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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三章 扶搖(二上)
   
    當天半夜,幽州軍便從他們耗費了一個多月時間,付出了數千條性命的易縣城外撤向了涿縣。在羅藝的嚴令下,忿忿不平的將士們歸途中盡量保持了克制。沒有依照慣例放火燒毀沿途所看到的房屋,也沒有從易水河邊的農田裡割走太多的莊稼。
   
    作為對幽州人「善意」的回報,李旭所部的博陵軍停留在了固安。隔著一條名為白溝河的季節性水道,與虎賁鐵騎隔岸對峙。
   
    緊跟著,易縣、驕牛山及五回嶺一帶追下來的其他博陵將士也抵達淶水,隔河「歡送」來自幽州的遠客。雙方兵馬誰也不敢輕舉妄動,開始了無聊地對峙。
   
    三天後,竇建德宣佈北上調停兩個大總管之間的糾紛。所部兵馬遵守前約繞開河間郡城,將永濟渠畔的長蘆和景城二地順勢囊括在手。
   
    兩支官軍之間的戰鬥卻讓一夥土匪來調停,本身就是個大笑話。可偏偏這個笑話就能弄假成真。經歷了一番討價還價之後,幽州軍和博陵軍以讓冷眼旁觀者驚詫地速度結束了這場突然發生的戰爭。
   
    幽州大總管羅藝再度退讓,將涿縣歸還給了博陵。但良鄉、雍奴和安次等位於涿郡南部的其他三個縣城,他卻無論如何不肯放手。作為交換條件,他提出將原被薛士雄父子控制的涿縣西北部分,從淶水、百花山一直延伸到漢長城外名義上屬於大隋地盤全部「割讓」給李旭。雙方以白溝河為界,重新分割對涿郡的管轄權限。
   
    李旭跟部將商議之後,答應了對方的要求。作為補償,滹沱河西岸的高陽、搏野清苑、貘縣從此進入博陵軍的勢力範圍。隨後留守河間郡的博陵軍從束城、平舒一線撤離,返回駐地。竇建德向東北方向再推進一步,將魯城作為謝禮收於囊中。
   
    河北三雄鼎足而立。而大隋朝名義上的河間郡守王琮則保留住了夾在三股勢力之間的幾個縣城,惶惶不可終日。
   
    這是個讓大部分旁觀者都眼花繚亂的「分贓」方案,怎麼看,打了勝仗的博陵大總管李旭都不像佔了便宜的模樣。但行家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消息傳到很多「老匹夫」耳朵裡後,他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
   
    「唉!姓李的就此虎入深山!別人再想收拾他,可就比登天還難嘍!」黃門侍郎參掌朝政裴矩扔下河間郡守王琮輾轉送來的求救信,非常遺憾地點評。
   
    「豎子,羅藝真是個豎子。貪著幾個巴掌大的縣城,卻將通向草原的出口讓給了人家。姓李的小子據說在塞外本來就有些朋友,大批的駿馬運過來,他豈不是很快就恢復實力!」另一個參掌朝政虞世基也不住地搖頭,對虎賁鐵騎的表現大失所望
   
    自從聽說李旭逃回了博陵後,幾個朝廷重臣就一直將消滅此人的希望寄托在羅藝身上。平心而論,他們對羅藝的惡感更甚於李旭,但越是覺得當初自己的所作所為虧心,大伙越希望李旭盡快戰死。
   
    一個死去的李旭所引發的麻煩已經讓大伙焦頭爛額。若是活著的李旭再折騰出什麼風浪,他們應對起來將愈發尷尬。眼下,再強行任命別人進入博陵去接替李旭的職務已經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了。即眾權臣便能厚下臉皮來促成此事,閱遍滿朝文武,裴矩找不出任何人有那個膽量去上任!
   
    博陵軍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一方諸侯,從現在起,又一個姓李的諸侯出現在從龍者的視野之內。「桃李子」既然有可能是李密,有可能是李淵,如今再多出一個李仲堅,也未嘗不可!
   
    唯一令人慶幸的是,李旭一直沒有打出反旗。他回到博陵不久,便將黃河南岸發生的事情詳詳細細寫了一份表章,派遣心腹繞路送到了江都。但明眼人都知道,朝廷沒辦法,也沒有給他做主的能力。裴矩和虞世基兩人甚至連將這份告狀為主要目的的奏折送給楊廣披閱的勇氣都沒有,便直接將其塞進了一堆永遠不會見光的奏折中間,等著所有人將此事遺忘。
   
    處置東都留守,笑話?東都留守的幾個權臣倒了,整個河南將不復為大隋所有。給李旭一些補償,更是笑話!眼下朝廷還有什麼能拿得出手得東西收買他?有什麼東西值得他再冒一次身敗名裂的風險為岌岌可危的朝廷挺身而出?
   
    「你們說,他會不會依舊念陛下的知遇之恩!」裴蘊的看問題一向比較樂觀,努力想了想最近圍繞著李旭所發生的一切,然後試探著問。
   
    「念,當然念。這麼大塊金字招牌,他怎麼會不頂在頭上!」裴矩狠狠瞪了自己的本家一眼,好生懷疑對方最近是不是總喝豬油,以至於心眼全部給油脂蒙了起來。於黃河南岸詐死脫身的剎那,李旭顯然已經對朝廷失去了全部信任。否則他也不會悄悄地潛回駐地後再向江都告狀,而不是像多年前被宇文述陷害後那樣直接跑到楊廣面前來請求對方主持公道。
   
    生生死死之間走了一遭後,李旭顯然不會再相信朝廷有制約地方官員的能力。以裴矩的眼光看來,他之所以到現在還沒有公開造反,就是為了獲得一段喘息的時間。待到他將兩次惡戰所造成的創傷都治癒後,肯定會向仇人舉起黑刀。
   
    而這些仇人裡邊,絕不僅僅是東都那些愚蠢的傢伙!
   
    無端挨了一個白眼後,御史大夫裴蘊臉上不覺有些訕訕地,長歎了一聲,他自我解嘲般說道:「你不是總說他迂闊麼?既然他迂闊透頂,怎麼會輕易忘掉陛下對他的好處?如果咱們再給他點兒甜頭,說不定還能挽回他的心!」
   
    「問題是,咱們現在還能拿什麼給他。除了江都附近這巴掌大的地方,還有誰把朝廷當一回事兒?竇建德的河間大總管印信是你授的?羅藝的幽州大總管是朝廷封的?包括李旭,他自己伸手就把博陵郡的邊界擴展到滹沱河邊上,問過任何人的意思麼?」裴矩不斷苦笑,彷彿站在自己身邊的人臉上都長了滿了花。
   
    「可他畢竟沒實力拿下整個河間郡。」裴蘊怒氣沖沖地強調,非常不高興別人小瞧自己的謀劃能力,「王琮也不肯聽奉他的號令。如果咱們將河間作為補償劃給他,或者直接升他為河北道撫慰大使,竇建德和羅藝兩個肯定非常惱怒!說不定三家會打成一團,兩敗,不,三敗俱傷!」
   
    聽了這句話,裴矩幾乎驚掉自己的眼珠子。「他不是沒實力拿下整個河間郡,而是故意不去拿。你仔細看看,他們留給王琮的是哪幾個地方,那是三家之間的緩衝。無論任何一家拿了,沒多久,肯定會被其他兩家聯手攻擊!」
   
    不能和不為之間的差別,御史大夫裴蘊還是非常清楚的。可他卻無法相信李旭會如此聰明?長時間以來,在他眼裡,李旭就是個非常能打仗的武夫。而裴蘊的人生信條是,武力可以獲得的東西,權謀都可能讓其一無所有。與其他世家出身的官員一樣,他看重,但瞧不起李旭。這兩種心態涇渭分明,但絲毫不會衝突。需要李旭做事的時候,他們毫不猶豫地將起擺到一個重要位置,但需要陷害或捨棄對方的時候,他也同樣毫不猶豫。
   
    「可什麼都不做的話,他豈不是更要倒向李淵起?這幾個月來,東都和京師天天示警,說河東一直在招兵買馬。李旭若是帶人投靠過去,李家就會白得一員虎將!」裴蘊眨巴著小三角眼,想不出朝廷到底該怎麼辦。
   
    素有智者美名參掌朝政裴矩苦笑著搖頭,「他暫時也不會替河東李家賣命。恐怕在他眼裡,河東李家和朝廷沒什麼太大區別。咱們不能再升他的官,也不能替他出頭。但陛下和皇后當初都想把吉兒公主嫁給他。如果得知他還活著,此事估計會重提!」
   
    「就憑一個女兒拉攏住他?」裴蘊雖然考慮事情簡單,卻也沒簡單到發傻的地步。自古以來,姻親就是最靠不住的拉攏手段之一。大隋先皇曾經是大周天子的岳父。現在圖謀造反的李淵是楊廣的姨表兄弟。
   
    「不是為了拉攏他,而是為了吉兒公主的將來著想。陛下雖然無心治國,對我等卻終究不薄。」裴矩突然變得傷感起來,黯然地說道。
   
    「姓李的是個重情義的。」聽完裴矩的話,虞世基也變得多愁善感了起來,「他雖然對朝廷失望,對我等心懷怨望,但對陛下的提拔之恩卻是一直沒有辜負。如果把吉兒嫁給她,將來無論天下能否重新安定,他都會護得吉兒周全。咱們能促成這樁婚事,也算對陛下這麼多年來信任的有所報答!」
   
    「可姓李的畢竟出身寒微!」裴蘊無法反駁其他二人的意見,喃喃地抗議。
   
    「你以後最好改改這種看法,姓李的早已經自成一家!」裴矩微笑著搖頭。
   
    「自成一家,就他?」御史大夫裴蘊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連兄弟子侄都沒有,門生故吏更沒聽說!」
   
    建立一個家族至少需要兩代以上時間,魏晉以來,僅憑一代努力就崛起為世家大族的僅僅有劉裕一個。而李旭的能力和權謀手段顯然與劉裕無法相提並論。
   
    「他身邊還有一群人!」裴矩歎了口氣,補充,「只是咱們一直沒想到!」
第三章 扶搖 (二 下)

在裴矩眼裡,李旭雖然沒有自己的家族,但他已經通過一種非常特別的方式,將趙子銘、張江、方延年、時德方還有無數朝廷說不出名字的青年才俊凝結在一起。這些人中的大多數都像李旭自己一樣,本朝到處可見的普通人家,有的甚至出身於閭左貧戶。正因為其中每個人的背景都很寒微,所以朝廷諸臣一直有意無意地忽視他們,不能將他們作為一方豪強來對待。但作為一個整體,他們卻比平常意義上的家族門閥更團結,更有潛力。

    這種崛起並非偶然,事實上,仔細揣摩李旭在六郡站穩腳跟的過程,裴矩能清楚地看到本朝為數不多的幾次善政的影子。開科舉士並非李旭首創,當年先皇為了消弱越來越強大的世家,就曾經試行過數次科舉。授田於民亦非李旭一個人的德政,本朝建立之初,為了恢復連年戰亂造成的民生,也曾嘗試將一些無主之田分給有功的將領和地方上的才俊。只是朝廷實施這些善政時,總要受到各方力量的擎肘,最後或者無疾而終,或者在執行的過程中變得面目全非,連首創者自己都分辯不出其模樣。而李旭卻憑著過人的膽識和一連串的誤打誤撞,居然在河北六郡硬闖出了一番新天地來。

    到底李旭和他的新政能在強敵環伺的情況下走多遠,裴矩不敢肯定。但作為一個有著多年治政經驗的老謀臣,他敏銳地感覺到,一旦有人能將今天的六郡之政推行到全國,大隋朝,不,那個時候也許不再叫做大隋,整個中原必然會煥發出勃然生機。當然,能完成這個目標的豪傑不但要有見識、有膽略,而且要有過人的權謀和手段。

    「也許桃李章真的應在此子身上也不一定!」抱著這種心態,裴矩決定再幫李旭一次。算做對先前其無數「孝敬」的回報,也算給自己和自己的家族留一條後路。當然,還有一點裴矩希望借李旭之手達到的目標是,讓楊吉兒能在亂世中保得個人平安。

    裴矩私下認為,把已經到了談婚論嫁年齡的吉兒交到任何一個地方豪雄之手,一旦大隋朝如先前無數轟然倒的朝代般垮塌,這個看上去弱不禁風且心地單純如水的小公主都會被先當作一個棋子利用,然後當作一個禍胎斷然剷除。唯有李旭,他一定能想方設法保得吉兒安全。

    而這種信任卻並非任何承諾。到目前為止,無論門第和職位都高高在上的裴矩與寒門小子李旭總計說過不到十句話。除了六郡逢年過節的例行孝敬之外,雙方彼此之間幾乎沒有任何交往。但通過李旭以往所做過的事情,裴矩卻非常相信對方的為人和能力。

    亂世之中,一個連老婆孩子都能推下馬車的梟雄固然前途不可限量。同樣,一個能贏得部下和對手一致尊敬的人,成就也決不可低估。前者可以用盡一切手段消滅敵人,建立霸業。而後者亦能通過保全自己身邊人的方式,進而得到源源不斷的支持。

    眼下裴矩能給李旭的支持便是一個幫人求之不得的機會。通過迎娶楊吉兒,使得他與平素瞧自己不起的豪門大姓互相妥協,互相接納!

