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零八章 白雲自高山上起

    第二日天濛濛亮,一行隊伍便離開了澹州港。既然是聖駕,陣勢自然非同一般,雖然各式儀仗未出,可是前後拖了近三里地的隊伍,密密麻麻的人群,拱衛著正中間那輛貴氣十足的大型馬車,看上去聲勢驚人。

    澹州城的百姓們跪在地上,恭敬地向離開的皇帝陛下磕頭,或許這是他們這一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皇帝的機會,身為慶國的子民,誰也不願意錯過。

    范閒騎著馬,拖在隊伍的後方,面帶憂色地看著遠處行走在官道之上的隊伍。他馬上就要隨侍陛下去大東山廟祭天,然而他的心中充滿了不安與惘然。

    昨天夜裡,他與任少安私下碰了個頭,才知道原來陛下之所以選擇大東山祭天,並不僅僅是因為陛下開始想念自由的空氣,當年的相逢,澹州的海風,而是因為……原本最初打算的在京都慶廟祭天,卻出現了很難處理的困難。

    什麼困難?——京都慶廟裡沒有人有資格主持這麼大的祭天儀式!

    這真是一個很荒謬的理由。慶國向來信仰刀兵,雖敬畏鬼神卻遠之,尤其是在當今陛下的影響下,神廟一系的苦修士力量在慶國日漸衰弱,北齊苦荷為首的正宗天一道更是無法進入慶國的廟宇體系。

    而唯一剩下的幾個德高望重地大祭祀卻在這幾年裡接連出了問題。首先是那位大祭祀自南荒傳道歸京後,不足一月,便因為年老體衰。感染風疾死亡。

    而二祭祀三石大師。卻是慘死在京都郊外地樹林裡。

    范閒隱約能夠猜到。慶廟大祭祀地死亡應該是陛下暗中所為。只是這樣一來。如果要祭天,還真能去大東山了。那裡畢竟是號稱最像神廟地世間地。最玄妙地所在。天下香火最盛的地方。

    可……僅僅就是因為這樣一個有些荒唐地原因嗎?

    范閒一夾馬腹,皺著眉頭跟上了隊伍。聖駕地護衛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並不需要他操太多心,尤其是看著那些夾在禁軍之中。多達百人以上地長刀虎衛。他更應該放心。

    七名虎衛可敵海棠朵朵,一百名虎衛是什麼概念?

    他應該放心,可他依然不放心。在很多人的概念中。范閒大約是個玩弄陰謀詭計地好手。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明白自己的算計實在稱不上如何厲害。以往之所以能夠在南慶北齊戰無不勝。那是因為他有言冰雲幫襯,有陳萍萍照拂。最關鍵地是……他最大地後台是皇帝,以此為靠山,遇山開山,哪裡會真正害怕什麼。

    可如果一個陰謀的對象針對的就是自己地靠山。范閒自忖自己並沒有足夠地智慧去應付這種大場面。

    他把自己看地很清楚,所以格外小心敏感。想到那椿從昨天起一直盤桓心中地疑問。更是感到了一絲警惕。

    皇上出巡。這是何等樣地大事。就算自己當時在海上飄蕩,斷了與監察院之間的情報網絡。可是……主持京都院務地言冰雲一定有辦法通知自己,啟年小組的內部線路一直保持著暢通,為什麼言冰雲沒有事先通知自己?

    他召來王啟年。問了幾句什麼。得到了院報一應如常的回報,忍不住撓了撓頭。沒有再說什麼,自嘲一笑,覺得自己太多疑了,有些病態——

    走的是陸路。也只花了幾天時間。便看見了那座孤懸海邊。擋住了萬年海風。遮住了東方日出,孤伶伶。狠倔無比地像半片玉石般刺進天空裡地那座大山。

    范閒騎著馬,跟在皇帝的車駕之旁。下意識裡搭了個涼蓬,瞇著眼看著那座大山讚歎了起來。這已經是他第三次看見海邊地大東山了。然而每次見到,總是忍不住會歎息一聲,感歎天地造化之奇妙。

    如斯壯景,怎能不令人心胸開闊?感歎之餘,范閒也有些可惜與惱火。在澹州一住十六年,卻根本不知道離故鄉並不遙遠地地方,便有這樣一處人間聖地,不然當年自己一定會拉著五竹叔經常來玩。

    雖然朝廷封了大東山地玉石挖掘,但是並不嚴禁百姓入廟祈神,如果當年范閒時常來玩,想必也沒有人會阻止他。

    不過如果他還是一個孩子,今天想進大東山,便沒有那麼容易了。

    山腳下旗幟招展,數千人分行而列,將這大東山進山地道路全部封鎖了起來。在三天之前,聖旨便已上了大東山,山上廟宇的祭祀修士們此時都在山門之前恭謹等候著聖駕,而那些上山進香火地百姓則早已被當地的州軍們驅逐下山。

    這座孤伶伶的大山,此時數千人斂聲靜氣,一種壓抑地森嚴地氣氛籠罩四野,這一切只是為了那一個人,那天下第一人。

    姚太監踩上了木格,從大車內將一身正裝,明黃逼人的皇帝陛下從車內扶了出來,皇帝站在了車前地平台上。

    沒有人指揮,山腳下數千人齊唰唰的跪了下去,山呼萬歲。

    皇帝面色平靜地揮揮手,示意眾人平身,被姚太監扶下車後,便很自然地脫離了太監的手,雙手負於身後,向著被修葺一新,白玉映光的山門處走去。

    洪老太監跟在陛下地身後。

    范閒又拖後了幾步,平靜地留意著場間地局勢。

    走到山門之下,那幾位穿著袍子地祭祀恭敬地向皇帝再次行禮,然後極其諂媚地佝著身子,請陛下移步登上,聆聽天旨。

    范閒看著這幕。在心底暗自笑了起來。慶國地僧侶果然不如北齊那邊的有地位。

    皇帝卻沒有馬上移步。看著華美地山門。溫和笑著說道:「第一道旨意是月前來地。朕來地確切時間是三日前定地,廟裡地反應倒是挺快。只是不要太擾民生。一座山門便如此華麗,當心東山路沒銀子。」

    那幾位祭祀面色一窘,那位東山廟地主祭顫著聲音解釋道:「陛下,只是一座山門。峰上廟宇還如二十幾年前那般。絲毫沒有變過。」

    皇帝微微一笑說道:「如此便好。」

    在一旁匆匆趕來侍駕的東山路總督大人何詠志擦了擦額頭地汗水,心想自己莫要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幸虧陛下後面的話語算是溫柔。

    皇帝看了這位總督大人一眼,皺眉說道:「朕給你信中不是說過。讓你不要來?」

    何詠志總督乃天下七路總督之一。雖比薛清的地位稍弱。可也稱得上是一品大臣,但在皇帝面前。卻沒有絲毫大人物的風範。苦笑說道:「陛下難得出京。又是來地東山路。臣及路州官員俱覺榮彩。怎能不前來侍候。」

    很明顯,七路總督都是慶國皇帝最信得過地親信之臣。皇帝笑罵道:「滾回你的澹州去。總督統領一方官軍。做好份內事便罷,朕身邊何時少過侍候的人……」他看了身後的范閒一眼,說道:「有范提司跟著。你就回吧。」

    何詠志不敢反對,知道這位陛下雖然面相溫和。但向來說一不二,也不敢再耽擱。復又跪下叩了個頭,與范閒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便急匆匆地領著人回到總督府所在地澹州去了。

    范閒微笑看著,一言不發。

    ……

    ……

    大東山極高。如果以范閒地計量單位來算。至少有兩千米,而在這座山四周除了大海便是平原。兩相一襯,愈發顯得這座山峰突兀而起,高聳入天。若要登臨而上,無人不覺心寒。

    好在大東山臨海一面是光滑無比地玉石壁,而在朝著陸地的這邊卻是積存了億萬年來地泥土生命,石階兩側,青草叢生,高樹參天而起,枝葉如綠色地小扇遮住了夏日裡初起地陽光,隨著山風輕舞,就像無數把小扇子,給行走其間地人們帶去絲絲涼意。

    或許正是如此清幽美景,才給那些上山添香火地百姓們勇氣,讓他們能夠走完這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石階。

    數千禁軍佈防於東山之下,隨著皇帝登臨東山祭天地是洪老太監、范閒、禮部尚書等一干大臣,還有數名太監隨侍,逾百名地虎衛也警惕地散佈在皇帝地四周,只是他們走的不是石階而是山間的小路,要更困難一些。

    萬級石階著實很考驗人地毅力與精力,百姓們都把這條長長的石階稱為登天梯,只有登上去了,才顯得心誠,才能憑借東山之廟地神妙作用治療病患。

    然而今日這行卻是不是百姓去求神。行走在石間的虎衛們還能支撐,就連那些太監似乎都還猶有餘力,可是禮部尚書和任少安這些文臣卻快挺不住了,顧不得在陛下面前丟臉,一個個扶著腰,喘著氣。

    范閒自幼爬山跳崖,這萬級石階當然不在他地話下,便是連重氣都沒有喘一聲,他注意著這些人,發現跟在皇帝身邊的太監居然如此舉重若輕,不由暗自咋舌——洪老太監當然是怪物,姚太監身負武學他也是知道地,可是就連端茶遞水的太監都是好手,不得不讓他感覺到皇帝地身邊,果然是臥虎藏龍。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行人終於登上了峰頂。包括幾名祭祀和幾名文臣都無力地癱軟在地,半晌回不過神來。

    皇帝嘲笑地看了這些人一眼,卻也懶得責怪什麼,自己一人負著雙袖走到了東山峰頂地懸崖邊上,看著崖前的浮雲和斜上方地那個日頭,臉色無比平靜,無比喜樂,似乎他終於達成,或者即將達成一個目標。

    范閒跟在他的身後,微微一笑,看出皇帝的胸膛微微起伏,面色微紅有潮汗,看來陛下身體雖然強健,但畢竟也不是當年馬上征戰地年輕人了,只是為了天子的顏面,強行忍著。

    休息片刻之後,隨行的人員開始安排一應儀式以及很麻煩的那些住宿飲食安排,而皇帝和范閒還站在懸崖的邊上,父子二人似乎被這大東山下的奇妙景象給吸引住了,一言不發,只是怔怔地看著眼前。

    他們的眼前是大海,一望無際的大海,只是由此間看到的大海和在澹州碼頭上看到的大海不一樣。

    澹州處的海是那般的親近卻又不易親近,平伏或波,近在腳下,聲在耳邊,白沫打濕了褲腳。

    大東山下的海是那般的遙遠而冷漠,站在懸崖邊根本聽不到海浪咆哮的聲音,視線順著玉石一般光滑的山壁望去,只能看到海上一道一道的白線前仆後繼,沖打著東山的石壁,打濕東山的腳,做著永世的無用功。

    懸崖的前面是一層層極薄極淡的雲,像白色的紙張一樣,或高或低地在崖間緩緩流淌。海面上的紅日早已升起來了,卻似乎沒有比大東山高多少,站在山上,太陽彷彿特別的近,光芒從那些白雲裡穿透過去,煥著扭曲而美麗的線條,漸漸將那些純白的雲變得更淡,淡到快要消失到空氣中。

    ……

    ……

    看雲消雲散,觀潮起潮落?范閒下意識裡揉了揉鼻子,自嘲地笑了起來,自己為什麼要站在這裡,站在皇帝的身邊?然後他看見皇帝的身子晃了一晃。

    范閒大驚,閃電般伸出手去,左手如蒲指一張,手指微屈用力,剎那間大劈棺小手段齊出,於電光火石間抓住陛下的手,把他後拉了一步。

    二人的腳下便是萬丈深淵,若從這裡掉下去了,哪裡還有活路?范閒一陣心悸之後,才覺得自己有些貿失,道歉請安,又注意到身後的洪老太監用一種很怪異的目光看了自己一眼。

    皇帝輕撫額頭,自然不怒,反自自嘲說道:「看來朕果然老了,看久了竟有些暈眩。」

    忽然間,皇帝放下手,微笑望著范閒問道:「你相信世間真有神廟嗎?」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零九章 廟中人
    范閒心頭一怔,微微低頭,半晌後說道:「信。」

    「你相信世間真有神嗎?」皇帝平靜地望著他。

    范閒直接回答道:「信。」

    他不知道皇帝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但他范閒能夠轉世重世於慶國這片土地,對於神跡這種事情,毫無疑問深信不疑,此世的范閒不是前世的范慎,他是最地地道道的唯心主義者。

    「你隨朕來。」

    范閒滿頭霧水,跟著神秘兮兮的皇帝,朝著隱於峰頂樹木之中的廟宇行去。大東山之名盛傳於天下,初始是玉石之名,其後是神妙之名,不知有多少無錢醫治的百姓,曾經在此地祭神之後,病情得到了極大的好轉,更被天下的苦修士們奉為聖地……

    問題是以前范閒總以為此事只是慶廟在故弄玄虛,愚婦癡人們將心理安慰當成了真正的療效,可是此時皇帝的臉色卻顯得如此慎重,難道說這座山峰之上的慶廟真的可以上聞天意,能夠與傳說中虛無縹渺的神廟取得聯繫?

    懷揣著無數的疑惑與微微的激動,范閒跟著皇帝繞過一道清幽的石徑,來到了廟宇之後某間格外古舊地小廟之前。此間山風頗勁,吹拂的廟簷下鈴鐺微動,發著清脆靜心的脆響。

    看來在山腳下那些祭祀沒有說謊,山頂的這些廟宇明顯很多年沒有修過了。只是這千年山風吹著。卻沒有把這古舊地小廟吹成廢墟。

    看著這間小廟建築地樣式,看著那些烏黑肅殺的顏色,范閒心中一動。油然生出一股敬畏的感覺,就像是當年他在京都第一次要進慶廟時那般。

    只是那時皇帝在慶廟裡。自己在慶廟外,今天卻是他跟著皇帝來到了一個似乎超出塵世地地方。范閒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陛下似乎對這種道路。或者是對大東山地一切都很熟悉。

    站在小廟的外面。皇帝平靜說道:「不要好奇,也不要聽著厭煩……其實原因很簡單,當年和你母親在澹州遇見後,我們當然不會錯過大東山地景致,我們曾經在這裡呆過一段時間。」

    雖不知皇帝是如何猜到自己心思。但驟聞此言,范閒地心情頓時變得不一樣起來。再看四周地古舊建築。眼光裡便帶著一股親切與嚮往。

    然而皇帝接下來的話。卻馬上粉碎了范閒輕鬆愉悅的情緒。

    「萬乘之尊不入不測之地。」皇帝冷笑了一聲,重複了昨日范閒在澹州進諫時的話語。說道:「朕知道這兩日你在擔心什麼。朕來問你。若是你此時在京都,你是那個女子。你會如何做?」

    范閒沒有故作姿態地連道惶恐。而是直接陷入了沉思之中,這個問題他已經思來想去無數次。可最後發現。慶國如果發生內亂。京都出現問題。此時被幽禁別院之中的長公主,只有一條路走。

    或許她會做很多事情,但所有事情地中心,一切奪位的基礎。正如昨天日陛下所言。只有一個——殺死皇帝。

    「首先我要脫離監察院地監視,與自己地力量取得聯繫。」范閒有些不自信地說道:「但這件事情必須是幾個月前就開始,我不認為長公主有這個能力。」

    皇帝冷漠說道:「你能相信兩個人便能將一座宮殿點燃嗎?還是在一個雷雨交加地凌晨。」

    范閒搖搖頭。不敢有太多情緒的展示。他通過自己地渠道瞭解了數月前皇宮之變地內幕。知道當時東宮起火。正是太子為了自救,為了驚動太后而做出地行動。當時他只顧著佩服太子兄弟的行動力。此時聽皇帝一說,才想起來這件事情有蹊蹺。

    「朕殺了那麼多人,她一點反抗都沒有。」皇帝說道:「卻還有多餘地心思放在東宮。助太子一臂之力,朕這個妹妹,行事總是這樣地讓人看不明白。若說她能夠躲開監察院地監視,與她的那些人聯繫,朕一點都不會覺得奇怪。」

    由這段對話可以聽出,皇帝在經歷了妹妹與兒子地背叛……錯!應該說是他自以為是地逼著妹妹與兒子背叛,還是未到來地背叛後,整個人地性情有了極細微地變化,已經將范閒這個自幼不在身邊,入京後表現的格外純忠隱孝的私生子,當成了最可信任的人物。

    然而這種信任卻讓范閒感覺壓力培增,他揉了揉有些發澀地喉嚨,看了陛下一眼,繼續說道:「如果說數月之前,長公主便已經聯繫到了她地人,那她只需要等待一個時機,而臣以為……陛下此時遠離京都,便是最好的時機。」

    「你只需要說她會怎樣做,不需要時時刻刻提醒朕這一點。」

    「是……臣以為長公主殿下會傾盡她二十年來經營的所有力量,務求在大東山或是回京途中雷霆一擊,不論成敗,封鎖陛下地消息,向天下妄稱陛下……已遭不幸,由太子或二皇子繼位。」

    「不用說不論成敗這種廢話,既然要做,她自然是要朕死地。」

    范閒地分析很粗淺,很直接,但長公主李雲睿如果真地能輕身而出,她一定會這樣選擇,所謂陰謀,最後還是一個生死的問題,勝負地問題,只要生死已定,勝負已分,她在京都有皇子們地支持,有葉秦二家的支持,再把皇帝遇刺的事情往范閒地身上一扔……那把龍椅有誰能坐?除非陳萍萍領著區區可憐的五百黑騎再次造反去。

    他低頭說道:「陛下既然來此。自然胸有成竹。」

    皇帝看了他一眼,幽幽說道:「雲睿能有什麼力量?君山會?朕現在想來去年應該聽陳院長及你一言,將那個勞什子破會掃蕩乾淨才是。」

    「君山會只是一個疏散地組織。」范閒重複了一遍自己岳父大人的推論,「關鍵是長公主能夠調動怎樣的力量。」

    「大東山孤懸海邊,深在國境之內,根本無法用大軍來攻。」皇帝冷笑說道:「萬里登天梯,若有人敢來刺殺朕,首先要有登天地本領才行。」

    范閒微微低頭,明白皇帝說的是什麼意思。大東山的位置很妙,難以發動大軍來攻,北面澹州連環的高山懸崖,阻住了最後一絲軍隊的危險。

    既然不用考慮這點,要刺殺一國之君。更是天下第一強國的君主,只能動用刺客。而一般的庸手根本沒有什麼意義。連最外層禁軍的防禦圈都突破不了,更何況山峰頂上那逾百名可怕的虎衛高手。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若長公主真有心刺駕,刺客的水準可想而知。

    「葉流雲是君山會地供奉。」范閒沉默說道:「長公主自身的高手不多,但臣經歷山谷狙殺一事後,總以為朝中有些人,現如今是愈發地放肆了,放肆之人。無論做出什麼事情來。都不出奇。」

    這說地自然是慶國內部那些軍方的大老們,如果這些人集體站到皇帝地對立面。會是什麼樣的狀況?

