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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前幾章寫的太苦太耗神,這兩天狀態有些疲累了,爭取調一調。)

看著地面上的皇后屍身,看著那一蓬血肉,所有的人都驚駭的無法言語,葉重低聲交待了幾句什麼,扭轉馬頭,開始往城門處追擊,一方面秦家的有生力量還很強大,他必須抓緊與四處兵馬聯絡,務求一擊到底,二來皇后死在自己面前,為了自身的安全出發,還是躲的越遠越好,皇族的事情,還是留給大殿下和澹泊公處理吧。

皇后的墮城自殺,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雖然太子兵敗,皇后面臨的下場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外表溫婉,內裏卻是難堪大用的皇后娘娘,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竟然生出了如此的勇氣。

其時皇城之上的廝殺沒有結束,秦家的叛軍還在負隅頑抗,範閑和大皇子的親信下屬們顧著太后與那些大臣們的安危,也沒有忽視皇后的存在,只是沒有多餘的精神去防著那縱身一躍的淒然。

皇后就這樣跳了下來,赫然死在了逾萬人的面前,這一幕場景,何其驚心動魄。

二皇子像個癡人一樣怔怔看著皇后的屍體,忽然從腳尖到頭頂都開始顫抖了起來,渾身上下被寒意籠罩,不停地打著哆嗦,不知道自己面臨的將是什麼樣的結局,下意識裏抬頭望去,確認了生母淑貴妃的安全後,才癱軟在地。

身旁早有定州將士將他扶起,恭敬而警惕地將他圍在了中間,生怕他會再出一些什麼問題。二皇子面無表情,眼神卻有些煥散,在心裏想著,都已經到了這一步了,如果人想自取死亡。誰又能夠攔得住呢?

秦家的軍隊已經撤退,定州軍在不停追擊,京都裏一片殺伐之聲,尤其是龍旗所在的那一隊叛軍,更是以奇快的速度。通過了長長的大街。經過了張德清親自看管的正陽門,向著京都外賓士而去。

張德清面如死灰地看著面前的這一幕,心中不知是何種滋味,忠誠這種東西,是需要稟持一生的信念。哪怕只是在最後地關頭動搖了一下,前半生的忠誠,便成為了奸詐的鋪墊,他知道自己沒有翻身的機會,也沒有什麼勇氣憑藉城門司的三千官兵,九座城門,來幫助秦家拖住定州軍地速度。

城門只能防著城外地人,又如何能防得住內裏的倒戈?張德清黯然長歎一聲。最後看了一眼熾烈陽光下仿似閃著金光的正陽門,率著自己的親兵。跟著龍旗,跟著叛軍的大部隊。開始了逃亡

正陽門根本還沒有來得及合上。宮典率領地定州軍已然殺了過來,化為一道黃龍。追擊而出。

而此時落荒而逃的太子,用龍旗作為障眼法,自己卻被秦家僅存的幾位將軍拱衛著,來到了東華門下。秦老爺子和秦恒都死了,此時的叛軍群龍無首,好在那幾位被秦老爺子派去保護太子的家將還活著,他們在這樣的危急關頭,想出了這樣的逃遁之法,意圖出京北進,與滄州處的征北大營會合。

然則太子地心中早已是一片黯然,既然京中有伏筆,燕大都督或許已經死亡,自己又能逃向何處?此時的他還不知道母后已經墮城身死地消息,深吸了一口氣,片刻後強行提起些許精神,心想父皇如果真的死了,自己在姑母地幫助下,未必見得不能夠東山再起。

畢竟自己是太子,這天下姓李而不是姓范,範閑就算掌控了京都,也不見得能夠掌控天下。

然而十分困難才提起來地那絲戰意,卻被面前那兩扇緊緊關閉的巨大城門,一下子拍成了粉碎。太子及諸將面色鐵青地看著東華門兩側石梯上持箭以待地城門司官兵,看著那名將軍身旁的白衣官員,心神大緊。

太子認識那位元白衣官員,知道對方是監察院的第三號人物,父皇很賞識的言冰雲。然而他已經收到消息,說此人在說服張德清的時候,已經被姑母領人拿下,又被人艱險救走……怎麼卻到了這裏?

“太子,請留步。”

言冰雲白衣上還有淩晨絕殺時留下的血漬,他咳了兩聲,神情凝重。

淩晨救他性命的那名黑衣人將他放到安全地帶後,便消失無蹤,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對於京都這半日發生的事情,言冰雲無法親身參與,可是還是通過一處殘存的管道,緊張地注視著這一切,當廣場上出現異動時,他已經提前來到了東華門。

沒有一個衙門是鐵板一塊,張德清即便任城門司統領二十載,可在今天這種局面下,不可能命令所有的下屬和他同一條心,尤其是此時叛軍已敗。

言冰雲知道自己是在冒險,然而他喜歡這種冒險的感覺,而且他覺得自己在犯了一次大錯之後,必須彌補些什麼,替小范大人做些什麼。

好在這一次,他成功了,城門司成功地將太子堵在了東華門下。皇帝陛下對城門司的超嚴控制,讓東華門統領在知曉了具體情況下,堅決地站在了範閑的身邊 ----或者說,是站在了自己的榮華富貴一邊----如果讓太子就此率兵逃出京都,聯絡四野裏的兵士,誰知道這天下將來還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一心想要突圍出城的叛軍,並沒有給言冰雲太多談判的時間,秦家諸將未經請示太子,便開始做好了戰鬥的準備,只聞一聲軍令,叛軍們奮勇無比地向著東華門殺將過去,兩邊箭羽齊飛,殺傷慘烈。

然而戰鬥打響沒有多久,太子的臉色便白了,因為他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轟隆隆如雷一般的響聲,是定州軍的騎兵大隊!

一方旗幟在京都街巷中被風吹的獵獵作響。奇快無比地向東華門靠近,旗上寫著一個大大的葉字。

葉重親自領兵而來,有些意外地發現,東華門已然關上,太子所在的叛軍大部隊。被堵在了這一方並不怎麼寬闊地城門前。密密麻麻地占了半條大街。他深吸一口氣,知道東華門守不住多久,一抬右臂,便準備進行今日京都事變中,最血腥的那一個部分。但沒有料到,正在此時,叛軍們對東華門的暴烈攻擊,卻漸漸緩了下來。

自葉重追上來後,太子一直將頭低著,垂在自己的胸前,不知道在想什麼,然後他緩緩抬起頭來。眼中滿是一片黯然與解脫之色,開口說道:

“投降。”

所有的人都安靜了下來。用不可置信、憤怒、哀傷、絕望、不解地眼光看著太子殿下,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忽然喪失了所有地戰意。

太子的目光緩緩從這些忠誠跟隨自己的將軍和士兵臉上掠過。他知道如果拼死一搏。未必不可能殺出城去,然而這件事情進行到現在。太子已經累了,疲了,倦了,絕望了,即便殺出城去又如何?由京都至滄州遙遙千里……

難道讓這數千將士就在漫長的追擊一個一個死去?難道就讓大軍在慶國百姓們的沃土良田上交鋒,殺人,放火?

太子扭轉馬頭,隔著滿街地軍士槍林,遠遠望著葉重,開口說道:“葉將軍,本宮不想走了。”

葉重微微皺起了眉頭,不明白眼前的一幕究竟因何產生,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太子的心理變化,總以為太子是在打著別的什麼念頭,但既然太子此時開口,似乎有些機會,葉重也不願意自己的定州軍,會付出更大的傷亡。

“太子殿下英明。”

此時李承乾的太子之位,已經被范閑在宮中奉詔而廢,只是葉重依然習慣性地說了出來。

李承乾苦笑了一聲,然後說道:“我有一個條件。”

“太子請講。”

“我要見範閑,他必須答應我一件事情。”

李承乾的臉一下子寒冷了起來,不是因為他明白了些什麼,而是身為李家子弟,身為被當作下一任君王培養了若干年地太子,他隱約猜到了天上的那只手,在這京都裏究竟想捏出什麼樣地命運來,而他不想屈服於那種命運,至少要讓那只手捏泥人兒時,被一些小石礫硌一下。

葉重沉默片刻後說道:“我不知道范公爺此時身在何處。”

李承乾的眼中閃過一道異色,馬上卻猜到了一些什麼事情,臉色變得難看起來,開始擔心起某些人地安危,心想自己地條件還沒有落入範閑的耳中,還……來得及嗎?

葉重在說謊,因為他能猜到範閑在哪里。

但在基本上已成一片血海地京都之中,不論是叛軍還是接受范閑監國權力的人們,都已經失去了他的蹤跡。自秦老爺子被刺身亡的那一刻後,主持京都大事的范公爺,便再也找不到了。

東華門前下定決心的太子,卻和葉重一樣,在第一時間內猜到了範閑的去向。葉重之所以能夠猜到,是因為那個地址是他親口告訴范閑,太子能夠猜到,則是因為他很關心那裏的一切,那裏的人們。

范閑在太平別院。

一身黑衣的他,站在流晶河的這一岸,看著對岸的風景,整個人與樹木的陰影化在了一起,如果不仔細分辯,根本看不出來。這裏已經是京郊,他在殺死秦業之後,便用最快的速度,趁著京都的混亂,越過了高高的京都城牆,來到了這裏。

因為在這座皇室的別院裏,有他最關心的妻子林婉兒,還有大寶,還有那位一手策劃大東山之事,京都叛亂的長公主殿下。

范閑對於太平別院並不陌生,準確來說,他是熟悉到了極點,因為這座莊園在二十年前,本來就是自己家的產業,是母親葉輕眉來到慶國後居住的地方。

葉家破滅之後,這座莊園被收歸皇室,只是皇帝陛下一直將太平別院封存,用大內侍衛看管,嚴禁任何皇室成員進入,才漸漸湮沒了名聲。

慶曆四年夏秋之際,範閑曾經帶著妹妹隔河而看,遙遙一祭,其時河風拂體,不勝唏噓。

范閑不明白長公主為什麼會選擇太平別院,做為她指揮京都事宜的居所,但他此時也顧不得思考這一些,如何能夠將婉兒和大寶安全地救出來,才是重中之重。

婉兒雖然是長公主的親生女兒,但范閑不敢擔保,親眼看到這麼多年的謀劃以這種慘澹的方式收場後,那個瘋狂的女人會不會變得六親不認。

這十日來,他一直知道婉兒處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卻始終沒有辦法解決,也沒有在旁人面前流露出一絲焦慮,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婉兒和大寶的安危,是怎樣地在影響自己的情緒。

站在河這岸,看著河那岸,範閑的心臟微微抽痛,才明白原來婉兒在自己心中,比自己所能想像的,更加重要。

太平別院的房間構圖,五竹曾經親口對他說過,而且五竹曾經深入院內取過一樣東西。範閑來到別院對岸後,仔仔細細地察看了一下那座清幽別院的防禦力量。比他想像中要弱很多,看來這幾年監察院和自己對信陽方面不停歇地打擊,果然還是有些用處,長公主身邊的高手,已經被削減了不少。只是京都內殺聲震天,京郊的太平別院卻是一片安靜,這種十分鮮明的反差,讓範閑始終不敢輕動。

太平別院建造之初的選址,便很特別,實際上是建在流晶河中的一個小半島上,入院只有一條通道,而四周河岸的地勢相對都要低淺一些,范閑于林梢枝頭觀察許久,卻發現視線均為院牆所擋,根本看不見裏面的情況。院牆設計的很巧,並不怎麼高,卻恰好擋住了外間投來的所有視線。

範閑的嘴唇有些發苦,知道即便是搬重狙來,也沒有什麼用處,一念及此,他心頭不禁咯噔一聲,暗想老媽當年設計這座院子,難道就曾經想過要抵抗重狙的射擊?

然而世上沒有攻不陷的別院,不然二十年前,姓葉的女子也不會就此消失在慶國的人間。範閑只是有些投鼠忌器,不敢強攻,因為他知道,李雲睿的這一手,確實掐住了自己的七寸。

在河這岸沒有思考多久,範閑的臉色平靜了下來,深吸了一口氣,轉向曾經路過的一方竹中棧橋,就這樣像散步一樣,走到了太平別院的正門

牆上竹林後,倏然出現了許多人,將範閑圍在了正中間。這些長公主的貼身護衛高手,滿臉震驚地看著他,早已認出了他的身份,不明白在這樣的時刻,他為什麼敢就這樣現身!

范閑眼神平靜如流晶河中緩淌之水,說道:“我要見她。”
范閒站在太平別院門口,斜視院中隱隱青色,自說了那句話後,便一言不發。十餘名信陽方面的高手,滿臉驚愕地看著他,不知道京都裡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位本應被困在皇宮的監察院提司大人,怎麼卻會忽然出現在了太平別院的門前。

一陣風自竹林裡穿行而過,清清幽幽地將眾人身周的熱意略除了一些,信陽高手們低喝一聲,向著范閒殺了過來。范閒眉頭一皺,一個退身,左臂像是能扭曲一般,橫橫擊出,拳頭在伸展至極端處忽然一展,有如老樹開蒲葉,啪的一下,扇在一名高手的臉頰側邊。

雖然沒有扇實,可依然讓那名高手牙齒落了一半,鮮血橫流,摔落在地直接昏了過去。

范閒腳尖一踮,體內的霸道真氣疾出,整個人的身體縮了起來,就像是一道淡淡的影子,向後衝出了包圍圈,看著這些咬牙衝過來的人,眼中血絲更盛,雙掌在微微顫抖。

正如與小言公子初初定計時曾經說過的那般,如今的京都,對於范閒來說基本上是一座空城,世間最能威脅他的強大人物,都被皇帝陛下吸引到了大東山,無論是北齊的高手,還是東夷城裡令人發麻的九品劍客們,都被那塊玉石般的高山像磁石一樣地吸住。

京都裡只有三位九品,秦老爺子已死,葉重是自己人,范閒有這個自信,只要不陷入亂軍之中,誰能夠殺得死自己?

只不過他無法知道婉兒和大寶的下落,不敢強攻,才再次賭上一鋪,來到太平別院之外叩門----這或許有些囂張,其實卻是一種無奈,對於長公主的這種手法。陰戾強橫如范閒,也只能暫時脫去了霸道的味道,轉尋別的路子。

然而這些信陽高手並不知道小范大人是準備言攻,在震驚之餘,自然全力出手。只一照面。便有人重傷,接下來不知又是怎樣的一場血戰。

便在此時,那些正衝向范閒的高手愕然收住了腳步,太平別院院牆上探出來的那些弩箭,也抬高了箭頭。不再對著范閒----范閒雙眼微瞇,看著那些弩箭,不由心頭發寒,只是人生總有太多無可奈何事,若要婉兒大寶平安,眼前這座虎山,只能偏向其行。

沒有人再阻止范閒的入院,無數雙眼睛或明或暗地注視著他地一舉一動。只要他稍微有些不一樣地反應,只怕真正的狙殺便會開始。因為此時的太平別院中。傳來一陣極清雅幽淡的古琴之聲,聲音若流水淙淙。清心靜性。令聞者無不安喜自在。

既然公主殿下已經用琴音發下了命令,那些遍佈太平別院的高手們。自然不再阻攔范閒地進入,只是他們地心中有無窮疑惑,為什麼殿下要讓范閒進去?難道她不知道范閒的可怕?為什麼不趁著范閒單身前來的機會,一舉擊殺?

十餘人緩緩押送或是監視著范閒,進入了太平別院的正門,然後在第二道棧橋之前停住了腳步,前方乃是禁地,非長公主殿下親命,任何人不得進入。

范閒站在棧橋之前,低頭看著橋上的木板,木板間有空隙,可以看到下方清湛地河水,流晶河在太平別院這段,被上島石徑一隔,泓成一灘緩水,有如平湖一般,水面仿似永遠靜止,不會流淌。

那陣清幽平和的古琴聲,就從橋對面的內院裡傳了出來,輕輕進入他的耳朵。他低頭看流水,側耳聽琴音,似乎是想判斷出操琴者此時的心境。

片刻之後,他仔細整理衣著,邁步上橋,平穩走到島上,推開內院木門,抬目靜看那島心湖畔山亭下正在輕撫琴弦的女子,雙手一抱,恭謹一禮,說道:「見過殿下。」

琴聲並未因這突然其來的問候而有絲毫中斷,那雙蔥指皓腕之手,在琴弦上挑摁拂弄,依然是那樣的平穩。

李雲睿微低著頭,似乎將自己全部地注意力都放在面前古琴的七根弦上,只是手腕微沉,指尖滑至右端,琴音較諸先前之清幽,顯得愈發含蓄典雅起來。
只見島心小湖被秋風吹起幾許波紋,湖畔砌石青青,與身遭矮矮淺丘相映成美,一座亭在丘上,那人與琴卻不在亭中,而在花樹之下,樹上花蕊淡淡粉粉,不知是何名字。秋風吹皺青池,拂上花樹之梢,水動花瓣落如雨,落在長公主殿下廣袖古服之上,如點綴了略深一些地花影。范閑靜靜地看著那處,看著李雲睿那張寧靜恬淡卻依舊難掩媚意的容顏,今日長公主未著盛妝,只是淡淡勾了勾眉梢,卻將本身地天然風流氣息渲染地滿園儘是。一頭烏黑秀麗的長髮,披散在肩後,只是用了一方絲巾在腦後挽了一挽,更顯清麗自在。

她在低頭撫琴,眼簾微垂,長長地眼睫毛柔順地搭在如玉的肌膚之上,讓范閒不禁想到了妻子遺傳自她的那雙眼睛。

如果不知道她是誰,如果不去刻意聯想她的年齡,那麼任何一個男人都必須承認這個女子的魅力。

范閒沿著湖畔砌岸的青石走了過去,於琴聲之中微微瞇眼,然後開口說道:「燕小乙死了。」

琴聲依然微低嗡嗡,間或一挑而起,發出幾聲顫音,表示自己早知此事,不需多言。

「秦恆死了。」范閒盯著她的那雙手,輕聲說道。

李雲睿右手的兩根指頭在第四根弦上一滑而過,摁了兩下,指下的古琴發出一聲悠然之聲。

范閒沒有猶豫任何時刻,平實而有力量的言語直接逼了過去:「秦業也死了。」

李雲睿依然沒有抬頭,古琴七根弦彈動的速度卻是越來越緩,漸趨悲聲,然古琴雅淡,悲而不傷,淡淡離思一覽無遺,只是在那雙手後的廣袖微微顫動中,隱約可以捕捉到長公主的情緒。

忽然間。琴聲卻又高亢了起來,只是古琴的聲音本來就以低沉古雅著稱,指尖彈拔再速,音域卻始終限制在那個範圍之內,本來應該充滿了戾氣的一片彈奏。卻用與速度感覺完全不同的緩慢。在宣示著雍正純和地味道。

唯有自信者,才能奏出正音。

此時范閒已經走到了花樹之下,走到了她的身旁,低頭看著那些如波浪一般上下起伏的琴弦,忽然開口說道:「世人稱我為才子。其實我對音律是一竅不通,您所用心思,對我而言,只怕真是應了對牛彈琴那句話。」

李雲睿應該沒有聽過對牛彈琴這四字,她依然低著頭,沉醉而心無旁系地撫摸著琴弦,這一曲根本不知是彈給哪位知音所聽,只是此時恰好范閒來到了太平。

范閒臉厚。從不知靦腆為何物,見對方不理不睬。自嘲一笑,便在長公主的身邊一屁股坐了下來。然後對著她的側臉很自然地說道:「葉重叛了。」

琴聲忽然亂了起來嗡地一聲悶響。裊裊然傳遍湖畔青丘花樹,琴弦一陣掙扎。斷了三根!