    作為小門小戶利益的保護者和天下寒門士子的希望所在,李旭可以在六郡站穩腳跟,成為名副其實的一方諸侯。但是,如果他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便必須得到天下豪門的認可。後者雖然人數不多,內部之間也矛盾忡忡,在對在對政令熟悉程度和對百姓的影響力方面,卻遠非那些科舉之士能比。

    在大隋朝崩塌之後,擁有帝王女婿的身份的李旭絕對比現在的六郡大總管更具號召力。倘若他和楊吉兒頭胎能弄一個男孩子出來,這繼承了楊家血脈的男孩便會成為無數曾經受過楊家恩惠的遺老遺少們的目光聚集點。作為孩子的父親,李旭贏得大伙的支持也就順理成章!

    「即便陛下依舊欣賞他,咱們也得有辦法將吉兒公主送到河北去才成!」沉默了片刻,御史大夫裴蘊又道。

    他倒不是有意跟兩位參掌朝政大人對著來。而是現實情況的確不容樂觀。自從李旭在河南戰敗後,通濟渠南段很快又被瓦崗軍所控制。對付李旭手到擒來的東都諸君遇到不講理的瓦崗眾,立刻變成了沒膽的兔子。非但不敢出兵進剿,連洛陽城的近郊都被孟讓帶人搶了好幾回。害得郊外富戶拋家捨業,慌不及待地向城裡遷。而城市的容納量畢竟有限,轉眼間,房價、物價、糧價就像初升的太陽般漲了起來。原來一貫錢夠小戶人家花上半年,現在能維持兩個月的生活已經非常不易。

    「前幾天王世充主動請纓北上,折子咱們幾個都看過了,至今沒有轉呈陛下。不如借此機會讓他順帶把公主護送到東都。只要公主的車駕能過黃河,以竇建德目前的實力,他絕對不敢搶李旭的妻子!」虞世基業捻動鬍鬚,輕而易舉地解決了裴蘊所提出的疑難。

    「這個送親使不如你來做,捎帶著安撫一下竇建德。他不是想做河間道大總管麼?暫時朝廷沒有力量對付他,不如先行招安!」裴矩掃了自己的本家一眼,笑著建議道。

    「不,不去,我最怕路上折騰。」聽說裴矩準備安排自己去冒險,御史大夫裴蘊立刻把頭搖成了波浪鼓。「再說,去的時候有王世充護送,回來的時候,我一個文官怎麼可能對付了那麼多的蟊賊?」

    裴矩和虞世基互相看了看,顯然沒想到御史大夫裴蘊的膽子如此小,見識又如此之差。大隋朝岌岌可危,如果不是礙於往昔的君恩,他們兩個都想激流勇退。偏偏有人還想賴在孤城中不走,真是愚蠢得無搖可救!

    為了讓本家能理解自己一番好心,裴矩只得盡量把話題挑明。「去了李仲堅那裡,你就可以先住上一段時間。以前咱們雖然沒幫過他什麼忙,但大面上也過得去。你手中又沒什麼兵權,他不會容你不下!」

    怕裴蘊還說聽不明白,虞世基趕緊也在一旁幫腔,「公主去了河北後,形單影隻。你作為朝中經歷過風浪的老臣,也能幫她出出主意!況且你跟宇文家兄弟又不大合得來,何必留在江都跟他們嘔氣!」

    不提宇文化及與士及兄弟還好,一提起來,裴蘊的態度愈發堅決,「不去,我就不信宇文兄弟敢冒天下之大不諱!只要陛下信任我等,早晚,我要讓他們知道知道什麼是厲害!」

    到了這個時候了,誰還把在乎陛下的感受!裴矩和虞世基二人苦笑著搖頭。「咱們是文人,最好別和武人硬碰。況且宇文兄弟也沒做什麼太出格的事情,是你自己看人家不順眼!」

    「我看他們不順眼?是我看他們不順眼麼?上個月,他們說是將領們長期離家在外,會有怨恨之情。除了從陛下那裡要走五百多名宮女之外,又連搶了二十幾家大戶的女兒,害得整個江都城中的女人大白天都不敢出門!你們兩個參掌朝政非但不管,反而上門去給那群兵痞道賀。再任由他們胡鬧下去,我看,保不得哪天咱們的妻兒也被他們搶走!到那時,我看你們兩個到底出不出頭!」御史大夫裴蘊怒目圓睜,火氣從腳底一直衝到頭頂,將官帽都差點給頂飛出去。

    自從楊義臣暴病身亡後,宇文化及和士及兩兄弟在江都城中的氣焰愈發高漲。為了不挑起文武不和,平素裴矩和虞世基屢屢向宇文兄弟讓步。但作為言官,御史大夫卻沒那麼好的脾氣。況且這次被宇文兄弟搶入軍中的宮女中有兩個曾經跟他詩歌唱和多時。只待哪天哄得楊廣高興了,裴蘊就能求對方將那兩個女人賜給自己做妾。可現在,兩支嬌艷的牡丹花落入了牛圈中,隨便哪頭粗痞啃上一口,定然連片葉子也不會給他這個御史大夫剩!

    「裴大人,非常時期,咱們還是目光放長遠些為妙!」虞世基被裴蘊的失態嚇了一跳,警覺地私處看了看,低聲勸告。

    「我目光不夠長遠麼?你虞大人想得倒是長遠,卻養了兩頭老虎看家!」裴蘊皺著眉頭,聲音雖然低了下來,語氣卻依舊強硬。

    「夠--,裴大人目光一向高遠!」碰上這種渾身是刺的糊塗傢伙,虞世基也只能自認倒霉,「你既然不願意去河北,老夫另請別人幫忙便是。咱們沒必要為此爭執!」

    「是啊,你不願意去就不去吧。咱們三個在一起,凡事也有個商量!」裴矩見本家好歹不分,也只能讓步。

    兩個參掌朝政做了妥協,御史大夫裴蘊卻不甘心自己被兩位同僚看作昏庸糊塗,略作沉吟之後,又道:「也不是我不肯動。這賜婚之事,我看非常難成。所以沒必要跟著瞎攙和!」

    見兩個同僚被自己說得發楞,他又繼續補充,「這次河北大戰,河東李老嫗又派人又送糧,幫了姓李的很多忙!你們也說了,姓李旭是個知恩圖報的人,過後,他少不得給李淵回報。如此一來二去,兩家就難分彼此了。他們在北方造了反,朝廷總不能視而不見,還上趕著嫁公主給他吧?!」

    「這倒也是個難題!」虞世基手捻鬍鬚,眉頭緊鎖。河東李淵高調地捲入了河北之爭,此事全天下人盡皆知。而李淵馬上就要扯起反旗來,作為他名義上的侄兒,李旭即便不跟著造反也會被自動歸類於叛逆行列。到時候朝廷總不能一邊與叛逆作戰,一邊與叛逆的侄兒聯姻吧?如果那樣做,豈不是鼓勵其他人起來造反?

    「自打遼東之戰後,唐公李淵就希望把李旭納入自己的家族!」雖然處於敵對方,裴矩對李淵卻依然保持著尊敬,「如果不是他暗中派人關照,就憑李家的兩個小丫頭可能行走數千里卻平安無事麼?不過李旭這個人好就好在有主見上。這些年來,無論唐公倒霉也罷,發達也好,李旭從沒否認過與唐公之間的叔侄情分。即便當年陛下親口示意他改變立場,他也不肯。所以在他落魄時,李淵也不能袖手旁觀。並且有他在側翼,對河東而言,總比竇建德和羅藝來得安全!」

    「但他也不會盲目地跟唐公造反。」停頓了一下,裴矩繼續說道,「第一,剛剛經歷兩次大戰,他麾下兵困馬乏。第二,我看不出來這樣做對他有什麼好處!」

    「的確如此!」聽了裴矩的分析,虞世基的眉頭慢慢抒展。「他現在自保都困難,哪來得力氣幫助李淵?並且眼下他已經是六郡大總管,位同一方諸侯。跟了李淵,最終也不過是作個總管,難道還指望著裂土封茅不成?」

    「就算他跟李淵攪到一起也不怕,咱們盡快促成此事。讓公主的車駕在李淵正式造反之前出發,別人非但說不出什麼話來,也會給李淵和河北之間製造出巨大的隔閡!」裴矩笑了笑,大聲補充。

    一石頭多鳥,現在,他越來越發現把吉兒嫁給李旭是個明智到極點的安排!

    老奸巨猾的虞世基也在一瞬間看出了其中門道,鬆開鬍鬚,拊掌大笑:「陛下那裡,咱們盡早去說,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我是說姓李的可能會感念李老嫗的恩情,拒絕接納吉兒公主!」裴蘊見自己的一番「深思熟慮」根本不被人理解,乾脆直接把話挑明。

    「出於感念唐公的恩情倒不會!如果他想投靠唐公李淵,早就投靠過去了,不必等到現在。」虞世基連連搖頭,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不過,如果出於別的原因,這小子倒有可能做得出來!他可是出了名的情種,當年為了一個遠道而來的女人,就敢置陛下的嚴令而不顧。如今兩夫妻同甘共苦多年……」

    「以李旭身邊那些人的頭腦,不會發現不了婚事對六郡大大有利!」裴矩不以為然,笑著否決了兩位同僚的擔心。

    一旦肩頭上背負了眾人的期待,李旭的所作所為便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除非,他跟李家女兒的情分已經深到了能對如畫江山視而不見的地步。

    有這種可能麼?裴矩絕不相信。
第三章 扶搖 (三 上)

  就在裴矩等人想方設法為李淵和李旭之間製造隔閡的同時,河東李家已經做好了起兵南下的最後準備。

 發生在隔壁的戰爭讓河東李家受益菲淺。形勢正如裴矩所判斷,由李旭來做鄰居的河東比竇建德、羅藝二人虎視在側安穩得多。而讓李淵更為滿意得是,在通過劉弘基等人不懈努力,三千博陵援軍終於整裝待發。

 雖然比起李家現在所擁有的十萬精兵來說,三千遠道而來的支持只是杯水車薪,但李淵需要的不是援兵,而是一種姿態。哪怕劉弘基最終只從李旭手裡「借」了一百士卒過來,在外人眼裡,那也意味著博陵六郡從此綁上了河東李家的戰車。

 博陵六郡的「加入」將李家表面上的實力憑空增加了數成,同時,劉弘基在這次出使過程中的傑出表現,也給李淵提供了對其委以重任的足夠借口。

 「弘基這次出使,的確收穫甚豐!」將劉弘基的報捷信放到桌案邊,唐公李淵笑著評價。臉上的表情不僅僅是欣慰,依稀還帶著幾分解脫。

 「是啊,他與仲堅原本就是知交好友,經過了這次患難與共,彼此之間的情分更重。以後萬一咱們有所需求,只要弘基出馬,仲堅定然難以拒絕!」負有李府第一智者美譽的陳演壽連連點頭,對謀主的說法深表贊同。

 換劉弘基代表李家出使博陵,是他為唐公做出的謀劃。在很多李府老謀士看來,年青一代的俊傑中,劉弘基的為人處事最為沉穩。他不會不恰當地展示力量,也不會讓人懷疑他的保證承諾的能力。此外,行事時知道替對方考慮,給彼此之間都留有轉圜餘地也是他的特長。讓他承擔使者的任務,即便不能為李家爭取到一個盟友,也不會為無端製造一個仇敵。

 「也就是弘基,如果換了其他人,很難掌握好此間分寸!」老參軍馬元規目光有意無意地從李世民等人臉上掃過,附和。

 「嗯,你們幾個,今後要多向弘基學著些。凡事都要考慮周全,切莫衝動起來就什麼都不管不顧!」李淵的目光也順勢掃向幾個兒子,說話的語氣很和善,但裡邊包涵著的意味卻很深長。特別是聽在有心人的耳朵裡,那已經是一種不滿與斥責。

 「是,我們幾個知道了!」作為長子,建成理所當然地率先站起身,帶頭向父輩們表態。

 「兒臣一定牢記父親的教導!」李世民緊跟在兄長的身後站起來,紅著臉向父親施禮。在躬下身體的瞬間,他偷眼看向妻子的叔叔長孫順德,希望從對方的眼神中得到些暗示。卻惶恐地發現一直大力支持自己的長孫順德頭低垂在胸前,彷彿三魂六魄被人偷走了般沮喪。

 『發生什麼事了!』李世民預感到幾分不祥,緊張地揣度。但從父親的笑聲和李府眾老人的表現上,他卻看不到任何端倪。

 正困惑間,三弟元吉已經高興地蹦到了他身邊,一邊得意地微笑,一邊高聲喊道:「孩兒一定牢記父親的教導,做事多方面考慮。不光顧著一時痛快,給別人惹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你!』李世民心中火苗騰地一下竄起老高,當著眾人的面,偏偏拿自己的活寶弟弟一點辦法都沒有。