    皇帝沒有接范閒的話,只是靜靜說道:「朕此次親駕東山,不止你疑惑。便是那兩位大學士也極力反對,可朕依然要來……其一,自然是因為朕在宮中呆的久了,朕想出來走走,看看當年經過的地方。其二,承乾傷了朕心,朕要廢他,便要光明正大地廢,不能予人半點口舌。」

    范閒想了起來,身旁的這位陛下,大概算的上是有史以來最勤勉也最古怪地皇帝,自登基以後,尤其是在大地戰事結束之後,陛下便再也沒有出過京都,沒有進行那些盛世之君例行的全國旅遊活動。

    甚至陛下連皇宮都很少出,范閒只知道在太平別院外看見地那一次。

    皇帝忽然頓了頓,微笑說道:「第三個原因很簡單,朕便是刻意要給雲睿一次機會,看看那個君山會……是不是真的能把朕這個君王給刪除了。」

    范閒搖頭說道:「還是臣說過的那些話,何需行險?何需來此?陛下乃天下之主,一道旨意下去,君山會那些殘存立馬土崩瓦碎,根本不值一提。」沸+++++++++++騰+++++++++++文學會員手打

    「是嗎?可葉流雲呢?」皇帝微微一笑,眉頭漸漸舒展。

    范閒語塞,此時才終於明白陛下究竟自信到什麼程度,原來他以自身為餌,所謀不是旁人,正是那位君山會地供奉葉流雲!

    慶國大宗師葉流雲!這位飄然海外的瀟灑強者,在野,皇帝陛下在朝,二人互相制衡,妥協,才造就了葉家與皇室之間亦忠亦疏的關係。如果皇帝能夠將葉流雲斬於劍下,那慶國的內部再也沒有一絲毫的力量能夠動搖他統治的基礎。

    換句話說,葉流雲一直是皇帝心頭的一顆毒瘤,而今日來大東山,則是借大東山之神妙,割瘤來了!

    可是范閒還是覺得無比荒謬,就算您有逾百虎衛,有洪公公這個神秘的老怪物,可是長公主若動,肯定有無數力量配合葉流雲,葉流雲即便刺駕不成,以大宗師超凡脫俗的境界,你又怎麼留下他?

    他曾經在杭州城裡親身經歷過葉流雲半劍傾人樓,所以知道葉流雲的實力恐怖到了什麼程度——除非用慶國鐵騎連營,再加上弩箭不斷齊射,或許有可能將葉流雲狙殺於原野之上,可是此時皇帝身在孤峰之中,葉流雲飄然而至,飄然再去,根本不會給虎衛合圍的機會。

    至於山腳下的禁軍,礙於地勢,也無法結成騎兵衝鋒陣勢。

    「怎樣能夠殺死一位大宗師?」

    這是范閒思考了整整一年的東西,他得出了很多結論,其中最保險的當然是隔著五百米,拿著自己當寶貝兒子一樣私藏的重狙,狙了丫的——可這種局面不好營造,大宗師們神龍見首不見尾,氣機感應太過強大,不大可能站在那裡給自己太多瞄準的時間。

    怎樣殺死一位大宗師?范閒最後才想到最可靠的方法,那就是——用兩位大宗師,去殺一位大宗師。

    這是很無聊的念頭,很廢的思維,兩個小孩兒肯定能打贏一個小孩兒,兩塊石頭當然比一個石頭重,問題在於大宗師這種生物不是量產的產品,而是不世出的天才。

    誰能找到兩位大宗師?

    「所以朕必須要來大東山,因為朕需要一個人,而這個人永遠不可能離開大東山,來迎合朕的想法。」

    皇帝微笑看著范閒,然後推開了那座古舊小廟的木門。木門吱呀一聲,范閒的眼光飄了過去,心臟猛地一縮,眼中閃過無數的驚訝與久別重逢的難抑喜悅——

    言冰雲坐在監察院的房間內發呆,今日他沒有坐在那間密室之中,因為……院長大人坐著輪椅回了京都,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間之中,而言冰雲暫時獲得的權力也很自然地交還了回去。

    他是四處的主辦,房間也靠著臨街那一面,窗戶上沒有蒙著黑布,外面的陽光直接透了進來,照得房內明亮一片。站在窗口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皇宮金黃色的簷角。

    皇宮裡沒有主人,陛下的御駕這個時候已經到東山路了吧?言冰雲想著,自從陛下離京之後,京都的人們都老實了起來,沒有給監察院太多的難題,大約此時此刻,誰都怕被遠離京都的陛下懷疑自己什麼。

    然而外鬆內緊,誰都知道陛下此行祭天的主要目的是什麼,自然不可能讓太子留宮監國,於是太后再次垂簾,而大皇子掌控的禁軍小心起來,京都守備師也加強了巡查。

    陛下留下最關鍵的一手,當然是傳召監察院院長陳萍萍入京,這位長在陳園的老跛子,此時終於回到了陰森的院中,冷漠地看著京都的所有細節,警靠著那些心懷不軌的人。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一十章 心中言

大概瞭解了一下時辰,言冰雲關好了窗子,坐回了椅上,從懷中掏出一個營繡的十分漂亮的荷包,從裏面掏出幾粒瓜子送到唇裏,細細磕著,顯得十分無聊,只有當目光落在荷包上時,才會變得溫柔與多情起來,這荷包是沈大小姐繡的。

小言公子這幾天格外悠閒,不需要再總領院務,又不需要像一處職員那樣敏感到病態監察朝官,除了日行的四處事務外,他並沒有太多事情做。

——燕京與滄州中間的那片荒野上,上杉虎吃了燕小乙的一個大虧後,便平靜了下來,北齊人雖然遞交國書斥責,可是誤傷調查還在進行中,上京城沒有異動,東夷城那邊也極為安靜。

四處要管的事情就是這些,而且陛下出京之前,四處已經放出了足夠多的假消息,務必保證兩方勢力的安靜,言冰雲相信憑藉監察院的能力,北齊皇室和四顧劍就算知道皇上出巡的消息,也沒有辦法在極短的時間內反應過來。而且他是不得不悠閒,因為就算沒有這些差使,可是啟年小組的京都一樞還在言冰雲的控制下,依理講,像陛下出巡這種大事,他應該提前通知範閑……而很讓人想不明白的是,陳院長一朝歸京,便將他這個想法壓了下來,很決絕壓了下來。

這正是範閑在澹州時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言冰雲此時還不知道范提司已經和御駕會合。心中還在隱隱茫然著。

同時緊張著。

京都看似平靜,禁軍京都守備加上那位渾身透著黑暗恐怖氣息陳院長。沒有可能會發生什麼大事。如果要發生大事,應該是遠離京都的陛下身邊……

言冰雲苦笑著站在窗口。看著樓下天河大道,不遠處皇宮。他的位並不高。但是他角色很複雜。他是監察院實際上的三號人物。是范閑親信。但他父親卻還有另一個身份。最關鍵是。他是當日陛下親召入宮年輕人之一,一夜長談之後。又擁有了另一個身份。

難怪陳院長一朝回京,便壓住了自己。想必院長大人對自己也有些看法。

至於為什麼陳院長不讓自己通知範閑,言冰雲憑藉自己得天獨厚來自三方消息。隱約猜到了一絲真相。卻開始驚恐於這個真相——難道陳院長就算死了陛下身邊會出大事?所以才想順水推舟。讓範閑離御駕越遠越好!

可是院長對陛下如此忠誠,再如何疼愛範閑。又怎麼可能把範閑的安危,看比陛下的生死還重?

叮噹!叮噹!銅鈴響了,京都各大衙門裏最特殊歸家信號響起,監察院那座方方正正的樓裏走出無數行色匆匆官員。他們不是去忙著播灑壞水。只是急著回家。特務也是公務,監察院裏也都是公務員。和平常人沒什麼兩樣。

言冰雲沒什麼好收拾,逕直出了樓子。坐上了自家馬車。急匆匆回到子爵府中,沒有去和沈家妹子談談情說說愛,直接找上了父親的書房。開口問道:“秦家那邊有沒有什麼消息?”

言若海看了兒子一眼。搖了搖頭。說道:“你在院裏管著四處,肴山沖那邊有沒有什麼動靜?”

肴山位置特殊。恰恰掐在東山路進口處,此在慶國東北。與東夷距離不遠,但由於澹州與東夷之間無人敢穿越的原始密林,所以兩間的交通主要是憑藉海上。或者是繞過肴山。

本來東山路裏沒有什麼太大可以威脅到御駕力量。但是肴山卻剛好橫亙在由東山路回京的路上,最關鍵問題在於……言家父子都清楚。在那個山沖裏一直訓練著秦家老爺子的秘密親兵,年關時曾經在京都郊外狙殺範閑隊伍。便是秦家瞞著朝廷從肴山調過來。

“肴山沖那邊一直安靜,自從那件事情之後。院裏一直用極大的精神盯著那邊,如果一旦有異動。瞞不過我們。”言冰雲稍微放鬆了一些。坐了下來。

言若海微笑著說道:“我們知道的事情,便是院長大人知道事情,便是陛下知道事情。陛下既然敢帶著兩千禁軍去大東山祭天。如果不是沒將肴山沖裏那點兒人放在眼裏,便是相信秦老爺子忠誠。”

“忠誠?”言冰雲歎了一口氣,“暗中狙殺朝廷重臣。也算得上是忠?”

“忠誠分很多層次,上次的事情或許陛下已經懷疑老爺子忠心,可事實上,臣子與陛下本身總是有差別的。”

言若海頓了頓後認真問道:“我已退職本不應再問,可是還是好奇,定州那邊有沒有什麼問題?”

言冰雲搖了搖頭:“年初斬了六百名胡人首級,本來應該此時回京報功。但明顯葉重也是擔心宮裏疑他,所以將隊伍留在了定州,不敢在陛下不在時候歸京。”

他輕輕握了握袖中的拳頭,欲言又止。

言若海好奇看了兒子一眼,說道:“你往常不是這般模樣,有話便說吧。”

言冰雲一臉冰霜的臉上浮著一著隱隱的狐疑:“我不知道,陛下的安全能不能得到確認。”

“有什麼危險?”言若海皺著眉頭說道:“我大慶朝七路精兵,你所懷疑的三路根本不可能靠近大東山,全在院裏的注視之下。”

“燕小乙呢?”言冰雲冷冷盯著父親的雙眼,似乎想從他的眼睛裏看出別的東西來。

言若海很自然轉過頭去,避開兒子的目光,說道:“燕大都督又怎麼了?”

“滄州大捷有問題!”言冰雲壓低聲音說道:“我說過這次滄州大捷有問題!四處查軍功的密探已經回報,那些首級雖然經過偽裝,但有些問題……”

“你是四處頭目,接的我的班。應該知道,殺民冒功……雖然是大罪,但向來沒有辦法完全杜絕,尤其是這種邊將。需要朝廷額外賞賜來平衡邊寒之的淒苦。”言若海冷漠說道:“再說就算燕小乙謊報軍功,和大東山之上的陛下,有什麼關係?不要忘了,北齊國書已經到了,難不成北齊人會和燕大都督一起演戲?”

******

“我怕的就是這點。”言冰雲冷冷說道:“如果只是殺民冒功,倒也罷了,如果這事兒和北齊有關聯,我只怕事情就沒有這麼簡單。”

言若海緩緩站了起來,盯著兒子雙眼,一字一句說道:“你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嗎?莫非你以為院長和提司大人讓你暫攝院務,你就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物?你就能看穿世間一切的詭詐?就算燕大都督和北齊人在演戲。可又有什麼問題?”

“什麼問題?”言冰雲看著父親,胸中燃起一陣怒火,憤怒說道:“征北軍死了五千人!這是大捷?斬首八千。只怕一大半是假的!那五千人究竟死了沒有?如果沒死,這消聲匿跡的五千人又去了哪里?”

他一指桌面,指著那並不存在的慶國邊域圖,憤怒說道:“父親,征北營雖在滄州與燕京之間。但若畫一條直線,離大東山不過五百里!若這本應死了的五千人,忽然出現在大東山腳下。怎麼辦?”

言若海皺著眉頭,沈默半晌後忽然冷聲說道:“愚蠢!從滄州到東山路雖近,卻要繞道崤山,不知要經過多少州郡,距離也在千里以上,你以為五千人能夠這樣悄無聲息深入境內?”

“如果不繞呢?”言冰雲當著父親寸步不讓,將這些天盤桓在心中的驚惑全盤說出:“如果東夷城開了國門,讓那五千死人借道諸侯國……怎麼辦?”

連著兩個怎麼辦,卻沒有讓言若海緊張起來。他望著兒子冷笑說道:“蠢貨!就算那五千人真是如你所言化作死士,就算四顧劍像你一樣愚蠢到大敞國門,對我慶軍毫不忌憚……可你想過沒有,從東夷城到大東山中間要過澹州,而澹州之北的那些高山陡崖,根本沒有人能爬的過去!”

這是事實,是圖與人眼和人力都已經證明過事實,澹州之北的那些原始密林和山峰,根本不是凡人能夠攀越而過,更何況是五千人的部隊。

以前沒有人能翻過去,不見得以後永遠沒有人能翻過去。”言冰雲想到那處理環境,氣勢稍弱,可依然不敢甘休,直接說道:“再說,誰知道那些叢山裏有沒有什麼密道。”

“密道?你以為是澹泊書局出的小說?”言若海冷笑一聲,準備走出書房。

看著父親根本毫不在意的神態,言冰雲終於忍不住了,一掌拍到桌子上,發出啪的一聲巨響,大火說道:“我不知道我擔心的是不是小說,我只知道監察院現在做都是笑話……不管這些會不會發生,可是既然已經有了疑點,我依院裏的章程向上報去,為什麼院長大人會把這件事情壓了下來!”

言若海聞得此言,身子一震,緩緩轉過身來,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看著自己兒子。

言冰雲以為父親終於被自己說服,心中生起一陣寬慰。

不料言若海一拂袖子,出了書房,召來自己的親信護衛,冷漠說道:“少爺身子不適,讓他留在府中休息,一步都不讓他出門。”

幾名護衛沉聲領命。

言冰雲一怔之後,心裏滲起一股寒冷之意,盯著父親的背影,忽然想到很久以前和父親之間的那句對話,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一日他問自己的父親:“如果……我是說如果,讓你在宮裏與院裏選擇,你會怎麼選擇?”

當時言若海用一種好笑的眼光看著他,歎息道:“傻孩子,我自然是會選擇院裏……如果老院長大人對我沒有這個信心,又怎麼會對你說這麼多話?”

……

……

言冰雲往門口走了一步,便被家中武藝高強的護衛攔了下來。他也並不做多餘的掙扎,只是歎息了一聲,對父親問了一句:“您要去哪里?”

言若海回身,望著自己的兒子笑了笑。說道:“你既然病了,我自然要去院裏替你請假。”

言冰雲沒有再說什麼了,他忠於陛下忠於朝廷,他已經做出了自己應該做事情。他畢竟是監察院的官員,父親的兒子,不可能再做更多的事情。

******

“葉家確實太安靜,葉重確實太乖巧,獻俘……這麼好借機入京機會,他就這麼放了過去。”

坐在輪椅之上的陳萍萍搖著頭說道:“當然,他也是怕宮裏忌他,提前出了問題……只是二皇子心裏一定在犯嘀咕,心想太子馬上就要被廢了,如果太子這時候瞎來。二皇子有葉家之撐,一定可以獨力定鼎,他只怕是求著盼著他的岳父早歸來。”

“現在是誰都想動手。誰都沒有能力和勇氣第一個動手。”老人微笑著推著輪椅從那塊黑布邊過來,說道:“欲使自己滅亡,必使自己瘋狂……長公主足夠瘋狂。”

言若海笑了起來,明白陳院長的意思,說道:“可您在京中。她即便有想法,也要等著那邊的消息。”

陳萍萍微笑著說道:“我們偉大的皇帝陛下……一定會給長公主一個驚喜,至於她要等的消息。可能永遠都等不到了。”

“可是燕小乙的五千精兵怎麼辦?”言若海皺了眉頭:“我一直不明白這點,就算拼了老命存了這五千兵入了國境……可他怎麼運到大東山腳下去?”

“燕小乙這次滄州之捷的手腳做的極好,想不到還是被言冰雲看出了馬腳。”陳萍萍讚賞說道:“這個孩子真是不錯。”

言若海苦笑道:“青日裏故作冰霜一片,真到大事臨頭,還是有所不安。”

“他不是你我,不知道陛下安排。”陳萍萍歎息了一聲,“所以對你我有所懷疑,也是正常的。”

“事後……怎麼向宮裏交代?”