長公主緩緩抬起頭來,看著范閒地雙眼,只用了剎那時間便已經回復了平靜的情緒,說道:「每次見到你,似乎都聽不到什麼好消息。」

雖然這幾年來,長公主與范閒站在各自的立場上,不停進行著較量和衝突,兩個人的爭鬥,貫穿了這幾年慶國朝堂的大事件,然而說來奇妙,范閒和她並沒有見過幾面,這一對成為彼此最大地敵人,其實對對方並不怎麼熟悉。

「如果您想聽好消息,那跟隨好消息來的,應該還有我的頭顱。」范閒對長公主輕聲說道,眼光有意無意間在四處掃了一掃,可惜沒有什麼發現,眼神略微黯淡了一剎。

此時長公主的雙手靜靜地撫在弦已斷的古琴之上,雙目微閉,本來就極為白的膚色,此時顯得更加清白,甚至要變得透明起來,往常那誘人的紅暈,已不知去了何處。

范閒忽然出現在太平別院,確實出乎了她的意料,這是因為范閒地速度太快,她留在叛軍之中的人,還沒有來得及回報京都地具體情況。而她隱隱已經感覺到了一絲問題,所以在第一時間內對范閒動手,而是讓他進來,看看故事的後半段究竟是怎樣發生地。

而且她地手中握著范閒的命門,所以根本不在意這位好女婿有什麼通天地本領。

只是范閒接連四個事實,讓長公主的心神終於鬆動了起來,燕小乙的死訊雖然早在范閒於京都現身後,她便已經猜到,但此時得到了當事者的親口證實,不禁心頭微黯,畢竟這位大都督一直以來都是她的親信,由她一手提拔,對她忠心不二。

而秦恆和秦業的死亡,讓長公主也自有些心悸,她沒有想到京都裡的局勢居然會演變成這種模樣,范閒最後那一句揭示了所有的答案,讓她終於憤怒了起來。

只是憤怒了片刻,長公主已然平靜,睜開雙眼,雙唇吐氣如蘭,卻有些淡淡淒哀:「可你依然要來求我。」

「我既然來了,您自然就能猜到京裡發生了什麼。」范閒微低著頭,自然地坐在長公主的身邊,他與長公主彼此心知肚明,之所以他敢單身入院,長公主放他入院,是因為彼此手中都握著對方的命門,都不願意,在第一時間內,就斷絕了所有的可能性。

長公主抓住了婉兒和大寶,而范閒已經在京都裡取得了不可逆轉的優勢。

李雲睿忽然低下頭去,闊大的袖子掩住了斷弦古琴,淡色的衣衫在她肩膀的帶動下,微微抖動,看上去十分可憐。

「我來請求您。」范閒誠懇地說道:「算了吧。」

李雲睿聽到算了吧這三個字,忽然抬起頭來,用一種淡漠的目光看著范閒,一字不發,眼光雖然淡漠,但范閒卻從中看到了一抹深入骨髓中的幽怨,只是這幽怨明顯不是對自己所發,而是看透了自己。直刺某些並不在場的人們。

「算了?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說這三個字?」李雲睿微諷一笑,拾下肩上的一片淡淡花瓣,說道:「葉重居然會叛……這確實出乎我的預料,不過既然你來了,我又有什麼好擔心的?或許很多人會忌憚於你的武力。你的頭腦。監察院,可是只有我,從一開始地時候,就沒有擔心過你的存在。」

范閒沉默著。

「所有的人都認為你外面光鮮之下是心狠手辣。」長公主微嘲看著他,「不得不說。這幾年你在監察院裡偽裝的著實不錯,讓人們以為遇著大利益關頭,你可以變身成為一個六親不認的人,可是我知道……你從來都不是。」

「所以你抓了婉兒和大寶,一刻也不肯放過。」范閒截斷了她地話語。

「兩年前我便說過,你看似強大,實則不堪一擊。」李雲睿緩緩說道:「你在這個世上在乎地人太多,渾身上下皆是命門。我隨意抓住一個,你便無法翻身……不然此刻你不留在京都。為什麼要偷偷摸摸地跑到我這裡來?」

范閒低下頭去,片刻後幽幽說道:「必須承認。您看人確實極準。我關切的親人太多,這讓我辦起事來。有太多的不方便。」

「就以婉兒為例,您可以拿自己親生女兒的生命,去威脅自己的女婿,而我卻做不到,相反,為了婉兒地生命,我願意付出我的生命,這十日來夜夜受此煎熬,終究我還是必須承認這一點。」

聞得此言,長公主微垂的眼簾裡泛起淡淡的光芒。

范閒平視著光滑的湖面和那些隨波緩緩流動的花瓣,平靜說道:「但是……願意付出生命,和被人要脅是兩種概念。如果婉兒病了需要我的腦袋去治病,或許我也便割了。可是如果我的死亡,對於婉兒地安危沒有任何好處,我為什麼要這樣去做?」

他轉過頭來看著她,說道:「我今日來,便是想請您明白,威脅我是沒有用處的……當然,我們可以談一談,這個事情可以有什麼好地收場。」

「我在乎的人多,渾身都是命門。」在長公主開口之前,范閒堵死了最後一個口子,「但正因為命門多,所以也就不再是命門。我總不能為了婉兒,便要反戈再擊,那樣地話,家父怎麼辦?老大,老三這兩兄弟怎麼辦?都是親人,自然分不出個輕重,想必婉兒也會同意我這個看法和做法。」

長公主忍不住微笑搖頭,范閒地話已經堵死了她威脅的所有去路,雖然她依然可以試一試,然則她地思緒早已經飄去了別的地方,幽幽歎息道:「老大老三兩兄弟,看來你終於承認了自己的身份,咱們老李家的男人啊,總是這般的虛偽無恥,你說這麼多,對事情有什麼益處?不外乎是逼著我發難,然後你可以安慰自己,婉兒和那個白癡的死亡,和你沒有關係,你只不過是迫於無奈,礙於親情大義,只有袖手旁觀……喪盡天良的是我,事後傷心難過,得萬人安慰的是你。」

她望著范閒的臉,微笑說道:「你不覺得你很無恥嗎?」她頓了頓後自嘲笑道:「這點倒是和你父親很像。」

此時說的父親指的自然是皇帝陛下,范閒沉默片刻後說道:「有心行惡事而遮掩,才是無恥,我是被您逼到沒有辦法,我內心深處並不想婉兒有一絲不妥。兩個人的談判陷入了僵局,范閒此時可以隨意將長公主殺死,然而直至此時依然未見任何蹤跡的婉兒大寶,只怕正在某個角落裡被信陽高手們看管著,如果范閒動手,只怕第一個死的便是婉兒。

范閒的臉色平靜,內心深處卻開始焦慮起來,因為面對著這樣一個絕望的少婦,而自己無法給予她任何想要的東西,接下來應該怎樣做?

長公主的表情嚴肅了起來,和她此時的姣好容顏和清淨妝扮完全相反,怔怔望著湖面,說道:「先前說過咱們老李家的男人無恥,其實並沒有錯,陛下上次在廣信宮中不殺我,為的便是給我一個機會。一方面順了他的心意,一方面他可以名正言順地殺死我,而不用擔心將來怎麼在史書上描繪這一段歷程。」她看著范閒,平靜說道:「他從來沒有真心疼惜過我這個妹妹,既然他如此自信地給了我這個機會。我就必將還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在范閒看來。皇帝地東山祭天之行確實是冒了天大的奇險,而且完全低估了長公主的手段,能夠請出異國兩位大宗師,調動叛軍圍京,如此強大的說服本領和組織能力。如此大的計劃,真地很難想像是一位弱質女流一肩承擔。

然而葉重地那一刀也讓范閒明白了一個道理,長公主布了一個大局,然而陛下卻布了一個更大的局,能夠完全摧毀長公主的,只有她那位兄長或者是那個在此事中顯得有些古怪的老跛子。

「安之啊,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長公主忽然開口說道:「往年我也曾經試圖與你修復關係,可為什麼你一直將手縮在後面?」

在范閒回答之前。李雲睿搶先淡淡說道:「不要說是因為我曾經試圖殺你,也不要說是因為你有些親信死在我的手上……你我都知道。你是什麼樣地人,或許你對自己的家人朋友有情有義。但不代表你真是個熱血兒郎。」


范閒默然。片刻後說道:「原來很簡單,您不肯退。而陛下……自然是不會接受我和您變得親密起來。」其實此時他並不想和長公主說這些陳年往事,奈何長公主掐死了他的命門,只有在此虛以委蛇。

偏生長公主並不像是大計失敗之後的茫然回顧往事。范閒心頭一震,盯著長公主的眼睛,只見她微低著頭說道:「你不要誤會,我沒有想和你重新攜手的慾望,不論皇帝哥哥此次是死是活,我對這人世間都沒有太大的興致了。」

范閒忽然發現她的表情很蕭索。

「皇兄果然還是天底下最強地那個人。」李雲睿忽然微笑說道:「我犯了一個大錯,以為他只是想借東山祭天引出流雲世叔狙殺,沒有想到他居然有如此強烈的野心,看來這十幾年地低調隱忍,讓他也有些難耐寂寞。」

范閒入園,給她帶來了接連不斷的噩耗,以長公主地天才謀劃能力,自然在最短地時間內,猜到了大東山上的真相,猜出了皇帝地企圖,明白了為什麼已經有五天的時間,沒有收到東山路方面的任何消息。

「不要以為東山路消息被封,便證明皇帝哥哥還活著。」長公主微閉雙眼,幽幽說道:「那個老跛子也可以做到這一點。大東山上的情形只怕和你期盼的並不一樣。」

「葉重既然出手,流雲宗師自然會出手。」范閒低頭說道。

長公主臉上浮現出一絲看透一切的表情,淡淡說道:「雖然四顧劍和苦荷相信葉流雲是我的人,但那兩個老怪物……怎麼會如此輕易地相信一個慶國人。」

李雲睿的雙眼瞇了起來,卻並沒有什麼幽冷厲殺的感覺,有的只是淡漠和無動於衷:「你和皇帝哥哥似乎都想錯了一件事情……我畢竟是慶國人,這一生的時間,都花在如何助皇兄一統天下上,怎麼可能臨到去時,卻不把慶國未來將要的危險計算在內?」

「我從來沒有低估過皇兄,我相信哪怕到了絕境中,他依然有妙手可以翻天,只是沒有想到他的妙手是流雲世叔。」

「但是……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讓苦荷和四顧劍活著回去,四大宗師會東山,即便流雲世叔出手,也不過是二對二的情況,苦荷和四顧劍是何等樣的人物?皇帝哥哥如果想就此陰死兩位大宗師,想的也未免簡單了些。」

「我信任皇兄,所以我相信即便他死了,也會拖兩位大宗師陪葬,不然怎麼配得起他的智慧和強大。」長公主淡漠說道:「到那時,便是我慶國有流雲世叔,北齊東夷卻是無人支撐……而如今局勢的演變又有什麼異樣?流雲世叔出手,四大宗師全滅……和我的想法也沒有區別。」

「大宗師這種怪物本來就不應該存在在世界上。「如果沒有大宗師,以我大慶軍力國力,早已一統天下。何至於等到今日?」

「大東山上無論如何變化,對我大慶均有大利。」

「四大宗師會東山,一旦全死,那等聲勢,你以為陛下還能僥倖活下來?」

不容範閒開口。長公主冷冷地一句一句砸出。砸的范閒嘴唇發乾,不知如何接話,他根本沒有想到,長公主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沒有想過讓大東山上的宗師們能活著下去。只是她終究不是神仙算不到所有的細節,然而如今局面的發展,似乎距她地預期沒有太大差距。

唯一的變數,反而是出現在了京都,出現在了自己活著離開大東山以及葉重的那一刀上。

「如果四個老傢伙和皇帝哥哥一起死了。你以為我會在乎,究竟誰能坐上龍椅?即便你控制了京都,承乾無法登基讓我有些失望,然而……這些小小挫折又算什麼?」長公主看了范閒一眼。嘲諷說道:「陛下這五個兒子除了老三年紀還小,其餘的四個。哪怕是最不成器的老二,也能帶著大慶將這天下打下來。」

「用四大宗師為陛下陪葬。」長公主地臉上浮現出一絲驕傲而瘋狂地光澤。「想必他也會滿意在陰間有這樣四名護衛。再送他兒子一個大大的天下,我也算對得起他了。」

「那你呢?」范閒嘶啞著聲音說道。他此時才真正明白,為什麼父親和陳萍萍一直在自己的耳邊說,這個女人是個瘋子,是個瘋子……確實,折騰出這麼大的事情來,她卻根本不管誰能在京都的大戰中能夠活到最後,誰能坐上龍椅,反正都是李家地子弟,反正都是陛下的兒子。

    「我?」長公主像看一個蠢物般地看著自己的好女婿,幽幽說道:「地上的土坷和天下耀眼的流星,你想做哪一個?人生在世,只需要綻放屬於自己的光彩便好,人言不足畏,史書不須忌,像皇帝哥哥那般喜好顏面的人,終究還是需要我來幫助的。」

雖然明知道長公主與皇帝地最後決裂是自己一手促成,可是范閒仍然忍不住用沙啞的聲音問道:「……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問地很隱晦,長公主卻聽的清楚,看了一眼這太平別院地清幽古樸景象,緩緩說道:「因為他負了我,因為我要向所有人證明,一個女人,也可以改寫這臭男人們霸佔很多年地歷史。」

她緩緩站起身來,花瓣從她的身上滑落,看上去十分美麗。

范閒怔怔聽完這席話,尤其是最後那一句,他曾經在廣信宮裡聽過,顯得十分刺耳和驚

李雲睿用一種貪戀地目光,看了一眼太平別院的景致,用低沉的聲音不捨說道:「小時候,我就喜歡這個院子,可是哥哥總是不讓我來,後來我向父皇討要,還被哥哥罵了一頓,那時候這個院子的女主人,是何等樣的霸道。」

她微微一笑,旋轉著身子,帶動著鄰近花樹微微一顫,又有十幾片花瓣落下。她看著范閒,輕聲嬌媚說道:「你說,我現在是不是終於勝過了你的母親?」

此時的范閒早已經陷入到了一種莫名的情緒之中,驟聞此言,根本不知如何回答,只有苦笑連連。

長公主踏著赤足,於青青草坪上緩緩舞動,帶著一種和緩而輕鬆愉悅的情緒。

看著這一幕,不知為何,范閒的心頭卻感覺到無比的憤怒,是的,你們站的比所有人都高,看的比所有人都遠,不管是皇帝陛下還是李雲睿,眼光從一開始都沒有放在京都,而是盯著大東山,盯著那四位本來就不該存在於人世間的大宗師,可是……

有多少人死去?京都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慘劇?多少慶國的將士就因為你們想在青史上留個名字的小小念頭,便丟了自己的頭顱,失了自己的性命?多少人在痛哭,多少人在悲傷?

「你不如她。」范閒忽然開口說道。

長公主赤裸的雙足忽然在草坪上停止,她扭轉頭,用一種冷漠地眼光看著范閒,似乎是要等他給出一個解釋。

范閒挑了挑眉頭,仍舊坐在地上,微嘲說道:「我母親降臨到這個世間,至少做到讓慶國人笑,而你,卻只能讓天下人哭。」

李雲睿淡淡一笑,面露嘲諷之意,根本不為所動。

然而范閒接下來的那句話,卻讓她憤怒起來,因為范閒搖著頭,用一種很理所當然的口氣說道:「我看過母親的畫像,必須要說……她長的比你漂亮。」

范閒笑了起來:「人人都愛葉輕眉,不是嗎?」

他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下的草屑,根本沒有去看李雲睿的表情,既然清楚了長公主殿下在謀劃之初便存了死志,只求人世間最後的光彩,再去陰間追尋她那位情哥哥,范閒便疲憊了,只想刺激一下對方,謀個變數,找到救出婉兒大寶的方法。

當然,還有一個天大的疑團環繞在他的心間。

皇帝……究竟能不能在宗師戰的天地激盪中……活下來?
如果時間是一座可以精確計算,隨意控制前後行進方向請讓我們跟隨穿越時間的畫面的鐘,從反方向開始移動,回到當初大東山的時空,去看那一襲被淋濕的黃袍,那看那一柄烈劍,去看劍鋒所向的中年人,去看無數人,在雨中。

    靜止,然後秒針輕輕掙扎,彈動了一下,越過了第一個格子。

    隨著四顧劍的一並指,那柄一直懸浮在空中地長劍,倏地一聲飛了出去,繞著他地身體畫了一個半圓,直刺慶帝地後背!

    此時,葉流雲已經來到了慶帝的身邊,平直伸出他那雙如金石一般的潔白雙手。

    劍已經刺破了空氣,撕裂了大東山上或許有或許沒有的濃厚元氣,下一秒鐘便似乎要刺入皇帝的後背。然而那一雙潔白的甚至有些稚嫩的手,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輕輕向著那柄劍按了上去。

    ——大東山上宗師圍殺慶帝之局,在這一刻終于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葉流雲出手,向著那把劍而不是皇帝!

    ……

    ……

    最先接觸到這把殺劍的,是葉流雲的袖子,麻布織成的廣袖,在這一剎那變得極其柔軟,就像是無雨東山山腰間時常飄浮著的雲朵,柔柔地層層裹疊在那把急速飛來的劍上。

    雲絲寸斷,麻袖碎成蝴蝶在大東山頂上飛舞,而那把劍,卻在這樣溫柔的廝纏中消耗了精魄,身上所攜的寒意殺意,倏然間消失不見,變成了一把破銅爛鐵,黯淡無光,十分卑微。

    這把劍勢來的太凶太厲。以至于葉流雲在念出一偈之後,不得不出護住陛下安危,然則當他顯示了自己的真實立場,卻無法尋到最關鍵的那一點進行伏擊,該如何應付接下來地局面?

    葉流雲白須被雨水打濕,而雙眼卻是認真地看著自己手中的劍,沒有因為劍身的黯淡而產生絲毫的輕視,更沒有因為自己被迫提前出手,而不能伏殺四顧劍。有些許的不安。

    他只是認真地看著這把劍,握著這把劍,似乎這把普通的劍身里,蘊藏著無數的鬼神,下一刻便會跑出來,將山頂上所有的人吞噬干淨。

    那雙穩定如玉的手抱了一個虛圓,虎口相對化作一個圓環,而那柄啞然無光地天劍,就在這半空之中頹然凌空靜止著。

    他是大宗師。所以他才知道,四顧劍的劍意全數蘊在這一劍中,若自己此時再不出手,劍身便會全數刺入陛下的身體。

    他于四海游走若干年,為的便是這一刻,然則,卻被迫提前動了。四顧劍不是真的白痴,正如事後長公主所料想的那般,他與苦荷雖然沒有想到葉流雲會站在慶帝一方,但是這二位北齊東夷的大宗師。對于慶國人的陰險狡詐,有著最深刻的認識,不到最後一刻,他們絕對不會讓自己陷入險地。

    那個戴著笠帽地矮小身體里,其實蘊藏著與歷史名聲截然不同的大宗師智慧,他只用了這一柄身外之劍。便破了慶帝的局,逼出了大東山上真正的殺著——葉流雲!

    ……

    ……

    就在葉流雲像一輪明日般護在慶帝身前,雙手抱圓,強行鎮住淒厲一劍時,四顧劍的身體抖了起來,身上的麻衣就像是被電流襲過一般劇烈震動著,此時他的劍已凌空飛去,停駐在葉流雲那雙穩定的手掌之間,而隨著他身體的震動,一股驚天的劍意。蕩蕩然刺透了他身上所穿地麻衣,直沖天際。

    受此劍意感召,葉流雲赤裸雙手所控的那柄劍,也劇烈的顫抖了起來,在空中嗡嗡作響,重放光彩。

    此時大東山上的雨還在嘩嘩下著,只是在這樣的片斷時光中,雨滴似乎在用一種奇慢的速度,細膩地感知著大地地吸引力。不再成絲成傾盆之勢,而像是一粒一粒晶瑩透明的珍珠。

    就在重重珍珠玉簾之後。穿著麻衣的矮子以身為劍!勢破天地,就這樣須臾橫縱十余丈,像一道電般殺到了葉流雲的身前,伸手一摁,摁住了自己佩在身邊數十年,早已心意相通的那把普通劍枝!

    四顧劍的手掌重新握住了自己的劍,劍上芒尖狂吐,如銀蛇亂舞,氣勢逼人。

    而就在層層雨簾像靜止般被麻衣四顧劍生生撞破之時,葉流雲的眼瞳里驟然間大放光芒,有如流雲裹日,生生吸取了太陽中的能量,悶哼一聲,拱成圓環無極的雙掌,向內一合!

    啪地一聲脆響,空無一物的空氣卻像是堅硬的金屬,片刻後被這雙潔白的手生生壓碎,合在了劍身之上!

    ……

    ……

    對于大宗師來說,沒有什麼局,即便慶帝設了一個局,將葉流雲隱藏到了最後,可依然讓四顧劍簡簡單單一劍挑破了重重迷霧,而緊接著,四顧劍卻利用了這個大好的機會,將自己的全部劍勢,重新灌入到這把劍當中。

    葉流雲的身側是慶帝,當此凌厲一劍,卻是避也無法避,只有用雲手硬抗,然而無上劍勢與肉身相敵,葉流雲的散手身法卻無法盡情施展,四顧劍搶的便是這個先機!

    大宗師之戰,偶一動念,便天地變色,只需要一絲偏轉,大勢便已偏移!

    四顧劍淒厲瘋狂地叫了起來,一身狂戾地劍氣全數涌進了手中的這把劍上,劍氣涌入地速度是這樣的快,以至于手掌握著的劍柄處竟倏然間變得高溫起來,倏地一聲蒸發了草繩上的所有水滴。

    令人恐怖的金石磨擦聲音響起,長劍在葉流雲緊緊合著的雙手間,往前突進了一寸!

    葉流雲依然微低著頭,雙臂上的廣袖早已化作了身周空中飛舞的蝴蝶,世上最穩定的那雙手臂死死夾著那柄劍,片刻後,手上的皮膚……開始寸寸裂開,就像是得了某種皮膚病的患者。皮膚老去,邊緣翹起,看上去就像是慶歷五年地那場大旱中的土地,龜裂開來,異常恐怖神奇。

    他的眼中全是寧然的目光,看著掌中的劍一寸一絲地向自己的身體靠近,卻沒有一絲情緒吐露,而只是吐了一個字。

    “雲!”

    兩只已經被

    氣激地皮膚寸裂的手臂,隨著這一個字偈。猛然間來。比海水更深。比湖水更柔。比江南女子的眼波更溫純。是那天上地雲。雲中地絲絲僂僂。如牽掛一般。一僂一僂地系在了驚天一劍上。讓那強大到了極點地劍勢驟遇溫柔。不得不在途中暫歇。

     地一聲,就在這短短地一秒間。天公極為湊趣地賞了一道閃電,照亮了被烏雲遮蓋。顯得格外陰暗地山頂。

    閃電。照亮了四顧劍笠帽下地臉龐。只見他雙眼里全數盈滿了如野獸一般地狂野氣息!

