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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六十八章 不速則達
範閑當然沒有辦法扮成不愛衛生的百姓在宗親府前一守十八天,他只是與王啓年來證實隱著的那條線確實如他們所算,他們並沒有順著這條線往下查的想法。

    而且他心裏清楚,今天是初七,二十與洪竹確認,自己二月初便要離開京都再赴江南……中間的時間實在是太少,根本沒有辦法真的抓住什麽規律,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王啓年那一手神鬼莫測的跟蹤功夫。

    確認了目標之後,二人離開了宗親府門口,回到那片老城的院子後門。範閑雖然極有興趣去看看王啓年的日常生活,但這段日子實在有些緊張,他沒有太多的時間去享受人生,揮揮手便上了馬車。

    他的一應裝備都留在這黑色的馬車上,脫下外面的衣服,檢查完袖弩與藥包,這才取出一個梳妝盒子,仔仔細細地往臉上塗抹著,又用監察院的特質膠水,將自己的眉角往下粘了粘。

    頓時他的眼距與眉象頓時變了,又在頜下加了個不起眼的小痣,翩翩佳公子頓時變成了不怎麽起眼的路人。

    馬車停在了西城荷池坊的外面,而範閑的人卻早已下了馬車,彙入了西城複雜的人群之中。

    京都西城的面積並不大,相較其他諸城而言,不夠富庶,不夠清靜,不夠貴氣,尤其是荷池坊這一帶是一整片貧民區,此地居住的人們一天到晚考慮的首要是活下去地問題。家裏庫房裏有糧食,人們才會考慮禮節道德之類的東西。所以坊中的人們並不因爲荷池坊的名字,就會多幾分濁世而立的氣節,反而是龍蛇混雜,什麽不能見光的買賣都有。

    路人範閑用衣後的雨帽遮著天下的小雪花,滿臉陰沈地踩在街巷中的泥巴往荷池坊深處走著,他這表情在荷池坊中並不顯得多麽引人注目,街旁的百姓和商鋪裏地掌櫃們看都懶得多看他一眼。

    坊中這種滿臉陰沈,像死了爹一樣的人物太多了,因爲這裏道上地兄弟們太多了,不是每天去收帳都能收回來的。不是每次京都府逮兄弟他們都能跑掉了,道上兄弟們仗義兇狠。道上兄弟們地情緒也很暴燥,所以低沈下來也很正常。

    穿過一條伸出破爛雨簷的窄巷。範閑又陷入了那些站街妓女的包圍之中,好在此時天色尚早,敬業的妓女們雖然出來站著,但臉上劣質的脂粉和不停地呵欠說明瞭她們戰鬥力的低下,範閑才得以輕身而出,鑽進一個背街的小木樓,尋到了自己地目的地。

    木房裏充斥著一股難聞的味道。範閑甫一進門,便忍不住揉了揉鼻子,但他沒有掀開頭上的帽子,直接坐到了床邊,從懷中取出一個信物,遞給了床上那個警惕的癱子。

    癱子手還能動。滿臉緊張地注視著這個不速之客,接過信物後仔細看了半天,才壓低聲音說道:“既然是自己人。怎麽這麽冒失就上來了?”

    範閑沒有時間和他扯這些,直接說道:“最近裏面有什麽好東西出來?”

    那個癱子的臉色變了變,不知道眼前這個可惡地傢夥到底是幫裏什麽人,居然會如此直接地問出來,但對方既然知道了這要腦袋的事情,肯定是幫主的親信之類了。

    他在那床滿是臭氣地被子裏摸了半天,摸出了無數盒子。範閑一個一個掀開仔細看著,臉上依舊是那種死氣沈沈的表情,看得出來相當不滿意。

    癱子看著他的臉色,搖了搖頭,在自己頸下的瓷枕裏掏了半天,終於掏出了半塊玉玦遞了過去。

    範閑接過玉玦細細端詳一番,這玉的質色上佳,溫瑩一片,實在是個好物件兒,而且上面雕的雲紋制式明顯是皇家用器。他滿意地點點頭:“不錯,這種好東西,越多越好。”

    那名癱子得意地笑了笑。範閒心裏也笑了笑,他當然清楚面前這癱子並不像表面上這麽可憐。

    京都乃天下風流財富彙積之地,尤其是皇宮,從古至今,天下萬民供養皇帝以及諸位貴人,而服侍皇帝與貴人們的太監宮女們又會偷偷摸摸將這些東西偷將出來,反哺天下子民中黑暗的那些成員。

