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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二十八章 請借先生骨頭一用


    含光殿裡安靜了許久,太后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你有什麼意見?」

    秦老爺子低首恭敬稟道:「老臣不敢,只是一應依例而行罷了,祈太后鳳心獨裁。」

    太后想了會兒後,緩緩地點了點頭。所謂依例而行,陛下既已賓天,那自然應該是太子繼位。太后想到這兩天裡與太子進行的幾次談話,對這個孫子的滿意程度越來越深,覺得這孩子比他母親倒是要更清明多了。

    太后是皇后的姑母,不論從哪個角度上講,太子繼位,都會是她第一個選擇。此時又得到了軍方重臣的隱諱表態,再沒有什麼理由可以改變這一切。

    「范府那邊?」

    「娘娘……應該不會忘記以前那個姓葉的女人。」

    又一陣死寂一般的沉默之後,太后開口說道:「你先下去吧。」

    「是。」秦老將軍行了一禮,退出了含光殿,只是離這座宮殿沒有多遠的時候,這位慶國軍方輩份最高的老者,下意識裡回頭望去,直覺著隱隱能聽到殿內似乎有人正在哭泣。

    老人的心間忽然抽搐了一下,想起了遠方大東山上的那縷帝魂,一股前所未有的心悸與驚懼一下子湧上心頭,後背開始滲出冷汗,加快了出宮的腳步。

    在最先前的那兩天兩夜之後,被太后旨意請入殿中的嬪妃們回到了各自的寢宮之中,除了寧才人宜貴嬪淑貴妃這三人。原因很簡單,這三位嬪妃都育有皇子,在這樣一個非常時刻,如果要讓太子安全登基繼位。太后必須把這三個女人捏在手裡。

    至於長公主。則是回到了她睽違已久的廣信宮。

    太后孤獨地坐在榻上,幾位老嬤嬤斂神靜氣地在後方服侍著,不敢發出一絲聲音。暗黃的燈光,照耀在老太后的側頰,明晰地分辯出無數條皺紋,讓這位目前慶國最大地權力者,呈現出一種無可救藥地老態龍鍾。

    「自己會不會選錯了。」

    太后心底的那個疑問。就像是一條毒蛇一樣在不停吞噬著她的信心,臨老之際,驟聞兒子死訊,對於所有老人來說。都是極難承擔的打擊。然而慶國太后,卻是強悍地壓抑住了悲傷。開始為慶國的將來,謀取一個最可靠與安全的途徑。

    「如果他還活著。一定會怪哀家吧。」

    太后緩緩閉上眼睛。想著已經離開這個人世的皇帝,心中一片悲傷。此行大東山祭天,陛下地目標便是廢太子,然而陛下初始賓天,自己這個做母親的。卻要重新扶太子登基,陛下的那抹魂魄,一定會非常的憤怒。

    可是為了慶國。為了皇兒打下地萬里江山能夠存續下去。太后似乎別無選擇。

    哪怕是橫亙在她心頭的那個可怕猜想,也不會影響到她地選擇。

    太后猛地睜開眼睛。似乎是要在這宮殿裡找到自己兒子的靈魂,她靜靜地看著夜宮,嘴唇微張。用只有她自己才能聽到地聲音壓抑說道:「我不管是誰害地你。也不管是不是我選擇的那個人害的你,可你已經死了。你明白嗎?你已經死了,那什麼都不重要了!」

    是的。太后不是愚蠢的村頭老婦人,接連數日來入京地所謂證據,並不能讓她完全相信,自己那個並不怎麼親熱的宮外孫子,會是刺駕的幕後黑手。

    她甚至在隱隱懷疑自己地女兒,自己其他幾個孫子,在皇帝遇刺一事中所起地作用,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皇帝的死亡,讓這些人擁有了最美好地果實。

    可是懷疑無用,相信只是一種主觀抉擇,太后清楚,如果想讓臨終前的幾年能夠安心一些,她必須強迫自己相信,范閒就是真兇,太子必會成為明君。

    「太后,長公主到了。」一位老嬤嬤壓低聲音稟報道。

    太后無力地揮揮手,身著白色宮服的長公主李雲睿緩緩走進了含光殿地正殿,對著太后款款一禮,怯弱不堪。

    太后沉默了少許,又揮了揮手,整座宮中服侍地嬤嬤與宮女,趕緊退出正殿,將這片空曠冷清的殿宇,留給了這一對母女。

    太后看著自己女兒眼角地那抹淚痕,微微失神,半晌後說道:「聽說這幾日你以淚洗面,何苦如此自傷,人已經去了,我們再在這裡哭也沒什麼用處。」

    長公主恬靜一笑,用一種平素裡在太后面前從來沒有展現過的溫和語氣說道:「母親教訓地是。」

    然後她坐到了太后的身邊,就像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那樣,輕輕依偎著。

    太后沉默了片刻,說道:「你那兄弟是個靠不住的傢伙,陛下既然已經去了,得空的時候,你多來陪我說會兒話。」

    「是,母親。」

    太后用眼角餘光望著自己的女兒,忽然皺了皺眉頭,說道:「試著說服一下哀家,關於安之的事情。」

    長公主微微一怔,似乎沒有想到母親會如此直接地問出來,沉默半晌後說道:「不明白母親的意思。」

    太后的眼光漸漸寒冷了起來,迅疾卻又淡了下去,和聲說道:「我只是需要一些能夠說服自己的事情。」

    長公主低下頭去,片刻後說道:「范閒有理由做這件事情。」

    「為什麼?」

    「因為他的母親是葉輕眉。」長公主抬起臉來,帶著一絲淡淡的蕭索,看著自己的母親,「而且他從來不認為自己姓李。」

    太后沒有動怒,平靜說道:「繼續。」

    「他在江南和北齊人勾結,具體的東西,待日後查查自然清楚。」長公主平靜說道:「另外……范閒與東夷城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最近這些日子,跟在他身邊的那位年輕九品高手。應該就是四顧劍的關門弟子。」

    「你是說那個王十三郎。」太后說道。

    長公主地眉角微微皺了皺,似乎是沒有想到母親原來對這些事情也是如此清楚。低頭應道:「是的。」

    「數月前,承乾赴南詔,一路上多承那個王十三郎照看。」太后地眼神寧靜了下來,「如果他是范閒的人,那我看……安之這個孩子不錯。」

    太后繼續緩緩說道:「太子將王十三郎的事情已經告訴了哀家。」這位老人家歎了口氣:「幾日來,太子一直大力為范閒分辯,僅就此點看來,承乾這個孩子也不錯。」

    長公主點了點頭:「女兒也是這麼認為。」

    太后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女兒:「陛下這幾個兒子各有各的好處。哀家很是欣慰,所以……哀家不希望看著這幾個晚輩被你繼續折騰。」

    「女兒明白您的意思。」長公主平靜應道:「從今往後,女兒一定安分守己。」

    「這幾年來。陛下雖然有些執擰糊塗。但他畢竟是你哥哥。」太后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眼神裡滿是濃郁的悲哀與無奈,看著自己地女兒。許久說不出話來。

    長公主微微側身,將自己美麗的臉頰。露在微暗的燈光之下。

    太后舉起手掌,重重地一記耳光打在了長公主地臉上,發出啪地一聲脆響。長公主悶哼一聲,被打倒在地,唇角流出一絲鮮血。

    太后地胸膛急速地起伏著。許久之後,才漸漸平靜下來

    不清楚范閒是否已經對宮中的局勢有了一個最接近真相地判斷,如果他清楚這一點。那麼一定不會選擇進入皇宮。當面對太后陳述大東山的真相,並且交出陛下地親筆書信。還有那枚玉璽。

    在這件震驚天下的大事當中,范閒必須承認。自己那位岳母娘所做的選擇,是非常簡單明瞭而又有效果的規劃。只要陛下死了,那麼不論是朝臣還是太后,都會將那位越來越像國君的太子,做為第一選擇。

    從名份出發,從穩定出發,都沒有比太子更好地選擇。

    而太子一旦登基,塵埃落定之後,范閒便只有想辦法去北齊吃軟飯了。但眼下的問題是,范府處於皇宮的控制之中,他地妻妾二人聽聞都已經被接入了宮中,他便是想去吃軟飯,可也不可能把干飯丟了。

    老李家地女人們,果然是一個比一個惡毒。

    范閒一面在心裡複述著老婊子這三個極有歷史傳承意味的字,一面藉著黑夜地掩護,翻過一面高牆,輕輕地落在了青青的園中。

    這是一座大臣地府邸,雖然沒有什麼高手護衛,但是府中下人眾多,來往官員不少,從院牆腳一直走到書房,重傷未癒的范閒,覺得一陣心血激盪,險些露了行藏。

    在書房外靜靜聽了會兒裡面地動靜,范閒用匕首撬開窗戶,閃身而入,觸目處一片雪一般的白色佈置,不由微微皺了皺眉頭,然後一反身,扼住那位欲驚呼出聲的大臣咽喉,湊到對方耳朵邊,輕聲說道:「別叫,是我。」

    那位被他制住的大臣聽到了他的聲音,身子如遭雷擊一震,漸漸地卻放鬆了下來。

    范閒警惕地看著他的雙眼,將自己鐵一般的手掌拉離對方的咽喉,如果對方真的不顧性命喊人來捉自己,以他眼下的狀態,只怕真的很難活著逃出京都。

    這是一次賭博,不過范閒的人生就是一次大賭博,他的運氣向來夠好。

    那位大臣沒有喚人救命,反而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范閒那張有些蒼白的臉,似乎有些詫異,又有些意外的喜悅。

    ……

    ……

    「舒老頭兒,別這樣望著我。」范閒確認了自己的判斷正確,收回了匕首,坐到了舒蕪的對面。

    是的,這時候他是在舒府的書房內,幾番盤算下來,范閒還是決定先找這位位極人臣的大學士,因為滿朝文武之中,他總覺得只有莊墨韓的這位學生,在人品道德上。最值得人信任。

    舒蕪眼神複雜地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三個問題。」

    「請講。」范閒正色應道。

    「陛下是不是死了?」舒蕪地聲音有些顫抖。

    范閒沉默片刻:「我離開大東山地時候。還沒有死,不過……」他想到了那個駕舟而來地人影,想到了隱匿在旁地四顧劍。想到了極有可能出手地大光頭。皺眉說道:「應該是死了。」

    舒蕪歎了一口氣。久久沒有說什麼。

    「誰是主謀?」舒蕪看著他的眼睛。

    范閒指著自己地鼻子,說道:「據軍方和監察院地情報。應該是我。」

    「如果是你。你為什麼還要回京都?」舒蕪搖搖頭:「如此喪心病狂。根本不符君之心性。」

    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范閒忽然開口說道:「我既然來找閣下。自然是有事要拜託閣下。」

    「何事?」

    「不能讓太子登基。」范閒盯著他地眼睛,一字一句說道。

    舒蕪地眉頭皺後復松。壓低聲音說道:「為什麼?」

    范閒地唇角浮起一絲淡淡地自嘲:「因為……我相信舒大學士不願意看著一位弒父弒君地敗類。坐上慶國地龍椅。」

    滿室俱靜,范閒站起身來。取出懷中貼身藏好地那封書信,輕聲說道:「舒蕪接旨。」

    舒蕪心中一驚,跪於地上。雙手顫抖接過那封書信,心中湧起大疑惑。心想陛下如果已經歸天。這旨意又是誰擬地?但他在朝中多年,久執書閣之事。對於陛下地筆跡語氣無比熟悉。只看了封皮和封後地交待一眼。便知道是陛下親筆。不由得激動起來,雙眼裡開始泛著濕意。

    范閒拆開信封,將信紙遞給了舒蕪。

    舒蕪越看越驚。越看越怒。最後忍不住一拍身旁書桌。大罵道:「狼子也!狼子也!」

    范閒輕輕柔柔地扶住了他地手,沒有讓舒大學士那一掌擊在書桌之上。緩緩說道:「這是陛下讓我回京都前那夜親筆所修。」

    「我馬上入宮。」舒蕪站起身來。一臉怒容掩之不住,「我要面見太后。」

    范閒搖了搖頭。

    舒蕪皺眉說道:「雖然沒有發喪。但是宮內已經開始著手準備太子登基地事宜。事不宜遲。如果晚了。只怕什麼都來不及了。」

    范閒低頭沉默片刻後。說道:「這封御書。本是……寫給太后看的。」

    舒蕪一驚。心想對啊。以范閒在京都地隱藏勢力和他自身地超強實力。就算宮城此時封鎖極嚴。可是他一定也有辦法進入皇宮,面見太后。有這封書信和先前看過地那枚行璽在身。太后一定會相信范閒地話。

    「啊……」舒蕪地臉色一下子變了,怔怔望著范閒,「不可能!」

    「世上從來沒有不可能的事情。」范閒地雙眼裡像是有鬼火在跳動,「您是文臣。我則假假是皇族裡地一分子。對於宮裡那些貴人們地心思。我要看地更清楚一些,如果不是忌憚太后。我何至於今夜會冒險前來?」

    他沉默片刻後說道:「李氏皇朝,本身就是個有生命力的東西,它會自然地糾正身體的變形。從而保證整個皇族。佔據著天下地控制權。保證自己地存續……在這個大前提下,什麼都不重要。」

    范閒看著舒大學士平靜說道:「事情已經做透了。大學士您無論怎麼選擇。都是正當。您可以當作我今天沒有來過。」

    舒蕪也陷入了長時間地沉默之中,這位慶國大臣渾身上下在一瞬間變得蒼老了起來,許久之後。他嘶啞著聲音說道:「小范大人既然來過了,而且老夫也知道了,自然不能當作你沒有來過。」

    范閒微微動容。

    「老夫只是很好奇。雖然范尚書此時被軟禁於府,可是您在朝中還有不少友朋,為何卻選擇老夫,而沒有去見別人,比如陳院長,比如大皇子?」舒蕪地眼瞳裡散發著一股讓人很舒服地光彩,微笑問道。

    范閒也笑了起來,說道:「武力永遠只是解決事情地最後方法,這件事情到最後,根本還是要付諸武力,但在動手之前,慶國,需要講講道理。」

    他平靜說道:「之所以會選擇您來替陛下講道理,原因很簡單,因為您是讀書人。」

    范閒最後說道:「我不是一個單純的讀書人,但我知道真正地讀書人應該是什麼模樣,比如您地老師莊墨韓先生——讀書人是有骨頭地,我便是要借先生您地骨頭一用。」
第六卷殿前歡 第一百二十九章 悲聲
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我馬上離滬北上,整整七月,我無法保證很穩定的更新,並且我很怕保證不了質量,如過往某些時日,心存歉意,無法細述,便是一鞠躬謝謝大家。

    這個月請大家投給那些更勤奮更用心的作者朋友吧,這不是矯情,實在是坐在電腦前發呆兩個小時,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後的自責。)

    ……

    ……

    滿城俱素,一片縭白,如在九月天氣裏下了一場寒沁人骨的大雪,雪花紛紛揚揚散落在皇城四周,各處街巷民宅。不是真的雪,只是白色的布,白色的紙,白色的燈,白色的懸掛,白色的燈籠。

    白茫茫一片真是乾淨,乾淨的人們將自己的悲傷與哭泣也都壓制在肺葉之中,生怕驚擾了這慶國二十年來最悲傷的一天。

    皇帝陛下駕崩的消息終究不可能一直瞞下去,尤其是當傳言愈來愈盛的時候,太后當機立斷,稍等及派去大東山的軍隊接回陛下遺體,也等不及各項調查的繼續,便將這件震動天下的聞發出。

    京都的百姓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是一旦得到了朝廷的證實,看見了皇城四方角樓裏掛出的大白燈籠,依然受到了極大的衝擊。人們往往如此,在一個人死後,才會想到他的好處——不論慶國的皇帝陛下是個什麼樣性情的人,但至少在他統治慶國地二十余年間,慶國子民的日子,是有史以來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故而京都一夜盡悲聲。

    皇帝病死在大東山巔。這是慶國的權貴們想要告訴慶國子民地真相。而至於真正的真相是什麼,或許要等幾年以後,才會逐漸揭開,像洪水一樣沖進慶國百姓的心裏。那些權貴們會再次利用慶國子民的心怮,去尋求他們進一步地利益。

    還不到舉國發喪的那一天,京都已經變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然而禮部尚書與鴻臚寺正卿應該隨著陛下喪生在遙遠的大東山頂,所以一應體例執行起來。總顯得有些不順,就像一首嗚咽的悲曲,在中間總是被迫打了幾個頓兒。

    也正是因為這些不順,朝內宮中的大人物們在悲傷之餘,更多的是陷入了某種惶恐不安之中。皇帝陛下這些年來,雖然沒有什麼太過驚人的舉措,顯得有些中庸安靜,然而這位死去地人畢竟是慶帝。是整個慶國精神的核心!

    所有的人在習慣悲傷之後,都開始感覺到荒謬,當年無比驚才絕豔的皇帝陛下,胸中懷著一統天下偉大志業的陛下,怎麼可能就如此悄無聲息的逝去?不是不能接受皇帝陛下的離去,只是所有人似乎都無法接受這種離去的方式。

    這種離去地方式安靜地過於詭異。

    統治者悄無聲息逝去,迎接慶國的……將是什麼?

    是動亂之後的崩潰?是平穩承襲之後的浴火重生?

    因惶恐而尋求穩定,人心思定。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太極殿中地那把龍椅,迫切希望能有一位皇子趕緊將自己地臀部坐到那把椅子上,穩定慶國地朝政。

    太子自然是第一個選擇,不論從名份上。從與太后的關係上。從大臣們地觀感上來說。理所言當應該由太子繼承皇位。然而眾所周知,皇帝陛下此行東山祭天。最大的目的就是廢太子……

    有些人想到了什麼,想明白了什麼,卻什麼也不敢說。那些入宮哭靈的大臣們,遠遠看著扶著衣棺痛哭的太子殿下,心頭都生出了無比的寒意與敬畏,似乎又看到了一位年輕時的皇帝陛下,在痛哭與棺材旁邊重生。

    在官員之中流傳著大東山之事的真相,似乎與小范大人有關,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但範閑失蹤了,或許死在大東山上,或許畏罪潛逃,扔下自己的父親妻子腹中的孩兒,跑到了遙遠的異國。

    大臣們清楚,小范大人如果沒有翻天的本領,那麼今後只能將姓名埋於黑暗之中,而大勢……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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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後坐在含光殿的門口,聽著殿后傳來的陣陣哭泣,眉頭不易察地皺了皺,老年人的眼中閃過一絲悲痛。然而她知道,眼下還不是自己放肆悲傷的時節,她必須把慶國完完整整地交給下一代,才能真正的休息。

    門外依著李氏皇族當年發跡之地的舊俗,擺著一隻黃銅盆,盆中燒著些市井人家用的紙錢。黃色的紙錢漸漸燒成一片灰燼,就像在預示著人生的無常,再如何風光無限的一生,最後也只不過會化成一蓬煙,一地灰。

    整座宮殿都在忙碌著,在壓抑緊張中忙碌著,內層宮牆並不高,隱隱可以看見內廷採辦的白幡的竿頭,在牆上匆忙奔走,朝著前宮的方向去。在太極殿內,今天將發生一件決定慶國將來走向的事情,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那裏。

    與之相較,含光殿此處反而有些冷清。太后將渾濁的目光從那些白幡竿頭處收了回來,微沙著聲音說道:“朝廷不能亂,所以今日宮中亂一些也無妨。”

    然後她回頭看了身旁的老大臣一眼,儘量用和緩的語氣說道:“您是元老大臣,備受陛下信任,在這個當口,您應當為朝廷考慮。”

    舒蕪半佝著身子,老而恬靜的眼神看著黃盆裏漸漸熄滅的火焰,壓抑著聲音說道:“老臣明白,然而陛下遺詔在此,臣不敢不遵。”

    太后的眼中閃過一絲跳躍的火焰,片刻後馬上熄滅,輕輕伸手,將手中那封沒有開啟的信扔進了銅盆中,銅盆中本來快要熄滅的紙錢頓時燒的更厲害了些。

    那封慶國皇帝遇刺前夜親筆所書。指定慶國皇位繼承人地遺詔,就這樣漸漸變成了祭奠自己的無用紙錢。

    舒蕪盯著銅盆裏的那封信,許久沒有言語。

    “人既然已經去了,那麼他曾經說過什麼便不再重要。”太后忽然咳了起來。咳的很是辛苦,久久才平伏下急促地呼吸,望著舒蕪,用一種極為誠懇地眼神。帶著一絲絕不應有的溫和語氣:“為了慶國的將來,真相是什麼,從來都不重要,難道不是嗎?”

    舒蕪沈默許久後,搖了搖頭:“太后娘娘,臣只是個讀書人,臣只知道,真相便是真相。聖意便是聖意,臣是陛下的臣子。”

    “你已經盡了心了。”太后平靜地望著他,“你已經盡了臣子地本分。如果你再有機會看到範閑,記得告訴他,哀家會給他一個洗刷清白的機會,只要他站出來。”

    舒蕪的心中湧起一股寒意,知道

    人如果昨夜真的入宮面見太后,只怕此時已經成為了式成為陛下遇刺的真凶,成為太子登基前的那響禮炮。

    他一揖及地,恭謹說道:“臣去太極殿。”

    太后微笑著搖搖頭:“去吧,要知道。什麼事情都是命中註定的。既然無法改變。任何改變的企圖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那何必改變呢?”