 「元吉今天說得很對!」李淵滿意地點點頭,目光中充滿了愛憐於鼓勵,「無論是盛世還是亂世,想成就一番事業就得有容人之量。你祖父當年曾經對我說過,一個人的心胸有多寬,建立的事業就有多大。」目光轉向其餘眾將後,他又繼續補充,「你們這些人中,以弘基年齡最長,閱歷最豐富。所以起兵之後,軍中諸事也要多向弘基請教。他是個獨當一面的帥才,將來的成就不可限量!」

 「是,末將謹尊唐公教誨!」無論服氣不服氣,李府眾將同時肅立拱手,齊聲回應。

 對方的重要性無人能否認,既然博陵六郡肯借兵給劉弘基,也就意味著劉弘基已經正式成為銜接兩家的橋樑。只要李旭對唐公家族的重要性一日不減,劉弘基就會一日被另眼相看。大伙不能怪唐公偏心,若是怪,只能怪自己命不好,沒在數年之前就看出李旭的前途,進而結交上這樣一個強援。

 「老夫並非偏愛於他,聽回來送信的志玄說,那個避實就虛的策略就出自弘基兄之手。博陵軍能守住上谷,也多虧了弘基在那裡幫忙。」為了表示公正,唐公李淵揚了揚手裡的信, 「以仲堅的性子,他當然要投桃報李。三千甲士雖然不多,但那都是百戰老兵,遠比咱們新招募來的士卒好使!」

 「以弘基之才,獨領一路兵馬綽綽有餘!」長孫順德笑著接過李淵的話頭。「唐公儘管安排,我想兒郎們應該心服!」

 「老夫如此安排,也是考慮多時!」目光在躍躍欲試的眾人臉上掃過一圈之後,李淵繼續說道,「從即日起,咱太原兵馬分外左中右三路,老夫自領中軍,為你等擂鼓助威,搖旗吶喊。老夫之下,裴寂為長史,劉文靜為司馬,唐儉和溫大雅二人為記室參軍,武士彟為鎧曹,劉政會、崔善為、張道源為戶曹,姜謨為司功參軍!」

 「屬下願為唐公赴湯蹈火!」被點到名字的將領立刻大步上前,拱手肅立。有人臉上明顯地帶著驚詫,有人則興奮得額頭微微冒汗,還有人的目光偷偷向兩邊瞟,偷偷看看剛剛被李淵封為隴西公的李建成,又偷偷看看剛剛成為敦煌公的李世民,不知道今天頭頂的天空中到底刮得是什麼風?

 『唉!』看到眾人的表現後,李淵在心裡暗自地歎了口氣。被他留在中軍聽命的,不都是追隨在身邊多年的老人。這個考慮平衡了各方面力量,有人是李建成的嫡系,有人是李世民的知交,有人則是被李淵故意留在身邊,以免其脫離自己視線後,出於各種目的給家族製造出更多的麻煩。

 「左軍分為前中後三營,由隴西公為大都督,統領三營兵馬。演壽,你來做行軍長史。」

 「兒臣聽命!謝父帥!」李建成強壓住心頭的激動,再次站起身,向父親施禮。陳演壽是李淵最信任的臂膀,李建成曾經多次想將其拉攏到自己的陣營來,對方都巧妙地推脫掉了。在大軍即將南下的關鍵時刻,李淵將此人安排到他身邊,呵護之心顯而易見。

 「老臣願為世子謀劃!」陳演壽從李淵身邊走到建成身邊,向未來的家主拱手。

 「建成長於政務拙於戰事,有你在一旁幫他謀劃,老夫大可放心!」李淵笑著點頭,示意左右給建成和陳演壽遞過印信,「至於建成麾下三營的統領,依老夫之見,分別由王長諧、姜寶誼、竇琮任之,你們兩個可有異議!」

 王長諧和竇琮原來就是大隋的鷹揚郎將,二人雖然名氣不大,但於軍中歷練多年,勝在經驗豐富。竇琮是個避仇於太原的綠林大豪,武藝在李淵麾下眾將中能僅次於老侍衛錢九瓏。這樣的組合當然非常對李建成與陳演壽兩人的胃口。二人趕緊躬身致謝,大聲回應道:「謝大將軍厚愛,臣等定竭盡全力,不負大將軍之望!」

 「謝唐公信任,末將等定竭力為世子奔走!」王長諧、姜寶誼、竇琮相繼出列,先向李淵道謝,然後給世子建成施禮。

 李家兵馬南下在即,而從太原一直到京師,敵人的力量非常有限。所以幾路兵馬主將的位置很多人都在盯著。而能被李淵在這個時刻委以重任者,等於奠定了自己在未來朝廷內的基礎。只要不倒霉到於中途戰沒,開國公侯之位幾乎是握在了手心裡的。

 見到王長諧等人得到重用,其他沒被點到名姓的將領們也躍躍欲試。大伙都期待著下一個被點到的人是自己,哪怕不能做到一營統領,能在統領麾下得到個副手、督尉之類的差事,也等於有了展示才華的機會。彷彿猜到的眾人的心思,李淵很快按照大隋的標準建制,為李建成麾下的統軍們配齊了基層軍官。當一支人才濟濟的軍隊構架打造得差不多得時候,他手捋鬍須,笑著說道:「老夫並非當世伯樂,未必能讓你等各盡所長。但功名利祿盡在眼前,你等若有本事,自管去取。老夫別的不能保證,「不懲無過,必獎有功」這八個字,卻可以當眾與你等立約!」

 「願為唐公效死!」左軍將士同聲高呼,士氣激昂如烈火上的沸油。

 李淵雙手向下壓了壓,壓住大伙的歡呼,然後大聲說出另一路兵馬的配置方案。「右軍亦分為前中後三營,由敦煌公為大都督,統領三營兵馬。柴紹,你來做行軍長史!」

 「兒臣聽命!」

 「末將聽命!」李世民和柴紹趕緊出列,對主帥的安排表示欣然接受。在捧起印信的剎那,李世民的手輕輕地顫抖了一下。但很快,他用富有朝氣的笑容掩蓋住了發自心底的失望。

 父親大人對左右兩軍的人員配置並不公平。既然他把李府第一謀士陳演壽撥到了兄長麾下,分給自己的長史就應該是老謀深算的馬元規,再不濟也應該是跟自己交好的長孫順德,而不應該是妹婿柴紹。雖然柴紹的勇武在關中一帶甚是聞名,但李世民現在最需要的是個經驗豐富的謀臣,不是一個連老婆都能扔下的匹夫。

 「元規要留守太原,保障大軍的糧草。所以為父只能指派柴紹做你的長史。他閱歷豐富,見識長遠。人情世故方面,剛好為你多做謀劃!」彷彿預料到了兒子的反應,李淵笑了笑,和顏悅色地補充。

 他自己心裡很明白,從領軍打仗方面的能力而講,次子世民的才華遠遠超過了長子建成。這個從小在軍中長大的二兒子多謀、驍勇、果斷、狠辣,能讓追隨者信服,並且具備常人難及的戰略眼光。這些優點,從他帶領飛虎軍在塞上的戰績上就能看得出來。但越是這樣,李淵越不想將他提高到與建成同列的位置。

 作為李家的第一繼承人,世子建成熟悉政務,心腸仁厚。但他的應變能力遠不如其弟世民。特別是在一些關鍵時刻,其懦弱的缺點總是充分地得到體現。劉弘基、武士彟等人之所以與其疏遠,便是因為當年遼河上那場大火所致。一個不能保住自家弟兄後路的主帥,實在無法讓人放心替他買命。李建成那次不僅僅是辜負了眾人的托付,而且讓倖存者對他的能力徹底失去了信心。

 如果讓李世民也有一個得力謀臣輔佐,可以預見,在接下來的南下戰鬥中,他會將兄長的風頭牢牢掩蓋住。一個懦弱的家主繼承人和一個強勢且狠辣的弟弟同時存在於家族之中會有什麼後果,,作為見識過無數兄弟相殘的慘劇的李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曾經有一段時間,李淵寄希望於手握博陵六郡「族侄」李旭能徹底投向自己。那樣,他就可以順勢將右軍大都督的位置交給李旭。無論從實力角度還是個人聲望,誰也無法對這一安排挑出什麼毛病來。並且以李旭的身份和性格,他永遠不可能挑戰建成的地位。但李旭僅僅肯兩不相幫,所以李淵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盡力給建成鍛煉機會,稍稍壓制世民。哪怕耽誤一些正事,也要維護家族內部的穩定。

 「願意盡全力輔佐二公子!」柴紹彷彿根本不清楚李淵家的那些隱私,當著眾人的面,欣然向李世民致意。

 到了這種時候,心裡縱有千種不快,李世民也只好打落牙齒向肚子裡吞了。「望柴郡公今後多加指點!」他先向柴紹還禮,然後轉身向父親拱手,「兒臣定不辜負父帥信任!」

 「為父一直很欣賞你的勇武和膽略!」李淵笑著點頭,繼續完善右軍核心將領人選,「右營三位統軍,為父建議由劉弘基掌管第一營,陽屯掌管第二營,至於第三營,暫時由長孫順德統率,你們兩個,可願意接受這樣的安排?」

 剎那間,李世民的心情從低谷被拋上了雲端,再從雲端跌落回低谷。用近乎顫抖的聲音,他躬下身,大聲回答:「兒臣,多謝父帥!」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三章 扶搖 (三 下)

    走在返回自己的住處的路上,李世民依舊感覺精神恍惚。他萬萬沒有想到,就在大軍即將開拔之際,父親只用了一招分兵之策,就徹底打散了自己辛苦多年建立起來的勢力。

    武士擭高昇為「大將軍府」的司鎧參軍,長孫順德卻徹底被趕出了決策圈。這看似平平常常的人事變遷,卻讓李世民既失去了一個得力助手,又失去了一個幕後強援。可任何人偏偏從這種安排上挑不出什麼錯來。武士擭出身豪商之家,由他掌管大軍的需求,的確是量才而用。而長孫順德有過帶兵經驗,又獲得過大隋的勳衛頭銜,做一營統軍恰恰能讓他一展所長!

    問題是,以武士擭為人的謹慎,他到了唐公身邊之後,必然不敢像長孫順德一樣插手家族內部爭執。而長孫順德下來帶兵,以其多謀寡斷的性格,李世民根本不可能放心地讓他獨當一面。況且唐公李淵還把右一營領軍的職位空給了劉弘基,有這位對李家忠心耿耿,為人老成厚重,年齡足有其他人兩倍的老大哥在,李世民即便有一肚子鬼心思,也難背著自己的父親玩出什麼花樣來。

    整個太原府已經成了一座大兵營,所有適齡男子都「主動」加入了李家軍,曾經熱鬧的街市驟然蕭條,大多數店舖都關了門,行人也幾乎絕跡。路上來來往往的全是士卒,他們在各自的隊正、旅率的帶領下,正忙著根據唐公的安排調整駐紮地點。很多低級將領已經得知自己成了李世民的麾下,看到自家主將,立刻叉手施禮。

    「敦煌公!」

    「見過敦煌公!」將士們從李世民身邊經過,慇勤地打著招呼。他們臉上的笑容很真摯,看在李世民眼裡卻全成了嘲諷。

    「我真是頭豬,天底下最肥的豬!」李世民抬起手,微笑著向弟兄們還禮。心中卻一遍又一遍罵著自己的愚蠢。我看書齋

    「敦煌公何不到軍營巡視一圈,安置好了弟兄們再回家歇息!」長孫無忌早就發覺李世民的表現不對勁兒,笑著給他尋找化解心頭鬱悶的途徑。

    「觀音婢最近胃口不好,我先回去看看她,然後再去軍營!」李世民笑著回頭,細聲慢語地向妻舅解釋。

    觀音婢是他妻子的乳名,因為跟在身邊的都是親信,所以李世民也沒有必要把話說得太文雅。況且他跟妻子的伉儷情深乃眾所周知,當眾呼妻子的乳名既顯得跟大伙無隔閡,又讓人理解他現在的舉止失措。

    「那你先回府,我和君集去營中跟弟兄們打個招呼!」長孫無忌見李世民實在提不起精神頭兒,只好主動替妹婿分憂。

    「就拜託你和君集,還有叔叔,有你們三個在,我做事輕鬆得多!」李世民順坡下驢,帶著幾分感激說道。

    他想找個地方靜一靜,好好思索一下以後的路怎麼走。父親的這次懲戒顯然是因為自己上次用詭計害人,考慮不周,以至於牽連了家中兄弟的緣故。但如果不是自己斷送了李仲堅麾下的數萬大軍,此人現在會向河東靠攏麼?說不定他反而會六親不認,帶領兵馬為朝廷與河東李家爭雄於疆場。那樣,河東諸將誰是他的對手?

    見識過李旭用兵之詭異的李世民不敢保證自己能敵得住對方。事實上,在內心深處,他對李旭一直非常欽佩,甚至隱隱帶著一絲恐懼。對於不能在正面擊倒的敵人,李家向來不吝於採用非常規手段。所以,書齋從家門傳統角度上講,李世民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雖然連累了幾個庶出的兄弟姐妹橫死,但即便不走漏造反的消息,朝廷會放任李家將所有子侄從容地撤到太原麼?恐怕建成和元吉一消失,其他人立刻就會被抓捕起來吧!

