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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江南的溫度自然要比京都暖和許多,雖然年前甦杭一帶也下了場紛紛灑灑的大雪,天空中的雪雲由海畔直接拉到了慶國腹地,讓所有的田園河川都籠罩在白雪之中,然而年頭一翻過去,冬天到了尾期,江南的雪便止了,日頭一出,融雪化冰,頓時沒有了厲寒之意。

    便是甦州城外道旁的樹丫都提前伸出了青嫩的小茸葉兒。

    明家當代主人,號稱天下最富有的商人,明青達,此時正坐在明園的小丘亭下,目光翻越那高高的院牆,落在了樹間的青嫩中。雖然明園的院牆極高,一旦閉門後就會成為一個防備森嚴的堡壘,然而這些高牆卻擋不住他的目光,掩不住依然孱弱卻逐漸勃發的春意。

    雖是冬天,卻依然期盼著春意。

    明青達嘆了一口氣,有些疲憊蒼老的面容上增添了一絲光彩,他快活地想著,這冬天就要過去了,花兒草兒都要活過來了,自己的明家,這個龐大的明家,應該也要重新活過來了才是。

    一年的時間內,明家經歷了太多的變故,往年憑借內庫所謀取的龐大利潤整整少了一半,各路的行銷貨路被監察院不停地騷擾著,商貨錢銀的流動十分困難,漸漸有了日薄西山之感。

    而且那位暗中控制明家的老太君也被欽差大人“逼死了”,明老三險些被流放,又忽然間多了一個搶家產的明老七。

    林林總總,無數把刀劍向明家的頭上砍了過來。讓明青達有些艱于呼吸,難以生存。他清楚這些事情地幕後是那位坐在龍椅之上的天下至尊,而執行者是那個面相溫柔,心思陰險的欽差大人範閑,好在……這半年里範閑基本上在杭州呆在,在梧州澹州玩著,很少回甦州內庫衙門視事,尤其是年節前後這兩個月,範閑離開了江南,回到了京都。

    範閑離開江南。籠罩在明家頭上的烏雲也移開,監察院江南分理司雖然依然在努力地貫徹著範閑的指示。打壓著明家的生意,可是明家畢竟在江南人脈深厚。有無數官員暗中幫手,所以明家的生意頓時活了過來,迎來了難得一見的活躍。

    所以先前明青達看著院牆外的嫩枝才會發出快樂地感嘆。

    ……

    ……

    然而他的臉馬上陰沉了下來,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被喜悅沖昏了頭腦,春天來了,樹木發芽了,可是……欽差大人也要回來了。

    他地心情頓時陰郁了起來。憤怒地起身,一拂袖往自己的院落行去。明園佔地極大,大部分兩房地男丁都住在園中,本來依理論,明老太君死後,明青達這位當家主人真正掌握了話事權。應該要搬進老太君那間地勢最高的小院才是,可是明青達堅決沒有同意族中地公議,借口心懷母親。將那個院子改成了思親堂。

    他自己清楚為什麼自己不敢搬進那個小院里,因為他害怕自己在那個小院里一旦醒來,會看見那梁上系著的白巾,和那雙不停彈動著的小腳。

    ……

    ……

    當天上午,就在明園里處理了一下族里下面商行田莊里的事務,明青達拿起滾燙的毛巾使勁地擦了一把臉,感到了一股從骨子里滲出來的疲憊。這個家太大了,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以前他做當家主人可以比較輕松地處理具體事務,那是因為大地方向以及與朝中權貴們的勾結,都由明老太君一手處理,用不著他費神。

    而現在不一樣,與京都方面暗通消息,需要他親手辦理,最令明青達頭痛的是,欽差大人一直沒有停止對明家的打壓,外患臨頭,明家內部又出了問題,範閑硬生生通過打官司,把夏棲飛那個孽種塞進了家中……而且明老三最近听說和夏棲飛走的很近。

    在朝廷的壓力面前,明青達沒有太好地方法,只好看著夏棲飛一步一步地靠近明家的核心,甚至在一個月前的大年初一,他還眼睜睜看著夏棲飛歸了宗族,祭了祖。

    內困外患,讓明青達有些承受不住了,但他必須堅持著,為了這個家族,他必須熬下去,一直熬到長公主成功。

    他看了身邊地兩人一眼,在心里嘆息了一聲,身旁的一男一女,就是他如今最能信任的人,一個是他的兒子明蘭石,一個……是當年老太君的貼身大丫環,如今自己的二姨太。

    如果不是這位大丫環,明青達根本沒有可能全盤接手明老太君的秘密,成為明家真正的主人,所以他對于這位女子也做出了足夠的補償和愛意。

    而明蘭石……明青達看了自己兒子一眼,皺了皺眉頭,其實他清楚,明蘭石能力不錯,眼光也好,只是父子二人最近在關于明家的前程上產生了極大的沖突。

    依照明蘭石看來,既然朝廷打壓的這麼凶,內庫又被範閑牢牢把持住,明家再想如往年一樣從內庫里謀取大額利潤已經不可能,應該趁著現在和緩的時機,漸漸地從這門生意里退出去,憑借明家在江南的大批田產和各地網絡,不再做內庫皇商,轉而進行慶國與東夷之間的進口貿易。這樣一來可以讓朝廷和欽差大人領情,二來也可以保住明家的基業。

    但明青達堅決反對這個提議,縱使現在明家支撐地十分辛苦,他依然不允許家族有絲毫脫離內庫,往別的方向發展的意思。

    二姨太離開了前堂,明青達看著自己的兒子皺眉說道︰“你昨天夜里的提議……不行。”

    “為什麼?”明蘭石難過說道︰“誰能和朝廷做對?如果我們這時候不退……等範閑再回江南,只怕想退也退不成了。”

    “範閑能做什麼?”明青達看了他一眼,說道︰“難道他能調兵把咱們全殺了?”

    “哼。誰知道呢?那位欽差大人可是皇帝的私生子,如果他真地胡來……還會怕誰?”明蘭石明明知道範閑不可能用這種法子,可依然忍不住說道。

    “我們在宮里也是有人的。”明青達皺眉說道︰“太後皇後長公主……這些貴人難道就敵不過陛下的一個私生子?”

    “那生意怎麼辦?如果範閑還像去年一年里這麼做……我們明家要往里面填多少銀子才能彌補虧空?”明蘭石憤憤不平說道︰“以前做內庫生意,想怎麼賺就怎麼賺,如今是做一單賠一單,定標的時候價錢定的太高,根本不可能有利潤,又被監察院的人天天鬧……父親,這樣下去,支持不了多久。再搞三個月,我看族里就要開始賣田產了。”

    “急什麼?”明青達不贊同地說道︰“內庫的生意一定要做下去。這是長公主的意思,如果我們這時候脫了手。範閑也許會放過我們,可長公主那邊怎麼交代?沒了內庫的標額,我們明家就只是一塊肥肉,隨時可能被人吃掉。”

    他沒有意識到,這句話在一年前就對自己的兒子說過。

    “那……至少往東夷城那邊地貨……少出一些,也可以少賠一些。”明蘭石試探著說道。

    明青達搖搖頭,斬釘截鐵說道︰“不行!不能得罪四顧劍……我們還需要太平錢莊的現銀。”

    說到現銀。父子二人同時沉默了起來,在朝廷與範閑地全力打壓之下,明家一直能挺現現在,還能夠把族中的萬頃良田保住,靠地就是與東夷城的良好關系,太平錢莊與招商錢莊源源不斷的現銀供應。

    “萬一……我是說萬一。太平和招商覺得咱們家挺不住了,要收銀子怎麼辦?”

    “收銀子?我們抵押的是田產和商行。”明青達冷笑說道︰“錢莊拿了這麼些去能有什麼用?難道還能賣掉?他們只有繼續支持咱們……不然收回去的只是些死物,根本不能掙銀子的死物。”

    “我們該怎麼辦?”

    “熬下去!”明青達站了起來。微微握緊拳頭,咳了兩聲,堅定說道︰“只要太平錢莊和招商那邊沒問題,我們就可以熬下去,範閑拿我也沒有辦法。”

    “要熬多久呢?”明蘭石看著這一年家族的風風雨雨,精神上實在是有些支撐不住了。

    “熬到範閑垮台,熬到陛下知道他錯了。”明青達雙眼深陷,疲憊之中帶著一絲擰狠說道︰“哪怕兩年三年,也要熬,我們必須等京都那邊地動靜。”

    “可是現在家里要銀子的地方太多,只怕還要繼續在錢莊里調銀。”明蘭石憂心忡忡說道。

    “族里的份額……被逼著給了夏棲飛一份兒。”明青達閉目算著,“就算老三老四這兩個姨娘生的有異心,他們手頭也沒有什麼,絕大部分在咱們手頭,錢莊那邊調銀不要越線就好。”

    老謀深算的商人,雖然並不認為太平招商錢莊會忽然在鍋下抽出柴火,可是一直謹慎小心的他,當然知道要把風險壓在最下方。

    ……

    ……

    甦州城那條滿是錢莊當鋪地街道並不怎麼長,青石徹成的街面顯得格外清靜,能夠到這里來的人,不是窮到了某種地步,就是富到了某種地步。

    明蘭石身為明家地接班人,自然是後者,所以當他悄悄來到那家掛著招商青幡的錢莊時,馬上被招商錢莊的大掌櫃恭恭敬敬迎了進去。

    自從範閑下江南以來,明家向外支銀的力度便大了起來,尤其是內庫奪標一事,以遍布天下的太平錢莊雄厚實力,一時間也無法籌措到如此多的現銀,所以明家冒險求助于招商錢莊。

    沒想到招商錢莊竟是千辛萬苦地應了下來,這一次的合作給明家留下了極為良好的印象,在進行了很詳細地背景調查之後。明家確認了招商錢莊地資金來源是當年北齊錦衣衛指揮使沈重家的遺產以及東夷城一個家族,便放下心來。

    雙方的合作日漸增多,合作無間,招商錢莊已經成為太平錢莊之外,明家最大的合作者,一年多的時間,明家已經在這家錢莊里調出了三百多萬兩銀子。

    明蘭石今天又是來調銀的,雙方很熟絡地簽好了契結書和公證書,履行完了彼此的手續。

    招商錢莊的大掌櫃忽然面露為難之色,說道︰“明少爺。有一件事情不知當講不當講。”

    明蘭石眉頭微皺,心里卻咯 一聲。心想莫不是招商錢莊忽然對明家產生了某種懷疑吧?

    果不其然,那位面相普通的大掌櫃試探著說道︰“這兩月里不錯。可是听說……欽差大人馬上就要回江南了。”

    明蘭石冷哼一聲,心想整個天下都知道自家與欽差大人範閑不和,可你招商錢莊以前不怕,怎麼現在卻怕了起來?

    大掌櫃溫和笑著說道︰“明家執江南商界牛耳百年,咱家一個小小錢莊自然不敢懷疑什麼,只是……提醒少爺一聲,這天下掙錢的買賣多了去。何必非要和朝廷爭氣?”

    明蘭石心里一動,這正好契合了他想將明家轉移到另一條軌道當中地意圖,只是他畢竟不是明家當事人,對于這位大掌櫃忽然地提醒也產生了一絲懷疑,當著這個外人的面,他當然不肯說什麼。微笑說道︰“什麼生意能比內庫掙錢?”

    大掌櫃呵呵笑了兩聲,沒有再說什麼。

    ……

    ……

    待明家地馬車離開那條青石板組成的街道後,招商錢莊地大掌櫃微佝著身子。回到了後面禁衛森嚴的內庫房,庫房里存放著現銀和各處開來的票據,而大掌櫃明顯很重視手頭明家的這張調銀單,他小心翼翼地放到一個單獨的木格里,眼光瞥了一眼里面。

    里面的單據已經很厚了,如果招商錢莊此時逼著明家還錢,明家又不可能與朝廷毀約,從內庫出銷事宜中脫離出來,那就只有變賣自己雄厚的家產還錢。

    當然,招商錢莊不會做這種事情。

    大掌櫃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笑著對身旁地助手說道︰“明六爺借了多少銀子了?”

    “已經超出額度了。”那名助手恭恭敬敬說道,他對于大掌櫃的手段十分佩服,因為他清楚,此時的招商錢莊實際上已經擁有了接近一半的明家,雖然明家的產業價值絕對不止這些,但是財富這種東西,一旦反映在票據上,一旦處于某種比較巧妙的時刻,總是會縮水很多地。

    “那位客人……帶著印契?”

    “是。”

    大掌櫃點了點頭,知道主人家準備動手了,只是……他不是還沒有回江南嗎?

    在招商錢莊背後的那間偏房里,大掌櫃一眼就瞧見了那張青幡,恭敬請示道︰“這位大人,接下來應該怎樣做?”

    王十三郎一入甦州,便來到了招商錢莊,他當然知道這家錢莊與明家的合作關系,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不,應該說是全天下地人都沒有想到——這家錢莊……居然是範閑的!

    他的嘴唇有些發苦,再一次感覺到師尊為何會如此重視範閑,為什麼會讓自己來代表他的一部分態度,他也清楚,範閑在那間破神廟里和自己說的話並不虛假,招商錢莊已經擁有了明家足夠多的借據,在這件事情里,自己只是一個要帳的打手……並不可能改變這一切。

    就算他此時通知東夷城,通知明家,也不可能改變已經注定的事實。

    明家完了,準確地說,在明青達跪在範閑面前,暗中殺死明老太君,以悲戚的態度,求得天下的同情,把範閑的雷霆一擊拖住之前……明家就已經完了。

    明家所做的這一切努力,都只是很多余的動作,很無力的掙扎。

    範閑之所以一直沒有動手,是因為他以前還要對付來自京都的壓力。而現在他動手,一定是因為他清楚,京都里的貴人們再也沒有多余的力量可以幫助到明家。

    王十三郎皺起了眉頭,心想範閑會用什麼樣的手段,拖住京都里長公主對明家的支持呢?

    “我不懂這些。”王十三郎嘆了口氣,“什麼時候去要帳,我跟著你去。”

    大掌櫃笑了笑,很久以前,他是戶部一名很成功的官員,現在,他是一名很成功的高利貸操作者,對于清鋪這種事情,他很拿手︰“東家那邊還會有行動配合,麻煩大人在甦州城里多等幾天。”

    王十三郎心想,範閑要清算明家,光靠借據肯定是不夠的,他還會有什麼動作呢?

    ……

    ……

    範閑在江南的動作提前開始,因為他需要打這個時間差,而真正導致江南動作的京都動作,也在這一刻慢慢開始了。

    二月中的一天,被拖的焦頭爛額的東夷城繡布莊老板終于得到了一個好消息,送出去的銀票起了作用,明天,對,就是明天,繡布……就要進宮了。

    ……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七十九章 一個宮女的死亡

    二月里來是春分,花開花落依時辰,未到百花朝天時,暫借巧手種春魂,這春之意,春之魂種在何處?便是種在人們的衣裳上,那些花瓣招展,蓬蓬疊疊的金邊繡花里。

    頭一天,東宮皇後娘娘指名要的西洋繡布終于進了宮,攏共不知道多少匹布,卻是勞動了宮里不少太監,在宮外調布進來的是洪竹,但像今天分放這種小事情,這種需要體力的小事情,他自己卻懶得去做了。

    他呆在東宮的正殿里,注意到太子並不在,一邊小意拔弄著香爐里的黃銅片,免得香燃得太快,一面小聲吩咐那些宮女勤快些,趕緊著把那三層棉褥子鋪好,因為皇後娘娘呆會兒便要看書了。

    不多時,一陣香風拂過,內簾掀開,眉如黛,唇若丹,擁有一雙流波丹鳳眼的皇後娘娘有些懨懨地走了出來,斜倚在矮榻之上,喝著泡好的香片兒,看著手里的書。

    書是澹泊書局出的小說集,雖然皇後娘娘極其痛恨範閑,懼怕範閑,但是在日常的消遣中,這位國母並不願意降低自己的生活品質。

    略看了幾頁書,皇後的眉頭皺了起來,不知道在想什麼。

    洪竹這時候正在皇後身後替她捶背,那雙洗的格外潔淨的小拳頭,輕重有序地砸在皇後單薄的身體上。皇後向來喜歡洪竹得趣小意,服侍周到,尤其是這一手錘背的功夫,但今天卻沒有如往常一樣閉著雙眼享受,而是盯著面前的書冊發呆。

    “娘娘想什麼呢?”洪竹微笑著說道。

    宮中的太監宮女們和這些貴人比起來,就像是泥土中地螻蟻。所以一般的人們看見皇後娘娘之類的貴人總是大氣也不敢出一聲,一味的怯懦恭敬,恨不得把自己地手和腳都全縮回去。

    但洪竹曾經得過範閑教誨,自己也感覺到。這些貴人們看似位高權重,錦衣玉食,沒有什麼不滿足的,可……偏偏就是這些貴人們容易感覺宮中生活苦悶,寂寞難安,喜歡有人陪著說說話。

    洪竹從在御書房里當差時便和一般的小太監不一樣,他並不會永遠低眉低眼,時刻不忘擺出一副奴才像……而是恭謹之余,行事應對多了幾絲坦蕩之風。

    其實這個道理很簡單,宮里的貴人們也是需要說話的。而她們的身份注定了沒有什麼知心人可以交流。而一直陪伴在身旁的小太監如果能夠不那麼面目猥瑣,行事扭捏可嫌,她們的心情也會好許多。

    所以洪竹才會得了那麼多貴人的喜愛。包括皇後。

    皇後似乎已經習慣了與洪竹說話,嘆了口氣說道︰“只是在想……這老在宮中也嫌厭煩,姑母這兩天總在吃素念經,本宮也沒多少見她的機會。”

    洪竹笑著說道︰“奴才陪娘娘說會兒話也是好地。”

    口中是一定要說奴才的,可是臉上是不能擺出下賤奴才的樣子。不然主人家見著下賤奴才了只會有抽他耳光地欲望,斷沒有與他交流的想法。

    “你能說些什麼?要不還是和前些日子一樣,將你幼時在宮外流浪的日子講來听听?”皇後有趣說道。

    洪竹家族被貪官害得家破人亡之後。他與哥哥二人逃往膠州,在那些年里,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見了多少人間悲歡離合,說起閱歷來,真是比這些自幼生長在王侯貴族家的貴人們,要豐富的多。

    尤其是他每每講地乞丐秘聞,江湖上的小傳言,民間的吃食玩樂。落在皇後地耳中,顯得是那樣的新鮮有趣。

    而今日洪竹講的當年流浪路上听到的真實笑話,和妓院里的姑娘有關,只是畢竟身在皇宮,听故事的人乃是一國之母,所以洪竹講的是格外小心,不敢說出太多露骨的話語來。

    然而皇後听著這個故事,眼中流波微動,微微一笑,心里卻覺著有些好玩,趕緊打了個呵欠掩飾了過去。她在洪竹身前,洪竹自然看不到,他只是覺得皇後居然沒有阻止自己繼續說下去,有些意外。

    他畢竟年紀小,哪里知道,就算是再如何神聖不可侵犯的貴人,其實腦子里想地東西,和市井里的婦人們沒有什麼區別。

    故事講完之後,皇後嘆息說道︰“民間的孩子確實過的挺苦,不過也可以看到一些不一樣的事情。”

    洪竹訥訥笑道︰“苦著哩,娘娘是何等身份的人,自幼……”

    這便很自然地將話題扯到了皇後的童年生活,皇後一時間有些失神,想到如今的皇帝陛下,在自己幼時,還是那個不苟言笑的表哥,似乎也有偶爾在一起的快樂時光,只是後來……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呢?

