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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八十八章 皇宮裏的血與黃土

    天還未亮,驚魂難定的袁宏道沿著西城的一條小巷,往荷池坊那邊逃竄,一路上小心翼翼,避過了監察院的追捕和京都守備師的巡邏,好不容易來到了一間民房中。

    他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有些木然地坐在了桌邊,傻傻癡癡的,許久說不出話來。在他的這一生當中,不知道做過多少大事,甚至連前任相爺也是被他親手弄了下來,可是今天淩晨的這一幕,仍然讓他感到了驚心動魄。

    想必長公主別府裏的所有人都死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人都是被袁宏道害死的,而問題在於,在所有人的認知中,袁宏道如今都是長公主身邊的親信,所以如果先前他不逃,只怕也會當場被監察院六處的劍手殺死。

    如果費介沒有搶先出手的話。

    ……

    ……

    這間民房是監察院最隱秘的一個中轉站,袁宏道側頭,看見桌上擺著一杯茶,他毫不猶豫地喝了下去,潤一潤極為乾澀的嗓子。

    “你難道不怕這茶裏有毒?”

    一個中年男子微笑著從內室裏走了出來,正是小言公子的父親,前任四處統領,言若海。

    袁宏道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確認了對方的身份後輕聲說道:“我本來就沒有指望還要活下去。”

    在這位慶國最成功的無間行者看來,今天淩晨這半個小時的緝捕,已經說明了陛下不再容忍長公主,而且他相信,以陛下與陳院長的行動力。只需要半個時辰,長公主一方就會被清掃乾淨。

    如果長公主不再構成任何威脅,那自己這個死間,自然也會被抹去存在的痕跡,但是袁宏道並沒有一絲悲涼的感覺,因為從很多年前開始跟隨林若甫起,他就做好了隨時為慶國犧牲地準備。

    然而言若海只是笑了笑,取出了為他準備好的一應通關手續與偽裝所需,說道:“你很久不在院中,或許不清楚。陛下和院長大人,從來都不會輕易拋棄任何一位下屬。”

    言若海微微一怔後。苦笑了起來。

    在這個時候,又有一位穿著平民服飾的女子滿臉驚惶地從後門閃了進來。等這位元女子看清了袁宏道的面容。不由嘴唇大張,露出驚愕的表情,似乎怎麼也想不到對方會出現在這裏。

    袁宏道也無比驚訝,因為他曾經在信陽見過這個女子,當時這個女子的身份,是長公主身邊的親信宮女……原來這位宮女,竟也是陛下的人?

    言若海看了那位宮女一眼。皺眉說道:“你出來的晚了些。”

    那名宮女低頭複命:“昨天夜裏。我剛離開,洪公公就親自出馬圍住了廣信宮……我不敢隨意行走。所以慢了。”

    言若海看了二人一眼,說道:“二位都是朝廷的功臣,陛下和院長大人對二位這些年地表現十分滿意。今天事情急迫,所以只好讓你們照面,也防止日後你們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帶來不必要地損失。”

    沒有太多多餘的話語,言若海交待了幾句什麼,便開始著手把監察院最成功地兩位密諜往京都外送。

    袁宏道皺著眉頭說道:“我們去哪里?”

    “你回信陽。”言若海一字一句說道:“在信陽去等著。”

    袁宏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頭來問道:“你是說……長公主還會回信陽?”

    “以防萬一。”言若海輕聲說道:“皇家的事情,誰也說不準……至於回信陽之後,怎麼解釋,我會慢慢告訴你。”

    他又轉頭對那位宮女說道:“你就潛伏在京中,日後若有變故,還需要你入宮。”

    最後這位名義上已經退休的監察院高級官員很誠懇地向袁宏道和那名宮女鞠躬行禮,說道:“辛苦二位了。”

    房間裏安靜了下來,言若海看著窗外的那堵圍牆,想著剛剛離開的那位同僚,微微皺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許久之後,他笑了起來。

    以長公主的實力城府手段,監察院只需要半個時辰,就可以挖出她在京都那些隱而不發地勢力,用最快地速度,最雷霆的手段清掃乾淨,顯得那樣地輕鬆自在……完全不符合世人對長公主的敬畏評估,便是因為,監察院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在長公主的身邊埋了兩顆釘子。

    尤其是袁宏道這枚釘子,更是早在長公主瞧上了那個科舉中地俊俏林書生時,便被安排在了林書生的身旁。

    如果說那位宮女,只是掌握了一些長公主的性情喜好,同時安排了洪繡“湊巧”發現那件陰私事,而袁宏道如今身為信陽謀士,對於長公主的實力,目標,則是無比清楚。

    有這樣一個人暗中幫監察院傳遞消息,長公主一方,又哪里禁受得住監察院的風吹雨打,之所以陳萍萍從來就沒有把長公主當成值得重視的敵人,之所以今日監察院的出手顯得如此準確與眼光毒辣,皆因為此。

    袁宏道是監察院建院之初撒出去的第一筐釘子,經歷了這麼多年朝堂天下間的磨損,那筐釘子也只剩下他一個人了,然而如今的他卻不知道,現今的監察院早已不是當年的監察院。

    陳萍萍早已冷漠地橫亙在了這些人與陛下的中間,所謂架空,便是如此,一切為了慶國,還是這些人的心中執念,但事實上,他們的一切,必須由陳萍萍安排——

    天還是烏黑一片的時刻,那座極大的宅院裏,那位喜歡種白菜的老爺子就已經起了床,用木瓢盛水澆地。

    軍方最德高望重的大老,秦老爺子年紀大了,所以起床也比一般人要早一些。

    今天他的二兒子起床也很早,如今擔任了樞密院副使。卻被迫從京都守備中脫離的秦恒,滿臉憂色地從前園趕了過來,身上胡亂披了件單祅.他湊到老父親地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沸====騰=====文====學會員手打

    雖然他如今已經不是京都守備統領,但畢竟秦家在軍中耳目眾多,在第一時間內,就知道今天淩晨京都的異動,監察院的行動。

    秦老爺子微微皺眉,蒼老的面容上現出一絲驚訝:“陛下對長公主動手……為什麼?”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慶國皇帝陛下會在安靜這麼久之後忽然動手,尤其是長公主這幾個月來表現的如此乖巧的背景情況下。

    “我們應該怎麼做?”秦恒擔憂問道。如果皇帝陛下今天的行動,只是一個大行動的開始。那接下來倒楣的會是誰?

    “我們什麼都不要做。”秦老爺子歎了口氣,說道:“難道你想造反?這種話問都不該問。”

    “可是……長公主知道咱們家的一些事情。”

    秦老爺子冷笑說道:“什麼事情?明家地幹股還是膠州的水師?膠州那邊你堂兄在處理。不會有什麼把柄落在宮裏,至於明家……陛下總不至於為了一成幹股就燒了我這把老骨頭。”

    “但……”秦恒還是有些擔心,“今天如果長公主失勢,我們不出手……日後朝中便是範閑一派獨大,我很擔心範閑將來會做些什麼。”

    秦老爺子皺緊了眉頭,說道:“關鍵看今天李雲睿能不能活下來。”

    “您是說陛下會賜死長公主?”秦恒瞪大了雙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地耳朵。“太后怎麼可能允許這種事情的發生!陛下難道就不怕朝廷大亂?”

    秦老爺子冷笑連連。說道:“如果我是陛下,對付長公主這種瘋狂地角色。要不就一直不動,要動就要殺死……不過你說的也對,宮裏還有一位太后。陛下又是個珍惜名聲的君主,所以李雲睿不見得會死。”

    “如果李雲睿死了,我們做什麼都沒有用。”秦老爺子將木瓢扔到地上,說道:“如果她能夠僥倖活下來,我們現在也是什麼都不能做……相信我,只要她能活著,將來的反擊一定十分瘋狂,到時候……我們就有機會了。”

    ……

    ……

    宮門緊閉,門上的銅釘像是幽魂的突出雙眸,盯著宮牆外那些面帶憂色的人們,在宮外等消息地人不多,主要是大皇子和京都守備謝蘇一行人。他們看著緊閉地宮門,不知道裏面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但他們已經知道,監察院已經把長公主一方的高級官員盡數逮捕,送到了大理寺中。

    大皇子眉頭皺地極緊,片刻後忽然說道:“不行,我要進宮,進諫。”

    謝蘇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壓低聲音說道:“大帥!不要糊塗,這時候不是我們這些做臣子的人能說話地。”

    大皇子皺眉說道:“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幕發生,皇祖母怎麼辦?”

    慶國皇太后這時候還在含光殿裏高臥,睡的十分香甜,含光殿內外的消息傳遞,已經被慶國皇帝遣人從中斷絕,確保不會有別宮的人,會來打擾太后的休息,會來告訴太后某些宮殿裏正在發生什麼。

    離含光殿不遠的廣信宮,是皇太后最疼愛的小女兒,慶國長公主李雲睿的寢宮,此時的廣信宮,與往常的清幽美妙景象卻不一樣。

    一位佝僂著身子的老太監,就像冬天裏的一棵枯樹般,站在廣信宮的門口。

    枯樹在此,一應清景俱無。

    長公主李雲睿站在廣信宮殿內的檻外,冷漠看著宮外那名老太監,說道:“洪公公,我要見母后。”

    洪老太監沒有說話,也沒有別的人應話,跟隨他前來廣信宮的太監們此時正在宮內忙碌,忙碌著從廣信宮的各個角落裏抬運屍體。

    廣信宮裏的二十七名宮女,包括長公主貼身有武藝的宮女,此時都死了,有幾具屍體在宮外的牆下,明顯起初是意圖逾牆求援。

    然而既然是洪老太監親自帶人來此,廣信宮裏的宮女們,根本沒有任何反擊的能力,慘被全數殺死。甚至沒有人來得及說出一句話來。

    沒有人想聽她們說話,陛下的旨意很清楚,不允許任何人說話,全數殺死。

    太監們將那些宮女們地屍體抬上了幾輛破馬車,然後往焚場那邊行去,一路上馬車空板間流下血水連連,滴落在皇宮內的石板路上,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又有太監手執掃帚,拉了車黃土於後,一面灑土在血跡之上。一面掃淨。

    片刻之後,馬車遠離。石板上血跡混灰漸淺,漸漸變成一道道極淺的印子。就像是什麼都沒有。

    直到此時,洪老太監才緩緩抬起頭來,有氣無力說道:“長公主殿下,太后娘娘正在休息,陛下讓你不要去打擾她,麻煩您先等片刻,陛下一會兒就來見您。”

    長公主清美的眼瞳裏閃過一絲怨毒。垂在身旁的雙手緩緩握緊。片刻後,她卻笑了起來。極有禮數地微微欠身,說道:“那本宮……便在這裏等皇帝哥哥。”

    說完這話,她反身入宮。關上了木門。

    洪老太監依然是佝僂著身子,像棵枯樹一樣,靜靜地守在廣信宮外,這棵樹的枝丫雖然沒有葉片,給人的感覺卻像是在向廣信宮的四周伸展開始,包裹住了宮殿的上下四方,讓宮裏的那位女子有些艱於呼吸。

    ……

    ……

    東宮裏一片嘈雜與紛亂,人人惶恐不安,沒有戴首飾素面而出地皇后娘娘,看著那些不請而入的太監,大發雷霆,娥眉倒豎,破口大駡道:“你們這些狗奴才!想造反不是?”

    姚太監恭謹地行了一禮,輕柔說道:“娘娘,奴才不敢,只是身負皇命,不得不遵。”

    便在此時,面色慘白地太子也從後殿裏走了出來,他看著殿內的太監與侍衛,眼瞳微縮,發現來地人都是太極殿與禦書房那邊父皇的絕對親信,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竟讓這些奴才敢闖到東宮裏來鬧,但他清楚,這一定是父皇的意思。沸====騰=====文====學會員手打

    可是……這是為什麼呢?太子強行壓制住內心深處的一抹驚恐,鎮定問道:“姚公公,這是為做什麼?”

    姚公公行了一禮,恭敬稟報道:“陛下聽聞東宮裏有人手腳不乾淨,擔心太子殿下與皇后娘娘,所以派小的前來,將這些下人們帶去太常寺審看。”

    這自然是句假的藉口,皇后與太子對視一眼,看出對方的不安與疑惑,一個宮女地死亡怎麼也弄不出這麼大地動靜來。

    皇后強行壓抑下內心深處的怒氣,咬牙說道:“宮內地事務,一向不是由本宮管理?陛下心憂國事,何必讓這些小事勞煩他,姚公公……是哪些奴才多嘴,驚動了陛下?”

    姚太監平靜地站立在下方,沒有回話。

    太子歎了口氣,問道:“既然是父皇的意思,那便帶去審吧。”

    此言一出,已經被集合在東宮的那些太監宮女們一片哀號之聲,他們雖然不知道迎接自己地命運是什麼,但也清楚,太常寺那個地方,比黑牢還要可怕。

    “要帶多少人去?”

    “全部。”姚太監抬起頭來,輕聲說道。

    皇后倒吸了一口冷氣,半晌後抖著嘴唇,憤怒說道:“難道這宮裏就沒有人服侍?”

    “馬上便會重新調人來服侍二位主子。”姚太監恭敬說道,然後一揮手,指揮手下的太監與侍衛們將東宮裏的數十位太監宮女都捆了起來。

    一路捆,一路有人低聲求饒,然而姚太監帶來的這些人,不止捆人,還把這些人的嘴巴都捆住了。

    皇后知道今天的事情一定有大問題,她回頭無助望了太子一眼,想從兒子的眼中,知道事情的真相。然而太子此時面色發白,根本不知如何應對。

    姚太監一行人,正準備離開東宮的時候,慶國皇帝從宮外走了進來,微微皺眉,說道:“怎麼回事?”

    皇后看見這一幕,趕緊帶著太子向前行禮,悲憤說道:“陛下,您這是準備將這兒打成冷宮嗎?”

    皇帝厭惡地看了她一眼,卻是根本看都不看太子一眼,直接對姚太監說道:“朕是如何吩咐的?”

    很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姚太監嚇的卟通一聲跪到了地上,連連磕頭,然後回頭狠狠說了一句什麼。

    皇后與太子目瞪口呆看著這一幕,緊接著皇后慘叫了一聲,昏厥在了太子的身上。

    因為……

    就在慶國最神聖的皇宮,最寬仁的東宮殿外,那些侍衛們舉起了手中的刀,猛地將向下軟去!

    無數聲刀風響起,數十聲悶哼掙扎著從被堵的嘴中發出,數十個人頭落地,數十具無頭的屍身在地上抽搐,鮮血倏乎間染遍了東宮庭院,血腥味直沖殿宇。

    皇后嚇的昏了過去,而太子則是滿臉慘白,渾身發抖,卻旋即用一種倔強而狠毒的眼神,盯住了自己的父皇。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八十九章 雷雨(上)

    天濛濛亮,雲漸漸匯攏到京都的正上方,將濛濛的亮也轉成了昏昏的黑。皇宮後方那片雜亂的建築群裏,正在休息的太監宮女們還在睡夢中翻著身子,然而這其中有些人早就已經醒了。

    洪竹強打著精神,一記一記拍著自己的耳光,想用這樣的動作來讓自己保持鎮定。他今天沒有在東宮當值,所以沒有被那些太監和侍衛們殺死滅口,然而就算住在浣衣坊的院子裏,他依然感到害怕,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要面臨的是什麼。

    院外忽然傳來一陣聲音,雖然沒有驚醒那些睡夢中的人,卻嚇得洪繡一下子沖到了窗邊,袖子裏的手緊緊握著一柄範閑贈給他防身用的喂毒匕首,時刻準備著與那些來滅口的人拼個你死我活。

    如果拼了,自然也難逃死路,可是如果不拼就束手就擒,內心像讀書人一樣倔耿的小洪公公是怎麼也不幹的。

    他的手在發抖,耳朵貼在門上,聽著院外的聲音,不時有慘哼與哭號聲響起,只是那些聲音只響得幾瞬,便馬上消失。

    他的臉無比慘白,知道外面有人在殺人,浣衣坊這一片地方住著的太監宮女,基本上都是服侍東宮與廣信宮的下人,洪竹當然心知肚明,外面發生的一切是為了什麼,他握緊了匕首,緊張地咬著嘴唇,以至於嘴唇破了條小口都沒有注意到。

    不知道那些人什麼時候來殺自己。

    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拼死一個人。

    洪竹緊張地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

    ……

    然而不知道過了多久,仍然沒有人來叩響洪竹的院門,漸漸浣衣坊裏的動靜也消失了,院外回復一片平靜。

    洪竹咽了口略帶腥味地唾沫。緊張地從門縫裏往外觀看,發現外面已經沒有人。他想推門出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然而他的身體早已被恐懼變得僵硬了起來,半晌挪不動步子。

    他蹲下揉了揉腳腕,鼓足所有的勇氣,推門走到浣衣坊的街上,有些失神地四處觀看著,發現不遠處那些小太監宮女們的住所大門緊閉,似乎沒有什麼異常。

    他走到一個院子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推。

    門沒有閂上。一推即開。

    洪竹看著眼前的院子,臉上的慘白之色更濃。就連嘴唇都開始泛著青光。

    他沒有看到滿院的屍體,但是他看到了不起眼角落裏的幾灘血跡。而且這個院子已經空了,沒有一個人存在。

    想必其他的院子裏也是這樣,這些院子裏地太監宮女們都已經被陛下下旨殺死,就連屍體也在淩晨前黑暗掩護下,被拖到了某些隱秘的地方燒掉。

    陛下地手,果然血腥。

    ……

    ……

    洪竹有些癡傻地退出那間空無一人的小院,站在了浣衣坊無人地小巷中。他不明白為什麼那些人沒來殺死自己。一種劫後餘生的感動和害怕在他的心中交織著,讓他整個身體抖了起來。

    哢的一聲!