    仔細計算,同為李淵的骨肉,但非李世民的一母同胞還有二十幾號。其中除了個別對家族有大用者外,李淵都未必能記得他們的長相。所以李世民並不為這些兄弟的死感到過多的悲傷。在他看來,既然作為李家子孫,就應該有為家族犧牲的覺悟。而父親讓自己為他們的身亡而擔負責任,實在有些過於嚴苛。

    一邊抱怨著父親處事不公平,一邊想著如何擺脫眼前的困境。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到了自己家門口。幾個在門外站崗的親兵趕緊迎上前,準備從敦煌公手裡接過馬韁繩。另外幾個卻熱情地從主將身邊跑了過去,迎向悄無聲息的來客。

    「君集,你怎麼跟了來?!」李世民被親衛的舉止驚動,敏銳地回過頭,正看到侯君集寫滿失望的臉。

    他記得自己曾經吩咐對方和長孫無忌一道去軍營做事,可對方居然無視他的命令。一股無名怒火迅速湧上李二公子心頭,燒紅他的眼睛。「你剛才難道沒聽見我的吩咐麼?跟著我到家裡做什麼?軍營裡還有那麼多事情要做,無忌一個人怎麼忙得過來?」

    「原來二公子還知道軍營裡事情多?」看看四下已經再無外人,侯君集在馬上抱了書齋抱拳,冷冷地回答。

    李世民吃了一個憋,鼻孔裡幾乎冒出了青煙。「你質問我?」他舉起馬鞭,點著侯君集得鼻子怒喝。「你還知道不知道自己是誰,知道不知道自己正跟誰說話?」

    「我知道自己是侯君集,也知道你是敦煌公!」侯君集輕輕搖搖頭,回話的聲音很低,但鋒利如刀。「我是來向你辭行的,既然二公子將數萬弟兄看得比一個女人還輕,君集留在二公子身邊也沒什麼必要了!所以,咱們主從就此別過!」

    「你—-」李世民圓睜虎目,喉嚨裡發出的聲音已經是咆哮,「滾,遠遠地滾,無情無義的傢伙我看書齋,別讓我再看見你!」

    喊到最後,他幾乎熱淚盈眶。在受到父親的親手打壓的剎那,他就料定麾下有人會見風使舵。卻沒想到第一個提出離開的人是侯君集。此人是他一手提拔起來,從默默無聞的小兵一直做到督尉。對李世民來說,對方不僅僅是一個下屬,而且是他的心腹,軟肋,甚至為可以患難於共的朋友。

    親兵們不敢上前相勸,遠遠地兜成了一個圈子。他們都認識侯君集,也知道主將跟對方的關係。平素二人偶然也有爭執,但那都是就事論事,從來沒像今天一般,彼此之間宛若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侯君集搖頭冷笑,彷彿第一天認識李世民般,目光上上下下打量著對方,「二公子敬請放心,你再頹廢下去,看到我的機會恐怕不會太多!」
   
    「我這個人呢,出身差,見識短淺。以前跟著你就是為了謀取功名。」不管李世民已經氣得渾身發顫,他自顧冷笑著表白。「但既然你把女人看得比大業還重,又經不起任何風浪。自然就不是一個可以追隨的英主。侯某只有爛命一條,金貴萬分,絕不能浪費在一個庸人身上。」

    話音落後,周圍立刻一片寂靜。幾乎所有衛士都將手按在了腰間刀柄上,只待李世民一聲令下,就衝上前去將侯君集這個無義鼠輩亂刃砍死。但是,被人連番奚落的李世民卻沒有發應,他被打懵了,呆立於馬上。緊握皮鞭的手顫抖,顫抖,終於軟軟地垂到了馬鞍邊。

    「侯兄教訓的是,是我自己不爭氣!」半晌後,李世民像從夢中醒來一般,長歎著說道。

    「你的確很不爭氣!」侯君集撥轉馬頭,做勢欲走。

    「小弟知錯了,請侯兄不要離開!」李世民焦急地伸出手臂,做了個攔阻的姿勢。

    「你距離犯錯還有一步之遙!」明明對方服軟,侯君集卻得勢不饒人,繼續糾纏不清。

    李世民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家門,知道對方在說什麼。「觀音婢的確在病中!」他喃喃地解釋,然後毅然打馬追上去,與侯君集並絡而行。

    「公爺去哪裡?」一個長相十分可人的婢女奉女主人的命令出來探聽外邊發生了什麼事,剛好看到李世民的背影。

    「去軍營,弟兄們還在等著!」李世民抖了抖韁繩,戰馬飛一般遠去。

    隨著清脆的馬蹄聲,主從二人之間的隔閡如冰而釋。「你這個沒上沒下的傢伙,居然敢當著那麼多的人面數落我!」李世民一邊行,一邊抱怨。

    「你今天如果一腳踏入了家門,棄你而去的人肯定不是我!」侯君集笑了笑,滿不在乎地回答。

    李世民和自己的哥哥建成明爭暗鬥,李府的幕僚和武將們自然也分成了兩個派系。以前唐公沒有明確表態制止,所以很我看書齋多人都混在李世民身邊尋找出頭的機會。今天,唐公李淵當眾力挺自己的長子,那些功利心較重的傢伙自然也會起改換門庭的念頭。

    如果李世民在這個關鍵時刻顯示出軟弱和慌亂來,則會讓更多的人以為他是個沒有前途的阿斗。事實正像侯君集所說,多數人追隨李淵造反,為的是謀取功名。他們不會將大好生命浪費在失去父親寵愛,又沒有方寸的庸人身上。這樣下去,除了眾叛親離之外,幾乎沒有第二個下場在等著李世民。

    想到自己一時軟弱可能造成的嚴重後果,李世民不覺驚出了一頭冷汗。「多謝侯兄救我!」他在馬背上抱拳,低聲說道。「今天若不是侯兄點醒,我幾乎釀成大錯!」

    「是長孫無忌跟我商量好了的,他做好人,我做惡棍,反正要把你從家中拉出來!」侯君集不肯一個人獨吞功勞,笑著向李世民解釋。「其實,二公子有些反應過度了。唐公今天的安排未必只是針對你。咱們右軍看似力量薄弱,但說不定會因此而得到更多的發展機會!」

    「此話怎講?」李世民楞了楞,皺著眉頭追問。今天最令他難過的是,父親給右軍配置的人選明顯不如左軍。那也意味著他在戰場上的表現會被大哥超過。雖然事實上大哥根本不懂得如何打仗!

    「二公子以為陳演壽到了左軍,會完全聽命於世子麼?」侯君集四下看了看,然後微笑著反問。

    此刻太陽已經偏西,所以路上來往的將士漸少,偶爾幾個小卒匆匆跑過,也絕不敢靠到敦煌公身邊來,聽他在和侯我看書齋君集二人的秘密交談。

    「不會!」李世民略作沉吟,然後警覺地回答。「你是說父親對大哥也不是完全信任?」這個答案幾乎讓他驚呼起來。一直以慈愛面目出現的父親居然如此謹慎!他不相信自己,不相信大哥,也不相信三弟。

    剎那間,李世民看透了今天父親的所有人事安排。剛剛投入李府麾下沒多久的劉文靜成了軍司馬,靠著貢獻晉陽宮數百宮女勞軍而取得父親賞識的馬屁精裴寂做了大將軍府長史。這絕不意味著父親非常信任二人!授予他們文官中最高職位,一方面是因為李家需要通過他們來吸引更多的豪傑來投靠。另一方書齋面,恐怕只有把他們放在眼皮低下,父親才能真正放心。

    同樣,陳演壽離開父親身邊成為左軍長史,並不意味著他失去了父親的信任。而長孫順德降職為右三營統軍,也不僅僅是因為失了父親的歡心這麼簡單!

    『他只相信他自己!』李世民不敢說出口,但這個結論讓他感到脊背發涼。自己一直小瞧了父親,總以為他像大哥一樣優柔寡斷,做事拖泥帶水。事實上,隱藏在父親笑容背後的卻是一顆顆鋒利的獠牙。那才是真正的權謀手段,相比之下,自己平素表現出來的狠辣、果決,簡直就是小孩子家的胡鬧。

    「屬下不敢揣摩唐公的想法!」待李世民的臉色由震驚慢慢轉為平和,侯君集繼續說道。「但唐公既然在人手安排上側重於左軍,自然也不會對右軍抱太大期望。如此,左軍打了任何勝仗恐怕都是理所當然。而咱們右軍只要發揮出與左軍同樣的水平,誰人能不對二公子刮目相看?!」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三章扶搖(四上)
大業十三年夏末,准備了足足有三個多月的唐公李淵在太原打起了清君側的旗號,揮師南進。同月,金城人薛舉自立為秦帝。武威人李軌自立為大涼王。

    與此同時,江都通守王世充將江、淮勁卒離開北上,救援洛陽。

    英雄豪杰們河東、壟右、河南等地打成了一鍋粥,河北大地卻難得地寧靜了下來。竇建德、羅藝、李旭三家勢力都偃旗息鼓,竭盡全力投入到另一場戰斗中去。

    他們分頭去搶收夏糧。民以食為天,沒有糧食,再厲害的英雄也一樣會餓死!

    戰爭帶來的破壞是巨大的,雖然羅藝在退兵時盡量保持了克制。但剛剛恢復了一點生機的淶河兩岸依舊變得滿目瘡痍。夏天已經臨近結束,地里的麥子卻還沒來得及割。一些*近水源的農田里,野草長得和麥杆一樣茂盛。數以萬計的鳥雀在地里敞開腸胃大嚼,每當有人經過,騰起于半空中的翅膀可以硬生生遮住陽光。

    有些身體過于肥大的野雞、鵪鶉飛不了多遠就會掉下來,不僅僅是因為體重驟然增加,而且是因為吃了發過芽的麥粒。那種帶有輕微毒性麥粒可以讓人眼冒金星,讓牛羊四肢抽搐。對于比牛羊小上許多的野雞、鵪鶉而言,已經足以讓它們像喝醉了一樣東倒西歪。

    剛剛在外邊避亂趕回家中的農夫們對掉在身邊的“肥肉”視而不見,他們像發了瘋一樣往地里沖,盡一切可能從鳥雀和老天爺的口中奪取糧食。那些麥子卻是他們賴以熬到下一個收獲季節的救命之物,如果搶收不上足夠的數量來,明年青黃不接時,很多在今年開春剛剛建立的家庭就會再次支離破碎。

    沒有人愿意看到災荒的發生。即便是城里邊的大戶人家,也派出了全部的力量加入了搶收行動。如果百姓們沒有了吃食,他們就會重新變成流民。流民和流寇之間僅僅有半步之遙,萬一博陵軍彈壓不住,過去几年里曾經的危險就會降臨在某些大戶的身上。那一次,很多高牆大院被一把火燒盡,數萬畝良田失去了主人。李旭后來之所以能在六郡找到如此多荒地來給百姓分,就是因為田地的故主已經被流寇抄了滿門的緣故。這一次,幸存的大戶們決不甘心悲劇在自己身上重演。

    留下一定數量的兵馬維持治安后,李旭把大麾下大部分將士都暫時遣散回家,以免耽誤更多的農時。在去年的授田中,博陵軍的將士名下都分到了一定數量的土地。為保衛自己的家園盡過力后,他們有理由回去為自己的妻兒老小的分憂解難。

    在一片霍霍的鐮刀聲中,六郡的文職官吏們也不敢再如往年一樣躲在衙門里享清福了。從沒有品級的幫閑一直到四品郡守,都裝模作樣地走到了田埂旁,和百姓一道收起了糧食。他們雖然干不了多少活,給民間帶來的影響卻是巨大的。“本朝又出清官了!”“老天開眼呢!”“有李大人督著,哪個還敢游手好閑!”百姓們驚詫地議論著,滿臉興奮。他們記得只有在先帝剛剛建立大隋的時候,官員們才會跟百姓如此貼心。那年代,差役們不敢討要賄賂,肯下地跟百姓一道開鐮官員,很快就會得到高升。只是那個年代過于短暫,很快大隋的年號就從開皇變成了仁壽,然后變成了讓人傾家蕩產的大業。

    如果換做上一個夏天,各地官吏們即便害怕李旭刁難,也絕不肯放下身段與平頭百姓為伍。但現在與往年不同了,第一,朝廷的力量已經影響不到黃河以北,博陵大總管李旭雖然沒有稱孤道寡,卻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如果惹了他不痛快,沒人再會給自己找死者撐腰。第二,去年通過科舉選拔出來的士子們已經漸漸掌握了日常政務運作模式,無數雙眼睛正虎視眈眈地盯著為數不多的官職。如果在其位者不愿意謀其政,世子們會爭先恐后地為他代勞。

    去年時李旭冒著天下大不諱試行的新政慢慢開始顯現效果。沒有被幽州軍騷擾到的地域收獲頗丰。一些已經是第二年收割的熟地產量可喜,雖然繳納了田賦之后百姓手中落不下太多盈余,但擁有三十畝地的五口之家來年肯定不會再餓肚子。

    隨著戰火的遠離,博陵和恆山這兩個原地戰場的大郡也日漸繁華。集市上的交易品明顯增多,每天開城時,前來趕集的百姓都能排成長隊。一些已經快消失了的行商又活躍了起來,趕著牲口南來北往,把各郡特產和盈余運到大集市上交換,從中賺取養活一家老小的辛苦錢。