    她馬上又想到自己家族在那個京都流血夜里付出的代價,情緒開始不穩定起來,漸漸多了幾絲哀怨之感。

    洪竹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說話的分寸,用余光注意著皇後娘娘睫毛眨動的頻率,又把講話的內容深入到童年時皇後那些小玩物身上。

    皇後這時候正在心中警告自己,而且也不可能和一個奴才講太多自己的事情,听到他轉了說話,心頭也自一松,便如數家珍般地數了起來。

    總之不知道轉了多少彎,洪竹終于成功地、不著痕跡地讓皇後想起了一件玉,一件當年從娘家帶進宮中來的玉。

    ……

    ……

    皇後比劃著那個玉的大小,笑著說道︰“那塊玉的質色不錯,當然比不上大東山存著的貢品,不過放在一般王侯家也算是難得的品質……對了,那是先帝爺賜給本宮娘家的,所以上面雕的是皇帝制式,也不可能拿到外面戴去,一直都收在衣裳里。”

    皇後有意無意間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雖然穿著厚厚的冬衣。可是那手指依然陷進了豐盈里。

    洪竹輕輕吞了口口水,小聲陪笑說道︰“好像在宮里沒見娘娘戴過。”

    “那塊玉雖然挺溫潤的,但那水青兒太淺……當年當姑娘家地時候時常戴著,如今本宮便不合適了。”

    洪竹討好說道︰“娘娘天姿國色。明媚不減當年,和姑娘家有什麼差別……再淺的水青兒都合適。”

    皇後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壓低聲音喝道︰“說話越來越放肆了!”

    洪竹面色大驚,趕緊重重地掌了自己的嘴一下,卻依舊沒有注意到皇後唇角那絲滿足的笑容,與眼波里越來越濃地意味。

    ——————

    皇後昨兒個就知道了繡布進宮的消息,這種小事兒她自然也不怎麼操心,自然有宮定例,往各處宮里送,太後那邊自然是頭一家。還有宮中那些有名份的娘娘一人送些,最後便輪到了長公主所在的廣信宮。雖然皇後一直不怎麼喜歡這個小姑子,但是為了自己的兒子。也得著力巴緊著。

    這時節東宮後廂便是在忙著分布繡布的事情,洪竹伺候完皇後,便沒有什麼具體事兒,他左右無事,便站在門外盯著那些身材苗條的宮女們忙碌。眼光盡在那些宮女們豐滿微翹的臀上掃著。

    忽然覺著腰間一痛,扭頭看去,只見一個眉眼兒里盡是嫵媚勁頭兒的宮女正恨恨地看著自己。

    他不由低聲叱道︰“秀兒你瘋了!這麼多人。這是在宮里!”

    這個膽子大到敢掐東宮首領太監的小宮女,便是範閑曾經听到地那個秀兒,也是洪竹在深宮寂寞之中找的一個伴兒。

    秀兒咬著下唇咕噥道︰“你眼楮都在往哪兒瞄呢?你也知道這是在宮里?”

    洪竹嘻嘻笑了兩聲,哄了兩句,心想自己一個太監,也只好用眼楮手指頭過過干癮,值當吃醋?他並不以為意,只是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好奇問道︰“你到這兒來做什麼?”

    他忽然心頭一驚。壓低聲音說道︰“別是要你去各宮里送繡布?”

    秀兒好奇看著他緊張的神情,微愕說道︰“不是……不知道今兒怎麼回事兒,娘娘忽然記起一件好久都沒有用地小物件兒,要我進廂房找找。”

    洪竹心情微松,小心問道︰“是什麼物件兒?”

    “一塊淺青的玉。”秀兒嘟著嘴說道︰“也不知是誰多嘴,讓娘娘想起這東西來……這都多少年沒有用的東西,一時間怎麼找的到?如果找不找,怎麼向娘娘交代?”

    洪竹心頭大喜,知道自己先前說的話終于起了作用,皇後娘娘終于想起要找那塊玉。

    便在這時候,一位宮女掩嘴笑著從他二人身邊走過。

    秀兒惱火嗔道︰“笑什麼笑?”

    那位宮女吐了吐舌頭,說道︰“就興你們笑,我笑不得?”

    慶國地皇國,其實並不如百姓們所想像的那樣光明堂皇,但也並不如那些小說家所虛構的一般黑暗恐怖。尤其是東宮里,皇後心知肚明自己地弱勢與無奈,所以刻意在這些細微處下功夫,對于宮女太監比較溫和,御下並不如何嚴苛,存著個廣結善緣的意思。

    而洪竹也是個慣能小意謹慎的人物,哪怕如今成了首領太監,對于下面這些人也不怎麼頤指氣使,所以那位宮女才敢開他們二人的玩笑。

    “這是去哪兒呢?”洪竹微笑看著那個宮女,以及宮女身後抱著兩卷上好繡布的小太監。

    宮女笑嘻嘻地行了一禮,說道︰“這是送去廣信宮的。”

    洪竹笑著點點頭,讓她去了。

    ……

    ……那名宮女叫王墜兒,能有姓氏,說明在東宮里還是比較受寵的人物。她帶著兩名小太監來到廣信宮外,知道長公主殿下的習氣,揮揮手便讓兩名小太監侯在外面,她一個辛苦地抱著繡布進去。

    宮里自然有長公主的宮女們接了過去。既然是代表皇後過來地人,長公主自然也隨意和那名宮女說了幾句話,問皇後娘娘好,便打發她出去了。

    廣信宮里安靜無人時。長公主才轉到屏風後,看著那個滿臉幸福神色的慶國太子,溫和笑著說道︰“治國三策背好了沒有?”

    太子痴迷地望著她,點了點頭。輕輕地握住了長公主柔若無骨的手,就像捧著一方脆弱易碎的玉石那般,捧到了自己地臉旁,蹭了一蹭,輕聲說道︰“乾兒已經背好了。”

    長公主輕輕用手指點了點他的眉間,看著太子眉宇間那抹熟悉的痕跡,不知怎地,心頭一慟後復又一軟,用雙手捧著他的臉,眼波微動。柔聲說道︰“乖,好好背給姑姑听。”

    ——————

    東宮之中,皇後娘娘正在發脾氣。因為宮女們找了許久,還是沒有找到那塊水青兒地玉,這讓皇後的心情很不好。

    秀兒膽顫心驚地站在皇後身邊,心里想著,這位主子怎麼今天偏要在那塊玉上下功夫?她哪里知道。皇後是被洪竹的話語所觸動,想覓些許多年前的光陰尾巴。

    “給本宮仔細地找!”皇後十分生氣,只是偶爾一動念想找個東西。結果卻偏生找不到,自己御下寬厚,這些奴才們居然翻了天!她也隱約听說過,宮里有些手腳不干淨的家伙,但是沒想到居然有人敢膽大包天到在東宮里伸手。

    想到自己在皇宮中孤立無援,現在居然被這些狗奴才們欺到頭上來,皇後氣的嘴唇直抖,對著面前跪了一排的太監宮女陰寒說道︰“庫房里找不到,就在各房里搜!”

    底下跪著的那排人面色極其難看。紛紛在心里想著,這難道是準備抄宮。右下方的那三個小太監更是嚇的臉色慘白,心里駭異無比,因為東宮里那些陳年不用地小物件兒基本上都是被他們偷出宮去賣了,先前皇後說的那塊玉也在其中。

    好在此時眾人都被皇後尖銳陰厲的訓斥嚇地極慘,臉色都不怎麼好,所以這三名小太監內心的小鼓並沒有被旁人查覺。

    皇後把右手重重地往案上一拍,右手中指上的那塊祖母綠扳指啪的一聲被摔碎了,大火說道︰“查出來是誰手腳不干淨,也不用再回我,直接給我打死了去!”

    洪竹低著頭看著案上地上的那些祖母綠碎片,苦笑想著,這塊扳指可比那玉值錢多了,但他清楚皇後是要偶一動念,內心惱火,借此立威清宮,也不好多說什麼,微微欠身,領了命,便帶著一些上等宮女太監在宮里搜了起來。

    一時間東宮後方地廂院里腳步陣陣,翻箱倒櫃聲大起,就如同是抄家一般,令人說不出的令人心悸。

    那些老老實實在門外等著命運吩咐的宮女太監們並不怎麼擔心,就連那三個經手地小太監也不害怕,因為這種事情做的多了,誰也不會傻到把那些犯忌諱的贓物藏在自己房里。

    然而。

    看來有人確實這麼傻。

    ……

    ……

    三個太小監傻了眼,而本來是帶著驕橫之色看著眾人的那名宮女臉色倏地一聲慘白了起來,尖聲說道︰“這不是我的!這不是我的!”

    洪竹為了避嫌,沒有親自進去搜,但當看到一名太監從那宮女床下搜出那塊玉來時,他忍不住嘆了口氣,望著那名宮女搖了搖頭。

    這名宮女,正是先前送繡布去廣信宮的那位,她臉色慘白,眼神里一片迷亂,啪的一聲跪到了洪竹的面前,抖著聲音說道︰“小洪公公……不關我地事,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

    真正偷了這塊玉的三名太監面面相覷,心想這塊玉不是已經賣出宮了,怎麼又會忽然出現在東宮里,出現在那位宮女的手中?三名太監後背一下就嚇出汗來,因為贓物出現,誰知道呆會兒會審出什麼問題來。

    洪竹皺眉看著跪在自己身前的宮女,嘆了口氣,說道︰“綁了,等著娘娘發落。”

    幾個壯實些的太監上前把那宮女掀翻在地,用麻繩結結實實地綁了起來,那宮女已經嚇得人事不省,只能不停地淒聲喊著冤枉,說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塊玉。

    洪竹搖搖頭,往前宮去覆命,那三名太監對視一眼。由一位膽子大些的跟了上去,跟在洪竹的身後壓低聲音說道︰“公公,娘娘先前的意思是找到東西就直接把那犯賤地打死……這時候和娘娘說,只怕娘娘心里會不痛快。連累了公公不好。”

    洪竹停住腳步想了想,說道︰“這事兒太大,還是等讓主子們說話,咱們這些做奴才的,可別太多事兒。”

    那太監的眼里閃過一道失望之色,他原本想著借洪竹的手,直接把那宮女杖殺,那不管那塊玉是怎麼再次進地宮,只要人已經死了,玉又回來了。怎麼也不會查到自己身上,沒有想到洪竹竟然還是要去請皇後的命。

    “事情哪有這麼簡單。”洪竹冷笑著,寒寒地看著他一眼。說道︰“她一個人哪里這麼大的膽子偷宮中的東西,一定另有幫手幫她遮掩,就算沒有幫手……但這東西從哪里來,呆會讓內廷的人仔細審,一定能審出源頭。”

    那太監心頭大寒。心想這源頭……如果真的下去,還不是得把自己三人揪出來,可是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向洪竹坦承此事。只是試探著問道︰“不知道娘娘會怎麼處置。”

    “真正查到這宮里的禍害……亂杖打死是好的,就怕扔到天牢里去被監察院的那幫變態折騰。”洪竹嘆了口氣。

    那太監眼珠子一轉,吞了口恐懼的口水,說道︰“畢竟是宮里地事情,如果讓內廷和監察院的人查,只怕……娘娘也會沒了臉面,要不……咱們自己先查一查?”

    洪竹似乎被這話說的有些心動,用余光一瞥,恰好瞧見那太監眼中地一抹殺意。笑了笑,便點了點頭,吩咐道︰“用心審。”

    ……

    ……

    而等到了前宮的寢殿,洪竹卻是換了另一副嘴臉,先將已經查到的消息告訴了皇後,卻又誠懇無比地勸說皇後以寬仁處置,畢竟太後這幾日在吃素,如果出了人命,只怕老人家不喜。

    皇後本來十分惱怒,但被洪竹勸說著,也漸漸消了氣,手中拿著那塊水青兒的玉緩緩撫摩,皺眉說道︰“有道理,不過死罪可饒,活罪難免,吩咐下去,給我重重地打!”

    洪竹領命正準備去後面,皇後卻又喚住了他,說道︰“你去做甚?交待下去就好……你留在本宮這里,向來听你自夸手巧,編個金絲絡子,好把這玉塊系起來。”

    皇後的表情平靜,听不出任何情緒。洪竹卻是心頭暗喜,心想如果讓自己去主持審問,誰知道會不會把自己牽連進去。

    ……

    ……

    不知又過了多久,一位太監面色難看地跪到了宮外,洪竹皺著眉頭過去听他說了兩聲,臉色也難看起來。

    他湊到皇後耳邊輕聲說了兩句。

    皇後地娥眉皺了起來,厭惡說道︰“真不吉利……吃不住打也罷了,總算有兩分羞恥心,曉得自殺求個干淨……”這位國母隨意說道︰“讓淨樂堂拖去燒了。”

    洪竹心頭微顫,但他清楚,在這些貴人的眼中,自己這些奴才只是被指使玩弄的對象,人命不如螻蟻,他沉默地欠身,然後去安排那名宮女地後事。

    他知道宮女的死亡肯定不是自殺那麼簡單,一定是先前自己安排審她的太監……為了滅口,為了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生命財產而暗中下的毒手。

    不過這本來就是洪竹安排的事情,所以他也並不如何吃驚,只是對那位無辜的宮女生起了一絲欠疚。

    ……

    ……

    慶國皇宮極其闊大,佔了京都四分之一的面積,里面住著天下最尊貴的男人女人,也生活著天底下最卑賤地女人、不男不女的人。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八十章 大石壓車誰能阻
    楊萬里看了身旁的范閒一眼,說道:「老師,江南的事情已定,您也不要太操心了。」

    他這話說的很真心,很誠懇,此時的楊萬里,經由了大半年河堤上的風吹雨打,河運總督衙門裡的扯皮推諉,早已漸漸摸清了做官的真諦,民生的艱難。

    為官者,若想為百姓做事,替朝廷分憂,手中就一定要有權有錢,不然你什麼事情都做不出來。楊萬里因為有范閒做靠山,所以在工部沒有哪個上司敢對他指手劃腳,河運總督衙門裡雖然依然一塌糊塗,可是他卻有權力直接拔內庫的銀子,所以在這方面,沒有人能夠給他製造障礙。

    他再不是當年那個一拂兩袖清風,便敢對著門生大吵大嚷的純潔青年,每念及此,對於門師當年在杭州西湖邊裡的教訓深深佩服。

    此時二人腳下連綿不盡的河岸長堤,便是這一年裡楊萬里的成就。每每看著那些方石黃土,看著堤下馴服的江水,他的心裡總是充滿了充實與驕傲,身上打著補丁的衣服,黝黑的面寵,都成了一種光榮的印記。

    楊萬里清楚,自己能夠達成人生理想,所依靠的,便是老范尚書和小范大人父子二人無微不至的照顧和提攜,所以他對於門師的到來,一則喜悅,一則擔憂,說出了先前那句話。

    天下人都知道范閒在回京的時候曾經遇襲,楊萬里很擔心門師的身體。

    范閒搖搖頭,望著腳下的江水說道:「無妨,你不要將我看的太高,我是個懶人。不會忙於政務而壞了自己地身體……至於江南的事情,明家的七寸早被捏住了,他們自然沒有什麼還手之力,只是如果想一口吃掉。其實還是有些困難。」

    如今的楊萬里,當然能聽懂這話裡地意思,吃掉明家不難,關鍵是明家背後的皇族成員們,如果范閒不用忌諱宮中的情況,明家早就已經被他吃掉了。

    范閒笑了笑,沒有詳細地說具體情況,只是安慰說道:「此次回京,頗有收穫,陛下頓整吏治的決心雖然沒有下。但是朝堂之上的換血已經開始進行……你應該在邸報上看見了成佳林的名字。」

    「是啊,佳林兄是我們四人當中第一個回朝任職的。」楊萬里高興說著,范閒遇刺的調查無疾而終。而慶國皇帝卻藉機趕走了一些老傢伙,安插了許多新人入朝,范門四子中最沒有名氣的成佳林便躬逢其會,越級提拔,如今已經是禮部員外郎。是朝廷的重點培養對象。

    范閒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們四人之中,佳林最是沉默中庸。也唯因此,他反而走地比季常更順利一些……當然季常的問題也在我,如果不是我把他喊到膠州去,他也不會陷入此種僵局之中,只盼他不要怪我才是。」

    楊萬里搖頭道:「老師這說的是什麼話?膠州地事情,季常也來信與我說過,茲事體大,也只有季常才能處置。」

    范閒點點頭,既然四人知道自己的苦心。那也不用自己再多解釋。

    二人沿著長長的江堤往著下游的方向走去,一路散步,一路說著閒話。范閒提醒道:「你在河工衙門的事情我很清楚,朝廷也清楚,如今拚命萬里地稱謂也傳入了宮中,這對你將來是大有好處……不過你還是要記住當年我說的那句話,修河工這種事情,你會的事情,就要努力去做,你不懂地東西,千萬不要胡亂指揮。」

    楊萬里笑著應道:「在河堤上呆了一年,再不懂的東西,也瞭解了一些。」

    范閒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河工乃大事,甚至比西胡北齊邊境上的戰事更要緊,如果只是瞭解一些……這一些怎麼足夠支撐你說出如此信心十足的話來?」