    皇宮如此,各大府中也是如此,而且太多見不得光的銀錢珠寶需要洗清,換成各州郡裏的田契,而做這種事情的,自然只能是底層的那些專業人士。

    黑道就是這種專業人士,所以全天下真正有些實力的幫派,都會在京都留個小分號。這些江湖人士不敢與朝廷做對,但做做朝廷的下水道,掙些零碎銀子花花卻不會客氣。

    說來也很奇妙,正因爲這些江湖人異常安份,所以京都至今也沒有什麽叫的響的道上名號。而河洛幫,是這些負責接手皇宮贓物的幫派中很不起眼的一個。范閑在杭州時與夏棲飛多有交談,對於這些暗中的勢力有所瞭解,才知道,原來河洛幫竟然在宮中有一條固定的通道,不由有些肅然起敬,也才會有今天的荷池坊一行。

    這位癱子,就是專門負責河洛幫在京都銷贓第一環節的事宜,這些人做的是滿門抄斬的事情,自然十分小心,一環一環並不相連,接貨的人時常變化,這才給了範閑一個可趁之機。

    至於那塊信物,自然是監察院很多年前就備好的。

    那癱子看著他滿意的笑容,得意說道:“據說這是先帝爺賜給太后娘家的一塊兒,只不過後來出事兒了,不知怎的,現在又回到了東宮裏,這可花了不少的氣力。”

    範閒心頭一動,笑道:“貴人們哪里在意這些小東西,隨意擱在庫房裏。不過個幾十年也不想不起來用用。”

    癱子感歎說道:“是啊,這塊玉的價錢如果放到江南去賣,轉手再去江北買地,只怕可以買上千畝。”

    範閑不想陪著他感慨了,說道:“第一次交結,不懂規矩。”

    他說地很直接,反而那名癱子沒有起什麽疑心,從被子裏取出一本帳薄,指著上面寫的甲等酒的空格處,說道:“在這兒。”

    範閑笑道:“你這癱子。被子裏倒是能藏東西。”

    癱子咕噥了幾句,似乎是在回憶過往。自己跟著幫主打殺四方,被人一錘打癱。幫主可憐他,才讓他到京都來主持這些事情。

    範閑並不瞭解太多河洛幫的故事,自然不敢搭腔,在上面用改變過的字迹簽好後,從懷中遞過一張銀票過去,說道:“頭期是三成吧,你可別多收我的。”

    癱子看著那一千兩的銀票點點頭:“差不多。雖然這玉肯定不只這個價,但畢竟是犯忌諱的東西,也只能折著賣。”

    辦完了這一切,範閑將玉玦仔細地收好,不再多說什麽,走出了這個陰暗的房間。

     ̄ ̄ ̄ ̄ ̄ ̄ ̄ ̄ ̄ ̄ ̄ ̄ ̄ ̄ ̄ ̄ ̄ ̄ ̄

    行走在荷池坊污泥一片的街道上。天上依然陰沈著,而範閑被那件事情折騰地陰鬱已久的心情卻放鬆了起來,他已經想明白了整件事情應該如何操持。雖然這個計劃確實有些繁複周回地令人厭煩,但範閑也沒有辦法,爲了保障洪竹的安全,爲了讓自己一直隱在幕後,總是需要這麽百轉千折地去接近真相,去揭發真相。

    如今計謀在胸,雖然不知道會不會出什麽問題,但總比前些天面對著一盆紅燒肘子,卻找不到下嘴地地方要好太多。

    一應流程都想清楚了,剩下的只是需要洪竹去操辦,當然,還需要陛下真的如范閑預料的那般敏感多疑並且充滿了想像力與智慧。

    正如長公主與范閑一直以爲的那樣,慶國皇帝確實是個敏感多疑的人,而長久站在政治頂端的人物,對於一切陰謀總是會往最壞地地方去想像,去發揮自己的智慧。所以範閑越想越放鬆,越覺得皇帝老子這次要被自己好好地玩一把。

    能夠陰人,而不讓自己陷入其中,範閑十分難得地生出幾絲得意來,雖然他如今是九品高手,大權在握的權貴人物,可他一直保持著心神的恬靜,只是今天這份兒得意卻是怎麽也抑制不住。