“陛下本來就不願意打草驚蛇,院裏當然不能對燕小乙的動作提前作出反應……”陳萍萍咳了兩聲。心裏想著,有沒有事後才是需要考慮問題。

言若海走後,這位輪椅上的老跛子又習慣性推著輪椅回到了窗邊,隔著那層黑布看著外面,他唇角微翹,心想從東夷城的諸侯國直穿群山,掠澹州而至大東山倒確實有條密道,自己知道,陛下也知道,只是看模樣,現在長公主那邊也知道了。

就算五千人去了,也只是將整座山峰包圍,頂多能夠做到控制祭天一行人的消息傳送,整個事件中,唯一關鍵處,只怕還是在那個山峰之上。

陳萍萍用乾枯的右手撓了撓花白頭髮,暗想自己倒是漏算了一點,範閑這小傢伙此時跑到了峰頂,只希望他能夠命大一些,不要在那場驚天動的突發事件中,無辜送了小命。

陛下給長公主,給葉流雲準備了一個大大的驚喜,那長公主難道就不準備給陛下準備一些驚喜?

陳萍萍歪著腦袋,有些無力斜倚在輪椅上,感受著生命味道從自己的體內緩緩流失,卻因為腦中展現出來的畫面而激動起來,似乎又找到了一些當年為之興奮為之激動為之神往的元素。

心神的激蕩,讓他咳了起來,咳的雖是痛快無比,卻讓胸間一陣陣撕痛,他下意識裏按響了書案上的暗鈴,卻發現開門進來的並不是費介。

他此時才想到,費介已經遵照自己的意思離開了慶國這片是非之,此時應該已經到了泉州,準備那個老毒物嚮往已久海外生活。

“有些咳嗽,找些藥吃。”陳萍萍微笑望著進門來的下屬,和藹說道,能夠多活兩年,自然要多活兩年。

那名下屬受寵若驚,領命而去。

******

如同山峰上那位皇帝陛下猜測的那樣,長公主李雲睿只要沒有物理死亡,她在京都總能找到隱藏著的力量,此時她被幽禁在皇室別院之中,外面由監察院的人負責監控,而生活卻依然保持著極為奢華的水準。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位逃離京都數月的信陽謀士袁宏道,此時竟出現在了別院之中,坐在長公主的面前,不知道長公主是怎樣辦到的。

“陛下想的什麼,其實瞎子都看的出來……只是本宮不知道他的信心究竟在哪里。”

李雲睿的容貌依然美麗,眸子依然嫵媚多情,但是真正細心人可以看出這位女子的心神有了些絲微的變化,多情的底下,是一抹刻在內心深處的冷漠。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月兒彎彎照東山

安靜的皇室別院之中,一位侍衛正在窗外巡邏,似乎眼睛瞎了,耳朵也聾了,根本聽不到也看不到,皇室的重點看管對象,長公主正在和她的親信密密謀劃著什麼。

“他太多疑,所以不需要設計什麼,他自己就會跳出來主動設計。”李雲睿緩緩閉著眼睛說道:“而且他很自大,自大到可以將計就計……什麼狗屁東西!哪里有什麼計,根本就是他自己一個人在那裏玩。”

她忽然睜開雙眼,說道:“只是……本宮怕哥哥寂寞,也只好陪他玩一玩,大東山刺殺……似乎已經變成了很荒唐的明面上的事情,他知道我要殺他,等著我去殺他,我明知道他等著我去殺他,卻還是要去殺他,真的很有趣。”

袁宏道聽著這段繞口令,看著長公主唇角的那抹笑容,卻並不覺得有趣,反而生出淡淡寒意,明知道大東山上是個局,長公主卻義無反顧地跳了進去,難道她真以為葉流雲這位大宗師可以改變整個天下?

雖然在黃毅死後,他已經成為李雲睿最親近的謀士,可他知道這位長公主殿下雖然這兩年來似乎一直被陛下和范閑逼的步步後退,從無妙手釋出,可在計謀方面,實在是沒有太多需要自己的地方。

也正因為如此,對於長公主最後的計畫細節,他一直沒有摸清楚,自然也就無從去稟知院長和皇帝陛下。

但身為謀士,在這種關鍵時刻,不論是為了偽裝還是更取信於人,袁宏道都必須說出一些該說的建議。所以他望著長公主的眼睛,輕聲說道:“有趣,在某些時刻,是荒謬與愚蠢的結合……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方更荒謬。哪一方更愚蠢,但既然最開始動地是陛下,那麼您便應該選擇另一條道路。不然再如何動作,走的棋子總是會比石坪對方的那個人慢一步。”

長公主李雲睿緩緩閉上眼睛,沈默許久後說道:“另一條道路?你是勸我暫時不要動。”

“正是。”

長公主忽然睜開眼笑了,笑的極其純真無邪:“不動又有什麼用?如果大東山祭天順利地結束……母后總是會有去地那一天,難道你指望我永遠被幽禁在這座別院裏。”

袁宏道沈默少許後笑了笑,既然自己可以輕鬆地進入這間別院,那麼長公主一定有許多方法可以輕鬆地離開這間別院,他知道長公主考慮的只是以後慶國的局面。不論從哪個角度講,如果此次陛下離京的機會沒有抓住,長公主再想東山再起。能有什麼機會呢?

“範閑。”袁宏道試圖說服長公主,在沒有得到院裏的進一步指示之前,他當然想將長公主的動作儘量拖延一些,“這是您的機會。”

“範閑?”長公主來了興趣,微笑說道:“就算陛下將來要削范閑的權。但這也不會是本宮的機會。”

“不止削權這般簡單。”袁宏道壓低聲音說道:“範閑與北邊的關係太密切,而陛下……一旦將朝廷內部地矛盾平伏後,刀鋒定然要指向北齊。而這時候範閑會怎麼做,就值得考慮了,說不定到時就是您的機會。”

“所以我得活著?”長公主自嘲地笑了起來。

“您一定要活著。”

她有些懶散地笑了笑,不予置評,如蘭花般的手指點了點桌上地茶杯。袁宏道起身替她倒茶的空當,這位女子緩緩低下眼瞼,安靜地想著,袁宏道的想法不為錯,只是他不明白皇帝究竟是一個什麼樣性格的人。

在這個天底下。只有長公主李雲睿,最清楚她的皇帝哥哥是什麼樣地人,也只有她清楚,眼下是皇帝給自己的機會,而如果自己沒有去抓住這個機會,什麼後事都不需要再提。

皇帝有太多的機會可以殺死自己,但他不殺,自然是希望通過自己引出一些人來,君山會那些一直隱在朝野中地人,某位老怪物……

她在心裏想著,如果自己贏了,那不算什麼,可就算自己輸了,皇帝陛下能夠達成他的目標,也是好的……想到此處,她的唇角再次露出一絲自諷的笑容。

……

……

“宏道兄,你說殺人這種事情,最後比拼的是什麼?”長公主微笑望著他。

袁宏道想了想後說道:“時間,機會,大勢。”

“不錯,但又是錯了。”長公主緩緩低頭,說道:“其實到最後,比的就是最粗顯最無趣最直接的那些東西,看看誰的刀更快些,誰地打手更多些。”

“爭奪龍椅,其實和江湖上的幫派爭奪地盤,沒有本質上的區別……陛下自大多疑,自以為算計得天下,但卻忘了一點,不是所有的刀都在他的手上,不要忘記以前我說過一句話,因其多疑,他必敗無疑。”

長公主冷漠的這句話,為這整件事情定下了基調。

……

……

袁宏道笑了笑,知道不能再說服長公主,心頭難免有些焦慮,但卻掩飾的極好,說道:“太子和二殿下那邊已經聯繫的差不多了,只等消息一至,便著手安排,文官方面應該也沒有什麼問題,令人悲慟的消息,總是最能打擊這些文臣們的心防……而且不論從哪個角度上來說,他們都沒有理由拒絕。”

“您說的很有道理。”長公主微笑著說道:“監察院始終是見不得光的,他們是很有力的工具,但在某些時候卻永遠不可能成為決定性的力量,只有朝臣們支持,宮裏支持,陳萍萍又能有什麼用?”

然後她微笑說道:“聽說婉兒一直在照顧那個將要生產的小妾……這件事情安排一下。”

******

大東山絕峰之上,範閑在門外看著坐在蒲團上的那個人,那個蒙著一塊黑布,身材並不怎麼高大。卻永遠顯得那般平靜的瞎子,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什麼來。

皇帝笑了一聲,轉身離去。將這個地方留給他們叔侄二人。

範閑走了進去,小心地關上門,確認身旁沒有人偷聽,這才縱容自己喜悅地神色在臉上洋溢,一把抱住那個瞎子,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

五竹還是那個冷漠模樣,這種冷漠和小言公子不同,不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情緒釋入,而一種外物不系於心,內心絕對平靜帶來的觀感。

但當範閑緊緊地抱著他。欣喜欲狂時,這個瞎子在范閑看不到地腦後,唇角微綻。露出了一個十分難見的溫柔笑容。

可惜範閑沒有看到,不然他會一定會做出某些很變態地動作。

一抱即分。五竹不是一個喜歡和人進行肢體上親熱地人。範閑也是,只是久別重逢。範閑無法壓抑心中地喜悅,縱情一抱。

二人分坐蒲團之上。互“視”彼此。安靜許久,沒有說話。

範閑地臉色越來越溫柔和開心。確認了瞎子叔的傷勢已經好的差不多了,但一時間卻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從何說起。自一年半前分開之後。他南下江南鬥明家,於山谷遇狙殺,在京都中連夜殺人。不知經過了多少險風惡浪。

然而……這一切只怕都不是五竹叔想聽到地。這些事情對於五竹來說算不得什麼,明家是什麼東西。五竹根本不會關心,至於在山谷中遭到狙殺時地險象環生,五竹只會認為範閑表現地非常差勁。

所以憋了許久之後。範閑開口說道:“叔,我要當爸爸了。”

……

……

便是大東山壓頂也面不改色的五竹。在聽到這句話後,卻很罕見地沈默了下來。似乎在慢慢地消化這個消息。然後他微微偏了偏腦袋,說道:“你……也要生孩子?”

這個也字,不知包含了多少資訊。對於五竹來說。這個世界只有兩個人,是地,雖萬千人。於他只有兩人,別的一切都不存在,只有這兩個人地事情才值得讓他記住。

******

二十年前。那個女子生孩子,二十年後,女子生的孩子要生孩子,兩件事情雖相隔二十載,但在他地感覺裏,就像是接連發生地兩件事情,所以才有那個也字。

然後他地唇角再次綻放溫柔地笑容。很認真地對範閑說道:“恭喜。”

因為這個笑容和這兩個字,范閑自然陷入了無窮的震驚與歡愉之中,他怎麼也想不明白,與五竹叔一年多不見,他竟會說出如此俗氣地兩個字,並且不吝在自己面前展示自己最人性化地那一面——上一次看見五竹叔的笑容,還是什麼時候?大概是還在澹州城那個雜貨鋪裏提起母親吧。

範閑不知為何內心一片溫潤,似乎覺著五竹終於肯為自己笑一下,而不再僅僅是因為葉輕眉,這是一件很值得銘記地事情。

五竹地笑容馬上收斂,回復往常的模樣,認真說道:“要生孩子了,就要說恭喜,這是小姐教過地,我沒有忘記,所以你不要吃驚。”

範閑苦笑無語,偏又開口說道:“這應該是發自內心的情緒,不需要我們去記。”

五竹的臉朝著廟內的那幅壁畫,說道:“對我,這是很難地事情,對你,你開心地太早。”

那層薄薄而絕不透光的黑布綁在他地眼上,顯得鼻樑格外挺直,而他接下來所說的話也是那般直接直接:“時間不對。”

……

……

這句話的意思太簡單又太玄妙,如果是一般地人肯定聽不懂,但範閑自幼和五竹在一起生活,卻很輕易地明白了這四個字裏蘊藏著地意思。他苦笑了一聲,點了點頭,承認了五竹叔的判斷。

皇帝在大東山祭天,如果真的有人敢造反,那麼大東山乃天下第一險地,而相對應地,京都自然是天下第二險地。範閑此時遠在海畔,根本無法顧忌到京都地局勢。如果長公主和那些皇子們真地有膽量做出那件事情來。那麼對於範閑這個表面上地死忠保皇派……會施出怎樣的手段?

婉兒是長公主地親生女兒,范閑並不怎麼擔心。可是思思和她肚子裏即將誕生地孩子怎麼辦?就算皇帝在東山掙了大便宜。可京都一亂。範府地那些人。範閑所擔心地那些人。會受到什麼樣地損害?

這是在澹州看到皇帝後,范閑震驚擔憂的根本。只是當著皇帝地面。他不可能表達什麼,只有在五竹直接道出根源來後,他地臉色才坦露出內心地真實情緒,一片沉重。

“院長和父親在京裏。應該不會有大問題。”他似乎想說服五竹叔。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

“皇帝一直不讓陳萍萍和範建掌兵。這是問題。”五竹地話依然沒推論。只有結果,他低著頭。冷漠說道:“你這時候馬上趕回京都。或許還來得及。”

是的。就算京裏有人造反。可是總需要一個名目,皇帝地遇刺死亡肯定要找個替罪祟來背。所以京都異變地時間,一定要在大東山之事後地十五天左右。

現在範閑趕回京都。應該還來得及。

五竹說道:“你在這裏。沒用。”

範閑想了一會兒後,忽然開口說道:“我地作用。似乎在見到你的這一瞬間,就完成了。”

上了大東山,進入古舊小廟。看見五竹地那一刹那,範閑就明白了皇帝陛下為什麼要下旨召自己隨侍祭天,為什麼要在澹州去堵自己。把自己帶上大東山。

就如同皇帝先前所言。既然這個局是針對葉流雲地,那麼他需要五竹地參與。五竹不僅僅是不會因為皇帝地謀劃離開大東山,甚至就算在大東山之上,他如果不想對葉流雲出手。他就不會出手——皇帝可以命令天下所有人,卻不能命令五竹——所以皇帝需要范閑地幫助。幫助他說服五竹參與到這件事中。

“陛下帶我來見你,是什麼意思。想必你也清楚。”範閑望著五竹。低著頭說道。

“你也清楚。”五竹說道。

範閑緩緩抬起頭來,臉上帶著一抹很複雜地神情,半晌後說道:“入京三年有半。做了很多事情,但其實我自己清楚,這些事情。都是某些人在利用我……而現在,那些人又利用我來利用你。我便罷了,因為我自己有所求。可是你對這世間無所求,所以這對你是不公平的。”

“世界上沒有公平不公平地事情。”五竹平靜說道:“關鍵是這件事情對於你有沒有好處。”

範閑注意到很奇特地一點,在與五竹叔分離一年多以後,如今的瞎子叔話似乎比以前多了很多,表情豐富了少許。他苦笑搖頭說道:“陛下把自己扔到這個危局裏,如果我們不幫他,他真被葉流雲一劍斬了……事情可就大發了。他是用自己的性命和天下地動盪。逼我們幫助他。”

“這兩點就算我們不在意,但我必須在意京都裏那些人的安危。”範閑頓了頓後,苦笑說道:“葉流雲如果出手,長公主在京都和二皇子肯定達成了協定。我們不能讓他們成功。”

五竹沈默了少許後,說道:“直接說。”

範閑在他地身前認真坐好,很誠懇地說道:“請叔叔保陛下一條命,至於葉流雲那邊,不用在意。”

五竹很直接地點了點頭。

範閑地心裏鬆了一口氣,皇帝可以利用他,他卻不想利用五竹叔。他在這人世間就這麼幾個親人,不想摻雜太多別的東西。而讓五竹叔出手,並不代表著范閑不擔心五竹叔的安危,因為祭天之前地異動,一定是這片大陸二十年裏最大地一次震盪,五竹叔就算有大宗師地修為,但也不見得能討得好去。

但範閑並不是很擔心,因為這座廟是在高山懸崖之上,五竹叔就算最後敗了,往那海裏一跳便是,這門手段,葉流雲和那些大牛們便是拍馬都追不上地。

“我這時候應該下山。”範閑低頭說道,在即將發生地大事中,他沒有太多發言地資格,而且從內心深處講,他不願意跟著皇帝陛下一起發瘋冒險。

但他清楚。皇帝應該不會讓他下山。這種綁架人質地手段使用地好,才能夠調動五竹叔為他所用,如果葉流雲的劍偶爾一偏。指向了範閑,五竹就算不想出手也不行。

“對方如果有動作。一定會趕在祭天禮完成之前……待會兒我試著服說陛下放我下山。”範閑皺了皺眉頭說道:“此間事畢。請您儘快來找我。”

說到這件事情。他看著五竹叔的臉,怔怔問道:“我不知道祭天禮有什麼講究。有什麼象徵意義上地作用,但我很好奇。叔叔你這一年難道就是在大東山養傷?”

五竹點了點頭。

“都說大東山有神妙,難道是真地?”範閑看著他臉上地那塊黑布。皺著眉頭認真問道。

五竹開口說道:“我不知道對那些人地病有沒有用,但對我養傷很有好處。”

範閒心頭微微一顫,有些不明白這句話。問道:“為什麼?”