    楊萬里馬上聽懂了,慚愧受教。

    「區區一年的時間,當然不可能止住河患。」范閒忽然皺眉說道:「這是十年之工,甚至是百年之工,甚至是只要人們在這大江兩岸生活多少年,就要修多少年,你要戒驕戒燥……甘心寂寞才是。」

    「是,老師。」

    「不過也要注意培養一些得力的下屬和專才。」范閒誠懇說道:「雖說你有為萬民造福之願,可是長年風吹雨淋,身子骨也怕受不了,你培養出了得力的人,河工衙門就不要再呆了,給我回京認真做事去。」

    楊萬里一驚,趕緊分說道:「老師,我可不想回京,那京裡比大堤上可麻煩多了……再說,我也不怕吃苦,早習慣了。」

    「京裡當然麻煩,但你要做事,就必須回京!」范閒斬釘截鐵說道:「這和你能不能撐住這份苦無關,我還指望你多活幾年……這麼大年紀的人了,連媳婦兒都還沒娶,傳出去像什麼話?」

    楊萬里苦惱不敢多言語。說來也奇妙,范閒的年齡比他四位門生都要小,可是這兩年裡偶爾碰在一處,范閒擺起門師地譜教訓他們,竟是越來越習慣了,這大概便是所謂的居移體,養移氣。

    ……

    ……

    後幾日范閒依舊是在穎州盤桓,大部分時間都在江堤上與楊萬里指指點點,卻也免不了要受河工總督衙門的宴請。一般的地方官員范閒可以推托,可這一次河工總督竟是親自前來宴請,這等面子,實在是沒轍。

    總督請范閒的理由很簡單,河工總督衙門缺的就是銀子,而范閒主持內庫有的就是銀子,這一年河工總督門修河順利,大受聖上嘉獎,就是因為范閒從明裡暗裡,對這個衙門投注了十分熱情和無數銀兩。這種情份,由不得總督大人感激不已。

    而讓楊萬里感到奇怪的是,門師一直停留在穎州究竟是為什麼,行江南路欽差當然可以巡視大堤建設,可是看范閒的模樣。竟是準備在這裡呆半個月。

    「老師,您難道不去蘇州呢?」有一天,楊萬里大著膽子問道。

    「不著急,再等等。」

    范閒笑了起來。慶國京都在北,蘇州在東,他此時穩坐穎州,冷眼旁觀著兩地即將發生的事情,就如同一個挑夫挑了兩擔刺果,恰好將扁擔挑在肩上承著力,卻不擔心被那些刺果刺痛自己地大腿。

    他在等著蘇州的事情先進入正題,然後等著京都的事情爆發,穎州是看戲最好的地方,因為雖然他這人在天下官員眼中十分犯嫌。但在這種敏感地時刻,他依然需要避嫌。

    ——————

    監察院啟年小組在江南有兩位領頭人物,一位是在閩北三大坊統管內庫出產事宜的蘇文茂。一位是在蘇州城內庫轉運司裡盯著明家動靜的洪常素。

    針對明家的動作,其實早在一年前就布了局,而真正的動局也從半年前就開始。一面招商錢莊大力地向明家輸銀以支持對方的渠道和日常所需,又開始挑弈明蘭石開拓新的商路,同時還對那位只喜歡相撲的明六爺下了手……那位糊塗的明六爺。只知道招商錢莊借了自己不少銀子花,卻根本沒有想過,他自己在明家的股份。早已經成了招商錢莊裡地幾張契紙。

    這一切都是明著進行的,因為招商錢莊就算此時逼債,以明家的雄厚實力,手中地貨物抵押,日常的流水,太平錢莊的支持,依然可以應付,而不必被迫清盤,以商行股份和田產來清償。

    ——————

    所以一直以來。擺在范閒面前的問題,便是如何讓明家的流水急速縮價,讓明家地周轉發生嚴重的問題。

    對付明家這麼龐大的產業,就算再有錢,只怕都很難達成這個目標,但問題在於,范閒擁有內庫地全權處置權,死死地掐住了貨物的供應,也等若是扼住了明家的咽喉。

    率先動手的是蘇文茂,在內庫轉運副使,那位任少安堂兄弟的全力配合下,在慶余堂幾位老葉掌櫃的巧手安排下,從去年夏末時,內庫三大坊的出產便開始逐步穩定地上升,質量也有了極大的提高。

    出貨多,吃的貨必然就多,明家也不肯放過這個機會,加之這段時間內,監察院對明家地騷擾也放鬆了不少,所以明家的整個產業全部活了起來,一時間吞了無數貨,向著東夷城和泉州方向運去。

    如此大的一筆貨物雖然耗去了明家大量銀錢,但是明青達並不擔心,因為這一轉手便有回銀進帳,這也正是他那段日子裡感覺心情輕鬆的原因。如果一直這樣下去,那該是多麼美好的日子啊。

    然而內庫轉運司三大坊忽然間不知道什麼原因停工了!

    ……

    ……

    停工的消息傳到蘇州後,明青達大發雷霆,讓明蘭石趕緊到內庫轉運司衙門,追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洪青達很無恥地接下了他的質問,卻只肯表示三大坊正在進行例常的設備檢修,需要等一些時辰。

    明家有發怒和咆哮的資格,因為他是內庫召標出了無數萬兩銀子的皇商,內庫既然收了他的標銀就要保證他的來貨渠道,不然他可以去打御前官司。

    但洪常青也有拖延的借口,因為三大坊在去年一年裡的出貨,已經完成了標書上的份額,就算停個十天半月,你明家該收的貨已經收完了。

    明青達無可奈何,只得運用官場中的力量打探閩初一地的真正消息,好不容易有了消息回來,聽說是三大坊裡又開始鬧工潮,那位監察院的蘇大人砍了二十幾個人的腦袋,才勉強真壓住,只是卻要誤很多天的工。

    得知是這個原因,明家才緩了一口氣,只要不是范閒的陰謀就好,便開始等待著內庫復工的那天。之所以明家會如此迫不及待,如此緊張……全是因為前兩個月裡一切風調雨順,明家對於內庫的出貨能力漸漸認可,按照日常的數量,與東夷城和海外簽訂了大筆合同。

    貨單如今已經到期,明家需要大量的貨物,商家需要的是信譽。明家寧肯賠錢,也不願意沒有貨賣出去。

    又過了數日,三大坊終於復工……然而生產出來的各式貨物卻沒有多少,杯水車薪。不知何時才能回復去年地光景。明家一時陷入了小小的慌亂之中,為了完成貨單,不得已開始四處調貨,將家族存著最後備用的存貨調光了不說,還迫不得已用高價在行北路和行南路的那幾家中借了些貨。

    得了帳房先生地回報,衡估了一下如今族中可用的流水,明青達皺著眉頭說道:「范閒究竟想做什麼?難道收我幾天貨,就想把我打垮,這也太幼稚了。」

    明蘭石在一旁聽著,嘴裡有些發苦。這些天他暗中向招商錢莊調了一筆銀子準備參手到私鹽生意,他這次的合作對象,是江南最大的鹽商楊繼美。而且知道楊繼美和總督大人薛清的關係極鐵,所以明蘭石並不擔心什麼……只是私鹽的回利至少需要三個月……如果父親知道他把家中的流水挪到了別的地方,會不會還像現在這樣成竹成胸?

    「我們明家別的沒有,就是有銀子。」明青達冷漠笑道:「范閒想操控市面上的貨價,來吃我們家地銀子。那就送給他吃,反正他將來還是要吐回來……必須把這次的貨單完成。」

    然而監察院的行動當然不僅僅是操縱貨價這般簡單,便在明家高價集貨成功之後地第二日……三大坊的工人們像是吃了麻黃素一般興奮起來。內庫的運作忽然爆發,根本看不出一絲工潮的影子,在極短的時間內就連創日產量地高峰。

    幾大皇商出手的貨價雖然是朝廷衡定的價格,但賣出去地價錢必然要受上游供貨方的控制,此時貨價賤了起來,生意卻好了不少,嶺南熊家、孫家甚至是夏明記都在這一波行情中掙了不少,主要是掙了明家不少差價……誰讓明家標路最多。

    明家辛辛苦苦集的高價貨,履行了大部分的貨單。然而眼睜睜看著市面上的貨價在降,說不出的惱火,尤其是泉州出海的幾個洋人更是無恥地跑了路,轉向嶺南去接便宜貨……讓明家砸了一大堆高價的瓷器香水在手裡。

    僅此一役,明家就折損了七十萬兩的流水。

    如果放在以前,這七十萬兩對於江南明家來說並算不了什麼,但是被監察院全力打壓了一年之後,明家地流通渠道裡早已接近水枯,全靠太平和招商兩家錢莊支撐,如今又有七十萬兩流水像雪花一樣消融不見,由不得明家主人明青達不警惕起來。

    ……

    ……

    「這一單一定要送過去,施辟寶雖然是個洋人,但他背後也是大的洋商行,一定不會像那些島人那般無恥,他也是講信譽的。」明青達揉著疲憊的雙眼,對下面的兒子說道:「蘭石,這次你親自押貨去,一定要小心。」

    明蘭石應了一聲,他也知道這批貨很要緊,因為這批貨是父親大人想盡一切辦法,不知動用了多少關係,才從內庫裡搶出來的一批試用貨。

    所謂試用貨,指的便是內庫初次研製成功的貨物,如同以前的烈酒,香水一般,定價雖然極高,但世人皆知肯定是極新奇的玩意,一旦賣出去,可以當作黃金賣。

    這次的試用貨是一批鏡子——明蘭石親自驗過貨,這些鏡子主料是玻理,但背面不知道是怎麼做的,竟然給鍍上了一層銀子,照上去纖毫畢現,實在是寶貝兒。

    按理講,以范閒和明家的關係,內庫這麼重要的試用貨怎麼也輪不到明家發財,然而明家畢竟在江南經營日久,轉手通過另一家皇商才把這批貨吃了下來。但明蘭石心中依然有些不祥的感覺……如果能把這批銀鏡安全送到泉州的施辟寶手上,明家目前十分艱難周轉局面便可以得到很大的緩解,可是……會這麼順利嗎?

    「不要擔心什麼。」明青達陰沉著臉說道:「我已經與京中通了消息,這批貨你親自押送,膠州水師那邊也交待過,這次我們不自己出海,雖然少掙些,但行走在州郡之間,應該安全……」

    這位已經忍讓范閒一整年的明家主人忽然抬起頭來,寒著聲音說道:「如果有人……真地敢殺人搶貨……總不能把所有人都殺死,逃回人來,我們便上京打御前官司!」

    ……

    ……

    三日後,由蘇州往東南方去的一座小山之上,洪常素看著山下那條長長的車隊笑了起來,裝銀鏡的車子並不多,只有兩輛馬車,但明家竟然出動了五百私兵前來護送,果然是十分重視這筆出口的貨單。

    然而他的笑容馬上就斂了下來,變成了一片寒冷,在這一刻,他想到了一年前,膠州水師大批官兵上島屠殺的那一日他想到了那些吃腐屍的海鳥,那個島上死不瞑目的海盜兄弟們。

    雖然從一開始,他就是監察院的密探,負責上島偵緝,但在島上和那些海盜呆的久了,總有些感情。所以今天他站在山上,看著下方明家的車隊和私兵,唇角露出一絲快意而血腥的笑容。

    今天不殺人,但肯定比殺死這些人,還讓明青達更心痛。

    正思考間,一隊約二百人左右的騎兵,護送著幾輛馬車,從和明家正對著的官道上走了過來。

    兩邊對沖,便堵在了山下。

    明蘭石一直小心注意著道路上的情況,看著這群人,馬上發覺到一絲詭異的氣氛,指揮手下的私兵們拔出了武器,準備迎敵。

    但那二百人的騎兵並沒有如何動作,只是冷漠地與明家車隊擦肩而過,這些騎兵雖然直立馬上,但渾身上下都透著股寒冷而肅殺的氣息,令明家的私兵們不敢妄動。

    恰恰兩個車隊並成兩條線的時候。

    二百騎兵護送的幾輛馬車忽然邊廂破了,裡面的東西全部傾了出去,砸在了明家存放銀鏡的馬車上!

    如果是一般的貨物,砸一下又怕什麼?

    但問題是砸在存放銀鏡馬車上的東西……是碌石,極重極沉極有稜角的碌石!

    無人膽敢以血肉之軀去攔,就算身負嚴命的明傢俬兵也是如此,只聽得轟的幾聲悶響之後,傳來無數聲細細碎碎的破裂聲音!

    明蘭石尖叫一聲,趕緊下馬查看,只見那一百多面銀鏡……絕大部分都被壓成了碎碎閃光的鏡片,雖然依舊反射著迷人的光芒,可是……

    山下官道上頓時大亂,無數人拔出兵器,雙方對峙著,大戰一觸即發。

    明蘭石眼前一黑,馬上知道完了,他狠狠地轉頭,盯著那二百騎兵的首領人物,咬牙說道:「果然……堂堂監察院黑騎,什麼時候也做起了殺人劫貨的事情?」

    那名首領人物臉上罩著銀色的面具,並不意外明家少爺能認出自己一行人的身份,因為他們今天本來就沒有準備遮掩身份。

    監察院黑騎副統領荊戈望著明蘭石冷漠說道:「本將沒有殺人,也沒有劫貨……本將護送內庫三大坊所需要石材途經此地,爾等民間商人竟敢阻路,道路窄且狹,不幸翻車,雙方均有損失,某不要你們賠償……爾等也休要鼓噪,激怒了爺爺凶性子,仔細你的人頭。」

    明蘭石眼光有些昏暗,看了看那些渾身鐵血氣息,似乎躍躍欲試的黑騎……他強行將胸中的憤怒壓了下去,只覺咽喉裡一片血腥味道,瞪著眼睛痛苦失神道:「翻車?」

    這世上有翻車翻的這麼準的?雙方均有損失?你家的石碌怎麼翻也不會少個角,而自家……卻是脆弱的銀鏡啊!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八十一章 這是一個陰謀
安靜的山谷中,一片壓抑與恐慌,卻沒有人敢動手

    明蘭石當然知道這是範閑安排的事情,從一開始就是,但他不明白對方畢竟是朝廷官員,怎麼會做出如此無恥的事情來——面對著這樣一枝可怕的騎兵,明蘭石不想與對方火拼,從而送掉自己的命,可是滿地的碎片讓他的腦中一片憤怒!

    “我要去京都打官司!”

    明蘭石大怒尖聲罵道。

    “隨便,本將不奉陪。”

    荊戈冷冷地拋下這句話,便率隊走了,走之前還沒忘了把那重重的石碌也抬回了馬車上,只留下欲哭無淚的明蘭石、那些滿臉瞠目結舌的明家私軍,還有一大片散落地上,晶晶發亮的玻璃碎片。

    往年間明家暗中蓄養海盜,與膠州水師勾結,于東海之中搶船劫貨,殺人如麻,不知道禍害了多少條命,強搶了朝廷多少貨物,如今範閑反其道而行之,不在海上下手,卻在陸上動刀,既不害你明家人命,也不奪你貨產,只是……盡數毀去,讓你明家哭也不哭不出來。

    天理循環,天公地道,便應是如此。

    事情還沒有完。

    穿著一身官服的洪常青咳嗽了兩聲,從山上走到了明蘭石的身邊,微笑說道︰“明少爺好。”

    “洪大人?”明蘭石此時已經麻木了,看見範閑的親信也不怎麼意外,只是不知道對方想和自己說些什麼。

    “我本名叫青娃。原來也是那個島上的兄弟。”洪常青湊到明蘭石耳邊咬牙冷狠說道︰“這些不值錢地玻璃片,是本官替猛子哥,蘭花姐,還有島上死去的幾百兄弟……謝您的。不會忘了蘭花姐吧,那可是您最疼的姨太太啊……”

    洪常青說完這句話,胸中充滿了報復的快感,大聲說道︰“謝您了啊!”

    哈哈大笑聲中,洪常青瀟灑離開,留下明蘭石面如土色,一臉震驚。他有些愕然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似乎此時才想起。自己曾經用這雙手結束過一個對自己滿懷痴情女子的命。

    ……

    ……

    消息傳回甦州城外的明園,明青達右手一抖。手中捧著的上好官窯瓷碗迸地一聲摔在地上碎無數片,但他一點都不覺得心疼。

    因為那些銀鏡摔碎玻璃片的脆響,已經讓他心疼到毫無知覺了,這位老爺子忽然覺得自己地心,也像這地上的瓷碗,那處地銀鏡一樣,碎了無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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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官司?我不怕。御前官司就更不怕了……他找誰去替他打?”

    在潁州逍遙了半個月後。範閑等到了王啟年,終于坐上了馬車,開始繼續往杭州駛去。

    監察院的消息早已經傳遞了過來,範閑挑了挑眉梢,有些好笑,有些快意。去年在江南雖然也在呼風喚雨,但總被明青達那個老狐狸郁悶拖著,此時京都平。自己將對方玩弄于手掌之中,實在是很快活地事情。

    他只是給了一個大概的方略,而具體的執行者卻是下面的人,他也沒有想到,洪常青直到如今還記得那個島上的慘劇,硬是不肯讓明家死的痛快些,非要這麼慢刀子割肉。

    “慢刀子割肉,溫水煮青蛙。”範閑對身旁的王啟年說道︰“我都替明家感到心疼,傳令下去,火候到了,讓兒郎們別再貪玩,趕緊收了地好。”

    王啟年在京中留了近一月,就是為了注視著宮里的動靜,說道︰“再過兩天,長公主和太子爺,已經顧不得明家的死活,要搶在明家反應過來之前動手,現在正是時候。”

    範閑點點頭說道︰“要的就是他們想不到我會下狠手……明家現在只怕我還會繼續陪他慢慢熬下去,我就要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他忽然笑了起來,掀開車前的簾布,看著緩慢倒退的江南官道,忍不住心中地快意,哼起了小曲。

    王啟年在一邊听著那種怪聲怪腔的曲子,忍不住笑著問道︰“大人,至于樂這樣?”