    商號的增多,隨之帶來的是稅收的增加。大把大把的銅錢被送進府庫里,然后又被調往軍中,然后又像流水一般花費了出去。

    刀甲器械、弓弩箭矢、這一切都需要地方上來承擔。再加上撫恤受傷士卒的開銷,安置新一波流民的花費,數量大到令人咋舌。每次看到帳單時李旭都拍著胸口暗自慶幸,好在去年自己剛一上任就把均田令強行推廣了下去。否則,即便這次博陵軍能頂住羅藝的進攻,接下來也會被巨大的開銷活活托拖垮。

    其實也不是沒有別的斂財手段,王須拔和郭方就私下提起過,勸李旭將各郡的大戶找茬砍掉一批。那樣,不但能空出大量的良田來安置百姓,而且能收獲足夠的浮財供應軍需。這個提議讓旭子怦然心動,但轉念想想自己近年來死在自己手下的那些大王、好漢們,他不得不拒絕了這個誘人的想法。那種完全*掠奪來斂財的手段無異于飲鴆止渴,雖然短時間內能讓六郡的府庫充實,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郡內的浮財總有被搶光的那一天。當劫掠成為習慣,弟兄們難免會把刀伸向和他們一樣的平頭百姓。

    沒有朝廷約束的日子并不輕松。高官顯貴們不能再對六郡之事指手畫腳,但李旭也要獨自來面對一切挑戰。百姓的日子過不下去,會偷偷罵他這個大總管的祖宗。官員們橫行不法,損害的也不再是朝廷,而是他的威名。在被一大串民事弄得焦頭爛額的同時,他還不敢絲毫耽擱手中軍隊的建設。如果沒有足夠的武力,相對富庶的六郡就是天下豪杰眼中的肥肉。試圖扑上來咬一大口的不僅僅是羅藝和竇建德,馬邑的劉武周不會記得他當年跟李旭的袍澤之情,甚至李淵這個名義上的盟友,餓紅了眼時一樣會露出慈祥面孔后的獠牙。

    而眼下的情況是,唐公李淵的兵馬被暴雨阻擋在靈石和汾西之間,瀕臨斷糧。留守太原的李元吉和馬元規二人刮地三尺,几乎搜光了每一戶百姓的糧袋子。從河東逃往河北的難民絡繹不絕,稍有不慎,就可能形成新一波匪亂。

    “到了八月,咱們還能收獲些豆子和高梁!”崔潛翻著各地文官送來的文書,一條條向李旭匯報。由于在抵抗幽州軍南下過程中功不可沒,他重新回到了決策圈。雖然暫時還不能被所有同僚接納,但大伙不得不承認,在處理地方政務方面,他比所有人都嫻熟。

    這是一個令人高興的消息,豆子和高梁吃起來都不可口,總好過讓士卒和百姓們餓肚子。如果略有盈余的話,李旭還希望能拿出一些粗糧來到塞外換取戰馬。常年的作戰經驗告訴他,步卒雖然適合守衛城池關塞,但如果想徹底毀掉敵軍的話,能夠用來迂回包抄的輕騎兵必不可少。

    隨著河南之戰中分散撤往各地的博陵將士陸續返回,重建騎兵的工作已經提上了日程。比李旭事先估計的情況樂觀,四千失散在黃河南岸的兄弟如今已經回來了一千八百余人。還有一部分被各地郡丞強行留下來協助防守,但也輾轉送信回來,向昔日的上司和自己的家人報了平安。對于流散在外暫時無法返回的將士,李旭命令地方官員對他們的家人給予善待。戰敗的責任不在他們,同時,這些兄弟將來還可能彌補六郡在人脈方面的不足。

    “但新歸治的涿郡北方各地,今年几乎顆粒無收!”崔潛的下一條消息立刻將眾人的好心情破壞了個干干淨淨。“涿郡太守郭顯和希望大人能盡快調撥一批夏糧去救急,那些地方冬天來得早,糧食到得晚了,肯定有人餓死!”

    “可以讓他們以工代賑,幫助新來的流民蓋房子,賺取過冬的糧食。桑干河兩岸平地很多,從河東地區逃來的流民,剛好可以安置在那附近!”軍司馬趙子銘不忍看主帥發愁,低聲建議。

    與羅藝的戰斗中,博陵六郡重新獲得先前被薛家兄弟占據的歷陽山、懷戎、涿鹿一帶。那一帶因為*近邊塞的原因,人口素來稀少。正是用作安置河東流民的理想場所。

    “也許我們建設得越快,越容易引起別人的窺探!”崔潛不認為治理一片曾經的荒蕪之所像趙子銘說得那樣簡單,“羅藝將那里歸還給咱們就沒安著什么好心,他回到薊縣后,立刻把步兵將軍從塞上撤到了柳城。眼下,從濡水到居庸關之間近千里,除了咱們的弟兄外,沒有任何中原軍隊駐扎!”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三章 扶搖 (四 中)


  雖然知道自己所說的話題不會讓任何人高興,但是崔潛依舊將它繼續下去。他刻意忽視李旭的臉色,也刻意不看眾人的表情。對於現在的六郡來說,李旭是這裡的最高主宰,他是李旭的臣子。作為臣子的責任是為主公出謀劃策,並讓他時刻保持清醒,而不是巧言令色討取對方歡心。

  「據行商們說,今年春天草原上綠得很晚。四月份時又下過一場暴雪,凍死不少牲口。如果他們發現虎賁鐵騎已經把南下的通道讓開,肯定不會跟咱們客氣!」

  「來就來,誰怕誰?!」崔潛的話音剛落,王須拔立刻站起來表態。前些年被楊廣邀請來的「塞上貴客」沒給邊郡百姓留下半點好印象,能有機會跟他們打一架,他正求之不得。

  「最好來的都是騎兵,咱們正缺戰馬!」郭方的話引起一陣會心的笑聲。由於各地諸侯持續擴軍,民間的馬匹價格已經被抬到了難以接受的地步。博陵軍手頭並不寬裕,如果有數千匹良駒送上家門口,大伙不會不歡迎。

  但他們兩個顯然不清楚突厥人到底有多強的實力。甚至連前年突厥人曾經包圍雁門的後又遠撤的經過都不太清楚。對於呂欽、張江等曾經與突厥狼騎有過交手經驗的將領來說,情形就不像王須拔想得那樣樂觀了。上一次突厥入寇,大隋朝是集中了近半個中原的力量才將其驅逐出境。如今,劉武周、梁師都等人都成了突厥人的附庸,李淵也向突厥人稱臣,狼騎再度南下時,博陵軍最可能面臨的情況是以六郡之力,抵擋對方傾國之兵。

  「弟兄們接連做戰,損耗很大!」看了看李旭的臉色,趙子銘低聲提醒。「咱們博陵軍現在以步卒為主,對付突厥狼騎那種戰術,的確有些吃力!」

  「那也不怕他們,不是有外長城可以憑借麼?」聽趙子銘說得鄭重,王須拔將驕傲的表情收拾起來,笑著跟對方探討。

  「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而是有沒有必要引發一場戰爭。」崔潛快速插了一句。「如果咱們不向桑干河畔大舉安置流民,突厥人打進來,頂多殺到內長城、百花山一線,羅藝就立刻坐不住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王須拔被崔潛說得頭有些暈,皺著濃濃的雙眉追問。

  崔潛微微一笑,將手中公文在桌岸上攤開,一部分代表幽州,另一部分代表博陵,堆成了一對犄角。在兩家勢力之間,他留出了大片空檔,眾人不用對照地圖,也知道那裡代表的是小半個涿郡。「他將虎賁鐵騎撤開,目的就是為了引突厥人南下,以便借狼騎之手消弱咱們。但突厥人殺過桑干河後,繼續向南還是向東,由不得他羅藝控制!」

  大隋朝在全盛時期,勢力曾深入草原。所以緊靠邊境的涿郡佔地非常之廣。用同樣比例繪製的輿圖上,單單一個涿郡,面積就比李旭治下其他五個郡加起來還大。而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有沙漠,有草原,有從漢代一直聳立到現在的外長城。還有中原王朝勢力薄弱時,緊挨著淶水、百花山、西山一線建立的第二道長城防線。

  崔潛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他不贊同李旭如建設其他幾個郡一樣對內外兩道長城之間的土地上投入太多人力物力。事實上,在大漢衰落之後一直到大隋建立伊始這段漫長的歲月裡,統治河北一帶的所有地方諸侯,包括一些胡人建立的朝廷,奉行的也是這樣一種策略。官員們稱之為實內虛外,一旦草原上的強盜入寇,就讓他們在內外兩道長城之間盡情劫掠。待強盜們搶夠了,掠累了,自然會撤回老家去。河北諸侯乃至主君們不用跟無知的野人鬥氣,也沒必要為了少數幾個邊民,平白損失了自己的實力。

  他們要留著實力去逐鹿中原。邊塞上的幾頭鹿被人剝了皮,實在無關痛癢!

  「你是說讓突厥人隨便搶?」理解了崔潛的本意後,原籍為涿郡的郭方非常憤怒,瞪著眼睛質問。

  「我的意思是,咱們不能再耗費太多實力!」崔潛看了看李旭,又看了看其餘同僚,心平氣和地解釋。「咱們今年秋天如果跟突厥狼騎再打上一仗,即便獲勝,也會元氣大傷。明年春天如果羅藝再次南下的話,無論從軍力上,還是六郡的物力上,咱們都很難支撐!」

  在暫時向突厥人示弱和一舉被羅藝消滅之間,眾人理所當然只能選擇後者。先前與幽州之間的爭鬥已經給博陵眾將上了生動一課。他們的實力並不是天下最強的,未必能永遠所向披靡。以目前博陵軍的情況,大伙還沒資格去逐鹿中原。他們需要韜光養晦,需要趁著更大的挑戰到來之前集聚起更強的實力。生存是第一位的,只有保證不在短時間之內被人消滅,才能做更長遠打算。

  議事廳內的氣氛慢慢變得壓抑,想到隨時可能捲土衝來的虎賁鐵騎。即便是性子最火爆的王須拔、呂欽等人,也不敢再跳起來說跟突厥人放手一搏的狠話了。可如果博陵真的按照崔潛的建議「實內虛外」,則又面臨著大量流民無處安置的難題。

  上谷、恆山和博陵等地的無主荒田經過兩年的屯墾,已經被分配得七七八八。即便各郡還有荒地,官員和百姓們也不願意將他們白送給後來者。他們可以同情外地流民的遭遇,但他們不能容忍自己的利益受到少許損傷。

  況且蜂擁而至的流民也的確給各地的治安帶來了太多麻煩。人在餓急了的情況下很難難保證禮節與理性,而剛剛飢餓的夢魘中走出來的六郡百姓為保護自己的財物,同樣不會對冒犯者留情。最近半個月,小規模的械鬥在靠近河東的村寨附近時有發生。如果官府再不採取措施的話,更大規模的騷亂必然會形成。

  「如果我們關閉井陘和贊皇嶺一帶通往河東的關口,可以迫使流民轉往其他的方!」沉思了片刻後,趙子銘低聲建議。

  最近一段時間,逃向六郡避難的流民主要來自河東。當然,也有一小部分河北南部的百姓進入趙郡和信都。但由於後者同屬於河北老鄉,所以地方上對他們並不像對河東人那樣排斥。而河北與河東兩地中間隔著九百里太行這道天然屏障,可以供大規模百姓流動的關卡只有寥寥幾個。只要李旭狠下心來命令士卒將這些關卡緊閉,河東流民便只能掉頭轉往其他郡縣。

  至於掉頭之後,他們會不會成為路邊的餓殍,那已經不是六郡官吏所能顧及的了。他們現在首要考慮的是自保,其次才是道義和良心。

  「屬下贊同趙司馬的建議。」彷彿怕李旭聽不明白,崔潛快速接下趙子銘的話題。「關閉六郡與河東之間的通道,唐公既然去爭奪天下,就要管好自己的攤子。如果他連河東都治理不好,憑什麼去爭萬里江山!」

  「已經逃來的流民,咱們可以盡快分散到各郡去。免得拖得時間太長了,人數越聚越多!」張江想了想,補充。

  「非常之時,必須採取非常之計!」百忍傳家的博陵郡守張九藝一樣有發狠的時候,拍打著自己面前的矮几,大聲建議。

  「咱們修生養息,是為了以圖將來,不是為了替人作嫁!」方延年假裝沒看見李旭眼中的失望,代表科舉出身的幕僚們表態。

  文武官員們陸續開口,其中絕大部分人都認為趙子銘提出的方案切實可行。只有聊聊幾個,認為這樣做實在過於殘忍。但他們的話很快被一片質問聲所淹沒,自顧尚不暇時,只有聖人和傻瓜才會先顧他人。

  而大伙都沒資格做聖人。包括李旭。雖然他一直期待著麾下眾將能多一些惻隱之心,但通過整個爭議過程,他發現那是根本不可能被接受的一種奢望。

  這就是建立世外桃源的代價。眾人可以接受李旭在沒有把握之前暫時不出兵與群雄逐鹿的想法,卻不能由著他再繼續當濫好人。博陵六郡沒有義務替河東養活缺衣少穿的百姓,眼裡只有天下的李淵也不會為此而對六郡心存感激。