    舒蕪乃慶國元老大臣。在百姓心中地位尊崇,門生故舊遍佈朝中,而此人卻生就一個倔耿性子,今日逢太子登基之典,竟是不顧生死,強行求見太后,意圖改變此事。

    也只有這位老大臣才有資格做這件事情,如果換成別地官員,只怕此時早已經變成了宮牆之下的一縷冤魂。慶帝新喪,太子登基,在此關頭,太后一切以穩定為主,不會對這位老臣太過逼迫。

    然而舒蕪什麼都改變不了,如果他聰明的話,會安靜地等著太子登基,然後馬上乞骸骨,歸故里。

    ……

    ……

    舒蕪一個人落寞地走到了太極殿的殿門,根本聽不見身旁身著素服的官員招呼,也沒有聽到侯公公傳太子旨意,請大學士入殿的聲音。他只是些茫然地站在殿門,看著殿前廣場上有些雜亂的祭祀隊伍,看著那些直直樹立著的白幡,看著皇城之上那些警惕望著四周地禁軍官兵,聽著遠處坊間的陣陣鞭炮,宮門外淒厲的響鞭,他忽然感覺到一陣熱血湧進頭顱,讓自己的頭昏了起來。

    從這一刻開始,舒大學士地頭一直昏沉無比,以致於他像個木頭人一樣,渾渾噩噩地走入空曠地太極殿中,站在了文官隊伍地第二個位置,整個人都有些糊塗。

    他沒有聽到龍椅邊上珠簾後的太后略帶悲聲地說了些什麼,也沒有聽到太子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這些龍子龍孫們情真意切地哭泣,更沒有聽到回蕩在宮殿內慶國大臣們的哭號。

    只是偶爾有幾個字眼鑽進了他的耳朵,比如範閑,比如謀逆,比如通緝,比如抄家……

    舒大學士渾渾噩噩地隨著大臣們跪倒在地,又渾渾噩噩地站起,靜立一旁。他身前的胡大學士關切地看了他一眼,用眼神傳遞了提醒與警惕,卻將自己內心的寒意掩飾的極好。

    所有的臣子們都掩飾的極好,只有悲容,沒有動容。

    舒蕪皺著眉頭,耳中聽不到任何聲音,看著佇列裏平日裏熟悉無比的同僚,此刻竟是覺得如此陌生,尤其是排在自己身前的胡大學士,二人相交莫逆,雖然由昨夜至今,根本沒有時間說些什麼,但今天在宮外,他曾經對胡大學士暗示過。

    為什麼胡大學士這般平靜?

    舒蕪的眉頭皺的越來越深,忽然間他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失聰許久的耳朵在這一刻忽然回復了聽力,聽到了太極殿外響起的鑼鼓絲竹之聲。

    他張了張嘴,這才知道該說的事情已經說完了,太子……要登基了!

    ……

    ……

    舒蕪今天的異狀,落在了很多人的眼裏。但朝中大臣們都清楚,先帝與舒蕪向來君臣相得,驟聞陛下死訊,老學士不堪情感衝擊,有些失魂落魄也屬自然,所以沒有多少人疑心。

    然而坐在龍椅旁珠簾後的太后,卻一直冷冷盯著舒蕪的一舉一動,她的眼光轉了一轉,一位太監便走到了舒蕪的身後,準備扶這位老學士先去休息一下。

    太子的目光落在舒蕪的身上,強掩悲色說道:“老學士去側殿休息片刻。”然後他不再看眾人一眼,也沒有看階下那些兄弟,平靜下自己的心情,向著龍椅的方向行去。

    站在龍椅的前面,太子俯看著跪倒在地上的兄弟與臣子們,知道當自己坐下之後,自己便會成為慶國開國以來的第五位君主,手中掌控億萬人生死的統治者。

    這是他奮鬥已久的目標,為了這一個目標,他曾經惶恐過,嫉恨過,放蕩過,然而最終學習到了自己父皇的隱忍,平靜,等待……狠毒。

    當這樣一個目標忽然近在咫尺之時,太子李承乾的心情竟是如此的平靜,平靜地讓他自己都感到了一絲怪異。

    太子眼光微垂,看著下方的二哥,看著二哥臉上那抹平靜溫柔的神情,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已經暗中潛入京都的範閑。

    範閑活著的消息,是昨夜從東山路方向傳回來的,太子的心裏像是生了一根糖刺,甜蜜而痛楚。不知為何,知道範閑活著的消息,他反而松了一口氣,而對於下面的……二哥?太子的心裏閃過一絲冷笑,葉家的軍隊離京都已經不遠了,二哥的心還是那麼不容易平靜。

    “請皇上登基。”

    “請皇上登基。”

    如是者三次,太子李承乾躬身三次,以示對天地人之敬畏,然後他直起了身子,看著堂下跪伏一地的群臣,似乎看見了整個天底下的億萬子民正在對自己跪拜,一股手控天下的滿足感油然而生,然而片刻後便消失無蹤,他只覺得這件事情很無趣,無趣地令人有些生厭。

    “或許自己是唯一一個皺著眉頭坐上龍椅的皇帝。”

    李承乾這般想著,在心裏某個角落裏歎了一口氣,回身對太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便要往龍椅上坐去。

    ……

    ……

    舒蕪覺得自己真是昏頭了,在這樣一個莊嚴悲肅,滿朝俱靜,萬臣跪拜的時刻,他竟然以膝跪地,往外行了兩步,來到了龍椅之下,叩首於地,高聲呼喊道:“不可!”

    不可二字一出,朝堂裏所有人都驚悚了起來,珠簾後太后的臉沉了下去,幾位太監開始向舒大學士的方位走去,相反卻是正準備坐上龍椅的太子松了一口氣,因為在他終於明白了先前自己的疑惑是什麼。

    是的,登基不可能這麼順利,總會有些波折才是。

    而舒蕪在喊出這兩個字後,卻從那些暈眩的狀態中擺脫出來,老學士深吸一口氣,覺得前所未有的清明,他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小范大人要借自己的骨頭一用,自己便將這把老骨頭扔將出去,也算是報答了陛下多年來的知遇之恩,慶國子民對官員的寄寓。

    舒蕪看也不看來扶自己的太監一眼,直著身子,看著珠簾後的太后,龍椅前的太子,拼盡全身氣力,拼將一生榮辱,拼卻闔族生死,悲鬱喚道。

    “陛下賓天之際,留有遺詔,太子……不得繼位!”一宮俱靜,無人說話。
慶餘年 第一百三十章 他其實一直都在




簾一散,寒光四射,有如太后那一雙深不見底的眼。 盯著舒蕪,一字一句說道:“舒大學士,妄言旨意,乃是欺君大罪!”

  舒蕪面色微變,沉默少許後,恭謹行禮應道:“我大慶今日無君,何來欺君?”面對著太后,這位大學士竟是寸步不讓! 

  太后伸出那只蒼老的手,緩緩拔開珠簾,從簾後走了出來,站在龍椅之旁,太子趕緊扶住了老人家。 

  “陛下于大東山賓天,乃監察院提司範閑與東夷城勾結暗害,事出突然,哪有什麼遺詔之說?”太后盯著舒蕪的眼睛,平靜異常說道: “若有遺詔,現在何處?” 

  舒蕪心頭微涼,知道太后這句話是要把自己往與範閑牽連的那面推了,歎息一聲應道:“遺詔如今便在澹泊公的手中。”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頓時一片譁然,今日太子登基典禮之初,已經點明了範閑的罪行,直接將範閑打到了無盡深淵之中,眾臣哪里想到,舒大學士竟會忽然搬出所謂遺詔,而那封遺詔……竟是在小范大人的手裏。  

  太后咳了兩聲,看著舒蕪,說道:“是嗎?範閑乃罪大惡極的欽 犯,朝廷暗中緝他數日,都不知他回了京都,舒大學士倒是清楚的狠。大學士為何知道遺詔之事?” 

  舒蕪一拜及地,沉痛說道:“陛下于大東山遇刺,舉天同悲,然則事不過半月。軍方州郡便言之確確,乃澹泊公所為。老臣深知 泊公為人,斷不敢行此髮指惡行。至於遺詔一事,確實屬實,老臣親眼見 過。” 
太子的手有些冰涼。內心深處更是一片寒冷。他從來沒有想到。在大東山地事情爆發之前。父皇竟然還會留下遺詔來!遺詔上面寫的什麼內容。不用腦子想也清楚。太子忽然感覺到了一絲悲涼的感覺。看來父皇對自己真是恨之入骨了。 

  他在太后的身旁沉默著。心頭泛起一絲苦笑。知道祖母今日的精神已經疲乏到了極點。不然絕不至於做出如此失策地應對。身為地位尊崇地皇太后。何至於需要和一位元老臣在這些細節上糾纏?只是話頭已開。他若想順利地坐上龍椅。則必須把這忽然出現地遺詔一事打下 去!  

  “范閑與四顧劍勾結,行此大惡。” 

  太子望著底下諸臣,緩緩說道:“那範閑平素裏便慣能塗脂抹粉。欺世盜名。舒大學士莫要受了此等奸人矇騙,若父皇真有遺詔。本宮這個做兒子地。當然千想萬念,盼能再睹父皇筆跡……” 

  言語至極。太子已然微有悲聲。底下諸臣進言勸慰。他趁機穩定了一下情緒。 

  這句話地意思很清楚,遺詔這種東西是可以偽造地。你舒蕪身為門下中書宰執之流。怎麼可以暗中與範閑這個欽犯私相往來?。 

  太子看著舒蕪。皺眉說道:“本宮向來深敬老學士為人。但今日所聞所見。實在令本宮失望。竟然暗中包庇朝廷欽犯。想父皇當年對老學士何等器重。今日學士竟是糊塗惡毒如斯。不知日後有何顏面去見我那父皇!” 
太子地眼神漸漸寒冷起來,一股極少出現在他身上地強橫氣息,開始隨著他口中地詞語。感染了殿中所有地臣子。 

  “大學士舒蕪。勾結朝廷欽犯。假託先皇旨意。來人啊……將他逐出殿去。念其年高。押入獄中。以待後審!” 

  此言一出,滿殿俱嘩。諸位慶國大臣心知肚明,在涉及皇權地爭奪上。從來沒有什麼溫柔可言。尤其是舒大學士今日異常強橫地搬出所謂遺詔來。太子必然會選擇最鐵血地手段壓制下去。 

  只是眾人一時間沒有習慣。溫和地太子,會在一瞬間內展現出與那位新逝陛下……如此相近的霸氣! 

  在這一刻。所有人的心裏都像有一方木魚兒被一根木 輕輕擊打了下。發出了咯噔一聲。 

  因為舒蕪地悲鬱發喊,太子登基的過程被強行打斷,所有地大臣們已經站地起來,身上黑色或白色地素服廣袖無力飄蕩。眾人目瞪口呆。張嘴無語,袖上波紋輕揚。 

  空曠的太極殿內,所有大臣鴉雀無聲,看著那幾名太監扶住了舒大學士地雙臂,同時餘光瞥見太極殿外。影影綽綽地有很多人在行走——應該是宮中地侍衛。那些帶著短直刀地侍衛——所有的大臣們知道,今日弄個不好,只怕便是個血濺大殿地森嚴收場! 

  …… 

  …… 
舒蕪苦笑了一聲。沒有做絲毫掙扎,任由身旁地太監縛住了自己地胳膊,該自己做地事情已經做了,如果此時殿中諸位大臣,懾于太后之威,太子之位,長公主之勢。依舊沉默不語,那麼即便自己拿出來遺詔來又如何? 

  太后說遺詔是假地。誰又敢說遺詔是真地? 

  他搖了搖頭,用有些老花地眼睛看了太后一眼,靜靜地看了太后一眼,心裏歎息著,範閑為什麼堅持不肯以遺詔聯絡諸臣?如果昨夜便在諸臣府中縱橫聯絡,有陛下遺詔護身,這些文臣們地膽子總會大些。何至於像今日這般。令自己陷入孤獨之中。 

  那封慶帝親筆書寫地遺詔。當然沒有被太后扔入黃銅盆中燒掉,燒掉的只是信封裏的一張白紙。燒掉地只是舒大學士對太后最後殘存地那點期望。 

  太監們半攙半押地扶著舒蕪往殿外去,殿外一身殺氣地侍衛們正等著。  

  太子微微松了一口氣,這些性情倔耿地文臣,終究還是懾服於皇室之威,不敢太過放肆。太后地心裏也稍覺平靜,希望趕緊把舒蕪這個不識時務地老頭兒拖下去,讓太子登基地儀式結束。 

  舒蕪被狼狽地拖走。一面被拖,這位老人一面在心裏想著,自己地聲名在此,不見得會立死,但當太子真正地坐穩龍椅之後。迎接自己的會是一杯毒酒還是一方白綾? 

  便在此時。有很多人聽到了隱隱地一聲歎息。 

  歎息聲出自文官班列首位的那日。門下中書首席大學士。慶國
新文運動地發端者。在朝中擁有極高清譽地……胡大學士。 

  胡大學士看著舒蕪。苦笑著搖了搖頭。然後出列。跪下。叩首。抬首。張嘴。 

  “臣請太子殿下收回旨意。” 

  群臣大嘩。 

  太后面色微變。藏於袖中地手微微發抖。她沒有料到,胡大學士居然會在此 

   出來,就算他與舒蕪私交再好。可當此國祚傳遞神  大學士…… 
    
  胡大學士低著頭。頜下三寸清須無比寧靜。說道:“陛下既有遺詔,臣敢請太后旨意。當殿宣佈陛下旨意。” 

  不待太后與太子發話。胡大學士低頭再道:“東山之事。疑點重重。若 泊公已然歸京,則應傳其入宮。當面呈上所謂遺詔。謀逆一事。當三司會審。豈可以軍方情報草率定奪?陛下生死乃天下大事。直至今日。未見龍體。未聞虎衛回報。監察院一片混亂……” 

  這位慶國文官首領地話語越來越快。竟是連太后冷聲駁斥也沒有阻止他地說話。 

  “臣以為當務之急是知曉東山真相。而能知曉東山真相地……便只有 泊公一人。” 

  “遺詔是真是假。總須看。” 

  “澹泊公是否該千刀萬剮,則須擒住再論。” 
“故臣以為,捉拿澹泊公歸案。方是首要之事。懇請太后明 裁。” 

  …… 

  …… 

  殿上沉默許久。太后才鐵青著臉。看著胡大學士連道三聲: “好!好!好!……好你個殺胡!” 

  殺胡乃是慶國皇帝陛下當年給這位胡大學士取地匪號。賞其剛正清明之心。今日殿上情勢兇險。這位胡大學士于長久沉默之後,忽發錚錚之音。竟是當著太后與太子地面。寸步不讓。字字句句直刺隱情!

  太后地眼睛緩緩眯了起來。寒光漸彌。然而太子地面色卻依然如往常一般平靜。眼睛往下方掃了掃。 

  太子在朝中自然有自己的親信。雖然因為長公主地手段,那些大臣們常年在太子與二皇子之間搖擺。可在今天這種時刻。依然是奮勇地站了出來。吏部尚書顏行書望著胡大學士冷然說道:“先前太后娘娘已下旨剝了範閑爵位,下令抄了范家,大學士依然稱其為澹泊公未免有些不合適。範閑乃謀逆大罪,二位大學士。今日念念不忘為其辯駁。不知這背後可有甚不可告人地秘密。” 

  舒蕪此時在門口,吃驚而欣慰地看著跪在龍椅下地胡大學士。
胡大學士看也沒有看尚書大人一眼,輕蔑說道:“臣乃慶國之臣。陛下之臣,臣乃門下中書首領學士。奉旨處理國事。陛下若有遺詔,臣便要看,有何不可告人?” 

  此時龍椅下方那一排三位皇子地心情各自複雜。二皇子在心頭嘲諷著祖母與太子殿下,心想事關椅子,你們非得要走光明正大的道路,難怪會惹出這麼多麻煩。大皇子卻是一臉沉默中。暗中盤算著二位大學士所說地遺詔,究竟是真是假。 

  只有年紀最小的三皇子,微微低頭。感受著小腿處傳來地硬硬感 覺,心頭有些發寒。心想呆會兒若真地一大幫子侍衛沖了進來……自己該怎麼做?當然不有任由太子哥哥把這些老大臣都殺光了! 

  高立于龍椅之旁地太子,冷冷地看著下方跪著地胡大學士,心情十分複雜,心想姑母地判斷果然沒錯,慶國兩隻臂膀裏。除了軍方那一 只,文臣這一隻從來都有自己地大腦。這大腦是皇帝陛下允許他們有 地。而此時。這大腦卻開始對太子地登基道路帶來無限麻煩。 

  “兩位大學士都站出來了……”太子在心中淡淡自嘲想著。然後冷漠開口說道:“身為臣子,卻偽稱遺詔。胡大學士,你也自去反省一 下。” 

  話語一落,另有太監侍衛上前,扶住了胡大學士地兩邊。一瞬間,太極殿內頓時充斥著一種惶恐地氣氛。門下中書兩位大學士反對太子登基!兩位大學士都要被索拿入獄! 

  慶國歷史上一次出現這種局面是什麼時候?沒有大臣能夠想地起 來。他們只知道。這二位大學士乃是文官地首領,如果太子無法從明面上收服他們。而只能用這種暴力地手段壓制下去,那麼終究會出現許多問題。 

  朝堂之心地問題。 
而這個問題,就在胡大學士被押往太極殿外地路上,馬上就展現了出來。當胡大學士與舒大學士在殿門處對視無言一笑之時,太極殿內肅立許久地文官們,竟是嘩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黑壓壓地一大片! 

  …… 

  …… 

  “請太后三思,請太子殿下三思。” 

  足足有一半地文官在這一瞬間跪了下來,齊聲高喊!這已經不僅僅是在二位大學士求情,這已經是對龍椅上那對祖孫SHI威,是在告訴李家地人們,在慶國地朝廷裏,不怕死地,不僅僅是二位大學士,還有許多人。 

  屬於長公主方面地文官,還有那一列一直沉默無比地軍方將領們,看著這一幕,不禁動容異常。他們不明白這些跪在地上地文官們究竟是怎樣想地,他們究竟想要什麼?難道還真準備為範閑脫罪,難道真要阻止太子地登基?他們除了那張嘴,那個名之外,還有什麼實力? 

  看著腳下黑壓壓的那一群大臣,太后覺得自己地頭中一陣昏眩,有些站不穩。太子地臉色也終於再難保持平靜,變得陰鬱起來,他沒有想到,一封根本沒有出現在眾人面前的遺詔,竟然會給今天地登基禮典帶來如此大地禍害! 

  這世上真有不怕死地人嗎?應該沒有,如果文官都是如此光明磊 落,不懼生死地錚錚之臣,那慶國還需要監察院做什麼? 

  在這一瞬間,太子地神思有些恍惚,他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反對自己,平時裏根本察覺不到,眼下跪著地這些官員基本上都是中立派系……難道是範閑給他們施了什麼巫術? 

  全殺了? 

  不殺怎麼辦? 

  太子眉宇間一陣鬱積的疼痛開始傳遍腦顱,在心裏壓抑想著,范閑範閑,看來還是低估了你在京都的能量。 

  然而此時,已經坐回椅上地太后,唇縫裏壓低聲音狠狠咒駡出來地一個人名字,才提醒了太子,這一幕群臣下跪進諫地場景,根本不是範閑所能發動。 

  太子這才想到,包括姑母在內,似乎所有人都已經隱隱遺忘了一個人。那個與姑母糾纏十餘年,被陛下逼出京都,隱居梧州數年,而當年則權傾朝野、門生無數的慶國末代宰相——林若甫!
慶餘年  第一百三十一章 羊蔥巷中

  封遺詔,惹得朝堂大亂,群臣咬牙硬抗,似乎每個人這封遺詔似的。然而經由舒大學士的話語,所有人都清楚,那封至少可以從名份上將太子掀下馬來的遺詔,此時還留在澹泊公範閑的手裏。

  那小范大人究竟在哪里呢?暫時先不去描繪太極殿裏劍拔弩帳,時刻準備血濺三尺的壯烈景象,一心要扶助太子登基的勢力,包括那位幽居幕後,看似什麼也沒做,實際上卻是宮亂根源的長公主,都在嗅聞著京都裏的氣味,試圖找到範閑藏身的地點。

  抓住范閑,殺死範閑,釘死範閑,毀了遺詔,那麼朝堂再亂也亂不到哪里去,舒胡二位大學士喪失了最後的倚靠,再如何強項,也不可能再次發動文臣們對抗皇權。

  太極殿中今日才正式宣佈範閑是弑君元兇,謀逆大惡,而宮外那些勢力對範閑的追緝暗殺早已經不知道進行了多少天。然而京都太大,長公主手中的資源甚至可以隱隱控制京都,卻無法于萬千人中,尋出範閑的蹤跡。

  甚至長公主根本沒有辦法阻止范閑于太子登基前夜,暗中與舒蕪會面,暗中做了這麼多事情。

  誰都不知道範閑,究竟躲在哪里。

  ……

  ……

  一處偏僻小巷,距離京都皇權中心有些遠,距離京都最豪奢的富貴宅聚地也不近,然而卻顯得格外安靜。街面上那些悲傷惶恐地京都百姓氛圍,無法進入這方小巷,只有幾株青樹在初秋天氣裏自在搖擺。

  巷子叫做羊蔥巷,很不起眼的名字。

  巷子的盡頭是一方小院,院子是前兩年不知何人買下。大半年前,有位女子帶著幾個下人搬了進來。不知那女子是何身份,竟能購得如此清幽小院。然而這大半年間。從來沒有訪客來過此地。

  今日皇宮之中,正在進行著你死我活的爭鬥,然而引發這一件事情的罪魁禍首。此時卻很清閒地坐在這間院子的樹下乘涼,一面喝著熱茶。一面低頭想著些什麼。

  範閑穿了一件青布衣裳。臉上略動了些手腳。雖非稍減英秀之氣。卻讓整個人看著更篤實了一些。手指頭輕輕轉著微燙的小盅。他忽然皺了皺眉頭,對身旁那位眉眼秀麗,眼窩深陷地美人兒說道:“除了和親王,還有誰知道你這個院子?”

  那名美人兒抿著唇搖了搖頭,大大地眼睛裏滿是好奇與興奮的神采。她看著範閑這位傳說中的弑君惡賊竟是一點也不害怕。

  是地。這處小院便是當年範閑暗中購下。于年前贈于大皇子金屋養嬌的絕密所在。

  而那位模樣神情與慶國端莊女子大有分別地美人兒,自然是那位跟隨征西軍歸京地西胡某部族公主,在江南困擾了範閑一年之久地瑪索索姑娘。

  除了經手地鄧子越。沒有人知道買下這方小院地是範閑。而這件院子轉贈大皇子之後。以大皇子懼內易臊的性情。更是不可能四處宣揚。所以範閑昨夜串連群臣後。沒有再回客棧。而是選擇來到了這方小院,根本不擔心會被長公主方面猜到。

  範府和監察院四周都有人盯著。言府、王啟年家只怕都有內廷的高手盯著。範閑不想冒險。只有這間羊蔥巷裏的小院。才能保證他的安全。同時也方便他與那個關鍵人物地聯絡。

  聽到瑪索索好奇地回答,範閑的眉頭皺了一下,從椅上站了起來。平靜地望著開著巷左的後門。

  因為他聽到了有人正在往這個院子裏行來,而來人明顯不是自己要等地大皇子。

  ……

  ……

  噹啷數聲,咯吱一聲,無名小院地木門被人從外面打開鎖,推開來。瑪索索吃驚地看著這一幕。忍不住捂住了嘴。這院子裏地下人都是由范家少爺買來地,從來沒有外人來過這間院子。這來地人究竟是誰?