    大概是因爲……從入監察院以來,他在陰謀這方面總是很弱的緣故,以往有言冰雲幫襯著,所以看不出來什麽問題,但像膠州一事後,陳萍萍在信裏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對於他的構織陰謀能力十分不屑 ̄ ̄所以今天範閑真地很得意,越想越得意。

    得意之時,便在荷池坊的出口牌坊下看見了一位失意之人。

    範閑看著牌坊下那個擺著藍布案,頂著小雪高聲呦喝生意的人,不由呆了起來,停了腳步,躲在人群後細細地看了幾眼。

    那是一個訟師,正在藍布案後聲嘶力竭地招徠著生意,臉色有些蒼白,似乎身體出了什麽問題,以至於他地聲音都顯得有些後繼乏力。

    範閑微微低頭,讓雨帽遮住了自己大半張臉,眯著眼睛看著那張,心裏生出一股莫名的感覺。

    那名訟師的生意很不好,不要說打官司的人上前詢問,便是連請他代寫訟狀的人都沒有一個,而且有些似乎隱約知道內情的百姓,更是遠遠躲著那張藍布案在走,似乎生怕沾上了什麽晦氣。

    範閑皺了皺眉頭,然後離開了荷池坊。

    ……

    ……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就在一家很尋常的酒樓雅間裏,範閑滿臉微笑,將手邊的一盤菜推到了對面,說道:“慢慢吃,慢慢聊,爲什麽你現在成這樣了?”

    坐在他對面的正是荷池坊的那個訟師,也正是當年在京都與範閑打第一個官司,後來又被範閑綁到江南去。替他在明家官司裏出了大力的重要人物 ̄ ̄宋世仁。

    宋世仁有個匪號叫“富嘴兒”,又號稱天下第一狀師,向來行走官衙不濟,何至於淪落到如今沿街擺攤的地步?範閑當時在街上看著就覺著震驚,稍後才讓自己地屬下去將他請了過來,只是也不敢去抱月樓。

    他眯眼看著滿臉頹喪面容的訟師,心裏雖然猜到了什麽,但依然忍不住開口問起了對方的近況。

    宋世仁沒有吃菜,只是滋溜一聲喝了口白酒,深深地望了範閑兩眼。旋即歎了一聲,苦笑三聲。卻無一言一語。

    “說吧,是不是和我有關?”範閑問道。

    宋世仁再歎一口氣。沈默半晌後說道:“大人既然猜到,我也就不怕獻醜了,從江南回來之後,同仁街坊還有那些大人們知道我在江南的風光,倒也將我高看了兩眼,又知道我是替大人您做事,更是個個對我點頭呵腰……只是後來卻是風聲爲之一變。不知道爲什麽,不但沒有人敢請我打官司,便是平素裏交好的友人也紛紛離我遠去。”

    “不知道爲什麽?”範閑歎息說道:“你我都知道是爲什麽。”

    宋世仁苦笑道:“即便知道,難道又敢四處喊冤去?”

    範閑沈默了下來,聽著宋世仁滿懷哀涼的述說,才知道原來這後幾個月裏。這位當初的天下第一訟師竟是過的如此淒慘。

    不止是掙不到銀子的問題,而且似乎在一瞬間,整個慶國的官僚機構都開始針對宋世仁。京都府,刑部,甚至是禮部和太常寺都來找他地麻煩,各式各樣的藉口用了不少,反正是將他地家產如風吹雨打一般盡數剝去 ̄ ̄宋世仁再如何能言善辯,又怎麽敵得過堂堂朝廷不講道理的搞法,而且他往日裏熟識地權貴人物如今更是一聲不吭,似乎很害怕整治宋世仁的幕後之人。

    如今的宋世仁只能帶著家人,租住在荷池坊這種地方,生活可謂淒涼不堪。

    範閑與他對視一眼,同時搖了搖頭,二人彼此心知肚明,這一切的來源是什麽。

    宋世仁替範閑在江南打的明家官司,且不說幫了範閑多少,關鍵是通過宋世仁的嘴,將範閑擬的嫡長子繼承權天然不受侵犯……這個不見慶律卻入人心地神聖規則打的七零八落。

    這便是犯了宮中的大忌諱,那位太后輕輕說句話,自然有無數的人想辦法讓宋世仁閉嘴。

    這是一個很深刻的教訓。

    ……

    ……

    “至少人沒有事兒。”宋世仁有些後怕地摸著脖子,說道:“能活下來,就已經是上蒼可憐了。”