  旭子靜靜地聽著,臉上強裝出來的笑容一點點僵硬。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現自己更適合做一個將軍而不是一方諸侯。眾人說的話都有道理,都是為了大局考慮,但他卻無法橫下心來,簽署那樣一條命令。

  他無法閉上眼睛,裝做看不見那些衣衫襤褸,和自己父親舅舅一樣老實而懦弱的流民。他無法塞住耳朵,裝做聽不見隨風傳來的哭聲,雖然那哭聲帶著與他故鄉完全不同的口音。

  但如果他強行做超出六郡能力之外的事情的話,最後可能什麼都保護不了。

  「武將的職責是守護!」他清楚地記得張須陀的教誨。老人當日的笑容如山一樣壓在他的肩膀上,但他身體卻沒有更強的力量。

  這一刻,他發現自己其實很軟弱。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三章 扶搖(四下)

  但是,現在他連軟弱的資格都沒有。作為實際上的一方諸侯,亂世之中,軟弱即意味著滅亡。宛若胳膊上拴著一塊巨大的石頭般,李旭將手抬了起來,「子銘,你來起草封閉關卡的命令吧!寫完之後交給我用印!」他以一種古怪的語調說道,彷彿喉嚨裡發出的不是自己的聲音。

    「郭方,明天一早,你帶兩千兵馬巡視恆山、趙郡與河東的交界!」

    不待眾人回應,李旭又將聲音提高的幾分,補充命令,「退之,從府庫抽一千石糧食到關口上去。讓守關將領給已經抵達關口的流民每人發三天的口糧,不得剋扣!」

    「那樣可能會吸引更多的人來討要糧食!」崔潛想了想,大聲提醒。

    「咱們不能什麼都不做!」李旭扶著桌案站起身,盡力讓自己看上去霸氣實足。「那會失去民心。就這樣吧!」他大聲命令,不顧任何人的阻攔,「今天就議到這裡,其他事情明天再說!」

    眾人很少看到李旭的態度如此強橫,楞了一下,紛紛起身離去。作為一方主帥,李旭今天的表現雖然不夠完美,但已經向大伙做出了妥協。所以,大伙認為沒有必要將他逼得太緊。

    當聽到最後幾聲腳步響在迴廊中消失,旭子緩緩的坐了下來,用手支撐住腦袋。他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一個月之內,也許是幾千,也許是上萬人將因為他今天的命令而死。他心中充滿了愧疚,但他無能為力。

    周大牛拎著一壺茶快步走近,倒掉李旭面前已經冷了的茶水,給他換上了一杯新茗。「大帥其實已經做得比別人強多了。如果是咱們這裡發生饑荒,河東官員肯定不會讓任何人逃到他們的治下去!也不會給任何施捨…….」

    「你也去休息吧。」李旭輕輕的向他揮了揮手。只有最親近的部屬才瞭解他的困惑。但這種困惑卻無任何人能幫他解決。「順便把今天沒處理完的公文給我端過來,我一會兒自己先翻一遍!」

    周大牛取來公文,然後轉身離去。藉著從窗口斜射進來的陽光,李旭一個人慢慢翻看。地方上百廢待興,因此事務頗為繁雜。但最大的問題還在於一個錢字。官員需要發俸祿,士卒需要發薪餉,城牆防禦設施需要完善,溝渠河道的堤壩需要修補,林林總總,都需要大筆大筆的投入。

    「不知道別人都是怎麼解決的?」旭子揉揉額角,苦惱地想,「他們會不會也覺得困惑和恐慌?」

    答案好像是否定的。羅藝治下的幽州,稅率和天賦幾乎是博陵的雙倍,不斷有傾家蕩產的百姓逃到上谷,甚至逃到蛇蟲肆虐,猛獸縱橫的狐狸澱。河東李家起兵之後,為了保障軍隊供給,也將地方刮了個乾乾淨淨。對於這些強者,百姓們只有逃走,無力反抗。

    竇建德的治理方式相對柔和,他征的稅不高,田賦也比照六郡設定。但竇建德在不斷地四下擴張勢力,每攻克一個縣城,他就將裡邊的一些富戶抄家滅族。再加上竇家軍對裝備和防禦設施的不重視,他麾下眾頭目的日子可能過得遠比博陵這邊的官員們輕鬆。

    正想著竇建德的治政方式,旭子隨手又抄起一份來自趙郡的公文。裡邊的內容讓他哭笑不得。居然有一個在竇建德麾下擔任縣令的地方官員寫信向與他治所臨近的趙郡官員請教屯田與養民的經驗,並且希望在不引起誤會的情況下,親自過境來探討。趙郡的官員不敢答應,所以寫了公文,連同對方的信一同呈送了上來。

    「這個姓程的傢伙倒是個好人!」李旭將竇家臣子的信看了一遍,微笑著想。寫信的頭目明顯出身於武夫,一筆楷書劍拔弩張,但信中所表達的意思卻非常誠懇。此人認為自己既然轉行做了地方官,就有做地方官的責任。如果不能將治下百姓安頓好,非但會辜負主公的信任,而且還會讓臨近的盟友也受到拖累。

    比起為了徵收軍糧而逼得百姓拋家捨業的李元吉,程姓官員的見識高出了不止一截。「如果引導河東流民去他那裡呢,他那裡戰亂多年,荒地應該很多!」猛然間,李旭有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他站起身,從議事廳左側的桌案上找到輿圖,對著程姓縣令的官稱仔細查看。乍看之下,又暗自吃了一驚。不過月餘時間,竇建德的勢力居然膨脹了將近兩倍。非但將平原、清河兩郡囊括入袋,連緊臨趙郡的襄國和武安,都有近半地域落入了此人之手。

    照這個速度,很快竇建德的表面勢力就超過自己了。『就連個流寇頭子當諸侯,都好像比我成功。』李旭感到有些沮喪,同時也有些緊張。『照這樣下去,恐怕羅藝不南下,竇家軍也得北上了。六郡是四戰之地,果然名不虛傳!』

    肩膀出傳來柔柔的壓力,很快把他從懊惱中拉了回來。笑著回過頭,旭子目光正對上萁兒關切的眼睛。

    「你怎麼來了?」旭子有些驚詫地問。他們夫妻兩個很少同時出現在議事廳裡。即便在政務和軍務上有所交流,也盡量在家中進行,以免讓弟兄們無所適從。

    「巧姐說你有些心煩!」萁兒微笑,臉上露出兩個非常好看的酒窩。

    巧姐是周大牛夫人的名字。作為親衛統領,大牛的家緊挨著李旭的府邸,所以他的妻子自然也和萁兒成了手帕交。有些事情大牛不便出面,往往通過妻子迂迴。萁兒和李旭理解其中門道,也盡量不戳破。

    「不算什麼大事,我已經想出了些眉目!」李旭笑著拉住妻子的手,柔聲解釋。「河東那邊最近比較亂,百姓不斷向恆山和趙郡逃。兩郡安置不下,所以大伙有些發愁。但竇建德那邊剛剛打下了很多地方,正缺百姓…….」

    「竇建德一定會非常高興!非常感謝你!」萁兒想了想,以自己的角度提醒。「以前的亂世中,各路諸侯之間交手,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削減對方治下的人口數量!」

    「關鍵是涿郡那邊不敢大量安置流民。否則,突厥人一來,他們又會流離失所。而咱們今年的夏收又被羅藝給打斷,自身也沒多少盈餘!」李旭拍拍萁兒的手,低聲回應。

    心情平緩下來之後,他能在第一時間明白萁兒的意思。人口即意味著兵源和稅收,將慕六郡繁華之名而遠道來投的百姓再趕走,的確是非常短視的行為。但崔潛和趙子銘之所以堅決要求李旭將流民擋在關牆外,是因為局限於六郡自身的實力,而不是看不到其中長遠好處。

    「咱們自己家裡擠些糧食出來,再讓各郡的大戶捐獻一點。有你這個大總管帶頭,其他人不敢不捐!」萁兒放在李旭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她比李旭更瞭解那些豪門大族的做事規則。那些人不在乎弱者死活,但也不敢違抗一個強者的命令。至少在更強勢的人出現在河北之前,他們不敢。

    「這樣做,對他們不太公平!」李旭的眼神快速亮了一下,然後又恢復黯淡。他不太想豎立更多的敵人,特別是在強敵環伺之下,來自內部的破壞往往比外界的攻擊造成了危害還要大。

    「郎君可以跟他們交換!」萁兒一邊替李旭捏著肩膀,一邊提議。

    「我拿什麼跟他們交換?」旭子仰起頭,驚詫地問。

    「你現在是六郡大總管,可以讓封他們官職啊!」萁兒笑著回答,「很多散職是不需要出來做事的,也不用支付俸祿,但可以極大地滿足人的虛榮心!」

    「那不是遍地都成了官兒?」李旭沒想到還有這種斂財的方式,眼睛登時張得比雞蛋還大。

    「遍地都成了官,也比他們去幫別人做事強?」萁兒抿著嘴,偷笑。比起剛一起兵就自封為大將軍,把兩個哥哥都封為郡公,麾下文武動輒拜為將軍、郡守的父親,丈夫的確太不懂得如何做一方諸侯了。「當年陛下就是因為吝嗇給人封官,才失去了將士們的擁戴。前車之鑒就在眼皮底下,你又何必重蹈此轍?」

    「那樣,錢糧就都不成問題!」李旭高興得一把將萁兒扯過來,緊緊擁在懷內。

    「我今晚就下令,把逃難的百姓全放進來。」抱著溫香軟玉,他覺得內心充實無比。何必把送上們的丁口轉給竇建德呢?雙方之間的友誼遠沒到牢不可破的地步!

    「郎君可以將他們安排在桑干河兩岸,按軍屯的方式結寨!」萁兒快速向四下看了看,發覺沒有外人,然後笑著在丈夫的懷裡坐穩。

    「對,我撥一部分兵器過去,讓他們結寨自守。」解決了一個大難題後,旭子的心思愈發靈活,「靠別人不如靠自己。突厥人不過是些牧民,沒什麼可怕的。如果手裡有刀還不知道反抗,誰也救不了他們!」

    「嗯!」萁兒點頭,脖頸彎成了一個曼妙的弧線。

    那道弧線,吸引了旭子的所有目光。他輕輕地低下頭去,用額頭抵住妻子的脖頸,盡情地從其中汲取柔情與溫暖。

    在風雨到來時,兩隻鴻雁比翼而飛,總比孤孤單單一隻更容易衝破蒼穹。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三章 扶搖 (五 上)

  第二天上午,李旭命令所有在博陵的文武官員到大將軍府議事。這是他自羅藝撤軍後第一次興師動眾,因此令很多人感到措手不及。

  「又發生了什麼大事兒?」匆匆趕來的官員們面面相覷,同時在心中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在這兵火紛飛的混亂年代,即便是天上突然掉下石頭來不足為怪。況且倒霉的六郡還夾在竇建德和羅藝兩伙大強盜之間,更甭指望能過上消停日子!

  出乎眾人意料的是,李旭開門見山先給了大夥一個驚喜。他宣佈根據近期大伙在保衛六郡的戰鬥中的表現,對呂欽、張江、趙子銘等一干武職以及和崔潛、張九藝等一干文官進行嘉獎。但作為獎品發下來的不是金銀細軟,而是大隋先皇時代開始試行,可供擁有者光耀門楣的散官銜。

  呂欽、張江趙子銘三人戰功卓越,所以被冠軍大將軍李旭推舉為歸德將軍、元糜將軍和懷化將軍。這三個職位都是從三品,名義上僅僅比李旭的冠軍大將軍小了半級。其下時德方、周大牛、王須拔等人,依照功勞授予四品到七品五散職不等。

  崔潛、張九藝二人先是毅然拒絕了幽州方面的拉攏,後來又傾力幫助軍中籌備物資,參與防守城池。因此被推舉為銀紫光祿大夫和正議大夫,蔭一子為正九品儒林郎。其下文官二十餘人,被授予從四品到從七品文散職不等。

  還有若干臨戰有功將士,分別授予雲騎尉、建節尉、御武尉等勳爵。如有疏漏,皆可由其上司申請補報。

  雖然這些賞賜需要上報江都,等待朝廷斟酌後才能兌現。但眾人心裡都非常清楚,所謂朝廷,早已無力插手地方上的事務。裴、虞等人對羅藝這種自封的大總管都不敢否認,當然更不會駁李旭這個「忠臣」的面子!