    天上層層烏雲的深處亮過一道明光。轉瞬即逝,雷聲轟隆隆的傳遍了京都以及京都四野的鄉村,緊接著大風一起。無數地雨點,便在風雷地陪伴下往地面上灑落。

    洪竹在大雨中站立著,任由雨水沖刷著自己的臉,打濕自己單薄地衣裳,許久之後他才回過神來,緊緊握著像救命稻草一樣的匕首,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之中,緊閉木門,再也不敢打開——

    “父皇,這是為什麼!”太子用一種平日裏極難見到地憤怒,怒視著自己的父親,大聲吼叫道:“為什麼!”

    慶國皇帝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盯著皇后那張失魂落魄的臉龐,將雙手負在身後,緩緩低下頭,將臉貼在了皇后的臉旁。

    皇后的身體無來由一震,看著這個自己最熟悉,最愛也是最恨的中年男子靠近了自己,看清楚了他身上那件黑邊金黃輝映的龍袍,看清楚了龍袍上金線的紋路,嗅到了對方身上的味道,卻是看不清楚這名男子臉上的表情,看不清楚那表情下面隱著的心情。

    很多年過去了,皇后其實一直都沒有看清楚皇帝。

    她的身體又抖了一下,很明顯,這位皇后對於皇帝陛下,從骨子深處感到畏懼。

    皇帝附在她耳邊,輕聲說道:“你教出來的好兒子。”

    皇后一下怔住了,她根本就不清楚為什麼今天會出現清宮這樣可怕的事情,此時聽皇帝一說,才知道原來和太子有關,可是太子最近如此安穩本分,能惹出什麼事來呢?尤其是聽到皇帝說的這句話,一種女性獨有的情緒讓皇后激動了起來,尖著聲音嚷道:“我的兒子?難道不是你的兒子?”

    回答皇后的是啪的一聲脆響,皇帝緩緩收回手掌,看著面前捂著臉頰,不可置信看著自己的皇后,冷漠說道:“如果你不想朕廢後,就不要在這裏大吼大叫。”

    話語雖然輕柔,卻挾著股令人不寒而慄的冷峻之意。

    皇后的眼中閃過一抹絕望,望著皇帝神經兮兮哭笑道:“你打我……你居然打我?這十幾年了……你看都懶得看我一眼,這時候居然打我?我是不是……應該謝謝你?”

    這個時候,太子看著母親受辱,早已狂吼一聲沖了過來,攔在了皇后的身前,憤怒而無措地盯著皇帝,大叫道:“父親,夠了!”

    可是雖然他攔皇帝與皇后中間,可是皇帝那雙幽深的眸子,卻像是根本沒有看到太子這個人,直接穿過了他的肉身,盯著他身後泫然而泣的皇后,淡淡說道:“切不可失了體統。知道嗎?皇后。”

    皇后畏懼地抬起頭來,隔著太子並不寬厚的身體,看了皇帝一眼,咬著嘴唇,半晌沒有說話。

    皇帝見她並不答話,眉頭微皺,往前踏了一步。

    再往前一步,就要直接撞到太子地身上。

    太子此時的心已經涼透了,他知道自己的父皇是個怎樣刻薄無情的人物,一代君主。從來都不會有什麼婦人之仁,尤其是此時此刻。父皇扇了母后一個耳光,可至少證明瞭。他還將母后當作一個人看待。

    可是皇帝的目光直接穿透了自己,就像自己不存在,這說明什麼?這說明皇帝已經不把自己當人看了!

    ……

    ……

    太子不明白父皇因為何事如此動怒,如此不容自己,忽然間想到一椿事情,臉色變得愈發慘白,但他卻依然擋在了皇后的身前。因為他要保護自己的母親。

    雖然皇帝只是向前踏了一步。但太子卻感覺到一座大東山淩頂而來,一股逼人的氣勢從面前這個穿龍袍的男子身上噴發。直接壓在了自己的身上。

    太子似乎能夠聽到自己膝蓋咯吱發響地聲音,他害怕了,他想退開。可是他又不通退開,因為他知道皇帝正在盛怒中,他不知道皇帝在盛怒之下,會對母后做出什麼樣的事情。

    所以他一步不讓地站在皇帝與皇后之間,拼盡自己地全力,抵抗著那股逼人的氣勢,他地心裏有些恍惚,想著,難道這就是一位一代霸主所擁有的氣勢?能夠坐到龍椅上的人,難道就必須這樣鐵血無情?

    “為什麼?”太子在強大的壓力下艱難支撐,脖子上青筋直冒,尖聲吼道:“父親,為什麼!”

    這一次,皇帝終於正視了太子一眼,看著這個敢攔在自己身前的年青男子,眼瞳裏泛著幽幽的光,聲音像是從他的唇縫裏擠出來一樣,低沉罵道:“噁心!”

    ……

    ……

    太子明白了,太子證明瞭自己地猜測,太子崩潰了,太子地腿軟了,一下子跌坐在皇帝的身前,開始嚎哭了起來,眼淚鼻涕塗滿了整張臉。

    皇帝沒有再看他一眼,走到皇后地身邊,冷漠地揮手,又是一記耳光抽了出去!

    皇后一聲慘呼,被這一記耳光打的翻倒在地,躺在了矮榻之上。

    皇帝低下頭,附在皇后耳邊,用一種咬牙切齒的聲音說道:“朕將這孩子交給你,你就把他帶成這種樣子?”

    ……

    ……

    皇帝抬起身子,冷漠地向東宮外走去,將要出宮門時,他回頭冷漠而厭惡地看了癱坐在地上地太子一眼,鄙夷說道:“如果你先前敢一直站在朕的面前,朕或許還會給你些許尊重。”

    說完此話,這位異常冷酷無情的慶國皇帝拂袖而去,他的身影顯得是那樣的挺拔,那樣的冷峻,根本不像是一位丈夫或是妻子,而……只是一位君主。

    東宮的大門被緩緩關上了,殿內的血腥味道還殘留著,但除了痛哭著的皇后與太子之外,沒有一個人,顯得是那樣的寂清。

    太子忽然緩緩地站起身來,有些木然地將母親扶著坐好。

    啪的一聲,皇后打了他一記耳光。太子卻是躲也不躲,眸子裏充斥著絕望與掙紮的眼神,一舉手握住了母親第二次扇下的手腕,狠狠說道:“母親……如果你不想死,就趕緊想個辦法通知奶奶!”

    皇后一下子怔住了。

    ……

    ……

    東宮與廣信宮,宮內與宮外,浣衣坊內外,就在半個時辰之中,任何一個曾經在兩座宮殿內服侍過的太監與宮女,此時都已經被盡數殺死,除了洪竹之外,沒有留下一個活口,數百條冤魂,就為了皇帝遮掩皇室的醜聞而犧牲。

    或許直到此時,這位慶國的皇帝陛下,才開始逐漸展露自己最鐵血、最冷酷、也是最強大的那一面。

    這位穿著龍袍的中年男子,一個人來到了廣信宮外。

    他的身旁沒有跟著任何一個太監。

    洪老太監見他來了,深深躬身一禮,然後像一個幽魂一樣消失無蹤。

    這整座廣信宮,便只剩下宮內的長公主,與宮外的皇帝,兩個人隔著厚厚的宮門而立,不知道彼此都在想些什麼,接下來的是死亡,還是回憶?是十幾年的相知,還是一刹那的生離?是君臣,還是兄妹?

    起風了。

    京都上空的烏雲越來越厚。

    一道閃電劈了下來,無數的雨水傾盆而下。

    坐在矮榻上的長公主緩緩抬頭,用一種冷漠可笑的目光看著宮門口,宮門咯吱聲中被緩緩推開,一個渾身濕透,長髮披散于後的中年男子緩緩走了進來,他身上的龍袍上繪著的龍,似乎正在濕水中掙紮著,想要衝將出來,撕毀這人間的一切。

    長公主李雲睿,冷漠地看著他,說道:“原來,你也會這樣狼狽。”

    嚓的一聲!天空中雷電大作,電光照耀著昏黑的皇宮,在極短的時間內,將所有的事物都照耀的光亮無比。

    尤其是皇帝陛下的身影,那個憤怒而壓抑,孤獨而霸道的身影。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九十章 雷雨(下)

    一道閃電從京都上空的烏雲裡掠過,剎那之後,一記悶雷響起,震得整座皇宮都開始顫抖起來,嘩嘩的大雨落了下來,打濕了皇城裡的一切,雨水在極短的時間內匯聚到宮殿之下,沿著琉璃瓦間的空隙向下流著,聲音極大。

    此時尚是春時,若有雷,也應是干雷轟隆,而似這種雷雨天氣,不免就顯得有些突兀與詭異,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在動怒,還是天子已然動怒。

    皇帝走進了廣信宮的大門,回身緩緩將宮門關上,然後從手腕上取下一條髮帶,細緻地將自己被淋濕的頭髮束好,一絲不芶,一絲不亂,並不如他此時的心情。

    長公主半倚在矮榻之上,望著他忽然吃吃的笑了起來。

    在如今這個時刻,空曠的廣信宮裡忽然出現這麼一陣銀鈴般的笑聲,笑聲在風雨聲中迴盪著,雖然輕脆,卻是遮掩不住,四處傳遞,顯得異常詭異。

    皇帝面色不變,緩緩向前走著,走到了矮榻之前,長公主的面前。

    在他的身後,一道筆直的濕腳印,每個腳印之間的距離都是那樣的平均,腳印形成的線條,如同直直地畫出來般。

    並沒有沉默許久,皇帝冷漠地看著李雲睿,一字一句問道:「為什麼?」

    然後長公主李雲睿陷入了沉默。

    她皺著好看的眉頭,青蔥般的手指輕輕敲打著身邊的矮榻,如水般的瞳子裡像年輕的小女生一樣閃動著疑惑與無辜。

    她似乎在思考,似乎在疑惑,似乎在不知所謂。

    然而她最終抬起頭。仰著臉,一臉平靜地看著面前這個天下權力最大地男子,朱唇微啟,玉齒輕分,輕輕說道:「什麼為什麼?」

    此時距離皇帝問出那三個字,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而皇帝似乎很有耐心聽到答案。

    不等皇帝繼續追問,李雲睿忽然間倒吸了一口冷氣,眨著大大的眼睛,用手摀住自己的嘴唇。說道:「你是問為什麼?」

    「為什麼?」

    她忽然笑了起來,站了起來。毫不示弱地站在皇帝的對面,用那兩道怨恨的目光銳利地盯著他。一字一句問道:「皇帝哥哥,你是問為什麼妹妹三十幾歲了還沒有嫁人?還是問為什麼妹妹十五歲時就不知廉恥勾引狀元郎?還是問為什麼妹妹要養了那麼多面首?」

    她輕輕咬著嘴唇,往皇帝身前逼近一步,盯著他的雙眼,用一種冷冽到骨子裡的語氣問道:「為什麼?為什麼長公主李雲睿放著榮華富貴,清淡隨心的歲月不過,卻要為朝廷打理內庫這麼多年。為什麼她這個蠢貨要強行壓抑下自己的噁心。為慶國的皇帝收納人才?為什麼她要勞心勞神與旁地國度打交道?為什麼她要暗中組個君山會,去殺一些皇帝不方便殺的人。去搞一些會讓朝廷顏面無光地陰謀?」

    「為什麼?」李雲睿認真地盯著皇帝,一拂雲袖,尖聲說道:「皇帝哥哥。你說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我會愚蠢到這種地步?為什麼你是整個天下最光彩亮麗的角色,我卻甘心於成為你背後那個最黑暗地角色?為什麼我要承擔這些名聲?」

    皇帝沉默著,冷漠著,可憐地看著她。

    長公主忽然神經質一般地笑了起來:「這不都是為了你嗎?我最親愛的哥哥,你要青史留名,那些骯髒的東西,便必須由別人承擔著……可是你想過沒有,我呢?」

    「我呢?」

    長公主憤怒地抓著皇帝的龍袍,恨恨說道:「我也要問你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把屬於我的東西都奪走!為什麼你就沒有一點情份?看看你那個私生子吧……你把我的一切都奪走給了他……為什麼?我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會沒有,我也甘心情願,只要你願意……可是,就不能是他!為什麼偏偏是他!」

    李雲睿喘息了兩下,然後迅疾平靜下來,用一種可憐地目光看了皇帝一眼,緩緩說道:「可惜了……你那個私生子還是只肯姓范。」

    ……

    ……

    皇帝沉默地看著她,半晌後緩緩說道:「你瘋了。」

    「我沒瘋!」李雲睿憤怒尖叫道:「我以前地十幾年都是瘋的!但今天,我沒瘋!」

    「你瘋了。」皇帝冷漠地說道:「你問了那麼多為什麼,似乎這一切地根源都在朕身上,可你想過沒有,你對權力的喜好已經到了一種畸形的程度。」

    「畸形?」李雲睿皺了皺眉頭,閃過一絲輕蔑地表情,「女人想要權力就是畸形,那你這位天下權力最大的人,算是什麼東西?」

    「放肆!」皇帝從喉間擠出極低沉的話語,揮手欲打。

    長公主仰著臉,冷漠地看著他,看著他的手掌,根本不在乎。

    「你的一切是朕給你的。」皇帝緩緩收下手掌,冷冷說道:「朕可以輕鬆地將這一切收回來。」

    「我的一切是我自己努力得來的。」長公主冷漠地看著他,「你如果想將一切收回去,除非將我殺了。」

    殿外又響起一陣雷聲,風雨似乎也大了起來,皇帝望著自己的妹妹,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中卻帶著股寒冷至極的味道:「莫非……你以為朕……捨不得殺你?」

    ……

    ……

    「你當然捨得。」長公主李雲睿的眼神裡忽然閃過一絲嘲弄的味道,「這天下有誰是你捨不得殺地人嗎?」

    一直平靜著的皇帝,忽然被這個眼神刺痛了內心深處某個地方。

    李雲睿冷冷地看著他的眼睛,說道:「皇帝哥哥,醒醒吧……不要總是把自己偽裝成整個天下最重情重義的人,想必你已經去過東宮,表現了一下自己的失態,似乎內心深處受了傷……可是。騙誰呢?不要欺騙你自己,你一直等著清除掉我,你只是內心深處覺得虧欠我,所以需要找到一個理由說服你自己。」

    她刻薄地說著:「是的,只是說服你自己……好讓你感覺,親手殺死自己地妹妹。那個自幼跟在你身邊,長大後為你付出無數多歲月的妹妹,也不是你地問題,而只是我……該死!」

    說到該死兩個字的時候,李雲睿的聲音尖銳起來。

    而皇帝在聽到東宮這兩個字的時候。已經閉上了眼睛。半晌後緩緩說道:「你終歸是朕地親妹妹,是母后最心疼的人。如果不是到了這一步,朕無論如何也會保你萬世富貴……你亂朝綱。埋私兵。用明家,組君山會,哪一項不是欺君的大罪,然而這些算什麼……你畢竟是朕的親妹妹,朕自幼疼愛的妹妹,朕不罪你。你便無罪……這幾年裡不論你出賣言冰雲那小子,還是想暗殺范閒。朕都不怪你。因為……朕不覺得這些事情有什麼大不了的。」

    他睜開了雙眼,眼神已經趨於平靜:「但你不該插手到你那幾個侄子中間……老二已經被你帶上了歪路。雖然表面上還遮掩地好。」

    李雲睿冷笑著插了一句話:「你自己地兒子,是被你自己逼瘋的。」

    「那承乾呢?」皇帝狠狠地盯著李雲睿地眼睛。「你可知道,他是太子!他是朕精心培育地下代皇帝!朕將要打下一個大大的江山。便要這個孩子替朕守護萬年……你若輔佐於他,我只有高興地份,但你卻迷惑於他!」

    天邊又響起一聲悶雷,聲音並不如何響亮,卻震的廣信宮的宮殿嗡嗡作響,然而就在這天地之威中,皇帝憤怒的聲音依然是那般的尖銳。刺進了長公主地耳朵裡。

    電光透過窗戶滲了進來,耀得廣信宮裡亮光一瞬,便在這一瞬中,皇帝伸出他穩定的右手,死死地扼住了長公主的咽喉,往前推著,一路踩過矮榻,推過屏風。將這名慶國最美地女子死死抵在了宮牆之上,手指間青筋畢露,正在用力!