    範閒心裏明白,宋世仁沒有被人殺了,完全是宮裏的貴人們還給了自己幾分薄面,他不由自嘲說道:“即便沒人敢幫你……你爲什麽不來找我?這件事兒說到底也是我害得你,你來找我幫忙,我總要盡些心地。”

    宋世仁苦笑道:“替大人打了個官司,便險些家破人亡,哪里還敢去替大人添麻煩。”

    範閑知道此人心口不一,只怕是害怕求上自己門,反而會添上更多的禍患。他看著宋世仁笑了笑,說道:“不要擔心什麽。”

    他從懷中掏出銀票,遞了過去。宋世仁擡眼看著最上面那張寫著個很嚇人的份額,不由唬了一跳,雖說他也是見過世面地人,但是一出手便是這麽多銀子,實在是讓他有些不敢接過去。

    範閑說道:“我會馬上安排你全家出京,安全問題不需要擔心,這些錢你先拿著用,算是我對你的一個補償。”

    宋世仁沈默了半天沒有接話。

    範閑看了他兩眼,說道:“放心吧,本官要殺你脫災,早在江南就砍了,你知道我向來不憚於殺幾個人的……你要明白我的性情,但凡有人幫過我的,我一定會護著他,給他足夠的補償。”

    “宮裏的怨氣過兩天就淡了。”範閑若有所指說道:“到時候,只要我護著你,誰還敢來動你?”

    ……

    ……

    正月初十,慶國民間又稱末十兒,算是年節裏比較重要的一天,雖然不像初七時那般萬人出遊,但是大街上也是熱鬧。擬定了所有事情的範閑,顯得特別輕鬆,帶著婉兒坐著馬車,在京都裏逛了半天,才在妻子和藤子京的不停催促下改了路線,直接駛往了離皇城並不遙遠的和親王府。

    和親王府的大門今日大開,來的賓客卻並不多,大皇子此時正站在石階上等著範府的馬車。

    馬車停在府門口,大皇子望著范閑冷笑道:“這麽晚才來,呆會兒可別先溜。”

    ……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六十九章 破冰如玉
    京都的雪止了又下,不似北齊上京城雪勢的灑脫乾脆,又不似澹州那般絕無雨雪煩心,偏如江南的春雨一樣纏綿地令人煩惱,范閒有些惱火地伸手拂去發上的雪粒,看著王府門口的大皇子說道:「吃個飯,何至於這般緊張?」

    其實大皇子沒有說錯,如果帖上的落款沒有北齊大公主的名頭,范閒甭說會不會提前溜,便是來不來也是不一定的事情。

    范閒有些痛苦地想著:你們皇族兄弟聚會,把我這個歸宗的范家子弟喊來幹嘛?他是真不想來,一是不願意在局勢不明的情況下看見二皇子兩口子,二來自己正想著那些陰險事兒,如果太子這個被自己陰的對象繼續溫和地與自己交談,自己該怎麼辦?

    沒有他說話的份兒,他的妻子已經眉開眼笑地站在了大皇子的面前,嘻嘻笑著說了幾句,然後二人並肩往親王府裡走去。

    范閒看著這幕兄妹情深的景象,心想這哥哥可不是堂哥哥,心中酸意微作,哪裡還有不進府的可能?

    和親王府,范閒來過的次數並不多,一跟進府自然有人伺侯著坐下,范閒往四周看了看,沒有瞧見旁的人,便把心放了下來。

    那邊廂婉兒正在久未見面的大皇兄熱乎乎地說著什麼事情,范閒一個人坐在廳內無聊,也懶得去插話,半閉著眼睛養神,只是身旁的話語總在往他的耳朵裡鑽,一時是婉兒在調笑大皇子婚後的模樣。一時是大皇子在問婉兒在江南過地可還習慣,范閒有沒有欺負他,江南的景色如何?杭州會究竟是個什麼衙門?

    等婉兒向大皇子解釋清楚,杭州會和衙門沒有什麼關聯後。范閒已經忍不住打起呵欠來,心裡覺著無聊,想這一對兄妹假假也是皇族裡的重要人物,一人還是曾經領軍殺人的大將軍,怎麼聊起天來,和籐大家媳婦那些三姑六婆差不多?