    範閑哈哈大笑道︰“憋了一年,終于可以放手做事,想不樂也難啊。”

    ……

    ……

    當欽差大人的馬車儀仗用最緩慢地速度向杭州進發時,甦州城里地諸人卻是各有心思,權傾江南的總督大人薛清收到了範閑親筆書信後,便一直坐在書房里發呆,他左右二位師爺也知道了書信中的內容,與大人一樣都在發呆。

    看著就像是三尊泥菩薩。

    薛清離京早,路上快,二十幾天前就到了甦州,對于這些段日子里明家吃的虧清清楚楚,但他本以為這只是監察院對明家的再次削弱,卻沒有想到範餡信里竟說的那般自信,竟……像是準備畢其功于一役了。

    “範閑他憑什麼?這又不是打架?”

    江南總督薛清明顯不知道關于招商錢莊的勾當,在苦苦思考範閑的信心來自何處,為什麼要在信里向自己通氣,讓自己做好準備。

    “欽差大人既然這般說,那便是心中有定數。”左師爺皺眉出主意道︰“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該怎麼辦?”

    薛清陷入了沉思之中,如果範閑真的能夠把明家吃掉,他身為深知陛下心意的親信,當然會好生配合,可問題在于……他對于明家身後的皇族勢力也是頗為忌憚,一朝京中沒有明顯的傾向,他是萬萬不敢搶先動手的。

    “要不然……咱們就和去年一樣,再看看?”右師爺想了半天。只想出一個和稀泥地法子。

    薛清忽然雙眼一睜,兩道寒光射了出來︰“看……當然要繼續看下去,但不能光看,範閑只是行江南路欽差,他就算有辦法在明面上趕走明青達,可暗底下卻不方便讓監察院出手……總要照顧一下江南的民心。”

    江南總督大人最後說道︰“調州軍看住明園和明家的那一千私兵……如果範閑沒辦法,咱們咎續看著,如果範閑功,咱們就得幫他把這些人吃掉!”

    右師爺顫著聲音說道︰“大人,調兵殺人……如果被宮里那些人知道了。會出大麻煩。”

    薛清揮揮手中範閑寄來的親筆密信,平靜說道︰“他既然敢做。就一定對京里的局勢有把握,這位年輕的欽差大人可不是一個傻子……寫信告訴我。便是要分我功勞……可這一年江南路衙門什麼都沒做,如果想分這筆功,就一定得出力。”

    忽然間書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薛清皺了皺眉頭,師爺上前開門,一位江南路衙門的下屬官員惶急走了進來,來不及躬身。直接對薛清稟報道︰“總督大人,明家出事了!”

    明家出事了?

    薛清在心中一驚,暗嘆範閑動手好快,面色卻依然平靜,問道︰“具體講來。”

    那名官員吞了口口水,說道︰“上午的時辰。內庫轉運司衙門上明園收了一批帳,名目好像是銀鏡。”

    薛清知道那批銀鏡被範閑使人砸碎的內幕,眉頭微皺。也不禁有些心疼,問道︰“那又如何?明家簽了協議,這銀子自然是要給地。”

    這話明顯是偏著範閑那邊,朝廷對付商家,總是這樣的不要臉。

    “關鍵不是這筆銀子。”那名官員看了總督大人一眼,小心說道︰“听說……明家地周轉出了問題,與他家有關聯的幾家錢莊……現在都去明園里逼債了!”

    逼債?

    薛清霍地一聲站了起來,明家在江南綿延百年,敢上明園逼債地……可沒有幾個,一則明家銀子多,二則也沒有錢莊願意得罪它家,這……這怎麼今天卻忽然變了?薛清的心里馬上轉過無數個念頭,難道範閑整了明家一年,竟把明家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如果明家真的還不出錢,被那些錢莊們逼的商行賤賣,家族大亂……這……薛清的眉頭皺了起來,他知道陛下的意思,明家一家要讓朝廷控制,但是……明家不能亂!

    明家一旦真地破產,不說那族中的數萬百姓,與之息息相關的江南百姓怎麼辦?

    “太平錢莊也去了?”

    “沒有”

    “派人去明園外盯著。”听到明家最大的合作伙伴太平錢莊沒有參與此事,薛清心下稍安,但面色依舊陰沉,吩咐道︰“告訴那些人,明家與錢莊間的糾紛朝廷不管,但是明家不準倒!”

    ……

    ……

    範閑和薛清一樣,都很明白皇帝老子的意思,明家是要吃地,而且要整個吃過來,吃相還不能太難看,不能讓明家自身的實力折損太多,從而影響了整個江南的穩定。

    所以他也不會眼睜睜看著明家倒。明青達也不可能看著明家倒。所以此次逼債並沒有存著清盤地念頭,只是想謀取一些……極大的好處。而今日,之所以是幾家錢莊一起去明園要錢……純粹是因為範閑依然存著一絲奢望……能夠把招商錢莊的幕後東家掩藏起來。

    ——————————————————▔

    這世道,欠錢的永遠比借錢出去的有道理,有底氣,所以明家當代主人明青達捧著微溫的茶碗,一口一口緩緩啜著茶水,眼皮子都懶得抬一眼,雖然他的下方坐著的是各家錢莊的代表,從名義上來說都是他的債主。

    而那些錢莊的掌櫃們也沒有身為討債人的自覺,很猥瑣地坐在椅子上,只敢放上三分之一屁股,偶爾抬眼看看明家主人,眼中便會閃過一絲害怕。哪里像是來討債的。

    這些錢莊掌櫃知道自己都是小螞蟻,只要明家主人動動手指頭,就可以把自己捏死,把自己從江南這塊地方上趕出去。但是今天他們不得不來,因為連著一年明家所經歷的風風雨雨,已經讓他們起了擔心,加上被有人心挑弄了一番,今天都匯聚到了明家地會客廳里。

    他們代表著資本,雖然銀子不多,但依舊是資本。資本最心疼自己,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損失。尤其是這一個月里。所有的人都知道,監察院對明家的打擊力度又大了起來。明家連受損失……而最近那批銀鏡的報廢,今天上午內庫轉運司的逼銀,終于功地壓垮了這些錢莊掌櫃們的心理防線。

    一位老掌櫃苦著臉,恭恭敬敬說道︰“明老爺,明家執江南商界牛耳已近百年,若說還不出銀子……那是誰也不信的,只是最近市面上傳言極多。總想來求老爺子給咱們這些人一個準話。”

    “準話?”明青達厭惡地皺了眉頭,這些螞蝗一般的無恥東西!往常跪著上門,自己都懶得正眼看一眼,如今居然敢來……向自己討話!

    明老爺子根本不在乎這些錢莊掌櫃,就算現在明家的周轉再困難,還掉這些銀子還是綽綽有余。他地眼角余光只是淡淡瞥著一直安靜坐在最後方的那位掌櫃。

    那位掌櫃是招商錢莊地大掌櫃。身後站著一位面相英俊的年輕人,招商與明家地關系,沒有太多人知道。招商錢莊在江南的名聲也並不響亮,所以他坐在了最後面。明青達心里有些不祥的預感,招商錢莊今天來湊什麼熱鬧?

    他沒有興趣再和這些掌櫃們說什麼,端起茶碗送客,同時冷漠地讓這些人去帳房里把所有的借貸清掉,攏共十幾萬兩的債務,明家受不得這種屈辱。

    那些錢莊掌櫃們心中大喜之後復又大驚,首先是錢終于拿到手了,雖然損失了些利息,驚的卻是,看明家這種豪氣……難道是自己這些人收到的風聲有問題?

    ……

    ……

    所有地掌櫃們都退了出去,明青達偏著頭饒有趣味地看著一直未動的那位掌櫃,輕聲說道︰“我知道,他們都是被你勸著來的。”

    招商錢莊的大掌櫃溫和笑了起來,並沒有反駁這句話。

    明青達眉頭微皺說道︰“說吧,你想要什麼。”

    都是在商界浮沉了無數年的老狐狸,從這一年與招商錢莊的配合看起來,明青達心知肚明,這位從不出名地錢莊大掌櫃,當年也一定是位狠角色。此時所有的嫌小蝦都走了,二人說話便直接了許多。

    明青達清楚明家向招商錢莊一共調了多少的銀兩,如果招商錢莊先前也加入到逼債清盤地隊伍之中,明家也只能去賣田賣房,就算此次支撐下來,家族也會元氣大傷……而對方既然一直沉默到現在,那肯定也不會是看明家笑話的,一定另有所求。

    而以招商錢莊手中握著的那些借據,確實已經有資格從明家手上要些什麼。

    大掌櫃微微一笑,說道︰“明老爺子,我家東家要……與您合作。”

    合作?明青達的眼楮眯了起來,寒光一放即斂,錢莊與商家合作,是怎樣的合作?他閉目沉思片刻,便輕聲說道︰“不行。”

    不行二字雖輕,卻是擲地有聲,不容人置疑。

    大掌櫃似乎也沒有想到明家居然會如此直接地拒絕,微微一怔後依舊是笑了起來︰“不行……也要行。”

    明青達猛睜雙眼,用一絲憐惜與不屑的目光盯著掌櫃,冷冷的聲音從牙縫里滲了出來︰“你……是在威脅我?”

    “不敢。”錢莊大掌櫃溫和說道︰“只是一個請求。”

    明青達再次陷入沉思之中,他沒有去問對方威脅自己的憑恃,這一年里向招商錢莊借了不少錢,這就足以讓對方說話多了幾分底氣。

    大掌櫃不急不緩說道︰“在商言商,如今的局面,明老爺您也清楚,如果我錢莊憑條索銀,明家的周轉馬上就要斷了,您拿什麼去供內庫的後續銀子?那位小範大人可等著您拿不出銀子……就可以斷了您的行東路權。明家雖然富庶強大,可是……這皇商的身份總不能不要,內庫流出的銀子不能不要。”

    明青達沉默了下來,知道對方說中了自己的害,明家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流水周轉已經漸有干枯之象。

    “調銀條契上寫的清楚,沒到時間,你們一兩銀子也別想拿回去。”事到如今,明青達依然沒有一絲慌亂,因為他有足夠的底氣。

    不料招商錢莊大掌櫃微微一笑說道︰“誰說不能拿回去?條契上寫著,若錢莊願以淺水價出契,您就必須在五日之內還銀,這官司……即便是打到京都去,也是我贏,您還是必須還銀子。”

    “淺水價!”明青達猛地一下站了起來,疲憊的面容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壓低聲音陰沉斥道︰“你瘋了!你要損失三!”

    大掌櫃面色不變︰“如果真的不能合作……就算損失三的銀子,我們錢莊也要請您提前還銀子。”

    明青達冷冷地盯著他,似乎是想判斷對方究竟是不是一個瘋子,稍稍放緩了一下口氣,說道︰“真這樣做,我明家大不了賣田賣地,也不是還不了你,可是你們錢莊的損失可就大了……”

    “這正證明了我方的決心和誠意。”大掌櫃溫和笑道︰“我家東家一直做錢莊生意,但對于貴國的商貿十分有興趣,他是一位有野心的人,願意和您這樣的當世豪杰合作,所以請您務必賞面。”

    明青達緩緩坐了下來,他終于想明白了,原來招商錢莊的東家早在一年之前就想借由借貸的關系,加入到明家的生意中來,這個局……設的也太久遠了些。

    “你家東家是誰?”

    “協議達之日,東家定會親自上門來拜謝明老爺。”

    “可如果我真的不想怎麼辦?”明青達已經回復平靜,淡淡說道︰“打官司也好,我明家一路奉陪,不過這些銀子嘛,總還是可以拖個一年半載的。”

    “真的能拖嗎?”大掌櫃溫和笑道︰“御前官司只是笑話,依慶律民生疏首三條,大人應該明白,民間借貸官司頂多能打到江南路衙門……打到薛清大人面前,您……確認願意這樣做?”

    明青達當然不願意這樣做,朝廷對于自家已經虎視耽耽了一整年,如果踫見這種官司,一定會想方設法地陰死自己。

    沒想到招商錢莊將所有的後路都已經算到,將慶國朝廷與商人間的爭執看的如此明白,明青達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盯著這位大掌櫃,老累的心在咆哮︰“這是一個陰謀!”

    ……

    ……

    一陣極久的沉默之後,明青達有些疲憊地說道︰“你家東家想怎麼與我合作?”

    “債抵銀,轉股。”大掌櫃干淨利落地說道。
第八十二章 大人物們

    冬已去,春未至,昨夜一陣寒風掠過,明園牆外那初生的新嬾青丫頓時又被凍死了,泛著不吉利的慘白。

    明青達微微閉目。

    他早就猜到了對方會選擇這個方案,而且如果拋卻家族被算計的屈辱不言,如果招商錢莊的東家真的入了明家的股,雙方抱成一團,資金會馬上變得充裕起來,以後的發展不可限量……甚至連東夷城和太平錢莊的臉色也不用再看。

    明青達的心情略和緩了些,斟酌片刻後說道:「要多少?」

    「三成。」大掌櫃鬆了口氣,抬起臉溫和微笑道:「全部的三成,由官府立契,死契。」

    明青達將將才好了一些的心情,馬上陷入了無窮的憤怒與嘲諷之中,他望著大掌櫃輕蔑說道:「三成?你家東家是不是沒有見過世面?區區四百萬兩銀子……就想要我明家的三成?」

    「大老爺誤會了。」大掌櫃恭敬說道:「全部的三成是指明家的股子,總量並不包括朝廷裡那些貴人的干股……我家東家雖然有野心,但也沒有這麼大的胃口和膽量。」

    明青達冷笑一聲,長公主與秦家在自家裡的干股數量極大,如果你們說的三成是包括了這個干股的數量,那倒真是好了,看你們將來怎麼死,然而對方要其餘的三成,這個數量也極為過分。

    「不值這麼多。」他冷漠說道,準備送客。

    大掌櫃微笑說道:「明家富甲天下,手握江南不盡民生。良田萬頃,房產無數,這區區四百萬兩銀子當然不止這個數目……然而,此一時,彼一時,現銀這種東西和資產並不一樣,同樣是一兩銀子,在不同的時刻,卻有不同的價值。」

    他繼續說道:「這四百萬兩銀子若放在以往,只不過是明家一年地現銀收入。當然抵不上三成的股子。但現如今明家正缺流水,需要現銀救急。我家東家入股之後,自然會大力提供訪客無法瀏覽此圖片或連結,請先註冊或登入會員銀錢支持……這四百萬兩就代表了更重要的價值……如今換明家三成股份。並不貪心。老爺子也是明白人,當然知道我家東家喊的這個價,已經算是相當公允了。」

    明青達沉默片刻,知道對方說的是實在話。

    「茲事體大,我雖是族長也不能獨斷,我要再想想。」他端起了茶杯,招商錢莊大掌櫃與他身後的年輕人告辭出去。

    ……

    ……

    明蘭石從側方走了進來。看著父親惶急說道:「父親,不能給他們。」接著憤憤不平說道:「現在才知道,這家招商錢莊真***黑!居然從一年前就開始謀劃咱家的產業了。」

    明青達看了兒子一眼,有些不喜地搖搖頭,不贊同他的話語,說道:「在商言商。這一年裡如果不是有招商錢莊的支持,咱們家地日子還要慘些,四百萬兩銀子的借據。加上後續地流水支持,換取三成股子,確實如他們所言,是很公允的價格。」

    「可是……」

    明青達有些疲憊地揮揮手,在今天與招商錢莊地談判中,他看似自信,卻在步步後退,以至於內心深處對自己都產生了某種懷疑 ̄ ̄是不是這一年裡,被監察院連番打擊後,自己的信心已經不足了,是不是在范閒面前跪了一次,做了無數次的隱忍退讓後,自己已經缺乏了某種魄力,習慣了被人牽著鼻子走?

    可是……自己是明家當代主人!

    明青達緩緩說道:「在商言商,但招商錢莊既然用陰的……我們又何必還裝成自己一直雙手乾淨?」

    明蘭石感覺後背一陣冷汗湧出,吃吃說道:「父親,一旦事敗,可是抄家滅族的死罪。」

    明青達冷笑道:「有長公主護著,便是范閒也不敢亂來……區區一個招商錢莊,算得了什麼?」

    「可招商錢莊在東夷的總行肯定有帳目。」明蘭石看著父親,忽然感覺到一陣寒冷,覺得往常顯得睿智無比的父親大人,現如今……卻漸漸變得愚蠢憤怒了起來。

    「不管了!」明青達平靜睿智地眼眸裡閃過一絲猙獰,冷冷說道:「東夷城的人找咱大慶要錢……誰耐煩理會?」

    「要不然……要不然……」明蘭石喃喃說道:「咱們賣地賣宅子吧?這筆銀子雖然多,但不是還不起。」

    明青達陰沉說道:「你能想到的,他們能想不到?朝廷嚴禁田地私下買賣,如果是小宗的還好話,可是這麼多田要賣出去,怎麼能不驚動官府?一應手續辦下來,至少要一年以後……招商錢莊寧肯損失三成,也要提前還債,為的是什麼?不就是逼咱們分股?」

    老爺子忽然心頭一沉,想到朝廷嚴控土地買賣的律條,正是當年葉家女主人在世地時候,強力推行的新政之一。

    明蘭石面如土色地離開,他猜到父親會做什麼,但不知道父親會怎樣做,只知道父親在明家面臨暴風雨的情況下,在這一年地壓力下,終於失去了理智……而他雖然依然極其艱難地保持著一絲清明,認為與招商錢莊合作更好,但是基於自己那件一直隱而未報的事情,他也不敢開口勸說什麼。

     ̄ ̄ ̄ ̄ ̄ ̄ ̄ ̄ ̄ ̄ ̄ ̄ ̄ ̄ ̄ ̄ ̄ ̄ ̄

    當天夜裡,蘇州城那條青石砌成的街道上,忽然多了一些悉悉索索的聲音,就像是被冬天困在洞裡許久的老鼠,忽然間嗅到了香美糕點的味道,藉著夜色的掩護傾巢而出。

    然而老鼠只有三隻,三個穿著黑色夜行衣的高手,輕而易舉地突破了招商錢莊的防衛。直接殺進了後堂。

    錢莊地保衛力量一向森嚴,加上招商錢莊的幕後身份,暗底裡請了不少江湖上的好手,然而就是這樣的防衛力量,卻阻不住那三名夜行人的雷霆一擊,由此可見,這三名夜行人的超強實力。

    最可怕的是來襲者手中的長劍,劍上彷彿烙印著某種魔力,破空無聲,劍出不回。直刺有如九天降怒,氣勢一往無前從不回顧。片刻間在錢莊的裡鋪裡留下了十幾具屍首與滿地的鮮血。

    而沒有人來得及發出慘呼與呼救之聲。

    然而這樣三位極高明地劍客,卻在錢莊的後園裡。遇到了極大地阻礙。他們明明看見了招商錢莊大掌櫃死死抱在懷裡的那一盒借據契書,卻無法把劍尖刺入對方地咽喉。

    甚至是三人中領頭的那位絕頂高手也做不到。

    因為他手中那柄開山破河的無上青劍,此時正被一張看似柔弱,卻實則內蘊無窮綿力的青色幡布圍繞著。

    嘶啦啦三聲響,劍客收劍而回,雙手一握,對著手持青幡的年輕人行了一禮。

    武道之中自有尊嚴。暗殺到了如今這種地步,便成為了武道上的較量。

    此時青幡已經被那道極高明沉穩的劍意絞成了無數碎片,上面寫地鐵相二字也變成了碎布片上的小黑點,曾經化名鐵相,如今化名王十三郎的年輕人,手裡拿著那根光禿禿的幡棍。看著對著手持青劍,一副大師風範的黑衣人,緩緩低頭回了一禮。

    「請。」

    黑衣人取下蒙面的布巾。一臉肅容,三絡輕須微微飄蕩,謹誠持劍,將全身地精氣神盡數貫入這柄劍中,輕啟雙唇說道。

    以王十三郎天不怕地不怕,渾然灑脫的心性,驟然看見這人的面容,也不禁動容!