“大東山地元氣之濃厚。超出了世間別地任何地方。”五竹說道。

範閑地眉頭皺地愈發緊了起來:“我感覺不到。”

“你只能感覺到體內地真元。”五竹說道:“而天地間的元氣不是那麼容易被捕捉到的。”

他頓了頓後。開口說道:“苦荷曾經修行過西方的法術,他應該能夠感受到。”

范閑默然。忽然想到在自己生命中曾經偶爾出現地那兩位雞肋法師。隱隱約約間似乎猜到了一點什麼。但卻無法將整條線索串連起來。法術……這是一個多麼遙遠陌生的詞語。他幼時曾經動過修行法術地念頭,但在這片大陸上,沒有誰精通此點。就算是苦荷。更多地也是在理論知識方面的收集研究。

此時夜漸漸深了,山頂地氣溫緩緩下降,草叢裏地那些昆蟲們被凍地停止了鳴叫,數幢廟宇間漸漸凝成一片肅殺地氣場。範閑怔怔仰著臉,看著廟宇四壁繪著地壁畫。那些與京都慶廟基本相仿地圖畫。讓他有些失神。

對於神廟。以及沿襲其風地慶廟。範閑充滿了太多地好奇。本來他很想問一下五竹叔。可是如今緊迫的局面。讓他無法呆太久的時間。

他站了起來,對五竹行了一禮,壓低聲音說道:“這山頂上。誰死都不要緊,你不能死。”

五竹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偏了偏耳朵,然後右手半截袖子裏伸了出來,直接按到了地面上。穩絲不動。

片刻後。五竹靜靜說道:“你下不成山了。”

……

……

“你說服他了。”皇帝負著雙手。站在黑漆漆的懸崖邊上,今天天上有雲,將月亮掩在厚厚雲層之後。懸崖下方極深遠處地那片藍海泛著墨一般的深色,只是隱隱可以看見極微弱地一兩個光點,應該是膠州水師護駕的水師船隻。

范閑走到皇帝的身後,微微皺眉,下午地時候就險些跌下去了,這皇帝地膽子究竟是怎麼練出來地。然而事態緊急,他沒有回答皇帝地質詢,直接說道:“陛下,山下有騎兵來襲。”

皇帝緩緩轉身。臉上帶著一抹微笑,沒有質疑範閑如何在高山之上,知道山腳下地動靜,和緩說道:“是嗎?有多少人?”

“不清楚。”范閑低頭應道:“臣以為,既然敵人來襲,應該馬上派出虎衛突圍,向地方求援。”

皇帝靜靜地看著他,沒有答應他這一句話,只是緩緩說道:“朕另有事情交給你做。”

便在此時,山腳下一隻火箭嗖地一聲劃破夜空,照亮了些許天空,通報了山腳下的緊急敵情。此時山下,只怕早已是殺聲震天,血肉橫飛地場景,慶國歷史上最膽大妄為地一次弑君行動,就此拉開了帷幕。

“報!”禁軍副統領從山頂營地裏奔出,跪在皇帝面前,快速地稟報了山腳下發生的事情,只是山頂山腳相隔極遠,僅僅憑藉幾隻令箭根本無法完全瞭解具體的情況。

這位副統領面色慘白,在夜裏地冷風中大汗淋漓,他只知道山腳下有敵來襲,這個事實就已經足夠讓他丟腦袋了。他實在想不通,這些來襲的軍隊是怎麼沒有驚動地方官府,便來到了大東山地腳下,而在夜色的掩護中,便對著山下地兩千禁軍發起了兇猛慘烈的攻勢。

沒有什麼具體內容,範閑看著禁軍副統領上下翻動的嘴唇,耳朵裏卻像是聽不到一個字,有如一個荒誕可笑地無聲畫面。

確實可笑,堂堂一國之君,竟然在國境深處的大東山上,被包圍!

……

……

殺聲根本傳不到高高的山頂,血水的腥味也無法飄上來,大東山的巔峰依然一片清明,此時離山頂極近的那片夜空上,那層厚雲忽然間消散,露出一輪明月來。

月光如銀暉照耀在山頂皇帝與范閑的身上,範閑微微眯眼,看著皇帝籠罩在月光中如神只般的身影,開始緊張開始興奮起來,更透過皇帝那雙鐵一般的肩膀,看到了遠處海上飄來地一艘小船。

小船在海浪中起起伏伏,在,光中悠遊前行,向著大東山來。

山頂與海上相隔極遠,但范閑依然感覺了那只小船。

因為,船上站著葉流雲。

……

……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一十二章 長弓封夜山

涼如水。

范閒瞇著眼楮看著遙遠的山下,遙遠的海邊,墨一般海水裡輕輕沉下浮起的那隻小船。

他的內力霸道,目力驚人,其實依然看不清楚那隻船上的情形,但很奇怪的是,他彷彿隔著這麼遠,就能看見船上那位老者,那頂笠帽,那絡鬍鬚。

天下四大宗師中,他只見過葉流雲。

少年時一次,蘇州城中一次,次次驚艷。葉流雲是一個瀟灑人,極其瀟灑之人,今夜乘舟破浪執劍而來,氣勢未至,風采已令人無比心折。

此時范閒見著汪洋裡的那艘船,想著那個飄然獨立舟上,直衝大東山,雖萬千人吾往矣的大宗師,不由感慨萬分,無來由在心中生出一絲敬仰。

小船看似極近,實則極遠,便在一道天線的海邊沐浴著月光,緩緩往這邊行走著,似乎永遠不可能接近此岸。

然而范閒清楚……人世間最遙遠的距離,並不是生與死之間的距離,所以這只將要定下無數人生死的小船,終究會有登岸的那一刻。

山腳下,背著海岸線的那一面,猛然間出現了星星點點的火光,雖是星星點點,但亮光足以傳至山巔,可以想見那裡的戰場之上,像鬼魂一樣冒出來的強大叛軍,正在奮死衝擊著兩千禁軍的防線,燒營時的火勢已經大到了無法控制的步。

好在夏時雨水多,加上海風吹拂,山間濕氣濃重。不虞這把火會直接將大東山燒成一根焦柱。將山上的所有人都燒死。

又有幾聲淒厲的號箭沖天而起,卻只衝到了半山腰位置,便慘慘然。頹頹然無力墜下。就有如此時山腳下禁軍防禦線,已經後力難繼,快要支持不住了。

……

……

此時小舟未至,強敵已殺至山腳,慶國皇帝一行人都背對著海面。站在山前的觀景石欄之前,靜默看著山腳下的動靜。看著那些時燃時熄火,聽著那些隱約可聞廝殺聲。只是畢竟隔得太遠,廝殺聲傳到山巔時,被風兒一吹。林梢一弄,竟變成了有些扭曲的節奏拍響。

沒有殺意,至少山巔之上的人們感覺不到這種氛圍,相較而言,在大東山背後那面海上正緩緩飄來的那隻小舟。帶給人們的緊張情緒,還要更多一些。

此時禮部尚書,太常寺卿一應祭天官員早已從房間裡走了出來。隨侍在沉默的皇帝陛下身後,各自心中無比震驚。無比恐懼。可是卻沒有一個人敢說些什麼。

那位禁軍副統領此時早已往山下衝去,準備拚死在第一線上。只是恐怕他尚未到時,那兩千名禁軍兒郎都已化作了黑夜中遊魂。山林間的死屍。

范閒感覺嘴裡有些發苦,下意識伸舌頭舔了舔發乾的唇,心裡不可自抑生出一絲震驚來--山腳下的這支軍隊究竟是從哪裡來?為什麼監察院在山東路的網絡沒有提前偵知任何風聲?為何擺在崤山一帶的五百黑騎,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對方是如果能夠神不知鬼不覺潛到了大東山的腳下?

而最令他震驚的是此時山腳下情勢,看著火頭的退後,聽著廝殺聲的起伏,從那些令箭中進行判斷,他知道禁軍已經抵擋不住了--兩千禁軍居然這麼快就要潰敗!

慶國以武力定鼎天下,雖然禁軍常駐京都,從野戰能力上來講肯定不如定州軍、征北大營那七路大軍,可是自從大皇子調任禁軍大統領後,從當初征西軍裡抽調了許多骨幹將領,禁軍的實力得到了有效補充,即便不是那些大軍對手,但總不至於……這麼快便潰敗了。

范閒震驚之餘,湧起一絲疑惑,來襲的軍隊究竟是誰家子弟?

……

……

「是燕小乙的親兵大營。」皇帝陛下站在石欄之邊,看著山腳下方向,雖然很明顯他看不清楚下面在發生什麼,但也由范閒和洪老太監的眼中,看到了一絲不安,冷漠說道︰「禁軍不是他們的對手。」

「燕小乙的親兵大營?」范閒眉頭一皺,馬上聯想到了一月前滄州與燕京間那些古怪的滄州大捷,雖然他依然不清楚燕小乙是用什麼辦法將這些兵士送到大東山的腳下,但既然敵人已經到了,此時再想這些純粹是浪費時間。

「你是監察院的提司,一支軍隊千里奔襲,深入國境之內,該當何罪?」皇帝望著范閒微笑問道。

范閒苦笑一聲,知道陛下是在開玩笑,只是此時山腳下情勢如此凶險,他哪裡又有開玩笑的心思,應道︰「即便澹州北有密道,但監察院也應該收到風聲,所以臣以為,院中有人在幫他。」

皇帝笑了笑,沒有說什麼,但笑容裡卻多了一絲自嘲。

范閒說院中有問題,是坦誠,更是試探,他想試探山腳下那只如虎狼一般噬殺的精銳部隊,燕小乙的親兵大營,是不是皇帝刻意放過來的。單看皇帝此時自信的表情與平靜的姿態,范閒在內心深處

個推論,可是皇帝那個笑容顯得很無奈……

「朕想知道,此時山下的具體情況。」皇帝忽然冷漠開口說道︰「朕,不想做一個瞎子。」

皇帝當年親自領軍南征北戰,立下赫赫不世戰功,堪稱大陸第一名將,只是近二十年未曾親征,才讓北齊抵抗蠻人的上杉虎漸漸掩沒了君王軍事方面的榮耀。



而像今天晚上御駕被圍的情況,皇帝如果能夠親自指揮禁軍,想必山下的禁軍也不至於敗的如此之慘,只是……此時在夜山之中,縱有明月高懸,上山下山,終不是唱山歌一般快活。命令傳遞需要極長時間。更遑論親自指揮。

所以皇帝的面色有些冰冷,語氣有些不善。

這少少的不善並沒有讓皇帝身邊人怕要死。當此情形。皇帝陛下沒有勃然大怒,砍了身邊這些官員的腦袋。已經足夠冷靜了。

范閒緩緩低頭,雙手食指與無名指輕輕一觸,搭了個意橋,在瞬息之間運起了全身霸道真氣,催動著他體內與眾人不同兩個周天疾速循環起來。將自己的六識逼迫到了最清明境界之中。

一瞬間,他身上氣勢大盛。激得山巔上無由一陣風起,沙石微動!

守護在皇帝身邊的虎衛們一驚,在這種敏感的時刻,紛紛做出了防備的動作。只有那位洪老太監依然半睡不醒模樣,站在皇帝的身後。

片刻之後。范閒恭謹稟報道︰「陛下,有些奇怪,對方似乎退兵了。」

聽得此言,皇帝眉頭也皺了起來。半晌之後幽幽說道︰「他究竟帶了多少人來。竟敢意圖將整座山封住,一個人也不放出去。燕小乙……好大的胃口!」

叛軍勢盛之時忽而暫退,給禁軍些許喘息之機,山頂上官員包括范閒在內都有些迷惑。卻只有皇帝很明晰判斷出叛軍的意圖……給禁軍重新收攏佈陣的機會。怕的就是兩邊交戰最後進入亂局,遺漏些許活口出這張大網。山下叛軍……竟是準備不讓任何一個人逃出大東山,向四野的州郡報信!

「不可能。」范閒說道,他知道按照監察院流程,此時與禁軍混編在一起的六處劍手,應該會在第一時間內。覓機突出重圍去通知東山路官府,急調州軍及最近處的軍隊來援。

以監察院六處劍手在黑暗中行走的能力,縱使山腳下萬騎齊至,在這樣夜裡,也不可能將這些劍手們全部殺死或是擒下,總會漏掉數人才是。

而就在此時,一個影子一樣灰衣人,從那萬級登天梯上飄然而起,此人的輕功絕佳,姿式卻極為怪異,就像膝關節上安裝了某個機簧似的,每每觸,便輕輕彈起……雖然姿式不及絕代強者那般清妙,但勝在快速安靜。

灰衣人尚未掠至山頂,夜空之中便已經綻起無數朵雪花,雪一般的刀花,潛伏在皇帝四周虎衛們擎出長刀,斬了過去,那一瞬間,竟是掩沒了月兒光華。

灰衣人沒有出手,只是高舉著一塊令牌,令牌在月光與刀光的照耀下十分明顯,正是監察院腰牌。

姚太監一揮手,虎衛們回刀,卻依然顯出身形,將那名灰衣人圍在正中,十幾柄長刀所向,氣勢逼人。

范閒相信,就算是自己處在這十幾柄長刀之間,也只有去逃命的份。但他朝著那個灰衣人走近了一步,臉上帶著詢問與憂慮的神情。

灰衣人正是監察院雙翼之一王啟年,范閒的絕對心腹,今日陡逢大變時,他在山腳下率領監察院眾人佈防,此時早已被震驚的不知如何形容,沒有與范閒多說什麼,直接在刀手們環峙之中,跪在了皇帝與范閒的面前,沉聲說道︰「叛軍五千,持弩,全員皆是箭手……」

山巔上的眾人同時間因為這個消息而安靜了下來,首先這條消息證明了皇帝的判斷,來襲的叛軍是燕小乙的親兵大營,也只有燕小乙這種箭神,才能將自己所有的親兵大營訓練成千里挑一的神箭手。

箭程雖不比弩遠,但卻比弩機的速度更快,黑夜之中五千神箭手來襲,傳說燕小乙的親兵大營裡全部是長弓手……難怪山腳下的禁軍與監察院中人抵抗的如此吃力。

皇帝看著跪在面前的王啟年,沉聲問道︰「戰況如何?」

王啟年語氣一窒,馬上應道︰「遇襲之時,臣便上山,未知眼下戰況。」

皇帝冷哼了一聲,卻沒有繼續表現自己的不滿意。遇襲至今時間極短,山上山下距離極遠,除了那幾枝令箭報警之外,王啟年是第一個衝到山頂報訊的官員,看他慘白的臉色,便知道這極短時間內的上山衝刺,已經消耗了他絕大部分的精神內力。

「五千長弓手……」皇帝忽然冷笑了起來,「便想全殲兩千禁軍,小乙可沒有這樣的野望懷手段。真好奇此時在山腳下指揮的高人是誰。」

叛軍封山。此時不攻,情勢有些古怪。范閒望著王啟年直接

「突出去沒有?」

監察院行事依規程而行。上級有問。下屬自然清楚問是什麼,王啟年面色微變,對范閒稟報道︰「六處十七員。全死。」

范閒面色不變,問道︰「確認?」

「確認……」王啟年低頭稟報道︰「在山腰時曾經回頭。西南方與西北方向兩條安靜路徑上有遭遇戰,有高手潛伏。」

范閒眼瞳微縮。心頭痛了一下,強自壓下愈來愈濃怒意與悲哀,六處向來行走於黑暗中,燕小乙親兵大營中。哪裡有這樣習慣於刺殺劍手?能夠在夜色中將自己屬下全數殺死。證明那些刺客本身品級比六處劍手水準高上很多!

他接著深深看了王啟年一眼。

王啟年沒有點頭或是搖頭,只是撐在上右手微微挪動了一下。

范閒在心裡歎了口氣,知道王十三郎還算安份,稍微放下了些心。回身望著皇帝,沒有斟酌,直接平靜說道︰

「陛下。東夷城的人也來了。」

……

……

聽到這句話,皇帝沒有絲毫反應。似乎在等待著什麼。片刻後。姚太監從石階處走了回來,在皇帝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皇帝臉色逐漸陰沉了下來。

范閒此時才知道。第一枝警箭升起時。姚太監便已經安排虎衛著手突圍傳訊,然而此時得到回報,確認此次突圍已經失敗。

監察院六處的劍手與強悍虎衛,兩次趁夜突圍。均以失敗告終。東夷城究竟借給長公主多少高手?難道那個劍廬裡生產出來的天下最多九品高手,今天……全部都匯聚到了大東山的腳下?

四顧劍來了沒?

山頂夜風又起。遠處海上那隻小舟依然若遠若近,山腳下廝殺之聲漸息,月光照耀著山林,卻拂不去山林間的黑暗,不知道有多少隱藏著的殺意,正等待著山巔上這些人。

皇帝忽然想到先前范閒運功那一幕,冷漠問道︰「你的功夫愈發好了,去年的舊疾可有復發?」

范閒不明白為什麼在這個時候,皇帝會突然問出如此不搭界的問題,應道︰「沒有復發過。」

「很好。」皇帝靜靜注視著月光下滄茫大,「那這件事情朕就安心交給你去做了。」

「滾!」皇帝陰沉抑怒吼了一聲。

山巔上除了皇帝與范閒、洪老太監,還有隱在黑暗中的虎衛,其他所有人都遵旨滾回了廟宇與住所之中,將這片場空了出來,給陛下與提司大人這對……可憐的父子。

---------------------

「朕此行祭天,本就是一場賭博,祭是天,賭的……也是天。」

皇帝眉宇間閃現著一絲沉重,說道︰「朕不想再等,所以朕要賭命,朕在賭天命所歸……或成或敗,均在計算之中。若成,我大慶朝從此再無內憂,三年之內,劍指天下,再也無人敢拖緩朕之腳步。」

然而他卻沒有說敗會如何,冷漠開口說道︰「朕或許算錯了一點。今夜誘流雲世叔上山,本以為那兩人不會插手……畢竟這是我大慶自折柱石舉動,若換做以往,他們應該袖手旁觀才是。」

范閒在一旁沉默著,他敢肯定山下的叛軍之中一定有東夷城那些九品高手參與,但四顧劍究竟會不會來,誰也猜不到。

「就算那白癡來了又如何?然而……」皇帝緩緩閉上眼楮,歎了一口氣,「朕必須考量後面事情,所以你下山吧。」

范閒一怔抬頭,不知如何應答,他想了許久如何說服皇帝讓自己下山,卻料不到是皇帝自己提出這個想法--只是此時山下道路全部被封住,五千長弓長外加東夷城那些恐怖的九品劍客,自己怎麼下山?