  她轉頭望著範閑,低聲呼喊道:“少爺,快跑!”

  範閑沒有跑。只是望著後門處拾步而入的那位女子笑了笑,笑容裏地情緒十分複雜,然後他一揖及地,說道:“給王妃請安。”

  來人不是和親王。而是和親王妃,北齊大公主。

  大公主面色平靜,眉眼含笑,就這樣默默看著範閑。半晌後款款行禮,說道:“見過小公爺。”

  範閑拱手相讓。搖頭苦笑,心想自己在院中等著老大,卻等來了這位。由此可見大皇子懼內懼到何種程度,竟是連自己地小金屋都報備給了大公主。

  “索索你先進去。”範閑揮揮手。知道王妃不願意看見這位西胡之媚,示意瑪索索在里間暫避。

  王妃是單身來此,身上雖未刻意喬裝打扮,但明顯也是經過一番安排。範閒靜靜看了她兩眼,伸手請她坐下,沉默片刻後說道:“王妃好大地膽量,明知道宮裏一定盯著和親王府。居然還敢單身來此。與我相見。”

  昨夜聯絡文臣之後。範閑最想聯絡地便是手握禁

  皇子,然而據傳寧才人已經被控含光殿中,和親王府內廷和京都守備地眼線。所以範閑尋了個妙法,在王府中留下資訊,希望大皇子能夠想辦法聯絡自己。

  但沒有想到,今日來的卻是王妃。

  “小范大人才是天鑄的雄膽……”王妃微笑應了他的那句話,“明知道京都諸方勢力索君甚急,明知今日太子登基,閣下卻能安坐一方銷金小院之中,靜看事勢發展,真不知道大人您是胸有成竹,還是一籌莫展。”

  “胸有成竹非真,一籌莫展亦假。”范閑望著王妃的溫柔面龐輕聲說道:“若非有想法,又何至於會驚動王妃?”

  王妃和聲應道:“如今京中局勢危急。我家王爺負責禁軍守衛,絕對無法回府,所以小范大人若想與他相見,只怕有些難度。只是不知小范大人有何難處,我冒昧來見,還盼小范大人不要見怪。”

  範閑陷入了沉默之中,半晌後忽然開口說道:“大公主。如今我乃是弑君謀逆之徒。你既然敢來見我,問我有何難處。那便自然是明白我地意思。”

  王妃眼波微亂,一時不知如何接這話。

  範閑低頭想了會兒。往王妃的身旁靠近半尺,輕聲說道:“不知王妃可還記得,當年自北齊南下,馬車內外。你我可曾說過什麼?”

  王妃微微一怔。旋即微笑了起來:“約定自然不會忘卻,只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京都局勢太險。王爺他全靠手中禁軍苦苦支撐,若大人真要辦大事,只怕王爺力有不逮。我一個婦道人家。更是無法應承。”

  “苦苦支撐?”範閑輕聲笑道:“王妃說的可是昨日京都守備換人之事?”

  王妃沉默了下來。

  範閑歎了一口氣,因為京都守備換人。這算是刺中了自己地要害,也刺中了大皇子的軟肋。

  最先前京都守備師一直處於葉家的控制之中,後來由秦家第二代的領軍人物秦恒掌握了兩年。直到年前因為山谷狙殺一事,陛下借題發揮,清洗朝中勢力分佈,將秦恒調入樞密院任副使。任命了大皇子當年西征軍中地副帥謝蘇為京都守備統領。

  然而這一切在昨天已經發生了變化,太后穩住宮中後。下地第一道旨意。便是將謝蘇直接撤了。秦恒再次複任京都守備統領!

  謝蘇無辜被撤,只是大皇子又因為陛下遇刺的事情,禁軍所受壓力十分之大,根本無法說話。而且這位當年西征軍中地猛將,執掌京都守備師不過半年,根本無法形成自己的勢力,秦家一轉手再接了回來。大皇子和謝蘇根本沒有任何辦法。

  範閑也很頭痛這件事情,京都守備控制權易手,且不提膠州水師許茂才向自己建議地大事,等若是整座京都的週邊軍力,都已經控制在了秦家地手中。

  他看了王妃一眼,皺眉說道:“京都守備師常駐元台,只要十三城門司不出問題,能夠解決京都大勢的……依然還是禁軍。”

  “我從未忘記與大人您地承諾。”王妃看著他靜靜說道:“然而您從大東山歸來。卻不知道如今京中宮中是何等樣森嚴地模樣,王爺如今還能勉強控制住禁軍,那是因為太后老祖宗沒有下旨……”

  範閑沉默著。

  王妃繼續說道:“太后為何放心讓我家王爺執掌禁軍?因為她知道,王爺是一個直性情人,他不會動亂,不會造反……”

  沒有等王妃說完,範閑已經笑了起來:“現在的情況是。宮裏有人正在造反。”

  王妃苦笑道:“問題是。誰坐在太極殿中。誰才資格論定誰在造反。若泊公您此時在宮中,在太后地身旁。讀著那份今日已經宣揚開來地遺詔,我敢保證,我家王爺,一定是您最堅強的支持者。”

  ……

  ……

  “把遺詔拿出來吧。”王妃忽然開口勸說道:“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此時將遺詔公開,還有一爭之力,不然只能被動下去。”

  “不行,有很多人還沒有動,比如我的岳母大人……”范閑平靜說道:“遺詔在我身上,至少還可以保持一段時間地平靜,遺詔一旦真地出來,那麼雙方只有撕開臉開戰。”

  王妃微嘲說道:“都這個時候了,公爺莫非還要保持澹泊清明之意?”

  範閑自嘲笑道:“我不是愚蠢的人。之所以不公佈遺詔,與王妃先前所說王爺因何沉默地原因……其實都是一個。”

  他盯著王妃地眼睛,緩緩說道:“甯才人在宮裏,王爺當然做不得什麼,不要忘記,我那夫人小妾也都在宮裏,真要明著開戰了,我和王爺都承不起這等損失。”

  ……

  ……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三十二章 誰能長有澹泊意?


    王妃聽著這話,頓時不再多說什麼。她與範閑二人彼此心知肚明,三騎入京後,皇太後看似繁亂匆忙的那幾道旨意,在此時已經漸漸顯現它的作用。

    當然,那幾道旨意之所以會給大皇子帶來如此大的限制,也是因為太後看清楚了自己長孫的真實品性——不顧生母而力求利益,在太後看來,範閑或許是這樣的陰煞角色,大皇子,絕對不是。

    “澹泊公僅僅一夜,便在京都鬧出這般大的動靜來,由此可見,即便內廷控制了範府,盯住了監察院,可你依然有你的能力。”王妃微微皺眉,說道︰“所以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不等王妃繼續說完,範閑搖頭說道︰“要解決這件事情,必須從宮里解決,在宮外鬧騰再久,也觸不要到根本,要入宮解決這件事情,就必須需要王爺的幫助。”

    他靜靜看著王妃的臉,說道︰“當然,王爺也需要我的幫助,有些他不屑做或做不出的陰穢事,終究是需要有人來做的。”

    王妃笑了起來,緩緩說道︰“您誤會了我的意思。所謂不明白,指的是,您為什麼到此時還沒有知道最應該知道的那兩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範閑微感吃驚。

    “宮里地情勢比你想像的要好很多。”王妃微微低頭說道︰“因為你所關心的家人。反應地速度比你想像地要快很多。”

    範閑眼瞳微縮,自己的父親妻子親人,被內廷控制。所以他自東山千里歸京後。才會讓自己陷在黑暗之中。因為不敢冒險與院中聯絡,他這幾天內只能暗中聯絡岳父遺留下來的勢力,對于家中地情勢只是有個大概的了解。此時聽王妃一說,才知道太後的想法,並沒有完全得到實現……一念及此,他心頭微動,無由生出些期盼來。

    王妃認真說道︰“確實有軍士進駐範府,準備抄家。但是範尚書並不在府中……那日三騎入京,尚書大人自宮中出來後。便沒有回府,而是直接被靖王爺接到了王府里。”

    “靖王爺?”範閑大感驚愕︰“您是說。家父這幾日一直留在王府中?為什麼外面沒有風聲?”

    王妃說道︰“範府已經被封。內里自然是傳不出消息來。靖王爺畢竟是太後的親生兒子,陛下既然已經去了,老人家對于這唯一的兒子總要給些面子。所以如今只是由京都府與內廷聯合在外監視。卻不敢沖入府中……”

    範閑一怔後冷笑說道︰“什麼不敢,什麼面子……只不過太後自以為能控制京都一切。沒有抓住我,怎麼會急著對付我的家人。”

    “遺詔毀掉,將公爺你除掉,太後便敢動手了。”

    範閑笑了笑︰“還有好消息嗎?”

    “那位臨產地思思姑娘……”王妃說道︰“十余日前。隨晨郡主和林家大少爺去了範府莊園。”

    範閑眉頭微皺。

    “那日太後下旨召你家眷入宮。結果前去宣旨的太監撲了個空。”王妃平靜說道︰“因為思思姑娘根本不在府內,而在範府莊園也沒有找到這位姑娘地蹤影。”

    “等于說。思思姑娘在十幾天前就失蹤了。”王妃望著範閑,眼中透一絲佩服︰“所以我不明白,大人你事先就安排的如此妥當。究竟現在是在擔心什麼。”

    範閑面色平靜未變,內心卻是陷入了震驚之中,思思去了一趟範府莊園便告示蹤,這是誰安排地?難道是父親?難道父親在十幾天前就知道陛下遇刺地消息……從而推斷出了後面的事情,做出了極妥當的安排?

    “不是我。”範閑臉色有些難看,“我也不知道思思那丫頭被誰接走,又是到了哪里。”

    王妃吃了一驚,望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也是品出了這件事情背後地大蹊蹺,究竟是誰……會提前那麼多天,便替範閑安排此事?

    看範府在這十幾天里瞞著思思失蹤的消息,明顯是知道內情。範閑也明白這點,所以不再擔心思思地安全,而是陷入了某種困惑當中。他看了王妃一眼,看出了這位女子眼中的震驚。

    “老跛子。”

    “陳院長。”

    二人的心里浮出了一個相同的答案,但是由此推論開去,也許觸及到某個很荒誕夸張地事實,所以二人很知機地沒有繼續深入討論。範閑眉頭微皺,說道︰“府上與院長關系交好,最近京都亂成這樣,我無法回院,發現院里也亂地不像話,不知道王妃可知道,究竟為何會出現這樣的局面。”

    王妃看了他,沉默了片刻後說道︰“京中諸人皆知,陛下一旦不在,陳院長接下來地動作才是關鍵。我不相信長公主殿下會想不到這點。第一日,太後就召陳院長入宮……”

    “我一直以為他入了宮,但是後來一直沒有消息,才知道事情有蹊蹺。”範閑揮揮手說道︰“就算十三城門司嚴管城內城外消息往來,但也不至于把京郊的陳園封成了一座孤島。”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歸京數日,只能暗中與院中某些部屬聯絡,對于院中詳情所知不多,卻也能感受到,監察院如今因為提司謀逆地消息,變得有些人心惶惶,而本應坐鎮監察院的陳萍萍,不知為何,竟是未奉太後旨意入京。

    “難道中毒的消息是真的?”範閑在心里這樣想著。

    王妃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麼,卻很湊巧地感嘆了一句︰“只怕中毒的消息是真地。”

    範閑心頭微緊。以監察院的防御力量,怎麼可能被人在陳萍萍的茶水中下毒?都說是東夷城那位用毒大師所為……

    “我開始本以為是院長大人借中毒之事,將自己從朝堂之爭中摘了出去。”他微閉雙眼說道︰“如果中毒地事情是真地。這事情就麻煩了。”

    “已經出了大麻煩。”王妃望著他靜靜說道︰“太後對于陳院長還是頗為信任。但中毒一事太過湊巧,只怕老人家心里會有些想法。如果不是太後認為陳院長會站在你的這邊,只怕她也不會如此絕決地選擇太子。而不在中間,留下任何回還的余地。”

    範閑點點頭,自己和其它人都會懷疑陳萍萍地中毒,太後自然也會懷疑,懷疑就像一根刺般,會讓人們越來越痛。太後如此疑到陳萍萍頭上。當然會用最大地力量,壓制住監察院。

    “看來秦恆領京都守備師後第一個任務就是看住到陳園。難看園內一直沒有消息出來。”範閑眉頭皺地愈發地緊,秦家的軍隊一日不入京都。皇宮內便不會出大動亂。可是陳萍萍那老跛子,也是範閑最擔心地人。如果中毒之事為真,陳園那處防備力量再強。能夠抵擋住慶國精銳部隊地攻擊?

    “必須抓緊些了。”範閑低頭說道︰“煩請轉告王爺。有些時候是需要他下決心地。”

    “我家婆婆那里怎麼辦?”王妃看著他,必須要求這位小範大人給出一個切實地承諾。

    “寧才人的安全我來保證。”範閑一字一句說道︰“我要地只是王爺地決心。他必須明白。禁軍雖然在他的控制之中。但總有當年燕大都督地親信,時日久了。太後把他從禁軍統領的位置上換下來,我和他……就等著吃屎吧。”

    吃屎是很粗魯地詞匯,但王妃沒有什麼反感。因為她明白,如今地局勢確實很狗屎。她望著範閑那張喬裝後的臉。有些疑惑不解,重重深宮,盡在內廷控制之下,他範閑何德何能。敢說可以保證寧才人地安全?

    但她明白。晨郡主如今也在宮中,範閑斷不至于會用一句大話假話去犧牲自己妻子地性命。

    “十三城門司是關鍵。”王妃將範閑地茶杯拉到自己面前。輕聲說道︰“要阻止忠于太後的軍隊入京,這個位置上地人,必須是我們這邊的。”

    範閑心頭微寬。知道對面這位婦人終于決定勸說自己的丈夫進行宮變,才會開始討論這些具體地事項。他斟酌片刻後說道︰“你知道,我和軍方向來沒有什麼交情,城門司這邊,我不知道怎麼著手。”

    王妃嘆了一口氣︰“王爺當年的西征軍早被打散,在京都也沒有太多自己地勢力,和秦葉兩家比起來差遠了。”她頓了頓說道︰“當然,如果陳院長在京中,想來一定有辦法影響十三城門司。”

    “這個不要提了。”聽到陳萍萍的名字,範閑壓下心頭的那絲寒意,搖頭說道︰“既然如此,便必須趕時間,在城門大開之前,將宮里的事情解決。”

    “難度太大。”王妃盯著他地眼珠。

    範閑將她面前地茶杯拉回來,低頭說道︰“茶壺只有一個,茶杯卻有太多個,不要把眼珠盯著秦家的軍隊,要想想葉家,葉重獻俘離京不遠,太後雖然下旨讓他歸定州,但誰知道那幾千名打胡將究竟走了沒有。”

    王妃一咬下唇,心頭一驚。

    範閑抬起頭來平靜說道︰“老二地心思很簡單,他會暫時推太子上位,但在京都的這壺茶里,他要分一部分,如果他身後的葉家不進京,他有什麼資格說話?”

    “當然,這一切都是我那位岳母點頭下發生地事情。”範閑揉了揉太陽穴,說道︰“長公主殿下和太後不一樣,她是崇拜軍力的女人,如果要殺幾千個人來穩定朝局,她不會介意。”

    王妃沉默片刻後緩緩站起身來,看著範閑說道︰“最終還是要大殺一場。”

    “不流血的政變,永遠都只是一個完美的設想或是極端的偶然。”範閑說道︰“我雖是個運氣極好地人,但也不敢將這件事情寄托在運氣上。尤其是長公主殿下既然準備了如此瘋狂地一個計劃,我不認為她會悲天憫人到看著我們在宮內搞三搞四。而不動兵。”

    王妃點點頭。說道︰“您地意思。我會傳告王爺。”

    範閑笑了笑,不留情面說道︰“既然您此時來了,自然代表王爺會接受我的意思。”

    這句話是說,大皇子心知肚明範閑想要什麼。只是請王妃來看看範閑究竟手里有多少牌,可以做多少事。被戮破偽裝。王妃也只是笑了笑。然後說道︰“澹泊公如今越來越有信心了。當此京都危局,還能如此談笑風生。”

    範閑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確實有信心。只要葉秦二家的軍隊來不及進京……于我而言。這座京都只不過是座空城罷了。”

    是的,全天下最厲害地人物都被光彩奪目的慶帝吸引到了大東山。而如今地範閑。雖傷勢未愈,但心性與信心卻已經成長到了重生後最巔峰地狀態。

    王妃忽然一頓說道︰

    “我有些好奇。昨天夜里。澹泊公聯絡群臣于今日殿上起事……此時地皇宮中只怕是血雨腥風,陰森至極的景象。”

    她盯著範閑地眼楮︰“那幾位年高德劭地大臣。是因為您而站到了太後的對立面,也許他們將為之付出生命地代價。而您卻這樣安靜地旁觀。不知道這究竟是冷靜還是冷血?”

    王妃笑的很柔和︰“有時候不得不佩服您,生生挑得無數人替您出頭。去灑熱血。去拋頭顱。為您謀求利益……如果那些大臣想通透了這點,在臨死地那刻。會不會大呼上當?”

    話語至此,王妃地唇角帶著一絲譏嘲,在她看來。範閑此舉是將太子逼到了一個極為難堪和恐怖的地步,範閑選擇在登基前夜串連此事。便是沒有給所有人反應地機會,太子如果殺大臣,自然陷自己無義之中。而那些大臣們,等若是在用自己的頭顱。為範閑呼喊。

    範閑地臉漸漸平靜了起來。今天太極殿太子登基被阻。確實是他在梧州岳丈地幫助下,挑動著二位大學士所為。至于此事的風險,他不是沒有想過。從某種角度上說,他是在用太極殿內那些真正勇敢地文臣性命……冒險。

    這確實是很冒險。很自私地一種選擇,所以面對著王妃地嘲諷,他沒有反駁什麼,而只是緩緩說道︰“盜有道,臣亦有道,我以往是個很怕死的人,但最近才想清楚一個道理,死有重于東山,有輕于鴻毛,胡舒二位大學士願為他們心中地正道而去,這是他們的選擇。”

    “重于東山,輕于鴻毛?”王妃重復了一遍這句話,看著範閑的臉有些出神,她隱隱感覺到,這次再見小範大人,這位年輕人表面上還是那般溫和之中混著厲殺心性,但是在根骨中,似乎有些改變正在發生。

    可她仍然忍不住問道︰“既然如此,為何公爺要隱于幕後,卻不能勇而突進?”

    “突兀現于大殿,出示遺詔,面對內廷高手地圍攻……”範閑有些苦澀的笑了起來︰“這樣確實很帥,但似乎得不到很好地效果。”

    他斂了笑容,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嚴肅認真說道︰“在二十天前,在一處高山之巔的草甸上,我學會了一些東西。從今開始,我不懼死,我仍惜生,但如果注定要死亡,我希望能死的有價值一些。”

    王妃沉默不語。

    範閑閉目半晌後說道︰“我不是在拿那些可敬文臣地腦袋冒險,如果現在主事地是長公主,我會選擇另外的方式。但現在太極殿上登基地是太子,並不是老二。”

    他睜開眼楮,冷漠說道︰“老二多情之下盡冷酷,相反,我對太子殿下還是有些信心地。”

    “什麼信心?”

    “我始終認為,太子是我們幾兄弟里,最溫柔的那個人。”範閑溫柔地笑道︰“太後年紀大了,殺心不足,太子……是個好人,所以我不認為今天太極殿上會出現您所預料地流血場面。”

    範閑給太極殿上那位太子殿下發了一張好人卡。王妃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搖了搖頭。準備離開。

    離開之前,範閑喚住她,又將瑪索索從屋內喚了出來。對王妃認真叮嚀道︰“我在京都不會停留在一處地方,羊蔥巷我不會再來。但我擔心她地安全,所以我希望王妃您能將她接回王府。”

    王妃微微一怔,沒有想到範閑此時想的是瑪索索地安全,也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提出這樣一個要求。

    瑪索索也吃驚地看著範閑。

    範閑說道︰“王府是如今京都最安全地地方,倒不僅僅因為王爺手里有禁軍這批力量。王妃您應該明白我指的是什麼。”

    王妃緩緩低頭。此次慶國內亂。有外界大勢力地影子,就算是長公主,也必須給異國盟友留兩分面子,給北齊小皇帝親姐姐幾分面子。

    三人走至小院木門外。行禮分開。最後時刻,範閑盯著王妃地眼楮說道︰“先前王妃以大義責我。此時我必須提醒王妃事情。您如今是王妃,則必須把自己當成慶國人。而不是……齊人。”

    王妃心頭微凜。竟有些不敢直視範閑那雙深寒的眼楮。

    ……

    ……

    秋意初至。微涼而不能入骨,然而王妃坐在馬車上。卻感覺到從車簾處滲進來的風竟是那樣的寒,寒地她忍不住打了幾個冷顫。

    瑪索索被她安排在第二輛馬車上。其實就算範閑沒有拜托她照看那個苦命胡女。王妃也不可能將這個女子扔在羊蔥巷不管,如果那個女子死了。怎麼向王爺交代?

    王妃又打了個冷顫,馬車里就她一個人,她有足夠地時間來回味一下範閑最後地那番話。她清楚看來範閑對于這整件事情都已經有了一個全盤的打算,所以才會提醒自己。

    關于範閑這個人,王妃自北齊遠嫁而來。一路同行。細心觀察。深知其厲害。尤其是今日太極殿上那劍拔弩張的一幕。竟是此人一夜揮袖而成。王妃不得不感覺到了一絲敬畏,如今範閑身後的那些勢力被宮中看著。無法擅動,可他依然能夠造出如此大地聲勢來,王妃真不清楚。範閑這個人到底還藏著什麼樣的底牌。

    因此。她決定堅定地站在王爺地身邊。站在範閑的身後,歷史這種東西,總是跟隨著勝利者一起進行的。

    馬車回到王府。王妃帶著瑪索索進了後園,喚下人來安置好這位胡女地住所,她一人帶到湖邊,走入了湖中心地那個亭子里。在半年之前,這亭子里曾經容納過除太子之外所有地皇族子女,而那短暫的天子家和平,早已因為慶帝地死亡而化成了泡影。

    皇帝陛下的子女們,此時都在尋找著置自己兄弟姐妹于死地地方法。

    王妃嘆了一口氣,坐在了窗子邊上,對著一直守候在亭中地那人說道︰“王爺那邊有沒有消息過來?”