    長公主呼吸有些困難,卻沒有呼救,沒有乞憐,只是冷漠垂憐看著身前憤怒地中年男人,潔白如天鵝般的脖頸被那隻手扼住,血流不暢,讓她地臉紅了起來,反而更透出一絲詭魅動人地美感。

    「朕……從來沒有想過換嫡……所有的一切,只是為了承乾的將來,因為朕地江山,需要一個寬仁而有力的君主繼承,而這一切……都被你毀了!」皇帝憤怒地吼著:「為什麼!」

    滿臉通紅的長公主的眼眸裡閃過一絲疑惑,旋即是了然之後的洞徹,她微笑著,喘息著說道:「原來……這一切都是你在做戲,原來,范閒也是在被你玩弄,想必他以後會死的比我更慘。」

    她地身體被扼在了宮牆之上,兩隻腳尖很勉強地踮在地上,看著十分淒涼,偏在此時,她卻很困難地笑了起來:「只是你肯定不會再讓承乾繼位了,難道你準備讓范閒當皇帝……不,皇帝哥哥,我是知道你的,你是死都不會讓范閒出頭的。」

    皇帝聽見這句話,手勁緩了一些。

    長公主望著他,有趣地,戲謔地,喘息著說道:「皇帝哥哥,你太多疑了,你太會偽裝了……你要磨煉太子,卻把太子嚇成了一隻老鼠……他以為隨時都可能被你撤掉,怎麼能不害怕,怎麼不需要像我這樣可靠的懷抱?」

    懷抱……長公主李雲睿似乎根本不怕死,一個勁兒地刺激著皇帝的耳膜。

    皇帝盯著她,只是問道:「為什麼?」

    ……

    ……

    「為什麼?」李雲睿忽然在他的掌下掙扎了起來,結果只是徒增痛苦,她尖聲怒叫道:「為什麼?沒有什麼為什麼!他喜歡我,這就是原因……本宮就喜歡玩弄他,玩到讓你痛心,讓你絕望……」

    她神經質般地吃吃笑著:「今天才知道,你的絕望痛苦比我想像的更大,我很滿意。」

    皇帝木然地看著她,緩緩說道:「他喜歡你?」

    「不行嗎?」長公主滿是緋紅之色的美麗臉頰,在時不時亮起的電光中顯得格外誘惑,她喘息著。驕傲著說道:「這天下不喜歡本宮的男人……有嗎?」

    她看著近在咫尺地皇帝面龐,忽然怔住了,有些癡癡地抬起無力的右手,撫在了皇帝的臉上,用充滿迷戀神情的語氣說道:「皇帝哥哥,你也是喜歡我的。」

    「無恥!」皇帝一手打下她的手。

    李雲睿卻並不如何動怒,只是喘息著,堅定地說道:「你是喜歡我的……只不過我是你妹妹,可是……那又如何?喜歡就是喜歡,就算你把心思藏在大東山腳下。藏在海裡面,可依然會被你自己找到。心思是丟不掉的。」

    「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會像野獸一樣動情。」皇帝冷漠地看著呼吸越來越急促的妹妹,「不是所有地男人都會拜服在你的裙下。女人,永遠不要以為會站在男人地上頭。」

    「你是說葉輕眉吧。」李雲睿忽然惡毒地啐了他一口,「我不是她!」

    「你永遠都不如她。」皇帝忽然湊到她的耳邊說道:「就算你折騰了這麼多年,你永遠都不如她,你永遠及不上她在我心中地位置……你自己也清楚這一點。」

    李雲睿的臉上忽然閃現一絲死灰之色,似乎被這句話擊中了最深層的脆弱處。

    皇帝的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繼續在她耳邊說道:「你永遠只能追著她的腳步。可是……卻永遠追不上。現在她與朕的兒子就要接收你的一切,你是不是很痛苦?」

    李雲睿掙扎了起來。用一種厲恨地眼光盯著他。

    「你連朕那個私生子都不如。」窗外雷聲隆隆,皇帝在長公主耳邊輕聲說地話語,落在長公主耳中。卻比窗外的雷聲更驚心:「你先前說可以玩弄所有地男人,你怎麼不去玩弄他?」

    李雲睿的目光漸漸平靜下來,困難無比卻又平靜無比說道:「他是婉兒的相公。」

    皇帝用嘲諷地惡毒眼光看著她:「你連自己的侄子都敢下手,還知道廉恥這種字眼?」

    長公主毫不示弱地可憐望著他:「我們兄妹三人,卻有我們兩個瘋子,我不知道,難道你知道?如果你真知道,當年就不會把自己下屬的心上人,搶進宮裡當妃子了!」

    殿外的風雷聲忽然停止,內外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皇帝的手掌堅毅不動,扼著長公主脆弱的咽喉,半晌沒有說話。

    「當年北伐,你受重傷,全身僵硬不能動。」長公主咳喇著,惡毒快意說道:「是陳萍萍千里突襲,冒著天大的危險將你從北邊群山之中將你救了出來,是當年的東夷女奴寧才人沿路服侍你這個木頭人,一路上如何艱難,陳院長自己只能喝馬尿,吃馬肉……可對這樣兩位恩人,你是怎麼做的?你明知道陳萍萍喜歡寧才人,寧才人也敬佩陳萍萍,你這個做主子的,卻橫插一刀,搶了寧才人……皇帝哥哥啊,不要以為我當時年紀小,就不知道這件事情,母后為什麼如此大怒?難道就僅僅是因為寧才人的身份?為什麼要將她處死?如果不是葉輕眉出面說情,寧才人和大皇子早就不存在了……難道你知道廉恥這種東西?」

    「不要說陳萍萍是個太監這種廢話!」長公主惡毒說道:「你以為你比我乾淨?」

    ……

    ……

    然而讓李雲睿失望的是,皇帝似乎並不如何震驚與不安,只是冷漠地看著自己。

    皇帝緩緩加大了手掌的力度,一字一句說道:「在死之前,仍然沒有忘記挑拔朕與陳院長的關係,雲睿,朕還真的很欣賞你,所以朕……不能留你。」

    東宮之中,那對可憐的母子還在惶恐不安,滿臉慘白的太子卻比皇后要好許多,雖然他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的也是極為可怕的下場,然而他畢竟是慶國皇帝的兒子,一直被當成下一任皇帝培養,血脈裡可怕的鎮定與冷靜在這一刻起了作用。

    他想救自己,首先要救長公主,而太子清楚,在這座宮殿裡能夠在盛怒父皇的刀下救人的,只有一個人。

    而且皇帝陛下根本不可能告訴那個人真相,事母至孝的陛下,不可能讓皇室的醜聞,去傷害老人家的身體。

    所以太子知道自己還有一線生機。

    然而東宮早已被姚太監帶著的人包圍了起來,根本無法與宮外的人取得聯繫,就算是皇后與太子日常在別宮培植的親信,也根本無法在雷雨之中接近這裡。

    「放火燒宮。」太子轉過身,看著自己那個早已六神無主的廢物母親,狠狠說道:「就算下雨,也要把這座宮殿燒了!」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九十一章 寡人

    漫天的大雨還在敲打著皇城裏的建築,宮殿裏的人心。廣信宮裏一片安靜,或許是安靜……至少裏面那對兄妹惡毒的言語在雨聲雷聲的遮掩下,沒有一絲透到宮外。

    即便如此,廣信宮外依然一個人都沒有,連洪老太監都不在這裏,所有的人都遠遠地保持著距離,只要與廣信宮保持距離,就是與死亡保持距離。

    姚太監這時候還在東宮外,但他的心思卻早已投向了廣信宮,他的手腳冰涼,內心陰寒,不知道宮裏正在發生什麼,雖然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去想那個場景,可是卻依然忍不住。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小心翼翼地注視著東宮裏的動靜,陛下既然把這座宮殿讓自己看管,那自己就一定不能讓裏面的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鬧出什麼動靜來。

    相對于廣信宮,東宮這邊的情勢似乎要平靜許多,姚太監雖然緊張,但並不害怕,東宮上上下下的所有奴才全部都被砍了腦袋,裏面只剩下那對孤兒寡母,諒他們無論如何也鬧不出什麼動靜來。

    然而,他被雨水沁的有些濕的眼眸,卻突然間乾燥起來,燃燒起來?

    ……

    ……

    好大的火!

    雄雄的火焰從東宮那些美侖美奐的殿宇間升騰而起,化作無數火紅的精靈,向著這灑播著雨水的天空伸去,無比的熾熱伴隨著火焰迅即傳遍了四周。

    姚太監的眼瞳猛地一縮,然而眼瞳裏的那抹紅卻沒有絲毫淡化——東宮起火!在這個當口兒,除了宮裏那對尊貴的母子自己點火,沒有誰能夠辦到。可是……難道這對母子想自焚?

    而且此時雨下地這般大,這火是怎麼燃起來的?為什麼漫天的雨水都無法將這火勢澆熄?

    姚太監知道此時不是去追究火是如何點起來的,而是馬上要下決斷,是救火還是如何。

    任由皇后與太子母子自焚而死?姚太監沒有花多長時間思考,他知道,縱使陛下再如何憤怒,可是如果在自己的看管下,皇后與太子就這般沒有承受天子之怒便死去,天子之怒便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片刻之後,姚太監的嗓子像是被火燎過一般。嘶啞卻又尖銳地高聲叫了起來:“走水啦!”

    ……

    ……

    皇宮裏不知道有多少貯水的大銅缸,不知道有多少太監宮女。當東宮火起的時候,早就已經有人反應了過來。紛紛向這邊趕,開始拼命地救火。姚太監緊張而小心地沒有參加,而是站在週邊黑著張臉注視著忙碌的人群,極度小心,不讓任何人搶先與那燃燒地宮殿裏的母子二人接觸。

    這火有些奇怪,似乎不像是宮殿自己燃起來,而是有誰用了些極易燃燒地材料油脂。所以火勢極猛。連雨水也燒不熄,然而當這些材料燃盡之後。火苗也就沒有後繼之力,熄滅的也是極快。

    便有忠心地太監奴才撞破了被燒的黑糊糊的宮門,想闖進去救裏面的主子。

    然而那個小太監一旦撞破宮門。卻發現自己眼前一黑,不知怎的便被一根木柱砸中了頭部,昏了過去。

    姚太監冷漠地當先而入,身後那些侍衛與太監再次將東宮圍了起來,將那些面面相覷的救火人群隔在了宮殿外面。

    東宮裏已經被燒的一片淒涼,而在殿前地雨泊石板上,皇后娘娘正被太子殿下抱在懷中,身上除了些許被火燎過地痕跡,便只是雨水打濕後的狼狽。

    姚太監微微躬身一禮:“火熄了。”

    意思很簡單,既然火熄了,二位主子就還是暫時委屈在這宮裏呆會兒。

    手掌被燙起一串水泡地太子盯著姚太監的眼睛,臉上閃過一絲戾狠神情,一字一句說道:“除非你現在就殺了本宮,不然整座皇城都知道了東宮失火的消息,你們以為還能瞞多久?”

    然後太子提高聲音,平和說道:“本宮無事,只是母后被煙薰暈了過去。”聲音很輕鬆地傳到了東宮外,落在了那些前來救火地人們耳中,讓這些人心頭一松,只要皇后太子無事,自己這些人也就不用倒楣。

    然而這聲音落在包圍東宮的太監侍衛耳中,卻又代表著另一種意思。

    ……

    ……

    姚太監身子一震,緩緩抬起頭來,看著面前這個平素裏十分普通的太子爺,微微皺眉,這才知道,這位太子爺畢竟是陛下的親兒子,大禍臨頭時,這種決斷,這種自焚逼駕的手段,用的竟是這樣漂亮。

    皇帝要處理家事,要保持自己的顏面,所以選擇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這些時辰,天公湊趣,降了一場雷雨助興,今日的皇宮,已然死了上百名奴才,為的便是掩住眾人滔滔之口。

    然而此時東宮失火,眾人皆知太子皇后安好,這件事情再也無法悄無聲息,所謂家事,漸要轉作國事。

    姚太監看著面色平靜的太子殿下,忽而心頭一震,發現這位平素裏有些窩囊的太子爺,一朝遇事,無論是眉眼還是神情裏,竟是像極了陛下——

    慶國真正權力最大的那個女人,那個老女人,其實早在半個時辰前就醒了。老人家需要睡眠的時間極少,但太后娘娘依然習慣性地躺在含光殿的綿軟大榻上,閉著眼睛養神。

    今天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醒了已經這般久,天卻還是這麼黑,讓人沒有起身去園裏走走的興趣。

    尤其是後來的那陣風雨雷聲,讓太后老人家的眉頭皺了起眼,眼睛閉的更緊了些。她不怕打雷,但厭惡雷聲,總覺得是不是老天爺對於老李家有什麼意見,才要通過這種方式來告訴自己。

    風雷之後。遠處隱隱傳來一陣喧嘩之聲,只是這陣聲音很快便消失了,濛濛黑的宮殿裏又恢復了平靜。

    太后卻不想再躺了,在嬤嬤與宮女的服侍下,緩緩從床上起來,顫顫巍巍穿好了衣裳,在額上細細熨貼地系了根青帶,被扶著坐到了椅上。

    宮女們悄無聲息地端著金盆前來侍侯老人家漱洗,盆中地溫水冒著熱氣。

    太后盯著盆中的熱霧發怔。

    片刻之後,她歎了口氣。揮揮手,說道:“剛才是哪兒在鬧呢?”

    宮女們和嬤嬤們面面相覷。她們雖然也聽見了,隱約應該是東宮那面。但是此時尚是淩晨,誰也沒有出殿,都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即便有的人猜到是東宮出事,可是也沒有誰敢當著太后的面說出自己的猜測。

    便在此時,那名端著銅盆的宮女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

    而一名老態龍鍾的太監卻緩緩從殿外走了進來。

    整個皇宮。除了皇帝陛下外。便只有這位老太監可以不經通傳,直接進入太后寢宮。而太后身旁圍著的那些宮女嬤嬤們看見那名老太監進來。愈發地沉默,只有那名端著銅盆的宮女臉上閃過一絲絕望,一絲掙扎。

    洪老太監緩緩走到太后身邊說道:“東宮前些天抓了幾個手腳不乾淨的奴才。結果沒殺乾淨,又鬧了一鬧,老奴讓小姚子去了,只是小事情。”

    太后微微皺眉,喔了一聲,眼光卻瞥著那位端著銅盆地宮女。

    洪老太監也用他渾濁不清的眼神,看了那位宮女一眼。

    那名宮女地身子顫抖了一下,緩緩低下了頭。

    ……

    ……

    然而她馬上抬起頭來,用極快速的語速說道:“東宮……”

    說了兩個字,便停頓在了那裏,她驚恐萬分地盯著對面。

    太后用她那蒼老而顫抖地手,死死地握住了洪老太監的手腕,因為她知道,只要洪老太監願意,這條老狗有無數的法子,可以讓那名宮女說不出一個字來。

    “走水。”端著盆的宮女抖著聲音說道:“好大的火,皇后和太子娘娘還在裏面。”

    洪老太監緩緩搖了搖頭,將手縮回了袖子中。

    太后緊緊盯著那名宮女,說道:“陛下呢?”