  「末將多謝大將軍提攜!」升了官的武將們興高采烈,一起站出來,肅立稱謝。

  「大將軍提攜之恩,卑職永遠銘刻五內!」文官們跟在武將身後,長揖到地。

  嚴格來說,散官只代表著一種榮譽。博陵軍和六郡中並沒有相應的職務與其對應。府庫中也不會再多支付一份俸祿出來給眾人。但擁有相應的散官職位的人,身份卻不根據實際職務的變動而變化。如張九藝如今的正職為的博陵郡守,散職為正議大夫。則意味著即便他不再做郡守,也可以憑著正四品的散職,與尚在任的郡守崔潛平級論交。一旦其家中有事,地方官員必須小心翼翼地處理,並將處理結果上奏到最高職能部門備案,而不能像對待平頭百姓那樣信手揉捏。如果張家覺得地方官員辦事不公,也可以憑著散官的告身求見大將軍李旭,甚至當朝的某位重臣,將家族所蒙受的冤屈告到皇帝耳朵裡,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兒討還一個公道。

  更進一步,對於博陵軍中和六郡官府內很多像方延年、吳啟岫這種寒門出身的士子,得到了一個散職,相當於改變了他們的門第。從此,地方上的大戶再不能對他們冷眼相看,無論這些舊豪強們是否情願,都必須接受他們新晉士族的身份。

  因此,眾文武對李旭的感激發自內心。大伙都覺得為大將軍賣命著實不冤枉,雖然將來的前程尚不明朗,至少眼前的利益大伙該得到的他絲毫都沒虧欠。

  當然,也有極個別人覺得李旭過於吝嗇,只惠及了很少數他看得見的親信。很多地方官吏雖然沒有像崔潛、張九藝那樣竭盡全力維護六郡,但職責範圍內的事情一樣也沒少做!那些事情看似簡單,但非常瑣碎。大伙忙忙碌碌好幾個月,沒功勞也該念一份苦勞。不能授個五品、六品散職樂和樂和,至少也該授個八品、九品安慰安慰。總不能眼看著別人一路加官進爵,他們卻只能站在道邊上吃土。

  「散官之作用,乃加文武之德聲。涉及秩序尊卑,所以李某斷不敢濫授!」待眾人都退回自己的原位後,李旭從帥案後站起身,笑著解釋。

  「理當如此,眼下朝廷雖然式微,我等畢竟都是正途出身,凡事要遵循章法,不能效仿那山賊出身的竇建德!」早就跟李旭暗中通過氣的張九藝趕緊站出來,高聲響應。

  雖然同為地方割據勢力,博陵六郡的官員們卻非常瞧不起自己的鄰居竇建德。後者目前已經自己封了自己長樂王,河間大總管,麾下大將軍、國公、郡侯也是一劃拉一大把。這種封官方式不但沒有被大隋朝廷承認的可能,也導致竇家軍管轄範圍內官員告身急遽貶值。當然,如果竇建德將來能坐了天下,那是另外一種說法。可從目前情況看,這種可能並不比李旭成就大業的機會多多少!

  「古語云,勵民以官爵,可使位高者盡其心,位卑者知進退。若恣意相授,則濫也!」右司馬、定遠將軍時德方也從隊列中站出來,贊同張九藝之見。

  「說得輕巧,反正你們兩個都有散職在手了!」有人在肚子裡暗自腹誹,酸味從腳後跟一直衝到腦門頂。如果不是官帽的料子夠厚,其頭髮上的煙都能直接漏出來。

  但李旭顯然沒打算讓他們失望,待張、時兩個把場面話說圓,笑著點了點頭,繼續道:「目前我六郡基礎薄弱,執政之重,在於休養生息。所以戰端不會輕啟,軍功不可輕得。地方官吏終日操勞,卻難得陞遷,實在有失公允。所以,本帥不得不想些其他辦法!」

  聽到這話,很多人心中的酸味登時煙消雲散。無論大伙對李旭的態度如何,卻都相信他是個言出必行的磊落漢子。他說不吞沒眾人的功勞,即意味著對功勞不顯眼的人也將有所回報。只是這回報的方式與時機,又令人牽腸掛肚了。

  接下來,李旭的話卻讓人剛剛熱乎起來的心又直接掉到冰窟窿裡。「然,百姓與諸君接觸不多,不知諸位平素之勞苦。本帥若動輒授人以官,未免讓人覺得咱們是另一夥竇家軍。」他苦笑了一下,表示自己實在萬不得已,「因此,本帥決定,從今日起,恢復漢制,正六品以下文職散官可以憑捐獻米糧而得。所出米糧物資,皆用於賑災救困。如此,百姓可感念諸位之德,本帥也可明示諸位之功!」

  他的話音剛落,底下立刻像沸油中濺了水一樣炸了鍋。顧不得害怕衝撞了大將軍,博陵縣尉林全忠第一個站出來,用顫抖的聲音追問道:「大將軍,大將軍可以保證此舉能得到朝廷認,認可?!」

  以他的職務,本沒機會站在李旭面前說話。但今天早上,李旭特意關照過要博陵城內所有文武參加議事。所以林全忠也撈到了一個位置旁聽,更撈到了一個做夢也想不到的好機會!

  「我本來就有權任免地方之官,況且這次所認捐的又是六品以下散職。不會費朝廷絲毫米糧,又為朝廷招攬了無數忠義之士,朝廷怎麼可能會干涉?」李旭點點頭,非常有信心地回答。

  「那,敢問將軍,捐一個六品,六品承議郎需要多少米糧?」林全忠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但所有人都發現了他的緊張。

  也難怪林全忠趁不住氣,放眼博陵郡內,家業比他大者聊聊無幾。但林家是商戶出身,祖上沒有做過顯官的,所以像當年的徐茂功一樣,即便再有錢,也與張家、崔家等世代鏨纓的豪門無法相提並論。如果在縣尉的位置上熬,他再熬上二十年也未必能升到郡丞。但捐一個散職就方便多了,只要李旭的胃口不太大,林家即便拿出三分之一家產,也不會放棄改變門第的機會。

  「此事本帥曾經斟酌過,門檻不能設得太高,以免絕了人進身之路。從九品為兩百石米,正九品四百石,以後每加一級,米糧加倍!」李旭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答。

  這個價格的確不能算高。可若想一下就捐到六品散職位,卻也是尋常大戶承受不起得數字了。但自從漢代以來,歷朝賣官粥爵多為暗中操作,像李旭這般明碼標價,並承諾將各買官者所捐獻數字公開給百姓,由他們再收買一次人心的行為卻從沒發生過。

  因此無論從那種角度算,出資者都沒有吃虧。相反,他們再獲得散職的同時,還能收買到一份扶威濟困的聲望!對於已經把錢財看得很淡的林全忠來說,這的確可謂一筆惠及子孫的好買賣!

  不忍機會在眼前溜走的林全忠狠狠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急切地追問:「敢問將軍,此事何時可辦理,卑職要去找何人辦理?」

  「明日起,便可在大將軍府辦理。由趙司馬、方長史二人負責!凡我六郡子弟,無論貴賤,願與六郡共進退者,皆可捐財得官!」

  李旭看了看眾人,拋出了準備已久的答案。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三章 扶搖 (五 下)


  願與六郡共進退者,皆可捐財得官!此例一開,無疑在科舉之外又增加了一條選仕的渠道。對於已經習慣於彼此勾結起來把持地方的豪門世家而言,這也無異於在他們的特權中又狠狠的割下了一大塊。然而,無論是崔家、張家、還是王家,幾個跺一跺腳能讓六郡晃半天的豪門大戶和他們的代言人居然沒表示任何反對!

  以崔潛和張九藝的聰明和練達,他們不會看不出李旭隱藏在賣官粥爵名目下的另一個用意。但在看到了危險的同時,二人也清楚地看到了這條政策中給自己家族帶來的機會。放眼六郡,能像林全忠這樣一下子湊出兩萬四千八百石米的大富豪不會絕對超過三家,其中另外兩家恰恰姓崔和姓張!這也就意味著,李旭即將推行的粥爵之策,受益者不僅僅是各郡的爆發戶。以那些人的家底,頂多捐到價值一千六百石米的正八品散官,自從七品至正六品這四個級別,除了崔、張這些傳統的大戶外,其他人幾乎沒機會也沒勇氣問津。

  比起那些小門小院,豪門大姓更希望有機會涉足官場。他們的子侄中的確不乏身居高位者,但那畢竟是少數幾人。對於一個擁有上千戶口的大家族而言,每代僅僅有少數幾個佼佼者出去做官是遠遠不夠的。而李旭的賣官粥爵之策,等同於在他們面前打開了一條通往仕途的捷徑。

  散官沒有實權,但散官卻可以通過活動、打點而轉為實職。比起那些剛剛崛起的新銳,傳統世家的人脈遠非他們所能相提並論。更重要一點是,此刻李旭依舊是大隋的六郡總管,他所授予的散職在法理上無懈可擊。將來無論誰人取代了大隋,為了證明自己的取代大隋的合理性,同時也為了安撫地方,必然會對這些散職保持一定範圍內的認可。

  當然,如果將來李旭能登基坐殿,現在買了他的官更為划算。那相當於從龍之功,地位將隨著一代人在朝廷中的地位而長時間輝煌。

  所以,對於六郡豪門而言。此刻買了李旭的官,無異於一筆極具前景的投入。有最差情況下為不升不降,也許會如夏天得煙雲般扶搖直上,直到高與天齊。

  『正九四百,從八八百,正八一千六……』不止崔潛和張九藝看得明白,很多見多識廣的地方官員對機會敏銳度一點兒不比崔、張等人差。自從李旭的話音落下那一刻起,他們的手指就在背後曲曲伸伸。雖然沒有將小算盤念出聲音來,卻給家中的幾個兒子早就選好的相應的捐獲目標。

  『我家還有一個弟弟,怎麼看也不像讀書的料!』方延年的眼睛不停轉動,算著自己干多長時間能攢夠給弟弟買一個九品散職的收入。他現在為正五品長史,年俸兩百石。不吃不喝,剛好能為弟弟買到最低級的從九品將仕郎。雖然沒有俸祿,但在等級相對森嚴的大隋,哪怕是最低級的官位也能保證你不受衙門裡的幫閒欺負。並且,見官不跪拜的特權是平頭百姓做夢也求不來的。雙膝頂在地上說話,無論如何也沒有站直身體時說得痛快。

  看到底下的官員們反應如此熱烈。李旭和趙子銘、時德方三人相視而笑。昨天得到萁兒的提示後,他們幾個連夜探討,終於將一個不完善的想法擴展為一個切實可行的政令。對李旭而言,此舉並不僅僅是為了籌集安頓流民的米糧,也不僅僅是為了打破世家豪門對官場的壟斷。從某種程度上講,他之所以要推行這條政令,還是為了給六郡豪門一個下台之階。

  亂世已經到來,雙方不能永遠同床異夢。如今的六郡,離不開李旭和他的麾下的將士,同樣也不能少了那些豪門的支撐。如果雙方繼續保持目前這種虛與委蛇的態度,除非李旭能狠下心來學習竇建德,將治下所有大姓連根拔出,否則,他的內部永遠不會安穩。

  但那樣做,很難說對六郡到底破壞性大,還是建設性大。豪門子弟飛揚跋扈,同時,他們以受過最純粹的政務熏陶和最完善的謀略、武學教育。如今朝廷對豪門的吸引力已經不再了,各家各姓正忙著找新的依附者。此刻,若能把握住機會讓他們全心全意地為大將軍府賣命,等同於給老虎添上的翅膀。

  眼下李旭的幕府裡邊以寒門士子和軍隊悍將為主,所以他不能像當年的劉備一樣,以三顧的姿態換取六郡豪強的支援。而出於先前對李旭漠視的慣性,幾大豪門即便被羅藝和竇建德逼得直跳腳,也拉不下臉來主動到大將軍府投效。賣官粥爵令一下,雙方之間便架起了一座橋。豪門子弟可以打著捐贈地方的名義,光明正大地向李旭這裡靠攏。李旭也可以憑著各家的捐獻,名正言順地將一些聞名以久的人才攬入自己麾下。

  「敢問大帥,家中若有子侄,想,想捐個武職,能,能否通融一二……」人心永遠不會知足,剛得到獲取文職散官的機會,立刻有人把目光盯到了博陵軍中。

  無論是眼下的六郡和將來很長一段時間內的六郡,武將肯定比文官吃得開。這是亂世,亂世中掌握了什麼都不如掌握了刀劍好使。這一點,從竇建德和羅藝、李旭等人的崛起過程就能看得出。只是博陵軍不像其他朝廷的軍隊,無法憑借父輩的餘蔭混進去當官。博陵軍內部的晉陞標準完全以戰功來算,想當官容易,提刀到沙場上拼。哪怕你出身比周大牛當年還低,只要能在數年中連續你砍一百個以上敵人的首級而自己不死,就不愁無法脫穎而出!