    如果是范閒在此地,看清黑衣人地面容,只怕也會馬上轉身就走,一刻不留。

    ……

    ……

    雲之瀾,東夷城四顧劍首徒,一代九品上劍術大家雲之瀾!

    王十三郎右手緊緊握著幡棒,瞳孔微縮,十分緊張。

    跟隨雲之瀾進入招商錢莊後院的兩位夜行人,正是東夷城的高手,他們看見雲之瀾持劍正面對亂,十分恭謹地退到一旁,在他們的心裡,對面那個持幡的年輕人雖然修為極其高深莫測,但只要他不是大宗師或者是慶國范閒這種變態人物,那就一定不是雲之瀾的一劍之亂。

    王十三郎怔怔看著他,忽然說道:「您……的傷好了嗎?」

    雲之瀾微微皺眉,緩緩說道:「閣下認識我?」

    去年春天時,雲之瀾單身赴江南,一方面是暗中看著自己的女徒弟們修煉,最重要的目標卻是想覷機刺殺江南路欽差范閒,然而事情的結局卻有些痛苦,一代劍法大家,居然只是坐在漁船上遠遠看了樓上范閒一眼,便中了監察院的埋伏。

    時至今日,雲之瀾對於從水中如鬼魅出現的那道劍芒依然念念不忘,暗生寒意,因為那道神出鬼沒的劍芒,讓他受了出道以來最重的傷。然而他受傷的消息一直嚴格控制著,想必南慶朝廷也不願意鬧出外交風波,所以當王十三郎問他的傷好了沒有,雲之瀾心裡覺得有些驚訝。

    王十三郎有些無奈地笑了笑,說道:「君乃一代劍客,奈何為人作賊。」

    雲之瀾笑了笑,說道:「閣下何嘗不一樣?」

    「就算你把招商錢莊的人都殺了,把這些契條燒了,也不能幫到明家。」王十三郎歎了口氣,說道:「這裡留的只是抄件,原件自然不在蘇州。」

    「原件在東夷城的話,明天應該就沒有了。」雲之瀾緩緩說道:「我不知閣下何方門下,但是明家對我東夷城太過緊要,還請閣下不要阻攔。」

    王十三郎說道:「明青達已經完了。」

    還沒有繼續說完,一直安靜等在雲之瀾身邊的黑衣人開口說道:「師父,這人是在拖時間。」

    王十三郎微微一怔,發現這名黑衣人竟然是位女子。說話的聲音極為清脆,不由偏著腦袋笑道:「思思也來了?」

    黑衣人身子一震,雲之瀾也好奇地看著王十三郎,歎息說道:「沒想到您居然對我師門如此瞭解……真是有些好奇,只可惜時間不多,馬上蘇州府就要來人了。」

    他緩緩舉起手中地劍,劍尖微微顫抖,遙遙指著王十三郎的咽喉。

    「你不會殺我。」王十三郎說道。

    「為什麼?」

    「因為……」

    王十三郎忽然面色一肅,左腿退了半步,青幡孤棍忽地一下劈了下來。左手反自背後握住棍尾,右手一壓。棍尖挾著股勁意往下一壓!

    破風之聲忽作,忽息。只在空氣裡斬出一條線來!

    好強大的劍意!

    ……

    ……

    雲之瀾瞳孔微縮,緩緩問道:「招商錢莊的東家究竟是誰?」

    王十三郎猶豫了片刻,緩緩收回青幡,張嘴無聲比了個口型。

    雲之瀾滿臉驚愕一現即隱,無奈地笑了笑,沒有多說一句話,便帶著兩名女徒弟轉身離開後院。在將將要出後院的時候。他忽然回身說道:「師弟,保重,范閒比你想像的還要陰險。」

    王十三郎苦笑說道:「大師兄,如果你告訴了明青達,相信我一定有機會看著范閒是怎麼把我慢慢陰死。」

    雲之瀾沒有回頭,雙肩如同鐵鑄一般的穩定。他沉默片刻後說道:「他用這麼大的利益為賭注,來試探你對他有幾分忠誠……我不理解。」

    「我也不理解。」王十三郎緩緩說道:「可能他很有自信,就算我叛了他。他也有辦法把明家搞死,他只是讓我主持此事,順便看一下我的態度。」

    雲之瀾說道:「師尊的意思究竟如何?是明家重要,還是范閒對你地信任重要?我才能決定應該怎樣做。」

    「小范大人的信任最重要。」王十三郎誠懇說道:「就算我與您聯手,告訴明青達事情地真相,幫助明家度過這次劫難,可下次呢?……內庫終究是小范大人的,師尊並不介意與異國地小朋友樹立起某種友誼。」

    「那你剛才就不應該告訴我。」雲之瀾緩緩說道。

    王十三郎笑著看了身後抱著文書,滿臉警惕的招商錢莊大掌櫃一眼:「就算我沒有告訴你,但是誰也不知道暗中我會不會通知你,所以還不如當面告訴你。」

    「看來東夷城裡也不會動手了。」雲之瀾歎息著,他並不是歎息自己白跑了一趟,而在讚歎師尊那張愚癡面容下的深刻機心,他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那位最神秘的小師弟,原來出廬之後,一直跟著范閒在做事。

    「是的。」王十三郎低頭說道:「如今是我在攻,所以請大師兄暫退,請保持沉默。」

    「我可以退,但我為什麼要沉默?」雲之瀾平靜說道。

    王十三郎從懷中取出一塊小小的玉牌,給他看了一眼。雲之瀾看見這玉牌馬上歎息了起來,搖頭笑道:「門中一直都知道,你是沒有劍牌的,沒想到原來師尊給了你這一塊。」

    ……

    ……

    這個世界上,所有地人,所有的勢力都在做騎牆草,而東夷城一脈,無疑是一棵參天大樹,他如果往任何一方倒下去,都有可能產生某種意料不到的結局,再也無法飄回來。

    所以四顧劍不能倒,因為他的劍要守護著東夷城,他必須對慶國的局勢完全判斷清楚,才會做決定,或者說,如果有足夠強大的致命誘惑,他才會出手。

    因為范閒地突兀崛起,他必須在范閒這邊投以足夠的誠意,一部分的態度,正是王十三郎。而他還在長公主那邊保留了一部分態度,比如雲之瀾。

    只有這樣,日後慶國內部不論是哪方獲勝,他都可以獲得相應地利益。

    這就是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而今天夜裡對招商錢莊的突襲,卻讓四顧劍的兩隻手正面握在了一起開始較力,只怕這個情況連這位大宗師也沒有想到。

    范閒先出的手,所以雲之瀾只好退走,可是他不必沉默,他完全可以告訴明青達真相,讓他拒絕招商錢莊的入股,但他看到了師尊的劍牌,所以明白了在眼下暫時的局面當中,那位大宗師更傾向於哪一方。

    ……

    ……

    招商錢莊裡一片安靜,隱隱傳來前院的血腥味道。

    先前一直警惕著的錢莊大掌櫃,此時臉上早已回復了平靜溫和,他對著手持青幡發愣的王十三郎鄭重行了一禮,恭敬說道:「恭喜十三大人過關。」

    王十三郎有些癡地偏偏頭,半晌後歎息道:「人類的心,真是複雜,師尊和范閒真是……很有趣的兩個人。」

     ̄ ̄ ̄ ̄ ̄ ̄ ̄ ̄ ̄ ̄ ̄ ̄ ̄ ̄ ̄ ̄ ̄ ̄ ̄

    明青達又一次習慣性地把目光投往明園高牆外的樹上,心裡有些淒涼,想著明明冬天已經結束,春風已然拂面,前些日子生出的青嫩枝丫,怎麼偏偏又被凍死了呢?

    他知道現在擺在自己面前,擺在家族面前的局面,也有如嚴酷的冬天。明家百年之基,本來哪裡這麼容易被人玩死,然而自從成為經銷內庫出品的皇商之後,明家賺的多,也陷的太深,根本拔不出來,漸漸成為了朝廷各大勢力角力的場所。

    商人再強,又哪裡經得起朝廷的玩弄?不論是這一年裡的打壓,還是前幾個月的貨價操控,以及那次惡毒到甚至有些無賴的石砸銀鏡……明家付出了太多血汗,損失了太多實力,整個家族商行的運作越來越艱澀。

    如果他能脫身,明家依然能夠保存下來。

    但他不能脫身,所以他需要解決問題。眼下擺在明家眼前最急迫的問題,就是周轉不靈,流水嚴重缺乏。要解決這個問題,就需要有外部的支援。然而太平錢莊畢竟不是無底洞,不可能永遠向明家輸血,東夷城方面據說已經有人開始提出異議。而那該死的招商錢莊……

    明青達的眉頭皺了起來,咳了起來,咳得胸間一陣撕裂痛楚。

    如果招商錢莊要的不是明家三成股子,而且手裡頭握著足夠的籌碼,明青達也不會做出如此喪失理智的反應,他甚至願意和招商錢莊進行更深層次的合作,當度過這一次風波之後,雙手攜起手來,賺盡天下的銀子。

    可是……想要自己的家產?這便觸到了明青達的底線,這是他弒母下跪忍辱求榮才謀來的家產,怎麼可能就為了四百萬兩銀子便雙手送上?

    可是……現在的明家,還確實抽不出現銀來還這四百萬兩白銀,就算招商錢莊用淺水價應契,接近三百萬兩的銀子,明青達也拿不出來。

    他咳的更厲害了,咳的眼中閃過了一絲黯淡失落與屈服。

    雲之瀾又一次帶著他的人走了,只不過上次這位劍術大家是傷在監察院手下,這一次卻是瀟灑離開,兩種分別讓明青達嗅到了極其危險的味道。前天夜裡,招商錢莊雖然死了不少人,但是帳冊與借據沒有搶過來,東夷城中的行動也根本沒有動靜,相反,江南路衙門搶先接手了招商錢莊血案,派駐了重兵把守。

    同時明家的私兵也全部被江南路總督薛清的州軍們緊緊盯著。

    明青達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再用雷霆手段,被朝廷盯著,一切只能從商路上想辦法,而要解決目前明家的危機,他只有選擇低頭。

    他有些疲憊對身旁的姨太太說道:「去請招商錢莊的人過來……你親自去,態度要好一些。」

    那位當年明老太君的貼身大丫環點了點頭,然後提醒道:「趕緊向京裡求援吧。」
第八十三章 明園裏的笑聲

昨兒寫到的思思,是雲之瀾的徒弟,東夷城女劍客呂思思,曾經在上卷杭州出現過,只是個龍套……和範閑家那位可不是一個人,汗,那思思大肚子,怎麼能殺人。)

……

……

明青達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冷漠道:"母親不知道你曾經是長公主的宮女,但你知道我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不用刻意提醒我什麼。我和殿下本來就是一條船上的人,我也不準備下船。"

他頓了頓,覺得在這女子身上撒氣沒有必要,搖頭說道:"信早就發給宮裏了,長公主殿下一定有辦法拖住範閑的手。"

如果長公主殿下有空閒的時間,當然有足夠多的陰謀詭計,朝爭堂辯來拖延監察院對明家的進逼。

問題在於,其實大家現在都很忙——

招商錢莊的大掌櫃冷漠地坐在明園華貴的花廳裏,手邊的茶水一口未動,他的右手系著繃帶,不知道是不是在前天夜裏的廝殺中受了傷。

此一時,彼一時,前天是招商錢莊主動找明家談生意,今天卻是明家在施暗手無效後,無奈地主動請求,所以這位大掌櫃的態度明顯也不一樣。

明青達在後方偷偷看著對方的臉色,心想這位大掌櫃雖然憤怒,但卻依然來了,想必是錢莊的幕後東家,不願意因為前天那件事情,就影響了雙方之間的大買賣。

他正準備掀簾出去,卻發現自己的袖子被人拉住了。愕然回首一看,發現自己最疼的兒子明蘭石臉色慘白,欲言又止。

明青達皺著眉頭,低聲喝叱道:"現在什麼時節了,有話就說。"

明蘭石往廳裏瞄了一眼,臉色更加難看了,扯著父親地衣袖進了後廳,然後二話不說,便卟通一聲。跪在了他的面前。

"孩兒不孝……請父親殺了孩兒……"明蘭石鼓足勇氣,抬起頭來說道:"一定不能讓招商錢莊用那些調銀換股子!"

明青達沈默了片刻,緩緩啟唇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明蘭石羞愧地低下頭去,說道:"孩兒……私下向招商錢莊調了一批銀子,用的是手中的半成幹股做的押。"  

明青達倒吸一口冷氣,面色變得極其難看。卻馬上回復了鎮靜,急促問道:"什麼時候能回銀?訂的什麼契?能不能找太平轉契?"

這問的是幾個關鍵問題。因為事涉明家歸屬的股子大事,明青達根本來不及痛駡自己的兒子,搶先問了出來。希望不要讓招商錢莊又多了這半成。

"死契……"明蘭石哭喪著臉說道:"至於回銀……原初以為是三個月,但眼下看來,應該是一分本錢都回不來了,太平應該也知道了這件事情,他們不會手軟的。

原來明家一年裏盡在風中雨中,被範閑憑恃著內庫出產,掐的快要喘不過氣來。明家少爺正如那日對他父親說的一樣,一直以為應該把明家的經營業務大方向進行調整。只有這樣才不會永遠被范閑玩弄於股掌之間。

因為明青達的堅持。明蘭石只好暗中進行自己的嘗試,去年底用自己在明家地半成股子。換取了招商錢莊的現銀支持,他本以為這次嘗試會在極短地時間內獲得極大的收益,說服父親,但沒有想到……

明青達腦中嗡的一聲,險些暈厥了過去,半晌後才微微喘息著問道:"究竟是什麼生意?又怎麼會一點兒本錢都回不來?"

明蘭石看著暴怒地父親,遲疑半晌後才顫抖著說道:"是……私鹽生意。"

明青達一怔,半晌沒有說出話來。慶國最賺錢的生意永遠只有三門,一門是青樓生意,一門是內庫的皇商,一門就是販賣私鹽的大戶。而在這三樣當中,販賣私鹽回本最快,利潤也是最高。

"為什麼回不了本?"明青達冷厲地盯著兒子的雙眸,一字一句說道:"我知道你是一個沉穩的人,就算是風險大的私鹽,你也一定有辦法保住本錢……告訴我,為什麼回不了本?"

"因為……"明蘭石欲哭無淚,"前些天鹽茶衙門忽然查緝,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知道的消息,把所有地十二船私鹽全部扣了下來……我去找過人,可是根本沒有辦法。"

他沒有注意到父親愈來愈鐵青的臉色,一個勁兒地解釋道:"那些相關地關卡衙門,一向被家裏養的挺好,根本沒有想到他們會忽然出手。再說楊繼美一向走地那條線,他向孩兒保證,一定沒有事兒……"

啪的一聲脆響!明青達猛的一記耳光,生生地把明蘭石扇到了地上?  

明蘭石捂著發麻的臉,半躺在地上,感覺到有血從嘴裏流了出來,看著如病獅一樣暴怒的父親,根本說不出話來。

"衙門?衙門!你也知道那是衙門!鹽茶衙門不敢查明家……可監察院難道不會逼著他們來查!"明青達壓低聲音咆哮著,眼中充滿了不敢置信的頹喪與暴怒,"楊繼美!你腦子裏是不是進了水?那個賣鹽的苦力是薛清的一條狗!范閑在蘇州住的就是他的園子!"

明青達胸中一陣寒冷,一腳踹到了兒子的身上,咬著牙罵道:"我怎麼養出了你這麼蠢一個敗家子!"

他好不容易才平伏下心情,無力說道:"這鹽生意可留下把柄?仔細監察院用這個罪名斬了你。"

"請父親放心。"明蘭石掙扎著跪在他的面前,"那批銀子直接從招商錢莊出的,楊繼美那狗賊雖然知道是我,但官府找不到什麼證據。"

"如果招商錢莊把你與他們的契結書拿到堂上……官府就有證據了。"明青達無奈地歎息道。

明蘭石忽然心頭一寒:"這個錢莊……不會是範閑的吧?"明青達身子一顫,片刻後沈默地搖搖頭:"不可能是範閑的,長公主在京裏查過戶部。我們對範閑也盯得緊,他沒有這麼多地銀子來做這個局。"

這話簡單,但背後所付出的辛苦極大,明家要和招商錢莊做生意,當然要把錢莊的底子調查的清清楚楚,確認了范閑于招商錢莊沒有什麼關係。然而明青達沒有想到,他調查出來的結果雖然不錯,招商錢莊的東家確實不是范閑……那東家是北齊的小皇帝!

"一切從謹慎出發。"明青達仰著頭,勉強控制住自己失敗的情緒:"讓出三成……對不起列祖列宗。但可以讓咱們再拖一段時間,等著京中的後手。"

然而,這兩年明家漸漸衰敗直至最後覆滅,其實便是因為……這個"拖字"!