皇帝嘲諷一笑,說道︰「是不是以為朕會把你拖在身邊,逼老五出手?」

范閒無奈一笑。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要將這山頂上的月色盡數吸入胸中,片刻後冷著聲音說道︰「不論朕能否成功,但京都那邊一定會說朕死了……所以朕要你下山,朕要你回去。」

他靜靜看著范閒的眼楮,說道︰「朕四個兒子,出了兩個豬狗不如東西,你代朕回京教訓,不要……讓朕失望。」

范閒心中的情緒十分複雜,然後聽見皇帝比海風更要溫柔一句話︰「留在這裡陪朕賭命沒必要,回京吧,如果事情的結局不是朕所想像的那樣,隨便你去做,誰要坐那把椅子,你自己拿主意。」

范閒心頭大震,無法言語。

……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一十三章 遮月

範閑震驚的原因有三,其一是皇帝遣自己下山裏蘊著那絲憐子之情,實在是大出他的意料,其二是皇帝的言語間似乎已經沒有了往常的那種自信,其三是皇帝最後的那句話……

誰坐那把椅子,讓他拿主意?這是遺言還是什麼?問題在於,就算自己命大,能夠趕在長公主宣揚即定事實之前千里趕回京都,可是自己又有什麼實力可以將自己的主意變成現實?

這不是江南明家,不是崔家,不是京都裏的朝官,欽天監裏的可憐人,而是皇宮,而是天下的歸屬!

範閑的唇角露出一絲苦笑,就算自己是慶國一權臣,可是手中一兵一弈都沒有,拿什麼替陛下穩住京都?又憑什麼可以決定那張椅子的歸屬。

“朕,不會輸。”皇帝的唇角綻出一絲笑意,笑意是滿是冷厲的殺意,“即便輸,若有葉流雲與四顧劍替朕陪葬,又怕什麼?你也莫要擔心,陳院長在京都,太后在宮中,那些人翻不出多大的風浪來,你拿著朕的意,拿著朕的行璽去,若有人阻你……盡數殺了!”

範閑額上沁出冷汗,心想若葉秦二家也反了,就算自己是大宗師,頂多也只能打打遊擊戰,又怎麼能盡數殺了?

他已經看出了皇帝內心的那絲不確定,心緒不禁有些黯淡,皇帝如果真的死在大東山之上,這天下會變成什麼模樣?不論是太子還是老二繼位,這慶國只怕都再也沒有自己的容身之地,難道真要抱著那個聚寶盆,走上第二條道路?

不過局面並沒有到最危險的那一刻。山頂上還有洪老太監和五竹叔。外加百余虎衛,不論碰上怎樣的強敵,都能支持許久。

強登大東山,只有一條路。山腳下地五千長弓手地任務很明顯是斷絕大東山與天下的聯繫。至少要斷絕三天以上,為京都的事變空出時間來,而真正要弑君,這些叛軍卻起不了任何作用。

因為皇帝不會傻乎乎地下山。

然後……葉流雲會登山。

這確實是一場賭博,如果天下三國大勢依然像以往那樣——慶國的君主設局狙殺葉流雲,一定是北齊、東夷都很願意樂觀其成地事情,苦荷和四顧劍都不會拋卻身份。前來插手。

可是……範閑額上地冷汗已經幹了,身上只覺一片寒冷,在梧州時,岳父林若甫便提醒過他。為了一個足夠誘惑乃至有些絢麗的目標。大宗師們也許會很自然地走到一起。

範閑的嘴裏愈發的苦澀。如果事態真的這麼發展下去,這大東山上哪里還能有活人?可是難道皇帝最開始的時候沒有預計到這種局面?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皇帝的面寵,發現皇帝地臉色有些陰沈。夜色中的瞳子閃著火苗……

他不敢再繼續思考這些問題,在腦中極快地分析了一下眼前的局勢,大東山之局勝負未知,但如果陷入僵局,京都那邊則有問題。自己必須將陛下還活著的消息帶到京都,帶到太后地身邊。

就算陛下死了。自己回到京都,也必須讓太后相信陛下還活著。不然以太后這種政治人物地判斷。一旦得知陛下死亡,她肯定會選擇讓秦家拱衛太子登基,穩定慶國朝政。

皇帝是她地兒子,如果有人想要傷害皇帝,太后一定不會允許。但如果皇帝的死亡成為即定事實,身為皇族的最長一輩,太后必須要考慮整個皇族地存續和天下的存亡。

所以不論是從自身的安危出發,還是從京都的局勢出發,范閑知道皇帝的安排很正確。自己必須帶著陛下地親筆書信與行璽回到京都,穩定局勢,以應對後宗師的時代。

是地,後宗師的時代,大東山一役,不論誰勝誰負,肯定會有那麼一兩位大宗師就此退出歷史地舞臺。

……

……

他沈默地點了點頭,說道:“請陛下放心,京都不會出事。”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此去道路艱險,你要小心。”

範閑微怔,本來在他內心深處對於皇帝先前說言“朕四個兒子”一語頗多冷諷與自嘲,不料卻聽到了這樣的一句話,心尖柔軟了些許。

******

系好腰帶,確認身上的裝備齊全,範閑從一名侍臣的身份迅速轉變成為一名九品的黑夜行者,渾身上下收斂了氣息,宛若要與大東山巔的景致融為一體。

唯有那些令人惱怒的銀色月光,不那麼和諧地照耀著他的身體。

他的懷中揣著皇帝地行璽和給太后的親筆書信,並不怎麼沉重,但他覺得很沉重——他清楚,大東山被圍的消息肯定不久後就會回到京都,同時回到京都的消息便是陛下遇刺——長公主打的是個完美的時間差,她在京都裏甚至什麼都不需要準備,只要確認皇帝的死亡,太后必須要從簾子後面悲痛地走出來,在三位皇子之中選擇一位繼位。

此時祭天未成,天旨未降,雖然天下皆知太子即將被廢,可太子依舊還是太子,不論從朝政穩定還是什麼角度上來看,太后都會選擇太子繼位元。

這不是陰謀,只是借勢,借水到渠成之勢。就算皇帝在京都留有無數後手,陳萍萍與禁軍忠誠無二,可是當皇帝死亡的消息傳遍天下後,誰又敢正面違抗太后的旨意,除非……他們想第二次造反。

範閑舒展了一下肢體,似乎想將身上的負擔變得輕鬆些,他知道自己等於是將慶國的那把龍椅背到了身上。

“他們畢竟是你的親兄弟。”皇帝站在一身黑衣的範閑身邊,冷漠說道:“能不殺,便不殺,尤其是承澤。而……若不得不殺。便統統殺了。”

範閒心頭微凜。點了點頭。

皇帝唇角微翹,望著遙遠海面上那只小船,譏諷說道:“流雲世叔為什麼這麼慢?難道身為大宗師,面對著朕依然有控制不住的膽怯。大宗師還需要幫手?”

範閑笑了笑。沒有說什麼,抬頭看了一眼天上那輪明月,眉頭皺了起來。

……

……

“白日時,朕曾經和你說過,為何會選擇大東山祭天。”皇帝忽然說道:“首要當然是為了請老五出山。”

范閑看著皇帝。

皇帝望著他平靜說道:“第二個原因是……大東山乃海畔孤峰,乃是最佳地死地,雲睿讓燕小乙圍山。再請流雲世叔施施然上山刺朕,朕卻根本無處可去。”

大東山孤懸海邊,往陸地山腳下去只有一條絕路,而背山臨海一面更是如玉石一般絕對光滑地石壁。便是大宗師也無法在上面施展輕身功夫登臨。皇帝若在此地遇刺。真正是插翅難飛。

“朕選擇大東山這個死地。便是要給雲睿一種錯覺。”皇帝似乎已經從四顧劍可能來了地消息中擺脫出來,回復到那種自信地神色,靜靜地看著範閑地雙眼。似乎要看穿他的真心。

“她以為可以封鎖大東山的所有消息,讓她在京都搞三搞四。卻忘了……朕選這死地,自然是因為朕身邊有能從死地之中……飛出去地活人。”

範閑苦笑了一下。心想自己地絕門本事也沒有逃脫陛下的眼睛。看來自己地事情。陛下不知道地沒有幾項——在這個天下。大概也只有自己那奇特地運功法門,可以幫助自己從那光滑如鏡地大東山上滑下去。皇帝將自己逮來大東山。原來竟是在此處做了埋伏。

陛下想的果然夠深遠。範閑地心頭忽然動了一下。再不復先前那般擔心,陛下既然連自己都能利用上,又怎麼會對眼下這種最危險地局面沒做出應對地計畫?

皇帝微笑說道:“朕曾經對宮典說過。你爬牆的本事。很有朕……比朕要強很多。”

範閑望著腳下深淵一般地懸崖。扭了扭脖頸,難得地開了個玩笑:“有子逾牆,只可惜今晚月光太亮了些。”

“月有陰晴圓缺,這是你曾經說過地。”皇帝舉頭望天。說道:“朕不能料定所有將要發生的事情,但朕知道。月亮不可能永遠一直這麼亮下去。”

話音落處。天上一層烏雲飄來,將那輪圓月遮在了雲後。銀光忽斂,黑夜重臨大地。大東山的山頂一片漆黑。

******

皇帝地身邊,已經沒有了範閑的蹤影。

******

山腳下地夜林裏,到處充溢著血水的味道,比海風地味道更腥。偶有月光透林一拂,隱隱可以見山林裏到處是死屍,有地屍體趴在地上,有地屍體無力地斜倚在樹幹上。大部分地死者都穿著禁軍的服飾,而更一致地是,這些被狙殺而死的禁軍。身上都穿透著數枝羽箭。

羽箭深入死者體內,將他們狠狠地紮在樹上,地上,場間看著十分淒慘恐怖。

大東山腳下林子茂密,那條官道被夜色和林子同時遮掩著,已經看不出大致地模樣,只能看見無數地屍體與血水。離山腳愈近,殘留地場景宣示著先前的廝殺愈激烈。

有火頭燃起,然後熄滅,只有靠近山門處地林子裏還有一些樹木在燃燒,只耀亮了沈默黑夜裏地一角,平伏在地面的焦糊味道漸漸上升,將血腥味與海風地腥味都壓了下去,讓兩邊的軍隊都開始緊張了起來。

“嗖!”一聲尖銳的破空聲響,一枝長長地羽箭有如閃電一般射出,射中林子邊緣最靠近週邊的一名禁軍!

那名禁軍握著胸口的長箭,想要拔出來,可是劇痛之下,已經沒有氣力,緩緩地坐了下去。

便在坐下去地過程中,又有三枝羽箭破空而至,狠狠地紮在了他地身上!

那名禁軍腦袋一歪,唇中血水一噴,就此死去。

……

……

山腳下一片安靜,五千叛軍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大東山,對那兩千禁軍發動了最卑鄙最突然地夜襲。禁軍一時反應不及,加之隨御駕祭天。並沒有準備野戰所需的重甲……

來襲的叛軍是燕小乙地親兵大營。逾五千人地長弓兵神射手。在滄州與燕京境內佯攻而遁。在四顧劍地默許和刻意遮掩下。橫貫了東夷城十六諸侯國,又從澹州北邊一條密道裏穿了出來,用了近二十天地時間。像五千隻幽魂一般封住了大東山。

大東山沿線地斥候,被叛軍中地高手們紛紛狙殺。沒有來得及發出任何消息——兩千沒有穿重甲的禁軍。被五千長弓手突襲,可想而知。會付出怎樣慘重的代價。

而令這些禁軍士兵們最憤怒和痛苦地是。來襲叛軍箭手的第一波攻勢,竟然用地是火箭!

便在那一瞬間。大東山地腳下仿佛同時點亮了數千盞天燈,飄飄緲緲地向著禁軍地營地射去。火箭落地即燃,營地燃燒了起來。林子燃燒了起來。所有地事物都燃燒了起來,勢頭極猛。其時,正是山頂上慶國皇帝一行人所看到地點點火光。

而禁軍們卻不可能分出心神去救火。因為燃燒的大火,忽然明亮地夜林。將他們所有人地身形都暴露在對方箭手的視野中。雖然禁軍們訓練有素,馬上在第一時間內尋找合適地地形掩護。可依然在緊跟其後地一輪箭雨中付出了兩百多條生命!

其後便是血腥而乏味的反攻。突營。失敗。圍殲。

一地屍首,滿山鮮血。

沒用幾個回合。叛軍便擊潰了禁軍。獲得了初步地勝利。將禁軍地隊伍封鎖在大東山山門左近半裏方圓的地帶。而就在此時,叛軍的攻勢忽然序然而止,只是偶有冷箭射出。將那些意圖突圍報訊地禁軍冷酷殺死。

偶爾響起的箭聲。讓這忽然變地死寂地山腳林地。變得更加安靜,死一般地安靜。

……

……

忽然間,一個渾身血淋淋地人忽然從死屍堆裏站了起來,在這樣一個月夜裏。在這樣地修羅場中,忽然出現這樣種場景。雙方的軍士都感到了恐怖。只是馬上又麻木了,死了這麼多人。哪里還會怕厚變?

燕小乙一手調較出來地親兵箭手手指一顫,十枝箭射了過去。每一枝箭地目標都沒有重複,對準了那個血人身上的某一處,將他渾身上下全部籠罩住,淒厲十足,讓那人根本無法避開。

這是軍令,嚴禁任何一人突圍,所以來襲地叛軍每射一人。便要保證那人死去,忽然發現有人從死屍堆中走了出來,箭手們下意識地發箭。心想你還不死?

但誰也想不到,那名血人面前這十餘枝噬魂之箭,竟是根本不在乎,只是順手揀起身邊兩具屍體,將那兩具屍體當作盾牌一樣地舞了起來!

噗噗噗噗一連串悶聲響起,十餘枝箭枝幾乎不分先後,同時射中那個血人,然而下一刻才看清,原來都只是射在那個血人舞動著的屍體上,噴出無數血水,將那個血人染地更恐怖了一些。

屍體比盾牌更重,這個血人卻能舞動著屍體,擋住極快速地箭枝,不得說,此人的臂力十分驚人,而眼光與境界,更是令人瞠目結舌。

叛軍營中似乎有人發令,所以接下來沒有萬箭齊發地情況發生。

那名血人緩緩放下手中的屍體,咧了咧嘴,似乎是在悲哀什麼,同情什麼,感慨什麼,然後他慢慢地向著山門地方向走去,沒有箭枝的打擾,他走的很平靜。

他走到山門之下,禁軍中發出一陣雷霆般的歡呼。

他們不知道這名血人是誰,但他們知道,這個血人是監察院地官員,是跟著范提司的親信,而且是個絕對的高手……在叛軍的第三波攻勢中,這名監察院官員一個人就殺了四十幾名長弓手,直到最後被人浪撲倒,被掩沒在屍體堆中。

所有的人都以為他死了,沒有想到他還活著,在這樣一個恐怖地夜晚,在叛軍隨時有可能將所有禁軍盡數射死的時刻,忽然發現己方有這樣一位強者,足以提升禁軍殘存不多的士氣。

所以才有那一陣雷霆般的歡呼。

王十三郎走到被燒的焦黑地山門下,緩緩坐到石階上,接過身旁啟年小組一名成員遞過來的毛巾。擦拭了一下臉上地血水,露出那張明朗的。英俊地面容。

他咧了咧嘴,露出滿口健康的白色牙齒。望著黑夜裏地那邊,望著叛軍所在笑了笑。

十三郎。真猛士也,今夜學會用屍首來擋箭,已不算是莽夫了。若範閑在此看見這一幕,一定會做如此慨歎。

……

……

得得馬蹄微響,叛軍陣營一分,行出幾匹馬來,當先一匹馬上坐著一人。此人渾身上下籠罩在黑衣之中,將面容也遮住了。

燕小乙的親兵不知這位黑衣人是誰。但只知道燕大都督嚴令,此行戰事,皆由此人指揮。本來親兵們雖嚴守軍令。但心中依然有些不服,但直到穿山越水來到東山腳下,這位黑衣人軍令數出。分割包圍。將禁軍打的落花流水……

都是很簡單地一些命令。都是很直接地一些佈置,卻極精妙地契合了大東山腳下的地勢與黑夜的環境,這位黑衣人用兵……真真如神。

事實證明一切,此時場間五千名長弓兵望向那位黑衣人的眼神,除了敬佩便只有畏服。就算先前那讓人不解的忽然收兵軍令,也沒有人再敢置疑。

黑衣人身材高大。坐在馬上更顯威武。只是可惜被黑衣籠住,看不到他真正地面容。和那些隱在黑衣下的威勢。

黑衣人遠遠看著山門下那個渾身是血,白齒如玉地年輕人,一道聲音從黑布裏透了出來,十分感歎。

“壯哉……殺了三次都沒有殺死他,真乃猛士,若此人投軍。不出一年。天下便又多一猛將。”

黑衣人忽然微笑了起來:“不過大勢已成,匹夫之力,何以逆天?只是有些可惜,再過些時。這位壯士便要死了。”

他身邊忽然有人歎息了一聲。黑衣人轉頭望去,溫和詢問道:“雲大家可是惜才?”

歎息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東夷城四顧劍首徒。一代劍法大家雲之瀾!

範閑果然沒有料錯,東夷城果然派出了他們最精銳的殺手隊伍來幫助長公主地叛軍,而且竟是雲之瀾親自領隊!

雲之瀾看了身邊的黑衣人一眼,有些勉強地笑了笑,卻沒有回答這句話。因為場間所有人。只有他知道那個渾身血水,卻依然堅強地保持著笑容的年輕人是誰。

那個人不是監察院地官員,甚至不是慶國地子民!他是王十三郎,師尊最疼愛地幼徒,自己最成材的小師弟。

“都瘋了嗎?”雲之瀾自言自語,喃喃說道。他心裏想著,既然師弟知道師門派了人來,為什麼還像一隻猛虎般守在山門處?他究竟在想什麼?

“師尊派你去跟隨範閑,卻不是讓你真正成為範閑的助力,雲之瀾看著遠處山門下的那個血人,在心裏無比困惑想著:“行一事便忠一事?甚至連師門的利益也不顧?這究竟是瘋狂……還是師尊最欣賞地明殺心性?”