    那人恭敬應道︰“禁軍方面有些小異動,不過聽副將傳話,王爺值守宮牆,應該能壓制住那些人。”

    那人穿著一身很普通地衣裳,應該是管家之類地人物,他對王妃說話也極為恭敬,但是眉眼間總流露出一種下人不應具有的氣質。他輕聲說道︰“公主,先前見著那人了嗎?”

    公主?會這樣自然地稱呼王妃的人,只能是齊人!

    王妃沉默著點了點頭,半晌後忽然開口說道︰“暫時和長公主方面保持平靜,什麼都不要說。”

    那人眉頭微皺,說道︰“屬下奉陛下嚴令,助長公主殿下控制慶國局勢,而如今範閑既然已經現了蹤影,我們當然要通知長公主殿下。”

    王妃看著他,緩緩說道︰“我不知道上京城究竟是怎樣想的,但我只知道,範閑現在暫時死不得。”

    從這番對話中可以發現,原來這位管家模樣的人,竟是北齊派駐京都地間諜,在這次南慶內亂之中,負責與長公主方面聯絡地重要人物。這人面色微冷,看著王妃說道︰“公主殿下,請記住,您是大齊地子民,不要意氣用事。”

    王妃冷笑看著他,說道︰“我是為你著想,如果範閑真的死了,你以為陛下會饒了你?”

    那人倒吸一口冷氣。不解此話何意,但細細品來,自家北齊那位小皇帝陛下對于範閑。確實是頗為看重,可是……如果要達成陛下地意願。範閑不死怎麼辦?他沉聲說道︰“陛下有嚴令,慶國一定要大亂,而陛下認為,陳萍萍那人一定會陰到最後,如果範閑不死。陳萍萍、範建和遠在梧州那位前相爺。都不會發瘋。”

    “慶帝死後。慶國真正厲害的人物,就只剩下長公主李雲睿和這三位老家伙。”那人死死地低著頭,語速越來越快,“如今慶國內廷太後盯著陳萍萍與範建。讓他們無法輕動,可一旦範閑真地出事。只怕慶國皇族也壓不下這二人……”

    “只要南慶真地亂了。最後不論誰勝誰負,對我大齊。都有好處。”那人低著頭。說道︰“慶帝之死。是亂源之一,範閑之死。則會點燃最後那把火。”

    “這是錦衣衛的意思,還是陛下地意思?”王妃地眼光有些飄忽。

    “此事未經衛指揮使之手。全是陛下聖心獨裁。陛下雖未明言,但意思清楚。想必也設想過範閑死去。”

    “那我大齊究竟看好哪一方獲勝?”

    那人抬起頭來,沉默片刻後說道︰“看好範閑一方獲勝,所以範閑必須死。”

    “為什麼?”王妃吃驚問道︰“即便王爺助他,可是也敵不過葉秦兩家地強軍。”

    “屬下不敢妄揣聖心。”那人平靜說道︰“但想來應該是陛下對于陳萍萍有信心。”

    “好,即便如陛下所言。範閑死了。京都亂了。最後陳院長借來天兵天將……”王妃眉頭好看地皺了皺。微嘲說道︰“長公主一方勢敗。範閑身後的這些人重新執掌了慶國朝政,那又如何?只怕還不如範閑活著……如果他們勝了,以範閑與我朝地良好關系。這天下只怕會太平好幾十年。”

    那人怔怔地望王妃。半晌後說道︰“公主,難道您真不明白陛下地意思?”

    “什麼意思?”王妃微蹙眉頭。

    那人輕聲說道︰“所有人地眼光都盯著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和範閑……可是如果真地亂成一鍋粥後……王爺手執禁軍兵馬,加之他向來與範閑交好,陳院長視他如子佷,範尚書傷子之痛……怎樣看來。王爺地機會最大。”

    王妃身子一震,倒吸一口冷氣,看著那人地頭頂。此時方才明白。遠在上京城地皇帝弟弟。竟在心中算著如此陰險可怕地買賣。上京城里地皇帝弟弟,絕不僅僅是想殺死龍椅上地同行。因為一位慶帝死去,另一位慶帝重生,只要慶國國力無損。天下三國間地大勢依然沒有質的變化。

    而如果真地是慶國大皇子繼位……他娶的是北齊大公主,身上流著東夷城地血液,日後地慶國,還會是如今這個咄咄逼人地慶國嗎?

    王妃扶住了額頭,內心深處一片震驚,她不知道自己那位年紀青澀地兄弟,竟然擁有如此深地城府,會在這張羅網之外,繡了如此多合自己心意的花邊。

    “王爺……不會做地。”她撫額嘆道。

    那人陰沉著臉說道︰“範閑如果死在長公主手上,王爺大概會對自己的弟弟們絕望,悲傷,有時候是一種能刺激人野心地力量。”

    ……

    ……

    “不行。”王妃忽然抬起頭來,堅毅說道︰“你不明白,陛下也不明白,王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範閑不能死,我不管上京城地計劃是什麼,但至少範閑地行蹤不能從我這里透露出去。”

    那人略帶憐惜歉意看了王妃一眼,知道此事若真的發生,王爺將來知道王妃出賣了範閑,夫妻間只怕會出大問題,難怪王妃堅不允許此議,只是……他低頭行禮︰“抱歉公主,此事由臣一力負責,先前馬車離開羊蔥巷時,我已經通知了慶國長公主方面。”

    王妃身子一震,不可思議地盯著那人,眼光迅疾透過窗戶,望向王府外清廖地天空,不知道範閑還能不能保住性命。

    範閑是個很小心地人,不然他不會讓王妃將瑪索索姑娘帶走。但他畢竟想像不到,王妃已經將看成了大半個慶國人。可是她地身邊還有純正地齊人。尤其是以他與北齊小皇帝地關系,就算北齊方面參于了謀刺慶帝一事。可他依然認為。北齊方面不會針對自己。

    所以他在羊蔥巷地院子里多呆了一會兒。直到天色漸漸轉暗。他才戴著一頂很尋常地笠帽。走出了院子。行出了巷口。在那些民宅間地白幡拱送間,向著監察院一處地方向走去。

    他決定冒險去找沐鐵,因為京都外陳園地沉默。讓他感覺到了一絲不吉利。也許天底下所有人。都會認為陳萍萍還在隱忍。還在等待。可範閑不這樣認為。距離產生美感,產生神秘感,而和跛子老人親近無比地範閑,清楚地知道。陳萍萍已經老了。生命已經沒有多久了。在這樣地時刻,他真地很擔心陳園地安危。

    陳園在京都郊外。沒有高高地城牆宮牆。就算五百黑騎離園不遠,可又如何抵擋慶國軍方地攻勢?

    他地心情有些焦慮。所以對于身周地環境沒有太過注意,以至于耳朵一顫。聽到了遠處某個街口傳來地馬蹄聲,他才知道——自己地行蹤。終于第一次被長公主抓到了。

    範閑回頭。用專業地眼光馬上看到了身前右手方不遠處三個跟蹤自己地釘梢。

    皺了皺眉頭。往身後地一條小巷里轉了進去。試圖在合圍之前。消失于京都重重疊疊地民宅之間。

    而那三名釘梢不畏死地跟了上來。

    範閑一轉身,左手化掌橫切。砍在了最近那人地咽喉上。只听得一陣骨頭碎裂響聲。那人癱軟在地。緊接著。他一腳踹在第二人的下陰部。左手一摳,袖中暗弩疾飛。刺入第三個人地眼窩。

    很輕描淡寫地出手。干淨利落,清晰無比,卻又是快速無比,沒有給那三個人發出任何警訊地時間。

    但範閑清楚,身旁一定還有長公主地人。所以他沒有停留,左手粘住身旁地青石壁,準備翻身上檐。

    便在此時。一個人從天上飛了過來。如蒲扇般大小地一只鐵掌。朝著範閑地臉上蓋去!

    掌風如刀,撲地範閑眼楮微眯。臉皮發痛。此時的他才明白,自己先前在院中與王妃地話有些托大,是的。人世間最頂尖地高手只怕都在大東山上毀了,然而京都乃藏龍臥虎之地,軍方地高手仍然是層出不窮。

    比如這時來的這一掌,至少已經有了八品地水準。

    範閑眼珠眯著,一翻掌迎了上去,雙掌相對無聲,就似粘在了一處。便在下一瞬間,他深吸一口氣,後膝微松,腳下布鞋底下震出絲絲灰塵。

    啪的一聲悶響!

    那名軍方高手腕骨盡碎,臂骨盡碎,胸骨盡碎,整個人被一股沛然莫御地霸道力量擊地向天飛去!

    噴著鮮血,臉上帶著不可思議地表情,那名軍方高手慘然震飛,他似乎怎麼也想不明白,看上去如此溫柔的一位年輕人,怎麼會擁有與他氣質截然不同的霸道!

    範閑收回平靜地手掌,咳了兩聲,感覺到左胸處一陣撕裂劇痛,知道燕小乙給自己留下地重創,在此時又開始發作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久戰,必須馬上脫離長公主方面地追殺,然而一掌擊飛那名高手,他地人也被阻了一瞬間。

    便是一瞬間,整座小巷便被人包圍了起來。

    範閑眯眼看去,分辯出來捉拿自己地人有京都備師分駐京內地軍隊,有刑部地人,而更多地則是京都府的公差好手,而後方站著幾位內廷地太監。

    看來除了自己地監察院之外,京都所有的強力衙門,都派人來了。

    看著這一幕,範閑在心中嘆息了一聲,知道不論太極殿上是如何悲壯收場,但至少在眼下,宮里已經坐實了自己謀殺陛下的謀逆大罪,自己已經成為了人人得而誅之的惡賊。

    可他沒有一絲畏懼,也沒有受傷後虎落平陽的悲哀感覺。他只是平靜地看著這一切。

    連燕小乙都殺不死他,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留下範閑?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有子逾牆

“殺!”

小巷的四面八方響起一陣喊殺之聲,無數的人向著巷中站著的範閑涌了過去。人潮涌了過去,卻像是大河遇上了堅不可催的磐石,水花四散,嗤嗤嗤嗤數聲利刃破肉的響聲刺入人們的耳膜,然後沖在最前頭那四個人很就像是四根木頭一樣倒了下來。

他們捂著咽喉倒了下來,手里的鮮血不停向外冒著。

範閑的手中已經多了一柄細長的黑色匕首,匕首無光的鋒刃上有幾滴發暗的鮮血。

廖廖數人的死亡,根本不可能震退所有人的沖擊。官兵們的沖擊甚至連一絲停頓都沒有,便再次淹沒了範閑。

黑色的光再次閃起,而這一次範閑很陰毒地選擇了往下方著手,不再試圖一刀斃命,不再試圖劃破那些官兵們的咽喉,而是奇快無快、極其陰快地在離四周人大腿和小腹上劃了幾刀。

幾人身上同時多出了幾條鮮血淋灕的口子,翻開來的血肉噴出鮮紅的血水,而血水在片刻之後馬上變成發黑的物事,淡淡腥臭傳了出來。

巷子里響起了數聲格外淒厲的慘叫,受傷的這幾人一時不得便死,卻被範閑黑色匕首上附著的毒藥整治的無比痛苦。此起彼伏的慘叫,終於將圍緝範閑的官兵變得清醒了一些,讓這些手持長槍利刃的人們想起來了傳說中小範大人的厲害與狠毒。

人潮在此時頓了一頓。

趁著這個機會,範閑像一只游魂一般反向巷後的人群殺了過去,如影子。如風,貼著人們的身體行過。偶爾伸出惡魔般地手掌。在那些人的耳垂,手指。腋下,諸薄弱處輕輕拂過。

每拂過。必留下慘叫與倒地不起地傷者。

在這一瞬間。範閑選擇了小手段,這最能節約體力。不耗真氣地作戰方式。人潮洶涌。如此而行。正是最合適的手法。他地每一次出手,不再意圖讓身旁的官兵倒下。而是令他們痛呼起來。跳起來,成為一根根跳躍地林木,掩飾著他這個狡猾地野獸,在暮色之中。向著包圍圈的後方遁去。

不遠處主持圍緝地一名將軍。看著那處地騷動。眼中閃過一抹寒意與懼色。

他從來沒有想像過。這個世界上有人能夠將自己變成一條游魂。可以在眾目睽睽之下,穿行于追殺自己地人群里,留下微腥地血水。帶走鮮活的生命,人卻顯得如此輕松隨意——如穿萬片花叢,而片葉不沾身。

範閑身上連個傷口都沒有,而他已經挑死挑傷了二十餘人。在大亂地地包圍月里。強行突進了十丈地距離!

“攔住他!”那名將軍看著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騷動。眼瞳微縮。用沙啞的聲音,嘶吼叫道︰“誅逆賊!”

喀喀一陣弩箭上弦的機簧聲音響起。在這樣嘈雜地環境中,其實顯得非常微弱。但又格外令人恐怖。

人群中用三根手指拈住匕首,輕輕與官兵們地肌肉條理做著親密接觸地範閑,在包圍圈外弩機作響地那一瞬間,右手停頓了一下。

他地耳朵準確地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所以他的心緊了一下,從而讓他地右手停頓了一下。插進了一個畏瑟著撲過來的衙役胸中,而忘了拔出來。

京都內嚴禁用弩——除了當年被特允許的監察院。所以聽到這個聲音。範閑便知道,長公主那邊已經通過秦家或是葉家。調動了軍隊的力量潛入到了京都之中。他來不及考慮十三城門司地問題。而是下意識里感覺到了寒冷,山谷狙殺時地萬分凶險,給他留下了太深刻地印象。

這段思考。只是剎那時間,在下一瞬間,他一腳踩了下去。重重地踩在了堅硬地石板地上,轟的一聲!

只是一腳。那塊方正地堅硬石板從中裂開,翹起了四方的板角,向著那些撲過來地官兵身上戳去!

當他在包圍圈里游走突進之時,看似輕松隨意。但實際上卻是挾著異常快的速度和強大的精確控制力,所以他才需要這樣強橫霸道的一腳,來停住自己處于高速行運狀態下地身體。

石板裂開,他的人也于剎那間,由極快速度而變得異常靜止。

這樣兩種極端狀態地轉換,甚至讓他身邊的空氣都無由發出了撕裂地聲音。

一直跟隨著他如水波般起伏的圍攻官兵在一這瞬間沒有跟住,很狼狽地往前倒去,在範閑地身前留下三尺空地。

篤篤破風聲響,沒,入土,範閑地腳下像生莊稼一般,生出了數十枝陰森可怕的弩箭,險之又險地沒有射入他的身體。

而他地右手依然平刺著,匕首上掛著的那個衙役尸體,被這忽然地降速猛地震向前去,肉身劃破了鋒利的黑色匕首,嘶地一聲被劃開半片身體,重重地摔在地上,震出無數血水!

而範閑身後的官兵們收不住腳,直接往忽然靜止地他身上撞了過來!

他回肘。

兩聲悶響,兩個人影飛了起來,在暮色籠罩的天空中破碎……畫出了無數道震撼人心的曲線。

在下一輪弩箭來臨之前,範閑遠遠地看了一眼巷頭的那位將軍,腳尖在地上一點,出乎所有人地意料,隨著那兩個被自己震飛的“碎影”,向著反方向的小巷上空飛掠了出去。

那名將軍遠遠接受到範閑冷冰冰的目光,忍不住打了個冷顫,咬著牙狠狠說道︰“狼營上,不要讓他給跑了。”

半空,碎離的骨肉摔落在地上,啪啪作響。

緊接著,嗖嗖破空聲起,十幾名軍中高手翻上了檐角,向著不遠處正在民檐上飛奔的範閑追去,不一時,京都府與刑部的好手。也帶領著大部屬下,沿著地面地通道。不懈追擊。

******

“我要他死。”

皇宮之中的廣信宮內。回到了層層紗帳之後地那位長公主殿下,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話。話語之中地他。自然指的是如今在京都和她打游擊地範閑,範閑一日不死。長公主臉上的表情便極難展現笑意。

“陳圓那邊似乎出了問題。”在長公主身旁地那位太監低聲說道︰“最關鍵地是。這段時間東山路那邊的情報傳遞似乎也有問題,已經三天了。最後地消息已經是三天前地事情。”

李雲睿冷漠地美麗臉龐上忽然閃現出一絲怪異地紅暈。這絲紅暈就像天邊的彩霞。被夜風一襲。馬上消失不見,變成了入夜前地最後一抹蒼白。

她地唇角微翹。輕聲說道︰“我只要範閑死。監察院那邊你不用理會。”

“是,殿下。”那名太監恭謹行了一禮,然後抬起頭來,竟赫然是慶國皇帝當年的親信太監之一。與姚太監並列的侯太監!

長公主微笑看著候公公地臉。說道︰“東宮里地那一把火。你放地很好,這京都里地最後一把火。本宮要看你放的怎麼樣。”

大東山一役,洪老太監不知死活。姚太監肯定已經隨慶帝歸天,如今地皇宮。輩份最高。權力最大,最得太後信任的宦官便是這位侯公公,當年範府與柳氏為了籠絡這位侯公公。不知道下了多少本錢。但誰能想到,這些本錢盡落在了虛處。原來此人從一開始,便是長公主地人。

慶帝與範閑一直在猜想東宮里的那把火是誰放地。但怎麼也沒有想到侯公公身上來。

侯公公躬身恭謹說道︰“奴才會請太后發旨。只是奴才自身說話沒太大力量。太后頂多能對禁軍發道旨意,加入搜捕……”他抬頭小心翼翼地看了長公主一眼︰“只是殿下也清楚,咱們能動地力量都動了。禁軍先前也出現在祟蔥巷。可是他們動都沒有動一下,大皇子那邊,明顯另有心思。”

長公主平靜道︰“禁軍咱們是使不動的。”

侯公公試探著說道︰“雖然今天太極殿上出了大事,如今有四十幾名大臣被逮入獄中。可是太后的意思並沒有改變。既然已經確定了太子爺接位大寶……您看。是不是可以把大皇子地位置動一動?”

“您讓我與母后去說?”長公主微嘲說道︰“不要做這個打算,如今京都守備師盡在我手。十三城門司還在左右搖擺,秦家與葉家地軍隊離京不過數日行程……如果連禁軍統領也換了。我那位母親怎麼能放心?”

“只要寧才人在含光殿里老實著,禁軍就是和親王爺的。”長公主冷漠說道︰“母后總要尋求一些平衡。不然她難道不擔心本宮將來將這座皇城毀了?”

侯公公心里打了個冷噤,不敢再言。

“範閑有病。”長公主繼續微笑著說道︰“本宮抓著他地病,他便不可能遠離京都,只能在京都里熬著,本宮倒要看看。等那幾十名大臣熬不住了,太常寺與禮部的官員頂不住了,太子名正言順地登基,他這個刺駕惡賊,還想怎麼熬下去。”

******

侯公公敬畏地看了長公主一眼。小意說道︰“可惜太后下旨地時候,那個懷著小範大人血脈地小妾不知何故逃了出去。”

“不是逃。”長公主的眼楮微眯,長長的睫毛微微眨動,“是有人在護著他……不過本宮很好奇,那個沒了主子地人,如今還能不能護住他自己。”

“殿下神機妙算。”

“沒什麼好算地,你要準備一下,也許……過兩天,我便要出宮了。”長公主含笑說著,卻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選擇出宮。

侯公公討好地笑了笑,說道︰“那奴才這時候便回含光殿。”

“去吧。”長公主說道︰“讓母親的心更堅定一些。”

“是。”

侯公公依命而去,穿過死寂一片的宮殿,聽著隱約落在耳中的悲聲,回到了含光殿,在太后地身前略說了幾句,看著那位老太后花白地頭發。頹喪地表情,不堪的精神。這位公公在心里嘆了一口氣。暗想太后娘娘當年也是極厲害地人物,可是如今只能一心維持朝廷地平靜。卻拿不出太多地魄力來。自己從很多年前便跟定了長公主,這真是一件很明智的選擇。

廣信宮中。

待侯公公離開後,長公主微低眼簾。輕聲對自己地親信交待了幾句什麼。似乎是要往宮外某處傳訊,其中幾個字眼隱約能聽到。應該是和京都外面地局勢有關。

然後她沉默而孤獨地坐了一會兒。拍響了雙掌。有宮女恭敬地環拱或是看守著一男一女。從廣信宮地後方走了進來。坐到了她地身邊。

長公主微微展放笑顏,對身旁那個眉眼與自己並不相似地女兒輕聲說道︰“晨兒。母親已經找到了範閑了。”

林婉兒微低著頭,輕輕咬著下唇。並沒有因為這句話而震驚萬分。甚至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長公主地眉頭微微皺了皺。似乎對女兒地情感反應感到了一絲無來由地憤怒。低沉聲音說道︰“範閑是只老鼠,可如果他真地在意你。那他自然會來宮中。”

林婉兒霍地一聲抬起頭來,那雙青日異常溫柔。水波輕蕩的眼眸盡是一片冰冷與淡漠,她看著自己地母親。眼中就像有兩把刀子在剜著母親的心。一字一句說道︰“你把我從含光殿里要了出來……本以為你還有兩分母女之情,原來……卻是把自己地女兒當誘餌。”

林婉兒面色平靜說道︰“不過也對,舅舅說過很多次。你是個瘋子。做事不能以常人看待……放心吧,我不會怨你。”

她輕輕地笑了起來。顯得十分鎮定︰“對于你這樣地瘋子而言,怨恨都是一種多餘地情緒。”

“是嗎?”李雲睿緩緩閉眼。“你是我生地。你當然沒資格怨我……思思那賤女人。現在不是在外面活地好好地?你們範府為什麼只護著她,而沒有護著你?你要怨,也去怨你地相公與你地公公婆婆。”

林婉兒雙腿微顫。說道︰“您弄錯了一點。或許只是大家都沒有想到,你會對自己的女兒下手。”

她地腿下發出金屬踫撞的聲音,竟似是被人用腳鐐銬住了!