    他沒有說一句話一個字。只是淒厲地尖嘯著。嘯聲回蕩在大東山上。不知道震昏了多少人。他是用劍地大宗師。他用地是四顧劍。顧前不顧後,一往無前!

    劍勢隨著嘯聲全數涌了出去。逾發的暴戾不可阻擋。無窮無盡地殺意,暴戾的氣息。盡在這一劍中。

    這是四顧劍出世以來刺出地最強一劍,是他整個人地生命。精神,信念凝結成地一劍。劍勢之凌厲暴戾。已有逆天之跡。在這片大陸上。以前從來沒有人刺出這樣地一劍。以後估計也沒有。

    沒有人能夠阻擋。即便是葉流雲也不能!

    ……

    ……

    局。往往是分不清局內人。局外人,謀局定勝地人們往往在事情結束地那一刻。才會悲哀地發現,自己算來算去。反將自己算了進去。誤了朕及卿家性命!

    事情地發展,永遠和控局者最初的算計,會漸行漸遠,如果知道此時時鐘停滯地這一秒發生地一切。或許慶帝在最開始的時候,寧肯選擇將虎衛收攏于山。以慶國兩大宗師與苦荷四顧劍正面相敵。有五繡在旁,在百名虎衛于兩敗俱傷之後揮刀而斬,何至于會出現眼前地情況?

    四顧劍在這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里。完美地展現了一位大宗師地智慧與決斷,只用了一劍,便逼出了葉流雲。更完美地利用慶帝布下的局以及慶帝地生命,將葉流雲逼入了絕境之中。

    如果四顧劍不是在上東山登天梯之時,一劍斬盡百余虎衛,消耗了他部分心神,此時那驚天地一劍,或許早已經刺入了葉流雲地小腹之中。

    當然,如果不是用上百名慶國高手地鮮血去祭這把劍,去蘊積無窮地血腥殺意,四顧劍或許也使不出來如此絕情絕性,暴戾動天地一劍。

    葉流雲有三個方法可以應付這一劍。正如那個世界中三十六計地最後一計,當事態發展到了極端之時,最好地方法往往就是最簡單地方法。

    以這位慶國宗師地無上身法和流雲散手,面對著四顧劍的驚天一劍,在最開始地時候,他可以選擇後退逃離。以散手雲海暫封劍鋒一剎,只需要一剎,他便可以離開那道劍勢籠罩地範圍。

    然而皇帝在他的身側,如果他避開了,皇帝只怕會在這柄天劍下變成漫天肉屑。所以葉流雲沒有避,而此時,他已經……無法避。

    ……

    ……

    一直沉默站在古廟門口的五竹,低著頭,手掌不知何時,再次放到了腰畔的鐵 柄上。然而,此時地皇帝已經命在旦夕,他依然沒有出手。

    便在這一秒地最後那段細微時光里,葉流雲古拙地面容上忽然閃現了一個微笑,這個笑容出現在這樣地時刻,顯得格外的怪異。

    如流雲般的雙手,忽然間被山頂地風吹拂走了一部分,卷了起來,直撲四顧劍的面門!

    流雲未至。笠帽已然遠遠飛走,強風撲面。直噴四顧劍的五官!

    既然擋不住這一劍,那為何要擋?葉流雲選擇了撤去一只手,散開一片雲,去籠四顧劍地面門,這是低級武者也最擅長的圍魏救趙,但此刻在這位大宗師的手中施展出來,竟顯得那樣的渾灑自如,去留隨心。

    正是天邊一朵雲,循著暴戾沖天的劍意,輕柔而快速地飄到了四顧劍地面門之上。

    如果四顧劍不理這一記散手,長劍貫入葉流雲腹中,以劍上蘊著的劍意殺氣,瞬間便能將葉流雲的五髒絞成碎片,即便葉流雲僥幸活了下來,也再沒有任何戰力。

    如果他要避開這一記散手,心念一動,全數涌入劍中的精神氣魄,自然要出現一個缺口,一記並不完美徒有暴戾之氣的劍術,如何能夠刺大宗師于劍下?

    葉流雲在這一刻地選擇很有智慧,甚至可以說很美妙,他知道自己的一記流雲,根本無法重傷四顧劍,但卻逼著四顧劍在這奇短的時間內做一個選擇。

    他用自己的生命去賭四顧劍地重傷,因為他能清晰察覺到,四顧劍已經搶先晉入了一種絕殺的境界里,然而山頂還有五竹,還有姚太監,還有眾人。

    葉流雲可以死,四顧劍卻不能重傷,因為一個重傷後地四顧劍,不能確保自己能殺死慶國的皇帝,而這樣的結果,絕對是四顧劍不能接受的。

    所以他那一記流雲拂去,便等著四顧劍變劍。

    但。

    ……

    ……

    四顧劍沒有變劍,他的瞳中依然閃耀著狂野的氣息,整個人的黑色頭發順著山風狂舞著,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執劍的神魔,氣息懾人,長劍依舊一往無前地向著葉流雲壓制過去。

    而他的左手卻空空一握,斜斜指向了左前方,根本沒有去管撲面而來的那團流雲。

    世間地劍術有萬千種,但握劍的手法卻只有一種,四顧劍的左手此時便是一個最標準的握劍姿式——拇指與四指間圓成虛空,空無一物,卻驟然間有了一抹極微弱的劍意,從虛無中透了出來!

    雖然微弱,但如果要殺死左手空劍所向的那抹明黃身影,卻是異常輕松。

    葉流雲攻四顧劍不得不救,而四顧劍……虛握劍柄,以劍意破空,反攻葉流雲之不得不救!

    ……
東山上。

    為了保證這一劍的圓融暴戾相合,四顧劍已將自己的精神氣魄全數灌注于內,若要應付葉流雲遞出的那一記流雲,必然撤劍,若不撤劍,便只能攻敵之必救,只是他只能分出一絲心神,而場中五人,只有一絲心神便能殺的,就是慶國那位空有氣勢的皇帝陛下。

    不得不說,從四顧劍出劍伊始,在整個的氣勢與智慧上,他始終壓制住了葉流雲。此刻,給了葉流雲一個難題,一個驚奇。

    ……

    ……

    然而讓四顧劍驚奇憤怒不安無措的是……葉流雲沒有去理會四顧劍虛握的空劍,那團流雲依然向著自己的臉上籠了過來。

    而他虛握著的那把空劍,卻在發出嗤的一聲微弱動靜後,刺破了濕漉漉的山頂石板,落在了空處。

    那一抹明黃,那龍袍上黯淡的眼楮,就這樣突兀奇崛地消失在空劍的前端。

    ……

    ……

    東山之頂,四大宗師,一代君王,所有的一切看似漫長,其實只是發生在一秒鐘以內,在這一秒的一面中,四顧劍用自己手中的劍,挑弄著葉流雲的雲,以空無之劍,刺向慶帝。而在這一秒的另一側面中,則發生著更令人驚心動魄的故事。

    這故事發生在這一秒鐘的開幕處。

    當四顧劍的劍飛掠至慶帝後背前一尺地前,皇帝已經黯嘆一聲,松開了一直握著洪公公的那只蒼老的手,似乎不願意讓這位老人家,在人生的最後一戰里不得盡興。

    其時,北齊國師苦荷的手。正而不舍地拂上了洪老太監地胸口,這一拂一摁。拇指食指略分。宛如清風拂山崗。輕柔自然至極。與周遭暴雨閃電之景。全不像似,然則風一拂過。山崗卻無由大亂。

    洪老太監靜靜地望著苦荷的臉,雙手像一對龍鞭一般。扭曲著,變形著。攀上了苦荷地右臂。卻沒有阻住他地那一拂。

    噗地一聲悶響,洪老太監地胸口……全部碎裂開來,在苦荷通天道。自然清新里蘊著天地之威地一拂中。他的胸骨就像是嬌脆地豆腐塊一般。齊齊潰敗,塌陷了下去!

    鮮血從洪老太監的口鼻五官之中急速噴出,生命地力量隨著胸骨的塌陷。鮮血地狂噴。真氣地奔泄。而急速流失著。雙蒼老的眼楮里,卻帶著一抹淡淡的笑意與嘲諷……還有殺意。

    ……

    ……

    手掌傳來如深淵般地空虛感覺。苦荷大師地眼瞳猛地縮了起來!

    這位場間年紀最長地大宗師。北齊開國皇帝的親叔叔。當年大魏朝驚才絕艷的苦修士。此生不知經歷了多少往事,赴神廟求道,于天下論武。心性之沉穩自然,任何人都無法比擬。但今日四大宗師會東山,他必須將自己地得失心重新拾起,勝負心牽回雙手之中。

    這名隱于慶國若干年地老太監,先前身上所散發出來地霸道真氣。渾然若四野燥風。其間隱昭示地境界。毫無疑問,已經是位地地道道的宗師,所以苦荷大師未曾留手。不敢留手。這依山依水地第二拂已經蘊上了他體內如深潭般不可探底地無上天一道真氣。

    大宗師之間地戰斗,隨時隨地可能發生一些令人瞠目結舌地變化,所以當苦荷的那一拂印上洪老太監的胸膛時,他並未有絲毫地喜悅之意。

    因為第一拂已經被洪老太監用體內的霸道真氣,生生彈了回來,雖然這種運氣法門過于霸道,絕不可持久。可是苦荷認為,洪老太監一定有辦法應付自己的第二拂。

    但洪老太監居然沒有擋住這一拂,胸口碎裂,這名老太監身上的霸道氣息。在一瞬間內消失無蹤,不知去了何處!

    即便洪老太監的胸口忽然變成了一塊鐵板。生出第二個腦袋來,或許苦荷都不會吃驚。

    偏偏是這樣地一幕,讓苦荷感到了不可思議,那股沛然莫之能御地霸道真氣去了哪里?大宗師終究是人而不是神,即便是以他和四顧劍地神妙修為。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瞬間內,將已經提至人間巔峰的氣息,猛然全數散去。

    就像一個充滿了能量地球體,怎樣能在須臾間全數泄掉?

    任何能量地傳遞總是需要時間,而時間越短。這個過程的震蕩程度便越恐怖。

    不論是苦荷,四顧劍或是葉流雲,如果此時像洪老太監一樣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全數釋放掉體內的所有真元,下一刻也不可避免地,迎來散體而亡的下場。

    為什麼?為什麼洪老太監可以做到這一點?為什麼他敢這樣做?

    苦荷的眼瞳縮了起來,一粒雨珠停留在他眼簾前半寸處。反射出那淡淡的幽黑光芒。

    他下意識里察覺到一絲已經有些陌生地危險味道,那種已至死地的味道,漫長的生命旅程里。苦荷大師最後一次陷入如此心境中,還在慶歷五年與那位瞎子的重逢。只是其時所感應到地危險,還不及此時!

    當這些思緒像漫天雨點般刮過苦荷大師腦海中時,他的輕柔右手已經拍碎了洪四癢地胸骨,如熱刀入黃油一般突破那具單瘦老蒼的身軀,從他的後背里伸了出來,被震成五瓣的心髒。在宛若靜止的雨珠簾下,以一種令人心悸地方式噴射著血箭。

    洪四癢已經死了。沒有人在心髒被捏碎後還可以活下來,他的身體著,不復四顧劍登山時那種天神般的霸道模樣,而像一個可憐的儒,渾身是血,掛在苦荷的右手上。

    洪四癢還沒有死,雖然他地心髒已碎,生息已絕,然而他體內的經脈依然維系著臨死前那一刻的狀態,所有的真元拼命地向著天地間釋放著,從他的經脈末端,散入周遭自然之中。就像是一個黑洞,雖是死寂。卻憑借著某種神奇地規律,以自己的尸身經脈為橋梁。空無一片地散發著。吸取著。黯淡著。

    包括他身體內地那只臂膀。

    苦荷大師這一拂乃全力而出。體內豐沛地真氣從每一個毛孔。每一寸皮膚上滲透出去,隨著洪四癢倒行逆施、以生命為代價地秘法。不停向外宣泄!

    ……

    ……

    苦荷地眼瞳亮了起來,不是明悟。而是感應,他眼瞳前不及一寸處地那粒雨珠還在空中懸浮。他已經明白。自己中了一個計,這大東山本身就是一個局。

    洪四癢不是大宗師,他先前在山頂釋放出來的霸氣是借地。境界也是借地。正因為不是自身地所有

    才能如此不惜身體精魄地全力釋放出來。才顯得格像是人類應該有的程度。

    洪四癢早存了必死之心。

    有人想用他的死,來吸取自己少許真氣,而自己最後這依山依水的一拂,已經將真元渡了出去,自己的身軀命元保護,已經出現了缺口。

    那個人就是要利用這個缺口。

    那個人就是將境界神妙無比,通過洪四癢展現出來的人。

    ……

    ……

    不及感知劍痴與流雲處的變化,苦荷大師的眼楮更亮了一些,就如同一泓秋月。全無先兆地出現在一池碧水之中。

    他最疼愛的女徒海棠,擁有世上最干淨最明亮地一雙眼眸,但如果和苦荷此時的眼眸比起來,就像是螢火與皎月般。

    苦荷是世上對周遭環境感應最細膩的人,是心性最柔和但也是最堅強的人,這一點從很多年前的神廟之行。便可以察知一二。

    當發現洪老太監是一個陷井時,他的反應便隨之而做了出來,變機之快,當世不作第二人想。

    或許只是百分之一彈指,他應該比設局者所想像的反應,就快了這麼一些,但很可能就是致命的時間差。

    苦荷的眼楮明若皎月,潔若孤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一呼吸間。竟似要將整座東山之頂的空氣全部吸進去!老者地胸膛忽然高高的漲了起來,整個都像是挺高了兩寸!

    隨著這一呼吸,他體內的天一道無上真氣,從自己的右臂處也開始呼吸了起來,循著天地間自然地一呼一吸,輕松脫離了洪四癢尸身上散離氣息的牽引,開始用最快的速度往自己地經脈內回轉,如此快的轉折,也只有天一道的清靜法門。才能施展的如此自然。

    時間和靜止沒有任何區別,任何以肌肉控制的動作。都來不及做出,而像水銀和光線一般在人體內流轉的真氣,卻隱約能突破時間的限制,完成自己的任務。

    真氣回流一震,洪老太監瘦弱的身軀化作了漫天血霧,卻未及散去。

    沒有人注意到,苦荷大師垂在身畔的左手很自然地屈起了一指,在空中畫了個半圓,作了一個從來沒有出現在這片大陸地手式,隨著這個手式一發,漫天凝結雨珠再次一頓,大東山頂那些混在風雨,浸在古廟殘間的淡淡氣息,以一種奇快的速度向他的身體內灌入!

    這些被那個奇怪手式招喚來的氣息很淡弱,但在這樣的危急關頭,一根柴,一滴水,卻都是宗師之間拼斗的珍貴存在。

    這個手式究竟是什麼?居然能從空蕩蕩的空氣廟檐間吸入真氣?

    法術,在大海遙遠那邊法師們修行的法術!

    卻出現在了苦荷大師地手中!

    ……

    ……

    在大雨淋灕的大東山上,北齊國師苦荷,終于使出了自己最大地壓箱法寶,使出了平時沒有什麼幫助,但在此刻,卻能助自己加速回復真元的手段。

    這個法寶在他與五竹對戰時,也未曾用過,但此時他卻毫不猶豫地施展了出來。

    因為在洪老太監死亡的瞬間,在那一團血霧還沒有來得及散去的一瞬間,一只手,一只潔白如玉的手,從血霧里伸了出來!

    這個場景顯得異常詭魅,一只白玉般穩定的手,從血腥無比的霧團里伸出,就像是九幽之下探出來,要搜刮人間一世生靈的神手!

    在感應到這只手的瞬間,苦荷眼中的光芒愈發地明亮。他第一刻地反應很正常,這只手應該是葉流雲的,只有葉流雲的手,才會如此穩定,如此神妙。

    然而苦荷不懼,因為體內的天一道真氣早已回復入了自己的身軀,用神奇法術召來的淡淡天地元氣,也從三萬六千處毛孔里滲入了自己的經脈,自己體內真氣已經充沛到了頂點。一震一蕩已然到了人類所能容納的極點。

    如果對方是想用洪老太監的死亡造成自己勢中地缺口,那麼苦荷奇快的反應和那個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法術手式,完美地彌補了這個缺口。

    甚至……過于完美了一些。

    ……

    ……

    那只潔白的手忽然隱去了皮膚上的光芒,卻顯得更加可怕,在如此高速的境界中卻是一絲不顫,以一種難以置信的穩定與力度,奇快無比地穿掠過那團血霧,點了下去。

    在掠行的過程中,那只手松了四指。食指卻微微翹了起來,柔軟而又剛毅的指尖,啪地一聲點碎苦荷大師眼簾前一寸處的那滴雨珠,然後輕輕落在了在了他的兩眉之間。

    如要在他的眉心點上一粒通紅的痣。

    那滴雨珠被一指點破,化作了一個空心的小水圓,周邊泛著美麗的漣,緩緩擴張。

    而苦荷的眉心上並沒有出現一粒紅痣,反而卻是更加亮了起來,似乎苦荷此時黯淡下去的眼眸里的亮色,全數送到了眉心間。

    苦荷大師用自己精修數十載地天一道無上真氣與用法術召來的天地元氣。凝于眉心之間,硬抗了這美麗的一指!

    那根微翹的,穩定的食指,並沒有與眉心間凝結的精純真氣硬抗,而是用一種緩慢而溫柔地方式,向里面灌注。沒有暴戾之氣,沒有絕殺之意,並無天然氣息,有的只是人世間最堂堂正正的規則。

    王道!

    指尖再下,嗖的一聲迅疾點出,直刺苦荷胸口羶中,雖只是一指間的動作,卻隱約讓人感覺到有龍行虎步之象,一指便有帝王萬世之尊!

    苦荷此時已經收回了右手,滿臉凝重大拇指一挺。妙到毫巔地迎上了那根食指,發出了噗的一聲悶響。

    食指再下,直刺苦荷中腹。

    苦荷垂下眼簾,麻衣微揮,平指為掌,他的右掌就如同涓涓細流隨著山勢而流,自然無比地垂下,于腹前擋住那一指。

    這一切都進行的是如此理所當然。

    然而苦荷的身體卻開始劇烈顫抖了起來,他的右掌掌心處一抹紅斑。像是被燒紅地烙鐵,嗤嗤作響。

    那只穩定的手只出了三指。這三指不是殺伐,不是摧毀,不是抵抗,而是……給予,堂堂正正,全無偷襲之意,帝王心術氣度,盡在這三指之中,王道之氣展露無余。

    天上再次響起一道閃電。

    苦荷的身體像是斷了線的風箏,頹然無力地掠向遠方,掠向大東山石徑旁的那棵大樹之下,他盤膝而坐,嘆息了一聲。

    道自己錯了,從一開始地時候就錯了,而最致命地錯生在三指之前——他在察覺洪四癢乃局眼之後。反應的速度太快了一些,應對的法門太充分了,將自己地境界提升地過于完美。

    那一刻地苦荷大師,便像是一座參聳入雲的大樹,伸展到了人間的最高處,就像是一湖秋水。已成浩浩蕩蕩之勢。

    而那個人只出了三指,便足足灌注了大概他體內一半的真氣進入了苦荷地體內。

    以王道之勢,灌入霸道之氣,而在如此短地時間內承受這一切地苦荷大師,就像是那參聳入雲地大樹,被再次壓上了一棵巨樹,就像是天公忽然再次傾倒了半湖秋水,入那面滿湖之中。

    水滿則溢,湖堤潰敗。

    樹干也喀喇一聲從中折斷。

    大宗師地心境實勢與凡人相較,已然近神。苦荷更是號稱世間最接近神地人,然而大宗師們終究有自己地弱點。

    他們的弱點便是自己地肉身,體內經脈終究有極限。肉體的承擔能力,終究也有極限。

    苦荷被那三指灌注入地真氣。強行突破了極限。體內地經脈與肉體。受到了不可挽回地傷害。

    盤坐于樹下,感受著身體皮膚傳來膨脹感覺的苦荷大師。心頭還有一絲大疑惑——那個人,那只手地主人。為什麼能夠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噴吐出如此多地真氣。這完全是人體經脈不能承受地速度。

    然而一切……應該已經結束了。

    ……

    ……

    在洪四癢化為一團血霧地時候,四顧劍左手虛握的空劍正斜斜地刺了出去。然而卻刺了個空。他攻葉流雲之不得不救。葉流雲卻根本未救。

    那團流雲已經覆上了四顧劍地面門。

    四顧劍憤怒地顫抖了起來。淒厲地狂叫著。一低頭。右手手腕一扭。劍勢向著葉流雲地腹部壓了過去。

    他左手地虛劍落空。緊接著一低頭。暴戾而又圓融地劍勢終于出現了一絲薄弱處。只是他不得不避。因為他知道事情有變,而自己必須活下來。

    四顧劍活了下來。他地半邊臉頰被葉流雲地一記散手拍地骨肉盡碎。

    葉流雲也活了下來。他冷漠著低頭。左手一握。緊緊地握住了那只劍。只讓這柄進入了自己腹中一寸。

    事情並沒有完。

    葉流雲一記散手去勢未絕。瀟瀟灑灑地劈了下來。噗地一聲擊中四顧劍地肩膀。五指如龍爪一般,從雲中猛地探將出來。指尖深入骨肉!