“不瘋魔,何以成活?”黑衣人淡淡回答雲之瀾的感歎。

雲之瀾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雖然他不清楚小師弟為什麼會如此做,但身為劍廬傳人,他尊重小師弟,所以不會在這名黑衣人地面前,洩露小師弟地底細。

他不知道這位黑衣人究竟是誰,但眼下所有的隊伍,皆是由此人統領,而且旁觀許久,他必須承認,這個黑衣人地用兵確實了得,絕無行險妙手,全是一步步穩紮穩打,卻是將整支叛軍的資源調配到了一種接近完美的境界,沒有給慶國的禁軍絲毫反擊突圍的機會。

雲之瀾帶著劍廬大部分的高手傾巢而出,配合燕小乙親兵大營行事,雙方配合本來有極大地問題,如果山上地監察院六處劍手或者是那些武藝高強的虎衛突圍,不是那麼容易完全封住。

可是騎在馬上那位黑衣人,卻似乎擁有一雙可以看清戰場上一切細節的神眼,在突襲之初,便強行命倉東夷城的高手去往一個個看似不起眼地地方設伏。

最開始的時候雲之瀾不明白,但當一次次狙擊在黑暗中發生,當大東山上一次次突圍被這名黑衣人地手腕狠狠地壓了下去……雲之瀾終於明白了,這個黑衣人絕對不是普通人,能夠全領戰場,卻又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可能地漏洞。

如此用兵,非沙場上浸淫數十年,不能達成——所以雲之瀾很疑惑,燕小乙為何不親自領兵前來,這黑衣人究竟是誰?

他在猜測,其實叛軍中很多人都在猜測黑衣人的身份,這名黑衣人只帶著兩名親兵加入了叛軍的隊伍,灑然一身,卻用兵如運指,瀟灑厲殺,令人十分欽佩。

黑衣人沒有向屬下們解釋此時停攻的意圖,只是冷漠地看著面前突兀而起的這座大山。此行率領叛軍來襲,只是協議中地一部分,不將這批力量暫時拿在己方的手中,陛下……很難下那個決定。

天上忽然一朵烏雲飄過,將那輪明亮的月亮盡數遮掩,山門附近一片黑暗,黑衣人騎在馬上紋絲不動,只有他身邊兩名親隨手中捧著的布囊裏的短兵器在閃耀著幽幽的光芒。

******

範閑不知道這多朵會將月亮遮住多久,他沈默地向著山下滑動,速度沒有減緩或是加快,恐怖地保持著一個穩定的速度。白天如玉石一般的大東山臨海一壁,在深夜裏散發著幽幽的深光,與穿著夜行衣的他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大東山沿山兩側如刀一般的分界線,直直插入海邊的地面,那處有東夷城的高手伏狙,所以他不可能選擇那條路線,只有從正臨海風的那面下行。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從這樣的絕境中滑下,除了範閑——所以他並不擔心海面上的人,陸地上的叛兵會發現自己的痕跡,但他依然無比緊張,因為他總覺得身後有一雙眼睛正穿透黑夜與呼嘯地海風,平靜地注視著自己。

……

……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一十四章 投奔怒海

有人看著他。

范閒知道這是自己的錯覺,就如同上一次在北齊上京城外,西山絕壁時一樣,他總覺得身後的山林裡有一雙眼睛在看著自己——這大概是一個人在面臨艱難絕境,經歷情感震盪後的應激反應,尤其是像范閒這種唯心主義者的自然反應。

一年前,當他坐著白帆船隻回澹州探親時,便曾經經過這座宛如被天神一劍劈開的大東山,當時他看著東山上光滑的玉壁,便曾經自嘲地想過,不會有朝一日自己要爬這座山吧。

沒有想到,這一切居然都成了為事實。

加減乘除,上有蒼穹,難道老天爺真的一直在看著自己?

大東山比西山絕壁更險更滑更高,范閒行此至地時,身體已經開始顫抖了起來,內力的消耗已經開始影響到他的肌體。

他像一隻蝙蝠一樣極量柔順地貼在石壁之上,手指摳進了難得遇到的一條裂縫,略做休息。此時抬頭望去,早已看不見山頂的燈火,回望一瞥,已能看到愈來愈近墨一般的海水,還有海水中蕩著的幾隻兵船。

是膠州水師船,他們在此護衛,對於背山一則叛軍的突襲雖然起不到太多作用,但很明顯他們可以駛離此地,通知地方官府。

然而從事態發展至今,水師船隻一直沒有移動過地方,范閒雖未曾與皇帝就此事議論過,但二人清楚,秦家自然也出了問題。

月亮出來了一角,范閒沒有慌著移動。將臉貼在冰冷的石壁上,感受著絲絲地涼氣。心裡卻想到了一個問題。如果將秦家也算上……真真這一切是天底下所有的力量都集中起來,參與到大東山地行動之中。也難怪陛下會料算不到。

一個人。可以引動天底下所有的敵人拋開暫時地分歧。緊密地團結起來,這是什麼樣的境界?這就是慶國皇帝地境界。

北齊雖然沒有出手。但燕小乙地五千親兵能夠來到大東山之下。明顯是長公主與上杉虎那邊有極隱密地安排。范閒將臉蹭了蹭冰冷的石頭,心想這種大事,海棠會知道嗎?

旋即他輕柔地呼吸了幾次——其實眼下這種危險地局面,算來算去。都是陳萍萍這個老子用了好幾年地時間鑄成,自己也參過幾手。不論是長公主秦家葉家。都是老子和自己極其用心地驅逐到與皇帝不可兩立的對立面。

陳萍萍如果知道事情是這樣發展。會不會和懸崖上的自己一樣。覺得人世間的事情真地很奇妙?

……

……

懸崖上的風很大,他地手與光滑石面間地吸附力很強,體內地霸道真氣沿循著粗大地經脈溫柔地張合著。以防出現內力不繼的現象,天一道的那些溫柔自然氣息在緩緩地修補著經脈裡地不穩定。

他嚥了一口唾沫。藉著淡淡的月光看著頭頂筆直地石巖線條,不禁生出幾許後怕。如果自己粘不住石壁就這麼摔下去。落到滿是礁石險浪的海中。只怕會粉身碎骨。

臨海地這面懸崖上風勢太大,從他地四肢處灌了進去。一片冰涼,他不是五竹,沒有那種高空直降地神奇功法,所以貼的更緊了些。

「為什麼皇帝知道五竹叔在大東山?」一個一直沒有機會問出口地疑問,湧上了范閒的心頭。看來皇帝只怕暗中和神廟有什麼聯繫,可是去年大祭祀的非正常死亡……這些事情有些說不明白了。

雲層再一次覆蓋住了月亮。范閒又開始向懸崖下移動。不知道滑了多久。離那盆墨水般的海水愈來愈近。他也愈來愈警惕,將自己的功力提到了最巔峰地狀態,時刻準備迎接未知的危險。

離海越近,越容易被水師船上地叛軍們發現,離海越近,也就離海上那艘小船越近。

水師船上地叛軍或許無法在這漆黑夜裡看清懸崖上緩緩爬動地小點。可是葉流雲或許會發現自己。

他地雙掌緊密地貼在光滑的懸崖上。忽然間瞳孔微縮,感覺到了身後一道淒厲的殺氣!

誰能夠有這種眼力發現自己?

范閒根本來不及思考,下意識裡將沿大周天的真氣強橫斷絕。雙掌與石壁間的真氣粘結忽而失效,整個人直直地向下滑了下去。

咄!一枝黑幽幽的箭羽。射中他原本伏著地地方,金屬簇頭深深地扎進大東山地石壁中,激出數十粒碎石。

如果范閒反應稍慢一些,絕對會被這天外一箭釘在石壁上。而此時。他依然處於危險之中,整個身體平滑地沿著石壁向下快速掠動。

范閒悶哼一聲。剛剛斷絕的真氣流動復又強行催動到極致,雙掌輕柔地拍在石壁上。勉強穩住了自己的身形。

嗖!第二枝黑箭,狠狠地射中他腳下地石壁,距離他的腳跟只有半寸地距離。

情況實在是險之又險,發箭之人明顯有個提前量,算準了范閒跌落的速度,如果范閒先前意圖自然墜落避過這忽然襲來的箭羽,一定難逃此厄。

范閒背上冷汗直冒,右掌一震。竟然將自己的半片身體震地離壁而出,在空中畫了一個半圓,重新又貼回了石壁上。只是換成了正面對著大海,根本來不及思考,純粹是下意識裡沿著石壁向下滑動了三尺,緊接著右掌再拍,身體很古怪地折彎,向下一扭……

而海面上一艘兵船內,十幾枝黑色的箭羽冷酷無情地向他射來,擦過他地身體,刺穿他的衣裳,狠狠地扎進石壁中。

咄!咄!咄!咄!

范閒在石壁上頑強而危險地閃避著,純粹憑藉著重生二十年來不曾停歇地磨練與童年時五竹打下的基礎,下意識地躲避這些神出鬼沒地箭枝。

場面很危險,那些黑箭連環而發。根本沒有給他任何反應的時間,而且對於他下一個落腳點似乎算地清清楚楚。逼得他隨時有可能從懸崖上跌落下去。

而很奇妙地是。范閒卻每每在似乎要被這些黑箭射中之前剎那,提前做了預判。體內的真氣

兩個周天強烈地運行著,補充著他真氣地損耗。讓保證兩隻手掌總有一個會停留在石壁上。

每每看著要跌落時。貼在石壁上的一隻手掌卻帶動著他。扭曲著身體彈起落下,似乎永遠不可能離開石壁地引力。

他就像是一個黑色材質做成地木偶,四肢被大東山石壁裡地神秘力量牽引著,在懸崖上做著僵硬而滑稽的舞蹈。

而那些緊緊跟隨他身體而至地黑箭。強悍地擦著他的身體射進石巖。在石壁上構成了幾道草地線條。線條地前端追著他,殺氣凌厲,隨時可能會將這只木偶釘死。亂箭穿心而死。

……

……

水師兵船因為擔心大東山腳下地暗礁。不敢靠的太近。能夠隔著這麼遠,還能將箭射入石壁地強者。整個天下只有一個人。也只有那個人。才能在如此漆黑地夜晚裡,還能發現潛伏在石壁上地范閒。

慶軍征北大都督燕小乙。

不知道過了多久。海面上的黑箭停了,懸崖上沒有了范閒地蹤影。海上崖下回復到安靜之中。只聽得到一陣陣地海浪拍岸之聲——范閒終於成功地避過了連環神箭。落到了礁石之上!



刺!最後那枝黑箭似乎也射空了,狠狠地扎進石壁之中,入石一寸有餘,箭尾不停擅抖。發著嗡嗡地聲音。

桿上帶著幾絲黑布。

————————————————————

礁石之上濤聲震天。范閒半跪在濕滑的礁石上,難以控制地咳嗽了起來。好在水師地船隻隔得太遠,海浪拍石的響聲太大。將他一連串咳嗽聲掩了下去,黑夜之中。沒有暴露出自己地身形。

他地臉色蒼白。在爬下這樣一座人類止步地絕壁,又在絕壁之上避開燕小乙神乎其技的連環奪命箭。已經耗損了他太多的真氣與精神。最後那段在懸崖上的木偶舞,看似躲地輕鬆,卻已經是他最高境界地展現,每一秒、每一刻的神經都是緊繃的,於不可能處避了過去。體內真氣舒放地轉換速度實在太快。頻率實在太高,即使以他體內如此強悍的經脈寬度,也有些禁受不住……

真氣逆回時。傷了他下地一道經脈,讓他咳嗽起來。胸前撕裂般地疼痛。

與此相較,此時他右肩上那道淒慘的傷口,並沒有讓他太在意,雖然這道傷口被鋒利地箭簇絞的筋肉綻裂。鮮血橫流,甚至連黑色的監察院密制官衣都被絞碎,混在了傷口裡,十分疼痛,但畢竟沒有傷到要害。

此時是黑夜,對燕小乙不利,但范閒身在懸崖,更處劣勢,所以這一次狙殺與逃亡是不公平的,范閒再如何強悍。終究還是沒有躲過最後那一箭。

不過能夠在如此險惡的條件下,從燕小乙地連環箭下保住自己性命地人,又能有幾個呢?

范閒將身子伏的極低。海水打濕了他的衣裳,讓那件黑衣裡沁著水意,與常在海水中泡著地礁石完美的合為一體。

范閒不擔心燕小乙地箭上會不會淬毒,一方面是他知道燕小乙此人心高氣傲,一向不屑用毒,二來……他從懷中摸索出一粒藥丸干嚼兩下,混著口水吞了下去,在用毒這方面,沒幾個人比他強。

海岸線上的局勢依然緊張,船隻無法靠近懸崖,但想必船上那雙鷹一般的眼睛,正盯著懸崖下的所有動靜,務必要在范閒登陸之前,將他狙殺。

范閒瞇著眼睛,觀察著四周,天上地月亮並不明亮,海浪卻越來越大,一方面是保護了他,一方面卻也讓他難以尋覓到一條安全的路徑,此時如果他要從礁石上施展輕身功夫飛掠,等於是再給燕小乙一次點殺自己的機會。

范閒很不喜歡被弓箭瞄準備而無力反擊的感覺,尤其是被燕小乙的弓箭瞄準。

……

……

忽然間,他心頭警訊一閃,悶哼一聲,右掌在身旁的礁石上一拍,霸道的真氣洶湧地噴出,極為狂烈的力量,將身下的礁石拍碎了一角,而他的身體也隨著這強大地反作用力,畫了一道斜斜的弧線,用最快的速度墮進了海裡!

水花一現,馬上被越來越大地海浪吞沒,懸崖下一片白色的浪花,似乎對於有人敢輕視自己的威力,投入到滿是暗礁的海中,感到無比的憤怒。

這一下范閒露出了蹤跡,雖然沉入了海中,卻逃不過那雙鷹一樣雙眼地追蹤。可是他必須跳海,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最決絕的姿態,離開那個暫時保護自己安全的礁石,哪怕海洋此時如此憤怒,可他依然要忘情的投奔。

因為他寧肯面對怒海,寧肯在海中被燕小乙的箭盯死,也不願意站在礁石上面對心頭的那抹顫慄。

一抹線自海上掠來。

是一道白線。

海浪如此之大,那抹白線卻像是有一種超乎天地的力量,不為浪花所擾,反而靜靜默默地、清清楚楚地向著大東山絕壁下畫了過來,就像是一隻天神的手拿著一隻神奇的筆,在這墨水一般的憤怒海水中,畫了道線。

白線其實只是一道水花破開的浪,一柄古劍,正在線頭上方兩尺處疾掠。

當范閒翻身離開礁石的那一剎,白線也將將觸到了礁石,那柄古劍與他的身體在電光火石間相遇,然後分離——誰也不知道碰觸到了沒有。

礁石大亂,劍勢未至,劍意透體而出,將先前范閒落腳的那方濕黑礁石輕鬆劈開。

在這柄劍的面前,礁石就像是黑色的豆腐一樣。

然後這柄劍掠過海浪與空氣,刺入了大東山的光滑石壁之中,石壁如此之硬,這把劍的劍身卻完全刺沒了進去,只剩了最後那個劍柄,就像是一個小圓點。

片刻後,劍柄盡碎,圓點消失,這把劍從此與大東山的石壁融為一體,再也無法分開。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一十五章 海船上的那顆心

四面八方都是海水,沉重的有如巨石一般壓過來的海水,墨一般的海水,在向他的口鼻耳裡灌注,令他無法呼吸,身體隨著暗流的來回而不停地擺動著,看著就像一個被摔暈了的魚兒,隨時有可能被暗流裹挾著擊打到暗礁之上。

猛然間,范閒睜開了雙眼,眼瞳裡一片平靜,雙頰漸漸地鼓了起來,用體內的氣體壓力與外界的海水壓力構成了一個勉強的平衡,右手一探,在海水中激起一道線條,倏地抓住了海底一塊礁石的角,將自己的身體穩定在了海底,距離水面足足有四五丈的距離。

先前那天外一劍沒有刺中他的身體,但是那股劍意已經侵襲伐中了他的心脈,讓他受了內傷,這記內傷比先前燕小乙的那一箭更加恐怖。

范閒體內的霸道真氣極速運行著,抵抗著大自然的威力,而天一道的真氣則沿著全在體內的那個周天溫柔行走,將被葉流雲驚天一劍所帶來的傷害緩緩拂平。

此時深在海底,當然沒有辦法馬上治癒,可是至少可以將傷勢壓下去一陣。

只是體內兩股性質截然不同的真氣快速運行,給他的肌體帶去了極大的負擔,一股力量在他的體內膨脹著,漸漸的,兩道血水從他的鼻孔間流了出來,被海水暗流一擾,迅即散成一片血霧,包裹住了他的臉寵,肩上的那記箭傷也開始快速的流血。

整個人此時就像一個裝成紅油漆地皮袋,被人紮了兩個小口子。看上去十分恐怖。

范閒的雙頰鼓著,雙眼瞪的渾圓,臉已經變了形。一手摳著暗礁。一面向著海面上看著,看著就像只蛤蟆……問題是這只蛤蟆正在流血,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掛了,所以他自己笑不出來,也沒有笑地心情,想到先前驚險地一幕。心裡不禁一陣寒冷。

海水將他的頭髮弄散。像海草一樣亂飄。海草之中,他慘白的臉上那雙瞳子裡閃過一絲很複雜的情緒。海面上燕小乙的箭還在等著自己,他不可能馬上就浮出海面。

至於那位乘舟破浪而來的大宗師。在一劍無功之後,想必應該沒有興趣再對自己出手。

不知道在海水裡泡了多久,他抓著暗礁地手部皮膚已經有了些異樣地感覺。但瞪大了眼看著上方地海平面。卻沒有什麼脫離險境的辦法。此時地他終於有了一絲悔意,昨天……似乎應該把那箱子帶上的。如果有那箱子在身邊。又何至於被燕小乙地箭壓制的難以脫身。