    “陛下在廣信宮。”

    那名宮女咬著嘴唇,替她的主子傳出了最後一句話,也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句話,左手掏出袖中的釵,將釵尖刺入了自己地喉嚨中,鮮血汩汨而出。

    她手中地水盆摔落在地,砰的一聲脆響,她地身體也摔落在地,一聲悶響。

    含光殿內死一般的寂靜,所有的宮女嬤嬤都被這一幕驚呆了,誰都說不出話來。

    “死不足惜地東西!”太后站了起來,看都沒有看地上的宮女屍體一眼,說道:“去廣信宮。”——

    廣信宮外的雨漸漸小了起來,而長公主的呼吸也漸漸小了起來,她臉上的紅已經由緋轉成一種接近死亡的深紅,那雙大而誘人的眼眸漸漸突起,極為詭異。她的身體懸于美麗的宮牆上,她的生命全部懸於扼在她美麗潔白頸項間的那只大手中。

    死亡或許馬上到來,然而這女子,這位慶國二十年來最怪異的女子終究是瘋的,所以在她的眼中根本看不到一絲對於死亡的恐懼,有的只是一抹淡淡地嘲弄與譏諷。

    嘲開與譏諷的對象,自然是她面前的天下第一,她的兄長,慶國的皇帝陛下。

    或許是這一抹嘲弄的原因,慶國皇帝的手掌略微松了松,給了李雲睿一絲喘息的機會。李雲睿大口地呼吸著,忽然間舉起拳頭,拼命地捶打著皇帝堅實的身軀,因為呼吸太急,甚至連她的鼻涕和口水都流了出來,淌在她那張依然美麗卻有些變形的臉頰上。

    死亡或許不可怕,但是沒有人在將要死的時候,忽然抓到了生的機會,還不會亂了心志。

    皇帝冷漠而譏諷地看著她,一字一句說道:“原來,瘋子終究還是怕死的。”

    長公主啐了皇帝一臉的唾沫,嘶啞著聲音,瘋狂地笑了起來。

    皇帝緩緩拭去臉上的唾沫,面色不變,又舉手緩緩擦去長公主臉上的東西,緩緩說道:“你我兄妹二人,這幾年似乎很少說些知心話了,多給你一些時間何妨?”

    “不用時間了。”長公主艱難地吃吃笑道:“我只是在想,你如果今天殺死我,接下來是不是就要殺陳萍萍了……很奇妙的是,清宮這種大事,你居然一個虎衛都沒有帶……你在防著誰?防範建?”

    以慶國朝廷的局勢,一旦平衡完全被打破,身為帝王,自然要樹立全新的平衡,而原來老的一代,自然要成為祭品。

    “很好……看來範建死了,範閑也要死了……有這麼多人陪我一起走,我又在乎什麼?”

    長公主忽然又啐了皇帝一臉,嘶著聲音說道:“你是寡人,你是孤家寡人!殺了我啊,殺了我,你沒兒子,你什麼都沒有……你就是一個孤魂野鬼。”

    “天子不需要朋友。”皇帝冷漠說道:“至於兒子們,如果他們敢造反,朕自然可以再生。”

    廣信宮外,忽然傳來急促的叩門聲,聲音極響,似乎外面的人極為急迫。

    “你……終究還是……不捨得殺我。”長公主喘息著,怔怔望著皇帝說道:“你明知道我是在拖時間,為什麼任由我拖著?”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九十二章 幽

皇帝緩緩閉上眼睛,說道:“你高估了朕的耐心,我低估了你在宮裏的能量……”

長公主望著皇帝喘息說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給我機會,其實我也一直在給你機會,只要你不想殺我,我根本……鼓不起勇氣去害你……因為這一世,我已經習慣了在你的身後,想要完全站在你的對面,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想害你……所以我一直沒有出手。”

“然而你讓我絕望了。”李雲睿喘息著,旋即溫柔地微笑道:“所以殺了我吧,如果我活著,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殺死你。”

“沒有誰能殺死朕。”皇帝平靜說道,然後他的手緩緩用力,而此時廣信宮外的叩門聲卻極怪異地停了下來,長公主的眼中閃過一絲異樣。

“你是我妹妹。”皇帝忽然伸出手去,輕輕地撫摩了一下她的臉頰,喃喃說道:“就算很不乖,可你還是我的妹妹。”

……

……

這是皇帝與長公主在這個世界上所進行的最後一次談話。

然後廣信宮的宮門被幾柄雪一般的刀光橫生生破開,嘶嘶脆響之後,宮門轟然倒塌,一臉平靜然而眸子裏異常急惶的皇太后,在洪老太監的陪伴下,在數名虎衛的拱衛下,走進了廣信宮。

“皇兒!”

太后看著眼前這令人震驚的一幕,尖叫了起來。

長公主用有些失神地目光看了與自己近在咫尺地皇帝一眼。發現皇帝聽到這聲尖叫後。唇角浮現出一絲自嘲的笑容。

卻不知道這笑容是在嘲弄誰。

一根指頭,一根指頭。漸漸從長公主發紅地脖子上鬆開。就像是附在樹枝上致命地毒藤漸漸無力。

皇帝閉著雙眼。用了很長地時間。平伏下自己地呼吸。然後緩緩收回手掌。轉回了身體,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被長公主揪亂了地龍袍。面無表情地迎住了自己地母親。牽著她的手,輕聲說道:“母后。我們回去。”

皇太后地眼光停留在癱倒在宮牆下。撫摩著自己發燙髮紅地脖頸。不停喘息著的長公主身上,渾身發抖。

皇帝牽著皇太后地手微微緊了一下。輕柔說道:“母后,我們走吧。”

話語雖然溫柔。雖然表示了一種妥協。卻也充滿著不可抵擋地威嚴。皇太后地手再次顫抖了起來。顫聲說道:“回宮。趕緊回宮。”

皇帝忽然在廣信宮門口停住了腳步。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靜。眉頭卻略微皺了一下。說道:“朕以為。這天下子民皆是朕的子民。”

先前破宮而入那幾名虎衛神情一凝。

幾道風聲響起。幾名跟隨太后地虎衛慘哼數聲。倒在了血泊之中。

皇帝恭謹地扶著太后地手出了廣信宮。

洪老太監袖著手跟在身後。

廣信宮地宮門。再次關閉了起來。也將長公主地喘息聲關在了裏面。

今天地朝會推遲了半個時辰。京都十三城門開門地時間。也推遲了半個時辰,這半個時辰裏足夠皇宮裏發生很多事情。也足夠朝中地文武百官們大致知曉了陛下做了些什麼。

所以沒有人敢真地在半個時辰之後再赴皇城,所有地上朝大臣們。都依照原定地時間。老老實實地守候在了皇宮地城門外。

只是今天場間地氣氛很怪異,沒有人會聚在一起討論閒聊。便是連寒喧似乎也成了一種罪功。那股畸形地沈默。讓所有地人都感到了一股壓力。

就在淩晨前。長公主在朝中京中的大部分勢力已經被一掃而光。而有些勢力甚至是以往這些官員們根本不清楚地。這次行動來的如此迅疾。下手如此決斷狠辣。收網如此乾淨俐落,讓這些官員們都感到了一絲寒冷。

據說坐鎮京都指揮地,是監察院地那條老黑狗。

官員們當然就知道此次事件的層級有多高。然而站在皇城前各自揣摩著心思,卻想明白了。這天下終究是陛下地天下。不是皇子們地天下。更不是長公主地玩物。只要陛下哪天想動一下。自然會輕鬆無比地將這些人清掃乾淨。

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群臣們才回復了往常對於那位高坐龍椅之上男子地無上敬畏。才想起。自己這些人似乎在這些年裏都已經習慣了陛下地沈默。而忘卻了他當年地無上榮光與豐功偉績。

只是官員們也不可能就此沈默接受,因為他們不知道朝會上緊接著會發生什麼。如果說陛下要借此事對朝堂再進行一次大的清洗。門下中書的那些老大人們。很是擔心慶國地官僚機構還能不能承擔起這樣一次風雨。

范提司已經抓了太多的官員。

如果再抓一批。誰來替朝廷辦事?

而更多地人則是在猜想著。長公主殿下究竟是因何事得罪了陛下,竟然落得個如此下場。無論如何,這些官員們也是猜不到事件真正地原因,自然也不可能聯想到皇宮裏那些血腥陰慘地畫面。

皇宮裏沒有什麼消息傳出來,看似很平靜。

……

……

鞭響玉鳴。眾大臣依次排列上殿,其中就包括門下中書最前的舒胡兩位大學士,還有諸部尚書,戶部尚書范建也在其列,只是龍椅之下地位列中,已然少了數人。

這數人此時只怕正在大理寺或監察院中。

群臣低頭而入,片刻平靜後卻愕然發現,龍椅上並沒有人。

舒蕪憂心忡忡地看了胡大學士一眼,雖沒有說什麼。但眼神裏已經傳遞了足夠地資訊。這位老學士隨侍陛下多年。當然知道陛下地心志手段,既然說推遲半個時辰,那便是陛下一定有把握在半個時辰之內了結所有事情。

以陛下的氣度,沒有把握的事情。他不會做。他也不會說。

只是此時半個時辰已過。他卻依然沒有上朝,難道說宮裏的事情已經麻煩到了此等地步?

此時京都地雨早已停了。天邊泛著紅紅地朝霞雲彩,雖無熱度卻足以讓睹者生起幾絲溫暖之意,只是太極殿上地這些慶國大臣們,心頭卻是寒冷緊張不安。

隨著一聲太監地唱禮,那位穿著龍袍地男子終於珊珊來遲。

山呼萬歲之後。依序說話。遞上奏章。發下批閱。所有朝會的程式顯得是那樣流暢自然,在這樣一個早晨。沒有任何人敢讓皇帝陛下稍動怒氣。

舒蕪抬頭偷看了一眼。發現皇帝陛下坐在龍椅上面色平靜,只是略現疲憊之色。

任何觸霉頭的事情總是要有人做的。畢竟朝廷的規矩在這裏。文臣們地職責所在。堂堂兩部尚書忽然被逮入獄。都察院禦史十去其三,京都驟現兩宗大血案,此等大事。一味裝聾作啞,也躲不過去。

舒蕪歎息一聲。在心中對自己暗道一聲抱歉後。出列緩緩將昨夜之事道出。然後恭請聖諭。

皇帝撐頜於椅。沈默許久後。緩緩說道:“監察院之事。皆得朕之旨意,這些人都在獄中。”

舒蕪平素裏也敢與陛下正面衝突。嚴辭進諫。但他知道,這只是陛下需要自己這樣一位元略顯滑稽地諍臣,可今日之事甚大,怎麼也不能貿然相詢。他吞了一口唾沫,潤潤自己因為緊張而有些乾澀地嗓子,恭敬稟道:“未知顏尚書諸人所犯何事。”

皇帝看了他一眼。閉上了雙眼,揮了揮手。

姚太監早已自龍椅身旁地黃絹匣子裏取出數份奏摺與卷宗。小跑下了禦台。分發給了站在最前列的幾位老大臣。

奏摺與卷宗上寫地什麼東西,像舒蕪、範建這些老傢伙當然心知肚明。早已猜到。但是當他們自己傳閱時,依然要表現出震驚、憤怒、愧疚地表情。

卷宗上當然是監察院的調查所得,針對昨夜被索入獄地那些大臣地罪名。一椿一椿清楚地不能再清楚,口供俱在,人證物證已入大理寺,完全將那些大臣們咬地死死地,根本不可能給他們任何翻身的機會。

而朝堂上這些大臣表演地那三種表情。自然是要向陛下表示,自己這些人對於吏部尚書顏行書諸人的罪行一無所知,故而震驚。身為朝中同僚,對於這些食君祿,卻欺君枉上,欺壓良民的罪臣無比憤怒……至於愧疚,自然是因為同朝若干年,居然沒有能夠提前發現這些罪臣們地狼子野心,未能提前告知陛下。揭穿這些人地醜陋面目,難逃識人不明之罪。辛苦陛下聖心禦裁……不免有些愧對陛下,愧對朝廷,愧對慶國百姓。

這三種表情做地很充分,而皇帝地表情卻依舊是淡淡地,唇角露著自嘲與嘲弄,他今日上朝之所以晚了半個時辰,自然是因為要在含光殿裏安撫母親,還要將皇宮裏地一切料理妥當。

很明顯,他沒有向皇太后說明自己動怒的原因,但很怪異地是,沒有能夠將長公主暗中抹去,這位皇帝陛下並不如何失望。

群臣之中除了三種表情之外,還有一種表情,那便是惶恐驚懼。

卷宗在朝堂上傳了一圈,已經有四位官員跪到了地上,這幾位官員也是往日裏與長公主有些關聯地角色,與卷宗上所涉之事脫不了干係,一見這卷宗,便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

這四位大臣跪在太極殿中拼命磕頭,卻不敢高呼聖上饒命,因為他們清楚,自己地皇帝陛下,最討厭的便是那些無恥求饒之輩。

皇帝冷漠地看了這四位大臣一眼,說道:“罪不及眾。”

四位大臣身子一震,似乎沒有想到陛下居然就這樣輕輕鬆松地饒過自己,大驚之後的大喜,讓其中一人忍不住癱坐於地,半晌說不出話來。

皇帝皺著眉頭看了那人一眼。也沒有多說什麼。

……

……

朝會之後地御書房。此時剩下地才是慶國真正地權力中心,門下中書包括六部三寺的老大人們依然如往日般坐在繡墩之上,只是今日這些大人物們卻像是覺得坐在了針尖之上,十分難過。

今日沒有太子皇子聽講。大臣們的心中在猜測。面上卻不敢流露絲毫。

皇帝看了這些人一眼。緩緩說道:“有些事情。朕可以放在朝堂上講,有些事情,便只能在這裏講,因為諸位大人乃我慶國棟樑。天子家事。亦是國事一屬,你們總要知曉。”

眾人心中一緊,知道這是要說長公主地事情,趕緊往前躬了躬身子。

“顏行書等人,只是爪牙,朕不會輕殺。”皇帝半倚在矮榻上。說道:“朝堂上。朕也不會大動,罷了。你們先看吧。”

此時眾大臣手中拿著地卷宗。可不是朝堂上傳閱地那幾份卷宗。而是真正地一些機密。所以大臣們也不用再偽裝那三種表情。因為這三種表情乃是他們自內心深處發出地。

長公主李雲睿出賣慶國監察院駐北齊密諜首領言冰雲!

勾結明家,暗組海盜。搶劫內庫商貨!

暗使膠州水師屠島!

指使刺客當街刺殺朝廷命官!

……

……

舒大學士拿著卷宗的手指在顫抖。這些官員們雖然知道長公主勢大心野,但怎麼也想不到居然會到了這種程度。尤其是這四條罪名太令人驚恐了。當年南慶與北齊談判時。北齊人忽然拋出來的籌碼。打地慶國措手不及,震動朝堂地北齊密諜首領被擒事件……居然是長公主一手操作?

當年那件事情地震動太大。許多大臣還記憶猶新,尤其是後來京都又飄了一場言紙雪花。紙上字字句句直指長公主。還逼得長公主無奈離京……言冰雲如今是監察院四處頭領,是御書房這些大臣們都清楚的事情。諸大臣本以為,那只是言語上的攻擊,沒有料到。竟然是真的!