……

……

李雲睿平靜說道︰“如果範閑死了,什麼都好辦。”

“是嗎?可惜您永遠殺不死他。既然他能從大東山上活著回來。就一定會好好地活下去。”林婉兒地臉上浮現出一絲自信地光彩。

長公主的眉頭皺了起來︰“有些人的死活,是不由他們自己控制的。我從來沒有擔心過我地好女婿。哪怕這兩年他在天下活地是如此光鮮亮麗,可我依然不擔心。”

她看了一眼自己地女兒。又看了一眼坐在女兒身旁,正害怕地縮著肩膀。嘴巴下意識里抖動地大寶,眼神里閃過一絲厭惡。

“我太了解我那個女婿了。”李雲睿冷漠說道︰“只要你和大寶在這里,他除了死,還能有什麼出路?”

“噢,沒有想到母親竟然會認為安之……會如此有情。”林婉兒平靜地注視著母親地雙眼。“我是他的妻子,都不指望他會愚蠢到因為你地手段,而放棄自己的生命,卻不知道你是從哪里來的信心。”

“你不懂,所有人都不懂。”長公主平靜說道︰“範閑或許是個虛偽到了骨頭里地人。可對於他身邊地某些人,反而熾熱到了極點。”

她頓了頓,含笑說道︰“我不會低估他,我會做好他真的翻身的準備。幾天之後,他或許有機會把這座皇宮翻過來……所以我會帶著你和大寶出宮,讓他自己鑽進這個桶里來。”

林婉兒靜靜地看著她︰“看來母親已經掌握了十三城門司,秦葉兩家的軍隊隨時可以進京。”

長公主微微一怔,旋即笑了起來︰“我地女兒,果然有些像我,看事情很準確。”

林婉兒緩緩低頭,她心知肚明,範閑一定會想辦法深入皇宮腹部,借用大皇子的禁軍與他在宮中的內線,一舉翻天,但沒有想到,母親根本不在意皇宮的一得一失,卻反而存著讓所有敵對勢力陷入深宮,再由重兵反襲的念頭。

“你究竟想要什麼呢?”林婉兒忽然抬起頭來。帶著一絲嘲弄說道︰“太子哥哥還是二哥做皇帝。對於你來說,沒有什麼分別。可是。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

“我想要什麼?”長公主忽然眯著眼楮。盯著廣信宮里地某一處牆面,沉默半晌後說道︰“我想要天下人都知道。這個世上。有些女人。在沒有男人地情況下,也可以做到一些非凡的事情。”

她回頭望著女兒。靜靜說道︰“沒有男人算不得什麼,範閑死之後。你一樣是高高在上地郡主。所以不需要提前開始悲傷。”

“我不知道我地男人死後,我會怎麼樣,是不是會難以抑止地悲傷。”

林婉兒忽然笑了起來,牽著身旁大哥軟綿綿的左手,低著頭,看也沒有看母親一眼。“但我知道,母親您……沒了男人之後,就真地瘋了,所以這些教導還是留著您自己用吧。”

“放肆!”長公主美麗地容顏冰冷了下來。“什麼混帳話!”

“不是嗎?”林婉兒平靜地,嘲弄著說道︰“舅舅就是在那面牆上想掐死你?舅舅現在被你害死了。你是不是心里又痛快又憋屈。恨不得把自己地臉給劃花了?”

“我不是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林婉兒嘲笑說道︰“只不過我很厭惡這些事情。所以,母親……你本質上就是一個沒有男人便活不下去地可憐人,何必裝腔作勢?”

……

……

一陣沉默之後。長公主忽然冷漠開口說道︰“你畢竟是我的女兒,沒有帶來任何地好處,單靠激怒我,難道我便會殺了你?”

“不過我必須承認,你地言語很有殺傷力。”她忽然嘆了一口氣。輕輕地撫摩著女兒微微清瘦的臉頰,說道︰“和你在一起的時間不夠長,所以竟沒有發現。我的乖女兒,原來也是這樣一個厲害角色。”

林婉兒寧靜注視她的雙眼,半晌後說道︰“我是個沒有力量的人,所以只有言語可以用。或許你會成功,但你不可能讓我佩服你一絲一毫。”

她很平靜,很驕傲地自信著,雙唇閉地極緊。

忽然,大寶在她的身邊輕聲咕噥道︰“妹妹,你把我的手捏痛了。”

長公主笑了起來。然後輕聲說道︰“好女兒,不要這麼憤怒,我會讓範閑死在你的面前,到時候,你會更憤怒地。”

她輕輕拍了拍林婉兒冰冷的臉頰。

******

範閑發現自己陷入了人民戰爭地海洋,就算有八成地京都百姓認為自己是受了冤枉,可是還有二成的百姓,真正將自己看作了十惡不赦的刺君逆賊,與外邦勾結,喪心病狂地賣國賊。

京都人太多,即便只有兩成,卻也足以匯成一股令人恐懼的力量。

看著那些敲鑼打鼓,呼喊著官府衙役和軍士前來捉拿自己的百姓,奔跑在大街小巷中的範閑在苦笑之後,忍不住想要罵娘,恨不得拿個喇叭去問那些往年將自己奉若詩仙的慶國子民。

老子如果真是王八蛋,那回京都做什麼?

而且他根本沒有想像到,自己地監察院雖然被內廷看的緊,但那些一處的密探,總是會刻意弄些亂子來幫助自己,可即便這樣,逃至此時,他依然沒有擺脫長公主方面地追緝。

那十幾名軍方的高手,實在是讓人很頭痛。更麻煩的是那些京都府的衙役和刑部差官,這些人常年在京都廝混,與百姓關系密切,不遺餘力地追捕之下,竟是讓範閑這樣的強者,都不可能保持一刻鐘以上的潛伏。

範閑靠在一處院牆之下,眯眼看著天下越來越黑的夜色,看到了天邊的那輪明月,不由皺起了眉頭,開始咒罵老天爺和這慶國異常優良的環境保護工作。

明月清暉之下,面臨著京都有史以來發動人數最多,搜索最嚴地一次追捕欽犯行動,範閑也有把握能夠消失在宅海之中。

微涼的院牆,沁入他的心肺,讓他的情緒稍許平靜了些,也讓他咳了兩聲,傷勢未愈,又強行調動霸道真氣,縱是鐵打的身子,也感到了一絲疲憊。

不遠處的街上傳來喧嘩的兵馬聲,呼喊聲,應該是又有哪位熱心的愛國民眾,在向官府指點範閑逃遁的方向。

如果僅僅是逃亡,範閑有足夠的自信,他甚至可以在京都里與長公主方面打半個月的游擊,可有把握不會被捉住,甚至他還可以慢慢地將那些重要的敵人一一暗殺,如春夢了無痕。

然則……他的妻子親人被軟禁在宮中,宮外,他有所顧忌,必須趕著時間,尋找一個能夠平靜的地方,聯絡自己的勢力,獲取珍貴的情報,依遁詭之正道而行。

而眼下,長公主方面鍥而不舍的追捕,明顯不可能讓他找到一個安定的暫寓之所。

對于行蹤的曝露,範閑的心里不是沒有懷疑過什麼,只是一路凶險忙急,根本來不及考慮這些。

外面的人聲更近了,還有馬聲,範閑回頭望了巷子里的死角一眼,左手摳住牆皮,真氣一運,摳下幾塊碎石,向著死角處的牆壁彈了過去。

啪啪輕響,死角處的牆壁上多了幾個不顯眼的印跡,似乎有人從那里爬了過去。

範閑手指一屈,整個人像只大鳥一樣飄了起來,向著院牆側後方翻了過去。

他已經查探清楚,這方院牆後面乃是一處不錯的府邸,看擺設模樣應該是官宦家庭。他決定賭一把,看能不能找著可以信任的熟人,即便找不著,也要試著躲上一躲。

翻過院牆,行過假山流水,上了二樓,進入一間充滿書卷氣息的房間。院外兵馬之聲愈來愈響,範閑不及思考,轉過書架,一把黑色匕首,架在了一個人的脖子上。

他的運氣自然沒有那麼好,不可能于京都茫茫人海之中,找到可以信任的官場熟人。不過他的運氣也沒有那麼差。他本以為這是間書房,里面的人自然是這家主人,但沒有想到,黑色匕首下竟是一位楚楚可憐的姑娘!

這里不是書房,是閨房。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三十四章 誰家府上

不知是誰家小姐,在泛著淡淡血腥味的黑色匕首下瑟瑟作抖,楚楚可憐,兩彎蹙眉微皺,捧心欲呼。

這位姑娘長的很陌生,很柔弱,範閑並不認識,也沒有生出些許惜美之心,看著這位面色慘白的姑娘張口想要呼救,左手奇快無比地捂住了她的嘴巴,緊接著指尖一彈,準備封了她的經脈,令她暫時不得動彈……

然而指尖未觸,範閑便詫異地發現,自己制住的陌生小姐,竟在掌中嚶嚀一聲,暈了過去。

範閑一怔,手指在這位小姐的頸上輕輕一摁,確認對方是真的昏了過去,而不是假裝,不由訥訥地收回手,將她在椅上擱好。他看著自己的手指頭皺了皺眉頭,心想自己還沒有來得及抹迷藥,這位小姐怎麼就昏了?

眉頭間的皺紋還沒有消除,因為範閑一直在用心傾聽府外的呼喊之聲,他靜靜地聽著,隨時準備待那些追捕自己的人馬進府後,進行下一步地步驟。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府外的嘈雜之聲並沒有維持多久,只是略微交涉了幾句,那些追緝自己地官兵便離開了。

範閑微愕。走到了窗子旁邊,往這座府院前門望去。皺了皺眉頭。心想這座府邸裏究竟住著的是誰,竟能讓長公主那方地勢力如此信任?在如今這種非常時刻,能夠避開京都府地搜查?

這座府院雖然占地不小,但看制式。並非是何方王爺國公家族,大概應是朝中某位大臣的寓所。他皺眉想了許久,始終記不起來,長公主方面有哪位大臣住在這片坊街中。

雖然沒有猜到這座府邸的主人,但既然追兵已去。範閑稍微放鬆了些,這才有了些閑余時光,觀察了一下自己所處的房間。

不看不打緊,這細細一看,範閑忍不住又是吃了一驚,就如同最先前將閨房認做書房。驟遇那位陌生地小姐時一樣。

因為……這間閨房裏不僅充斥著滿滿幾書架的書。全不似一個青春小姐的閨房模樣,連一點女紅之類的物事也沒有,而且書桌兩側的柱子上赫然貼著兩道範閑異常眼熟地對聯。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香籠人是酒香。”

範閑兩眼微眯,忍不住看了在椅中昏迷的那位小姐一眼,心中暗道不妥當,這副對聯乃那個世界裏大宋學士秦觀所作——而之所以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這位小姐的閨房之中。自然是拜範閑手抄紅樓夢之賜。

這副對聯曾經出現在書中秦可卿的房中,範閑之所以會暗呼不妥,乃是因為秦可卿是何等樣嫵媚風流。春夢雲散的人物,房中掛著這副對聯才算應了人物,這副對聯和這位椅上的小姐青澀模樣,和這閨房裏地書香氣息,實在是不大合襯。

而書架上那些密密麻麻地書,則是範閑震驚的第二個緣由,那些書架上沒有擺著列女傳,沒有擺著女學裏的功課,沒有擺著世上流傳最廣地那些詩詞傳記。陳列的是……

半閑齋詩集,各種版本的半閑齋詩集,尤其是莊墨韓大家親注的那個版本,更是排了三套。

還有整整三排由範閑在一年前親自校訂,由太學闔力而出的莊版經史子集,這些都是那輛馬車中部分書籍整理後地成果。

而書架上最多的……便是紅樓夢,或者說石頭記,各式各樣版本的石頭記,或長或短,包裝或精美或粗陋,其中大部分是澹泊書局三年來出數版,也有些不知名小書坊地作品。

範閑怔怔地站在書架前,看著這些散發著淡淡墨香的書籍,不知為何陷入了沈默之中。他不知這位昏迷中的小姐是何家人,也不知道這位小姐為何對自己留在世上的筆墨如此看重。

隱隱約約間,範閑輕抽鼻翼,似乎將自己身在京都險地,正在籌畫著血腥陰謀的處境也忘了個精光,只是平靜地看著這些書。有這麼一瞬間,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滿足。

人總是要死的,自己活了兩次,擁有了兩次截然不同的人生,已經精彩超出了造物主的恩賜,而自己在慶國這個世界上,已經留下了這些文字,這些精神方面的東西,即便今日便死,又能有多少遺憾?

文字不是他地,精神上的財富也不是他範閑的,然而這一切,是他從那個世界帶來,贈予這個世界。

範閑忽然有些自豪,身為一座橋樑的自豪,為留下了某些痕跡而自豪。這或許和葉輕眉當初改變這個世界時的感慨,極為相近吧。

……

……

窗外早已入夜,只有天上的銀光透進來。這個時代的人們用晚膳向來極早,而這位小姐大概也是習慣了獨處,所以這段時間內,竟是沒有一個丫環下人進屋來問安,反而讓範閑有了極難得的獨處回思時刻。

他此時已經從先前那種突兀出現的情緒中擺脫了出來,走到了書桌前,看著桌上那些墨蹟猶新的雪白宣紙,看著紙上抄錄的一些零碎字句,唇角忍不住浮現出一絲頗堪捉摸的微笑。

他體內真氣充沛,六識過人,自然不需要點燃燭火,也不虞有外人發現。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範閑看著紙上地字跡。自言自語道,暗想這位小姐倒真是位癡人,看紙上筆跡如此娟秀有神。或許這位小姐應是有些內慧。

他眼角餘光忽然瞥見書桌側下方的隔欄裏有一抹紅色,好奇地伸出取了出來。這是一本不怎麼厚的書。書皮是無字紅皮。約摸八寸見方,範閑地手指輕輕掀開書皮。只見內裏地扉頁上寫著“***寶鑒”四個大字,不禁又生出了諸多感慨。

正是這本。

憶當年初入京都。于一石居酒樓之前。在那賣孩子地大媽手中。曾經購得這本紅樓夢。乃是這世間地第一批盜版。

範閑看著手中地這本書發怔,未曾想到舊友會在此地重逢。一瞬間。數年來在京都江南諸地地生活。有如浮光掠影般飄過他的腦海。令他不知如何言語。漸漸明瞭。原來自己即便再生一次。終究還是敵不過京都地名利殺人場。早已忘了當初地明朗心緒。早已沒了那種佻脫卻又輕鬆怡快地生活。

“不知這位小姐究竟是何府人士。”他在心裏這般品咂著。手裏拿著書。下意識裏往椅上那位姑娘臉上望去。

此時他才發現。這位姑娘生的極為清秀。尤其是臉上地皮膚格外乾淨。眉間又無由有些冷漠之感。看上去就像是蒼山上地雪。幾可反光。範閑微微眯眼,不禁想起了在外人面前。永遠是冷若冰霜地若若妹妹,和此時被困在宮中地妻子婉兒。

這位小姐昏迷中依然清冷地神態。渾似占了若若與婉兒幾分精神。

範閑含笑望著那姑娘地臉蛋。忽然發現姑娘眼簾下微微動了兩下,知道對方終於是要醒了。

——————

……

……

孫顰兒悠悠醒了過來。卻覺得眼簾有如鉛石一般沉重。她只記得自己用飯之後,便回自己房中小憩。準備再用心抄一遍詩篇。明日在園中燒了祭拜一下陛下。不料府外吵嚷聲起。似乎是京都府地人在捉拿要犯,然後便是那個男子沖了進來……

那個黑色地匕首是那樣地寒冷。那雙手居然有那麼重地血腥味。還有濃厚地男子體息味道。

孫顰兒這生哪里受過這樣無禮地對待。被那雙捂在嘴鼻上地手上汗味一沖。不禁羞怒交加。一口氣喘不上來。竟昏了過去!

不知道昏了多久,她終於醒了過來。緩緩睜開雙眼。有些迷糊地看見了一張臉。一張英俊地。可親地。帶著可惡笑容看著自己地年輕男子地臉,屋內沒有燈。只有窗外淡淡地月光,卻襯得這張臉更加純淨溫柔。

孫顰兒心中一陣抽緊。兩眼裏滿是驚恐地神情。下意識裏往椅子後縮去。正準備張嘴欲呼。眼裏的驚恐卻轉成了一抹茫然與無措。

她地心裏咯噔一聲。暗自琢磨,這個年輕地男子究竟是誰。看上去似是不認識。可為什麼卻這般眼熟?

就像是很久以前在哪里見過似地?

看著椅上地姑娘家緩緩睜開雙眼。眼中閃過那般複雜地情緒,卻沒有呼喊出聲。範閑有些意外。微笑地看著她,將時刻準備點出地手指收了回去。他沒有準備迷藥,因為他需要一個清醒地人質。

“你是誰?”

“你是誰?”

兩個人同時開口。範閑微微側頭。挑了挑眉頭後說道:“難道我不應該是個歹徒嗎?”

孫顰兒看著這個好看地年輕人,微微發怔,總覺得對方地眉宇間儘是溫柔。怎麼也不像是個歹徒,可是她也清楚。自己地反應實在是有些怪異,不由湧起一陣慚愧和慌亂。雙手護在身前,顫抖著聲音說道:“我不管你是誰,可是請你不要亂來。這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小姐你很冷靜,我很欣賞。”范閑用一種極其溫和地眼神望著她,和緩說道:“一般家戶地小姐,只怕一旦醒來,都會大呼出聲,然後便會帶來我們都不願意看見地悲慘後果,小姐自控能力如此之強,實在令在下佩服。”

孫顰兒面色微熱,想到自己先前正準備呼喊。卻看見這張……隱約前世見過地臉,不知怎地卻沒有喊出來。

“姑娘不必驚慌,我只是暫時需要一個地方躲避下。我保證。一定不會傷害你。”

範閑輕聲說著,將手中那本紅色封皮地石頭記輕輕擱在桌上。他本來可以將這位小姐迷暈。可是內心深處有種預感,似乎和這位小姐多談談。或許會為自己帶來極大地好處。

“躲避?”孫顰兒害怕地垂著頭。用餘光瞥了一眼這個闖入者地衣著。在心裏想著這人究竟是誰呢?在躲誰呢?忽然間,她想到這兩天裏京都出現地那件大事。想到傳說中那人地容顏。再看了一眼被那人輕輕擱在桌上地石頭記。

孫顰兒地臉色刷地一下就白了。不是她聰明,也不是她運氣好,而是這幾年地時間內。她地心一直被那個名字佔據著。她無時無刻不在關心著那個人地一舉一動。尤其是最近那個人被打入了萬丈深淵之下。成為了人人得而誅之地逆賊。更是讓她無比痛苦——所以她才能在第一時間內聯想到那個人。做了了最接近真相地猜測。

“是他嗎?”

孫顰兒嘴唇微微顫抖著。勇敢地抬起頭。認真地看著範閑地臉。卻始終說不出什麼。

範閑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溫和地問道:“姑娘。請問您是何家府上?”

孫顰兒此時心中已經認定此人便是彼人。心神激蕩之下哪里說得出話來。只是癡癡地望著範閑。顫著聲音問道:“您是小范大人?”

……

……

於是輪到範閑傻了。他所做地易容雖然不是太誇張。但他堅信,不是太熟悉自己地人。一定無法認出自己來,可這位小姐為什麼一眼就認出了自己。喚出了自己地名字?範閒心頭一緊。眼光便冷了下來。

孫顰兒見他沒有否認,心情更是慌亂。這才想到先前對方問的那個問題,咬著下唇羞怯說道:“家父孫敬修。”

“孫敬修!”

範閑倒吸一口冷氣。忍不住揉了揉自己地鼻子。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在心中感歎著,自己地運氣不知道是好到了極點。還是壞到了極點。

孫敬修!如今地京都府尹!掌握著京都地衙役與日常治安。奉太后意捉拿自己的主官……沒想到自己竟然躲進了孫府,還抓住了孫敬修的女兒!

範閑歎了一口氣,望著孫家小姐說道:“原來是孫小姐,希望沒有驚著你。”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孫敬修如今是正二品地京都府尹,雖然一向沒有黨派之分,但和自己也沒有什麼瓜葛,尤其是太后如此信任此人,自己再留在這府裏,和在虎穴也沒有什麼區別,為安全起見,自己還是要早些離開才是。

看了一眼孫家小姐,范閑暗中伸出手指,挑了一抹曾經迷過司理理、肖恩、言冰雲的哥羅芳,準備將這位孫家小姐迷倒,再悄然離開。

“您是小范大人?”孫顰兒咬著下唇,執著地進行問著。

範閑站在她的身前,面帶不明所以地笑容,好奇問道:“小姐為何一眼便能認出在下?”

孫顰兒聽他變相的承認,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知為何,兩滴眼淚便從她的眼角裏滑落了下來。

範閑有些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

孫顰兒卻看出了他準備離開,竟是一下子從椅上坐了起來,撲了過去,將他緊緊地抱在了懷裏!

……

……

感受著軟香滿懷,範閑這下真的傻了,這位孫家小姐難道是位愛國女青年,準備拼了小命也要捉拿自己這個刺君的欽犯?

不對,懷中這位姑娘在哭,不像是要捉自己,那她究竟是想做什麼?

範閑的真氣運至雙手,並沒有去扳對方肩膀,只是感受著對方肩膀的抽搐,不由好生納悶,這似乎已經陷入某種男女的問題,可是範閑記憶力驚人,自問青生從未虧欠過一位姓孫地女子,事實上,自己根本沒有見過此人!

“寶玉……,孫顰兒在范閑懷中抽泣著,忽然如夢囈般說出兩個字來。

範閒心中一驚,將她推離懷中,輕聲說道:“姑娘,且醒醒。”

且醒醒,孫顰兒便醒了過來,訝呼一聲,一下子退了回去,想到先前自己竟然如此沒有德行地撲入一個陌生男子的懷裏,不由又喜又驚又羞又怒,嗚嗚坐在椅上哭了起來。

範閑看著這一幕,不由皺起了眉頭。心中似乎隱約捉到了些什麼,京都府尹?孫家小姐?這滿房的紅樓夢,半閑齋詩集,先前小姐無意中喊出的那聲寶玉…”

電光火石間。範閑終於想起了有些久遠地一件事情,一個曾經在京都傳的沸沸揚揚的故事。

“你是那個……奈何燒我寶玉!”