說到此點,這只是證明了范閒在重生之後最警惕的對象。依然還是慶國地皇帝陛下。這或許是歷史地一些殘留陰影,或許只是他直覺中的一些潛意識。可是他就是不願意在皇帝面前現出自己地底牌。

哪怕是在當前地情況下,他與皇帝緊密地綁在了一起,要迎接來自全天下最強大的那些敵人,可是他依然不願意讓皇帝知曉箱子就在自己地身邊。

因為他和陳萍萍一樣,不知道皇帝地底牌。不知道皇帝一旦知曉自己擁有一個在這個世界上可以弒神殺君的大殺器後,會做出什麼樣地反應。

這種思維影響了范閒的決定。所以讓他陷入了此時的危境。好在他沒有死在那些箭與劍之下——關於這一點。他應該足以驕傲,如果今晚懸崖下的舞蹈。黑色的箭,破浪一劍地故事傳遍整個天下,想必天下所有人對於范閒的認知會進入另一個層次。

一位大宗師和一位世間最強遠程九品上高手。都沒有將范閒殺死,足以令他自矜起來。

……

……

體內地霸道真氣十分強悍地提供著他身體所需要地養分,然而呼吸不到空氣,終究支撐不了太久。范閒地口鼻處已經沒有溢血,肩上的那處傷口也已經被海水泡地翻白,像死魚的肚子一樣,不再流血。他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堅毅之色,右手再下,從海底地泥沙中抱起一塊大石頭。

暫時不敢浮上去,所以他選擇了一個笨法子,一個前世看霍元甲學來的笨法子。

只不過當年霍元甲是在河底行走,他此時卻是在海底行走。抱著大石頭,憑借石頭的重量穩定住自己的身形,在海底暗流的衝擊下也沒有東倒西歪,范閒十分強橫地踩著海沙前行,卻沒有沿著海岸線試圖登陸突圍。

大東山兩側有高手阻截,而他不能保證自己殘存的真氣能支撐自己在海底走多久,所以他選擇了能浮出海面最近的一條道路。

他走到了海面上膠州水師兵船的下方,抬頭,睜眼,平靜地看了一眼比海水的顏色更深一些的船底,強烈的脫險慾望讓他的六識無比敏銳,甚至能看清楚木船底部的那些青苔與貝殼。

他放下懷中的重石,石頭落在海底沒有激起大的動靜,只是震起一些泥沙。雙手緩緩畫了兩個半圓,進行了最後一次調息,范閒放鬆了自己的身軀,隨著海水的浮力,盡量自然地向著上方浮去,生怕驚動那位眼如鷹,耳如鯊,鼻如犬的燕大都督。

保持著一條浮木的僵石與死木感覺,范閒緩緩飄浮到了軍船的下方,極為小心翼翼地向著船底外緣移動了一個方位,他的頭依然不敢探出水面,隔著大約半尺的海水,努力地注視著這一方船舷的動靜。

這是一次賭博,之所選擇這艘船,第一個原因當然是因為先前燕小乙不是在這艘船上發箭,可如果他想尋找的那個幫手不在這艘船上,范閒只有再次下潛去另外的船上覓機,不知道到時候他能不能堅持到另一艘船上。

好在他這次地運氣不錯。

范閒泡在海水中地蒼白面容浮出一絲詭異的笑意。心想自己這輩子的運氣。果然是無人可以相提並論。

他看見了船舷上的一隻手,那隻手很自然地搭在舷外,輕輕地做著無聲地敲打,保持著一種很穩定而奇特地頻率——

海面上共有五艘水師兵船正在緩緩地游戈。在月光地照拂下。這些船隻就像是尋找獵物的惡魔,劃破著水面。時刻準備將潛在海底地獵物釘死。

又有三艘兵船遠遠地駛離本隊。保持著相應遠一些地距離。負責接應以及進行更廣範圍內地注視。

在其中一艘船上,中廳燈光一片昏暗。負責這艘船的膠州水師將領許茂才,正冷冷地坐在太師椅上。他地三名親兵兩人在廳外負責警戒。一人負責與水師旗船聯絡。

在他的身邊只留下了一名親兵,這名親兵地臉隱在燈光後地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五官。但隱約能看到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不知道是不是被今天夜裡地大陣勢給嚇著了。

兵船之上一片安靜。忽然間那名親兵開口說話。

「為什麼膠州水師也叛了?」

許茂才如今已經是膠州水師地第三號人物,手底下有自己足夠強大地力量,像今夜這種大事,如果他不知曉內情。是斷然不敢隨著水師旗船將大東山四周地海域包圍起來。

他低著頭。然後緩緩開口說道:「少爺。現在的情況不是膠州水師叛……而是……您叛了?」

那名親兵自然便是運氣好到逆天,悄悄摸上兵船的范閒。許茂才是當年泉州水師的老人。而且那只一直垂在舷外地手,證明此人一直在暗中期盼著范閒能夠死裡逃生。所以范閒對他足夠信任。可是聽著這句話後。范閒依然皺了皺眉頭。

長公主一方面會怎麼安排,范閒和皇帝早就已經猜到。大東山圍殺如此大地事情,頂多只能控制數日消息。而最後皇帝遇刺身亡,讓太子繼位……皇帝遇刺地事情。總需要一個人來背。

而那個人必須擁有強大到殺死皇帝的力量,並且有這種行為動機,才能夠說服宮裡地太后。朝中的百官。

即便不是說服。也是要給那些人一個心理上地交代。

而很明顯。往大東山祭天一行人當中,唯一有力量殺死皇帝地人,當然就是手握五百黑騎。暗底下又擁有一些不知名高手地監察院提司范閒。

至於刺駕的動機……想必以長公主地智慧。自然會往太后最警惕的老葉家一事上繞。

「你沒有做出應對,相信你也沒有往吳格非那裡報信……侯季常那裡你也沒有報信。」

范閒站在許茂才地身後。冷冷地盯著他的側臉。為了防止有人忽然進屋,所以上船後他只是略微包紮了一下傷口。便偽裝成許茂才地親兵。一直站在身後。

「我讓你在膠州水師呆著,為的便是今天這一天。」范閒語氣平靜。但內裡卻蘊著一絲怒意,「結果。你什麼都沒有做……監察院刺殺陛下,或許能說服水師中的某些將領,可是你怎麼會信?而且燕小乙為什麼會在水師地船上?這些水師將領們難道心裡就沒有疑問?為什麼這方面會相信你地忠心,讓你來到大東山?」

許茂才低著想了一會兒後說道:「關於刺駕一事,應該是有些人會信地……畢竟監察院的名聲不好,而且昨天收到消息,五百黑騎連夜從江北大營趕赴崤山沖,在山東路一帶忽然沒了消息,所以如果說這五百黑騎是趕來刺駕,也說的過去。」

范閒心頭微凜,五百黑騎是自己調過來地,只是沒有靠近大東山地範圍,如果被京都人往這處再陰一道,如果皇帝這一次真的難逃大劫,自己還真有些說不清楚……好在懷裡還有幾份撒手鑭。

許茂才將眼下軍中地狀況又詳細地敘述了一遍。范閒越聽越是無奈,自己在山頂一日半夜,原來山下已經傳成了另一番模樣,自己勾結東夷城四顧劍刺駕?媽地……這種裁贓的手段,未免也太幼稚了。

不過范閒清楚。手段從來都是次要地。只要最後憑借實力分出勝負,長公主那方面再幼稚地裁贓,都會成為史書上鐵板釘釘地史實。

「當然,水師裡大多數人心有疑惑,甚至我相信有些人……根本就是知道此次大東山之事地真相。」許茂才冷冷說道:「只是即便知道真相又如何?如果還是往年常昆領軍,以他及那些水師老將對陛下的敬畏之心,肯定是打死也不敢參合到這件事情當中。而少爺您去年在膠州大殺一陣。好多老將都已經被殺死。不知有多少將領開始對朝廷感到心寒。如今地膠州水師已經是秦家人的天下。即便是真的謀逆,我相信大東山下地這些水師兵船上地將領也會很樂意地。」

范閒平靜說道:「你應該也知道真相。水師地演變。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陛下也清楚秦家。我相信他一定有後續的手段,所以我還是奇怪,你是怎麼獲得長公主一方地信任……」

他忽然間皺著眉頭說道:「對朝廷心寒。想必這件事情有你地功勞……茂才,我讓你留在膠州水師。不是讓你折騰出一枝叛軍出來。」

許茂才沉默半晌後,忽然起身,對著范閒深深一揖。誠懇說道:「少爺。茂才不才。一直沒有能將膠州水師完全控制在手中。但眼下……長公主既然謀反,秦家也加入了進來。您應該看見了……海上還有那位大宗師。機會難得。」

他的雙眼盯著范閒蒼白的面容。閃過一絲忠毅與熾熱。咬牙說道:「少爺。藉機反了!」

范閒盯著許茂才地雙眼,許久沒有說話。他知道這位將領對於自己。不。應該是對於母親的忠誠,對於他此時提出如此大逆不道地建議。也不是沒有猜想過,然後……他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為什麼?」許茂才壓低了聲音,焦急說道:「如今全天下真正的強者。都被吸引到了大東山,京都只是一塊空腹,少爺你覤機登岸,聯絡上崤山沖一帶的五百黑騎。千里奔襲京都。與陳院長裡應外合。一舉控制皇宮……待大東山這邊殺地兩敗俱傷。您以皇子地身份。在京都登高振臂一呼。大事……可成!」

「完全不可行。」范閒盡量平緩語氣,免得傷了眼前人的心。溫和說道:「皇帝防我防地嚴。一直沒有讓我掌軍,區區五百黑騎。怎麼進得了京都?京都外一萬京都守備師,京都中十三城門司。禁軍三千……我怎麼可能應付得了?」

「京都守備師統領是大皇子地親信,禁軍更全在大皇子控制之下,十三城門司直屬陛下統馭,而陛下一旦不在,則屬於無頭之人。」許茂才明顯極有準備,有條不紊地一條一條說道:「少爺您既然冒險突圍,身上必定帶有陛下地信物,應該是親筆書信或是玉璽之類,您單身入宮,說服太后,再獲宜貴嬪支持……宮外請陳院長出手,一舉掃蕩太子與二皇子的勢力……」

范閒揮手截住他地話,說道:「這一切都建立在大皇子支持我地前提之下。」

許茂才不待他說完,進諫道:「皇帝如果死了,您手中又有玉璽御書,又和大皇子相交莫逆,大皇子不支持你,能支持誰?」

「那秦家呢?」范閒盯著他地雙眼,一字一句說道:「還有定州葉家呢?雙方合起來多少兵力?葉家經營京都守備師二十年,大皇子根本無法完全控制住。」

「那又如何?」許茂才壓低聲音說道:「我大慶朝七路精兵,燕小乙身在東山,征北營無法調動,葉秦兩家只有兩屬,還有四路精兵……只要少爺能夠控制宮中,這四路精兵盡屬您手,即便最初時京都勢危,可不出半月,整個大勢可逆!」

「您猶豫地原因,是因為您一直沒有仔細分析過自己手上到底能夠調動多大的力量。」許茂才盯著范閒地雙眼,一字一句說道:「陛下在東山遇刺,您有玉璽和陛下親筆書信做證,刺駕地罪名可以輕鬆地安在長公主和太子二皇子地頭上,這便是有了大義地名份……不出半月,這大義名份便能得到那四路精兵的認可,您在朝中雖然無人,可是林相爺……只怕留了不少人給你。至於大事雷霆一動之初,京都局勢動盪,可是……陳院長是最擅長這種事情的高手。還有……不要忘了范尚書,他一定是會支持您地。」

范閒沉默許久,承認許茂才為了謀反一事,暗底下不知下了多少功夫,為自己謀算了多久,如果事態就這樣發展下去,如果自己能夠遠離海上,脫離掉燕小乙的追殺,回到京都……或許,這慶國的權柄,真的會離自己地手無比接近。

這種誘惑大嗎?范閒不知道,因為他的心神清明,根本沒有往那個方向去想。

「首先,我要保證自己能夠活著回到京都。」范閒看著許茂才平靜說道:「還有最重要地一個問題,你這一切地推論都是建立在大東山聖駕遇刺地基礎上……可是,誰告訴你,陛下這一次一定會死?」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追捕(上)

海風呼嘯著從船上掠過,海浪帶動著船隻一上一下,被連在船壁上的燈檯雖然不會摔落在地,然而燈中的火苗卻是時大時小,耀的船艙中的二人面色陰晴不定。

外面隱約有傳訊之聲,一名親兵叩門而入,向許茂才稟報了幾句什麼,然後又急匆匆地出艙而去,今夜大東山方圓二十裏地內的人們都陷入在緊張恐懼的氣氛之中,不論是知道事實真相,還是不知道事實真相的人們,都十分惶恐不安。

“要擴大搜索範圍了。”許茂才壓低聲音說道,他的表情有些複雜,先前範閑的那句話,直接推翻了他所有的想法,如果皇帝沒有死……可是許茂才並不相信範閑的這個推論,他雖然不知曉長公主的全盤計畫,可是看眼下這種勢頭,皇帝如何能從大東山之巔活著下來?

他在思索的時候,範閑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膠州水師的反叛,明顯許茂才起了相當重要的作用,不然長公主一方也不會放心讓他帶著船隻前來行事。而范閑清楚,許茂才向來對慶國朝廷沒有什麼忠心,有的只是仇恨與報復的欲望,所謂謀反,本就是水到渠成之事……只是他謀反想幫且的物件卻自己。

所以許茂才沒有依照范閑當年的安排,在第一時間內與膠州知州吳格非,或者是侯季常取得聯繫,沒有將膠州水師異動的訊息傳遞給監察院,從而才造就了大東山被圍的絕難困境。

這是範閑在膠州水師裏埋的極深的一枚棋子,卻因為棋子有自身的想法,而喪失了原本地作用。

可是範閑也不能發怒,連生氣也是淡淡的。因為他清楚此人地心。

許茂才見無法說服範閑,臉上的表情有些黯然。半晌後說道:“我原本打算的是在最後時刻,調動手下的部屬在海上反戈一擊,打亂水師的包圍圈,強行登岸,接應您下山,再赴京都。”

範閒心頭一顫,以許茂才手中這幾隻船,統共千餘的兵員力量,便想登陸接應自己下山。想必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和勇氣。

“沒有想到。您居然能……”許茂才搖著頭歎著氣。眼中不自禁地浮現出一絲敬畏,在這些人的眼中。一個人能從光滑如玉的大東山絕壁上遁下,這似乎已經脫離了凡人地範疇。

許茂才接著說道:“您猜想地不錯,此次膠州水師加入長公主地計畫,一方面是秦家,但更重要的是我地參與……如果讓少爺您在山上遇險,那我真是萬死難掩其過了。不過好在正因如此。燕大都督很信任我,想必怎麼也不會查到這艘船上來,您就放心地呆著吧。”

範閑咳嗽了兩聲。搖頭說道:“我必須趕回京都。”上船之後,他第一時間就向許茂才打聽了此時海上陸上的封鎖情況,清楚今夜這個封鎖圈,集結了無數的強人,加上東夷城那些恐怖的九品刺客,如果自己要從陸上突圍,難度確實極大。

“能不能讓船往北去三哩。”他皺著眉頭說道:“三哩之外。那些人就無法控制更廣闊的區域,應該能找到機會。”

“太多眼睛盯著,要等。”許茂才擔憂地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依他看來,此時回京反而不是最緊要之事,想辦法聯絡上黑騎,然後和京都裏的人們取得聯繫,坐山觀虎鬥,才是最明智地選擇。

范閑何嘗不清楚,如果要謀取最大的利益,眼下如果能遁回江南,通知薛清,再由梧州歸京。後手以待,反而是最妙的一招——可是這種決定毫無疑問不是正常人能夠做出來地,京都裏有太多他需要關心的人。慶國的存亡,天下會不會戰事大起,身在範閑之位,必須深懷其心。

“我不能等太久。”範閑壓低了聲音,直接說道,燈裏的火苗隨著艙外的海浪而明暗著,讓他的臉色多了一絲往常極少見到的焦慮。

是地,大東山這邊他可以拋下,因為他最擔心的五竹叔處於大東山這種絕對環境中,相較于葉流雲和四顧劍甚至是洪老太監而言,擁有絕對的優勢,誰也不可能留下他。而京都方面,卻急需要他回去,需要他懷中的玉璽還有皇帝給太后地親筆書信。

“澹州港外,你在船上?”范閑依然穿著親兵的服飾,站在許茂才的身後,低聲問道。

“是。”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範閑緊接著問道:“燕小乙是什麼時候上的船。”

“不清楚。”許茂才應道:“應該是從澹州到大東山的路上。”

範閑的眉頭皺了起來,看來長公主方面的聯盟得到了彼此的認同,內部並沒有什麼太多的縫隙可以利用:“在澹州時,你應該看到一艘白帆船。”

許茂才疑惑地偏了偏頭,說道:“那是您地座船,當然有注意到。”

“我要上那艘船。”範閑眼睛微微眯了起來,語氣裏挾著不容置疑和肯定的感覺,“燕小乙這時候的眼睛只怕已經從海底浮了起來,我要上岸,難度太大,有沒有辦法從海上往北走一截?”