    正自腹誹著,忽然感覺到身後一陣微風吹來。他警惕地睜開眼睛,回身望去,只見一位身著華麗服飾地年輕美婦掀簾而入。

    范閒微微一怔,盯了一眼那女子雲鬢之上插著的一朵珠花。笑了起來,說道:「見過王妃。」

    來者正是北齊大公主,如今的和親王妃。這位異國貴人當年嫁入南慶,范閒便是當路的使節,二人一路千里同行,自然也比旁人多了幾分熟稔。

    只是自從大皇子與她成婚之後,范閒與她自然不方便保持聯繫。便是彼此暗中的某些應承也基本上沒有什麼實踐的餘地,多時不見,竟覺著有些陌生。初一見禮之後,范閒便不知道應該再說些什麼。

    林婉兒見王妃出來了,也趕緊站起身來行了禮,卻硬被這位王妃逼著她按民間規矩叫了聲嫂子。

    王妃相貌端莊,尤其是眉梢眼角裡透著股大氣,讓人看著可親可喜,只是此時那對寧靜眼光一轉便又盯住了范閒,透出了一絲異色:「多日不見小公爺,不知小公爺近來可好?」

    范閒與她對面朝著。早已看出這女子眼中柔和中的那絲厲氣與嗔怒,再加上連著兩句小公爺轟了過來,當然心知肚明對方有氣,只是他清楚,王妃的怨氣當然與男女之事無關,也不是真的怨自己送親回國之後便少見面交流,只怕還是那祟蔥巷的事情……發了!

    他下意識看了一眼大皇子地臉色,發現那廝居然還能強作鎮靜,也只好掩了尷尬笑道:「大公主這話說的……還是如往日叫我范閒的好,要不……叫妹夫?」

    這笑話雖然並不好笑,但是范閒言語間地稱呼非常有講究,他依然敬稱對方為公主,這用的是舊日稱呼,一者讓對方想想當日的舊情,二者他知道,王妃聽著這聲稱呼一定會心氣順許多。

    北齊大公主雖然嫁的是南慶大皇子,並不怎麼辱沒自己身份,但畢竟是遠嫁異國,而且當時成婚的背景是兩國戰爭以南慶勝利而結束,所以這門婚事對於北齊人,尤其是大公主自身來說顯得有些不大光彩。

    更何況大皇子封地是和親王,和親和親,是什麼意思?每每想到大皇子的王號,范閒都忍不住想笑,心想皇帝老子果然是個很陰酸記仇的傢伙,大公主只怕恨死了和親王妃地名字。

    果不其然,王妃聽著大公主三個字便怔了怔,她在南慶生活了近兩年,嫁了個不錯的男子,過著不錯的生活,可是……畢竟身在異鄉,她雖然嚴禁府中下人以全稱敬稱自己,但是也許久沒有人叫過她公主了。

    王妃的眼色頓時柔和了起來,看著范閒微微一笑,暫時放棄了找他麻煩的想法。

    林婉兒和大皇子都是聰明人,當然聽出先前兩句話裡,范閒與王妃就進行了某種程度上的試探,不由面面相覷,忍不住搖了搖頭,覺得這兩位真累。

    四人落座閒話不過數句,范閒便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大門的方向,搖頭說道:「我便說今天來早了,婉兒非要催我。」

    「人都齊了,就等你。」大皇子看了他一眼,說道:「你這新晉公爺的面子大,讓兩個王爺等你。」

    范閒微微一怔。

    「太子殿下今天不會來。」大皇子解釋了一下,說道承乾已經送了份重禮過來,而二皇子、二皇妃與弘成兄妹二人此時早已坐到了後圓。

    太子不來讓范閒的心裡輕鬆不少,他也清楚這是很正常地事情,太子的身份不同,乃是國之儲君,雖然這兩年的位置看似有些動搖,可位次依然高在諸皇子之上,皇族家庭聚會,請肯定是要請他的,但是他也不方便過來。