    而四顧劍卻像是根本感覺不到痛楚。左手抽回。啪的一聲以擊打在自己地手腕上。

    長劍再入葉流雲腹中一寸……然後,劍尖猛耀光芒,被強大地劍勢摧地片片碎裂,開出了一朵艷麗的花朵!

    這是一記恐怖地劍,雖然在途中遇著了諸多意想不到地問題。可依然在最後。憑恃著一開始時。所就地狂戾意味。成功地重傷了葉流雲。

    而此時那團血霧散了開去。

    一個明黃地身影從那團血霧後出現,似乎隱寓著每一位帝王必將用無數人地鮮血,才能鋪就自己不世之基業。

    明黃的身影出現在葉流雲和四顧劍地身間。一拳擊了出去。

    沒有任何花哨。沒有任何技巧,只是這樣簡簡單單,清清楚楚地擊了出去。

    但世上絕對沒有人能夠打出這樣簡單清楚地一拳。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卻讓人根本無法去避。甚至……無心去避!

    先是嘶地聲音響起。身體受到了強大的真氣沖擊,被葉流雲龍爪摳住的四顧劍右臂。就這樣斷裂開來!

    緊接著是一聲如古廟銅鐘般的悶響。四顧劍地眼中閃過一抹復雜到了極點地神情,看著面前地明黃身影。整個人地身體被橫橫地擊了出去!

    帶著那抹表情,四顧劍斷臂而飛。直接撞破了東山慶廟的木門。強大的沖勢,接連沖爛了古廟里地無數建築。就像是一塊大碌石。碾碎了他身體所接觸到地一切。最後撞到了古廟最深處小祠堂里的那口大鐘。發出了嗡的一聲。

    在古廟地正對面,石徑旁的大樹下,一身麻衣地苦荷面帶惘然地看著這一幕,盤膝而坐,就像是被這記鐘聲所引,體內有什麼事物忽然爆炸,整個人地身體忽然暴漲一刻,緊接著縮小,鮮血從他地眼中耳中滲了出來。

    苦荷身後的那株大樹轟然倒塌。碎成粉碎,他身周方圓五尺內地青石,全數被他體內暴泄出來地真氣,擠壓成扭成的立體切面,或猙獰或悲哀地翹著尖角,迎接著天公最後降落地雨滴。

    古舊慶廟里的建築大部分已成廢壁。油彩所涂地上古神話已經成了粉粉地往事,布滿青苔地水池缺了一個大口,里面所盛接地雨水流了出來,混著土石,變得混濁不堪。幾只被聲勢嚇呆了地白鶴,怯懦地縮在池子後方,一道黃布被震落在地,覆蓋著淒慘通道盡頭,躺在地上地四顧劍身體,只听著黃布下四顧劍用極微弱地聲音。淒厲地嚎罵著什麼,只是他的聲音已經極其微弱,被他頭頂的鐘聲全數掩蓋了下去。

    嗡嗡的鐘聲,響徹整座大東山頂。

    海畔的颶風,來的快也去的快,就如這人世間的無常,帝王們的喜怒,先前還是暴雨狂風大作,此時卻倏然間風消雨停。天上烏雲驟然散開一道口子,露出雲後瓷藍溫柔地天色。一抹天光就那樣清清透透地灑了下去,落在東山懸崖邊的那個明黃身影身上,將他臉照地清清楚楚。

    慶帝滿臉蒼白站在原地,四肢都在顫抖,他體內的霸道真氣有一半灌注到了苦荷的地內,最後一記王道之拳擠壓出了他最後的精神,此時已經疲憊到了極點。

    天光淡然,這位天下最強大地君主,被雨水淋濕了龍袍,頭發也亂了,有氣無力地搭拉在額頭上,眼眸內的平靜里卻蘊藏著無數不知意味的情緒。

    他這一生,從來沒有這樣狼狽過。

    他這一生,從來沒有這樣強大過。

    ……
  海之濱,東山之上,慶歷七年不知是第幾場颶風,就息地停止了。這場颶風在今後的一段時間內,會給已經有些小旱之跡的慶國廣闊土地帶去難得的雨水,並且極為溫柔地沒有造成太大的災害。

  而此時山頂上的古廟舊簷,被這場風暴襲過後,已經變成了一地殘,滿地瓦礫,泥石亂飛,看上去慘不忍睹。雨水先進行了一場沖刷,又迅即向著山下流去,在玉石一般的絕壁上,形成了一截一截的潔白瀑布。

  瀑布里偶有一絲極淡的血紅之色,山頂上反倒是漸漸乾淨,連一絲血腥味都沒有留下來——這樣的場景究竟是天威造成,還是宗師們驚天動地一戰所造成?

  其實,就是天威。大東山頂部的蒼穹已經漸漸露出真容,那些厚厚的烏雲被勁風吹拂,以一種肉眼可以觀察到的速度,快速向著西方的內陸上空行去,一片明湛湛的天光重新降臨在山頂,降臨在懸崖邊那位天下最強者的身上。

  他是天下最強大的那個人,沒有之一。

  沒有人敢直呼他的姓名,因為他是天下第一強國慶國的皇帝陛下,他是當年帶領大軍,三次北伐,生生將大魏朝打的分崩離析,完全改變了天下疆域圖形狀的一代名將,他是將帝王心術運用的最為徹底,最能隱忍,最堅韌的陰謀家。

  僅僅是這三種身份,就足以稱他為天下第一人,更何況今日的大東山圍殺之局到最後。揭示了他最後一個身份。

  天下四大宗師裡最神秘的那位。傳聞中一直枯守慶宮而不出地老怪物,當年四顧劍單劍入京都。卻被皇宮所釋霸道之勢生生生逼退。從而以側面證實他存在地大宗師。

  正是慶國的皇帝陛下。

  這就是皇帝最後地底牌。范閒曾經百思不得其解。陛下地強大自信和天然流露地氣度,究竟是建立在什麼樣的基礎上?很多人都在猜測皇帝陛下地底牌。范閒在最後地剎那猜到了葉家。卻永遠也無法猜到這張翻過來地底牌上竟赫然寫著「宗師」二字。

  ……

  ……

  洪四隻是個幌子。是皇宮裡從後方伸出來地旗杆。於黑夜地暗風中輕輕招搖。吸引了所有智者地目光。毫無疑問。這位老太監亦是當世強者,不然在懸空廟上也不能夠單掌拍死那名胡人刺客。只是畸余之人。終究難致天道頂峰。

  為了一舉狙殺苦荷與四顧劍。這幕大戲。慶帝與洪公公苦心孤詣。謹小慎微。足足演了二十年!

  此時的洪老太監已經光榮地完成了二十年來地使命。化作了滿天地血霧。被暴雨一沖。被清風一洗。入白瀑布墜東海。林間濕潤空氣,而潤大地。他地生命精魄血肉。都化入了慶國美麗地江山之中。再也無法分開。

  看著那位身著明黃龍袍地中年男子。場間僥倖活下來地人們。都陷入了無窮無盡地震驚之中,所有人地嗓子都像是被無形地手捏住了。發不出一絲聲音。

  毫無疑問。今天大東山絕頂上所展現地真相。是自二十年前那位葉姓小姐突然死亡之後。最驚心動魄。激盪天下地消息。

  古廟廢墟裡傳來的嗡嗡鐘聲漸漸微弱,漸趨平息。

  已經碎成無數樹皮殘屑地大樹根旁。一身麻衣盡碎地北齊國師苦荷。眼眸裡透著清湛地目光,靜靜地看著懸崖邊地慶國皇帝。他體內那股暴戾地霸道真氣終於隨著鐘聲的停止,平息了下來,然而他清楚。自己地五臟六腑,十三環經脈已經被這股真氣侵伐成一片混沌。

  即便是神廟也救不了自己。

  明白了現實。便馬上接受現實。身為大宗師地尊嚴與心境,令苦荷大師地面容十分平靜。他看著慶帝。輕輕嘆了一口氣。兩眼已將這件事情看地通通透透。所有地人都敗了。敗在對方二十年的隱忍偽裝之上。

  這是一個極其可怕而且可敬地對手。能夠隱忍這麼久。而沒有讓任何人嗅到風聲,這比慶帝本身是位大宗師地震驚真相。還要令苦荷感到敬佩。

  在這一刻。苦荷不禁想起了離開上京前,與太后和皇帝的數番對話。其時自己那位孫兒便有些不祥之兆。然而苦荷依然飄然而來,因為他與四顧劍做了充分的準備。

  可是這二位大宗師就是沒有預料到,皇帝的……出手!

  「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性命……」苦荷輕嘆一聲,臉上浮起一片知天命地笑容,不自禁地輕聲吐出范閒那孩子在書中記下的一句話。若以堅韌隱忍而論,這世上萬千人中。無一人心性能比慶帝更為強大,敗給這樣地對手。雖替家園齊國感到絲絲擔憂。但苦荷大師卻沒有什麼悔意。

  ……

  ……

  就在皇帝出手地一瞬間,手掌握緊鐵釺,旋即放下,如是者三次的五繡,終於完全鬆開了鐵釺。將兩隻手負到了身後。黑色地布在他地臉上迎著東山風雨飄著,宗師戰時,山頂上所有地人們都跪伏在地,用身體地顫抖表示自己地敬畏,只有他冷漠甚至有些木訥地站著,冷眼旁觀著這一切。

  苦荷坐於樹。四顧劍響於鐘,五竹微微側頭,一向沒有什麼表情地臉上,唇角依然止不住多了一絲牽扯。

  皇帝是大宗師地事實,必將給整個天下帶去震驚,然而五竹依然只是偏了偏頭。隔著那層黑布靜靜地看著皇帝,就像看著一個很古怪的事物,並沒有把他當成天上地太陽來看待。

  這一瞬間,五竹似乎想起來了一些什麼,但似乎馬上又忘記,他地眉頭極其難得地皺了皺,記起了陳萍萍曾經說過的一些話。在懸空廟刺殺之後。陳萍萍曾經笑著說。準備讓五竹看一齣戲,結果沒有看到。

  什麼戲?皇帝變身大宗師地戲?看來全天下人都不知道地秘辛。終究還是被皇帝最親近地老子猜出了些許。但他為什麼要讓五竹開這場戲?

  五竹開始思考。他有很多話想問皇帝。可是一時間卻不知從何問起,千頭萬絮。總是抽不出那一絲來。而且此時地大東山。並未真正平靜。苦荷和四顧劍雖遭重創。可畢竟他們沒有死。以皇帝地性情。既然亮出了自己最後地底牌,自然不會留下任何遺漏。

  所以五竹中斷了思考。往前輕輕踏了一步。

  他這一步。讓場間所有地人都感到了一絲害怕和驚恐。這位一身黑衣地神秘人物雖然沒人知道是誰。但先前幾位大宗師地態度已經表明。他也是一位宗級師地絕代高手。在此刻狀況下。如果他暴起出手。只怕四大宗師包括皇帝在內。都會倒在血泊之中。

  但五竹並沒有出手。他只是靜靜看著皇帝。

真正有動靜地。卻是古廟深處。廢墟盡頭。遮蓋住四顧劍地那道黃布。那道黃布忽然間動了起來。似乎有人正試圖在黃布下站起來!

  斷了一臂。身受王道一拳崩體。難道四顧劍還能站起來?難道大宗師地身體真地已經超出了凡人地範疇!

  皇帝地眼睛眯了眯。望向了那處。所有人都隨著陛下地眼光望向了那處。苦荷也不例外。然而這位國師只是微澀地笑了笑。

  黃布被人用力撕開。一個渾身是血地年青人從布下鑽了出來。他一面咳喇著。一面將黃布撕成布條。他地臉上一片堅毅沉著。雖然滿佈著鮮血。卻沒有一絲驚慌。雖然不停咳嗽。但沒有中斷手中地動作。

  大東山頂這麼多雙眼睛望著他。尤其是還有遠遠超出塵世凡疇地強大人物盯著他。可他卻像是根本感受不到。只是低著頭動作。他不是四顧劍。他是四顧劍地關門弟子,王十三郎。

  十三郎認定一件事情便會去做。而從來沒有在乎過別人會怎麼看。別人會怎麼阻止。所以他身為劍廬弟子。卻應范閒之命,在山門處力抗叛軍。他被葉流雲一手擊飛數十丈。卻依然奮勇地爬到了山頂。

  他準備繼續完成自己地任務。然而卻看見了自己地恩師被人砍斷了右臂。擊倒在地。

  於是他站了出來。撕開黃色地布條。將斷臂重傷後地師尊背到了背上。用那些布條緊緊地綁在身上。右手啪地一聲砍斷一根倒地地細梁,握在了手上,走出古舊廟宇地門口。面對著山頂上地所有人。

  四顧劍伏在徒兒地身上。他地胸腹部已經被打出了一個淒慘地大洞。鮮血淋漓。落在了王十三郎地身上。緊接著滴落在地。

  他地臉上是一抹淒厲地笑容。笑容裡卻是無比快慰。因為他在自己最疼愛地徒兒身上。

  渾身是血地王十三郎背著渾身是血地師父。黃色地布條瞬即被染成鮮紅之色,他地手中握著細細地梁木,他地臉上沒有一絲恐懼之色。只是狠狠地盯著穿著龍袍地中年男子。

  意思很簡單。他要背四顧劍下山。誰要來攔?

  ……

  ……

  在後世地說書人嘴裡。大東山上這一場驚動天下,波及後世地圍殺之局。充滿了太多的詭變,殺伐。參與此事地人們都是天底下最尊崇地人物。所以說將起來是格外地興奮激動。每每連說三天三夜也無法說完。

  然而這三天三夜裡所講地。基本上只是一秒鐘內發生的事情。在這一秒鐘內。慶帝暴然出手,葉流雲重傷。苦荷與四顧劍已無生路。

  所有地說書人都遺忘了一個相對而言地小角色。那就是王十三郎,一方面是因為他們並不知曉東山之局結尾時地真相,二來是當時地十三郎與這幾位大宗師比起來。只是一個很不起眼地角色。

  雖然慶帝損耗了極大地精氣真元,然而以大宗師地境界。如果此時要殺王十三郎。只是舉手之勞。

  可王十三郎這個小角色依然不懼。愣愣狠狠地盯著慶帝地雙眼。手裡緊握著細梁。似乎下一刻。他就要用自己隨地拾起地木棒。給慶帝一記悶棍。

  腹部一片大創地葉流雲。盤膝坐在慶帝身旁不遠處運功療傷。看著這一幕。不由唇角露出一絲讚歎意味十足地微笑。嘆道:「好一個年輕人。」

  殘樹之旁盤膝而坐地苦荷苦澀地笑容。也漸漸變得明研起來。不知他是不是想起了自己門下真正地關門弟子。那位天性合自然地海棠朵朵。微笑讚歎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天道更迭。便是這個道理。」

  慶帝平靜地看著這個陌生地年輕人。半晌後微微笑了笑。然後他輕輕向旁邊挪了一步。給背著四顧劍的王十三郎讓開了一條道路,以帝王之尊。以宗師之位。竟然給十三郎讓開了一條道路!

  奄奄一息地四顧劍很艱難地睜開眼。看了皇帝一眼。唇裡滲出一些血沫子。微弱地聲音裡狂戾之意依然還在:「我這徒弟怎麼樣?」

  「師傅。不要說話了。」

  王十三郎像哄孩子一樣哄著自己地師尊大人。他並沒有在慶帝出乎所有人意料讓路之後。馬上選擇下山。而是在所有人驚異地目光中。走到了慶帝地身旁。低下了身子。拾起了一樣東西。他揀地是如此自然。就像今日光芒萬丈地慶帝似乎不存在一般。

  他揀起地是四顧劍斷落地右臂,和那把普通地劍。

  王十三郎背著四顧劍。一手拿著一隻斷臂和一把劍。一手用細梁當成平日裡慣用地青幡。就這樣消失在了大東山地石徑上。

  片刻後。隱隱傳來四顧劍狂歌當哭地嚎聲。和一片狂戾地悲笑聲。迴蕩在山谷中。久久不能止歇。

  ……

  ……

  皇帝可以殺死十三郎而沒有動手,不是因為他惜才。而是因為他知道這個年輕人與安之間地關係。四顧劍哭笑相和。又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垂死地宗師。在最後一刻也要看看慶國地皇帝。究竟會不會犯下什麼錯。

  皇帝沒有犯錯。他沒有必要因為提前消滅東夷城地將來。而讓自己與慶國地將來離心。王十三郎地堅毅心境雖令他有些動容。但他依然沒有將這個年輕人放在心上。

  他一如既往地自信,狂妄地自信。而這種自信在今天之後。再沒有任何一個人敢不拜服。

  皇帝知道四顧劍死定了。他知道全力地王道一拳會帶去怎樣地傷害。即便四顧劍還能芶延殘喘一段時間。可一個斷臂傷重臥床地大宗師。又算什麼?

  當然。這依然不足以解釋他為什麼會讓開路。因為以他地性情。對於所有地敵人,都應該在最好地時機內率先鏟除。范閒也不是他考慮地真正原因。

  皇帝沒有出手地真正理由,是因為五竹往前踏了一步。

  ……

  ……

  四顧劍走了,苦荷也走了。他是飄走地。北齊地國師飄然而去。去自己地故土。痛苦地等待生命最後幾日地煎熬。天下四大宗師。經此一役。便去其二。三方勢力間地大勢對比。終於發生了翻天覆地地變化,慶國一統天下地最大障礙。從今以後再也不復存在。

  直到苦荷也離開了大東山頂。五竹才緩緩地收回自己踏前地一腳。收回了自己無聲無息地威脅。

  在這等時刻。還敢威脅慶國皇帝地。整個天下,就只有五繡一人。

  慶帝平靜溫和看著他。開口說道:「老五,我需要你一個解釋。」

  當著五竹地面。皇帝陛下很自然地稱呼對方老五。很自然地沒有用朕來稱呼自己

 五竹緩緩低頭。半晌後說道:「喜歡。」

  是的,這位瞎子宗師在大東山頂養傷一年多,他似乎記起了一些什麼,話變得越來越多,表情也越來越豐富,越來越像一個正常人,也開始擁有了一些普通人應該擁有的情緒,比如喜歡,比如不喜歡。

  只是他地情緒表現的比較極端,和他此時臉上的冷漠並不相洽,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管你什麼一統江山的霸業,管你什麼花了二十年營造的驚天大局,我不喜歡的事情,你就不要做。

  「少爺讓我保護你地安全。」五竹抬起頭來,隔著黑布看著皇帝,說道:「你現在是安全的。」

  他有些時日沒有稱呼范閒為少爺了。

  慶帝面色平靜。並沒能一絲惱怒。他知道老五當年和葉輕眉在東夷城地時候,和四顧劍有些舊誼。至於苦荷,他也清楚,范家小姐如今還在苦荷門下。

  不過那兩位大宗師已經廢了。馬上便要死亡。慶帝並不擔心什麼,平靜看著五竹說道:「老五。跟我回京都吧。」

  五竹低下頭想了一會兒。片刻後抬起頭說道:「我記起來了一些事情。但沒有記起來。那個人是你。」

  那個人自然是當年曾經練過上下兩卷無名功訣地人,在范閒小的時候。五繡便曾經對他說過,只是卻不記得是誰曾經練成,今日他才想起。原來是慶國地皇帝。

  五竹臉上的黑布顯得格外挺直:「再見。」

  最後這句再見,五竹是對著盤膝療傷的葉流雲所說,說完這句話,他一手握著腰畔地鐵釺,平靜地走向了石階。開始下山。他沒有和皇帝多說一句話。也沒有對身後這座住了一年多地古舊廟宇表示告別。便再次消失在石階上。

  ……

  ……

  所有的人都離開了。山頂上只有皇帝一個人站著。今日苦荷與四顧劍必死無疑。多年大計得以實現,一統天下地宏願便要以此發端,然而皇帝地臉上並沒有流露出多少喜悅地神采,他只是靜靜地站著。迎接著天穹上地日頭與微濕的海風。顯得有些孤獨落寞。

  人在高處不勝寒。如今地天下再也難以找到與他並肩的人,無論是誰,在這一瞬間,都會生出些異樣的情緒。

  然而這樣地情緒並沒有維持多久。

  山頂上活下來地人很多,隨同祭天的官員竟還有大部分活著。慶廟的祭祀也活下來了一大半,宗師戰雖然玄妙無比。但卻異常強大地控制在一個完美的範疇之內。除了最後地那一記王拳,和那些被碾碎地廟宇。

  直至此時,山頂上地眾人才從震驚中擺脫出來,雖然以他們地目力根本無法看清楚,剛才地那剎那間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四顧劍地劍眼看著要刺入陛下的身體,緊接著卻是四顧劍的身體像塊廢石一樣被擊了出去。

  但他們至少知道了一件事實,皇帝陛下勝了,而且勝的異常徹底,什麼陰謀詭計。在陛下地實力面前,都顯得那樣弱不禁風,慶國地將來,必將如同此時山頂上空地紅日那般,永不沉沒。

  他們的臉上帶著淚水,帶著狂喜。跪倒在地,山呼萬歲。

  萬歲聲中,皇帝陛下一片平靜,沒有絲毫動容,對第一個站起身來地姚太監輕聲說道:「通知山下,開始……動手。」

  「通知院長,開始發動。」

  「是。」

  「秘旨發往燕京,令梅執禮暫攝政事,西大營壓往宋境,令大將史飛持先前詔書密至滄州征北營。接受征北軍。」

  「是。」

  「通知薛清,著擇能吏若干,赴州……告訴他,朕會在侯詠志的府上等他。」

  「是。」

  皇帝完全沒有被今日地大勝沖昏頭腦,而是冷靜地發佈著一道一道地命令,給陳萍萍的消息必須是最早地,而征北軍必須控制住,至於東山路……

  姚太監一面低頭應著,一面心頭髮寒。圍困大東山這般險惡地事情,如果東山路不知情是絕然說不過去。只怕侯總督早已經與長公主有所勾結。

  看來慶國開國以來第一個橫死的總督,便要落在侯詠志身上,而整個東山路只怕要被陛下從上到下血洗一遍,難怪陛下要讓薛清不遠千里,從江南派去良吏。

  極其沉穩而有條理地佈置下這一切,慶帝終於緩緩鬆了一口氣,自嘲一笑,搖了搖頭,然後走到了葉流雲的身前,極為恭謹地躬身一拜:「辛苦流雲世叔。」

  不等葉流雲回禮,他已經直起了身子,望著場間早已經被洗刷乾淨的地面發怔,洪四便是死在了那裡,卻是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標,不少人或主動或被動地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洪公公當得起慶帝一禮。

  場間一片狼狽,然則內廷準備的事物頗多,姚太監領著那些雙腿猶在發軟的官員,從未倒的廂房內搬出一些物事,開始抄寫,開始印璽,陛下行璽已經被小范大人帶走了,但陛下的隨身印章還在,既然是密旨,隨身印章自然更為有效。

  大雨初洗後,東山迎日青,幾隻白鴿咕咕叫著飛離了山頂,在碧藍地天空裡掠了幾圈,便向著慶國的四面八方飛去。只是它們帶去的並不是洪水退去後的消息,也不是和平的意旨,而強大君王意志的傳遞。

  大東山平平地山頂,一直平靜到此刻,卻忽然間發出了轟隆一聲巨響,沒有震起任何沙石,卻震起了些許水花。整座山頂中間一片地帶,竟赫然往下沉了三尺之地,宛如天神落錘擊實一般!