“這……這……”舒蕪心中一片憤怒,卻又根本斥不出什麼話來。

卷宗上的調查條文太細緻。脈絡太清楚。以至於這些大臣們即便是不信,也很困難。尤其是後三項罪名地人證,如今還被關在獄中。

“有個叫君山會地小玩意。”皇帝閉著眼睛說道:“是雲睿弄出來的東西,帳房先生雖然跑了。但終究還是讓黑騎抓了不少人。至於當街刺殺之事……那兩名刺客如今還在獄中。”

胡大學士稍沉穩一些,雖然不清楚陛下為什麼要將皇族地事情攤到桌面上來說,還是誠懇問道:“會不會……有所差池?畢竟儘是監察院一院調查所得。”

這話說地很明白,眾人也聽地明白。若是這些大罪真地指向長公主,今後地慶國,再也沒有那位長公主殿下東山再起的可能,只是眾人皆知,自從範閑執掌監察院以來,便和長公主明裏暗裏,在京都在江南,鬥地死去活來,不亦樂乎。

如果長公主失勢,那範閑那一派,將成為朝廷裏最有份量地一方。

所以胡大學士才會有些提醒。

皇帝緩緩說道:“事情確實都是范閑查的,不過這個年輕人不會做栽贓這等小手段……刺客地口供與膠州水師將領地畫押俱在,帳冊也在,明家人地口供都出來了,不需要再猜疑。”

胡大學士見陛下沒有聽進去自己暗中的進言,知道陛下心中一定另有打算,便回復了沈默。

“好在言冰雲沒有死。”皇帝忽然睜開眼睛,冷漠說道:“不然朕何以面對慶國子民,不論是軍中兒郎還是監察院地密探,皆是為我大慶出生入死的好兒郎,卻被權貴為了一己之私盡數賣了,賣了!”

他地聲音提高了起來,厭惡說道:“噁心……”

……

……

禦書房內一片安靜,許久之後,皇帝疲憊說道:“但雲睿畢竟是朕親妹妹,諸位大人若有怨意,盡可對朕發作。”

此言一出,禦書房內所有地大臣齊齊地跪到了地上,連稱不敢,心裏均覺著古怪至極,長公主何等身份,難道有誰還敢逼著皇帝用慶律治她死罪?只是……這些事情宮裏處治豈不是更好,為何陛下卻非要如此坦露地告訴自己這些人……發作?天啦,陛下這是從哪里來的詞語?

“為免民間議論,長公主李雲睿封號不除,封地不除。”皇帝忽然開口說道:“任少安!”

跪在最後面地太常寺正卿任少安趕緊往前挪了幾步,他的腿在發抖,心裏也在打鼓,本來御書房會議沒自己什麼事兒,先前一直在猜疑害怕,此時才明白,原來陛下是要自己應旨。

太常寺管理皇族成員的起居住行,一應宮廷禮禦。

“臣在。”

“長公主偶感風寒,著入西城皇家別院靜養,非有旨意者,不得相擾,違令者斬。”

“由監察院看管。”皇帝頓了頓,又緩緩閉上了眼睛,疲憊說道:“什麼時候大江地江堤全部修好了,什麼時候就讓她出來。”

“臣……領旨。”任少安嚇的快哭了,心想大江萬里長,就算楊萬里再能修,只怕也得幾百年,那時候地長公主只怕早成骷髏了。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九十三章  流

    (抱歉,這幾天會寫地少些,真地抱歉,我的精神狀態有問題。而且總覺得心悸,不明所已,應該是精神問題,不是身體問題,祝大家週末愉快。)

    皇宮裡發生了一次火災。雖然那天天上正下著大雨,這火災來的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在有意無意地安排下,太子太傅諸人都看見了受了驚嚇後。並不怎麼願意說話地太子殿下。

    所以在之後地那些天裡。太子沒有在御書房旁聽。便有了一個極好的理由,沒有太多人會懷疑。這其間隱藏著什麼。

    皇室別院。便是當年林婉兒準備成婚,從皇宮裡搬出來居住的地方,也是范閒曾經爬過無數次牆地地方。只是如今他若還想再爬兩次。一定會被無數弩箭射成刺蝟。

    別院四周的防衛無比森嚴。沿院四條街道早已被封,就像是一個大大的回字,別院便是裡面那個小圈。外圍則是監察院嚴密的封鎖。

    名義上那個小國子裡是長公主在調養身體。但朝中的大臣們自然知道,這位殿下是被陛下幽禁於此。監察院看管地極嚴。只怕連個蚊子都飛不進去,消息自然也出不來。

    會幽禁多久呢?

    一輛馬車在護衛們的陪伴下,由東面緩緩駛來,這輛馬車地主人先前入宮一趟,卻沒有得到任何消息,所以此時冒著大險,來到了西城的皇家別院。

    駕車地是籐子京。而這輛印著范氏方圓微記的馬車,卻在離別院半條街地地方,就被人冷冷攔了下來。

    車簾微微掀開。露出林婉兒那張疲憊中帶著微微悲傷地臉,她入宮見了太后。沒有見到皇后,雖然太后沒有說什麼,但是宮中氣氛以及某些細處的異樣,已經讓她證實了心中地猜想。

    不論是從范閒地角度。還是從皇族的角度。她今日本就不應該來別院。雖然裡面關著的是她地母親。

    可是她忍不住不來。她總有一種很不吉的感想。如果再不見見那個女子。這一世只怕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了。

    幽禁,多少年?

    「夫人。旨意清楚。嚴禁任何人打擾殿下休息。」一名監察院地官員平靜說道:「要不您去請旨。」

    幾番交涉之下。范府的馬車。依然沒有辦法再進一步。林婉兒歎了口氣。回到了車中。知道自己本就不應來,可是……她搖了搖頭,說道:「知道了。」

    那名監察院官員鬆了一大口氣。趕緊行禮表示謝意,若是一般地大臣貴人想來別院看長公主。只怕監察院的人早已拿著棍子趕將出去,然而馬車中地這位女子乃是長公主的親生女兒。最關鍵的是,她是監察院提司大人范閒地妻子。

    這後一個身份。讓所有監察院的人都不敢稍失禮數。

    林婉兒似是沒有聽到他在說些什麼。怔怔望著遠處那個熟悉地園子,緩緩低下頭,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在心中默默替母親祈福。

    長公主被幽禁地事實,在朝野上下自然造成了極大地震動。

    因為沒有人會輕視這個女子在這十幾年間對慶國朝政的暗中影響力以及她及她周邊的人,對於朝野上下地控制力。

    長公主既然沒有死。那麼誰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事,好在陛下如此雷厲風行地將長公主一系清掃乾淨,很完美地展現了一位帝王可怕地控制力與殺傷力,沒有太多人會擔心朝政還會有大的變化。

    有的派系從內心深處感到開心。比如監察院。比如門下中書,比如太常寺,有很多人感到害怕。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也會被請去監察院喝茶。有很多人感到刺激。覺得在有生之年可以看到皇帝公主兄妹反目這樣大地戲碼。實在是不虛此生。

    也有些人感到難過與傷心,難過與傷心的理由不一樣。比如林婉兒是因為母女之情,而旁地人則是因為自己失去了許多往上爬地機會。

    但所有人都有一個共通地認知,所有地勢力中。應該屬二皇子最為惶恐難過。

    范閒用了兩年的時間,將長公主與二皇子之間的聯繫挑上了檯面,將二皇子一系打地狼奔犬逐,所有人都知道了二皇子的真正靠山就是長公主,如今長公主失勢被幽禁。二皇子會怎麼辦?

    沒有幾個人知道長公主與太子之間地關係。

    包括二皇子在內。

    所以王府之中。二皇子如同眾人所猜測地那般,震驚,難過,失望。傷心,惶恐。他蹲在椅子上,手裡下意識地拿著一塊糕點,卻沒有往嘴裡送。手指用力。將糕點捏地有些鬆散了。雙眼下意識裡看著王府地大門口——似乎隨時隨地,宮裡地太監和太常寺的官員們就會闖進府來。將自己捉拿幽禁。

    二皇子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什麼父皇為忽然對姑母動手,而且他更震懾於父親悄無聲息地下手,雷霆一擊地力量,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明白過來。陛下一直不動。不代表他沒有能力動。只不過以前他懶得動。

    天子一動。天地變色,悄無聲息,一場雷雨之後。京都地局勢便變了模樣。

    二皇子不知道自己即將面臨地是什麼,皇帝對於他與長公主之間地關係一清二楚,或許……他這一世就再也沒有出頭地機會了。

    他歎息了一聲,將糕點放在了身邊手碟中,苦笑著接過手巾揩了揩手,望著身邊的王妃葉靈兒說道:「如果有什麼問題,想必父皇看在你叔祖地面子上,也不會難為你地。」

    葉靈兒明亮地雙眸蒙著一層淡淡地擔憂,她當然清楚夫君這幾天一直老老實實呆在府中,時刻做著被緝拿地準備是為什麼。

    然則她無法去安慰對方。也不可能去幫他做些什麼。

    二皇子如今手中可以憑恃的力量。就是葉家。但在長公主被幽禁之後地這些天裡。他不敢與葉家有任何明裡暗裡的通氣來往。因為他清楚。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宮中地注視之下。

    他沒有做好準備。準確地說,在姑母忽然被打落塵埃之後,他根本沒有舅氣去做些什麼。他擔心自己地異動,會讓父皇更加勃然大怒。

    為了自己的生命著想。還是安靜一些吧,幽禁。至少不是死亡。

    二皇子老老實實地在王府裡等待著末日地到來。京都朝野上下地人們,也在等待著二皇子完蛋的那一天。然而眾人等了許久,皇宮裡依然沒有旨意出來。這個事實讓眾人不免心生疑惑。暗中猜測不已。

    便在此時,一道旨意出宮。

    所有人都被震涼的說不出話來,消息傳到了王府。二皇子被這道旨意震地直接從椅子上摔了下來,無窮意外地喜悅和無窮的疑惑,在他的腦中化成了無窮地震驚——這是為什麼?

    旨意寫的很清楚。南詔國國主新喪。陛下特旨遣太子李承乾。代聖出巡,封南詔!

    南詔?這是七年前被慶國軍隊硬生生打下地屬國,地處偏遠,毒瘴極多,道路艱且難行……千里迢迢之外。來去至少需要四個月地時間。

    雖說南詔這些年一直安份,視慶國為主,兩國闖關係極為密切,南詔國國主去世。慶國自然要派去相當地位的人物弔喪。並且觀禮,可是……為什麼是太子?這完全不符常禮。

    為什麼不是大皇子?

    為什麼不是胡大學士?

    為什麼不是范閒?

    在這樣一個敏感的時刻。太子忽然被派到千里之外的南詔。這代表了什麼意思?難道是一種變相的流放?

    長公主被幽禁,所有人都以為第二個倒霉的人一定是二皇子,誰也想不到。居然是太子!

    難道陛下終於有了廢太子的念頭?

    雖說當前地事態細節並不足以支撐這個判斷,可朝中那些奸滑的官員們,都察覺到了風聲有異,卻怎麼也想不明白。

    二皇子自己當然是最想不明白地一個人。他只是覺得渾身發冷。他地那位父皇行事,總是這樣出人意料與令人寒冷。行事手法有如流雲在天。怎麼也摸不清楚痕跡。

    所以二皇子在震驚之後,變得更加老實本分了。

    二十日後,面色蒼白的太子殿下,在一隊禁軍。十幾名虎衛,監察院一屬的三重保護下。由京都南門而出,向著遙遠地似乎永遠難以到達的南詔國,緩緩行去。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九十四章 歎

    離京都極遠的江南境內,春意已籠西湖柳,西湖邊上彭氏莊園裡的春色更濃,沿宅後一溜的青樹快意地伸展著腰肢,貪婪地吸吮著空氣裡的濕意與一日暖過一日的陽光。

    然而這莊園的主人卻並不如何快意,更沒有伸懶腰的閒趣,他苦著臉,將最近這些天京都發來的院報邸報,甚至是宮廷辦的那個花邊報紙都看了一遍,依然沒有放鬆起來。

    最末了,他小聲與史闡立交流了一下抱月樓渠道過來的消息,終於確認了事情的發展軌跡,正如這些情報中說的一樣。

    長公主被幽禁在西城別院,太子殿下身負聖命,前往千里之外的南詔國觀禮。

    這便是目前看來,事件最直接的兩個結果,所以這位莊園的年輕主人忍不住歎氣,忍不住連連搖頭。

    史闡立好奇地看著他,問道:「先生,雖然不知道陛下因何動怒,但經此一事,長公主殿下再也無法在朝中在江南對您不利,豈不是天大的好事?您為何還是如此鬱鬱不樂?」

    范閒斜乜著眼睛看著他,半晌後將話語嚥了回去,有些百無聊賴地揮揮手,說道:「再說吧,你還是趕緊回蘇州把抱月樓看著。」

    史闡立滿頭霧水地離開,深知此事內情的王啟年閃身進來,他安靜地站在范閒的身後,注視著大人再次審看京都傳來的所有情報,沒有發出一言一語。

    因為他清楚范閒因何煩惱。

    「我辛辛苦苦做了這樣一個局,最後卻是這樣的結果。」范閒有些無奈說道:「這次冒的險夠大了,結果……那婦人還是活了下來,這究竟是為什麼?」

    王啟年在一旁看了他一眼。心想……長公主畢竟是大人的岳母,這話不免有些冷血。

    能夠橫亙在長公主與皇帝中間,把范閒用了無數氣力引爆地那顆炸彈壓下去的,當然只有那位久在深宮的老人家,可是范閒依然對於這件事情的過程有許多不解和懷疑。

    「婦人之仁。」

    他皺著眉頭說道。

    這句話不僅僅是批評皇帝最後收手,也代表了他某一方面的懷疑,長公主為什麼連一點兒像樣的反擊都沒有使出來,便被皇帝老子如此輕而易舉的收拾掉?就算他知曉宮外的動作都是由陳院長大人親自佈置,可是以他對自己丈母娘的瞭解……她這般安靜地束手就擒,實在是與那個瘋名不合。

    「我和你說過。長公主是喜歡陛下的。」范閒扁著嘴說道:「只是沒想到居然會癡迷到這種地步,陛下沒有真正動手。起殺心之前,她居然都不會主動反抗……這是什麼世道?」

    他身旁王啟年地臉色很古怪。也由不得他不古怪,身為慶國的臣子,就算再如何囂張有叛心,也沒有誰敢在自家院子裡,說出如此大逆不道地話。

    偏生范閒就說了,還當著他的面說了,逼著他聽進了耳朵裡。而且很明顯。這不是第一次說這種話題。

    王啟年很難過地咳了兩聲,他明白自己這輩子地生死富貴早已和小范大人緊緊地聯繫在了一起。小范大人根本不擔心自己會背叛他,所以才會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地說話。

    本來這次揭露皇族醜聞,逼陛下動手的計劃。就是范閒與王啟年兩個人做的。茲事體大,啟年小組的其他成員根本沒有得到一絲風聲,至於言冰雲,更是被完全蒙在鼓裡。

    好在江南離京都遠,范閒與王啟年佈置的先手在兩個月後才迸發,就算是神仙,大概也猜不到這件事情和他們二人有關。

    除非洪竹忽然有了自殺和殺友的勇氣。

    「院報裡有幾處值得注意。」雖然做的是不臣之事,王啟年還是不能習慣大談不臣之語,有些痛苦地指著院報上幾個地方,強行轉了話題,提醒道:「回春堂地縱火案、宗親墜馬,太醫橫死……這三件事情有蹊蹺。」

    「噢?」范閒回頭看了他一眼,院報上面並沒有將這三件事情聯繫起來,宮裡也不會允許任何有心人看出裡面地瓜葛,問題是他二人對這三個地方太清楚了,當然知道這些事情的根源是什麼,「難道你不認為是長公主太子殺人滅口?」

    「那只是藥,藥根本算不得什麼證據。」王啟年額上皺紋極深,「長公主殿下與太子殿下又不是笨人,憑什麼在宮中調查地時候,做出這些糊塗事來。」

    「這也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我們留著這些活口,就是準備讓陛下去審。」范閒若有所思,「可明顯陛下沒有審,他怎麼就能斷定那件事情?」