    婉兒驚訝說道:「二哥他們都到了,那我們還坐在這兒幹嘛?」

    這不是問的蠢話,而是刻意削弱大皇子說出那話時,對廳內氣氛造成的不良影響。大皇子聽著婉兒說話,笑道:「我們這就過去吧。」然後他看了范閒一眼。

    范閒苦笑一聲,心想來都來了,難道你還怕我玩一出大鬧王府,痛打二殿下?一面想著,一面起身攜著婉兒往後圓裡走。

    大皇子夫妻二人同時搖了搖頭,心想范閒這廝還真是沒有作客的自覺,也跟著往後圓行去,只是出廳時,王妃想到了范閒與自家王爺私底下的勾當,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一旁的大皇子歎了口氣,心頭顫了一顫。

    ……

    ……

    這座王府是前年時節奉旨欽造,主要為的就是兩國聯姻所用,為了體現慶國臉面,王府修的是毫不節約,專門豪奢,佔地極為廣闊,一行人往圓裡走了許久,才遠遠看著一個臨湖的花廳,裡面隱隱傳出說話的聲音。

    湖並不大,今日天氣比昨日稍好,水面之上的薄冰片片破碎,卻沒有法子盪開,隨著湖水一起一伏,反射著天上層雲裡的淡淡灰光,看上去就像無數片寶石一樣。

    而那花廳也格外精巧,臨湖的三面的黑木窗格密封的極好,裡面又懸著擋風的棉簾,偏在正中間約摸半人高的位置,開了一道細狹的口子,上面鑲著內庫出產的上等玻理。

    如此設計,既可以讓湖上的寒風乾擾不到年輕貴人們的興致,又可以透著窗戶欣賞一下冬日裡的美景,頗見心思。

    范閒望著便笑了起來:「我喜歡這個地方。」

    「喜歡以後就多來,又不是外人。」大皇子眼睛看著前面,不知道這外人二字有沒有更深的意思,說道:「這府裡最初還要堂皇些。只是我不喜歡,好在王妃有巧心思,修改了許多,早已不是當初的模樣。你若真的喜歡,就得去拜拜她。」

    范閒回頭看了王妃一眼,笑著沒說什麼。

    大皇子略微有些驕傲說道:「旁人說我懼內也好,如何也罷,反正她喜歡什麼,我總要給她弄了來,便說這沿著花廳地一圈玻理,便花了我不少銀子……」

    王妃聽著這話心裡喜歡,在范閒夫妻面前又有些掛不住臉,悄悄剜了他一眼。

    大皇子呵呵笑著轉了話題:「說到這玻璃。還真是貴,說起來,你如今也是內庫的大頭目。以後再要換玻理,你可得賣我便宜點兒。」

    范閒求饒道:「我說殿下,您就饒了我吧,堂堂一位大將軍王,眼裡還把這點兒玻璃放眼裡?甭說便宜這種話。以後你要內庫裡什麼東西,寫封信過來,我給你置辦。」

    大皇子反而不喜。搖頭說道:「內庫要緊,你替朝廷掙銀子都要花在河工邊患上,可不敢在這裡吃好處。」

    范閒知道大殿下就是如此忠耿的人物,也不意外,笑著說道:「只是你拿玻璃來討好大公主,只怕以後可就要花大錢了。」

    大皇子異道:「如何說?難道我這院子裡用的玻理還少了?」

    王妃在一旁掩嘴笑著也不說話。

    范閒嘲笑說道:「大公主自幼可是生長在北齊皇宮裡……您是沒去那皇宮逛過,大殿地頂上一溜用的全是玻璃,天光可以透進去,映到青石玉台和台旁的清水白魚。」

    大皇子大吃一驚。歎道:「以往只是聽說,心想著不可能如此誇張,王妃也未曾與我聊過……難道竟是真的?」他嘖嘖歎著,心裡生出了別的念頭,暗想北齊皇室奢華如此,難怪國力日見衰弱,不堪一擊,只是這話當著自己妻子的面卻是不大方便說,只好生嚥了下去。

    范閒先前說了那句話,自己也陷入了北齊之行的回憶之中,他是極願意欣賞壯觀或者美麗到了極點的東西,所以對於上京城的印象一直極好……當然,那城裡的姑娘也不錯,不自主地唇角便開始泛起了一絲怪怪的笑容。

    王妃此時也開始想念故國的風光。

    林婉兒看著范閒唇角地笑容,忍不住抿了抿嘴,哼了一聲。

    便這樣各有心思入了花廳,廳中二男一女三人早已迎了過來,正是二皇子與弘成兄妹二人。

    柔嘉郡主親熱地喊著聲婉兒姐姐,婉兒親熱地喊了聲二哥,弘成親熱地喊了聲安之,幾人就著湖景與南方送來的貢果閒聊了起來,聊的十分安然自在,就像是這幾年裡京都並沒有發生那些事情一般,就像范閒與二皇子真真是親到不能再親的兩兄弟。

    這便是皇族子弟天生的一種能力了吧?