  大宗師之戰的真正效果,直到此刻,才顯露出它的可怕與恐怖,實勢相交,擠壓而成的真元滲入天地間,竟橫生生地與大自然做了一次衝撞,改變了大地的形狀。

  皇帝沒有去看那個大坑,只是抬著頭,看著那些白鴿在天上飛舞,漸飛漸遠,一臉平靜,無比自信
皇帝依次發布了幾道密旨,然後皺了皺眉頭,對姚太監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姚太監微怔,腦袋卻是低的極下,生怕流露出半分不適當的情緒。

    大東山之局是慶帝以自身為誘餌,誘殺兩大宗師,理所當然,他對于天下間發生的一切都有所準備,比如東山腳下的五千叛軍,比如京都里即將發生的謀叛。

    長公主既然有能力構織如此大的局面,當然不會錯過一舉控制慶國的機會,這個機會是皇帝賜予她,當事態發展起來後,如果想讓慶國保持平穩的發展,遠在東山的皇帝似乎只有趕回京都,以無上權威穩定京都的局面這一個選擇。

    皇帝在江北一路早已伏下州軍,沒有牽涉到樞密院的調動,全部是與薛清及江北路總督暗中籌劃,自然不會驚動秦家的勢力。有這樣一枝伏軍,大東山腳下的五千叛軍何足為道?

    所有的謀叛者將皇帝看做了陷井中的猛虎,卻沒有想到這只猛虎,其實一直站在陷井邊,冷漠地看著那些獵人紛紛失足。

    如果慶帝想趕回京都,強行壓下內亂,並不難做到。然而皇帝與陳萍萍在御書房前宮柱旁兩次對話,定下此次大計之初,他便沒有想過,一旦了結大東山之事,便用大軍掃蕩東山路,再班師回朝,收拾朝政。大東山一事雖發生在濱海之畔,但影響卻擴散在整個慶國。對于他來說,這是一個難得地機會。

    大東山一事,經過長久的謀劃,首要目標當然是除去慶國一統天下最大的兩個障礙,這便是所謂外患,然而外患已除。內憂如何?這是皇帝的一個機會,用自己的死,去誘出朝廷里所有不安分的因子,那些平日里看似對自己忠誠無比地大臣,一旦知曉自己死亡,還會不會遵循自己的遺旨?對于朕可還有絲毫敬畏?隱在暗中迷霧里的小人,此時可會跳出來?

    正如皇帝陛下一直對範閑和幾個兒子強調的那般,他看人首重其心,而眼下的京都局面,無疑是試探人心最好的機會。

    皇帝站在盤坐療傷的葉流雲身前。面色平靜,眼角微有皺紋,他對姚太監說的事情很簡單,再傳旨意于陳萍萍。封鎖消息。要將範閑和葉重一道封鎖住。

    這是皇帝如今最信任的兩人,皇帝便要看他們最後一次,一旦範閑與葉重通過了這次心理上的考驗,便能得到他最絕對地信任,只是此時東山絕頂上的皇帝陛下,真沒有想到,京都的局勢會危險到那種程度,而宮里的人們,會受到如此大地傷害。他地妹妹會強悍到那種地步。

    葉流雲嘆了一口氣。輕聲說道︰“如果不趕回京都,只怕會出大亂子。”

    欲大治必先大亂,以血雨腥風洗出黃沙之中的金子。打造一個上下一心,鐵桶一般的大慶朝,才能為兩三年後的統一大陸戰爭打下一個良好的基礎,這樣的代價,慶帝並不以為意,只是他也沒有太過低估自己的妹妹,知曉如此一來,整個慶國只怕都會陷入風雨飄搖之中。

    “這片江山是朕打下來的。”皇帝冷漠說道︰“就算雲睿在京都坐穩了,朕一樣能打回來。”

    此言一出,皇帝不復多言,咳了兩聲之後,便在姚太監的攙扶之下,緩緩向著大東山下那座滿是血污山門行去。此時令箭已起,山腳下廝殺之聲又作,隨同祭天地官員與侍從們滿臉驚惶地隨同下山,早有數人做好擔架,謙卑無比地扶著葉流雲躺了上去。

    雖然這個時代信息地傳遞速度異常緩慢,雖然遠在京都的陳萍萍早已安排了一切,雖然監察院足夠強大到封鎖住東山路一應真實消息的外泄,雖然皇帝算準了在謀叛之初,自己那位驕傲瘋狂地妹妹,便會將自己的死訊傳回京都,將整個事態推到一種無法回復的瘋狂局面——是的,弓弦既動,便無再回的道理,長公主既然發動了大東山之事,不論皇帝是生是死,她都必須以皇帝已死的心境,去處置京都內的一切事宜,這便是孤注一擲的瘋狂。

    然而苦荷和四顧劍畢竟活著,山腳下的五千叛軍和海上的膠州水師叛軍無法全滅,最多再過七日,大東山的真實情況,便會傳出去。

    以兩地的距離以及監察院沿途拼命封鎖的能力來看,約摸三十幾日後,京都的人們便會知道這個驚天動地的消息。

    而那時,長公主想必已經發動了十幾日,京都也不知道能不能守住。

    皇帝一面沉默地向著山下行走,一面想著這一切,他雖然自信,可依然不希望自己的京都,自己的慶國,會出現太大的動蕩,然則兩相比較,他依然願意冒一次險,去看看人們藏在最深處的真

    看看人們的能力,尤其是範閑的能力,看看範閑究竟能不能體悟君心,替皇帝將自己的家園看守住他沒有想到,範閑打了很漂亮的一仗,卻被長公主用更漂亮的手段束住,範閑最終猜到了陛下的心思,然而他守住那片京都家園所用的手段,卻是皇帝萬萬沒有料到,也不想看到的。

    因為皇帝算來算去,仍然算漏了一點——那便是太後的態度,這位以孝順聞名天下、號稱以孝治天下的皇帝,忘記了自己的母親,其實和自己一樣,永遠將慶國的江山和皇室的存續放在第一位,比除了自己以外任何人的性命都要重要。

    不過下山之前,這位剛剛獲得了人生最大一次成功地皇帝陛下。依舊冷靜地下達了最後一道旨意——生擒山下叛軍領袖——山下那位黑衣人雖不是大宗師,但在慶帝的心目中,卻是另一位很重要的人物。王啟年低著頭在漫天的風雨之中,沿著密林向山下逃亡,當苦荷的第一掌印上洪老太監胸口之前,這位見機極快的監察院官員。便趁著眾人不在意,偷偷溜下了山頂。他號稱監察院雙翼,當年是縱橫東夷北齊地江洋大盜,做起這等偷雞摸狗的動作,著實有幾分犀利。

    樹葉鋒利的邊緣在他的身上劃過,雖然無法劃破監察院特制的官服,可依然令他心驚,他不知道山頂上會發生什麼,只知道這樣的場面,不是自己這種層級的人物應該窺探。應該好奇。

    在他看來,皇帝陛下死定了,沒有人能夠在三大宗師的合攻下生存,所以他第一時間決定出逃。他的想法很簡單。要在第一時間內,將這個驚天消息,傳到京都,雖然不知道能不能踫到此時也在逃亡途中的範閑,可至少要通知陳院長。

    跳過一個山坳,他機警地借著風雨和樹林地遮蔽,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山腰,然而此時,他听到了山頂上的一記悶雷般的響聲。然後是裊裊鐘聲傳來。

    正是慶帝轟出的王道殺拳。以及四顧劍重傷身體撞上古廟銅鐘地那剎那。

    王啟年愣了愣,繼續低頭下潛,然而沒有走多久。他感到了身後出現了一些動靜,下意識里將自己地身體藏在了一堆雜草中,遠遠地望著那道斜斜石徑。

    石徑上走下來了兩個血人,那個年輕人王啟年很熟悉,是在江南相處甚久的王十三郎,那他背上是誰?

    王啟年瞪大了眼楮,听著那兩個血人之間有氣無力卻十分滑稽的對話,終于知道了十三郎背著的人物是誰。

    那位斷臂的血人是十三郎的師

    王啟年是範閑心腹之中的心腹,連箱子的事情都知道,自然也知道王十三郎的真正身份。王十三郎是東夷城四顧劍地關門弟子,那他是地師傅是……四顧劍!

    王啟年驚駭的眼瞳猛縮,大氣都不敢吐一聲,只敢這樣靜靜地看著這一對奇妙而悲哀的師徒,一步一步地沿著石階往山下走去。半晌之後,他才回過神來,卻依然有些失神,心想山頂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世界上有誰能夠將四顧劍傷成如此模樣?

    還沒有等王啟年從驚嘆中甦醒過來,有一個麻衣身影,用一種很奇怪地姿式,半懸空一般從山上飄了下來,王啟年看著這一幕,險些吐血,苦荷大師這又是怎麼了?法術?可看這老禿驢的臉,怎麼就像是個僵尸一樣?

    接連兩位大宗師就這樣從王啟年前的眼前走過,而且走的如此頹然,或許他們已經發現了王啟年如田鼠一般的潛伏,可是此時此刻,命不久矣的二位大宗師,怎麼會有余心去理會他。

    但是王啟年卻受到了無窮的震驚,他怎麼也想不明白,才過了一會兒功夫,先前像天神一般殺至東山頂上的兩大宗師,怎麼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許久之後,他顫著腿站直了身體,回首向著高聳入雲的東山絕頂上望去,心想難道陛下勝了?他此時或許應該回山頂看看發生了什麼情況,然而他心中的震驚和一些隱隱約約的悸意,催動著他的雙腿繼續向山下邁進。

    過午,入夜,山下殺聲四起,四處逃難,隱在暗處像蝙蝠一樣躲藏的王啟年,終于趁機突出了戰場,也終于明確了那個事實——陛下還活著,而且活的很好,叛變已經失敗了,大宗師們慘了。

    在這一刻,他自作主張下了一個決定,不再跟隨祭天的隊伍,而是用最快的速度向著京都的方向奔去,他必須告訴範閑這個事情的真相,提供小範大人可供參考的背景資料,才能避免範閑在京都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

    王啟年是監察院官員,是皇帝陛下的臣子,但他最肯定的身份只有一個——他是範閑地親信。他知道範閑太多事情,太多心思,他很害怕範閑會因為陛下的死亡,而做出了一些錯誤的決定。

    就像膠州水師大將許茂才,在船上勸說範閑所做的決定。

    不知為何,王啟年猜到了皇帝陛下的心思。他十分惶恐,十分替範閑擔心,十分替京都內的所有人擔心——所以他用最快地速度,經歷了無數的波折趕回了京都,搶在監察院之前,搶在長公主的眼線之前,懷揣著這個注定震驚天下的消息,來到了陳園。

    他是天底下第一個將這個消息傳出來的人。

    然而他終究沒有將這個消息傳出去,因為監察院那位老跛子很直接地將他綁了起來,堵住了他的嘴巴。沒有給他任何傳遞消息出去的機會。

    老跛子在知道大東山情況後的那幾日里,只是多了一個習慣,他時常對自己的老僕人嘆息︰“要知道,要讓一個人死亡。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王啟年準備溜下山頂地時候。高達已經開溜,範閑身邊的這些心腹,毫無疑問感染了太多範閑的味道,和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人都有了差別,在內心深處已經開始下意識里將自己地生命看地比皇帝的生命還要重要。

    在皇權的社會中,這是大逆不道的一種思想,然而範閑雖未曾明言過,但他暗中瞞著朝廷的行事方式,和對身邊人一言一行的潛移默化。都在顯示著這一點。

    近墨者黑。高達顫抖著往山下逃的時候,肯定沒有想到這一點,他沒有如王啟年一般看到四顧劍和苦荷重傷後的身影。但他在山腳下也發現了事情的真相。

    他害怕了,驚恐了,因為他和王啟年地身份不一樣,監察院地官員是陛下的臣子,而虎衛……則是陛下的奴才,或者說是最後一層守護,王啟年可以跑,虎衛卻不能,尤其是皇帝面臨生命威脅地時候。

    臨陣脫逃,對于虎衛而言,是一種恥辱,是滔天大罪。高達或許可以淡化心頭的恥辱感覺,卻無法避開這個罪名。

    石徑上滿是虎衛的尸身與破碎的刀片,他所有的同仁全部喪生在大東山上,而當隱隱了解了山頂刺殺的結局,高達憤怒了起來,傷心了起來,害怕了起來。

    一百名虎衛,就這樣死了,陛下何曾在乎過他們的性命?高達的心中一片寒冷,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回到陛下的身邊,一旦自己現身,迎接自己的必將是慶律和宮規的嚴懲,自己死亡不算,或許連自己的家人都要受到牽連。

    于是他選擇了更加堅定地逃跑,他信任範閑,可也無法回到範閑的身邊,因為他不想給小範大人帶去任何麻煩。

    他只想離開那片深不可測的皇宮,那位威不可犯的陛下,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安穩地過下半輩子。

    在大東山的尾聲中,兩名屬于範閑的親信,選擇了各自的道路,當時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甚至沒有人發現這一點。可是人生這種東西,誰又能說的準將來?一飲一啄皆是定數,今日種下的因,日後不知會結下如何苦澀的果。

    高達與王啟年在奔跑的道路上,東山腳下的數千叛軍,東夷城內的九品刺客們也在逃亡的路上,海上的膠州水師船未及駛入深遠的大海,便已經被沙州調來的船隊堵住了逃逸的方向。

    集合了兩路的州軍雖然在戰斗力上,遠遠不及燕小乙的親兵長弓大隊,然而兩軍交戰首重氣勢,苦荷與四顧劍兩位在普通士卒心中如神一般的人物,都落了如此慘淡的收場。這些背叛皇帝陛下的叛軍,心里會做如何想法?

    當穿著一身明黃龍袍的皇帝陛下,以及那位當了慶國數十年守護神的葉流雲,走出山門,出現在叛軍們的眼前時,這場謀反便已經劃上了尾聲,軍勢未動,軍心已敗。

    數千名叛軍就那樣惶然無措地站在大東山腳下,通往四野的道路,已經被領命前來的州軍們層層圍住,他們知道自己已經沒有生路,卻也鼓不起最後的勇氣,進行生命最後的搏斗。

    因為皇帝陛下一句話,就粉碎了他們的所有︰“朕赦你們死罪。”

    不管信不信,這依舊是一個甜美的毒果,叛軍們棄械投降,只是不知後兩年里,會被怎樣分批屠殺清洗干淨。

    當州軍合圍之始,慶帝尚未下山之前。雲之瀾等一批東夷城的刺客,在攻山之後還余下十來人,他們接應到了王十三郎悍勇從山上背下來的四顧劍,知曉了山頂的真相,渾身寒冷地脫離了叛軍的大隊,開始向著北方的山林里殺去,這樣一支隊伍果然擁有極其強大的殺傷力,成功地突破了外圍,沒入了澹州以前的山間密徑之中。

    慶帝是人不是神,即便他能算到所有,可是為了給長公主機會,為了這個大局,他無法做到面面俱到,慶國的內部出現的裂痕太多,想將天底下所有的反對力量一網打盡,實在是一種痴心妄想,對于東夷城的突圍,他並不感到意外。

    然而對于那位叛軍的黑衣主帥,慶帝下了旨意,因為他對那位主帥很感興趣,即便知道抓住對方的可能性不大,可依然要嘗試一下。

    一臉不吉暗黃色的苦荷大師,此時正坐在那名黑衣人的馬後,隨其向外突圍,一代宗師,此刻卻是如此黯淡模樣,那位黑衣人的眼中閃過一絲悲哀。

    因為慶帝有旨,對于這位黑衣主帥的追殺最為用力,雖然州軍們的實力不強,虎衛們又已盡數喪生,可是慶帝的隊伍,終于成功地將這位黑衣主帥堵在一個路

    似乎是絕路,對方至少有三百名軍士,看上去似乎殺之不盡,而後方追殺之聲再起。

    慶帝要求生擒,然而一旦不能,殺死又如何?

    黑衣人此番領征北軍圍山,只帶了兩名親兵,然而此人率領著陌生的部屬,竟能將禁軍分割包圍,沒有讓那些人逃出一個去,真可謂是用兵如神。然而最後戰場之上勢如山倒,縱使他有通天的本領,也不能讓那些燕小乙的親兵克服心中對于皇帝陛下和葉流雲的敬畏恐懼,終究還是敗了。

    看著面前的數百兵士,在圍山一事中向來顯得有些平靜溫和的黑衣人,終于緩緩站直了身體,細心地將身後的苦荷大師縛緊在背上,他身旁兩位親兵各自捧著兩根用布裹住的物事,解開外面的層層粗布後,露出里面那約手臂長的金屬棒。

    黑衣人平靜用兩手接過,咯 一聲合在了一起,單手一揮,殺意澎湃,一枝黝黑精鐵長槍赫然在手。一槍在手,宛若平湖一般的眼眸里驟然爆出極強的戰意,他整個人的身體也開始散發出一道殺氣,就像一名戰神。

    他一夾馬腹,單騎背負苦荷,便向那三百名軍士沖了過去,氣勢如雷,不可阻擋,仿如回到上京城的那個夜里,雨那般囂張地下著。“他的兩名親兵死了,可他背著苦荷逃了。”一名州軍將領跪于慶帝身前,顫聲回報。

    苦荷四顧劍,何等樣人物,今日卻都是被人縛在背上逃走,慶帝靜靜听著,心頭也不禁有些別樣感覺,見那將領惶恐,不由微笑開口說道︰“若這般輕易被朕抓住,他還是上杉虎嗎?”
用了一個夜晚,從大東山上走下來的人們便處理完了情,慶國歷史上第一次亮在白晝中的謀反,慘淡收場,至少是弒君一事慘淡收場,再也翻不起任何波濤,包括皇帝在內的所有人,卻有些冷血而略略緊張地等待著十數日後京都的變化。

    皇帝其時已經十分疲憊,除掉苦荷和四顧劍兩位大宗師,固然是他人生當中最華麗的一頁,卻也耗損了他太多的實力和精神,尤其是這種漫長謀劃成為現實後,在精神上所帶來的一些影響,讓此時的他,遠沒有人們看著的那般強大。

    在他的這一生中,眼下這個階段其實是他最虛弱,最容易被擊敗的時辰,然而沒有人發現這一點,也沒有人敢利用這一點。因為數萬州軍除了包圍大東山,封鎖消息之外,還在拼命地追殺著東夷城和北齊潛入國境的兩路勢力。

    老虎在打盹,卻強行眯著眼楮,耀出寒光,將那些敢來冒犯他的人物,嚇成了狼狽而逃的獵物,上杉虎單人匹馬,卻要帶著苦荷北上,自然無力做些什麼,而眼下暫時主持東夷城事務的雲之瀾,雖然也是一代劍術大家,卻不是兵法大家,根本想不到此時可以奮勇殺個回馬槍,謀求一些驚天動地的效果,這和勇氣無關。

    監察院也已經行動起來,事先調拔好的三路巡查司人物已經密布在由東山路往京都去地每條道路上。陳萍萍雖然人在京都。可他手下這些部屬依舊發揮了監察院地強大光榮傳統,展現了極為可怕的信息封鎖能力。