  「如果僅憑捐些錢財,便可以授予武職。若賊寇殺來,還會有人為六郡而戰麼?」李旭看了一眼問話的人,回答得像先前準備好的一樣從容不迫。

  「如今我六郡疲弱,而天下紛亂。必須尚武以自保。必使壯者務於戰,老弱者務於守,死者不悔,生者務勸。若能做到民聞戰而相賀也,天下誰人敢來侵我。若士皆能憑戰而得富貴,還會有誰聞金鼓而匿身?」他微笑著,將古人的智慧與自己的心得巧妙地結合在一起。

  當年如果朝廷真的能做到「功名但在馬上取!」也不會有那麼多人逃避遼東之戰。自己之所以這些年來馳騁沙場之上不知疲倦,與陛下一直能以適當的鼓勵酬謝自己的戰功密不可分。所以,不管將來天下大勢如何,他治下的六郡,必須尚武,必須讓百姓以家中有子侄從軍為榮。讓為這片土地流血又流汗的人,永遠不再淌下委屈的眼淚。

  「主公居然引用了商君書上的文字?」時德方聽得心中一喜,猛然抬起頭來,目光直直地看向李旭。

  他發現,才幾個時辰不見,自家主公的眼神中又少了很多迷茫,又多了幾分成熟。

  彷彿感覺到了眾人的矚目,李旭笑著環視四周,然後繼續說道:「為了六郡和各位的將來,我即便不能做到讓『民之見戰也,如餓狼之見肉』,也絕不會委屈了麾下的弟兄。所以,我決定,從今之後,非有實戰得功者,永遠不會被授予武職!」

  武職不賣,功名但在馬上取。這話說了無數年,終於有人認認真真地讓其變成了現實!剎那間,張江、呂欽、王須拔、周大牛等人都挺直了身軀,在眾人的羨慕的目光裡,高高地抬起了頭顱。

  他們不是兵痞,他們是這片土地的保護者和亂世中安寧的締造者。如果沒有他們,所有繁華都將成為過眼雲煙。

  彷彿沒看見張江、呂欽而周大牛眼神裡的激動,旭子頓了頓,繼續道:「非但武職武勳不可通過捐贈獲得。並且,自即日起,從九品陪戎副尉以上軍職一概授地五十畝,可轉賣,亦可租賃於人。武職無論實、虛,每升一級,另外授田五十畝。將士每策勳一轉,獎勵良田五畝,絹一匹,永不封頂!」

  「哄!」這下,非但一些低級官吏因為受不了震驚竊竊私語了起來,連一些郡守、郡丞之類的地方官員也按耐不住,迅速加入了討論行列。今天李旭引用的《商君書》和尊武養士之策,皆出自已經滅亡近八百年的大秦。當年,就是憑著尚武之道,位處於西陲的大秦最終橫掃六合,將比土地他富庶得多,人口數量比他高出數倍的山東六國一一蕩平。

  由漢以降,人們津津樂道的是大秦的快速消亡,卻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他的赫赫武功。他橫掃六合,混同宇內。他北築長城而收藩籬,令塞上諸胡在秦亡之際,依然不敢南下而牧馬!

  可以說,如果沒有大秦的武功,就不會有大漢的輝煌。更不會讓其後數百年,人人以擁有中原姓氏為榮。

  文人可以將這一切忽略,但作為武者,李旭卻不能不仰慕前輩曾經的輝煌!

  「將軍養兵之策甚妙!」崔潛猶豫了好一會,終於在身後眾同僚的懇請下,代表大伙出來進諫,「但六郡之地有限,而咱博陵將士驍勇,每戰因功授勳者都不下百人。因戰而得武散職者至今人數已經近千……」

  他的意思李旭非常清楚。在亂世之中養軍備戰,任何有頭腦的人都不會反對。但如果養軍所需要的資源乃至土地傷害到某些人的利益,他們肯定要死死地摀住自家的口袋。

  那不是十畝二十畝,以大隋計算戰功方式,每戰斬三首則策勳一轉。策勳三轉則職進一級。用不了多久,博陵六郡的空閒土地將全部落入將士們之手。其他人想要將家業發揚光大,將無土地可買,無佃戶可雇!

  如果是在昨天,李旭無法解決這個困境。

  但今天,他已經找到了合適答案。

  「涿郡!」用手一指高掛在牆壁的輿圖,旭子大聲回答。將所有人的目光引領向長城內外那數萬里大好河山!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三章 扶搖 (六上)

 在大隋朝的輿圖上,地處北部邊陲的涿郡是最為特殊的一個郡。其南側的郡界直抵滹沱水與桑干河的入海口,然後猶如一頭飲水的巨蟒般綿延向西北,碩大的身體跨過薊縣、懷戎、內外長城和大片的草原,尾巴一直抵到大漠深處。從最南到最北,跨度近乎一千里。從最東到最西,即便腳程最好的大宛良駒也要跑上小半個月。

    但那只是輿圖的上的涿郡。事實上,大隋朝向來不予這邊塞蠻荒之地以太多關注。由於對塞上諸胡奉行分化瓦解政策,涿郡的西北部以及和它臨近的雁門郡北部、定襄郡大部,幅員高達上萬里的沃土,一直「暫借」給啟民可汗父子避難。

    開皇二十年,被自己族人打得寄居於大隋的啟民可汗在隋朝君臣的強力支持下帶兵北上,路上先後收降了鐵勒、思結、伏利具、渾、斛薩、阿拔、僕骨等十餘部,得部眾數百萬。擊敗昔日的仇敵後,阿史那家族重新在漠北豎起了突厥牙帳,一躍成為東北方草原的霸主。但啟民卻以「身子骨無法忍耐漠北寒風為由,不肯歸還暫借的土地,帶領阿史那家族的嫡系部眾繼續在大隋北部邊境內寄居。

    如果大隋朝一直保持強盛的話,這種寄居與依附關係,也不會對中原百姓的生活造成太大威脅。但大隋朝卻在幾年內迅速地衰落了下去。所以「暫借」便成了永遠割占!並且,啟民可汗的繼承人們還不時地派遣部眾南下試探,企圖趁著中原衰弱之機攫取更大的利益。

    李旭今天給大伙展示的輿圖繪製於開皇二十年,那一刻,長城外的大片土地還畫著大隋的印記。但是現在,李旭名下所控制的涿郡卻只有原來的四分之一大小,除了被羅藝強行奪走的四分之一外,另外近一半土地被突厥人作為牧場。

    即便是李旭手裡所控制的那四分之一,如今也岌岌可危。自從薛家兄弟歸降羅藝後,桑干河中游一帶便無官軍駐紮。突厥人隨時可能從長城外和臨近的雁門郡殺過來,將那上千里肥得流油的沃土竊為己有。

    所以,大將軍府推出的授田養兵之策,不打算從其他五個郡再拿走半分土地。桑干河沿岸有大片的無主之田可供大將軍府分配。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大將軍府有能力守住其治下的四分之一涿郡。其他五個郡的英傑,肯竭盡全力給予大將軍府支持。

    「突厥人並不如大伙想像的一樣強大。如果沒有當年咱們大隋的支持,啟民可汗和他的家人早就變成了無塚枯骨!」看到眾文武臉上的表情驚疑不定,李旭笑了笑,大聲解釋。

    他說的這些輝煌大伙都很清楚。特別是像崔潛、張九藝等世家子弟,還曾經深深為大隋朝的赫赫武功而自豪。但那時的大隋不是現在的大隋,現在的五郡也養活不起一支可以讓突厥人聞風喪膽的虎賁鐵騎。

    「我當年曾經取去過草原。知道突厥人的內部情況。他們看似一個強大的國家,實際上卻由數百個部落構成。阿史那家族名義上可以統帥其他所有部落,實際上,一旦他力量受損過大,隨時有別的部落準備取而代之!」李旭頓了頓,繼續鼓舞大伙的信心。

    「這其實和中原差不多!」崔潛笑著在心中嘀咕。楊家在中原,就好比草原上的阿史那。至於宇文、獨孤、李、王等高門大閥,實際上對楊家的忠心不比草原上的那些部落對阿史那家族多半點。只不過中原人會把大義、名分等東西掛在嘴邊上,而突厥人沒有這麼多繁文縟節,勢力強大之後就直接亮刀子。

    「而阿史那家族本身,也不是所有人一條心。當年始畢可汗在雁門關作亂犯上,阿史那骨托魯就借我之手,狠狠捅了他堂兄一刀!從那時起一直到現在,阿史那骨托魯所統領的部眾一直在濡水、索頭河一帶,對始畢可汗的位置虎視眈眈!」

    這件事博陵軍中所有將領都曾親眼目睹。當年如果不是李旭與阿史那骨托魯率先達成了和議,突厥人也不會敗得那樣快,那樣慘。而正是憑藉著解雁門之危的功勞,楊廣才把李旭封為六郡大總管,讓他從此正式成為了軍中豪強之一。

    還有一個當初誰也沒有料到的好處是,博陵六郡從此擺脫了對幽州的依賴。這兩年博陵軍之所以能在與幽州軍對峙的同時,還能擁有穩定的戰馬和生皮供應,也得益於李旭和塞上一些豪傑人物之間的交情。並且,契丹部、奚部和骨托魯家族與六郡之間不僅僅從事著密切地物資交換,通過來往商人和留守契丹部的王可望,以及契丹大梅祿潘占陽二人之手,塞上的所有風雲變幻都沒逃過李旭等人的眼睛。

    昨日下定決心不捨棄一寸沃土後,李旭便仔仔細細考慮過了六郡和突厥人之間的力量對比。斟酌之後,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所面臨的局勢也許並不像先前所想的那樣悲觀。虎賁鐵騎讓開了突厥人南下通道的舉動對六郡來說是個挑戰,但隱藏於挑戰背後的,也有一個天大的機會。

    李旭以為,六郡文武之所以談突厥而色變,主要是由於他對敵人不瞭解。所以,他必須讓大伙清楚地看到對手所面臨的困難。如果大伙齊心協力將這個挑戰應付過去,那麼,博陵六郡就不再是四戰之地。在它背後,從此會有一個堅實的支撐點,確保大伙進退無憂!

    手指輿圖,他仔細向大伙分析桑干河流域對整個六郡的重要性。「如果咱們放棄百花山以北的土地,突厥人就會把勢力推進到內長城腳下!雖然短時間內能跟咱們相安無事,一旦牧人們在涿郡站穩腳跟,肯定會越過內長城和淶水,把戰火燒到上谷與博陵!」

    「而如果咱們主動向北發展,突厥人就要考慮用哪個部落來對付六郡!目前距離桑干河沿岸最近的勢力為馬邑劉武周,他是我的故交,彼此之間都清楚對方的斤兩,未必敢主動來招惹我。而涿郡的另一側為阿史那骨托魯。他也是我的故交,目前不容於始畢,當然也不會輕易與結仇。剩下的兩個人,阿史那俟利弗和阿史那咄苾嗣如果領兵南下,正面應付咱們的同時,側面還要小心骨托魯抄他的後路……」

    隨著李旭的介紹,趙子銘帶領數個文職幕僚在涿郡輿圖的旁邊,又掛上了一張塞外形勢圖。在這張圖上,草原和大漠不再是完整的幾大塊。而是被詳細劃分成了奚、霫、契丹、室韋等數個小「國」,即便是突厥,也被詳細劃分出阿史那咄吉、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咄苾嗣,阿史那什缽苾、阿史那骨托魯等數個勢力範圍。雖然他們彼此之間或者為兄弟,或者為叔侄,但從牙帳所在的距離上,就能看出他們並不是一條心。

    如果只憑五個郡的力量去招惹整個突厥,即便李旭說破了嘴皮子,眾人也不會被鼓動起太多勇氣。但如果以五個郡的力量對抗突厥諸部中的任何一部,六郡地方官員們便立刻勇氣倍增。內心深處,他們也一樣不願意主動放棄夾在內外長城之間的千里沃野。他們的族人中,也有不少在博陵軍中任職,即將成為授田計劃的得益者。

    正當大伙的胃口被吊得呱呱叫時,李旭又在烈火之上澆了一瓢油。「據我在草原上的朋友所說,自從前年雁門戰敗後,始畢可汗就一直臥床不起。眼下他的兩個弟弟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咄苾嗣正為誰來繼承大哥的汗位而爭執不下,而始畢可汗的兒子阿史那什缽苾又得到了家族中老臣的支持。這兩年,咱們大隋內亂不止,始畢可汗卻不趁機南下,只假手於劉武裝、梁師都這些拿不上檯面的小角色騷擾中原,便是因為突厥內部也一樣四分五裂。所以,如果咱們能快速在涿郡站穩腳跟,短時間內,根本不不必擔心突厥人的威脅!」

    這話之中,有一半是實情,另一半則純屬煽動。但巨大的利益面前,沒幾個人有理智再去分析李旭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們只盯著那平整的土地,流著蜜的河流,滿眼炙熱,滿眼癡狂。

    「願意追隨大將軍收復故土!」周大牛第一個跳出來,帶頭表態。

    「願惟大將軍馬首是瞻!」崔潛、張九藝等人也趕緊站直身軀,拱手施禮。

    有了這些大人物帶頭,其他觀望者的情緒更高。有心急者甚至巴不得自己也立刻投筆從戎,到軍中混個一官半職,也好平白獲得那數百畝旱澇保收的良田。至於昨天還被大伙視為懸在頭頂上的那把突厥利劍,今天反倒成了嚇唬人的廢鐵,再也沒人理會了。

    「敢問,敢問大將軍,咱們可有足夠人手去開荒!」除了被利益晃花了眼睛的人外,地方官員隊伍中也不乏清醒者。北平縣令楊文軒就是其中一個。他很快就發現了整個屯田養兵計劃中的最大缺陷,快步走到議事廳中央,躬身請教。

    「我已經命人打開了六郡與河東之間的所有關口,盡快組織河東流民北上到桑干河畔定居!」李旭點點頭,微笑著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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