    范閒一面在心中喟歎著,一面聽著眾人地說話,他知道大皇子今天設宴的真實用意是什麼,而且他也擔心弘成會再次踏上二皇子的那艘船……只是像這種偽裝真實面目地談話雖然他也很擅長,但他依然不像自幼活在皇室中的諸位那般能適應。

    他告了個饒,尿遁而去。

    ……

    ……

    便在離花廳不遠的一處小院角落旁,被僕人帶到這裡來的范閒面色一驚,看著從裡面出來的那位姑娘家,那位眼睛亮若玉石,沒有一絲雜質的姑娘家。

    范閒揮手讓那僕人離開,看著滿臉驚愕,手還放在裙襦腰間的葉靈兒,又好笑又好氣說道:「姑娘家,也不注意一下儀容,不知道在裡間整理好了再出來?讓下人瞧著像什麼話。」

    葉靈兒掩嘴一笑,說道:「我就這模樣,師傅……」

    話一出口,二人同時間愣了起來,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們此時才想起,這一年不見,葉靈兒早已嫁人,貴為王妃,不再是當年那個纏著范閒打架的刁蠻小姑娘,而范閒……還能是她的師傅嗎?

    ……

    ……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七十章 皇族中的另類
    “陪我走走。”範閑一伸右臂,做了個請的姿式。

    葉靈兒怔怔看著他的臉,旋即笑了起來,回頭望了一眼那院角的房間,戲弄笑道:“怎麽這時又不急了?”

    範閑哈哈大笑:“只是尿遁而已。”

    葉靈兒向前幾步,與他並肩走著,偏著腦袋,用那雙汪汪的眼睛看著他,好奇問道:“師傅,花廳裏的談話就這麽讓你不自在?”

    又聽到了師傅二字,範閒心頭無來由地一暖,怔了怔後,臉上浮現出溫和的笑意,應道:“你也知道我,不是很習慣那種場合。”

    “在江南過的怎麽樣呢?”葉靈兒縮著肩頭,跟在他的身旁,說道:“知道師傅回來的路上出了事,本來應該去看您,可是……”

    不是欲言又止,是很無奈地住了嘴。整個慶國都在猜測山谷狙殺的真相,想殺死範閑的真凶是誰,而很多人曾經將懷疑的目光投注到二皇子的身上。葉靈兒知道范閑遇刺之後,當然難免震驚與擔心,甚至曾經私下詢問過自己的夫君,雖然得到了二皇子的保證——山谷的事與他無關——可是以如今的局勢,以葉靈兒王妃的身份,確實不大方便去範府探望。

    範閑笑了笑,很自然地拍了拍她肩膀,說道:“我這人皮實,哪這麽容易出事?”

    伸出去的手忽然僵住了,範閑將手收了回來,自嘲笑了一下,對方如今可是嫁爲王妃,自己說話做事都要有個分寸才是。

    二人一邊閒聊著別後情形,一邊沿著王府冬林的道路往湖邊行去,範閑輕聲說道:“婉兒也有些日子沒見你了,前些天一直在念道。”

    林婉兒與葉靈兒在嫁人之間,是閨閣間最好的朋友,只是如今分別嫁給了慶國年輕一代裏最不能兩立的二人,不免有著極大的困擾。

    葉靈兒難過說道:“我也想她。”

    “平時沒事兒就來府上玩。”范閑溫和說道:“要是你不方便出府,我送她去王府看你。”

    ……

    ……

    葉靈兒歎了口氣,在一株光禿禿的冬樹邊站住了腳,望著範閑幽幽問道:“師傅,我是真不理解你們這些男子,包括他也一樣,說的話都這麽相似……讓聽著的人總以爲,你們之間從來沒有什麽事情一般。”

    這話中的那個他,自然說的是二皇子。

    範閑笑了笑,說道:“男人間打生打死,和你們這些姑娘家的情誼有什麽關係?”