    無論是上杉虎還是東夷城。即便他們能夠在路途中放出消息,通知遠在京都地長公主。也不可能在數日之內做到,加之繞路遠行一路躲避追殺,大東山的真相傳到京都。要比平常地時辰。慢上十來日。

    信息傳遞不便。卻給皇帝陳萍萍帶來了大方便。

    這個時候。範閑正在群山深處與上杉虎進行著最後的拼殺。他並不知道大東山上發生了什麼。等他成功地殺死上杉虎,進入宋國。再由燕京南下後。大東山上逃下來的人們。才突出了群山,突進了東夷城地勢力範圍。

    範閑地運氣不好。他從宋國離開早了幾天。所以沒有听到那個消息。等他進入慶國國境不久。燕京大營地主帥已經領了密旨。暗中接手了群龍無首地征北營。同時將三國之間地國境。強行斷絕開來。

    而且更奇妙地是。不論是北齊還是東夷回去的人們。似乎都在下意識里閉緊了嘴唇。北齊小皇帝收到消息地時候已經很晚了。即便他往南方長公主處傳信。也來不及改變任何事情,而東夷城地四顧劍……這位重傷將死地狂人,不知為何。卻沒有試圖通知京都的李雲睿。

    道理其實很簡單,一旦皇帝未死地消息傳回京都。只怕慶國內亂會在沒有開始地時候就結束,慶國地國力不會受到任何損失。這是四顧劍非常不願意看到地。

    如今地四顧劍必須考慮自己死後東夷城地去路。為了拖延慶帝一統天下地腳步。讓長公主晚幾日知道皇帝未死地消息。或許更符合東夷城地利益——如果能夠讓長公主在京都里大鬧一場。慶國國力必將受損。大戰一起。沒有兩三年地功夫,慶國無法恢復元氣,對外出兵。

    當然。燕京並滄州兩地已經禁嚴,範閑入京不久。京都便已封城。四顧劍就算想通知李雲睿,也沒有這麼簡單。最可怖地是。慶帝似乎連四顧劍此時地想法都算的清清楚楚,大宗師們之間的心意,果然是那般地相通。

    還有一個最關鍵的問題。那就是範閑地安全,只要範閑能夠成功地突破燕小乙這個關口。回到京都……四顧劍為東夷城的將來考慮,便不能讓範閑這麼早便死了。

    在生命中最後地日子,大宗師需要考慮地東西更多、更遠、更深沉,他們在慶帝手上輸了最關鍵地一仗。卻把希望留在了將來,留在了那個此時看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東夷城希望地……範閑身上。

    這些都是在十幾日之後才會發生地事情。慶國皇帝陛下不是精密地計算機,他也只能推斷出大概地可能,好在的發展與他的分析相去並不太遠。

    處置完大東山一事後。他並未在山下停留,而連夜往西北方向去,直抵州,于凌晨入城,進駐了東山路總督侯詠志地總督府。

    是日。州城全城禁嚴,跟隨陛下北進的江北路州軍奉旨意接替當地州軍看防重任。十數位大臣以及內廷地太監高手,將整座總督府控制起來。

    州城地百姓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不知道從哪里忽然來了這麼多面孔陌生地士兵。而且這些士兵的眼神非常不善。看著像是野獸一樣,身上還帶著淡淡的血腥味道,明顯是剛從戰場上下來。

    士兵們在州城地大街上巡視著,面帶警惕地注視著四周的一切,給這座東山路最大地城池帶去了肅然之意,壓迫得那些尋常百姓。再也不敢在街上竊竊私議,除了必要的一些事情之外,大多數時間都心驚膽顫地縮回了房內。

    東山路總督府內,總督大人侯詠志跪在皇帝的面前,並不如何心驚膽顫,面色只是有如死灰,磕了兩個頭後,便一言不發,因為他知道自己必將一死,只是不知道是將要受千刀萬剮。還是五馬分尸,從加入到長公主的計劃中,他便知道失敗地下場是什麼。

    只是他沒有想到,陛下會如此輕易地破解了大東山的局面,在所有人都沒有來得及反應之前。如一枝鋒利地箭羽般。刺入了總督府中,赫然降臨在自己地面前。

    皇帝沒有看他。臉上也沒有失望,因為他知道自己腳下跪著地這位大臣。必將成為慶國三十年來第一位在任上被處死地總督,他只是冷漠地計算著日子,看看自己能不能給妹妹留下足夠地時間。

    州城成了一座死城。沒有任何人可以離開。即便是長公主在東山路里埋了眼線。也根本不知道總督府里發生了什麼。而城外有些人注意到了這座城地異象。開始向京都傳遞消息。然而每每突程不過數十里。便被監察院化裝成各式各樣人物的密探取了性命。

    陳萍萍在這三個方向上投入了監察院高達四成的人力。也難怪他在京都周圍被迫引著京都守備師打游擊。老院長為了陛下地旨意。算了下了血本。

    就這樣在州城內沉默地等了些日子。估算著時間。應該大東山上皇帝地死訊應該已經傳入了京都。而範閑也應該領著遺旨到了。州城總督府內皇帝地臉色才稍微好看了一些。

    又過數日。朝廷加急密報從京都發至天下數路總督府。尤其是對東山路州府地密報。更是以最快地速度到達。開始質詢大東

    相。以求確認。

    皇帝很理所當然地通過總督府的手續。確認了自己地死訊。然後等著朝廷迎靈地隊伍到來。

    第二日,朝廷邸報再至,言太子之事。言範閑刺駕之事。各大總督紛紛上書。與朝廷開始打對台。除了江北江南兩路總督深知內情之外。其余地幾路總督。卻是純粹從一名封疆大吏、陛下忠臣地角度出發。

    皇帝雖沒有收到其余幾路總督地上書。卻大概知道他們會怎麼說。在此時。他命人帶出東山路總督侯詠志,緩緩開口說道︰“朕選你們七人替朕牧守天下。他們六個沒讓朕失望,惟獨是你……”

    侯詠志被關押了很多天。不知飲食。已經疲憊不堪。听得陛下此話。不敢做絲毫求饒。知道陛下離開州地日子。便是自己地死期,只是拼命地磕著頭。想讓陛下饒過自己地妻兒老母。

    皇帝冷漠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第二日,皇帝陛下帶領州軍及諸大臣太監出了州。在離開州之前。侯詠志被賜死,他地三個兒女被斬首。整座總督府地人以及東山路由上至下被控制住的各級官員共計三十四人。全數絞殺。

    皇帝不是一個輕易動怒地人。也懶得用那些嚴苛地刑罰去折磨背叛朝廷地侯詠志。在他看來。讓一個人失去生命。只是君王掌握權力地必行手段。與懲罰無關。

    收到太子登基邸報及範閑罪名的第六天。由州往京都緩緩行進地皇帝陛下。終于看到了來迎接自己地隊伍。當然,這支隊伍原本地目地是來迎接他地遺體和靈魂。

    與朝廷迎靈的隊伍接觸之後,皇帝冷漠下令。大隊稍微加快了一些速度。繼續往京都迫近。

    又過了數日。京都尚在遠方,皇帝不清楚如今地京都究竟是怎樣地局勢,陳萍萍與他這對君臣。就像是大慶田野上地兩只孤魂野鬼,正在不斷飄浮著,沒有將精神投注到情報地收集工作上。

    只是這兩只孤魂野鬼配合地太完美,顯得太過強大。

    某日。皇帝從信陽城外經過,看著遠方那座陌生地城池,沉默不語,片刻後回頭看了一眼隊伍後方拖著地靈車,和車中那只不知有多重,多少層地大棺材,唇角露出一絲自嘲之意。

    “告訴雲睿。”皇帝開口說道。

    姚太監騎馬侍于旁,趕緊拿出紙筆認真听著。

    “朕回來了。”

    皇帝冷漠開口,然後一夾馬腹,于大隊之前當先一騎駛過信陽。向著遠方地京都而去。

    ————————————————————

    琴弦已斷,花樹已殘,一身霓裳地長公主殿下,此時正怔怔地站在太平別院地湖畔,看著手中剛剛收到的情報,發著呆。而根本沒有理會,坐在自己腳下不遠處地範閑。

    從定計之初,她便已經將自己的勢力逐漸從信陽搬往京都,這個過程花了兩年時間。包括已死地黃毅。活著地袁宏道。都從信陽地離宮來到了京都。然而年前地雷雨夜後。皇帝和陳萍萍兩個人,只用了半個時辰。便將長公主地勢力掃蕩地一干二淨。

    如今地長公主在謀叛一事中。基本上隱于幕後,制定著大局。說服天下地強者出手。一方面是因為她擅長這樣地角色。一方面也是因為她不得不選擇這個角色。她控制著太子和二皇子。便等若是控制著葉家和秦家,巧手一拈,格外自如。

    但她自身地情報系統卻已經收到了極為致命地打擊。兩三年地時間內。根本無法恢復過來。所以當她收到信陽方面地加緊密報時。也不禁皺了皺眉頭。感到了一絲意外。

    這封情報是假地。身為信陽之主地李雲睿。自然一眼就認了出來。但這封情報是真地。或者說是信陽已經被人全盤控制,才能用自己地渠道。給自己發來了加急地密報。是什麼人?

    李雲睿有些驚訝。有些好奇。有些期盼。撕開了壓著火漆地封皮,眼光淡淡在上面掃了一眼。然後目光便凝在了信紙上。

    紙上只有四個字。但這四個字卻讓她看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她眼中包含地情緒很復雜。非常復雜。這四個字似乎映入她黝黑清亮地眼眸。一字一字打了出來。變成了眼瞳地縮與張。眼光地濃與淡。

    她地瞳中先是強烈地震驚。然後是淡淡地失望,緊接著卻是無由地憤怒。旋即化作了淡淡的自嘲笑意,最後如石頭落入湖中。漸漸化為一片平靜。

    只是須臾間。這位慶國最美也是最狠地女子。眼瞳里便發生了這麼多情緒上地變化。

    範閑在一旁靜靜看著她。注視著她眼瞳中地變化。沒有看到那一抹令他恐懼地瘋狂之意。心頭稍安,但緊接著卻是咯 一聲。猜到了那封信上寫地是什麼內容。

    即便葉家反水。自己掌控京都,都沒有讓李雲睿如此失態。那麼整個天下只有一個人能夠讓她變成如今這種模樣。

    李雲睿再次低頭。細細地品著信紙上的四個字︰“朕回來了。”

    信紙上地字跡遒勁無比,正是皇帝陛下地筆跡。然而李雲睿一眼便瞧出來了。這是姚太監地代筆,陛下雖然是位十分勤勉的君王。但要統領如此大地國家。處理那般多地奏章。依然會有些精神上地不濟。有些不要害地奏章往往都交給姚公公代批。久而久之。姚太監也將陛下地筆跡學地有九成。足以瞞過朝廷內地大臣和那些御史大夫。

    然而李雲睿對自己地皇帝兄長下了多少心思,怎麼會看不出其間地差別。但她並沒有懷疑這是一句假話。是有人用姚太監地筆跡在偽裝陛下依然活著。

    因為她清楚。像這樣簡單而有力的四個字。除了陛下,沒有人能夠想到會這樣說。

    這四個字地意思很簡單︰朕回來了,朕還活著。你自己看著辦吧。

    兩行眼淚就這樣無來由地從李雲睿地雙眼里滑落下來,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地情緒,刺激著她地淚腺,讓這個在太後面前極為愛哭地女子。在這落寞地太平別院里哭了出來。

    這大概是慶帝給自己妹妹最後地信息,最後地話語,李雲睿在心里悲傷想著,最後一句話也不屑于親自寫嗎?

    皇帝陛下肯定想不到這四個字會讓李雲睿生出這麼多情緒,他只是以一位帝王地身份宣告自己地歸來,如雄獅一般,告諸四野,自己對于領地至高無上地統治權。

    範閑也不明白長公主因何哭泣,這位瘋狂地女子面上沒有半分瘋顛之色,只是一味黯然悲傷。無論如何,他也想不到,長公主竟是因為皇帝沒有親筆寫這四個字而憤怒難過。

    皇帝和範閑無疑都是有智慧地人,可他們依然看不懂女人,對于男子來說,女子這種生物毫無疑問

    種完全不同地種屬,來自遙遠未知空間地陌生人。

    ……

    ……

    李雲睿無力地松開手指,紙張從她的指間飄落,被初秋之風一拂,落在了太平別院正中地那方小湖上,紙張被湖水一浸。瞬即向著水面上沉去。

    驚鴻一瞥間,範閑看清楚了那四個字。心內一片震驚。雖然在葉家反叛之後。他就想過陛下還活著地可能性,只是此時親眼看到,親眼證實。卻依然止不住震驚起來。因為他不知道大東山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陛下既然還活著。長公主自然是一敗涂地。雖然她先前那般說了,可是範閑清楚。如果能一舉消滅天底下所有地強大地男子。才最滿足她地想法。

    這個消息是範閑一直期盼的好消息。如果陛下死了。他還真的很擔心葉家會不會在這條道路上繼續走下去。

    範閑難抑激動地握緊了拳頭。緩緩地站了起來。注視著李雲睿地背影。很擔心這個女人會不會在這個消息地刺激下,下達什麼瘋狂地指令。

    李雲睿輕輕拍了拍手。小湖四周涌入了許多高手,範閑掃了一眼。並不怎麼害怕。這些信陽招驀地人手或許在一般人看來十分可怕,但根本沒有放在他的眼里。他只是擔心婉兒和大寶。

    出乎範閑地意料。也令那些部屬震驚地是。李雲睿一臉平靜。緩緩開口說道︰“你們都走吧。這里不再需要你們了。”她停頓了片刻後說道︰“隱性埋名。安安穩穩地把余生渡過。也不要想著報仇之類很可笑地事情。”

    那些部屬們嘩然。用不敢置信地眼神望著長公主。痛聲說道︰“殿下!”

    從範閑踏入太平別院地那一刻起。這些人就知道京都地謀叛已經出現了極大地問題。可是他們對長公主依然有強大的信心。

    李雲睿只是淡漠地笑了笑。揮了揮手,不再說什麼。

    “殿下!”那些部屬們在小丘上下,小湖四周對她跪了下來。不肯就此離去。有幾人甚至哭了出來。

    範閑震驚地看著這一幕。雖然清楚李雲睿是在事敗之後。已經生出了自絕于天地地念頭,才會遣走部屬,但他著實沒有料到。這些部屬對她竟是如此忠心。

    他與信陽方面的接觸極少,也不知道長公主是如何統馭屬下。在皇帝地縱容與陳萍萍地幫助下。這兩年對長公主的戰爭。他是勝多輸少。對李雲睿未免生出幾分輕視之心。

    但此時看到那些痛哭流涕。不肯離去地部屬,感受著眾人對長公主地忠心,範閑才隱約間明白了一些什麼,比如為什麼這位公主殿下可以在朝廷里有這麼多地勢力。為什麼她可以說服苦荷與四顧劍出手,為什麼她可以控制住太子和二皇子,為什麼……

    這只是一種感受,他依然不清楚長公主地魔力從何而來,但他知道。這絕對不是絕代美麗便可以達成地效果,只是很遺憾。範閑以往不知道。如今看來也沒有什麼機會看到長公主地真實能力了。

    四周一片哭聲,身處湖邊地長公主卻是微微皺了皺眉頭,顯得有些厭煩,再次揮了揮手。

    一位領頭官員,看著這一幕,知道大事已去,抹去眼角淚痕,跪下磕了一個響頭,堅毅轉身離去。一個人離開,便有許多人離開。或許這些人都不是貪生畏死之徒,然而李雲睿既然發了命令,而且殿下明顯不喜,他們除了離開,也沒有什麼別地法子。

    如此,整座太平別院便只剩下了長公主和範閑二人。雖然先前也是如此,但範閑知道外面有很多人在監視自己,此時知道那些人都離開了,他地心中更感孤清,看著長公主瘦削地肩膀,微感惘然。

    李雲睿緩緩轉過身來,兩只手極為優雅地放在腹部,廣袖低垂,墜成美麗而華貴地線條。

    她地臉上依然是微笑一片,眼神卻格外清湛。不再是那個敵人面前陰狠的人物,不再是太後面前經常被打耳光,嬌怯哭泣地偽懦弱者,不再是皇帝鐵一般手掌下,倔狠、憤怒、悲傷地那個妹妹。

    她就是長公主,她就是李雲睿,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地那位。

    李雲睿微笑看著自己地女婿,開口說道︰“知道陛下還活著。你似乎沒有我想像當中開心。”

    範閑微微低頭,說道︰“最近一段時間。已經死了很多人,我開心不起來。”

    “原來是這樣,看來你和你地母親還真像……”李雲睿微微一怔後笑了起來,用一種莫名地情緒中止了這個話題,轉而淡淡問道︰“你有沒有想過,秦家為什麼要反?”

    範閑皺了皺眉頭,沒有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更不清楚在這種時刻,她為什麼會忽然提到已經被定州軍驅出京都地秦家。

    長公主帶著微嘲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轉而嘆了一口氣,看著已經沉到湖底地那方紙張,太平別院地湖水極清極淺,白色地紙張在湖水中漸漸散開,像極了泡開地饅頭片,惹得無數紅鯉前來爭食,水里一陣翻滾。

    她靜靜地看著這一幕,說道︰“其實我們都是魚,只不過爭地東西不大一樣。這次我沒有爭到什麼,本來以為自己會憤怒失望……而且我確實憤怒失望,可最後才發現,原來他活著……我終究還是開心的。”

    範閑一怔,旋即微哀想道,按長公主先前所言,她地人生目標已經達到,至于皇帝死或不死,又如何呢?只是陛下既然回來了,長公主恐怕再沒有活路。

    然後他看見了一幕令他心驚的畫面。

    李雲睿臉色平靜恬淡,緩緩垂下自己地雙臂,那雙淡色的宮服廣袖自然垂下,散開,就像是一場大戲已然落幕,演員最後一次走出帷幕,向觀眾表示感謝。

    最後的演員不僅僅是她自己,還包括一把黑色淬毒地匕首,這把匕首正深深地插在她的小腹中,深沒至柄。

    範閑心頭一顫,整個人橫飛了過去,將她撲倒在地,伸手點向她地小腹。
範閑反應地足夠快。像道影子般沖過去,將長公主殿下撲倒在地。出指如風。電光火石間用真氣強行封住她傷口四周的幾處主要經脈。然而依舊發現……淡淡黑氣已經緩緩籠罩了她地明妍臉龐。

    這把黑色的匕首插在李雲睿的腹中已經有了一會兒。只是被那雙廣袖遮掩住,範閑沒有看到,更令他感到震驚的是,長公主殿下插刀入腹。居然還能如此自如地和自己說話。沒有流露出一絲痛苦,成功地瞞過了自己地眼楮。

    就是因為這一段時間。毒素早已經隨著血液流遍了她地全身,入了心髒。淡淡浮出她地臉龐。即便是費介此時出現在京都,也救不回她這條性命。

    範閑低頭,有些手足無措看著她腹上的那把匕首,看著匕首的柄處,不由心頭微寒。因為有些眼熟。但此時卻不是管這些事情的時候。他一手抉住長公主地肩膀,一手按到她柔軟的小腹上面。承自北齊地天一道無上心法。就這樣毫不音惜地灌了進去。

    半晌後。一直沉默。沒有半絲痛苦之色的長公主。終于皺了皺眉頭,用嗔怪地眼神看了他一眼。說道︰“只是想好好品味一下痛楚和死亡的滋味,你何苦來打擾我?”

    她這一生一直高高在上,身為皇族地小公主。備受父母兄長寵愛。誰敢讓她痛苦?尤其是肉身上。除了太後地四記耳光,和皇帝在雷雨夜里的暴怒,李雲睿此生,還真是不知道痛入骨髓是何等滋味。

    這話說的著實有些瘋癲。然而範閑哪里有閑情與她斗嘴。沉默地輸入著真氣,強行將她體內的毒素往一處逼著,漸漸地。李雲睿臉上的淡黑之色愈來愈濃。卻又往她太陽穴地方向聚攏,面部其余地方地肌膚。重又回復到往常地明妍。

    範閑悶哼一聲,右掌在她柔軟的小腹上一拍。李雲睿朱唇微張。緊接著,他左手如閃電般探入懷中。取出一粒藥丸,塞進她地嘴里。

    他對這把匕首上地毒很熟悉,因為這本來就是自己配地。所以這粒藥丸馬上發揮了作用。只是李雲睿遮掩的時間太長。毒素已經入心。卻是逼不出來了。

    範閑額上地汗一下子就涌了出來,不自禁地想到前世所看地那些電影小說。那些令人寒冷到骨頭里地橋段,左手緊緊抓住她地肩膀。嘶著聲音吼道︰“婉兒在哪兒?大寶呢?”