    「還有。」他指著紙張,認真說道:「宮裡沒查到,長公主應該不會自承其污……這三椿案子,究竟是誰做的?」

    范閒地眉頭皺了起來,此時事後反思,這三處活著確實不如死了好,自己當初的設想,在這個環節中,確實有些問題……而現在他思考的是,誰幫著把這局做成了地地道道的死局,讓陛下審無可審,只有憑著自己的猜疑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還在京都的時候,他和王啟年二人便隱隱約約察覺到,有個勢力似乎正在做與自己差不多的事情,只是當時他們怕打草驚蛇,一直不敢細查。

    「應該不是別人了。」王啟年歎了一口氣。

    范閒也歎了口氣,搖頭說道:「除了咱們那位,也沒別人了。」

    ……

    ……

    「太子殿下去了南詔……」書房裡沒有平靜太久,范閒說出了盤桓在他心頭的問題,「依時間推斷,這時候應該已經過了穎州,繼續往南了,你說陛下這個安排是為什麼?朝廷裡的臣子肯定還在猜測,還弄不明白。長公主的事情為什麼會牽扯到太子,但你我肯定清楚,陛下絕對不會容忍一個讓皇族蒙羞的兒子,繼承大位。往南詔觀禮……承乾還能回來嗎?」

    王啟年沉默著,不敢回答這個問題。

    范閒笑著看了他一眼,說道:「你我二人不知道做了多少株連九族地事情,議論一下何妨。」

    王啟年苦笑,知道大人再次提醒自己,用心何其無恥,搖頭說道:「我看這一路應該沒什麼事兒。陛下就算已經有了廢儲的意思,也不可能選在這時候拋出來。」

    「有道理。」范閒輕輕地拍了一下桌子。「和我的想法一樣,咱們這位陛下。要的就是英明神武的勁兒,青史留名的范兒,千方百計想的就是把這件事情壓下去,絕對不願意落人話柄。此趟太子赴南詔,一則是將他流出京都,慢慢謀劃廢儲一事,二則……」

    他皺起了眉頭。忽然想到南詔那處毒霧瀰漫。七八年前燕小乙率兵南討時,士兵們的傷亡基本上都是因為這個禍害。

    「瘴氣侵體。太子漸漸體弱……」王啟年說出這句話,才猛然驚醒,自己說話的膽子果然越來越大了。

    范閒苦笑接道:「如果真是你我這般想的。陛下……果然厲害。」

    他地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只不過王啟年沒有注意到。

    「很遺憾,未競全功。」范閒歎息道:「你說長公主怎麼就沒死呢?」

    這是今天他第二次赤裸裸地惋惜,王啟年覺得有些古怪,長公主已然失勢,大人畢竟是對方地女婿,不論是從人倫親道上講,他都不應該如此說才是。

    王啟年不清楚,范閒自入京都後,下意識裡便很忌憚長公主,因為對付旁的人,可以用陰謀用權術較量,可是對付一個世人傳頌其瘋地權貴人物,范閒很難猜到對方會做出何樣瘋狂的反應。

    這種不確定性,使范閒很頭痛。

    尤其是此次京都宮闈之變,范閒始終難以相信這樣的結局——長公主身處死地,為何她那些力量沒有進行最後的反撲?軍方的大老呢?燕小乙的態度呢?如果說事情發生的太迅猛,軍方沒有反應地時間……可是葉流雲呢?

    范閒比任何人都清楚,葉流雲在君山會中地供奉地位,在蘇州城中,也曾被那破樓一劍嚇的魂都險些掉了,即便君山會是一個鬆散地組織,可是長公主一定不會像如今看來這樣的不堪一擊。

    先前與王啟年分析過長公主對皇帝的瘋狂畸戀,但那只是范閒用來說服自己地說辭,他並不相信這一點。

    只不過,這個人世間有些事情,或許正是人們不相信的東西,才是最真實的原因。

    范閒在書桌旁歎息著,惋息著,在王啟年走後,依然止不住長噓短歎。王啟年關上房門,下意識裡搖搖頭,心想長公主雖然沒死,但是從此以後,朝廷裡再無人是范提司的對手,如此結果已然大佳,提司大人因何歎氣?

    其實原因很簡單——范閒不是一位忠臣,更不是一位純臣,他所構想的,只是在江南看著虎鶴爭鬥,各自受傷。

    他想長公主垮臺,但他也不會相信皇帝老子,他所歎息,便是皇帝的手段,似乎比自己想像中來的更快,更厲害,皇帝的力量,沒有受到絲毫的損失。

    范閒一個人坐在書房中,沉默地分析著京都發生的一切,他隱約感覺到長公主或許可能因為瘋狂的情愫而執拗地等待著皇帝的雷霆一怒,而皇帝明顯是有所保留,是親情?范閒不相信這一點。

    他翻開院報下的那幾封書信,第二次看過之後,沉思片刻,便開始寫回信。信自京都家中來,父親一封,婉兒一封,主要講的都是思思及她腹中孩子的事情,一應平安,並不需要太過擔心。

    然而婉兒的信中,自然要提到了長公主的事情,雖沒有明言什麼,但似乎也是想讓范閒在宮裡說些話。

    范閒再次苦惱地歎息了起來,他清楚妻子是個難得的聰明人,當然知道被遮掩的一切背後,是怎樣的不可調和,可她依然來信讓自己說話,這只證明了,婉兒對長公主始終還是有母女的情份。

    這是很自然的事情,皇帝冷血,范閒冷血,並不代表這天底下的人,皇族的人都是冷血動物。

    范閒認真地寫著回信,對父親那邊當然是要表示自己的震驚與疑惑,對婉兒的回信以勸慰為主,同時問候了一下思思那丫頭。

    接著他便開始寫奏章,給皇帝的密奏,在奏章中雖然沒有直接為長公主求情,但也隱約表示了一下身為人子應該有的關切。寫完後他細細查看了幾遍,確認這種態度,既不會讓皇帝認為自己虛偽,也不會讓皇帝動怒,便封好了火漆,讓下屬們按一級郵路寄出。

    做完了這一切,范閒才稍微放下心來,這數月在江南雖然逍遙,但其實眼光一直盯著京都那處,精神上的壓力十分巨大。

    事雖不協,但基本按照他的想法在進行,他終於放鬆了些,拉開密室的抽屜,取出七葉與自己用一年多的功夫抄錄下的那份內庫三大坊工藝流程發呆。

    這份工藝流程雖然不是內庫的全部,但范閒清楚,如果這份東西真的流傳到北齊,真的會造成很恐怖的後果。

    他的眼睛瞇了起來,暗想這一次雖然是自己和陳萍萍暗中下意識攜手,玩了皇帝一次,但終究只是玩弄了細節,至於大的局面上,說不定是皇帝在玩自己。

    「王十三郎也閒的有些久了。」

    范閒這般想著,然後起身,收拾好一切,離開了西湖邊的莊園。
(我最近一直有些心悸,很難集中精神去寫,請大家原諒,我下個星期會抽一天出來安慰自己,提前請一天的假,謝謝大家。關于書評區,我不介意批評,真的,當然認同不認同另說。無論正方還是反方辯友,什麼意見都可以說,但是能不能溫柔一點?請盡量維系下書評區的平和吧,麻煩大家,拜托大家了。)

    ……

    ……

    便在杭州西湖邊,時近天暮,湖光山色盡融入金光之中,說不出的美麗。在這片暮光之中,單身一人的範閑來到了湖畔一座山丘之上,看著那個手持青幡的年輕人,偏頭說道︰“听說你最近在杭州城里算命,很是得到了一些大家小姐的青睞?”

    手持青幡的年輕人,自然便是東夷城四顧劍的關門弟子,那位幫助範閑殺了燕慎獨的九品高手。關于這個人的存在,以及之後對于自己的幫助,範閑一直覺得有些荒謬,就像是前世听說過的那些先鋒戲劇,讓人怎麼品咂,都覺得嘴里有股異味兒。

    四顧劍那白痴雖然看似想的分明,但實際上範閑總覺得這事兒太胡鬧了,雖則天下沒有幾個人知道王十三郎和四顧劍之間的關系,可若範閑翻臉不認帳,四顧劍怎麼向長公主或者說燕小乙那邊交代?

    王十三郎的臉朝著西湖的方向,淡淡的金光映著他英俊的面寵,鍍上了一層令人覺著心怡的光芒,極其溫和。

    “現如今,整個江南都知道我是大人您私屬的高手。”年輕人和藹笑著說道︰“自然那些官員們也會給我幾分薄面,這算命的生意。當然差不到哪里去。”

    湖面上一陣輕風拂來,沿著山丘下地青樹往上,只略略帶動了十三郎手中那面青幡的一角,卻恰好露出了鐵相二字。

    經歷了招商錢莊侵佔明家股子的風波,當時曾在明園的人,都已經猜到。這位站在招商錢莊掌櫃身後的年輕人,一定是小範大人用來監視錢莊的高手。

    欽差大人地心腹,自然在江南一帶混的風生水起。

    “好在你沒有禍害良家姑娘的習慣。”範閑笑了笑,站到了他的身邊,偏首望了他一眼。心里泛起一股復雜的情緒。

    湖畔青丘,湖面反金光。光潤臉龐。這一幕景象,讓範閑不由想到了很多年之前。在澹州地懸崖上,世間最親近的那個男子,似乎也是被一團明亮包圍著。

    那個蒙著一塊黑布地男子,似乎在對某個地方告別,那十三郎呢?範閑下意識里搖搖頭,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總習慣將這位仁兄與那位瞎子叔聯系在一起。

    他很想念五竹。尤其是在江南這麼安穩地狀況下,他不知道五竹叔的傷究竟養好了沒有。就連陳萍萍也不知道五竹究竟躲在什麼地方養傷。

    而什麼樣地傷勢居然要養一年多?

    範閑的眉頭皺了起來。

    王十三郎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問道︰“範大人,你有心事?”

    “是的。”範閑沒有猶豫。直接說道︰“我有件事情需要你幫忙。”

    “什麼事情?”

    “我朝太子正在往南詔方向走,這一路上毒霧彌漫,道路艱險。我有些擔心他的身體。”範閑面色平靜說道。

    王十三郎眉頭微皺。呼吸略微沉重了一些,思忖許久後緩緩說道︰“禁軍,監察院加慶國虎衛,這種防守何其嚴密,就算我死了,我也不見得能近他的身。”

    範閑笑了起來︰“你誤會我的意思了。”

    王十三郎看著他。一言不發。

    “替我帶解毒丸子給他。”範閑微微低頭。似乎是在躲避湖面上越來越濃地金光,“替我暗中保護他,確保這一路上他的安全。”

    王十三郎地眉頭皺地更緊,完全不明白範閑為什麼忽然間會拋出這個任務,遲疑少許後。他輕聲說道︰“為什麼?以我對慶國京都局勢的了解,長公主被幽禁,太子明顯也要失勢,慶國皇帝之下,再無與你抗衡之人。”

    範閑笑了笑,不知道該怎樣解釋,于是干脆沒有解釋。

    “京都到底出了什麼事?”王十三郎像個孩子一樣好奇問道︰“這事兒不會和您有關系吧?”

    他下意識里用了您這個尊稱。但範閑卻是呸了一口,沒好氣說道︰“我在江南,手再長也伸到京都去。”

    王十三郎想了想,認可了他這個解釋,撓了撓頭後說道︰“可是……太子一路南下,看來貴國陛下似乎有什麼想法,範大人你要我去保護他,莫不是猜到了什麼?可是如果我猜地是對的……您這樣,豈不是與貴國陛下作對?如今的我,早已成了眾人皆知地秘密,這樣明著與貴國陛下作對,大人難道不擔心?”

    “免了,別瞎猜了。”範閑嘆了口氣,“這事和陛下無關,純粹是婉兒來信地要求,我畢竟假假也是半個皇族子弟,總要付出一些。”

    王十三郎笑了笑,明知他說的是假話,卻也不揭破。

    範閑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說道︰“別笑的跟兔爺似的,此時看來,你也不是個蠢貨……”

    王十三郎攤手說道︰“我什麼時候蠢過?”

    “殺小箭兄的時候。”此時的範閑,早已從十三郎地嘴中,得知了當時夜襲元台大營時地具體過程,知道十三郎當日的勇猛,發過無數聲感嘆,此時又再次重復了一遍,“猛士……很容易死的。”

    王十三郎自嘲笑道︰“我大概只習慣這樣的對戰方式。”

    不知怎的,範閑忽然想到了林青霞演地猛將兄,很荒謬地自己笑了起來,然後在王十三郎茫然的眼光中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師傅讓你跟著我,想必是為了很多年以後的事情……既然如此,還是惜些命吧……南詔那一線上。你暗中跟著就好,能不出手當然最佳。”

    他沉默了片刻後說道︰“我不是要脅你,只是明家如今已經在我手中,內庫行東路地權力也都在我手中,你應該清楚這兩個月里,我與令師合作的不錯。所以請幫我這個小忙。”

    ……

    ……

    看著那面青幡消失在了湖畔的金柳里,範閑沉默了下來,蹲了下來,一屁股坐到了青丘上。看著美麗的西湖和那並不存在,從來沒有存在過的斷橋發呆。

    如果知曉內情的王啟年知道他這個安排。一定會嚇的半死,以為他患了失心瘋。然而範閑清楚。自己沒有瘋,以前要將太子打下來,是因為太子如果繼位後,自己就沒有好日子過。

    而此時要保住太子的小命,卻是要給慶國皇帝制造麻煩——因為一旦長公主和太子完全嗝屁後,他與皇帝之間再沒有任何緩沖,削權是馬上就要到來的事情。而範閑更擔心的是陳萍萍和範建地安全。

    範閑心里清楚。慶國皇帝是一個極要名聲的人,從這次皇宮事變中便可以觀察地極為充分。一件皇族丑聞,皇帝為了遮掩此事,不惜殺了宮中數百人。還將一直壓在案下許久的東海屠島事,出賣言冰雲地細則都拋了出來。

    如此一來,長公主的垮台便有了很實在的理由,可皇帝要繞這麼多彎子,說明他不想自己的名聲受絲毫損害,這不是皇族的丑聞,這是長公主的丑聞,如此而已。

    而對于太子的安排也說明了這點,皇帝想必很頭痛于怎樣廢儲,他不願意扇自己地耳光,太子最近這兩年表現地如此純良安份,皇帝能找到什麼借口?

    南詔行中,肯定會發生許多事情,而範閑派王十三郎這個變數過去,便是要將那些事情消化一部分。

    範閑沒有愚蠢到重新將太子保起來,他只是想給皇帝制造一些小麻煩,讓皇帝不要那麼早就注意到自己,注意到招商錢莊,對自己身後那兩位老人家動心思。

    他思念五竹叔,他清楚,在慶國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他關心的人,為了這些人,他必須停留在此。如果僅僅只是範閑自己,他真地什麼也不怕也不擔心,縱使和皇帝老子決裂,他也可以很囂張,很裝B地對著皇城上豎中指。

    在二皇子和很多聰明人的眼中,範閑身邊的一切其實都是些紙面上地力量,根本不堪一擊。他自己也清楚,這個世界的子民,對于皇權都有一種天生的膜拜,不要說監察院,就連他的啟年小組,遠在京都坐鎮院中的小言公子,或許都會因為一道旨意,而站在自己的對立面。

    然而就算他身邊的一切,全部被皇帝一道旨意奪走,他也不會害怕,不會被老二言中。

    因為他有一顆停頓了很久的現代人的心髒,對于皇權這種東西,他向來沒有絲毫敬畏,因為他有與七葉互相參討,整理出一份內庫工藝流程的能力,因為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位擅于殺人的九品高手。

    他還有箱子,有419的皇帝姘頭,有五繡叔。

    範閑沉默地坐在西湖邊的青丘上,眯眼看著遠方的紅紅暮雲,心里想著,如果有一天自己被逼著對那座皇城豎中指,那該是一個怎樣壯觀的場景啊!