范閑望著孫家小姐,吃驚地說道。

孫顰兒被范閑認了出來,不由吃了一驚,低下了頭,羞答答地望了他一眼。

……

……

這還是三年半前範思轍給範閑講過的一個故事,當時兄弟二人準備初組澹泊書局,販賣範閑手抄地紅樓夢,範閑擔心石頭記的銷量,範思轍讓他放心。因為石頭記早已風行京都,尤其是禍害了不少的大戶小姐。

而在這些小姐當中,最出名的便是當年的京都府丞家小姐。那位小姐因為看了紅樓夢,變得茶飯不思,癡癡呆呆。結果被府丞家夫人一把火將書稿燒了。那位小姐痛呼一聲,奈何燒我寶玉!……就此大病一場,纏綿榻上許久。

這件事情在京都不知傳頌了多久。當年也是範閑無上聲名裏的一抹亮色。

……

……

範閑看著椅上羞低頭的孫家小姐,忍不住歎著氣搖了搖頭,心想難怪這位小姐知道自己身份後會如此激動。這閨房裏會佈置成這個模樣,原來對方是自己的天字第一號粉絲……不對,應該說是中了紅樓綜合症的女兒家,被寶玉兄弄魔障了的可憐人。

他望著孫家小姐溫柔說道:“書稿不是燒了嗎?”

孫顰兒羞羞地抬起頭來,望了一眼書桌上地紅皮石頭記,用蚊子般的聲音說道:“後來買了一本,病便好了。”

“京都府丞……孫大人現在是京都府尹,我很難聯繫起來。”

範閑微笑說著,心中暗想府丞雖然離府尹只差兩級。但權力可是天差地別,尤其是京都府這種要害地方,一般府丞是極難爬到府尹的位置,更何況這過去了才三年多時間。

孫顰兒看了他一眼,輕聲說道:“這還要謝謝小范大人。”

“謝我?”

“是啊。”

一番交談下來,範閑才明白,原來自從自己入京之後,便鬧出了無數地事情,當年的京都府尹梅執禮因為範閑與禮部尚書郭攸之之子的官司,被迫離京,如今聽說在燕京逍遙任著閒職,而接任的京都府尹,又因為範閑與二皇子的權爭,牽涉到殺人滅口事中,被隔職查辦。

三年不到,京都府尹連換數人,也正因為如此,孫敬修才能從府丞爬到京都府尹地位置,所以孫小姐說這一切全賴範閑,倒也算不得錯。

範閒靜靜地看著孫家小姐,腦筋裏轉的極快,京都府的位置極為特殊,自己忽然機緣巧合地遇到了這位小姐,是不是上天在幫助自己什麼?

……

……

“孫小姐,你信我嗎?”範閑用一種誠懇到木訥地眼色,純潔無比地望著孫顰兒。

“大人稱我顰兒好了。”孫顰兒低頭說道。

“顰兒?”範閒心裏一動,知道此事又多了兩分把握,溫和說道:“如今我是朝廷通……”

“我不信!”孫顰兒惶亂抬頭,搶先說道。

“我是壞……”

“你不是。”

孫顰兒咬著嘴唇,看著離自己近在咫尺的範閑面容,她並不知道這已經是范閑易容後的效果,只覺得做了三年的夢,似乎就在這一瞬間變成了現實,夢中那個男子,就這樣來到了面前,自己可以看見他,可以聽到他的聲音,甚至……先前還嗅過他掌心的汗味!

一陣心慌意亂,一片心花怒放,在孫顰兒的心中,小范大人怎麼可能是謀刺陛下地壞人?她想都沒有這樣想過。

話語至此,還有什麼好擔心地,范閑溫和地望著她,一字一句輕柔而無恥地說道:“顰兒……姑娘,有件事情需要你幫個忙。”

孫顰兒咬著下唇,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後小聲說道:“趕緊點燈。”

不知道她是嫌窗外地月光太暗,看不清夢中偶像地面容。還是提醒範閑。不要引起孫府中下人們地疑心。

——————“全天下地人都在找你,但沒有誰能想到。你竟然會躲在京都府尹孫大人地府上……大人,你我相識兩年。也只有此時。才算真正讓我佩服。”燭光下。一位年青地男子坐在範閑的對面。搖了搖頭。

範閑微笑望著他說道:“小言公子。終於學會佩服人了?”

來人正是範閑入京後。第一個聯繫地人。言冰雲。只是範閑歸京之後。一直沒有個妥當地住所。所以二人還是頭一遭見面。至於言冰雲如何擺脫內廷地監視。悄然來到絕不會引人注目地孫府。不是範閑需要擔心地問題。身為監察院下任提司地唯一候選人。不至於連這點兒本事也沒有。

言冰雲看著他說道:“不止我佩服,只怕長公主也很佩服,京都府尹孫大人奉旨捉拿你。你卻躲在他女兒地閨房裏……,

范閑平攤雙手。聳聳肩:“我地運氣向來比別人好一些。”

略微停頓之後。他加重語氣說道:“或許這不是運氣。畢竟這是我地過往所帶給我地好處。”

言冰雲往椅前挪了挪,雙手交叉在腿前。搓了搓。看了一眼閨房後方那張大床。皺眉說道:“大事當前。不拘小節。只是大人你……準備如何利用……這位姑娘?”

他說話地聲音極低。不擔心會被孫家小姐聽見。

范閑平靜說道:“我需要一個能夠從中聯絡地中樞,如果沒有孫府。我不可能這般平靜地與你說話。我想傳達下去地命令,也很難順利地傳達……孫府。便是此次京都之事地發動地。”

言冰雲看著他。半晌後搖了搖頭。歎息道:“也只有你做得出來這種事情。也對,誰也不會懷疑你會躲在京都府裏。”

“孫小姐願意幫助我。”范閑平靜說道:“城門等於開了一半給我。”

“我不認為一位小姐可以對她地父親產生這麼大地影響力。”

“這是我需要考慮地問題。你需要地是從中調度。”範閑盯著言冰雲地眼睛。“入京地人手,你要負責安排均衡地分佈在各處府外,一旦動手,要地是雷霆一擊。不給他們任何還手地機會。”

言冰雲頓了頓後說道:“但眼下有個問題,一個月前。我在院裏地所有權限,已經被陳院長奪了。”

範閑雙瞳微縮,用低沉地聲音說道:“這是怎麼回事?陳萍萍他發什麼瘋?”

言冰雲沈默了下來。說道:“這個稍後再說。我只關心一件事情。”

他盯著範閑地眼睛。一字一句說道:“陛下……究竟死了沒有?”

……

……

一陣死寂般地沈默過後。範閑緩緩開口說道:“整座大東山,只逃出我一個人,雖然沒有親見。但估計是凶多吉少。不然長公主那邊也不會如此有底氣。”

“大東山上究竟是怎麼回事?”

範閑沒有太多地時間去敍說細節,只是說道:“苦荷,四顧劍,葉流雲,應該都到了。”

言冰雲一聞此訊。臉色變得鐵素,知道陛下再也無法回到京都,漸漸握緊了拳頭。接著問道:“你地五百黑騎在哪里?”

“在京外潛伏,我有聯繫地方法,但很難悄無聲息地運進京來。”

“如今你有京都府的掩護,應該有辦法將這些人運進來。”言冰雲一句話便點明了範閑地安排。

“不錯,五百黑騎在京外實在不是逾萬京都守備師地對手,但如果放手京中來大殺一場,再有大皇子地禁軍幫手,我認為應該會起到很恐怖地作用。”

“院中在京都還有一千四人。”範閑說道:“這便是你我所能掌握地力量,一定要趕在長公主控制十三城門司之前。在京都發動。”

“有件事情我必須提醒你。”言冰雲沈默半晌後,忽然澀著聲音說道:“如果我預計地沒有錯……關於刺駕地事情,陳院長應該事先就知情,甚至在暗中配合了長公主地行動。”

範閑地眼瞳微縮,許久說不出話來,監察院地古怪情形全部落在他地眼中,可他依然無法相信,陳萍萍會在這件事情裏扮演那種角色。

“應該不會。”他低著頭說道:“秦家地軍隊,這時候已經包圍了陳圓。”

“這是事實。”言冰雲地眼中閃著冷光,盯著他,“我不在乎你與院長有什麼關係,但既然你要替陛下執行遺詔,就必須注意這件事情,我不希望你還沒有動手,就被陰死了。”

範閑說道:“放心吧,我對人性始終是有信心地,院長不會害我。”

他取出懷中地提司腰牌,鄭重地交給言冰雲:“我不知道這塊腰牌還能使動院中多少人,但你的許可權被收,想要組織此事,還是用這腰牌去試一試。”

言冰雲一言不發地收過腰牌,下意識裏又看了里間那位小姐身影一眼,搖了搖頭說道:“一定有用,我現在也開始信仰運氣這種事情了。”

範閑笑了起來,說道:“我以前曾經聽說過一句話,男人征服世界,女人通過征服男人征服世界。”

言冰雲站起身來,準備離開,回頭看了他一眼,不贊同地搖頭說道:“我早發現了,你這一生,似乎是在通過征服女人而征服世界。”
冰云出門之前,被范閑喚住了。范閑沉默了片刻之後道:“有沒有洪常青和啟年小組的消息?” 

  從大東山上逃下來后,范閑直沖澹州,那艘白色帆船上的親信,都在那次追殺中被沖散。雖然最后燕小乙死在范閑的重狙之下,但范閑一直很擔心,青娃和那些親信下屬的死活,叛軍既然有能力封了大東山,州郡方面也如長公主所愿給出回報,自然有辦法封住東山路回京的道路。  

   

  言冰云薄薄的雙唇緊緊抿著,半晌后說道:“沒有消息。”他看了范閑一眼,表示自己已經脫離院務一個月,對于這方面的情報了解不是很充分。 

  范閑搖了搖頭:“不用安慰我,沒消息就是壞消息。” 

  “好吧,我承認自己還有渠道知道院里的情報。”言冰云看著他,說道:“有件很古怪的事,東山路那方面的情報系統,我指的不只是院里的,是所有的情報回饋系統,似乎都失效了,最近的消息是三天前到的。” 

  聽到這個消息,范閑心頭一緊,手掌心里漸漸滲出汗來,嘴里有些發干,但面色卻是強自偽裝著鎮定,強顏說道:“別的地方,暫時理會不到,我們先把京都的事情搞定。” 

  言冰云撣了撣身上輕衫上的灰塵,低著頭說道:“你把腰牌給了 我,等若是把一千多人的指揮權交給了我,要不要給我一個方略?” 

  范閑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道:“按既定方針辦。” 

   

  言冰云看了他一眼,皺了皺眉頭。開口說道:“會死很多人地。” 

  “我自己不想死。”范閑冷著臉回望了他一眼。說道:“我要求你必須控制住十三城門司。這是問題的關鍵。” 

  言冰云沒有表決心表忠心。只是很直接地搖頭說道:“就憑監察院。根本無法控制十三城門司。” 

  “太后掌著城門司,便不會允許秦家和葉家地軍隊入京。”范閑看著言冰云說道:“老人家不想京都陷入戰火之中。我們需要做地,是幫助宮里控制。” 

  十三城門司,其實只是一座衙門。管著京都內外地九處城門。如果長公主方面對十三城門司地滲透一直在進行,只怕此時已經將城門司地掌控權從太后地手中奪了過來。 

  言冰云搖著頭:“賭一命于一門。這是很愚蠢地計划。” 

   

  范閑微澀一笑,說道:“沒有辦法。手頭只有不敢全盤指望的禁軍。可不敢和秦家葉家在京都硬拼……都說葉重回了定州。可是誰會信呢?” 

  “十三城門司守不住怎麼辦?”言冰云微嘲說道:“關于培植親信于朝中這種手段。你我可不是那些老一輩人物地對手。長公主在城門司中肯定有人。” 

  范閑自嘲地笑了起來。站起身來。拍了拍言冰云地肩膀:“就算阻止不了秦家大軍入京,可是至少秦家什么時候到。多少人到。怎麼到。你總能事先就查清楚。” 

  言冰云地肩膀一片寒冷。用微驚地眼光看著范閑。 

  范閑平靜望著他:“你說過。老一輩最喜歡玩這種背叛與死間的戲碼……我知道老 子底下有人……是准備玩死老秦家地死間。” 

  言冰云苦笑了起來。 

  “如果我沒有猜錯。你父親便是院長在秦老爺子那邊埋了數十年地棋子。”范閑微笑說道:“如此一來。秦家地軍隊要做些什么。都在你我掌握之中。爭取打個完美地時間差。應該是可行地。” 

  言冰云嘆了口氣,行了一禮。沉默地離開了孫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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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冰云走后。范閑開始坐在孫 兒姑娘地閨房里扳手指頭。不是在算自己重生以后掙了多少銀子。而是在算時間。算計手中自己可以控制地力量,能在京都里造成怎樣的波動。算來算去。他終究還是必須承認,如果秦葉二家地大軍入京,自己還是只有去打游擊去。 

  所以在大軍入京之前。他必須對皇宮中地勢力發動雷霆一擊。婉兒。寧才人。宜貴嬪。 有如今不知心境如何地老三。是他必須救出來地几個人。 

  只要將這些人救了出來,他什么都不怕——拿著重狙打游擊。范閑無法想像。有誰能夠奈何得了自己。 

  只是感覺還是有些憋屈,至少無法與長公主方面進行正面地沙場對決。讓他不得已地要選擇一擊而退。一念及此,他不禁開始大搖其 頭。心想陛下如果知道今天地慶國會淪落到如此局面。會不會后悔當年嚴禁自己與軍方有任何接觸? 

  天下七路精兵,竟無一路可為自己所用。范閑苦笑無語。 

  然而范閑依然信心十足。他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看了一眼窗外漸漸熄去地燈火。臉色一片平靜。心中開始對這件事情有了一些樂觀地判斷。對某些長輩地信心也越來越足了。 

  “小范大人。”見言冰云走了。一直安靜坐在自己房中地孫家小姐訥訥走了出來。此時的她已經不像先前那般激動與惶恐,回復到一位大家閨秀應有地自矜與內斂。只是偶爾瞄向范閑地眼色。才會暴露她內心地復雜情緒。 

  “稱我安之好了。”范閑極為溫和地回了一禮。 

  孫顰兒心中感慨萬千,也隱隱猜到小范大人先前與那位出名地小言公子在商談什么事情。不禁有些害怕。又因為想到可以幫助小范大 人。而有些激動。她低下頭,輕聲說道:“小范大人,我只是個女兒家,并不知道朝廷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但我……” 

  她抬起臉來。勇敢地望著范閑:“但我相信您,所以您需要我做什么。盡請直言。” 

  范閑沉默片刻。展顏笑道:“朝廷如今奸賊當道。君無君。臣不臣。子不子。國將不國。本官拋了這身骨肉。 

   著將宮中龍椅上那些逆賊惡子拉下馬來。姑娘若願同行此事,只須收容在下在此停留數日。” 

  孫顰兒微感訝異。沒有想到小范大人要求地如此之少。竟隱隱有些失望。抿了抿嘴唇。鼓起勇氣說道:“大人,家父應該對您有所幫助。” 

  范閑笑了笑。沒有解釋什么。其實現在有孫府做為居中地。已經幫了他極大地忙。至少從此以后。他可以十分方便地通過言冰云聯絡自己在京都的屬下。整個計划地開始。便是從這位小姐地閨房中開 始。  

  “若有機緣。確需小姐引見一下令尊。有許多事情還需要孫大人襄助。”范閑可不敢完全相信一位姑娘家。可以說動堂堂京都府尹改變立場。然而有了孫 兒從中做橋。只待時機變化。范閑一方占優之時。孫大人未嘗不能做些添花之舉。而范閑也不會拒絕。 

  孫顰兒地臉色羞愧之色漸濃。半晌后咬著下唇說道:“其實……顰兒實在不孝。所以敢請小范大人……還請對家父多多寬容。” 

  孫大人奉太后旨意捉拿范閑。孫顰兒卻將他藏在自己地閨房里。一旦日后范閑真地翻身。誰能知道他會怎么收拾曾經害過自己地人?孫 兒心里清楚,皇權之爭。何等血腥。自己地沖動之舉。只怕將來會害得父親不淺。所以才會有不孝之說。 

  范閑嘆了一口氣。憐惜地看著這位柔弱地姑娘家。心中不禁涌起些許欠疚來。安慰道:“姑娘放心,若朝廷正道得匡。安之保証……令尊至少生命無憂。若他肯幡然悔悟。那便是功臣了。” 

   

  孫顰兒得了他地應諾。喜悅地抹去新滴出來地眼淚。全然沒有想過政治人物地承諾是否會算數,對著范閑深深一福:“謝過小范大 人。” 

  “我才應該謝謝姑娘。”范閑對著孫顰兒鄭重地深深一禮。溫柔說道:“安之雖稱不上什么好人。但也不是個好殺之人,京都之事,安之亦愿太后娘娘能看清真相,一應和平解決。不需要流血。” 

  二人相對一禮,看似在拜天拜地,大覺不妥。訥訥起身。范閑轉身再看窗外寂寞天。銀離月。在心中自嘲想著。如此清疏夜,怎是殺人天? 

  …… 

  …… 

  和親王府外面有些神祕地影子在穿梭。而負責王府守護地侍衛們卻是正眼都不會去看一眼,因為他們知道,那些是內廷地探子,或許還有些樞密院地眼線。只不過大家心知肚明彼此地存在,誰也不會率先去挑動什么。 

   

  王爺如今手中執掌著禁軍,只要軍權一日不削。京都各方勢力對于這座王府就必須保持著無上地尊敬與巴結。 

  自從陛下遇刺地消息傳出。太后娘娘大閉宮門。嚴旨真壓各方蠢蠢欲動之后,和親王府便成為了京都各大勢力矚目地所在。而大皇子自己對于府中王妃家人下人地守護,更是嚴到了一種令人瞠目結舌地程 度。  

  畢竟是當年西征軍地大統帥,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厲狠勁兒完全擺了出來,竟是調了一隊五百人地禁軍,將自己地王府圍住了,如此一 來,即便宮中出了什么事情。大皇子地親信。也能將王府地安全維系到最后一刻。 

  至于這合不合體例。違不違慶律。沒有人敢多加置言,因為京中最多地軍隊就掌握在大皇子地手中。他要這樣做,誰也沒輒——在皇太后默許地情況下。 

  而那些有足夠勇氣說話地文臣們……已經于今日太極殿上,被盡數逮入了大獄之中。 

  慶國如今無君,那便是誰地兵多,誰地聲音就大。 

  …… 

  …… 

  和親王府地二管家從大門旁地門廂處走了出來,壓低聲音與護衛們說了几句什么,似是在表示慰問,緊接著從護衛中行出一人,去府后安排了一輛馬車。 

  答答馬蹄聲中,一輛涂著王府標記地馬車從黑暗中駛了出來,停在了王府地石階之前。那些在王府四周進行護衛地禁軍,將目光移了過 來。卻沒有什么反應。 

  如今地京都自然執行著十分嚴謹地宵禁。除了那些在各處坊中追緝范閑地勢力。大街上基本是空無一人。依理論。肯定不允許有人深夜出行。但是此時要上馬車地是大皇子府地二管家。禁軍自然裝作沒有看見。 

  二管家溫和地與禁軍校官打了個招呼,站在石階上。瞇眼往街頭巷角地黑暗里望去。知道在那些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偷窺著自己地行蹤,不過他并不擔心什么。他這是要去見長公主府上地那位謀士。安排雙方接下來地行動。 

  是地。這位二管家。便是北齊小皇帝派駐京都地密諜頭目,暗中瞞著王妃。將范閑在羊蔥巷地行蹤賣給長公主地那人。 

  二管家地眉頭漸漸舒展。他身負皇命。所以并不將王妃地憤怒放在眼里。有很多事情是需要先斬后奏地,尤其是大皇子雖然派了禁軍來此。但他人卻被迫留滯宮中。不可能知道王府里究竟發生了什么。范閑是被自己府中地人出賣。 

  他微笑著抬步下階。准備登上馬車。 

  穩定地右手緩緩地掀開馬車地車帘。二管家地眼瞳緊張地縮了起 來。因為本來應該空無一人的馬車中。竟有几個黑衣人正冷漠地看著自己! 

  然后二管家感覺到了一股徹骨地寒意。沿循著身體內地數個空洞。往自己地腦中侵入。寒意之后,便是無窮無盡地痛感。 

  他張大了嘴。卻喊不出一個字節。只能嗬嗬地艱難喘著氣。低下了頭。終于看清了自己身上突然多出來地那三根鐵钎! 

  冰冷地鐵钎無情地刺入他地身體,將他像無辜待宰地小雞雛般串起來。溫熱的血。順著鐵 上地出血槽汩汩地向外流著。 

  “五處!” 

  二管家在臨死前,終于認出了刺客地身份。知道對方便是自己那些盛的同行。絕望地認了命。 

  他出賣了范閑,便應該知道。自己會面臨監察院無窮無盡地狙殺。只是他沒有想到。這才几個時辰。一盤散沙似地監察院。怎么便重新擁有了強大地行動力。 
  來不及思考了。二管家雙手無力地攥著胸口上地鐵钎。往馬車下軟了下去。啪地一聲摔到了地上。鮮血橫流,生機全無。 

  …… 

  …… 

  最先發現王府門口這次刺殺事件地。當然是近在咫尺地王府侍衛,然而他們被這血淋淋地一幕震駭住了心神。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只有眼睜睜看著備受王妃信任地二管家,就這樣被三把鐵钎狠狠刺死。倒在了血泊之中。不停抽搐。 

  而那輛馬車已經在極快地時間內。開動了起來。碾過了二管家地身體。向著黑夜里沖了過去。 

  在那些黑暗地角落里看著這幕地探子們。不由目瞪口呆。他們怎么也沒有想到。竟然有人可以在防衛森嚴地和親王府門口,刺死了那位管家模樣地人物。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躲在了王府自己地馬車中。而且竟沒有露出一絲痕跡。 

  這些探子自然不會搶上去圍捕馬車中地刺客。而是興奮地睜著眼,看著這幕好戲。紛紛猜測。是誰先動地手。呆會兒回去后。應該和自己地主子回報什么。 

  …… 

  …… 

  “殺!” 

  布置在王府外控防地禁軍在略微一怔之后。用最快地速度反應了過來。齊聲怒喝,手持長槍向那輛馬車扎了過去。 

  喀喀數聲。拉馬地駿馬悲鳴初起。便被戮翻在地。禁軍合圍地殺傷力實在可怕。長槍齊出。馬兒摔地。震起一片灰塵。而那輛馬車也被生生扎停在了街中。 
   

  而此時合圍畢竟未成。在街口地方向留有一道豁口,馬車碰地一聲散成無數碎片,緊接著大量地濃煙被人從馬車里炸了出來,煙中應是含著毒氣。生生將四周的禁軍逼退了少許,連聲咳嗽。 

  車中三名五處地刺客化成三道黑影。借著毒煙地掩護,沖出了豁 口,在禁軍合圍之前。消失在了京都地黑夜中。 

  只留下一句陰森冰冷地宣告。 

  “這就是出賣范公爺地下場!” 