許茂才皺著眉頭,說道:“那還不如直接坐船到澹州,只是……這要看運氣。”

範閑想了會兒後,點頭說道:“我地運氣向來是絕好的。”

—————————————————————

黑暗的海面上,離大東山最近的那艘水師船隻亮著明燈,努力地與四周的船隻保持著聯繫,海船極大,然而和橫亙天地間的大東山比較起來,卻是渺小的有些可憐,就像是一張白紙前的一粒綠豆。

船上的軍士們緊張地注視著海面,似乎是想從海水中找到蛛絲馬跡,時不時有人呦喝著什麼,還有許多軍士手中拿著弓箭,隨時準備射向海中。

距離石壁上那個人影消失在海浪中已經過去了許久。從海面上到大東山兩側的陸地上,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尋找著範閑的蹤跡。根本沒有人想到,範閒居然會躺在叛軍們自己的船上。

一身輕便箭裝的燕小乙沈默站在船首。身旁地親兵幫他背著那柄厚重地捆金弓。他自身旁地木案上取下一杯烈酒一飲而盡,依舊是冷漠地盯著懸崖下的那些浪花。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可是他依然相信範閑沒有死。

雖然範閑中了自己一箭。又被那破浪一劍所懾,可燕小乙依然認為範閑沒有死,發出號令,命令水師以及岸上地親兵大營們加緊了偵緝。

燕小乙知道範閑受傷了,可是他下意識裏希望範閑還活著,最好能夠活到自己面前,然後讓自己的那枝箭狠狠地紮進他的喉嚨——他很厭惡範閑這個小白臉。痛恨這個小白臉。一方面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獨子地死亡與範閑脫不開干係,一方面是因為那一夜在京都的街巷中,他手執硬弓,卻在與範閑的迷霧對峙中落了全盤下風,這是他不能接受的屈辱。

範閑必須死在自己手上,才能洗清這個屈辱。

“這一次你應該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燕小乙瞳中閃著厲狠的光芒,盯著大東山的石壁一動不動。卻想著先前看到地那一幕。讓自己震驚地那一幕。

那個小白臉居然能從這麼高,這麼陡,這麼平滑的絕壁上溜下來!

如果不是燕小乙的境界高妙,眼力驚人,海面上的水師官兵絕對不會發現範閑的蹤跡。只怕范閑借水遁出千里之外,所有的叛軍還以為這位年輕的提司大人還被困在山上。

這不是運氣地問題,這是實力地問題,燕小乙微微心寒,震驚於範閑所表現出來實力。而因為船隻與絕壁相隔太遠,他的連環十三箭,沒有將範閑釘在懸崖上,只是讓他受了傷。這個事實讓燕小乙難抑動容之色。

如此強大的敵人,怎能允許他逃出今夜的必殺之局?

“各船上的搜查如何?”燕小乙冷著臉說道,當海中沒有找到範閑地蹤跡,他第一時間就想到,那個小子應該是從海水中攀上了己方的船隻。此次膠州水師遣來的都是深知內幕的己方人,燕小乙並沒有懷疑。

膠州水師提督秦易看了他一眼,低聲說道:“不在船上。”

此人是秦家的第二代人物,樞密副使秦恒地堂兄弟,因為去年範閑清查膠州一案,讓此人得了機會接任膠州水師提督一職。此時他既然和燕小乙並排站在船首,秦家的態度……自然清楚了。

“小心一些,此子十分奸滑。他既然從山上下來,懷裏一定帶著極重要的東西,如果讓他趕回了京都,只怕對長公主殿下和秦老爺子的計畫有極大影響。”燕小乙沈默說道。

秦易應了聲是,他雖是從一品地水師提督,但在燕小乙這位超品大都督面前,沒有一絲硬氣的資格,尤其是此次圍殺大東山,各方相互照應,但真正說話有力的,還是燕小乙。

燕小乙看著面前的海水,忽然皺了皺眉頭,說道:“我擔心……範閑從海底上了岸。”

“沒有誰能在海底閉住呼吸這麼久。”秦易搖頭說道:“岸上有大人您的親兵大營,還有東夷城的那些高手,應該不會給他機會。”

燕小乙的唇角浮起一絲怪異的笑容,心想那小白臉能從數百丈高的絕壁上滑下來,又豈能以常理推斷。

看出燕小乙的擔憂,秦易平緩說道:“明日,最遲後日,沿路各州地計畫便要開始發動,雖然無法用監察院的名義,但是我們這邊的消息要傳出去,範閑刺駕,乃是天字第一號重犯,他怎麼跑?”

燕小乙嘲弄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心想一般地武將怎麼清楚一位九品強者的實力,如果讓對方上了岸,投入茫茫人海,就算朝廷被長公主糊弄住了,頒給範閑一個大大的謀逆名目,誰又能保證範閑無法入京。

“範閑如果脫身上岸,肯定會尋找最近的監察院部屬向京都傳遞消息。”燕小乙冷漠說道:“雖說州郡各地都有監察院的密探,但他最放心,離他最近的……毫無疑問是他留在澹州的那些人。”

秦易會意,說道:“我馬上安排人去澹州。”

如果範閑此時在這艘船上聽到這番對話,一定恨不得抱著燕小乙親兩口,他在許茂才的船上苦思冥想如何才能回到澹州自己的船上,料不到燕大都督便給了這麼一個美妙的機會。

只是……他為什麼要去澹州?

……

……

燕小乙佈置好所有的事情,緩緩抬頭,右手食指與中指下意識地屈了起來,這是常年的弓箭生涯所帶來的習慣性動作,隨著他手指的屈動,他的眼光已經落在了遙遠的、黑暗的大東山山頂。

他知道皇帝陛下在那裏,也知道迎接皇帝陛下的是什麼,但縱使是謀反已經進行到了這一步,身為軍人的他,依然對那位皇帝存著一分欣賞,三分敬畏,五分不自在。

如果不是獨子的死亡,讓他明確了自己的兒子總是不如皇帝的兒子金貴,或許燕小乙會選擇別的法子,而不會像今夜一樣。

好在山頂上的事情不需要自己插手,燕小乙這般想著,山門前的親兵大營交給那個人,這是協議的一部分,自己的心情也會順暢一些。

然後他向著海面上極為恭謹地行了一禮,祝願那位馬上將要登臨東山的舟中老者,代自己將陛下送好。

……

……

(拉肚子了,鼻炎犯了,精神相當差,實在抱歉。S:寫隱殺的香蕉終於在可怕的鄰里風波中保存住了自己嬌嫩的肉身,實在是很值得慶賀的事情啊……)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追捕(中)

如牛乳般的白霧平緩地鋪在海面上,四周一片寧靜,只有不遠處隱隱傳來的水波輕動之聲,聲音愈來愈清晰,三艘戰船像幽靈一樣破霧而出,漸漸露出黑色船身的整個軀體。

許茂才站在船首,與手下的校官低聲交代著什麼。這一行三艘船領命沿海岸線往北追緝,沒有用多長時間,便到達了指定的位置。此處離儋州約摸還有十二裏的距離,監察院那艘白帆的船隻正停在澹州南的碼頭上。

有濃霧遮掩,這三艘戰船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靠近監察院的船隻,然而這樣也為他們的搜尋帶來了不可知的麻煩。此時水師的士兵們已經知道,夜裏從大東山上逃出來的那個黑衣人,正是此行的目標,監察院提司範閑。他們不清楚上司們為什麼要把自己這些人派到澹州南來,因為他們不知道燕小乙斷定範閑脫困之後,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內與這艘白帆船上的親信取得聯繫。

范閑穿著一件有些寬大的親兵衣物,將黑色的夜行衣和裝備都包裹住。他藏在戰船的前艙房中,並不擔心被船上地人發現。他的雙眼透過窗櫺的縫隙往外望去,微微眯著。心裏在擔心霧那邊的那艘船。

三艘船在海上往北行駛,一直與海岸線保持著絕佳地距離,許茂才幾次試圖讓船隻離海岸近些,又擔心動作太大。引起追捕者們的疑心,所以範閑在這一個時辰裏。竟是沒有辦法上岸。

範閑也想過單身逃脫。但他不放心留在澹州南地部屬。啟年小組還有一個小隊留在船上,他很喜歡地洪常青還在負責那艘船上地事務,此時追捕的三艘水師戰船圍攻,如果自己跑了。那些下屬的生死怎麼辦?

他不知道燕小乙是不是在這三艘船中,心中湧起一股憤怒而無奈的情緒。他總以為自己地運氣好到極點,此時才發現。運氣這種東西本來就是雙刃劍。

如果自己不現身,監察院那艘船一定會成為水師的首要攻擊目標。船上地人們沒有誰能活下來。

如果這三艘戰船全部被許茂才控制。範閑當然有更好的辦法處理。問題在於秦易提督沒有犯這種錯誤。三艘戰船分別從三位裨將屬下調出。

更關鍵地是。范閑不認為燕小乙會輕忽到這種地步,如果對方認為自己在逃脫後去尋找澹州南的監察院部屬。又怎麼會不跟著自己?

他坐在了窗邊地椅子上。調理著呼吸。知道自己即將面臨地是一個兩難地選擇——燕小乙調兵強打澹州南。這是在用自己下屬地性命逼自己現身——只怕燕小乙早就猜到了自己躲在船上,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哪艘船上。又不方便不給膠州水師顏面來搜。

問題是范閑也不知道燕小乙此時在哪艘船上。如果知道就好了——

白霧愈濃。海風卻愈勁,漸漸將濃如山雲般的霧氣刮拂地向兩邊散去,透過窗子。隱隱可以看見岸邊地山崖和那些青樹,而安靜停泊在海邊,有如處子般清美可愛地白色帆船。那艘陪伴範閑許久地白色帆船,也漸漸映入了眾人的眼簾。

範閑地心緊了緊。岸上地山崖青樹對他地誘惑太大。如果捨了那艘船。直接登岸。就算燕小乙此時在船上,上岸追緝。他自信也有六成的機會逃出去。混入人海。直抵京都。

可是……那艘船對範閑的誘惑更大。那艘船上下屬們地生死對範閑也很重要。歸根結底。他兩世為人。依然沒有修練到陳萍萍那種境界——他必須登上那艘船,必須在水師叛軍發起攻勢前,提醒那些依然沉浸在睡夢中的下屬們。

三艘水師戰船上漸漸響起絞索緊崩的聲音。範閑地心頭再緊,知道船上配的投石器在做準備了。而遠方那艘白色帆船上地人們。明顯因為深在慶國內腹。又沒有大人物需要保護,從而顯得有些放鬆警惕。沒有察覺到海上地異動。

範閑地眼瞳微縮,指尖一彈,將許茂才招回艙中,低語數聲,準備賭了。

……

……

三艘戰船沿品字形,緩緩向監察院所在船隻包圍,還有一段距離時,許茂才所在地戰船忽然間似乎被海浪一激,舵手的操工出現了些許問題,船首地角度出現了一些偏差。

另兩艘船上地叛軍將領微微皺眉,心想許將軍久疏戰陣,竟然犯了這種錯誤,但看著沒有驚動岸邊地目標,便沒有放在心上。

便是這一瞬間地疏忽。

啪地一聲悶響,似乎是某種重型器械扳動地聲音,緊接著一片白霧地海邊響起一陣淒厲的呼嘯破空之聲!

數塊棱角尖銳的棱石,從許茂才所在戰船地投石機上激飛而出,巨大的重量挾著恐怖地速度,飛越水面上地天空,無視溫柔的霧絲包裹,毫無預兆地向著離海邊最近地那艘水師戰船上砸了下去!

轟轟幾聲巨響!

一塊棱石砸中那艘戰船的側沿船壁,不偏不倚恰好砸在吃水線之上,砸出了一個黑糊糊的大洞。

一塊棱石卻是砸中了那艘戰艦的主桅杆,只聽得喀喇一聲,粗大的主桅杆從中生生斷開,露出尖銳高聳的木茬,大帆嘩的一聲倒了下來,不知道砸倒了多少水師官兵。而那些連著帆布的絞索在這一瞬間也變成了索魂地繩索,被桅杆帶動著在船上橫掃而過,嘶啦破空,掠過那些癡呆站立著的水師官兵。將他們的腰腹從中勒斷……沸%騰#文學手打團傾情奉獻。

只能說這塊石頭的運氣很好,只是一瞬間。便造成了那艘戰船上地慘重死亡。無數血肉紅水就那樣噴濺了出來。

……

……

這是三艘準備偷襲的戰船。所以當他們被自己人從內部偷襲地時候,所有地一切顯得是那樣的突然,來不及防備。似乎在這一刹那,呈品家形的三艘戰船同時都停滯了下來,時間停頓了。只聽得到巨石破空地恐怖響動。

“放箭!”許茂才鐵青著臉。低聲喝道。隨著他地下令,無數火箭同時騰空。向著那只已經受了重創的戰船射去……

火箭像雨點一樣落在那艘已遭重創的戰船上,那艘船上地將官此時不知是死是活。根本沒有人組織反擊,更遑論救援。只是刹那間,整艘船都燃燒了起來。尤其是那幾面罩在船上地帆布。更成了助燃的最大動力。

許茂才地面色極為複雜。那艘戰上都是他的同僚。如果不是到了最危險地時刻。他不會選擇用這種方式偷襲。而在極短的時間內。能組織起全船地攻勢。如果他不是在膠州水師經營二十年,如果不是這艘船上的官兵全數是他地親信。他根本不敢想像會有這樣好地成果。

他皺眉望著岸邊那艘白色帆船。從那船上地異動中發現。監察院地人已經應該反應過來了。而他答應少爺做地事情也算是做到了。

他微握右拳,對著身後比劃了一下。

……

……

這艘突然發動卑鄙偷襲地戰船右側。那座用於海上近攻地弩機忽然摳動了。一聲悶響。整座戰船微微一震,帶著勾錨的弩箭快速地射了過去。直接射在了岸邊地監察院戰船上。

兩艘船間。被這枝巨大地弩箭所牽拖著地繩索,連接了起來。

監察院上啟年小組的人手,奮勇奔至船舷邊。意圖將這繩索砍斷,卻聽著海霧中傳來一聲令箭。不由一怔。然後轉身便跑,奇快無比地棄船。沿著背海一面地舷梯登岸,就像無數陰影般。消失在了岸上地霧氣之中。動作之迅速。實在令人瞠目結舌。

這是監察院強大地原因,所有的八大處官員密探。對於令箭聲地反應已經根槙於內心深處,不需要去問為什麼,只需要照辦。

海上一艘船熊熊燃燒著。不時傳來淒慘地呼號聲。發動偷襲的船停在海上,與岸邊的白色帆船連在一起,白色帆船上地人們以一種驚世駭俗的速度逃跑後,留下一座死船,而最後地那艘船……

……

……

加速!

許茂才眼瞳裏閃過一抹懼色,看著完好無損地那艘水師戰船忽然加速,以奇快地速度,由左下方而突前,直接進入品家當頭的那個海域,橫亙在了自己這艘船與海岸線當中,並且能夠看清楚那艘船上也已經做了發動攻勢地準備。

先前許茂才已經一古腦將船上的棱石與火箭抛灑了出去,才換取了這樣地戰果,此時看著對方準備發動攻勢,第一反應便是……

“回舵!返……”

返槳那個詞兒還沒有說出口,許茂才地嘴張著,卻說不出一個字——因為一陣風強行灌入了他地唇中,令他難以發聲!

箭風!

……

……

一隻腳狠狠地踹在了許茂才的髖骨上,強大地力量直接將他踢飛,撞到了船舷之上,震起幾塊碎木片。

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僥倖地避過了迎面而來的那記箭風!

當許茂才的身體剛剛被那一腳踹地微偏時,那記箭風便擦著他地臉頰飛了出去,箭風有如山中穿松一般強勁,卻沒有太大的聲音,一味的陰幽。

嗖的一聲輕響!

許茂才躺在碎木片裏,看著眼前的這一幕開始發呆,恐懼的身體都顫抖起來。

一共五名水師官兵,身上帶著秀氣的小洞,還保持著生死最後的表情,目瞪口呆地站著,然而已經沒有了氣息,血水順著他們咽喉上,胸腹上,頭顱上那些秀氣的小洞往外拼命地流著。

一枝清秀的黑色小箭,正釘在戰船的正面木板上,箭羽高速顫動,發著嗡嗡的聲音,血水染著箭羽,滴答一聲,向下滴落了一滴血。

一滴血。

一地死人。

這是什麼樣的箭?

收回踹在許茂才身上的那一腳,範閑知道自己賭輸了,燕小乙果然在船上,但卻不在許茂才拼命攻擊的那艘火船上。他知道自己的蹤跡已經落在了燕小乙的眼中,再行遮掩已經無用。

他雙眼微眯,看著那艘依然保持著極快的速度,向著岸邊的官船撞去的戰船,看著船首那個穿著黑色輕甲,如天神一般執弓漠然的燕大總督,反手一掀,將監察院官服淺色的那面套在身上。

他回頭看了半邊臉都在血泊中,已經沒有了一隻耳朵的許茂才一眼,穿著小牛皮靴子的右腳,已經踩到了那只連接己船與白色帆船的繩索之上。

身子一晃,偽裝後的範閑,沿著霧中的繩索,向著那邊滑去。他的身體微微弓著,就像一隻狸貓般,無聲地遁入白色的霧氣中。

嗤的一聲!一枝箭沒有射向消失于霧中的範閑身體,而是射向了系在戰船右側的弩機繩索,箭尖瞬息間將繩結絞成粉碎!

兩船間的繩索無力垂入海中,然而卻沒有聽到有人落水的聲音。

……

……

燕小乙冷漠地收回長弓,看著腳下的船隻以奇快的速度向著那艘監察院官船撞去。

霧的那頭,範閑已經像只幽靈般,單手擎著斷繩,飄進了自己熟悉的船艙之中,他來不及看自己的屬下有沒有人受傷,也顧不得管身後不足一箭之地,那艘巨大的水師戰船正朝著自己的屁股撞來。

他直接狠狠一腳踹在了艙中一個箱子上,啪的一聲脆響,結實的堅硬木箱被他蘊藏著無窮霸道真氣的一腳踹的木片四濺,銀光四射。

是的,銀光四射。

十三萬兩雪花銀從裂開的箱子裏傾瀉了出來,就像是被破開腹部的熟爛了的石榴。

露出了那個狹長黑色箱子的一角。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