    慶國乃當世第一強國,長公主李雲睿在過去這十數年里,隱藏在慶國皇帝的身後,做了許多的事情,暗中陰了另外兩方大勢力無數好處,比如借口北齊與東夷城刺客謀殺範侍郎私生子一事,再啟戰釁,奪了北齊大片疆土,比如反手將言冰雲賣與北齊,換得肖恩北歸,卻擾得北齊朝廷一陣大亂,帝後兩黨沖突再起。

    但很奇妙的是,長公主與北齊皇太後、東夷城四顧劍之間,一直還保持著一種良好的關系,甚至關于內庫方面,還有很多合作。

    也不知道那些異國的人們究竟是怎樣想的。

    但不管怎樣想,長公主的忽然被幽禁,給天下許多地方都帶來了劇烈的震撼,讓許多人開始想些有的沒的事情,比如範閑開始將自己的戰略重心轉到了那位天子身上。

    而在北齊與東夷城兩地,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們,自然也會給出自己的判斷。

    東夷城里的那位大宗師,將他最得意的關門弟子派到了範閑身邊,卻不知道這位關門弟子又被範閑派去當保鏢了。當然,他現在也並沒有關心這個,他只是在關心長公主被幽禁的事情。

    春意濃,春意濃,地處海畔的東夷城卻滿是咸濕的味道,海上的暖流風勢常年這般輕柔地吹拂著,所以城中的人們並沒有對這股春意有太多的感恩。

    東夷城的正中間,是城主的府邸,佔地極為寬廣,城主負責統領城中的一應具體商務,這座以商業繁盛的大城,所謂政務,其實也便是商務,治安之類的問題極少出現,因為沒有什麼江洋大盜敢在全天下九品高手最多的地方出手。

    除了當年還年青的王啟年。

    所有人都知道,真正指引著東夷城前行方向,決定東夷城存亡的地方,並不在城主府,而是在城外那連綿一片的草廬之中。

    草廬繞成了一個凹字形,而很怪異的是,開口並沒有對著大路,相反卻是在靠著後方大山處。如果有人想進這片草廬,便需要繞到山後,沿山路而下。

    相傳,這是四顧劍考較來訪者的最簡單方法。

    在凹字型草廬的正中間,是一個大坑,坑中堆滿了曾經前來挑戰四顧劍,請教四顧劍的高手們留下的劍枝,如亂林一般,向天刺著。

    初出廬的大宗師,不是那麼好當的。

    好在這種挑戰的風潮在那個大坑漸滿之後,終于結束了,沒有人會傻到再去挑戰四顧劍,至于那些真有那麼傻的……已經死在了草廬里。

    這便是天下習武者崇拜景仰念念不忘心向往之的聖地……劍廬。

    也有人稱其為劍冢。

    很美,很有境界的名字。

    然而四顧劍卻只會用一個名字形容自己居所旁的聖地——劍坑。

    “這就是一個坑。”草廬之中傳出一道嘲諷的聲音,聲音的主人似乎很年輕︰“慶國皇帝那個王八蛋,還有李雲睿那個瘋婆子,真當我是個白痴?”

    而在草廬外,赫赫有名的一代劍術大家雲之瀾老老實實地跪在石階下,聆听著這個有些年輕的聲音。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九十六章  新一代的小怪物

    草廬裡的聲音充滿了諷刺與一種近乎狂妄的自大味道,將慶國那對高高在上的兄妹狠狠地批判了一番,說道:「幽禁?白癡才會相信,他們兩兄妹一個當神一個當鬼,搞了這麼十幾年,怎麼就忽然翻臉?翻便翻吧,總要尋個理由才是……如今慶國朝廷扔出來那些理由,算理由嗎?」

    雲之瀾的膝蓋有些痛,他知道師尊這時候自顧自說的高興,明顯忘了自己還跪著,揉了揉膝蓋自己爬了起來,臉上全是苦笑之意,心想師尊大人大多數時候的人生顯得很「荒謬」,但是在大方向上總是有一種令人折服的耐性,在有些細處,也有些神來之筆——比如小師弟。

    可是此時師尊的話語明顯又荒謬了起來,難道說他認為慶國京都發生的這件大事,純粹是慶國皇帝和長公主吃多了沒事兒干,不惜折損皇室顏面,演戲給天下人看?

    雲之瀾無論如何不會相信這一點,說了幾句話表示了自己的意見。

    劍廬裡那位大宗師沉默了下來,似乎覺得自己這個判斷確實有些問題,不過在他心中,慶國人,尤其是慶國的皇室,毫無疑問是天底下最齷齪,最無恥,最骯髒,最下流,最腹黑的一群生物,要讓他相信慶國皇室真的出現這麼大的裂縫,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下意識裡認為,慶國是不是又準備讓自己戴什麼黑鍋了。

    這個認識讓他很憤怒,很黯然,於是有些聽不進去雲之瀾的話語。

    雲之瀾身為東夷四顧劍一脈首徒。除了受長公主之邀赴兩次慶國無功之外,其餘時間都代表著師尊的意旨,配合著東夷城城主,維繫著這座城池以及周邊小國地安寧,對於政務一屬,比那位世稱白癡的大宗師要精明許多。自從慶國京都發生那件事情後,他便敏銳的察覺到,似乎有一個可趁之機,出現在了東夷城的面前。

    如果能夠掌握住這個機會,東夷城最大的威脅。便可以消除,再也不用像棵騎牆的大樹一樣。在慶國的權貴之間周旋犧牲。

    尤其是長公主沒有死,這個事實讓雲之瀾堅定了自己的判斷。極其誠懇地向師尊複述了一遍。

    草廬裡再次沉默了下來,四顧劍沒有再說話,只是一味地沉默,許久之後那個聲音緩緩說道:「眼下不能插手,誰知道是不是一個坑呢?」

    雲之瀾表示明白,心裡卻在苦笑。

    他並不明白,廬中那位偉大的劍者。那位白癡的宗師。並不僅僅是被慶國地腹黑搞怕了,更關鍵的是。如果東夷城要利用慶國地內部爭鬥,需要一個極好的時機,而慶國身為天下第一強國。這種時機不可能由外界地人們營造,而只能等待慶國內部的人們發出邀請。

    不論是四顧劍還是苦荷,都是慶國之外的兩株參天大樹,這兩株樹不能輕易表明自己的態度,不能輕易地隨著山間的風勢舞動,因為他們一旦往一個方向去,再想回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繼續看看,慶國人究竟在玩什麼花樣。」

    草廬裡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向雲之瀾發出了指令,只是沒有告訴自己地徒弟,一直以來,慶國地某些人都可以通過某些渠道向自己傳遞某些重要的信息,而他,現在便是在衡量這些信息。

    「是,師尊。」雲之瀾準備去城主府商議,忽然想到一椿事情,回身皺眉說道:「慶國長公主已經失勢,范閒那裡應該安全,為了防止有人發現小師弟地身份,要不要把他召回來?」

    東夷城四顧劍的關門弟子,那位手持青幡的王十三郎,一向是個極為神秘地人物,這兩年裡,包括雲之瀾在內的許多人,只是知道師尊極為疼愛這個幼徒,卻一直沒有機會入廬看過這位小師弟長什麼模樣,還是到了江南明家招商之爭時,雲之瀾才第一次知道,原來師尊把小師弟派到了范閒的身邊。

    雲之瀾有些不解,更多的是隱隱的不舒服,畢竟在慶國朝廷內部,一直以來那個姓范的年輕人,才是東夷城最大的敵人,這幾年間,不知道壞了東夷城多少事,殺了東夷城多少人。

    就連雲之瀾自己,都險些死在了監察院的暗殺下,東夷城的高手刺客們,更是和監察院的六處在江南打了半年的游擊,所以知道師尊改變了對范閒的態度,雲之瀾雖然接受,但心裡有些小牴觸。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草廬裡的那個聲音譏諷說道:「你還是覺得我幫范閒不對……其實你錯了,不是范閒需要我們幫,而是我們需要范閒接受我們的幫助。」

    「李雲睿那邊已經完了,至少在內庫這一邊是完了。我們需要范閒,而事實上,這幾個月裡明家已經完蛋,可是並沒有影響到我們東夷城,這說明什麼?這說明范閒已經接受了我們的幫助。」

    雲之瀾微微低頭說道:「可是如此一來,我們至少有三成的渠道處於范閒的控制之下,這個慶國的年輕權貴向來翻臉如翻書,一朝他若動了厲心,不好應付。」

    「他為什麼要動心?」草廬裡四顧劍的分析走著睿智的道路,全不見渾,「以往雙方只是小打小鬧,又沒有涉及根骨。之所以其時要衝突,是因為中間有個李雲睿,如今李雲睿既然被幽,我與范閒之間已經沒有利益衝突,他為什麼要冒著全面翻臉的危險……動心?」

    雲之瀾心頭一驚,聽明白師尊那句「我與范閒之間」,這豈不是說,師尊已經至少在表面上承認。范閒那個年輕人有和自己平坐而論的資格?

    「以前我們可以和李雲睿交易。現在就可以和范閒交易。」草廬裡地聲音又響了起來。「因為慶國朝野上下,從骨子裡不怎麼害怕慶國皇帝地人,就是這兩個……記住。慶國不是范閒地,他沒理由為了慶國的利益而損失自己的利益。」

    雲之瀾想了想,還是沒有想通透,可如果范閒在場,一定會對草廬裡伸出大拇指。讚一聲白癡兄智商那是相當地高啊……

    「事發之前,我就讓你師弟去投靠范閒。這便是所謂態度。」草廬裡的聲音頓了頓,「態度要用到位,所以讓你師弟自己做事吧……」

    雲之瀾微微皺眉,心想那位神秘而又可憐的小師弟,就這樣被師尊拋出去給范閒打苦功。難道就僅僅是為了表示自己東夷城的態度。

    「當然。我讓他去慶國,自然還有別的原因。」

    雲之瀾精神一振。不知道接下來會聽到什麼秘辛。結果入耳地話語讓他怔了起來,想了半天之後發現。事情確實是這個樣子,沒有什麼事情。比這件事情更重要。

    「當年北齊皇室叛亂,為什麼北齊那個女人能抱著她的兒子穩坐龍椅,從而將一片哀鴻地北齊收攏成如今的模樣?」

    「因為苦荷站在她那邊。」

    「為什麼東夷城及諸國夾在當世兩大強國之間,左右搖擺,委屈求全,輸貢納銀。但總能一直勉強支撐下去。南慶君民野心如此之大。卻一直沒有嘗試著用他們強大的武力將東夷吞入腹中?」

    雲之瀾根本不用思考。帶著一絲崇敬說道:「因為東夷城有您,有您手中的劍。」

    「不錯。大宗師這種名義雖然沒什麼意思。但用來嚇人當殺器還是不錯的。」草廬裡地聲音忽然顯得有些落寞,「你想過沒有……如果苦荷死了。我死了,這天下會是什麼模樣?」

    雲之瀾後背發寒。至於這種場面。當然是天下所有人都涉想過地事情。只是從來沒有人敢宣諸於口。因為他們知道,以慶國的強大軍力與根植慶國子民心頭地拓邊熱血,一旦兩位不屬於慶國地大宗師逝去,整個天下肯定會再次陷入戰亂之中,且不說北齊,至少東夷城是極難保住了。他誠懇而堅定地說道:「師尊,您不會死。」

    「笑話!這世上哪有不死的人?」

    草廬裡地聲音愈發地落寞起來:「就算不死……可人終究是會老的,苦荷年紀也這麼大了,我年紀也不小了,難道你以為一位油盡燈枯地老人,擅抖的手連劍都拿不動時……他還是位大宗師嗎?」

    ……

    ……

    「可是……這與小師弟入慶有什麼關係?」雲之瀾沉默片刻後,將心中的疑問說了出來。

    「人世間本沒有什麼大宗師。」草廬裡的那位大宗師冷冷說道:「只是三十幾年前漸漸開始,就多了我們這幾個怪物出來,以前沒有,以後……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但至少在眼下看來,整個天下的年輕一代高手之中,唯一有機會接近這個境界的人,不過廖廖數人而已。」

    雲之瀾心頭微動,注視著草廬平靜關著地門。

    門內地聲音笑了:「很可惜,你地年紀大了,很難有這個可能。我東夷城這劍坑裡爬出來不少人,甚至爬出了全天下最多地九品高手,可是如果要說誰有機會成為新一代的怪物……或許只有你小師弟一人。」

    雲之瀾微張著嘴,他在蘇州城招商錢莊裡曾經和王十三郎正面對過一剎,當時知曉這位小師弟年輕輕輕便已然晉入九品,已是十分震驚,但是總覺得小師弟地境界遠不及自己圓融,怎麼在師尊嘴裡,他卻是……最有可能晉入大宗師地人選?

    「這是心性的問題。」四顧劍地聲音此時終於變得像一位大宗師般自信與淡然起不,「欲極於某事,則須不在意某事。你不行,苦荷門下那個叫狼桃的耍刀客也不行……其實這些年來,想必苦荷和我一樣,都被先前說過地那個問題困擾著,我們一旦老去死去,身後這片國土會怎麼辦,所以我們必須搶在我們死之前,將這個問題解決掉。」

    「我選擇了你地小師弟。苦荷。他選擇了海棠。」

    「很湊巧。都是彼此地關門弟子。」

    「而更湊巧地是,苦荷他把海棠送到了范閒地身邊……」四顧劍地聲音帶著一絲嘲諷,「就算不是他送地。至少他一定很高興海棠與范閒之間發生了些什麼,既然他能送,我當然也能送,只不過海棠是個丫頭,這就佔了大便宜了。」

    雲之瀾目瞪口呆,完全不知大宗師種子培養計劃,怎麼又扯到了范閒。不明白為什麼苦荷和師尊這兩位大宗師為什麼一個接一個地將自己的關門弟子送到范閒的身邊。

    「天下真的只有四個老怪物嗎?」四顧劍輕聲反問道:「對,或許只有四個老怪物,那個怪物好像從不見老……你應該知道他。那個瞎子……」

    雲之瀾的心寒冷了起來,知道師尊說的是很多年以前。曾經在東夷城裡暗中行過的某位神秘人物。

    「可你並不知道,范閒是那個瞎子的徒弟。」草廬內地人笑了起來。「這不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嗎?老怪物的關門弟子。都應該湊在一起才對,打打架,談談心,會讓他們三人進益不少。這便是所謂磨礪……當然,想必苦荷和我想地一樣,讓弟子去范閒身邊,也是想沾一點好運氣。」

    「運氣?」雲之瀾盯著那廬緊閉著的門。

    「要成為老怪物需要什麼樣地條件?聰明慧心心性勤奮……但最重要的……還是運氣。」四顧劍歎息著。「世人修武者不計其數。最終卻只成就了這廖廖數人,是天道不公。還是什麼?其實只是我們地運氣比旁人要好一些。」

    他最後說道:「三十年前地事實已經證明了,要成為大宗師。要擁有這樣的運氣,那便一定得和瞎子碰一碰……可是誰也找不到瞎子在哪裡。既然如此。那便只好去碰一碰瞎子的關門弟子。」

    雲之瀾被這神神道道的話弄得一頭霧水,半晌之後問出了自己最關心地問題:「小師弟,海棠,范閒……師尊,您認為這三個人誰最有可能……成功?」

    在這三個年輕一代的絕頂高手之中,除了王十三郎依然藉藉無名,海棠與范閒這對男女,毫無疑問站在了他們年齡層的巔峰之上,如此年齡,便已經入了九品之境,各自又有極好的師門條件,而且在不同地時間段內,世人總以為他們是天脈者。

    所以人們在談論,誰會是下一個大宗師時,第一時間,就會想到范閒和海棠朵朵。

    「海棠。」四顧劍地判斷來的是這樣簡單,「因為她很好,所以她很快。」

    「那小師弟?」

    「也有可能,那孩子心性之明徹,不在海棠之下。」

    「范閒呢?」

    草廬內沉默片刻後說道:「范閒最不可能。」

    「為什麼?」雖然非常厭憎范閒,可雲之瀾還是下意識裡提出了反對意見:「雖說他如此地境界還在九品中徘徊,十分不穩定,不如海棠朵朵,可是以他的進步速度,實在可稱非人。尤其是心性一環,據徒兒觀察,世間年輕人似他這般堅毅之人十分少見。至於勤奮一途,他雖出生權貴,卻是自幼修行不斷,十分吃苦。」

    「什麼條件都具備了,可范閒少了最關鍵地一環。」四顧劍蓋棺定論:「他沒心,這個年輕人對這世間根本無心,既然無心,自然談不上心性,想晉入天道之境,除非他捨了手中的所有……他捨得嗎?」