……

……  

許久之後,當坐在廳上地招商錢莊大掌櫃打第二十個呵欠時,明家當代主人明青達陰沈著臉走了出來。

大掌櫃微微一笑。說道:"明老爺子讓人好等。"

明青達沒有拱手行禮,也沒有說其餘的東西。冷漠問道:"把蘭石那半成股子的契結書拿來,銷去一應書冊,我便應了你家東家的要求。"

"是。明老爺。"大掌櫃依舊面色不變,從懷中取出一份文書,送到明青達的面前,正是明蘭石籌措販鹽銀兩所留下來的契結書,似乎他早有準備。

不等明青達開口,大掌櫃輕聲說道:"那一份,回去後就銷除。"

明青達無力地點了點頭。

下午時分,明家與招商錢莊地各大帳房先生魚貫而入。大掌櫃強力要求請來的觀禮富商們也坐到了一旁,由蘇州府派來地官府公證也做好了準備。

三張白紙鋪在案上。一枝墨筆龍飛鳳舞,須臾間。三份債務轉股子的文書便被寫成。在旁觀禮的孫熊諸氏富商與蘇州城裏地年高老者看了半晌,才看明白上面寫的是什麼,不由連連直吸冷氣,說不出的震驚!

招商錢莊入股明家,占股三成!

雖然江南的大人物們早看出了明家的窘狀,但誰也沒有料到,富可敵國的明家,竟然會難過到此等地步,居然稱不上山窮水盡,可是用四百萬兩的借銀換取明家三成的股子?……商人們又琢磨了一下,想到明家現在困境主要集中於周轉流水上,便馬上看明白了這一點,反而又覺得招商錢莊這個要價十分公道。

明青達提起毛筆沉吟片刻,毫不作態,十分平靜地簽下自己地大名,摁上了指印。

眾人沈默地看著這一幕,不論與明家是敵是友,對於明老太爺的城府與魄力,都感到無比地欽佩,百年大族,生生分出三成與外人,非不凡人斷不能作出如此不凡舉措。

代表招商錢莊簽字劃舞摁指印的……是一位年輕人,一位面相秀美,卻始終站在錢莊大掌櫃身後地年輕人。

眾人本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直至此時才紛紛醒過神來,投以詫異的目光,心想神秘的招商錢莊大東家,難道就是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

明青達此時終於於皺了皺眉頭,說道:"原來您便是錢莊的大東家,前日失禮,莫怪。"

不怪他看不出來,因為王十三郎一身瀟灑疏朗氣息,委實不像是一位商界的梟雄人物,連一絲居上位者的感覺都沒有。  

王十三郎微微一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承認,因為他不知道在此時此刻,範閑是不是還會停留在幕後。

……

……

便在此時,明園門口一陣喧嘩,緊接著便是中門大開的聲音,緊接著二門再開,三門亦開,喧嘩聲直接傳到了簽字的大廳之中,那些急促的腳步聲來的極快,比唱禮的聲音還要快些,透著一絲霸氣與囂張。

明青達皺緊了眉頭往廳外望去,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

腳步聲極其輕快。

因為腳步的主人心情異常輕快。

一身黑色監察院官服的範閑跨過長長的門檻,走了進來,臉上持著一份快意的笑容,在他的身後,跟著洪常青一應監察院官員,以及夏棲飛這位明家的七少爺。

他沒有與那些官員商人們打招呼,直接走到了明青達的面前,用一種頗堪捉摸的眼光看著這位老爺子。

不知道看了多久,明青達微微皺眉,看著這位據傳還在沙州一帶的欽差大人,問道:"欽差大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範閑微笑說道:"如此盛事,豈能不來,尤其是本官還要來對明老爺子說聲謝謝。"

"謝謝?"明青達心頭微顫。

"謝謝你的三成股子。"他附到明青達的耳邊,用只有對方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招商錢莊……是我的。"

明青達微微皺眉,心想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麼?  

範閑看著案上墨蹟未乾的文書,唇角綻放出開心的笑容,辛苦籌畫一年,隱忍一年,終於在今天收到了成效,叫他如何不開心?

雖然他知道擺明身份,會讓招商錢莊再也無法躲開朝廷的目光,但這是遲早之事,他也需要借由這個風頭,讓北齊小皇帝賺飽收手了……雖然在皇帝老子的注目下,範閑可能要承受一百多萬兩白銀的損失,可他並不計較這個。

縱橫江南百年,縱橫廟堂江湖、手控無數百姓生死的明家……今日易主!如此一場盛大好戲,範閑怎能錯過?花一百萬兩白銀買張戲票,能夠親眼目睹這一景致,實在是很值得!

他看著面色變幻不停的明青達,眯眼壞壞想著,如果明老太爺忽然昏了過去,那這張戲票,就更超值了。

似乎是上天聽到了他的心聲,明青達看了看站在範閑身後的招商錢莊大掌櫃,看著那個年輕人將契結書遞到了範閑的手裏,他終於想明白了一切事情,只是他依然想不通……戶部也不可能把國庫搬光……範閑從哪里撈了這麼多銀子搞了個錢莊?

明青達渾身顫抖,雙眼微紅,喉嚨咕嚨了兩聲卻說不出話來,氣血攻心,身子一挺便倒了下去!

范閑對著四方面面相覷的眾人,隨意拱手一禮,在這空曠華貴的明園廳中哈哈笑了起來。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八十四章 子系中山狼(上)

    (文前先說幾句話:大災來臨,汶川的情況有可能比昨天我想像的要好些……但終於確認震中就在映秀附近。我在湖北當然一點事兒都沒有,只是很擔心那邊,情緒非常不穩。

    很多人都清楚,我對映秀這個鎮子的感情,世紀之交的時候,我在那裏住了半年,至今難忘鎮與鎮上可親的人們,今天中午終於等到部隊突入映秀的消息,那一刹那,我的感覺很複雜,大老爺們兒眼眶裏一下就濕了。

    有位叫高遠靜的哥們兒,這時應該還在福堂的廠房裏,不知如何……雙手合什祈禱,希望一切平安,希望映秀能逢凶化吉,希望汶川給人再帶來驚喜,希望災區受苦難的人們少些苦難……四川平安,全國平安,大家平安。

    有書友倡議捐款,這個大家請自主抉擇表示愛心的途徑,紅十字會的捐款管道很容易找到,我不贅述。在這裏祝願川內的書友們闔家安康,近些,有意願的朋友,麻煩大家去獻下血,幫助一下那些受傷的人們,謝謝。)

    ……

    ……

    笑聲並沒有持續多久便停了,因為範閑忽然發現自己太過得意倡狂了些,並不是什麼好跡象。

    而昏過去的明青達也醒了過來,綢表棉裏的大袍子無風自動,雙拳緊握,雙眼微紅,狠狠地盯著範閑的臉。

    笑聲止,昏人醒,就像先前那一幕沒有發生一樣,但事實上,所有的人都清楚,明家的三成股子已經落到了範閑的手上。

    如果僅僅只有三成。那依然是遠遠不夠地。

    明青達看著站在範閑身後的夏棲飛,想到此人手中的一成股子,再想到那個與家族漸漸離心的明四爺,心裏越來越寒冷,然而依然存著一份僥倖的希望。

    “送客。”老爺子最後看了一眼範閑手中的文書,有些疲憊無力說道。

    範閑沒有動,眯著眼睛看著明園裏貨美的建築,滿是一臉欣賞,就像是這園子已經變成他的。

    明青達面色再變。

    夏棲飛從範閑的身後閃了出來,看了大哥一眼。輕聲說道:“送客。”

    同樣是兩聲送客,卻出自兩個人的嘴唇。這代表著關於明家地歸屬,明家主人的身份。夏棲飛已經正式站了出來,開始向明青達進行挑戰。

    客廳裏地諸位觀禮賓客知道今天這事兒大發了,而且不知道緊接著會發生什麼,明家老爺子在震怒之下會做出怎樣的事情,為求明哲保身,眾人趕緊脫身離去,竟是連禮數也顧不得了。包括蘇州府在內地證人官員。也趕緊向範閑行了禮便逃出了園子。

    ……

    ……

    廳內頓時安靜了下來,留下的人包括范閑一方的人馬。還有明家的族中兩房男丁,人數雖然並不少,但知道馬上就要攤牌。沒有人敢發出聲音。

    明青達冷冷看了一眼範閑,從懷中掏出一張契結書,緩緩撕掉:“你為什麼不使無賴,把蘭石的這半成股子也吞了?”

    範閑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說道:“我是朝廷命官,又不經商,要你兒子的股子做甚?”

    他走到自己一行人後方,坐到了椅子上,不再多話,只是靜靜欣賞著這一幕。

    他今日趕至蘇州,一方面是要看這場大戲,一方面也是要給夏棲飛撐腰,明家在江南日久,手底下上千私兵,如果真要搞出大事兒來,夏棲飛的江南水寨並不見得能正面抵擋。

    夏棲飛站在明青達地面前,微微一笑,說道:“招商錢莊地東家提前寫過備書,他手中的三成股子,由我說話。年前蘇州府判大哥酌情補償小七,大哥慷慨,贈予一成股子,小七感激不盡,日後大哥終老明園,小七定會用心服侍。”沸#騰文學會員手打

    明青達在兒子地攙扶下勉強站立在堂中,他看了一眼身後的明族男丁,臉上浮現出一絲慘笑,說道:“看來暗中有不少人投到你身邊去了,不然你說話不會這般有底氣……說來也是,這一年內,我明家的精力都用在應付小范大人身上,卻是忽視了你。”

    此言一出,明族男丁們表情複雜,已經暗中投向夏棲飛地人面色慚愧,而那些並不知道內情的人一臉震驚,惟有明四爺兩眼看天,說不出的淡漠。

    明青達深吸一口氣,面容顯得無比蒼老,他知道對方既然敢來搶明家主人的位置,那一定有了完全的把握,可他依然存著最後掙扎的念頭。

    他回首冷冷盯著明四爺,一字一句說道:“你把股子也給了他?”

    “識時務者為俊傑。”明四爺緩緩說道。

    明青達慘笑三聲,指著他的鼻子罵道:“蠢貨!明家由此而亡,全都因為你!我看你死後如何去見明家的列祖列宗,呆會兒怎麼面對你的母親!”

    明四爺微微一顫,旋即冷笑了起來,笑容裏顯得十分狠毒:“大哥,我沒臉去見?去年我被逮進了蘇州府大牢,你不讓人來撈我也罷了,居然派人來暗殺我……如此兄弟,難道你有臉去見?”

    明青達盯著他的眼睛,說道:“當時的情況不得不如此……”

    “我明白。”明四爺神經質一般笑道:“你想讓江南士紳同情咱明家,所以要我死在牢裏……可你想過沒有!我也是明家的兒子!憑什麼要我死!你怎麼不去死?”

    你怎麼不去死?

    明青達渾身發抖,回頭尖聲對夏棲飛吼道:“把你的底牌都亮出來!就算老三老四這兩個姨娘養的投了你,可你依然不夠!”

    夏棲飛看了他一眼,緩緩開口說道:“招商錢莊手上不止三成。”

    “不止三成?”

    “是啊。”夏棲飛平靜道:“明老六這些年在外面欠了多少銀子,你是知道的……他是老太君最疼的幼子,你對他向來忌憚,所以對他的用度克摳地厲害。嚴禁他插手族產,可他貪玩,是個喜歡用銀子的人……那便只好伸手向外面借了,他又沒有產業,當然只有用老太君當年留給他的股子做抵押。”

    “老六?”明青達瞪大了雙眼,他怎麼也想不到,明家易主的關鍵一筆,竟然是出自於自己的親弟弟,他愕然回首,看著人群中害怕不已。一直往隊後退去的明六爺,惘然說道:“老六……你瘋了?”

    明六爺此時一臉死喪。半佝著身子躲在人群後面,躲避著大哥噬人的目光。明青達家主積威之下。這些族中男丁都被他殺人似的目光嚇退了半步。

    “不是他瘋了,而是明家所有的人都瘋了。”夏棲飛冷漠說道:“看看這園子吧,裏面的人都各有心思,一肚子地壞水……包括我在內,所有姓明的人,天生從骨子裏都透著自私與淡薄,大難臨頭時。有誰還會記得這個姓氏?說來說去。明家地敗因依然是你。你防著族中的所有人,卻對外面地壓力一味退讓……如此行事。怎能不敗?”沸#騰文學會員手打

    廳內一片沉默。

    明青達忽然哈哈笑了起來,只是笑聲說不出的絕望與憤怒,他指著夏棲飛說道:“你以為拿了過五成的股子。就可以在明家話事?不要忘了,明家產業裏還有宮中的份額,還有軍中的份額,你能控制的……依然不足數!”

    此時已經沉默了許久的範閑終於開口,輕聲說道:“那是幹股。”

    幹股兩個字便點明了情況。

    範閑看著已經快要陷入瘋癲狀態地明青達,說道:“不上帳冊地股子,難道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出來打官司?”

    明青達盯著范閑那張可惡的秀美面容,說道:“小范大人,難道你……真地敢把長公主與秦老爺子的股子吃掉?”

    範閑站了起來,微微偏頭,想了一會兒後溫和笑著說道:“如果我不敢吃,我今天來做什麼?”

    ……

    ……

    明園一座清幽的小院內,明青達孤單地坐在書桌前,他地面容已經沒有什麼光澤,就像是被熬幹了油脂的銅燈,說不出的憔悴。今日下午,夏棲飛已經憑恃著手中佔據的股子,把他從明家主人的位置上趕了下來,同時在江南路與監察院的雙重公證或者說是監視下,所有的帳冊已經被封存,園內所有的人手被統統換了一遍。

    一直隱忍了一年的明家前代主人明青達,此時甚至根本無法將自己的命令傳出去。雖然只有半天時間,他知道,一旦陷入這種情況,自己被明家的人們、江南的人們遺忘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為什麼……範閑敢這樣做。”這位老爺子百思不得其解,額頭上深深的皺紋裏夾著死灰一般的顏色,喃喃自言自語道:“長公主會幫我的。”

    “你說是不是?”他有些茫然地問道。

    姨太太的臉上也流露出了一絲恐懼的臉色,她本來當初就是長公主的貼身宮女,被派到了江南明家,一是監視,二是負責聯繫,去年明青達死自己的親生母親,便是通過這位明老太君的大丫環,獲得了宮中的點頭。

    “不知道……宮裏一直沒有回音,不會是出事了吧?”

    明青達慘笑了起來:“難怪……難怪範閑會這般自信,原來他早就知道宮裏幫不了咱們了……如果連長公主都出了問題,自己只是他嘴裏的一塊肥肉,隨便什麼時候吃都可以,他還弄出了這麼多手段,也算是瞧得起我。”

    “不是瞧得起你。”

    范閑領著夏棲飛推門而入,搓著有些發涼的手,坐在明青達的對面,說道:“從一開始的時候,你我都心知肚明,朝廷要毀掉你明家,是太過輕鬆的一件事情……問題在於,朝廷並不想毀了你們。”沸#騰文學會員手打

    明青達看了他一眼。

    “陛下要的是一整個完好的明家,不是一個瀕臨破產,奄奄一息、最後家破人亡的明家,所以要吃掉你,難度確實不小。”範閑說道:“而且這件事情最好能和平解決,不用鬧出太多人命,亂了江南民生……你知道明家是個巨獸,想馴服是不容易的。”

    他繼續說道:“本官給過你機會,可是你沒有抓住。”

    明青達有些粗重地喘了兩口氣,說道:“接下來你們會怎麼做?要知道我這邊手上至少還有接近一半的股子。”

    “從現在起,你在明家就沒有說話的資格了。”範閑說道:“明家由今日起,由夏棲飛話事。”

    夏棲飛在一旁開口,像是在對明青達進行解釋,又像是對這位老爺子進行痛至靈魂深處的最後一擊:“我已下令,明園所有帳冊送至江南路總督府,全力配合朝廷審查往年內庫船隻屢被海匪劫掠一事。”
《慶餘年》 第六卷 第八十五章 子系中山狼(下)

他接著說道:“本人忝為明家家主,自然要配合朝廷辦案,至於族內有何子弟枉行不法事,通通要交出去。”

“蘭石!”明青達驚恐地站了起來。

“不錯,明蘭石已經被傳至蘇州府衙門交代私鹽之事。”夏棲飛盯著明素達的眼睛,“至於有人冒充海匪一事,相信要不了多久也會查明白。”

明青達喘了幾口氣,說道:“你知不知道,這樣下去,明家就真的完了!就算我與母親曾經虧待於你,但你……畢竟是父親的小兒子,你姓明的!難道你就眼睜睜看著明家毀在你的手上!”

他咆哮了起來。

……

……

“放心吧。”範閑微抬眼簾,說道:“朝廷對經商沒有什麼興趣,本官也明白,像這種商事,如果官府插手過多,只會將一個金盆子變成馬桶……年前本官便已經進諫陛下,朝廷不會直接插手明圓,明圓還是明家的明圓,只不過這個明圓會聽話許多。”

他攤開雙手,平和說道:“本官會讓內庫轉運司全力配合明家,不出一年,您一定可以看到一個重新興旺發達,不!是更加發達的明家!”

明青達一震,無力地坐了下來。

在這貫穿了整整一年的事件之中,慶國官方,準確地說是范閑,成功地獲得了明家的控制權。尤其關鍵的是,如今地明圓易主,並沒有太多官府的影子,夏棲飛本來就是明家七子。他入主明圓名正言順,而且一應手段都是用的商場伎倆,江南的百姓接受起來會容易許多。

至少不會再有許多學子士紳會在蘇州府裏遊行,說監察院強奪民產。民產還是民產,只不過擁有這個民產地主人,現如今是夏棲飛這位監察院暗中的官員。

範閑搖頭說道:“這一年裏,你我都過的並不舒服,如今有個成算,你我也都算解脫。”

“雖然大人是個喜歡羞辱人的人,但此時前來。想必不是宣耀功績這般簡單。”明青達打斷了他的話,盯著他的雙眼說道:“想必大人會慢慢用這些人把我架起來,但是你……不能把我捆在園子裏。我總是可以出去的。”

“我要來說的就是這件事情。”範閑一字一句說道:“你,不能出園。”

明青達冷漠笑道:“你憑什麼?”