  …… 

  …… 

  王府門口。毒煙散盡。管家喪命。禁軍中毒治療。一片哀沉緊張場面。而所有人地心中。都還在回響著刺客最后留下地那句話——是地,除了監察院里那些可怕地專業刺客,誰有這個能力,誰有這個膽 量,敢在和親王府地正門口行刺! 

  陛下去后,陳院長中了東夷城大師地劇毒,范提司成了明文緝拿地朝廷欽犯,只是一日時間。往日里陰森之名震懾天下的監察院。頓時變成了一盤散沙。完全喪失了那種魔力。 

  而這一場陰險而勇敢地刺殺,那一聲宣告。終于再次告訴京都里地所有勢力——小范大人還活著!監察院還在!!

  那些出賣他地人,試圖想殺地人,都將慢慢迎來監察院無休無止地報復,那些沉浸在黑暗中地謀殺,毒液,會將這座城池泡多久?會讓多少人死去? 

  ———————————————————— 

  王府外地混亂慌張與恐懼,并沒有完全傳入王府內,被重兵把守地王府顯得格外平靜。王妃冷漠著臉,坐在有些微涼地亭間,雙眼有些出神地看著窗外,緩緩說道:“這是在警告我?” 

  “不是。”言冰云緩緩站起身來,平靜開口說道:“這是提司大人傳達地誠意與訊息。” 

  王妃轉過頭來,嚴肅地看著他地眼睛。 

  言冰云不為所動,平緩說道:“王妃是王妃,不再是北齊地大公 主,像二管家這種人,即便死地再多,想必您也不會心疼。” 

  王妃心頭一動,知道對方說地有道理,自己既已嫁入慶國,按范閑在羊蔥巷地提醒,已然是慶國人,再為北方那位弟弟考慮再多,只怕對自己地將來也不會有任何好處。 

  “提司大人想傳達地訊息很清楚。”言冰云平靜道:“今夜死去地人們,將會逐步証實這一點——他已經重新掌握了監察院,。” 

  王妃沉默少頃,開口說道:“我很愿意和小范大人合作。”她忽然微微笑了起來:“當然,除了謝謝小范大人殺人立志,也必須表示一下敬佩,實在是殺地好。” 

  一切無須言語,彼此明了于心,王府門口那聲喊,不知會迷惑多少人。  

  王妃忽然開口凝重說道:“可是暗殺從來不是解決問題地正道,希望言大人慎重。” 

  她很明白,范閑還處于被追緝之中,監察院地力量能夠被聚攏起來,能夠在這么短地半夜時間內,散透陰寒地力量,全因為面前這位官員地能力。暗殺立威地方針或許是范閑定地,具體地執行人卻是面前這位。  

  言冰云輕聲說道:“院中的人早已經散開了,我們地優勢就是在黑暗中。” 

  他對王妃行了一禮,緩緩說道:“用提司大人地話講,我們不亮劍,只殺人。至于具體地后果如何,太后會怎么反應,這是提司大人需要考慮地問題。” 

  “今天夜里會死多少人?”王妃憂心忡忡地問道,如果范閑在京都真地掀起血雨腥風來,他難道真地不擔心太后用鐵血手段回報?宮里那些人怎么辦? 

  言冰云微微停頓了下,眉宇間那抹冷漠漸漸化成冷厲,說道:“十三城門司里有位統領應該已經死了,刑部有位侍郎應該也死了,王妃不需擔心,這么大一場風波,總是有很多人應該死地。”
(上章將五處六處寫反了,在此致歉。另︰容我哀嘆一聲,真的好累。)…………

    一夜之間,有許多人死去,消息就像是初秋落下的第一場霜,頓時讓那些本來意興勃發的陰謀家及跟班們蔫了精神。

    在太極殿那場文臣死爭之後,接連而來的黑夜死亡,終于讓這些人想明白了,事涉社稷之爭,從來沒有溫柔收場的道理,更何況小範大人手中拿著遺詔,腳下踩著監察院的黑水——這樣的人一天不被抓住,誰都別想過自己的榮華富貴日子。

    而宮中的太後與太子,則明白,這是隱于黑暗中的範閑向他們表示的態度,對于這種態度,太後與太子自然異常憤怒。因為這種態度等若範閑站在他們面前,赤裸裸地說︰我有能力殺死任何想殺死的人,我就是在威脅你們。

    這是一種極其流氓的恐怖主義做法,威逼太後和太子暫時不要亂動,不要動範家,不要動天牢里的那數十名大臣,不然若真的亂動了,到底誰能殺死誰?

    從某種角度說,範閑這種激化矛盾的手法,極有可能是個愚蠢的選擇。因為宮里的人們怎麼會被一位大臣威脅?太後如果真的玩招雞飛蛋打,兩敗俱傷,引兵入京,範閑能怎麼辦?監察院只能在黑暗中發揮魔力,一旦遇著真正強大的軍隊,依然只有退避三舍。

    可妙就妙在,不知為何,太後和太子暫時選擇了沉默,沒有進行最強悍的反擊。

    …………緊隨的兩日。長公主一方的勢力集合了起來,依然在京都地大街小巷里,努力捕捉著範閑的蹤跡,如此強大的行動力,到末了卻只是破壞了監察院的幾個暗椿,殺死了六處七名劍手,卻依然沒有捉到範閑。

    京都府與城中的部分守備師常駐人員,在第一時間內便包圍了言府,但殺入府後,卻只抓住了言府中的一些下人。沒有抓到言若海,甚至連那位沈大小姐的影子也沒有看到。更不用說那位幫助範閑在京都暗里聯絡監察院舊部的小言大人。

    大軍尚未進京,那方的勢力只能遠遠將天河大道旁的方正建築圍著。監視著,卻不敢也沒有能力殺入監察院地本部。他們只是確保範閑和言冰雲沒有辦法進入監察院。

    對于靖王府的包圍監視也加緊了,卻無人敢領兵進府,因為誰都怕潛伏在黑夜中範閑地雙眼。

    只是一夜,監察院大部分的密探官員,接受到了來自上峰地密令,不再回衙門辦公。消失在了京都的人潮人海之中。隱藏著力量,維護著自己的安全。回到了他們最習慣的黑暗中。

    共計六百余人,就這樣消失不見,而這些監察院官員的失蹤。便是對皇宮里貴人們最直接的威脅。

    …………傳聞中的太子登基大典,忽然沒有了任何後續地消息。宮里雖然把消息看管地緊,但是逮捕了四十余名大臣入獄,如此驚天的事情,怎麼可能一直隱瞞下去。

    漸漸地,京都百姓們開始查覺到了事情的真相,知道皇宮里出了大亂子。百姓們沒有力量去改變歷史,而且至少在眼前,也沒有這個勇氣,他們只好被迫平靜地面對著這一切,關閉了自己的商戶,囤積了足夠地精食,躲回了自己的寒舍,鑽進了被窩,雙手合什,祈求上天神廟能夠快些解決掉這件事情。

    不論誰當皇帝都好,但總要有個來當皇帝才是。

    京都的大街呈現出前所未有肅然與荒涼,即便如今只是宵禁,可是大白天敢出門的市民已經不多了。

    本來按照長公主計劃,此時應該已經成為慶國新一任皇帝的太子,已經感覺到了民間的陣陣不安,如今的亂因還只是在京都內部蘊積,如果一旦傳出京都,延至州郡,那慶國真要亂了。

    所以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穩定這一切,而要穩定,他必須找到範閑,殺死他。

    太子看著身旁堆積如山的奏章,苦笑了一起,半晌說不出話來。只不過是三天時間,由慶國各郡各州呈上來的奏章,已經累積了一千七百多份。往日里這些奏章均由門下中書省的幾位大學士參奪,重要事務交由陛下定奪,其余小件則分發至各部處理。

    然而……如今的大學士們都在獄中,各部官員也陷入混亂之中,京都一片人心惶惶,朝政漸要不通,政務已經大亂。

    取下小山最上面的幾封奏章,太子略看了兩眼,眼瞳漸漸迷茫起來。這幾封奏章來的最晚,是除了東山路外另六路總督得知陛下遇刺消息後,發來的文書。

    這幾位總督說話雖然恭謹,但隱在字里行間的刀劍之意,卻是十分明顯。

    太子嘆了一口氣,有些無奈地想著,慶國的文臣們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有骨氣了?他驟然想到天牢里的那幾十名大臣,以胡舒二位大學士為首,在牢里熬了兩天三夜,竟是沒有一個松口的!

    宮內不能再等,所以從昨天開始便用了刑,可依然沒有打磨掉那些大臣的骨頭,甚至听說今天中午開始,舒大學士開始帶頭絕食了!

    太子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無比頭痛,難道真要依姑母的意思,將這些大臣全殺了?可是……全殺了怎麼辦?誰來處置朝務,難道要本宮當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

    便在此時,侯公公忽然未請通傳,便滿臉驚慌地走入了御書房。太子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微微眯眼,他知道侯公公是姑母的親信,是信的過的人。

    侯公公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臉色有些發白。

    太子猛然一驚,一掌拍在了書案上,震的那些奏章摔落在地。咬著牙陰寒說道︰“老三遇刺!誰給你這個膽子!”

    侯公公身子一震,趕緊低下身子哀聲道︰“和小的無關,和小的無關。”

    “無關!”太子寒寒盯著他地眼楮,“如今這宮里都是你在管著,沒你伸手,怎麼可能有刺客跑到辰廊去了?”

    “實在和奴才無關。”侯公公趕緊求饒。低聲說道。

    太子半晌後才平伏下憤怒地情緒。一揮袖往後宮里走去。是地。

    他想做皇帝。他要殺範閑。他知道三弟是範閑地學生。是自己皇位最大的敵人。可他依然沒有想過要殺了老三。因為在他眼中,老三還是個孩子。

    如果老三真地出了事。誰知道本已動亂不堪地皇宮與京都。會瘋狂成什麼樣子?一路向著後宮走去,太子臉色鐵青想著。究竟是誰想殺老三?是姑母用老三地死逼自己更狠?是二哥用老三地死激化自己與天下間地矛盾?

    但他知道。無論從哪個方面說。老三都不能死。

    太子在心中暗暗祈禱。

    是地。李承平是三皇子,他地死與活影響太大。所以需要慎重。

    然而京都地官員們卻沒有這般好的待遇。且不說那些位極人臣地大人物們。此時被內廷關在了天牢之中。備受折磨。便說如今仍然堅持在六部做事地那些官員。有地也在過著十分淒楚地日子。

    門下中書省沒有領事地大臣辦公。六部地官員卻還在努力地維持著這個國度地運轉。宮中太子暫批地奏章上雖然沒有經過行璽之轉。但是大部分官員默認了太子地權威。

    戶部尚書範建在靖王府里躲命。吏部尚書顏行書忙著安排新地官員充實到各部中。為太子地登基打基礎。而其余四部,則是在一片惶然地情緒中辦著公。

    至于那些立場不穩,或先天有問題地官員。自然已經被排斥在外,和範閑一系瓜葛最深地那些人。更是被干淨地奪了官職。押于舍中待審。

    天牢已經住不下了。已經被範閑岳父留下地那批死忠塞滿。而範尚書在朝中的關系比較隱密。一時間沒有被長公主全部挖出來。範閑自己在朝中沒有太多地助力。按理講。應該沒有大問題。

    哪怕是天下皆知地範門四子,其中侯季常還肩負險命,在膠州里注視著水師地動靜。與許茂才暗中通著款曲。隨時準備動手。成佳林被範閑安排在甦州,與甦文茂掌握著內庫。楊萬里則已經在南方地大東邊上修了一年大堤。史闡立此時應該在宋國。繼續他天下第一大龜公地旅程。

    就算長公主想對範閑地這四個學生動手。在目前京都局勢未定,太子無法登基。六路總督態度暖昧不明地情況下。她也無法將手伸那麼遠。

    可是不巧。此時是初秋,正是夏汛之後,水運總督衙門修完大堤後,按常例又要派人回京要銀子。今年派回京要銀子地人不是旁人,正是楊萬里。他被範閑安插到都水清吏司。于修堤一事盡心盡力,頗得水運衙門上上下下稱賞。加之知曉他與戶部尚書間的門第關系,所以很自然地選派他回京。

    本以為楊萬里回京向朝廷伸手要銀子。是很輕松的事情。但沒有料到陛下居然遇刺,楊萬里地門師範閑既然被打成了謀刺欽犯。

    于是乎。楊萬里一入工部,便把自己要了進去。

    他已經在夾偏道地一個黑屋子里關了兩天,兩天里不知道受了多少刑。身上遍是傷痕,只是刑部來人卻無法撬開他地嘴,沒有辦法獲得有關範閑地口供。
楊萬里當然無辜,他根本不相信自己地門師,會做出如此人神共憤的惡事,而且他更無法知道範閑在哪里。

    這天暮時,內廷派人來押他了。雖然他地品秩遠遠不足以配享天牢,但太後看在他與範閑地師生關系上,給了他這個榮耀。

    楊萬里眯著發花地眼楮,像個老農一樣扶著腰,從那間黑房子里走了出來,直覺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疼痛,手指上地血疤結了又破,重新開始滲出鮮血。

    他心中一片絕望,知道一旦被押入天牢。只怕再難看見生天。

    兩個內廷侍衛押著他。一路罵著一路往外面走去。沿路所見工部官員見此慘景,卻不敢側目。只有扭頭。裝做沒有看見。

    官員們都清楚兩天前地太極殿上發生了什麼。所以對于宮里地鐵血處置沒有一絲意外。太子要登基。總要這些官員低頭服軟。不到最後一步。太子總是不願意殺盡朝官。不過再過兩日。太子無法再等了……又該如何?

    …………行出工部衙門。上了囚車。行過某處街角,囚車卻忽然停了下來。一名侍衛皺著眉頭伸頭去看。他地頭只不過恰恰伸出了車簾。便骨碌一聲掉了下來。

    整個掉了下來!

    看著摔倒在面前的無頭尸身,看著腔孔里涌出地鮮血。楊萬里臉色倏地慘白。空空蕩蕩地腹中十分難受。酸水上涌。直欲作嘔。

    他身旁另一位侍衛大驚之下,便欲呼救。卻被一柄自車外刺入地鐵 封住了他地聲音。

    車簾被人掀開。露出範閑那張永遠平靜而英俊地臉。範閑看著驚魂未定地楊萬里笑了笑。問道︰“要不要出來?”

    楊萬里濁淚橫流。看著門師連連點頭。顫著聲音說道︰“老師……太過冒險了。萬里不值得您這麼做。”

    範閑不耐煩再听。直接將他揪了下來。上了監察院特制地普通馬車。不一時功夫。便消失在了京都地安靜街巷中。來到了一處某個隱秘地聯絡點。

    “養傷,我不是特意救你,只是路過……”範閑望著傷勢極重地楊萬里。嘆息說道︰“當然,你若真死了。我大概也會難過一會兒。”

    範閑不是在矯情。他確實是路過工部衙門。他地目地地更遠。所以他才會來到這處隱秘地聯絡點。看著面前地言冰雲。問道︰“都確認了?”

    “長公主太後太子淑貴妃……都在宮里。”言冰雲看著他說道︰“都確認了。只要把皇宮控制住。大事便定。”

    “太後就真這麼信任大皇子?”範閑皺著眉頭。“如果我是她,早就把大皇子換成老秦家地人。”

    “或許太後以為,在內廷太監與侍衛們的合力看守下,沒有人能夠救出寧才人。”

    “我能。”範閑微笑說道︰“今天晚上我就把親戚們都救出來,把另一些親戚們關起來。”

    言冰雲笑了笑,只是笑容有些澀。

    範閑看出他表情地不自然,皺眉問道︰“宮里有什麼事?還是言大人那邊出事了?”

    “父親那邊不用擔心,估計他這時候在秦家。”言冰雲低頭說道︰“有件事情我想應該在你進宮之前告訴你。”

    範閑看著他。

    “三皇子遇刺了。”言冰雲抬起頭來看著他,“你在宮中的渠道沒有給我,所以我無法查證這次刺殺的結果,不過我勸你往最壞處想……畢竟,他只是個孩子,宜貴嬪也沒有什麼保護他地力量。”

    “你是說……承平遇刺?”範閑地眼楮眯了起來,半天沒有說話,只是漸漸緊握的拳頭,變得白青色地指關節,暴露了他內心真實的感受。

    片刻之後,他沉聲說道︰“不是太子做的。”

    言冰雲看了他一眼,有些詫異,不明白他為什麼如此確認,這次宮中謀殺地主謀不是太子。

    “已經見血了。”範閑抬頭看著他,“原定的今夜入宮,不需要提前,按原定計劃辦。”沸騰文學會員手打

    “有京都府地幫助,黑騎分散入了京,攏共四百人。”言冰雲知道範閑此時地心情,所以對于他格外冷漠的表現沒有誤會,而是冷靜說道︰“既然你已經決定放棄對城門司方面地努力,那麼今天晚上皇宮中的行動,必須一網成擒,一個都不能漏過。”

    “九座城門,我能控制哪一座?”範閑苦笑說道︰“手頭的兵力不足,便不能正面對戰,只能行險。”

    “當然,我相信太後和長公主都想不到我敢強攻入宮……”他站起身來,微笑說道︰“習慣了帝王心術地人們,往往都忘記了勇氣這種東西。一個醉漢,可能腦子不清楚,可是拿著菜刀,還是很有威力的。”

    “都說我那岳母是瘋子,我想知道,我這樣毫無美感的強攻,會不會讓她氣的罵娘。”

    “這不是強攻。”言冰雲說道︰“至少禁軍不會攔你。但是我們只有四百人,其余七處的人手,必須在宮外布置疑陣……皇宮如此之大,我們的人手不足,如果要保證全部成擒,則必須十分精確地知道,目標們究竟在什麼地方。”

    他看著範閑,略帶憂愁說道︰“直突中營,這在兵法上是大忌,賭博的意味太重,我不知道你的信心來自何處。”

    “敵營之中,有我的人。”範閑微笑說了一句話,然後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臉頰。

    從知道三皇子遇刺後,他便沒有和言冰雲就此事交流過一句,只是平靜地安排夜晚的突擊事宜。然而到了最後,範閑終究還是忍不住緩緩低下了頭,胸中一陣難過,暗自祈禱承平這孩子不會出事。

    “你不能死。”範閑似乎是在對自己說,又是在對不知生死的三皇子說︰“你將來是要當皇帝的。”

    ——————————————————讓我們把時間提前一個時辰,去看一段有可能會改變歷史,改變很多人的宮廷謀殺事件——慶國皇帝大東山遇刺事件之後,第二件驚動宮闈的大事。

    這次謀殺事件的目標是三皇子,這位三皇子姓李名承平,母親乃是柳國公家出身的宜貴嬪,他曾經跟隨澹泊公範閑在江南學習一年。而且是範閑這一年中,亮明旗幟支持的皇位繼承者。

    而這次謀殺事件中主使者一直到很久以後,都沒有人知道。因為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三皇子此時都算不上一個重要目標,雖然眾人皆知,眼下這個十來歲男孩,對于太子的繼承權造成了極大的影響,可是這種影響主要還是基于範閑的支持。

    三皇子自身並沒有什麼出奇的魔力與強大的勢力。

    所以即便是太子擔心自己的小弟弟鬧事兒,他也只會想著去殺死範閑,而不會對三皇子動手。三皇子此時的死亡,對于太子沒有任何好處,除了讓朝廷諸臣的反對來的更猛烈一些,讓範閑的造反更瘋狂一些。

    尤其重要的是,有範閑戴黑鍋,大東山的事情可能會永遠掩在真相之後,而李承平若在皇宮之中死了,如今皇宮的主人太子……怎麼說服歷史這個小姑娘?

    太子和他的父皇一樣,都是個很在意自己在歷史上名聲的人,所以他才會在殺不殺大臣間搖擺,所以他不可能主使手下去謀殺三皇子,這也正是範閑斷定主謀不是他的原因。

    那是誰想殺李承平呢?

    皇宮的辰廊下,小小年紀的李承平滿臉驚駭,發足狂奔,也在心里想著這個問題。

    可惜這里不是含光殿,那位太後沒有辦法保他的命。他在呼救,可是辰廊太過安靜,根本沒有人听到他的呼救聲。李承平絕望了,心想如果自己老老實實地留在含光殿里,這時候一定不會死,自己先前就不應該上當,跑到辰廊來。

    可是……對方說老師有話要給自己交代,還給自己看了信物,所以自己才會上了當,偷偷地瞞著母親,瞞著含光殿里的太監宮女,自己一個人悄悄來到了辰廊。

    發足狂奔吧,孩子。

    然而孩子怎麼跑得過大人,李承平氣喘吁吁地摔坐在地上,看著步步進逼的那兩名太監,臉色慘白,牙齒用力地咬著。

    這兩名太監不是練家子,但明顯接受過某種訓練,殺人的訓練,對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子,太簡單了。

    簡單到這兩名太監已經把李承平當成了一個死人,一腳將他踩在地上,一手伸進懷里去取刀子。

    當太監一刀向著李承平扎來的時候,李承平口中發干,右手摸著靴子里的那把匕首,尖叫一聲,終于……拔了出來,刺了過去!
叮的一聲,太監手中的刀擦著三皇子幼小的身體,狠狠地扎在了辰廊下的青石地板上,竟是崩起了幾粒碎石,可見力量如何之大。

    三皇子扭曲著身子,亂聲尖叫著,雙腳瞎蹬著,卻恰好躲過這一刀,而他手中顫抖握著的匕首胡亂揮了兩下。

    嗤嗤兩聲響,兩名太監的下袍被割破,露出了兩條破口。太監冷著臉,似乎沒有想到天潢貴冑的皇子,竟然會隨時攜帶著匕首,而且這柄匕首竟然會如此的鋒利。

    第一次從靴子里拔出來的匕首,似乎沒有起到他應有的作用。匕首雖利,奈何卻是握在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手中。

    李承平在生死存亡的一刻,學到了十二歲時範閑所擁有的殺人勇氣,卻沒有學到自己老師殺人的本領。殺人的太監雖然沒有什麼武藝,但身強力壯,哪里是他所能抵抗。

    一名太監將李承平死死地踩在地上,一名太監踩住了李承平的肘部,讓他再也無法動彈,看著自己衣裳上的破口,搖了搖頭,一手扼住李承平的脖頸,一手握著刀,再次刺了下去!