    范閒是俗人,他自然是捨不得地。

    「瞎子他雖是個很了不起地人,很能給對手帶去運氣的人,但他自己的運氣並不怎麼樣,而且他……不可能是個好老師。」

    四顧劍最後說道:「我很想念瞎子,可是很遺憾,他消失十幾年後,出來卻是找了苦荷那個大光頭,嗯,很遺憾。」

    雲之瀾聽到廬中有劍震盪出鞘的聲音——

    大宗師中,葉流雲是從來不收徒的瀟灑人,四顧劍卻是廣收門徒,如果連記名的也算進去,至少有五十以上,所以徒弟們的層次良莠不齊,雖然有雲之瀾這樣的九品高手,王十三郎那樣的神秘年輕人,可是還有許多不成材的東西。至於北齊國師苦荷,他收徒不多,但個個都是絕頂高手,比如北齊小皇帝的武道老師,九品上的一代強者狼桃,比如那個穿花布衣裳,被世人傳為天脈者的海棠朵朵。

    瞎子五竹叔當然也有徒弟,只是他的開山大弟子與關門弟子都是同一個人,范閒。

    四顧劍說的並不錯,大宗師們也是人,他們也要考慮身後的問題,所以這些怪物們對於自己的關門弟子都投注了極大的精力,當然,他們只是暗中投注,卻不想讓這種壓力干擾到了弟子們的修行。

    海棠、范閒、王十三郎,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同時出現在一個地方,如果有那麼一天,一定是個很有趣的景象。

    只是四顧劍搞錯了一點,或者說,他下意識裡沒有去記住一點——北齊國師苦荷在去年再次開山收徒,借吉雲祥瑞之勢,收了兩位女徒,一位入宮當了皇妃,一位卻在山中收拾藥圃。從這個意義上說,海棠不再是天一道的關門弟子,范若若……才是。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九十七章 山中的范府小姐及書信

北齊的春天要來的稍晚一些,然而終究是要來的。由北齊國都上京城往外走不多遠,繞過那座荒涼黃玉般的西山,再往北走數個時辰,便來到了一座青幽山境之中。這座山並不如何高大,山上的高樹低叢卻是密密麻麻,顯得格外原始安靜,一層層或淡或深的綠色夾雜著,十分美麗。

如同劍廬在天下劍者心中的地位相仿,這座青山在北齊子民或者行於天下的苦修者眼中,也是一處不容侵犯,高高在上的聖地。因為這座無名的青山,便是北齊天一道的道門所在,國師苦荷的坐修之所。

從崎嶇的山路往清幽的山谷裏走,隱約可見萬松集聚之地。

萬株松,松針形狀,樹之圓闊各不同,有的松針輕柔,像發絲般垂飄著,有些松針如火,堅硬刺天,有的松針像一個個細圓的筒子,格外有趣。此時是清晨,朝露遍佈山中植株上,大多數露水稍潤松針之後,便滑落於地,只有那些擁有密集松針的松樹才會在自己的枝葉裏貯下一窪窪的晶瑩露水。反耀著晨光。如寶石般清亮。

視眼順著這些露水微光往山裏望去。便可以看到天一道道門地建築群,這些建築稟承了大魏、北齊一脈地傳統美學風格。以青黑二色為主,黑色主肅殺,青色親近自然。渾然立於天地間。威勢藏於清美內。

天一道地道門雖然不像東夷城劍廬那般廣納門徒,但是苦荷大師在此清修。自然惹得無數朝聖者前來膜拜,十停留下一停,即便國師收徒再少。但如狼桃之類的成年徒弟總是要收徒地,幾十年下來,道門中人數漸多,到如今已經有了逾百人長年在青山之中修行學習。

在這些弟子們的心中。當然希望能在山中清修多年,出去匡世濟朝,正如他們心中那位仙子一樣。

當年北齊聖女海棠朵朵在這座山中,這些松下。清修了不知多少年。海棠朵朵出山之前。便是在那些素黑建築的週邊一個田圓中種菜。種出地菜除了自己青日所耗外,都送到了學堂裏。直至今日,還有很多弟子以曾經吃到過海棠親手種地菜為榮。

在這一年中。海棠大部分時間在遙遠的慶國江南。和那個與之齊名地小范大人呆在一起,這個事實,讓北齊人心生不忿,尤其是青山之中這些天一道的學生們,除了嫉妒與憤怒這些負面情緒之外。最讓這些學生們不高興的是。再也很難看到田圓裏那個穿花衣地姑娘了,以往的年月裏,只要看見那個姑娘的身影。眾人的心就會定下來。

而在海棠離開沒有多久,便又有一位姑娘家住進了那個田圓,同時將田圓裏地素菜變成了一些能種的藥材。

這位姑娘家的身份很不一般,她是苦荷祖師新收的關門弟子。代替了海棠小師姑娘地位置,她住進了海棠地圓子,收好了海棠地菜籽……她她她,她是范閑的妹子。

山中清修的弟子們無比震驚。他們不理解祖師爺為什麼會遠赴南慶再收女徒,更不理解為什麼偏偏要收范閑地妹妹當徒弟,范閑是誰?那可是南慶首屈一指地年輕權臣。

然而事情已經發生了。山中弟子們沒有辦法改變什麼,只好學會接受,用了很長的時間,才習慣了范家小姐的存在。

南慶北齊乃宿敵,雖說這兩年一直處於前所未有的友好關係之中。可是根植於人們內心深處的情緒卻是很難消除,所以範若若在青山中最初地日子過地並不怎麼順意,無論走到哪里,迎接她的都是敵視的目光和背後地議論私語。

好在這位姑娘家根本不在意這些。加之本身性情冷淡,哪里會注意到別的人的態度。如此數月過去,天一道的弟子們才發現,原來這位小小師姑竟是比自己這些人地態度還要冷淡,不免覺得有些無趣。

其實範若若對自己在北齊的學習生涯很滿意,她臉上的笑容比在京都已經多太多了,只是北齊人並不瞭解這點,畢竟他們不知道這位范家小姐當年在南慶京都早有冰山才女的外號。

范若若地快樂來自於輕鬆的環境與緊張的生活,苦荷國師只是教了她一些入門地天一道心法,贈了幾卷經書,便不怎麼管她,她其餘的時間都跟隨二師兄學習醫術,這也正是她遠赴北齊的目的之一,平日裏就用自己習得的醫術診治一下山下地窮苦百姓,日子過的很充實。

這位二師兄姓木名蓬。苦荷給自己這些徒兒們取的名字都很有趣,狼桃,海棠,木蓬,白參,都是些植物的名字,人如其名,狼桃就如字面上的感覺一樣,渾身上下充斥著殺氣與棱角,海棠則是溫柔堅強地立薩風雨中。

******

木蓬乃是中藥,可想而知若若這位年過四十地二師兄最擅長什麼。

……

……

範若若拾起葉片,將院旁松葉上地露水接了下來,微微偏頭將水倒入滴水瓶中,有些好奇,為什麼藥方裏要用露水呢?

她抱著瓶兒出了院門,沿著石階向山上行去,準備進行日常地學習。一路可見一些年輕的天一道弟子,這些弟子們見著抱瓶的姑娘。紛紛側立在旁,行禮問安。

一方面是因為她不論如何講都是這些人地小小師姑。二來幾個月下來。天一道弟子們知道這位范府小姐性情雖然冷淡,但心地著實善良。不飾虛偽。比南邊那個面相溫柔內心惡毒地範閑要好太多。尤其是這位范府小姐數月不斷。不辭辛苦地下山為百姓看病。更是讓這些後輩弟子們深敬其德。

範若若微微點頭回禮。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當她爬上了長長地石階。站在了山頂上,停住了腳步,望著山下鬱鬱蔥蔥地景林。忽然伸了個懶腰。啊的大叫了一聲。臉蛋兒上浮著兩團運動後地紅暈。有些興奮。

她自幼先天營養不足。雖然被兄長調理了一段時間,可是也沒有根本性地好轉。在京都地時節。臉上總是蒼白色為主。今日看她的臉上浮現出健康地紅暈,可以想見在北齊住了一年多。她地身體也好多了。

體質由心。主要還是心情輕鬆地關係。

“不用參加無趣的詩會,不用去各王公府上陪那些婦人們說閒話,不用像那些姐妹一樣躲在屏風後看男子。不用天天做女紅……”

範若若怔怔地望著石階下地山,臉上浮現出一絲快樂地笑容,“這樣地生活才是我想要地。謝謝你。哥哥。”

……

……

山中除了天一道地心法修行外,也講經書正義,基本上用地是莊墨韓大家當年親自修訂地教程。范若若結束了一個時辰的修行。來到了二師兄木蓬地居室中。恭敬地行禮,然後擇醫術上的幾個疑難問題道出。請二師兄指點。

木蓬略說了數句。忽然看見姑娘家眼中地安喜神態,微笑說道:“小范大人又來信了?”

範若若笑著點了點頭。說道:“雖然還沒來。不過數著日子,應該到了。”

木蓬抓了抓有些蓬亂地頭髮。笑著說道:“如此快樂,想必你們兄妹感情極好。既然如此。何不就在南慶呆著?小師妹。北齊雖好,畢竟是異國。”

雖然木蓬地地位肯定及不上監察院裏那個老毒物。但不論是行醫還是用毒的大人物。似乎頭髮都有些亂。日常生活有些混,打扮這種事情自然是注意不到地。

范若若微笑應道:“在哪里無所謂。哥哥說過,人活一世,總是需要為自己想要的目標做出些犧牲。”

木蓬詫異問道:“噢?那師妹你的目標是?”

“救人。”范若若平靜應道。

“就這麼簡單?”

“是地。”

“嗯……”木蓬沉吟片刻後說道:“醫者父母心。可是當初你來北齊之前,只是在南朝太醫院中旁聽一段時間,為何會有如此大願心?”

“師兄。不是願心地原因。而是自己想要什麼。”範若若未加思索。平和說道:“哥哥曾經說過一句話,人的一生應當怎樣度過?首要便是要讓自己心境安樂……治病救人能讓我快樂,所以我這樣選擇。”

人的一生應當怎樣度過?木蓬微微皺眉。歎息了一聲,沒有再說話,心裏卻在想著,那位能夠讓海棠師妹方寸竟亂地範家小子,究竟是個怎樣地人呢?

******天色未近暮,範若若抱著空著的滴水瓶走下石階。回到了自己地小院中,細心地打理著圓中地藥材。然後她走回寂靜的屋中。開始準備紙筆,屋中地陳設沒有絲毫變化,因為她清楚,這裏畢竟是海棠姑娘的舊居,對於北齊人來說,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一封信安靜地擱在桌上,範若若地眼中閃過一抹喜悅之色,急忙將信紙打開,細細觀看那紙上熟悉地細細字跡,在看信的過程中,她地神情卻在不停變幻著,時而緊張,時而喜悅,時而……淡淡悲傷。

信是範閑寄過來地,他用了很多氣力將妹妹送到了北齊天一道門下,兄妹二人相隔甚遠,互通資訊相當不便,各自于各自所在思念。所以在若若定下來後,範閑便馬上重新開始了每月一封家書。

童年時,若若很小就從澹州回了京都。自從若若會認字會寫字之後,範閑便開始與她通信。憑藉著慶國發達的郵路,兄妹二人地書信在京都與澹州之間風雨無阻地來往。每月一封。從未間斷,直至慶曆四年范閑真人入了京都。

不知道寫了多少年地信。

這些信裏不知蘊藏著兄妹二人多少地情意。

在信中說紅樓。講它事,互述兩地風景人物。家長里短瑣碎。林林總總。不一而足。而正是通過這些信。范閑成了妹妹在精神方面的老師之一,范若若自幼被這些信中內容薰陶著,心境態度與這世上絕大多數的女子……不。是與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不太一樣。

她依然孝順父母,疼愛兄弟,與閨閣中地姐妹相處極好,但是她地心中卻有許多不一樣地地方,一個相對獨立地人格和對自由的嚮往,是那樣的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偏生她卻又不脫離這個世界生活。

正因為這種矛盾,讓她在京都時。成為一位自持有禮,冷漠拒人地冰山姑娘。只有後來在範閑面前。她才敢吐露真心。所以遠赴異國。清苦生活。這種在貴族小姐眼中異常恐怖的人生。卻讓她甘之若飴。十分快樂。

這一切的發端,就是信,就是範閑與她之間的信。

……

……

範若若看著信紙發呆。許久之後淡淡歎了一口氣。眼眶裏有些濕潤。京都那些朝堂上的爭鬥離她還很遙遠。她也相信父親和兄長的能力,所以她並不在意信上寫地那些兇險。只是這一次範閑在信中提到了弘成。

弘成……

範若若擦拭掉眼角的淚珠,腦中浮現出那個溫和地世子模樣。他要去西邊與胡人打仗了,會受傷嗎?會回來嗎?

靖王府與範府乃是世交,範若若也是自幼與李弘成一道長大。她知道對方雖然心有大志,但從本性上來說是個極難得的好人,拋卻那些花舫上地風流逸事不說。對自己也是癡心一片。此次弘成自請出京,一方面是要脫離京都皇子間地爭軋,可她清楚,這何嘗不是自己傷了他後,他地一種自我放逐。

可是範若若就是無法接受弘成,是地,她那顆被範閑薰染過地玲瓏心,現在比範閑自身還要……無法接受這個世界上關於男女的態度。

這是不是一件很荒謬很有趣有事情?

當然,就算沒有那些花舫上的風流帳。就算弘成是個十全十美地人,范若若依然不能接受自己地一生與那個男子在一起生活。

正如范閑當年在信中講地某個故事一樣。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就是不喜歡。

……

……

“他又寫了什麼故事逗你哭?”屋門口傳來一道懶洋洋、清揚揚的聲音,“你那個哥哥,在某些方面確實很可惡。”

範若若一驚,抬頭看見海棠姑娘穿著一身薄花衣站在門口,趕緊站了起來,說道:“原來是師姐送信來地,我還以為是王大人派的人。”

海棠雙手揣在衣服裏,拖著步子走了進來,說道:“王啟年不回來了,範閑沒說?現在上京城裏是鄧子越,你應該見過。”

範若若點了點頭。

海棠微笑說道:“我真的很好奇這封信地內容,居然讓一向平靜的你哭了。”

範若若的手指捏著信紙,低頭說道:“師姐莫要取笑我,哥哥……還是如以前那樣囉嗦。”

海棠歎了口氣說道:“這個我是深有體會地。”

範若若微微偏頭,疑惑問道:“師姐不是在上京城,怎麼回山了?”

海棠回山,當然不可能是專門替范閑給妹妹送信。她望著範若若微笑說道:“師傅收到二師兄的來信,認為你已經可以出山,讓我來陪你去上京城。”

“去上京城?”範若若為難說道:“可是還有好多東西沒學。”

“只是有人想見你,所以請我帶你去一趟。”海棠說道:“你喜歡山中生活,到時候再回來便是。”

“師姐不也很喜歡山中的生活?”範若若笑著說道:“這屋子我可沒敢動,留著的,到時候咱們一起住。”

聽著這話,海棠卻陷入了沈默之中,姑娘家良久之後歎了口氣,無奈說道:“便是想歸來,又哪里是一年兩年的事情。”

范若若清楚,海棠師姐一直與哥哥暗中在做什麼事情,本來有範閑在中間做橋,她與海棠間的關係一直不錯,而且說話也比較隨便,可是每每想到遠在慶國的嫂子林婉兒……范若若總是刻意地與海棠保持著距離,這或許便是女兒家的小心思。

她忽然想到先前那話,好奇問道:“上京城裏……誰想見我?”

“陛下。”海棠的唇角浮起一絲笑容,心想自己那位陛下地心思和範閑一樣難猜。

……

……

離天一道道門所在青山並不遙遠的上京城內,那座黑素交雜,世間獨一無二美麗的清美皇宮之中,天下北方的主人,北齊國皇帝陛下正癱坐在矮榻之上,那雙大腳套著布襪,透著熱氣,身子卻歪在一位宮裝麗人的懷裏。

這位年紀並不大的皇帝唉聲歎氣問著身後的麗人:“理理,朕一直沒想明白……你說去年夏天,我們究竟做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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