“本官奉,查緝膠州水師謀逆一案,明老爺子是涉案證人,如果您不想一出園便落個畏罪潛逃的罪名。盡可以出去。”

膠州水師的案子早就查完了,範閑只是尋找一個藉口,明青達冷笑說道:“這話又去騙誰?”

“還有招商錢莊遇襲地案子。夏棲飛遇刺一案。”範閑微笑說道:“明老爺子過往的手伸的太遠,有太多漏子可以抓。”

明青達火極反笑,極有意趣地看著範閑:“如果真想查這些案子,以前就可以查,為什麼要挪到現在?”

“因為以前你是明家主人,我查你,會讓朝野上下認為監察院在迫害商人,謀奪財富。”範閑笑吟吟說道:“如今你沒有這個身份,就好辦多了。”

“大人似乎少說了一個原因。”明青達冷漠應道。

“是啊。”範閑歎息道:“長公主現在幫不了你了。我做起事來真是百無禁忌,快活地狠。”

他看了一眼明青達身後的那女子。

明青達的眉頭皺的極深,說道:“這也正是我先前不明白的地方,如果大人確定京都幫不了我,直接用這種手段就可以整死明家……何必還要轉這麼多道***?”

“我說過,我要一個完整地明家。”範閑說道:“從前我如果用這些雷霆手段,你以明家主人的身份,可以使動整個明家與朝廷對抗,甚至可以讓江南動亂起來……而如今,你沒有這個身份,你說的話,也就沒有這種力量。”

“身份,看似很不重要。”範閑認真說道:“其實是最重要地事情。”

他微笑說道道:“必須承認,你只是一個商人身份,遠不及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抵抗朝廷之怒,然而閣下用盡手段,隱忍委屈,硬生生拖了我一年……實在是令人佩服。”

明青達微笑說道:“至少我還是明家的大東家,您不讓我出園,想必也不放心我就這麼呆在園子裏,您準備怎麼處置我?想必以您的手段,不至於在這風口浪尖上殺死我,落人話柄。”

“你又錯了。”範閑認真說道:“我佩服你,但你的身份不如我,你就算現在死了,也掀不起多大的風浪來。”

“當然。”他很溫和地勸說道:“好死不如賴活著,我勸您最好還是在明園裏多養幾天老。”

說話間,夏棲飛臉上帶著一抹複雜的神情,從懷中掏出一塊白色的布綾,輕輕地放在了明青達面前的書桌上。

白綾一出,明青達面色不變,他身後那位姨太太卻是嚇的牙齒都得得作響。

“白綾放在這兒,您哪天真有勇氣以死亡來對抗我,就請自取去用。”範閑望著明青達說道:“但我知道,你沒有勇氣自殺,所以你會按照我地想法繼續活下去,直到我不需要你活下去……一個縊死了自己親生母親的人,一定非常清楚死亡的恐懼,一定非常害怕死後去黃泉之下看到那個老太太。”

“你最好不要死,因為明蘭石很難再從牢裏出來,如果你死了,你手頭的股子就會轉給那個不足兩歲的嬰兒。”範閑皺了皺眉頭說道:“你知道,一個小孩子手中有這麼多錢……不是什麼好事情。”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離開書房,在他身後。夏棲飛細心地將書房的門關好,沒有留下一道縫隙,書房裏重新陷入一片昏暗。

明青達盯著書桌上的白綾,沈默無語。許久之後才緩緩道:“好一個狠毒地狼崽子……”
——————

明園裏的防衛力量已經被監察院清空換血,這座美麗的園子陷入在一種安靜而不安的氣氛之中,四處可以看見陌生地人。如今夏棲飛話事,他讓明園進行改變,族中沒有幾個人敢當面抵抗他的命令。

——————

“明園的私兵已經被薛清大人派去的州軍繳了械。”夏棲飛收到消息後,馬上到範閑的耳邊說道:“明青達手頭的力量已經被清空了。”

“有沒有出什麼問題?”

“死了四十幾個人。”

“記下薛大人的情份。”範閑低頭沈默了一會兒,旋即抬臉笑道:“明家現在終於是你的了,復仇的感覺怎麼樣?”

夏棲飛低頭恭敬說道:“明家是大人的。”

範閑不贊同地搖搖頭。夏棲飛趕緊解釋道:“屬下地意思是說,明家是朝廷的。”

範閑回頭瞪了他一眼,說道:“明家是你的。就是你地,什麼時候又成了朝廷或者我的?你以為在書房裏我和明青達說的都是假話?把心放安吧……朝廷對明家沒有興趣,要的只是明家聽話。”

夏棲飛一窒。不知如何言語,朝廷花了這麼大的本錢,才把明家歸入了完全地控制之中,難道就這麼輕輕鬆鬆交給自己打理?

範閑歎了一聲,解釋道:“站的位置不一樣。想的事情也不一樣,陛下是誰?陛下是天下共主,慶國地子民都是他的子民。既然如此,他的子民擁有什麼,也等若是他擁有什麼,只要這位子民把這份東西治理好……能給百姓朝廷益處就好。朝廷如果真把明家收進手中,嶺南泉州那些商人怎麼想?而且以朝廷官員那些迂腐嘴臉,誰有辦法把這麼大個家業管理好?所以放心吧。”

夏棲飛嘴中發苦,忽而想到,陛下是天下的主人,所以不在意子民的產業。可小范大人呢?為什麼他也甘心不從明家裏吃好處?

范閑的話打斷他的思緒:“先前問你,復仇的感覺怎麼樣?”

夏棲飛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以主人的身份走在明園之中,卻沒有什麼感覺……因為這園子很陌生,我總以為幼時生長在這裏,如果一朝回來重掌大權,應該會很快活,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偏偏生不出太多欣喜地感覺。”

“報仇這種事情就是如此。”範閑停頓片刻,然後說道:“一旦大仇得報,便會覺得事情很無聊了。”

夏棲飛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小意問道:“其實屬下與明青達的想法有些接近,由今天這一幕,再看大人這一年的佈置,似乎顯得過於小心了一些。”

“和平演變本來就是個長期過程。”範閑笑著說道:“穩定重於一切,和平過渡才是正途……我只是個替陛下跑腿的,陛下要求兵不血刃,我也只有如此去做……”

他接著苦笑說道:“再說以前明青達有長公主和皇子們的幫忙,軍方的撐腰,我哪裏能夠像如今這般放肆。”

提到長公主,夏棲飛皺眉問道:“那幾成幹股究竟怎麼處理?”

“全部抹了,反正都是些紙面上的東西,又沒有實貨。”範閑交代道:“做個表,我要送進宮去。”

夏棲飛忽而苦笑了起來:“這下可把長公主得罪慘了……不知道那位貴人會怎麼反擊。”

範閑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心裏卻在想,宮裏那位長公主已經被自己得罪到了極茬,至於反擊……那位貴人沒有空想這些東西。

他向夏棲飛招了招手,這兩個私生子便在換了主人的明園裏逛了起來,一路小聲說著後續的後段,一路欣賞著天下三大名園之一的美麗風景,環境與心靈變得美妙了起來。

——————

京都深深皇宮之中,自一個月前便開始傳出某個流言,但凡這種貴人聚居之地,服侍貴人們的下人總喜歡在嘴上論個是非,說個陳年故事,講些貴人的陰私閒話……然而這個流言實在是太過驚人,所以只流傳了兩天,便悄無聲息地湮滅無聞。

這是因為這個流言委實有些無頭無腦,根本不知是從何處傳了出來,更沒有什麼證據,而且……太監宮女們雖然嘴賤,但不代表無腦,知道再傳下去,傳到貴人們的耳朵裏,那自己的小命一定會報銷掉。

流言碎語乃是有史以降,皇宮生活裏必不可少的佐料,大多數都會消失在人們的淡忘之中,再如何聳動的話題,在沒有後續爆發的情況下,都不可能維持太久的新鮮度。

本年度皇宮頭號話題,也這樣很自然地消失了。然而有的人卻沒有忘記,尤其是那些最多疑敏感的人,在某個深夜裏,還在討論著這個話題。

姚太監輕聲說道:“小畜生們的嘴都很賤,奴才知道怎麼做。”

矮榻上的中年男子放下手中奏章,全無一絲皇帝應有的霸氣,很平和地說道:“聽說東宮裏死了一個宮女?”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八十六章 宮裡的三個夜
    夜已經深了,御書房裡一片安靜,慶國皇帝勤於政務,對後宮的恩澤自然少了許多,像今夜這中不在後宮就寢,而是直接睡在御書房裡的次數極多,所以太監們早就備好了一應用具。

    一陣微風從窗沿時鑽了進來,明明吹不進有玻璃隔擋的御書房,卻不知怎的,仍然讓室內的光線暗了些。

    「是的,聽說是偷了皇后娘娘小時候佩戴的一塊水青兒玉玦,被審了會兒,抵賴不住,覷了空兒自盡了。」

    姚太監很簡單明瞭地向皇帝陛下道出自己掌握的原委,沒有多加一言一語。聲

    「水青兒玉玦?」皇帝皺了皺眉頭,似乎在思考這件東西,片刻之後,他笑了笑,說道:「想起來了,那是皇后小時候戴的東西,記得是父皇當年訂下這門婚事之後,賜給她家的,那時候父皇好像剛剛登基不久……宮裡亂的狠,這物件兒也不是什麼上品,但小時候的皇后很是喜歡,一直戴著。」

    他皺了皺眉頭,從這種難得的溫暖回憶裡抽離出來,淡漠說道:「狠得上面記著的是雲紋。」

    姚太監一味沉默,不知道陛下的心情究竟如何。

    「雖然皇后喜歡。但也不至於因為這種小玩意兒杖殺宮女。」皇帝唇角泛起一絲冷笑說道:「她不是號稱宮中最寬仁地主子嗎?賢良淑德,仁厚國母,一直扮演的極好,怎麼卻在這件小事兒上破了功?」

    明明姚太監說的是宮女羞愧自殺。但皇帝直接說杖殺,皇宮裡的人們一個比一個精明,誰都明白這些名目用來遮掩地真相是什麼。

    「你暗中查一查是怎麼回事。」皇帝重新拾起奏章,回復了平靜。

    ……

    ……

    皇宮裡早已回復了似乎永亙不變的平靜,誰也沒有想到,姚公公正帶領著幾位老太監在暗中調查著什麼事情。然而皇帝似乎並沒有對這件事情太過上心,連著數日都沒有詢問後續的消息。

    又是一個夜裡,姚太監恭敬回稟道:「宮女的死沒有問題。」

    皇帝點點頭,說道:「知道了。」

    「只是,那名宮女出事之前的當天下午。去廣信宮裡送了一卷繡布,前一天皇后娘娘向東夷城要的那批洋布到了貨,依例第二天便送往各處宮中。並無異樣。」姚太監加了一句。

    皇帝緩緩地將目光從奏章上收了回來,看了他一眼,又垂了下去,說道:「知道了。」

    「太子當時在廣信宮。」姚太監把頭低到不能再低。

    皇帝將奏章輕輕地放在桌上,若有所思。沒有再說「知道了,這三個字,直接吩咐道:「讓洪竹過來一趟。」

    ……

    ……

    洪竹跪在陛下的矮榻之前,面色如土。雙股顫慄,連身前的棉袍都被抖出一層層的波紋。

    他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地被嚇慘了——本以為小范大人安排的這條線索埋的極深,而且看似與自己八竿子也打不著關係,應該會讓自己遠遠地脫離此事,沒有料到在這個深夜裡,自己竟會跪在了九五至尊地面前。

    皇帝沒有正眼看他,直接問道:「東宮死了位宮女?」

    「是。」洪竹不敢有半分猶豫,為了表現自己的坦蕩與赤誠。更是拼了命地擠壓著肺部,力求將這一聲應的無比的乾脆,然而氣流太強,竟讓他有些破聲,聽上去十分沙啞。

    他答話的聲音迴盪在御書房內,有些刺耳難聽,皇帝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說道:「聲音小些……將當時地情況說來。」

    洪竹老老實實地將皇后因何想起了那塊玉玦,又如何開始查宮,如何查到那名宮女,誰進行的訊,宮女如何自殺,都說了一遍。

    皇帝似乎是在認真聽,又似乎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眼光始終落在奏章上,隨意問道:「那宮女撞柱的時候,你可親眼看見?」

    「沒有。」洪竹回答地沒有遲疑,內心深處大喚僥倖,若不是當時皇后娘娘有別事留下自己,這時候答應就斷沒有這般自然了。

    御書房又陷入了平靜之中,許久之後,皇帝忽然抬起頭來,似笑非笑看著洪竹,說道:「你今日為何如此害怕?」

    洪竹吞了一口唾沫,臉上很自然地流露出恐懼與自責交雜的神情,跪在地上一面磕頭一面哀聲說道:「奴才有負聖恩,那宮女自殺的消息沒有及時前來回報,奴才該死。」

    皇帝怔了怔,笑了起來,罵道:「朕讓你去東宮服侍皇后娘娘,又不是讓你去做密探,這等小事,你當然不用來報朕知曉。」

    ————

    洪竹點頭如搗蒜,心裡卻在想些別的。一年前,他被一直寵信有加的皇帝從御書房逐到東宮,在外人看來當然是因為范閒在皇帝面前說了他壞話,但只有他自己清楚,陛下只是借這個理由,讓自己去東宮裡做金牌小臥底,而且這一年裡,自己這個小臥底做的不錯。

    他在心裡安慰自己的怯懦,強打精神想著,就連陛下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是誰的人,這發些抖又算得了什麼呢?

    皇帝本來還準備開口問些什麼,卻忽然間皺眉住了嘴,轉而說道:「這一年在東宮,皇后娘娘對你如何?」

    「娘娘待下極為寬厚,一眾奴才心悅誠服。」洪竹這話說的很有藝術。

    皇帝笑了起來。用極低地聲音自言自語說道:「為了塊玉就死了個宮女,這……也算寬厚?」

    等洪竹走後,姚太監安靜地站在了皇帝的身邊,等著陛下地旨意。皇帝沉默許久後說道:「洪竹沒說假話。那宮女的死看來確實沒什麼問題,只是……」他笑了起來,說道:「只是這過程太沒有問題了。」

    姚太監腦中一震,明白陛下的意思,慶國開國以來,皇宮裡各式各樣離奇的死亡不知發生了多少次,再怎樣見不得光地陰謀與鮮血,都可以塗上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然而……往往當理由過於充分,過程過於自然。這死亡本身,反而值得懷疑。

    「有些事情,朕是不相信的。你也不要記住。」皇帝平靜說道。

    姚太監跪了下來。

    「請洪公公來一趟。」

    姚太監此時隱懼之下,沒有聽清楚陛下的話,下意識回道:「小洪公公剛才出去。」

    皇帝皺眉,有些不悅之色。姚太監馬上醒了過來,提溜著前襟。向門外跑了出去,在過門檻的時候險些摔了一跤。

    ……聲

    ……

    自從范閒三百詩大鬧夜宴那日之後,也正是皇宮近十年來第一次被刺客潛入之後。自開國後便一直呆在皇宮裡的洪公公,當年的首領太監,便變得愈發沉默起來,低調了起來,整日價只願意在含光殿外曬太陽。

    但是宮裡朝中沒有一個人敢小瞧他,反而因為他的沉默愈發覺著這位老太監深不可測起來。即便如今宮中的紅人洪竹,其實也是因為他的關係,才有了如今地地位。

    就連太后和皇帝,對於這位老太監都保持著一定的禮數。

    然而今天皇帝陛下直呼其名道:「洪四癢。你怎麼看?」

    上一次慶國皇帝這樣稱呼這位老太監時,是要徵詢他對於范閒的觀感,其時洪老太監回答道,認為范閒此人過偽。

    只有在這種重要地、需要洪公公意見的時候,皇帝才會認真地直呼其名。在旁人看來,這或許是一種不尊重,但皇帝的意思卻是恰好相反,他一向以為稱呼洪公公為公公,會讓對方想到身體的隱疾,而直呼對方的姓名,反而更合適一些。

    洪公公微微佝著身子,一副似睡似醒地神情,輕聲回道:「陛下,有很多事情不在於怎麼看,就算親眼看見的,也不見得是真的。」

    皇帝點點頭,說道:「朕這人地性子一向有些多疑,朕知道這樣不好,有可能會看錯,所以請您幫著看看。」

    洪公公恭謹一禮,並無太多言語。

    皇帝沉默許久後說道:「承乾這半年精神一直不錯,除了日常太傅教導之外,也時常去廣信宮聽雲睿教他治國三策,朕有些好奇,他的身子怎麼好的這麼快。」

    雖然說如今皇族裂痕已現,但至少表面上沒有什麼問題,皇帝深知自己的胞妹在權術一道上深有研究,所以往常並不反對太子與長公主走的太近,甚至還暗中表示了讚賞,然而……

    「麻煩您了。」皇帝說完這句話後,便不再看洪公公一眼。

    洪公公慢慢地佝身退了出去,緩緩關了御書房的門,走遠了一段距離,回首望著裡面的燈光,在心底裡歎了一口氣,對自己說道:「既然知道自己多疑,最後又何必說自己好奇……陛下啊,你這性子應該改改了,慶國的將來,可都在您的一念之間。」

    ——————

    後幾日一名太醫暴病而亡。又幾日一位遠房宗親府上地貴人郊遊不慎墜馬。再幾日,京都有名的回春堂忽然發生了火災,死了十幾人。

    在火災發生的當天夜裡,一臉木然的洪公公再次出現在皇帝的面前,用蒼老的聲音稟報道:「老奴查到太醫院,那位太醫便死了。老奴查到宗親府上,那位貴人也死了。老奴查到回春堂,回春堂便燒了。」

    今夜慶國皇帝陛下沒有批閱奏章,很仔細地聽著洪公公的回報,聽完了這句話,他的唇角閃過一絲詭異的笑意。

    有人想隱瞞什麼。而不論是在宮中,在京中,能夠事事搶在你地前面的人不多。」皇帝平靜說道:「她的手段,我一向是喜愛的。」

    洪公公沒有說話。長公主地手段,整個天下都清楚,只不過這幾年裡一直沒有施展的餘地,若這種手段放在幫助陛下平衡朝野,劍指天下上,陛下當然喜愛,可如果用在毀滅痕跡,欺君瞞上中,陛下當然……很不喜愛!