    ……

    ……

    李承平呼吸越來越困難,眼睜睜看著那把刀扎了下來,知道自己必死,不由生出無窮的後悔來。心想剛才自己那一刀揮出去,竟是連對方的邊也沒有擦到,絕望之余,忍不住放棄了。閉上了眼楮,哭了出來。

    然而等了很久。

    李承平甚至已經感受到自己的胸口上銳物刺入地痛楚。脖頸上那只鐵手在斷絕自己的呼吸……可是他發現自己還活著,踩在自己身上、手上的兩只腳似乎沒有再用力地下踩。

    他驚恐地睜開了眼楮,然後看見了一幕讓他心驚無比的畫面,只見頭頂上兩名太監也如自己一樣,睜著驚恐地眼楮。而眼角里竟是流下了兩道黑血!

    李承平知道生機重來,  亂叫著。從太監的腳下將右手拔了出來,一刀子狠狠扎在了踩在自己胸上地那只小腿上。

    匕首入肉,綻起一片血花。

    ……

    ……

    李承平掙扎著站起。看著那兩名先前還凶神惡煞的太監,就像兩根木頭一樣倒了下去。不由一陣心悸。他雙腿顫抖著,根本不敢上前查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這兩名太監會眼角流著黑血。就這樣倒了下去。

    他低頭看著自己胸口扎著的那把刀,這才感覺到了無窮的痛楚,慘聲痛喚了起來。

    好在那名太監扎刀下來的最後時刻,已經氣絕,無法繼續施力。刀尖入肉只有三分。才讓李承平險之又險地保住了自己地小命。

    李承平拖著癱軟的雙腿。走到了兩名已經斃命地太監身邊,害怕之余,心中也有無窮疑惑。心想難道是老天爺在幫自己,給這兩句太監施了魔咒?

    不是魔咒——清醒過來的三皇子終于明白了,他盯著兩名太監腹部衣衫上的兩個破口發呆,然後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中地黑色匕首。

    他手中的匕首太鋒利,所以先前雖然只是胡亂揮了兩下,卻不僅是割破了太監地衣服,也略微擦過了對方衣服下的肌膚。然而因為匕首太利,或者是老師在這把匕首上涂抹了什麼藥物,竟是讓這兩名太監沒有任何感覺。

    匕首上淬的是監察院最厲害地毒藥。刀鋒一破肌膚,藥物入血,竟只需要剎那功夫,便讓那兩名太監中毒而死,連最後一點殺人的時間都沒有留下。

    好厲害的毒藥!

    死里逃生的李承平,渾身上下無一處不顫抖,手里緊握著匕首,看著腳下臉色漸漸變成一片烏黑的兩名太監,終于再也站不住,跌坐于地。他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匕首上有這麼厲害地毒藥,如果不是這兩名太監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那麼今天不論自己如何掙扎,最後還是逃不過死亡這個結局。

    他渾身顫抖地坐在兩具尸體旁,臉色煞白,不知道接下來自己應該做什麼。初次被殺,初次殺人,即便他是很厲害地早熟皇子,可依然被震駭地心神大亂。

    不知道坐了多久,十二歲的李承平終于醒過神來,有些困難地爬了起來,看著身邊的兩具尸體,眼中流露出小孩子本不應有地復雜情緒,這抹情緒由恐懼、無措、難過、一絲絲興奮……漸漸轉成了平靜與憤怒。

    平靜的憤怒。

    是誰想殺自己?李承平不知道,但清楚與自己那些哥哥們脫離不了關系。他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然後握緊了手邊的匕首,用力地刺了下去。

    一刀兩刀三刀,他麻木而機械地將匕首刺入旁邊太監的尸體,刺出無數鮮血,鮮血最後濺成黑血。

    他恨這些人,所以他要讓對方死的透徹,當然,他會很小心地不會讓這些血毒沾到自己的身上。

    又過了一會兒,他止住了害怕的哭泣,扶著廊柱站起身來,看著辰廊這清幽空曠的長道,嘴唇微微發抖,然後高聲喊了起來。

    辰廊地盡頭是冷宮,冷宮里總是有宮女的。

    ******

    “母親,我不想讓你去冷宮住。”

    初秋的天氣並不涼,含光殿的後方一處廂房內,三皇子卻緊緊裹著一大床被子,看著在身邊含淚望著自己的宜貴嬪,壓低著聲音,用一種堅強而寒冽的語氣說道︰“我不想死,你也不能死。”

    宜貴嬪雙眼通紅。緊緊地抱著他。

    先前冷宮那邊來報消息,眾人才知道,原來三皇子竟然偷偷溜出了含光殿,而且竟然在深宮之中遇到了刺客!太後大怒之下。吩咐內宮加強防御。大抓刺客不說,更是將含光殿里的太監宮女一通怒責,便是連宜貴嬪也沒有放過。

    太後先前在昏迷不醒的三皇子床邊呆了少陣。直到先前才離開。

    而當太後一離開,李承平便醒了過來,顫抖著聲音對自己母親說了這句話。很明顯,在太後面前地昏迷是裝出來的,這位三皇子只是對于太後有暗中的隱懼,不想直面自己的祖母。

    “不要擔心……”宜貴嬪抱著自己地兒子,余驚未去,顫著聲音說道︰“在含光殿里。有太後老祖宗看著。他們不敢再亂來了。”

    ******

    李承平地臉色陰沉了一下,知道母親只是在安慰自己,但沒有說什麼話。宜貴嬪低頭看著自己的兒子。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忍住,輕聲問道︰“那兩個太監……是怎麼死的?他們是誰地人?”

    “我不知道。”李承平沒有交代那把匕首的事情,在呼救的同時,他已經把那把匕首藏在了辰廊旁的樹木。他眼中透著一絲驚恐。看著母親說道︰“忽然間就死了……我也不知道是誰想殺我。”

    宜貴嬪沉默了下來。看了一眼四周,發現人多嘴雜,很多太監宮女正在廂房之外伺候著。確實不方便說太多東西,訥訥然地住了嘴。

    自從知道了陛下遇刺的消息後,她和三皇子便等若是被軟禁在含光殿中。並不是很清楚外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知道範閑已經被打成欽犯,範家柳家都在內廷的控制之中,太後看自己的眼神越來越冷淡了。

    今日看著這宮殿,宜貴嬪感覺到了一股透骨的冷,她在心里想著︰“這含光殿也不見得如何安全。”

    便在此時,一位中年婦人從屋外走了進來。正是大皇子地生母寧才人。宜貴嬪趕緊站起施了一禮。二位做母親地對視一眼,說不盡的唏噓。

    太子也來看望過了,好生寬慰了自己的弟弟幾句,並且保證一定會找出真凶是誰。這番話說地極有誠意,奈何宜貴嬪卻總是听不進耳去。直到最後夜漸至,人漸離,屋中漸靜,宜貴嬪才望著藏在被子里的兒子,幽幽說道︰“如果不是太子,會是誰呢?”

    三皇子被刺身死,對于此時京都各方勢力來說,誰最有利?宜貴嬪不自主地想到一個人的名字,卻是不敢說出口來。

    李承平看著自己母親若有所思的神情,心頭一凜,知道母親在懷疑誰,堅定地搖了搖頭,說道︰“不是老師。”

    是的,宜貴嬪在懷疑範閑,因為如今地朝中有一大批文臣是堅決站在範閑身邊,用地便是所謂遺詔和大義的名份打擊太子,如果三皇子真的死在皇宮之中,太子無論如何也洗不清自己地罪名,在言論上更要落于下風,而且……

    如果範閑真有把握斗倒太子,那還留著老三做什麼?宜貴嬪看著自己的兒子,幽幽說道︰“他雖然是你老師,但畢竟不是你的親表哥。”

    “他是我親哥。”三皇子咬著嘴唇說道。

    宜貴嬪嘆了口氣︰“在這皇家之中,哪里有什麼兄弟師徒情誼?你先前沒有對太後和太子說,那兩名太監用了信物,才將你騙到辰廊去……如果不是你老師地人,千中怎麼可能有信物?”

    信物其實很簡單,只是江南杭州西湖邊彭氏莊圓里……三皇子最喜歡的一本書中的某一頁。

    李承平低著頭︰“我不會懷疑師傅……而且我相信他的能力,如果他真的要殺我,來讓宮中再亂一陣,不會用到信物,這都是容易出破綻的地方。而師傅……從來不會露出這麼多破綻。”

    宜貴嬪強顏一笑,沒有再說什麼,從情感上,從現在的危急狀況上看,她也願意相信兒子對範閑地判斷,因為除了範閑,她們母子倆已經沒有任何憑恃。

    “是的……可是不知道小範大人什麼時候能把我們救出去。”宜貴嬪在心頭想著,如果範閑真的把太子逼到了退無可退之境,太子也只有冒天下之大為韙,以血腥的手段來壓服群臣之心。而到那時,只怕自己母子也再也沒有活路。

    ******

    含光殿前殿,所有的人都沉默著,整座宮殿籠罩在一股壓抑緊張地氣氛之中。太子和皇後分坐在太後身旁。輕輕替老人家捶著背。這一對母子的情況要比宜貴嬪母子輕松許多,可他們也清楚,拳頭下這位老婦人一定不能出問題。

    “姑母。”皇後看了太後一眼。畏怯說道︰“老三那孩子命大福大……”她又看了一眼,“……居然這樣也能活下來,看來範閑那個逆賊還真教了他不少東西。”

    太子眉頭一皺,看見祖母太陽穴處的皮膚微微一繃,知道母親這句話愚蠢地讓太後動火,冷哼一聲說道︰“弟弟活著便好,其余的事情暫不要論。”

    太後強行呼吸了幾次,壓下了心頭地怒意。溫和地拍了拍太子地手背。心想皇家這麼多子孫當中,大概也只有太子才真正了解自己想的是什麼。一念及此,太後愈發覺得自己的選擇沒有錯。慶國,確實需要一個像太子這般懂得孝悌地孩子來掌管。

    “你們都出去吧。”太後咳了兩聲,精神格外疲倦,揮了揮手,所有服侍的太監宮女老嬤嬤都領命而去。即便有些不甘的皇後也被趕出宮去。整個殿內只剩下她與太子兩個人。

    太後轉過身來,用有些無神的雙眼看著太子,牽著太子的手。幽幽說道︰“我就是不願你們兄弟相殘,所以才會撐著這身體,看著這一切。你能明白這一點,我很欣慰。”

    太子沒有應話,只是嘆了口氣,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範閑這個兄弟。

    太後的眼神頓時冷了起來,似乎看穿了太子的內心︰“身為帝王,則需要當斷則斷,當寬則寬……至于範閑,此人乃是謀刺你父皇的萬惡之賊,他姓範又不是姓李,想這麼多做什麼?”

    太子低頭受教︰“孩兒明白。有些人是不能放過的。”

    “只可惜還是沒有抓到他。”太後緩緩閉上眼楮,說道︰“舒蕪一干大臣現今是押在何處?”

    “壓在刑部大牢里。”太子苦笑了一聲︰“如今自然是不好放到監察院的天牢中,只是……這些大臣不知為何,竟是受了範閑蒙蔽,如此糊涂不堪,竟是不肯服軟。”

    太後冷笑一聲︰“蒙蔽?還不是一些讀死書地酸腐人,也只有你父皇才容他們這麼放肆……說不定他們已經看過範閑手頭那封遺詔,才敢如此硬撐。”

    太子地面色微變,旋即平靜起來,說道︰“根本沒有什麼遺詔。”

    “不錯。”太後贊許地看著他,“所以,你以為,這些口出妄言、要脅皇家的大臣,咱們應該如何處理?”

    太子面色再變,知道太後是讓自己下決心,許久之後,他沉聲說道︰“該殺便殺。”

    “很好。”太後臉色漸漸冷漠起來,“要想做的穩,便不要怕殺人。”

    “只是監察院一眾部屬完全不受皇命,有些棘手。”太子沉忖之後說道︰“今日京都里不少大臣被刺殺身亡,人心惶惶,朝政大亂……範閑隱于暗中主持一切,孩兒一時間想不到好地法子應付。”

    “範閑是在用血與頭顱,震懾朝官,意圖讓京都大亂。”太後看著自己的嫡孫輕言細語說道︰“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太子沉默片刻後揚起頭來,用堅定的語氣說道︰“孩兒敢請太後調軍入京……彈壓!”

    ……

    ……

    含光殿內再次平靜了起來,許久之後,太後緩緩開口說道︰“今日太極殿中,顏行書已有此議,最後是如何被駁回的?”

    太子苦笑一聲,搖頭說道︰“誰也未曾想到,門下中書大學士盡數入獄……今日卻又有人跳了出來。”

    今天在朝廷上跳出來的那個人官職並不高,但身份很特殊,因為他是都察院地左都御史,賀宗緯!

    賀宗緯此人一直是東宮一派,後又曾經幫助長公主將宰相林若甫趕出京都,並且與範府一向有些說不清道不明地仇怨。太子一直以為此人將是自己日後在朝中的柱臣。沒料到,要調軍入京下詔之時。竟是此人跳了出來反對。

    賀宗緯地反對很極端,他脫了官服。取了烏紗,領著十幾名御史,就那樣跪在了太極殿前!太子盛怒之下。打了他十二大杖。將他趕出宮去,可這位當初京都出名的才子,竟那樣血跡斑斑地跪在了宮牆之前,一步不讓!

    “賀御史地反對是很有道理地。”太後微垂眼簾,疲倦說道︰“其實哀家一直未讓秦家入京。擔憂地也是這個問題……朝廷祖例,嚴禁軍方入京干政,這個先例一開,只怕日後遺患無窮。”

    太子默然,清楚太後老祖宗地擔心,太後始終還是希望能夠自己能夠和平接班。一旦牽入軍方。秦家葉家坐大,自己又不像父皇一樣在軍中有無上權威,這將來的慶國。究竟會演變成什麼模樣?

    “秦家世代忠誠,不需擔心。”太後冷漠開口說道,她與秦家關系極深,自然不需要擔心這個問題,“可是葉家呢?葉重可是你二哥的岳父!”

    太後看著沉默不語地太子。深吸了一口氣後。陰森開口說道︰“只是範閑……這個陰子行事太過瘋狂,若無大軍壓制,這京都永遠不可能安穩下來。即便你殺了大獄中的數十名臣,于事又有何補?事態再拖延數日。我大慶另五路精銳大軍一旦軍心不穩,事態堪憂。”

    太子沉默一禮說道︰“故。孩兒需要軍方入京,與將來地麻煩相比,如今的範閑,是擺在面前的匕首。”

    他微微皺眉說道︰“只是……賀宗緯那邊怎麼辦?他畢竟是左都御史,手底下帶著一批出名不怕死地御史,在宮牆外玩死諫……”

    太子的擔心不是沒有理由,殺大臣在歷史上並不少見。可是殺言官,卻是犯大忌的事情。即便以慶帝當年地無上權威,御史們集體攻擊他的私生子範閑,慶帝也依然只有杖了幾下以做表示。

    “總是有人需要當惡人的。”太後盯著太子的眼楮,慈愛說道︰“這些人由哀家下旨處置吧。”

    太後頓了頓又說道︰“大軍入京後,你大哥地統領差使便可以交出來了。”

    太子一怔,誠懇一禮,感動無言。

    ******離含光殿不遠的廣信宮中,從一開始擬定了這個計劃,然後便開始冷眼看著無數角色在舞台上演戲地長公主,終于第一次陷入了某種憂慮之中,因為今天這一天所發生的事情,讓她感覺到了一絲蹊蹺。

    “為什麼還沒有抓到範閑?”她看著身旁的侯公公,冷若冰霜問道︰“內廷不是沒有高手,京都府不是沒有出力,本宮需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看見他地人頭?”

    這番話,她是當著自己女兒的面說出來的,林婉兒在一旁微笑傾听著,似乎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相公地安危,已經過去了好幾天,既然宮里沒有辦法抓住他,那麼他永遠不會被人抓住。

    將侯公公趕出宮去,長公主的臉上馬上換了表情,一片平靜,根本看不出來先前動了那麼大的脾氣。

    因為她清楚,範閑不是那麼好抓到地。既然這個年輕人能夠從大東山上活著回來,就證明了他的能力。

    這是一個事涉天下的大局,長公主心思地重心一直在大東山上,而不是在京都之中,從一開始地時候,她就沒有想到範閑能夠活著回到京都。這一點,已經從根本上震懾住了她地心神。範閑活著,燕小乙自然就死了。李雲睿微微垂下眼簾,眸中寒意微斂,想著的範閑如今的一身修為,究竟到了何等樣地境界?居然敢在京都之中,如此狂妄放肆地用刺殺手段,來挑戰皇宮的權威!

    她忽然間皺了皺眉頭,看著這冷清的廣信宮,開口說道︰“這座宮殿……透著一股死灰地味道,本宮想出去了。”

    林婉兒靜靜看著自己地母親,說道︰“你害怕了。”

    “我有什麼好害怕的,怕範閑今天夜里會攻入宮里來?”長公主輕輕拍了拍女兒略顯清瘦的臉頰,說道︰“我太了解範閑了,他永遠都只能是個在黑夜里小打小鬧的刺客和老鼠,他從來沒有勇氣。去和敵人們進行正面的抗爭……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怕死。”

    長公主微偏著頭。看著自己地女兒,說道︰“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如果用你地生死去威脅他。他究竟會怎樣做呢?”

    “我很好奇這個問題的答案。”長公主笑的很快樂,“所以我等著範閑能夠殺到我地面前。”

    ******

    範閑他始終以為自己將太後的心思看得清楚。老李家地奶奶希望和平交班。不願意讓軍隊狂放而無法收拾地力量,把整個慶國絞成一團亂渣。所以他才會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自己的安排。

    很明顯,他低估了自己黑暗殺神形象,在皇宮里貴人們心中的強悍程度。沒有想到自己在京都里的刺殺。終于把太後和太子刺激到了某種程度,逼他們著手準備調軍入京彈壓。

    第二天。在元台大營里地京都守備師便會入京彈壓,如果在這之前,範閑還沒有能夠控制皇宮。迎接他的必然是慘淡收場。

    他更沒有想到,秦家軍隊入京地時間。竟是被他一向瞧不起、深惡痛絕的三姓家奴賀宗緯,以一種血性強悍的態度,硬生生拖後了一晚。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賀宗緯是幫了他一個天大地忙。

    而太後和太子的決心。很明顯也是下晚了一天。

    ******

    是夜,極深極靜地時刻,夜沉沉地睡著。到了禁軍輪班的時辰。禁軍控制著皇城前半片宮殿。以及皇城外數條要害街道。如今局勢緊張。換值的禁軍。都暫駐在這幾條街道地民房中,不敢回營待命。

    一列約二百人地禁軍隊伍,全身盔甲。異常沉穩地走到了正宮門前,與前班值的禁軍,交換了布防手續及口令。

    由于當前的局勢。禁軍大統領大皇子已經三天沒有回過王府了,他站在城牆之上,冷眼看著下方地交接。略微頓了頓後,緩緩走了下去。

    他一身盔甲,立于宮門之中。宛若一尊天神,要擋住一切從皇宮外來地攻勢。

    他冷冷地看著這隊二百人地禁軍隊伍,片刻之後,默默地點了點頭。他身旁地親兵校官吞了一口唾沫,緊張地上前,履行了一應手續,然後揮手讓那隊明顯看著有些陌生的禁軍官兵。走入了皇宮。

    大皇子就那樣站在宮門,讓這些來接班的禁軍分成兩列自自己地身邊行過。

    這批來接班的禁軍走的悄然無聲,軍紀森嚴。

    當這隊禁軍最後方也要走入宮門之時,大皇子忽然嘆了口氣。

    禁軍隊伍最後方那個人對他輕輕地點點頭。

    ……

    ……

    “大帥,接下來怎麼辦?”那名校官乃是大皇子親信,自西征軍中爬將起來地將官。按理講,交防手續這種小事輪不到他親自去處理,但他知道,這一次的換防,一定要自己處理。

    看著那些漸漸消失在寬厚城牆之上的禁軍士兵,這名校官吞了口唾沫,強行壓抑下心頭地恐懼,顫著聲音請示道。

    大皇子緩緩握緊了腰畔的配劍,迎著夜風的臉線條顯得格外堅硬︰“讓所有地人醒來,軍前臨時會議。”

    此話一出,一股濃烈至極的殺意,就此浮現在他的身外。大皇子雖不是武道高手,但常年在戰場上廝殺,劍下不知有多少亡魂,今夜決心即定,那自然首先要處理掉禁軍內部的不安因子。

    校官知道大帥今夜要殺人了,禁軍中原本屬于燕小乙一系的親信,只怕就要被屠殺殆盡,但他此時反而不再恐懼,自心底生出無窮的興奮來。馬上開始傳令。

    ……

    ……

    皇宮前城城牆極為寬大,上面可以並行四匹駿馬,全由青磚所築,自然流露出一股肅殺氣息。

    一列禁軍在此排陣,看著皇城下方的廣場,嚴陣以防,似乎隨時準備迎接來自宮外地襲擊。

    然而這列禁軍中一位卻是用深遠的眼光看著宮內。

    範閑輕輕整理了一下禁軍的衣飾,看著這座熟悉的宮殿,內里漆黑一片,不知道親人在何處,仇人在何處。他知道自己帶著兩百人殺入宮中,將要面臨的是大內侍衛和內廷的太監高手,如此冒險,究竟成算幾何,無人能知。

    因為他也無法判斷,當殺聲起時,大皇子能不能將禁軍完全控制住。他無法依靠禁軍的力量。

    “永遠不要做敵人希望你做的事情,原因很簡單,因為敵人希望你那樣做。”

    範閑對身旁的黑騎副統領荊戈說道。

    “這是一個叫拿破侖的人說的。皇城的門已經開了,後宮的門還關著,他們想不到我們敢用這麼些人,就去強攻皇宮。”

    他此時還不知道長公主對自己的評價,如果換成以前的範提司,詩仙,他確實不會選擇如此直接而勇敢的進攻。

    只不過範閑已經改變了,當他從草叢里站起來的那刻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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