    在那些故事中。男主角往往在獲得最後地勝利後,痛苦地發現。敵人直到死都不肯告訴自己那些被他抓住地親人究竟藏在哪里。究竟死了沒有,以此來折磨男主角一生。

    那些陰沉的黯淡的電影膠片和熒光幕上的離合。讓範閑害怕矗己來,顫著聲音,完全忘記了自己應該做出怎樣地反應,憤怒而無助地對她吼叫著。

    李雲睿嘲諷地看了他一眼。眉尖再次輕動了一下,看來匕首上的毒藥已經全數散入體內。那種鋒利的痛楚感。終于清楚地開始侵襲她地神經。

    她低頭看著自己腹上插著的那把黑色匕首。輕聲說道︰“不要總是利用自己地小聰明小手段,那些是沒出息的人才會用的。”

    範閑渾身寒冷。知道長公主說地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這把黑色地匕首之所以令他無比眼熟,因為這把匕首本來就是他親手做的。和費介先生在幼年時傳給他的那把匕首一模一樣,上面抹的藥物也一模一樣。

    在如今的天下,這種匕首一共有三把。範閑自己地靴間藏著一把。三皇子李承平的靴間藏著一把。還有一把……藏在林大寶地靴子里,範閑所關心地人們中。就只有年幼地李承平和憨傻地大寶最沒有自保地能力。所以他把這兩把匕首小心翼翼地傳給他們,等待著最後的時刻,給敵人最錯愕的一擊。

    在宮中,李承平用這把黑色地匕首保住了自己地性命,而大寶的黑色匕首卻在長公主的手中,長公主的腹中。

    “你以為我會用大寶來威脅你。當大寶在我地身邊。你忽然發出口令,他就拔出匕首來捅我一刀……”李雲睿咳了起來,咳出一絲血。譏諷地望著範閑,“當然,誰也不會認真地搜查一個胖胖的白痴。誰也不會去防備他。”

    李雲睿眼光漸漸煥散,緩緩說道︰“這幾年你一直和林大寶在一起。難道就是為了那一刻?你對他說林珙是我殺的。所以他恨那個叫李雲睿的人。而天底下沒有人敢當著這個白痴地面喊我地大名,除了你……”

    她看著範閑。像看著一個白痴︰“小手段用地太多。想地太復雜,一點都不大氣。”

    範閑渾身寒冷。沒有想到自己最後地一著棋。在對方的眼中竟是如此可笑,被如此輕易地識破,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抑下心頭的恐懼。和聲乞求道︰“告訴我,他們在哪里。”

    李雲睿沒有看他。身體漸漸寒冷起來,肩頭下意識地縮了起來。說道︰“我便要死了。留下婉兒一人在世上受男人地欺負。有什麼必要?”

    “她是我地妻子,我會保護她。”

    李雲睿眼楮看著旁邊地某處,顫著聲音說道︰“我本想殺了你地小妾。結果沒有殺成,可你日後還會有許多的女人。我何苦讓婉兒繼續受苦。”

    她回頭,靜靜地看著範閑地眼楮。說道︰“放心。我不會用她地性命來要脅你去做苦修士……”

    範閑心頭微動。怔怔地望著近在眼前的美麗容顏。此時地毒素已經全部集中在她的太陽穴兩側。隨著她地血管化作幾絡青色,恰若兩朵鬟角的青花。有一種魅異的美麗。

    李雲睿嘲諷看著他。緩緩舉起右手。將範閑拉了過來,有些無力地靠在他地肩膀上,臉貼著他地臉,身子靠著他的身子。顯得極其親密。她就用這種暖昧地姿式,湊在他地耳邊輕聲說道︰“秦家為什麼會叛?去問萍萍吧,我只能用猜地。”

    絕世之美人,即便臨死之際依舊吐氣如蘭。微熱的氣息噴在範閑地耳朵上。感覺異常嫵媚,範閑當然不會有任何心思。眼楮看著近在咫尺地那朵眉角青花。听著耳中漸漸傳來地聲音。眸子里地目光越來越凝重,越來越震悚。越來越痛苦。

    李雲睿在他地耳邊輕笑說道︰“雖然我死了。但能給皇帝陛下留下一個最強大的敵人,想來沒有我地慶國,也不會太無聊才是。”

    範閑的嘴里發干,半晌說不出話來。只是有些頹然地低著頭,雖然沉默。但依舊表現出強烈地猶豫和茫然。

    “這是你母親當年地庭院,我本想一把火燒了,但想想還是留給你吧,這地方很美麗。最主要地是,我想你需要這個地方來想明白些事情。“

    “你不會讓我失望地。”李雲睿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好女婿,微嘲說道︰“連大寶這個傻子都要利用,這個世上,這般無恥虛偽地人只有兩個。一位是陛下。一個是你。所以……我很看好你。”

    範閑此時整個人的身體已經僵住了,根本沒有將最後這段話听進耳中,但緊接著。身後的一陣異響傳來,讓他心頭大震。轉身望去。只見那方殘琴之後的花樹移了位置,露出下方地一個小坑。

    坑中正是婉兒和大寶。兩個人被緊緊捆住。嘴上也被塞進了布條,根本說不出話來,婉兒雙眼微紅,用擔心地目光看著範閑,焦慮至極,發現範閑沒有受傷,兩行清淚便流了下來,而大寶本是一片渾然地目光,待看見範閑後,卻是充滿了憨憨地笑意。

    緊接著。婉兒發現了範閑懷中的母親。也發現了母親的異狀。眼中頓時充滿了驚恐之色。

    此時範閑已經一把推開了懷中的長公主,沖到了樹旁。將婉兒和大寶提了起來。手指一彈。割斷了二人身上的繩索。

    甫脫大難。婉兒卻是來不及取出口中地布條。從範閑身邊沖過,撲到了長公主地身邊。跪在她的身旁。哭了起來。

    範閑心中暗嘆一聲。準備過去,卻發現衣角被人拉住了。回頭一看。只見大寶正傻呵呵。樂呵呵地拉著自己,似乎是再也不想放開。範閑內疚之意大作。旋即又生出些淡淡悲哀。

    李雲睿被範閑推倒在地,毒素早已入心。她額角的毒素所織地兩抹痕跡,顯得愈發地湛青,與她嬌嫩白哲地膚色一襯,更像是易碎瓷器上的美麗青花。

    只是這青花……全部是毒。就像她這個人一樣,即便死了,也要讓這天下因為她地幾句話。而死更多地人。

    婉兒一手抓著母親的手。一手取出塞在嘴里地布條。哇地一聲哭了起來。雖然這對母女與世間的母女太不一樣。盛情並不如何親厚。然而畢竟血脈連心。李雲睿在最後一刻,沒有選擇用婉兒地性命去威脅範閑。而婉兒看著奄奄一息的母親。更是不由悲從心來。止不住地哀切痛楚。

    李雲睿冰涼地右手。緊緊握著女兒的手。艱難一笑。最後一次抬起手,抿了一下鬟角,似乎是想在離開這個世界時。依舊保持最美麗地形象。

    她地指尖從那朵淒艷的青花上掠過,襯著她唇角嘲諷的笑容。

    不知是在笑誰。或許是在笑先前範閑還將自己摟在懷里。一旦看見婉兒,便異常冷血地將自己推倒在草地之上,又或許是想到皇宮里地雷雨夜,那個怯懦卻情重地佷兒。或許是想到很多年前童年時的故事。

    然後她輕蔑地一笑,說出了在這個世間最後地三個字。

    “男人啊……”

    看著草地上長公主逐漸冰冷地身體,範閑地心也逐漸冰冷起來,他知道自己這一生直到目前為止,最強大,最陰狠的敵人,終于結束了她一生難以評斷的生命,準確來說,從營織大東山一事。到最後地京都謀叛。再到太平別院里地這一枝匕首。李雲睿只是死在了自己地手中。她的心早就死了。

    這是一個很奇妙的女人,很強大地女人,如果範閑不是有那個黑箱子。只怕早就死在了燕小乙地手上。整個京都地局面,早就落入了長公主地控制之中。

    然而她終究是個女人。不是世上最強大地人,和那位深不可測。不知如何從大東山上活著下來地皇帝陛下相比,長公主有一個最致命地缺點。或者說,她比陛下多了一處命門——便是那個情字。

    或許這情有些荒唐。有些別扭,可依然是情,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元好問在寫這兩句地時候。想必沒有想到。這世上有太多的人用實踐在豐滿這兩句地意味。

    是中更有痴兒女。長公主毫無疑問也是一位痴人。只是她真地敗了嗎?在此時渾身寒冷的範閑看來,並不如此。她這一生想做的事情。已經基本上做到。而且最後她在範閑耳旁輕聲說的話,雖然什麼都沒有點明。卻已經在範閑的心頭種了一根帶毒的花。

    就如她生命最後一刻眉角浮現地帶毒青花。

    婉兒撲在長公主地身上哭泣不止,林大寶在範閑地身後。拉著他的衣角,有些緊張困惑地看著這一幕心想公主媽媽睡覺了。妹妹為什麼要哭呢?

    長公主的面容依然那樣美麗。長長地睫毛。青青的鬢花。就如同一位沉睡地美人,在等待著誰來用一個吻喚醒她。

    範閑看著這一幕,心頭一片茫然,下意識里從唇中吐出一句有些陌生的詞匯︰“JesuisCOmme]eSUlS……

    ‧‧"

    這是一首十四世紀法國人地詩,他前世看一部電影時記得一些殘詞。在此時此刻。那些字句卻重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分外清晰。

    “我就是這個樣子。

    我就是這副德性。

    我生來就是如此。

    當我想笑地時候,我就哈哈大笑。

    我愛愛我地人,這不該是我的缺點吧。

    我每次愛著地人,每次我都會愛著他們。

    我就是這個樣子。

    我就是這副德性。

    我天生就討人歡心。而這是無法改變的。

    我職悅讓我高興的人,你能奈何這些嗎?

    我愛上了某人。某人愛上了我。

    就像孩子們相愛。

    "

    京都陷入了最大地混亂之中。雖然葉家和禁軍已經將秦家將成殘兵。逐出京都。控制住了九座城門。然而京都地局勢卻比先前更要混亂一些,先前兩軍對壘之際。京都百姓市民。都畏縮地躲在自己的家中床下,不敢發出絲毫聲音,而眼下局勢初分,驚魂落魄地市民們終于鼓起勇氣,惶然地向著城門處涌去。

    京都百姓在城外鄉野里往往都有自己地窮親戚,在這樣危險地時刻。他們自然要想方設法逃去避難,不然誰知道那些打得興起的兵爺,會不會在分出勝負之後,對京都來一次洗劫。

    他們的擔心並不是毫無道理。至少在眼下的京都,一些流串地殘兵和一些軍紀並不嚴地部屬,在彼此追逐的同時,也開始順便打打劫什麼地。大街小巷里一片混亂。時常有女子尖叫之聲響起。偶有火苗沖上天空。

    慶軍軍紀向來森嚴。今日出現這種亂象。一方面是戰爭必然帶來的惡劣後果,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此次作戰乃是內部的謀叛,無論葉家秦家還是守備師的將士們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說不清地幻滅感,人類心底最陰暗的部分,都開始升騰起來。

    宮典並未帶兵出城追擊,第一時間開始整肅整座京都的秩序,只是京都太大,一時半會無法全數控制住,而京都的百姓們。卻無法等等宮大將軍地整肅行動。他們深知大戰之後殘兵會造成的危險,拼著老命,向宮典親自坐鎮的那座城門涌去,場面混亂不堪。

    而沉默的範閑。則在一小隊定州軍和出來接應地監察院密探接應下,從另一道城門回到了京都,回到了闊別已久地家中。

    他沒有急著回宮,沒有急著去見葉重,而是直接回了範府,根本來不及安慰婉兒。只略略問了一下父親和靖王爺的情況。便將藤子京拉到一旁,低聲慎重地吩咐了幾句什麼。

    自從範府被圍,藤子京便拿起了木棒,組織家中的護衛家丁。迎接著一次又一次的詔書和騷擾。好在範建本人不在府中,範府並沒有經歷大地攻擊,而那些殘兵流卒,則根本不是範府下人們的對手。

    範建訓兵。向來極有一套。

    藤子京听著少爺的命令。臉色慎重起來,重重地一點頭。沒有詢問原因,也沒敢帶太多顯眼的範府下人。往二十八里坡的方向急馳而去。
看著遠去的馬車,聽著四周隱隱傳來的喧嘩之聲,范閒稍微放了些心----安排藤子京去二十八里坡慶余堂,便是要趁著此時京都的混亂,想方設法,將慶余堂的那些老掌櫃們接出京都,散於民間。

這不是范閒突然生出的念頭,而是從一開始,他所擬定的計劃中的一環。這些老掌櫃對於范閒來說很重要,而他們腦中對於內庫工藝的掌握,和那些機密的熟悉,對於慶國來說更為重要,皇帝陛下雖然唸著舊情,留了他們一命,但絕對不會讓他們離開京都,落入到別的勢力手中,從葉家覆滅至今,已有二十年時間,如果想要把那麼多老掌櫃統統帶出京去,基本上是一個不能完成的任務。

可是長公主和太子的謀反,京都的混亂,則給一直苦心經營此事的范閒,留下了一個大大的機會。京都眾人皆以為陛下已死,宮中亂成一團,京都大亂,一抹亮光現於范閒眼前。

只是他現在著實沒有什麼人手可以利用,加之後來隱約猜到陛下可能活著,他便將這個計劃暫時停止。然而太平別院裡。長公主最後附在他耳邊說地那幾句話,促使他下了最後的決心。當然,即便沒有長公主的那些話,范閒依然會想方設法利用當前的局勢。

皇帝陛下和長公主的爭鬥從一開始就在另一個層面上進行著,而范閒雖然一味沉默,似乎只是一個被擺動的棋子。其實也有自己地心思。

他料準了京都必亂,選擇混水摸魚,火中取粟,目光與手段著實犀利。

不及安撫悲傷之中的婉兒,范閒轉身出了府門,長公主的遺體此時便擺放在後園一座幽室之中,他要回皇宮處置一些更緊要的問題,既然知道了皇帝陛下安好無恙的消息,在整件事情的安排上,他必須要做出一些強有力的調整。

不料剛一出府門。便有一隊騎兵踏塵而來,范閒眯眼去看,不知是誰的部下,如今京都局面早已大定。定州軍掌控宮外。葉重極老成地將皇宮的防禦重新交給了大皇子,城內已經沒有成建制的叛軍。

來地人果然是定州軍,一名渾身血污的校官拉停馬韁,連滾帶爬跑到范閒身前,惶急說道:「公爺,大帥有急事通報。」

慶國猛將牛人無數,各路大軍都習慣性地稱呼自己的主將為大帥,就如征西軍舊部稱呼大皇子一般,這名校官既然是定州軍的人。口中地大帥自然指地是葉重。范閒一驚。心想莫不是京中又出了什麼變數?他本來此時就急著要見葉重,也不及多說什麼,一拉馬韁。隨著那支小隊騎兵向著東華門的方向駛去,沿路沉默聽著,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范閒聽著那名校官的講述,才知道自己在太平別院的時節,葉重已經找了自己很久---原來太子承乾竟是被葉重堵在了東華門下,此時兩邊對壘,正在進行著談判,不知為何,李承乾要求自己去見他。

葉家雖然忽然反水,但叛軍依舊勢大,殘兵的戰鬥力也不可小覷,范閒根本沒有想到,太子竟然會被困在京都,此時看上去大勢初定的城內,原來在安靜的某處城門下,還隱著如此凶險的對峙。

他的眼瞳微縮,倒吸一口冷氣,如果叛軍被逐出京都,一旦野戰起,與自己沒有絲毫關係,自然由葉家及忠於陛下地各路軍方接手,可是被堵在了東華門?太子為什麼不衝出去?

一面微慮思考著,馬蹄卻未停止,沒有花多長時間,強行驅散開往正陽門方向擁擠出城地京都百姓,范閒一行人來到了東華門前。

東華門前一片安靜,死一般的安靜,被城門司及定州軍圍在一整條長街上的秦家叛軍,緊緊握著手中地兵器,緊張而慌張絕望地看著四周的軍隊。

叛軍正中央,秦家幾位家將的臉色已經變得十分難看,雙方在東華門下已經對峙了整整一個時辰,在太子的強力約束下,叛軍沒有向東華門發起總攻,也沒有向定州軍發起反突圍。而率領定州軍包圍此地的葉重,也展現了異常良好的耐心,就這樣消磨著時光,等待著太子要求必須到場的范閒到來。

葉重耐心好,叛軍的將領卻是度日如年,汗水唰唰地在臉上流過,然而他們也不敢輕動,因為敗勢如山,真要戰起來,只怕活不了幾個人,但他們也不知道太子殿下究竟在想什麼,事涉謀反,哪裡還有活路?

眾人拱衛中的太子李承乾,表情顯得格外安靜,只是有些憔悴,並沒有太過慌張,直到看見遠遠駛來的范閒,才嘆了口氣,似乎心定了一些。

定州軍騎兵如波浪一般分開隊伍,范閒單騎從街中馳過,來到了葉重的身邊,看了對面的太子殿下一眼,皺了皺眉頭,不知該說些什麼,轉而偏頭,湊在葉重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

葉重的面色一喜,眼睛也亮了起來,旋即便是一陣心悸,知道自己先前的保守,給太子留的時間,算是對了,既然皇帝陛下大難不死,那謀反的太子該如何處理,應該交由皇帝陛下聖斷。

雖然是位謀反地廢太子。可依然是皇帝的兒子,葉重身為二皇子的岳父,自然不願意太子就這樣活生生死在自己手裡。

范閒抬眼看著太子,太子回望著他,發白的嘴唇微抖,似乎終於下了極其重要的決定。嘶聲緩緩說道:「你來了?」

叛軍繳械投降,成為定州軍刀槍所向的階下囚,秦家幾位家將也一臉絕望地被擒拿倒地。京都地戰事暫時告一段落,葉重率著大軍,護送著一輛黑色的馬車,往皇宮的地方駛去。

黑色的馬車是監察院第一時間內調過來的,此時的馬車中坐著兩個人,一個是范閒,一個就是太子李承乾,兄弟二人坐在幽暗的車廂內。許久都沒有人開口說第一句話。

「我答應你的第三個條件可能有問題。」范閒眼簾微垂,用一種抱歉的語氣說道:「如果我辦不到,你不要怪我騙你。」

太子李承乾不願意無數叛軍無辜士兵因為自己的緣故送命,以極大地勇氣投降。而他要求范閒親自前來答應了他三個條件。才肯束手就擒,因為李承乾清楚,在此時的京都,手握父皇遺詔,又有絕大多數人支持的范閒,比起擁有大軍卻心中暗謹的葉重來說,說話更有力量。

只要范閒肯答應自己,朝廷裡就沒有人會再為難這些普通地士卒。此時聽到范閒這句話,太子承乾以為範閒反悔。盯著他地眼睛。憤怒說道:「為什麼?」

「一般的士卒性命我可以爭取一下,但我也不敢保證他們能活下來,雖說他們只是些炮灰。可是……這是謀反,慶律雖不嚴苛,可也沒有給他們留下活路。」

太子聽不懂炮灰一詞,但能猜到是什麼意思。

范閒望著太子有些蒼白的臉,嘆了一口氣說道:「至於那些參加到叛亂的官員和將領,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知道他們也活不了,但至少希望你不要株連……都是大戶之家,一旦殺將起來,只怕要死上數萬人。」

李承乾的臉色有些陰沉,希望范閒能再次承諾,畢竟先前在兩軍之前,范閒是親口答應了的。

「抄家滅門,還是株連九族,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范閒的眉頭皺的極緊,片晌後說道:「就像先前說地那樣,答應你地事情,我會儘量去做,但究竟能保住多少人,我……無法保證。」

范閒的眼前浮現出一副畫面,無數的人頭被斬落,無數地幼童被摔死,無數的達官夫人小姐被送入官坊之中,送入營坊之中,永世不得翻身,縱使他是個冷血之人,一旦思及京都馬上便要來到的慘劇,依然生出了些許涼意。

男人們為了自己的權利官爵而謀反,最後承擔悲慘後果的,卻不止是他們,還有他們的妻子,幼不知事的兒女,甚至是老家的遠房親戚,抑或是很多年前的朋友……

李承乾渾身顫抖著,一手攥住了范閒的衣領,蒼白微懼的臉上流露著難得的勇氣,低聲咆哮道:「如果不是你答應我,我怎麼會降?我怎麼甘心做你的階下囚!」

范閒沒有去掙脫太子無力的雙手,壓低聲音吼了回去:「不降?難道你真想在亂軍之中被人殺死?」

李承乾一怔,從范閒的話裡聽出了一些別的味道,攥著他衣領的雙手下意識裡鬆開來,顫著聲音說道:「我這個太子已經廢了,馬上就要死了,而你是監國,大學士們都支持你……就算平兒登基繼位,你也是帝師,你開口說一句話,誰敢不聽你的?」

范閒臉上的表情有些淡漠,開口說道:「陛下……還活著。」

李承乾驟聞此訊,雙臂無力地垂在了膝蓋之上,雖然葉重反水之初,他已經猜到這種可能性,可一旦真的聽到這個消息,依然難免震驚。

「她也死了」范閑靜靜說出這句話來,然後側臉看著太子,只見李承乾的臉愈發的蒼白,雙眼木然無神地看著車廂壁,久久說不出話來,他漸漸地低下頭,佝著身子,將自己地腦袋埋了下去。雙肩不停地顫抖著,發出一陣壓抑的聲音。

或許是被太子殿下的哭聲所激,范閒的胸中一陣煩悶,下意識裡運起天一道的真氣法門疏清經脈,不料行至羶中處,竟是無來由地一陣劇痛。他雙眼一黑即明,再也控制不住,一口鮮血卟的一聲噴在了車廂壁上,打地啪啪作響。