    洪公公從懷中取出一枚藥丸遞了過去,說道:「只搶到一顆藥。」

    皇帝用手指頭輕輕地捏玩著。微一用力,藥丸盡碎,異香撲鼻。他的眼中一片冷漠,說道:「果然好藥。」

    洪公公平靜說道:「有可能是栽贓。」

    「所以……什麼事情還是要親眼看見才可以。」皇帝說道:「先休息吧,不論這件事情最後如何,不要告訴母后。」

    洪公公應了一聲,退了出去。心裡清楚,就算以自己的身份,可是這宮裡有很多事情依然是不能看的。

    微風吹拂著皇宮裡的建築。離廣信宮不遠處的一個圓子裡,身著黃衫的慶國皇帝從樹後閃出身來,微微低頭,心裡覺得有些奇怪,明明洪四癢已經弄出了這麼大的動靜,為什麼她還不收斂一些?

    然而這一絲疑惑早已被他心中的憤怒與荒謬感所擊碎了,皇帝地眼中充斥著一股失敗失望失神的情緒。

    中年男子沒有回去寢宮,依然在御書房裡歇息。

    在這個夜裡,他思考了很久。然後問了身旁服侍的姚太監一個奇怪地問題:「洪竹會不會知道什麼?」

    姚太監緊張地搖搖頭,勸說了幾句。他必須在陛下隱而不發的狂怒下保住洪竹的性命,也才能盡可能地保證自己的安全。

    「朕想殺了他……」皇帝皺眉說道:「朕想……殺了這宮裡所有人。」聲

    然後他平靜了下來,用一種異常冷漠的語調吩咐道:「宣陳院長入宮。」

    在冬日裡滿頭大汗地姚太監如蒙大赦,趕緊出宮直奔陳圓去找那位大救星。在他出門不久,御書房裡傳來一聲劇響,聽上去像是那個名貴的五尺瓶被人推倒在地。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事情,能讓一向東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地慶國皇帝陛下,會做出如此憤怒的發洩興趣動。

    ——————

    「回春堂那裡不會有問題吧?」陳圓中,那位已經在輪椅上坐了許久的老跛子,對身邊最親密的戰友說道:「我不希望在最後的時刻犯錯。」

    一身潦亂頭髮的費介說道:「能有什麼問題?雖然是洪四癢親自出馬,但宮裡的每一步都在你的計算之中,不會讓他們抓到什麼把柄。」

    「很好。」陳萍萍閉著眼睛想了許久,眼角的皺紋像菊花一樣綻放,然後睜眼緩緩說道:「我在想一個問題,要不要讓洪竹消失。」

    這是一個很奇怪地問題。皇帝之所以偶爾想到這個,是因為他盛怒之下,下意識裡要將所有有可能猜到皇室醜聞的知情者全部殺死,而且他當時馬上反應了過來,並沒有下這個決定。那陳萍萍又是為了什麼,會想到要殺死洪竹?

    陳萍萍皺著眉頭說道:「算來算去,這整件事情當中,也就只有洪竹這個線頭可能出問題。」

    費介搖了搖頭:「雖然是我們想辦法讓洪竹看到了這件事情,但很明顯,陛下不是通過這個小太監知道的。」

    這兩句對話裡闡釋了一個令人震驚的真相,也說明了一直盤桓在范閒心頭,卻一直無處問人的大疑惑。

    洪竹雖然是東宮首領太監,但他憑什麼運氣那麼好……或者說運氣那麼差,居然會發現長公主與太子間的陰私事?

    原來……就連洪竹,也只是陳萍萍最開始掀起波瀾的那個棋子。

    「正因為如此,我才覺得這個小太監有些看不透。」陳萍萍皺眉說道:「他明明是陛下放到東宮裡的釘子,在知道了這件事情之後,為什麼一直沒有向陛下稟報?以致於我本以為還要再等兩個月,才能把這件事情激起來。」

    「也許是他知道,如果這件事情由他的嘴裡說出去,他會必死無疑。」費介說道:「能在宮中爬起來的人,當然不是蠢人。」

    陳萍萍忽然微笑著說道:「洪竹能一直忍著,我很佩服……只是陛下終於還是知道了,很好。」

    費介也笑了起來,笑容有些陰慘:「你有一個好接班人,我有一個好學生。」

    陳萍萍帶著滿足的笑容點點頭:「直到現在還沒有弄清楚他怎麼安排的,僅憑這一點,就說明他已經長進不少了。」

    這位老跛子知道洪竹是皇帝的心腹,卻不知道洪竹是范閒的人。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八十七章 半個時辰
    陳萍萍沉默片刻後說道:「陛下是個多疑的人,范閒用的這法子不能說是不聰明,但問題在於陛下多疑,所以對於這些太容易看到的疑點,反而會產生更深層的懷疑……」

    費介看了他一眼,說道:「所以我們要替范閒殺人,把這些疑點打結實。」

    「是啊……」陳萍萍微笑說道:「陛下多疑,所以反而很難下決斷,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也不是當年那個敢用五百人去沖北魏鐵騎的猛將了……殺人定君心,雖然很粗糙,但好就好在,死人是不會說話的,死人卻會告訴陛下,陛下想知道的。」

    費介咳了兩聲,說道:「雖然說的有些麻煩,但基本上我聽明白了。」

    陳萍萍笑了起來:「陛下多疑又自信,所以他一旦疑什麼,就只會從眼前發現的證據中,尋找可以證明自己猜疑的那部分……所以說來說去,只是陛下欺騙了他自己的眼睛。當然,從某一方面來說,這不算欺騙,因為這是實際上就發生了的事情。」

    正說著,陳園外面傳來隱隱的說話聲。陳萍萍與費介二人對視一眼,陳萍萍說道:「看來宮裡的旨意到了,你準備離京吧。」

    費介點了點頭,然後問道:「洪竹那裡?」

    「暫時不要動。」陳萍萍皺眉想了一會兒,推著輪椅向園前行去,說道:「我總覺得這個小太監不簡單。」

    ……

    ……

    遠在江南,自以為冷眼旁觀京都一切的范閒,並不知道,他埋在皇宮裡最深的那顆釘子。同時間內成為了慶國最厲害的兩位大人物想要殺死地對象,這只證明了,他不是神,準確的說,這個耗費了他最多精力,隱藏的最深的計劃,依然有許多全然在算計之外的危險,如果不是洪繡擁有足夠好的運氣,等范閒下次回京的時候,只怕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那個滿臉青春痘小太監的任何消息。

    不知道神廟裡會不會有神。但這個世上肯定沒有人是神,就算是境界最接近神的北齊國師苦荷。就算是權勢與心境已經足以讓神都嫉妒的慶國皇帝……其實都還只是凡人。

    所以那位一向顯得有些深不可測地慶國皇帝,此時坐在太極殿的長廊下。看著面前地一大片宮坪時,眼光顯得有些落寞與失望,就像一個普通的中年男人。

    在皇帝地身邊,是那輛黑色的輪椅,陳萍萍半低著頭,輕輕撫摩著膝上的羊毛毯子,沉默不語。

    君臣二人沉默。平靜地看著面前的宮坪。此時尚是春初。沒有落葉,沒有落花。宮裡被太監宮女雜役們打掃的乾乾淨淨,纖塵不染,石板間的縫隙裡那些土都平伏著。繪成一道道謙恭的線條。

    此時夜已經極深了,但是太極殿內地燈火依然將宮坪照耀地清清楚楚。

    「我錯了。」皇帝今天沒有用朕來稱呼自己,他歎了一口氣,說道:「我總以為,三次北伐,西征南討,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什麼能夠讓我承受不住的事情,所以我可以冷靜地看著這一切地發生,可是當事情真正發生的時候,我發現,原來我還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陳萍萍看了他一眼,輕聲說道:「這是家事……古人說過,清官難斷家務事,陛下也不例外。」

    此時此刻,陳萍萍已經知道了宮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但這位老破子並沒有刻意表現出如何地震驚與驚恐,態度很平靜,就像這件事情並不是什麼大事。這種態度讓皇帝的心情好了些,對,只是一件見不得光的家事而已。

    皇帝將自稱改了回來,微笑說道:「以往你一直說,你不想參合到朕的家事中來,可是後來終究還是進來了,如何,這件事情要不要替朕處理一下?」

    陳萍萍將頭低的更低了一些,說道:「陛下早有妙斷,奴才只需要照計行事罷了。」

    皇帝沉默了許久,緩緩說道:「數月前,朕便是在這處與你說過,朕準備陪他們好好玩玩……然而她畢竟是朕最疼愛的妹妹,那些小崽子畢竟是朕的兒子,所以一直存著三分不忍,然而到了如今,即便不忍,也要動了。」

    陳萍萍緩緩抬頭,表情不變,內心深處卻是漸漸瀰漫著一股詭異的情緒,他為了讓皇帝陛下下決心,已經做了那麼多事,等了那麼久,終於等到了皇帝開口的那一瞬間。

    「你在宮外,朕在宮內。」

    慶國皇帝緩緩閉上了眼睛——

    當夜,京都十三城門司收到宮中手令及監察院核准情報書,京都開城門的時間被延後了半個時辰。晨光熹微,準備進城的鄉民們擔著瓜果蔬菜與肉類,在城門外排成了長龍,滿臉的惘然與不解。

    京都很少有延後開城門的先例,但是據前面的官兵回報,昨天夜裡,有東夷城的奸細意圖潛入監察院,所以此時京都內正在大肆海捕,為了防止奸細逃出城去,十三城門司戒備森嚴。

    百姓們頓時平靜了下來,沒有人再有怨言,只是在低聲罵著那些不知死活的東夷城奸細。

    而在京都內,由陳萍萍親自坐鎮的監察院,早在凌晨時分就已經行動了起來。院長大人這幾年一直呆在陳園,監察院由范閒直接指揮,而如今一旦他將監察院的權柄拿回手中,監察院的行事速度與隱秘性,頓時回復到了一個前所未有恐怖的地步,在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內,監察院就已經暗中控制了四座府邸。

    京都守備師沒有接到任何消息,巡夜的官兵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些穿著黑色官服的監察院官員忙碌地行走,急忙向上峰稟報,不知道京都出現了什麼大事。

    拱衛皇城的逾千禁軍也沒有動靜。只是安靜地守護著皇宮地大門。

    剛剛被慶國皇帝提拔起來的京都守備統領,是前年跟隨大皇子西征的一位大將,聽到了下屬的稟報,他胡亂穿著衣服便衝到了宮外,然而……卻只看見了一座平靜異常,沒有絲毫異常的宮城。

    睡眼腥松的侯公公帶著一批侍衛站在禁軍身後,冷漠地拒絕了這位統領大人入宮稟告的請求。

    沒有過多久,還在和親王府裡睡覺的大皇子也騎馬而至,然而就連他入宮的請求,也被侯公公平靜而堅定地拒絕了。

    大皇子與那位守備統領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彼此心中不安與警惕。此時天色未明,高高的天頭上卻有烏雲飄了過來。將京都籠罩地更黑了一些,那些監察院的密探與官員們都行動了起來。但這二位負責京都守備地大人物,卻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京都守備統領小心翼翼地看了大皇子一眼,說道:「大帥,要不要去監察院問問?」

    西征軍中,這位統領是大皇子的偏將,所以還是習慣以大帥相稱。大皇子一愣之後懊惱地拍了拍額頭,監察院今天傾巢而出。肯定是宮裡發了旨意。而且主事地肯定是陳院長,別的人不敢當面去問陳院長。可自己怕什麼?

    片刻之後,這二位領著親兵從皇城門口轉進監察院,入院之時。並未受到任何阻攔,便在園中看到了那位淺池畔的老跛子。

    「院長,出什麼事了?」大皇子望著陳萍萍直接問道。

    陳萍萍沒有抬頭,說道:「沒什麼,昨天夜裡東夷城有高手潛入院中,偷去了不少珍貴情報,我連夜入京,進宮請了手指,這時候正在滿城搜查。」

    大皇子皺了皺眉頭,心知肚明這是一句假話,什麼樣的奸細入京,會驚動陳萍萍?還會讓皇宮的城門都關了?

    京都守備統領恭敬請示道:「老院長,有何需要京都守備配合?」

    「謝蘇啊……」陳萍萍看了這位守備統領一眼,歎息道:「你剛上任不久,你得趕緊把京都守備抓在手上才好,如今的你只是空有這個位置,卻連手下的兵都使不動,怎麼配合?」

    謝蘇統領一怔,嘴裡發苦,知道陳院長說地是實話,京都守備先是被葉家把持了二十年,後來又是秦家二公子在打理,這葉秦二家不知道在京都守備裡塞了多少親信,以這兩家在軍中地地位,自己一個西征軍的外來戶,如果想全盤掌握,難度確實太大。

    大皇子憂慮問道:「陳叔,您給句實話,事情大不大?為什麼宮門都關了?」

    「是件小事情。」陳萍萍平靜說道:「只需要半個時辰,不會出任何問題。」

    「對了。」他坐在輪椅上說道:「陛下有旨,今日朝會推遲半個時辰,你們往各府傳話去,免得舒蕪那些老傢伙在宮外等久了罵娘。」

    又是半個時辰,大皇子憂心忡忡,但知道在事情結束之前,陳院長不會對自己說實話。

    陳萍萍最後說道:「不過有幾家府上,你們就不用去傳話了,我地人已經去了。」——

    監察院的人已經派出去了,派到了平民聚居地所在的荷池坊,在京都府衙地配合下,將一群尚在睡夢中的戾狠漢子一網打盡,雖然那些江湖中人奮力抵抗,可最終在付出了十幾具屍首的代價下,依然不得不低下他們的頭顱,被繫上了黑索。

    另一隊監察院的人手來到了都察院幾位御史的府上,十分粗暴地將這幾位以鐵骨聞名於世的御史大人按在了地上,根本不顧忌所謂斯文掃地,直接將他們押往了大理寺,御史們的府邸中一陣驚恐與哭泣。

    監察院的隊伍中,一位用黑帽遮住容顏的年青人皺了皺眉頭,對身旁的一處頭目沐鐵說道:「沐大人,這幾位畢竟是都察院御史,就算陛下也多有包容,風聞議事無罪……你們就這般胡亂抓了,難道不怕對陛下清譽有損?」

    「賀大人,您如今是都察院的執筆大人。」沐鐵恭敬說道:「至於如何善後,就全憑大人安排了。」

    原來此人是賀宗緯。也正是慶國皇帝在前次換血中插進監察院的御史,不知道陳萍萍是如何想的,竟然讓此人跟隨著監察院,參加到針對都察院地行動當中。

    賀宗緯冷哼一聲,知道如果天亮後自己出面,配合監察院將這群御史下獄,自己的名聲便全完了,但他也是極其聰明之人,當然知道今天凌晨的行動是宮裡的意思,也漸漸嗅出了。這是陛下在掃蕩長公主唯一可以憑恃的些許力量。

    所以他不敢有任何反對意見。

    他只是很疑惑,京都前些時間一直太平。陛下為什麼會忽然不容長公主?

    ……

    ……

    第三支監察院的隊伍此時正在顏府。

    一臉冷漠的言冰雲手裡捧著院令,看著跪在面前的顏行書。緩慢而堅定地念著吏部尚書顏行書的罪名,一條一條,無一不是深刻人心的滔天大罪。

    衣衫不整地顏行書跪在地上,聽著這些罪名,身子已經有些發軟了,他知道,不到關鍵時刻。陛下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用這些罪名處置自己這個部閣大人。而這些罪名既然拋了出來,說明陛下是真的要滅了自己!

    為什麼?

    只有一個理由。這些年,自己與長公主走地太近了些。顏行書在心中哀怨地想著,但依然絕望地哀嚎道:「我要看陛下手令!我要看手令!你們監察院沒有手令。不得擅審三品官員!」

    言冰雲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取出手令在他的眼前晃了晃。顏行書,堂堂吏部尚書雙眼一黑,竟被這封手領嚇地昏了過去。

    還有幾路監察院的官員在行動,因為選擇的時機在凌晨,正是萬籟俱靜時節,大部分的京都官員與大老們都在沉睡,所以行動進行的極為順利,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京都裡大部分與長公主牽連太深的官員,都被請回了監察院地天牢或者是大理寺地草房。

    最後一路監察院的官員在一座安靜地府邸外耐心等候,他們已經將這座府邸包圍了很久,始終沒有行動,便是在等待著各處回報的消息。

    這一路官員沒有領頭的大人,也沒有隨身攜帶旨意,甚至連陳萍萍親手簽發地院令都沒有一份,他們的組成最簡單,全部是六處的人馬。

    因為他們不需要進入那座府邸傳旨,他們所接受到的旨意是……進入這座府邸,嚴禁與府中的任何人交談,直接殺死所有人。

    ……

    ……

    在平日,天邊應該已經有魚肚白了,然而今天烏雲太厚,天色還是那樣的黯淡。

    一頭潦亂頭髮的費介從府邸旁的街角走了出來,對圍在府邸四周的六處刺客們點了點頭,然後離開。

    六處刺客們蜂擁而入,然而沒有遇到任何抵抗。他們清楚,這座府邸裡隱藏著長公主最強大的武力,最秘密的情報,最親信的心腹,最……然而卻沒有任何抵抗。

    所有的信陽高手,還在睡夢之中就已經被費介布下的毒迷倒了,偶爾有幾位內力精深的高手,在六處劍手的刀劍侍侯下,也馬上魂歸黃泉,永久沉睡。

    別府中一院的死人。

    信陽首席謀士黃毅滿臉絕望地看著衝入門來的六處劍手,前些日子,這位謀士便被范閒用毒殺掉了半條命,今天又被范閒的師傅種了一次毒,早已沒有任何還手的機會。

    他只是有些不甘心,自己的頭腦還沒有發揮足夠的作用,在慶國的歷史上,連一星半點的痕跡都沒有留下,卻……要死去。

    一柄冰冷的劍,中斷了他的思考,刺入了他的咽喉,讓他死亡。

    進入後院,六處的劍手更是沒有給那些年輕貌美的男子們任何說話求饒的機會,用極快的速度,將他們殺死,然後開始處理屍體。

    只是沒有人注意到,就在六處劍手們衝入長公主別府之前,費介開始種毒的那一刻,一個叫做袁宏道的人,當年林相爺的摯交,這一年多裡,最得長公主信任的謀士,滿臉驚恐蒼白之色,從府邸後的那個狗洞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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