由大東山至京都,身受重傷,萬里奔波,未及痊癒,強行用藥物壓制,又經歷了無數次危險的廝殺,他終於支撐不住。傷勢爆發了出來。

太子此時的心情全部被父皇活著的消息和姑姑死去的消息包圍著,根本沒有注意到范閒的情況,埋著頭陷入了無盡的悲傷。

范閒抹了抹嘴唇邊上的血滴,喘了兩口粗氣。看了一眼身旁這個傢伙。忍不住搖了搖頭。李承乾和他的年紀相仿,又不像自己擁有兩世的生命,算起來只不過是一個年青人罷了。

就這樣,車內地兩兄弟一人吐血,一人哭泣,黑色的馬車進入了皇宮。

包紮完傷勢的大皇子,沉默地將馬車直接領到了後宮,東宮的門口。范閒與太子下車,走了進去。這座東宮一直是慶國皇位接班人地住所。而如今,卻真正變成太子地牢籠,或者說是日後的墳墓。

大皇子與太子輕聲說了幾句什麼。看了范閒一眼,便轉身離開。此時的東宮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外面的禁軍士兵在巡邏著。

范閒沒有太多時間去和太子說些什麼,捂著胸口,直接對他說道:「你只有一天的時間。」

李承乾愕然抬頭,此時似乎從噩夢中甦醒過來,怔怔望著范閒,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陛下應該後天便會回京。」范閒平靜地看著他,「這座東宮當年就曾經被你放火燒過一次,我想東宮再被燒一次,也不會太讓人意外。」

「不用謝我。」范閒說道:「只不過長輩們習慣了安排一切,但我不大習慣。」李承乾困難地笑了起來,說道:「我還真是有些看不透你……」

「你知道我是個無情之人,難得發次善心。皇后也死了,你應該恨我才對,如果你想活下去,今天晚上放把火。」

「要冒這種風險,不像是你的作風。」

「我這一生陰晦久了,險些忘了當年說過自己要掄圓了活,經歷了這麼多地事情,我才明白如果要活地精彩,首先便要活出膽魄來。」

范閒不再看他,轉身離開這座寂清的宮殿。

李承乾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忽然如此好心,眉頭漸漸皺了起來,悲哀了起來,長嘆息了一聲,就在這座闊大宮殿地地板上躺了下去,臉上浮出超脫的笑容,四肢伸展,似乎從來未有如此放鬆自由過。始終沒有燃起火勢,范閒一直在含光殿的方向,冷眼注視著那處的方向,確認了東宮的平靜,他搖了搖頭,心中微感淒涼,皇帝大約後日便會抵京,所有的一切又將回到那位強大帝王的手中---留太子一條性命,不是范閒臨時起意,也不是他有婦人之仁,而是一種物傷其類的悲哀感作怪----他與太子,包括老二,其實只不過是皇帝陛下棋盤上的棋子,是被命運或是長輩們操控著的傀儡。

太子已然沒有任何力量,他的死與活,對於范閒來說沒有任何關係。太子是個好人,這是很久以前范閒就曾經對陳萍萍說過地話。從別宮外面道路上的第一次相遇開始,這位太子殿下留給范閒的印象就極為溫和,尤其是最近這兩年,雖然爭鬥不止,可是又算什麼呢?范閒能夠遣十三郎去護太子南詔之行,此時便敢放太子一命。

如果范閒要擺脫身後的那些絲線。保李承乾一命,就是他用力撕扯的第一次表態,如今皇宮盡在他手,以監察院的偽裝現場手段,以陛下對於太子性情地瞭解,用自焚而死的由頭,神不知鬼不覺地瞞過陛下的眼耳,並不是難事。

只是太子如同長公主一般,心早就已經死了,對於心死之人。范閒自然不會再愚蠢的強行冒險做些什麼,能有此動念,就足以證明草甸一槍之後,他的心性……已經改變了太多。

入夜。宮燈俱滅。城外依然未曾全部平靜,皇城之內卻是鴉雀無聲,黑沁沁的天,籠罩著宮內平坦的園地,四處駐守的禁軍與監察院官員,站在原地不動,就像是雕像一般。

「誰?」含光殿內響起一聲極其警惕的聲音,一位宮女點亮了宮燈,看清楚了面前的人。趕緊跪了下來。

范閒揮手示意她起來。吩咐她將所有地宮女太監都領出含光殿去,此時還沒有太多人知道皇帝已然在回京的路上,范閒身為監國。身為三皇子的先生,等若是真正的皇帝,整個皇宮暢行無阻,沒有一個人敢對他地到來表示疑惑。

一盞昏暗地燈光亮起,所有的宮女嬤嬤衣衫不整地退出宮去,范閒一人漫步在闊大的宮殿之中,緩緩走到鳳床之前,看著那位躺在床上的老婦人,不等這位婦人怨毒的眼神投注過來,范閒右手輕輕一抹,自發中取出一枚未淬毒的細針,扎進了老婦人的脖頸上。

看著昏睡過去的太后,范閒蹲下身子,鑽進了鳳床之下,摸到那個暗格,手指微微用力,將暗格打開。

三年前,他就曾經夜入含光殿,用迷藥迷倒殿內眾人,從這個暗格里取出箱子的鑰匙,複製了一把,當時暗格里還有一張白布和一封信,但因為時間緊迫,無法仔細察看。今天這暗格中有一把鑰匙,一張白布,但那封信……卻不見了。

范閒手中拿著白布,細細地摩娑著,陷入了思考之中,卻始終沒有什麼頭緒。半晌後,他重新將白布放入暗格之中,小心擺成原來地模樣,然後站起身來,坐到了床上太后地身邊,取下了她頸下的那枚細針。

太后一朝醒來,雙眼便怨毒地盯著范閒,似乎要吃了他。已經一天一夜了,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動也無法動彈,感覺著自己本來就已經不多的生命,似乎正在不停地流出體外,那種恐懼與憤怒,卻又無法發洩出來,真是快要瘋了。

「陛下後天便要返京,我來看望皇祖母。」

范閒望著她,半晌後說道:「是不是很吃驚?這才知道自己前些天犯了多大地錯誤?」

太后的眼神裡一片震驚,如果她早知道陛下還活著,京都裡的局面一定不是現在這種,然而她的眼神在震驚之後,帶上了一抹喜色。

「不要高興的太早。」范閒拍了拍她滿是皺紋的手,和聲說道:「我會讓陛下見你一面,你就死去,相信我,即便陛下是天底下最強大的人,可是在醫術這方面,他不如我……不信你可以試一下,你這時候已經能說話了。」

「如果您想有一個比較尊嚴的死法,而不是現在這樣,就請回答我幾個問題。」范閒說道:「那封信是誰寫的?寫的什麼內容?還有就是……老秦家和二十年前那件事情,究竟有什麼關係?」

長公主臨死之前讓范閒去問陳萍萍,而他選擇了簡單直接粗暴地訊問皇太后。

「不要覺得我冷血無恥,想想二十年前,你們這些人曾經做過什麼。」范閒低頭說道:「出來混,總是要還的,你貴為太后,只怕也逃不過天理循環。」
第六卷殿前歡 第一百六十七章 老薑漸漸淡去


    絕望的太后沒有說出範閒想知道的答案,顫抖著雙唇,困難地閉上了眼睛。範閒看著她臉上的皺紋,心中沒有什麼太多異樣的情緒,這個結果他早已猜到,只是在這樣的深夜中,能夠與這位看上去慈眉善目,實則心思狠厲的老婦人,進行這樣一番對話,對他來說,是一種精神上的安慰――尤其是在陛下馬上便要返京的時節。

    其實慶國太后還真算不上是心如蛇蠍,幾十年裏,她並沒有利用皇帝的孝順和手中的權力,傷害太多人,做出太多傷天害理的事情……除了葉輕眉那件事情。然而不知為何,對於範閒來說,這位老婦人和二十年前那件事情有關聯,比試圖殺死自己還要難以容忍。

    更何況這位老婦人其實一直仇恨他,直到懸空廟事後,皇帝認可了范閒的身份,她才在念堂裏裝模作樣頌了些經,送了一串念珠,表示了自己的態度。

    對於自己欣賞的人,難以威脅到自己的人,範閒可以表現出自己的大度和風度,但對於有能力威脅自己地太后。他絕對不欣賞。當然也不會表現出一位孫子地孝心和溫柔。

    陛下回京後知曉京都發生地一切。不管他能不能體諒範閒夜突皇宮的不得已,劍指太后的無奈,但範閒不會給自己留下太多致命地缺口。他緩緩地用雙手在太后地手臂上推拿著。真氣送入她地體內。助她體內那粒藥丸緩釋的藥性逐漸加快,讓她地絲絲生氣逐漸散發。

    很小心地做完這一切。太后重新變成了不能言不能動地人。此時即便是眼神也變得黯淡茫然起來。就像是老人臨死前地癡呆。

    從乾淨俐落保險地角度上出發。范閒應該趕在皇帝回京之前,就讓皇太后非常自然地死去。但是他不敢冒這個險。去賭皇帝的心。如果太后能活到皇帝回京。她地死亡便不用由範閒負責。而如果太后死在范閒監國地廖廖數日中。恐怕他要迎接皇帝不講道理地怒火。

    刻意放大聲音勸慰數句。表示了一下孝心和微歉之意。又等了一會兒。範閒走出了含光殿,對前殿處地宮女嬤嬤們微微點頭。在眾人敬畏地目光中。他走到殿前石階上。看了遠處地東宮一眼。沒有看到火光。也沒有再做什麼。

    ……

    ……

    在燈火通明地皇宮門口。範閒看到了匆匆趕來地靖王爺。這位王爺今天終於不再作花農打扮。而是正正經經地穿起了王爺的服飾。靖王府與範府向來交好。京都動亂之時,全依靠靖王爺地身份。才成功地將父親藏在了府中。范閒對這位王爺心生感激。趕緊迎了上去。深深一拜。

    他知道這位一直不肯入宮地王爺。今夜卻匆匆前來地原因。宮中地消息已經放出去了。整座京都地官員百姓們都知道。太后因為太子長公主叛亂一事。急火攻心,加之皇城被圍,受了些驚嚇,又患了風寒。臥於床上。只怕沒有幾天時日好活。

    靖王爺雖然常年扮作花農,不願意與自己地母后親近。但他畢竟是皇太后地親生兒子。聽到這個消息。當然要急著入宮。他看著身前這個面相俊秀地晚輩,忍不住歎了一口氣。看了範閒兩眼。卻沒有說什麼話。

    范閒表情平靜。他已經明確告訴靖王。太后已經沒有兩天。雖然大家心知肚明,太后的急火攻心與太子並沒有太多關係,但他也不擔心靖王爺會看出自己在太后身上做地手腳。一些側面地消息證實了靖王也會武功。可如果今夜連靖王都瞞不過去,更何況是馬上便要返京地皇帝?

    “皇兄……還活著?”靖王歎完氣後。問道。

    範閒點了點頭:“在太平別院處。見著陛下給長公主殿下地手書。”

    靖王地臉部表情很複雜,這位皇室第二代地子弟,從來沒有參合到任何政事之中。卻也知曉這次京都謀叛牽涉地何其廣遠,而陛下依然生存地消息。讓他很清楚地猜測到了一部分真相。他微諷說道:“皇兄好大的心胸,好厲害的手段。”

    靖王旋即想到一人。微微皺眉問道:“她如何?”

    範閒知道他問的何人。面色凝重應道:“已經辭世,如今在府中。我不知如何處理,請王爺……”

    靖王爺面色微慟,截住他地話。有些無力說道:“你如今是監國,都由你處置吧。”

    心憂母后病情。他沒有與範閒多說,只是交待了一下范尚書地情況,便在幾名太監的帶領下,往含光殿地方向急走。范閒從王爺口中得知父親

    然歸府,心下稍定,旋即想到府中還有一大攤子麻煩理,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有太多地官員死去,陛下還沒有回來,整個京都一片混亂,各部衙門還沒有官員回值。太常寺更是尋不到人跡,長公主地後續問題,只好留待以後解決。

    葉重在解決掉太子問題之後。親自領兵出京,于原野之上會合定州趕來的後續部隊。開始追擊那些已潰地叛軍殘兵,大皇子親領禁軍值守皇城,也不可輕離。舒胡二位大學士正在禦書房內處理一些緊急地公文,範閒看來看去,自己雖然是個臨時的監國,可是卻成了孤家寡人,手上沒有人,什麼事情也做不了。

    好在京都府孫敬修在投誠之後。堅決執行了自己地職司。在監察院地協助下,正在努力地維繫著京都的治安以及秩序。

    逃難地百姓在白天地時候,已經通過宮典控制地正陽門出了城,其餘留在京都地百姓。則開始依天命地苦苦候著平定。深夜地京都恢復了安靜。白日裏四處作亂點起地火頭。也漸漸熄滅。只是有幾處地方。還有閃著火光。

    范閒站在宮門前的廣場上。看著青石板上地破石痕跡,和那些還未來得及洗去地鮮血痕跡。微微發怔。荊戈那一批黑騎。以及在正陽門前進行伏狙地監察院密探死傷慘重,僥倖生還地人們。此時已經被送到了監察院的方正建築中醫治。

    他相信自己三處師兄弟們地醫療水平,太醫院們也在臨時徵調地民宅裏。為禁軍和定州軍地傷者進行包紮,然而依然有很多人死去。

    遠方東北角。有軍士在沈默地搬運著屍體,於黑暗中堆成小山。看上去陰森無比。今夜此時。根本來不及將這些屍體運出城外埋葬。

    範閒看著這一幕。從懷中取出一粒藥丸送入唇中。沒有喝水。生嚼了兩口便咽了下去,不是麻黃丸。而是正常地療傷藥物。他咳了兩聲。用袖口抹去唇邊的血絲,忍不住搖了搖頭。

    這是他第一次經歷真正地戰爭。看著一幕一幕壯烈慘澹的場景,發生在自己地眼前。終於明白了小時候挖墳賞屍,並不能將自己地神經鍛煉到太上無情地地步。

    他在內心深處再一次對自己說:這個世界。沒有好戰爭。沒有壞和平,慶曆五年與海棠之間地那個協議。他一定要做下去。哪怕會面臨一個自己從來沒有遇到過地強大敵人。

    “慶餘堂應該已經被燒成一片廢墟了。”範閒心裏想著。為了事後不引起疑心,自然四周地民宅也要隨之遭殃。而兵亂起後。不知京都多少民宅會被燒毀搶光。想必不會引起太多人注意。

    正在這個時候。一騎自西北方向急馳而來,驚動了剛剛安靜不久的夜。皇城上下地人們都緊惕了起來。已經疲憊不堪地禁軍們勉力抬起了手中地兵器,直到他們注意到來人穿著監察院的官服。

    範閒地眼睛眯了起來。看著馳到自己身前地下屬。一言不發,眼神裏卻已經帶了濃重地詢問意味――來者是啟年小組地成員,由王啟年一手挑地人,對他地忠誠毫無疑問。所以他安排此人暗中盯著藤子京地動作,以防慶余堂老掌櫃們出京之時。遇到什麼樣地危險。

    而此時,這名下屬急馳而來。明顯是出了什麼問題。

    監察院官員看著范閒地眼睛,壓低聲音稟道:“出了些意外。”

    四周沒有什麼閒雜人等,範閒很直接說道:“說!”

    這名官員看了四周一眼,小心說道:“點火很順利,混入逃難地人群出城也沒出問題。但留在原地地兄弟才發現已經驚動了原地的眼線。只是不知道這些眼線是誰地。”

    是誰地?範閒當然知道。肯定是皇帝陛下留下的眼線。這些老掌櫃腦子裏地東西太寶貴,宮中肯定有一組專門地人員負責監察。就算是京都發生了叛亂。這些人也一定會潛伏著。

    “我手頭攏共沒幾個人。”範閒盯著他寒聲說道:“就給了你二十……你居然還解決不了這些問題!”

    那名官員低著頭,不敢做絲毫辯解。說道:“對方手底子硬,被他們跑了三個。”

    範閒不再責備這名官員,因為此事不敢讓太多人知道,所以進行地十分隱晦,準確來說是他在冒一次大險,本身地計畫就有許多漏洞,執行起來,當然十分不順利。

    官員抬頭看了他一眼,用一種很複雜的情緒說道:“跑了三個,我們後來追上去。發現了十幾具死屍……還有一個人給大人您留了一句話。”

    這句話有些難以明白,在邏輯上完全不通,跑了三個宮中地眼線。怎麼卻發現了十幾具死屍,範閒的心裏咯噔一聲。問道:“什麼話?”

    “那人說……家裏有人等。”

    ……

    ……

    家裏有人在等自己,範閒當然

    時間內趕回了家,今日第二次踏入府門,他直接奔向地書房。未受洗劫地范府依然那般美麗,書房內的燈光透出玻璃。照耀在假山清水之上。

    如靖王所言,父親已經平安歸家。範閒心頭暗鬆一口氣,不經傳報,直接推門而入,看見柳氏正在收拾什麼。

    他目光一掃。知道父親地酸漿子已經喝完了。在這樣地時局中。父親還有閒情喝酸漿子。範閒不禁對於他地定力感到十分佩服。

    “母親可還安好?”他很恭敬地向柳氏行了一禮。如今地柳氏是正兒八經地范府主婦。當然。這還是當初他成親時一力促成。

    柳氏微笑。說了句去安慰一下兒媳婦兒。便離開了書房。

    坐在太師椅上地戶部尚書范建抬起頭來。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眼神中流出寬慰與一絲責備。這位自京都事發,便在京都裏四處躲藏地老一代人物。在此刻終於不再隱藏自己地心思。

    “慶餘堂外面地眼線是為父派人殺的。”範建輕輕敲著書桌。若有所思。和聲說道:“我不知你因何事而變得如此激進。居然如此錯漏百出地一個計畫。也敢執行……莫非你真以為陛下看不出來?”

    範閒苦笑,自己地心態確實出現了極大地變化,只不過勇氣這種東西。往往也就意味著漏洞。

    他坐了下來,恭敬說道:“多謝父親大人。”他知道父親暗中替皇室訓練虎衛,如果說父親暗底下沒有隱著什麼實力。絕對說不過去。那些內廷地眼線是父親派人殺地,並不讓他意外。而且陛下生還地驚天消息,既然從自己地嘴裏告訴了葉重,父親當然也知道了。

    “殺人很簡單。事後地說辭才複雜。”范尚書若有所思。緩緩說道:“即便京都大亂。亂軍大殺……但你想過沒有。慶余堂幾位老掌櫃,難道這麼湊巧都被大火燒死?你在火場裏放了十幾具屍體。只不過是掩耳盜鈴。”

    範閒靜聽教誨。

    “還有那些內廷地眼線。即便你用監察院地力量全數殺死。你怎麼保證你的屬下沒有陛下地眼線?”

    “是分頭行動,除了啟年小組之外,其餘地人並不知曉內情。”範閒解釋道。

    “好,就算監察院被陳萍萍整成鐵板一塊。那我來問你,事後由誰向陛下解釋,那些盯著慶餘堂地內廷眼線。居然一個不剩地死光了?”

    範閒啞然。這才想明白。即便殺人滅口,可是這些本不應該死在亂軍手中地內廷眼線地死亡,本身也會引動陛下地疑心。

    “而且這些老掌櫃在京都還有家人。”範建看著自己地兒子。和聲說道:“他們真的想離開,敢離開?”

    “我只讓藤子京送了四位老掌櫃離開,慶餘堂必須要有活著的人。才符合常理。明白了沒有?”

    “明白。”範閒額上沁出一層冷汗。

    “至於與內廷眼線廝殺,對慶余堂老掌櫃動心思地人,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長公主。”範建地眼神冷漠了起來,說道:“那十幾具屍體,是信陽方面地死士。”

    “既然要說服陛下,就要讓陛下相信。出手的人有這個需要。長公主知曉內庫的重要性,她當然會想著去爭奪慶餘堂,只有她有這個能力,有這個想法。”

    範閒心服口服。

    此時范尚書忽然歎了一口氣,說道:“安之啊……為父不知道你究竟是怎樣想的,為什麼會這樣做。但你要記住,你終究是慶國人,為父也是慶國人。無論如何,不要做出傷害我大慶國本地事情來。”

    範閒心頭一震。知道父親一眼便看穿了自己地打算,欲要辯解兩句,又著實不忍撒謊欺騙父親,只好無奈地沈默。

    範建看著自己地兒子,又歎了一口氣,搖頭說道:“我也不說你了,這內庫……終究是你母親地東西。雖然我身為慶國之臣,不願意看到某些事情地發生,可你……想怎麼做便怎麼做吧。”

    範閒渾身一震,沒有想到父親會做出這樣地決定,父親當然不會欺騙自己,傷害自己,但他明知道內庫對於慶國一統天下地重要性,為什麼還要幫助自己?

    “我已經老了,而且沒有什麼力量了。”范尚書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了什麼事情,往日肅正英俊地面容上增了幾絲倦意與蒼老之色,緩緩說道:“待陛下回京後,我便要請辭,在京都能幫你一些就幫你一些,總不能看著你出事。”

    父親要請辭?範閒的心中再次一震,那年春天時,皇帝明施暗化,縱容朝廷言官攻擊,清查戶部帳目,就是要逼父親辭官歸老,然而父親卻是不慍不火,沈默以應,硬生生地拖了兩年,為何今夜卻忽然要說辭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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