    “沒關係?”葉靈兒的性情直爽,仰著臉說道:“難道讓我和婉兒當中一個變成寡婦後,還能像以前一樣自在說話?”

    範閑怔住了,半晌後苦笑說道:“那依你的意思如何?”

    葉靈兒沈默站在樹旁,許久之後歎了口氣,她心裏清楚,有很多事情是不能依由自己的心意而改變的,身爲葉家的女兒,在嫁人之前的日子裏,她可以穿著那身紅色如火的衣裳馳馬縱於長街,讓整個京都的百姓都熟悉她的面容,根本不在乎禦台們會說些什麽,父親會火些什麽……因爲她是葉靈兒,可是葉靈兒對於整個慶國來說,又算什麽呢?

    “我在江南看見你叔祖了。”範閑微笑著轉了話題,叮囑道:“不過這件事情並沒有太多人知道,所以你也不要往外面傳去。”

    “知道了。”葉靈兒略有些吃驚:“那老頭兒跑江南去幹什麽?”

    這時輪到範閑吃驚:“你叔祖怎麽說也是位大宗師,你就這麽喊著?”

    葉靈兒癟嘴說道:“他年年在外面晃著,偶爾回家也不帶什麽好東西……我喊他老頭兒,他能有什麽意見?”

    範閑笑了笑,卻通過葉靈兒的這番話確認了葉流雲與葉家之間的親密程度,以及葉流雲名義上在周遊世界,但肯定回家的次數也並不少,不然年紀小小的葉靈兒不至於喊的如此親熱。

    ……

    ……

    “嫁人之後,功夫有沒有扔下?”範閑輕聲問道。

    葉靈兒呵呵一笑,不知道師傅是不是准備考較自己,只是如今的情況下,范閑依然沒有爲了避諱什麽而與自己保持距離,這一點讓女子心情有些不錯,雙眼裏透露出躍躍欲試的神色。

    範閑假裝沒有看見這個眼神,自顧自地離開那株孤伶伶的冬樹,向著前面的湖邊走去,二人此時已經繞了一個大圈,來到了那湖寒湖的另一角,隱約可見不遠處被冬樹遮著的花廳一角。

    背後嗖的一聲傳來一道寒風,極其快速陰險地向著範閑的耳後刺了下去!

    範閑未曾回頭,右肩一聳,體內的霸道真氣沿著那些愈發寬闊的經脈湧了起來,湧入他的右臂之中,將他的右臂催發地自然一掙!

    手掌向後一揮,五根細長的手指化作了五根殘枝,化出數道殘影,快速無比,又清晰無比地依次點在腦後的那道寒風上。

    啪啪數聲脆響,那道寒風裏的物事無來由地被打的垂然落下。

    然而葉靈兒的反應極快,直直地一拳擊向範閑的後腦勺。

    範閑也不敢托大,腳尖一轉,整個人轉了過來,雙掌自然一翻,擋在面前……就如同在自己的面前忽然間豎起了兩塊大門板,將葉靈兒的拳風完全擋在了門外!

    緊接著,他腳下一頓,膝蓋微彎,將下面那無聲無息的一腳硬生生拐了下來。

    噗噗數聲起,戰鬥便宣告結束。

    范閑與葉靈兒站在湖邊,拳掌相交,下面的腿也格在一處……這姿式看著有些暖昧,範閑感覺著膝邊傳來的彈彈觸感,很自然地心中微蕩,生出了一些別的感覺。

    他咳了兩聲,與葉靈兒分開,笑著說道:“還是太慢了。”

    葉靈兒有些不服氣地收回並未出鞘的小刀,說道:“那是你太快了。”

    范閑的眼光無意下垂,看著葉靈兒腳上那雙繡花爲面的可愛小棉靴,想像著自己如果先前動作慢一些,讓這只小腳踹上自己小腹,想必一定不怎麽好受。

    “以後不要用這種招數,會斷人子孫的。”他調笑說道。

    葉靈兒哼了一聲後說道:“是師傅說過,所謂小手段,就是不要臉三字而已……難怪這一腳踹不到你,我才想明白,你最喜歡做這些陰險手段,當然能猜到我的下一步。”

    範閑無言以對,先前二人一番交手,葉靈兒用的是範閑的小手段,範閑用的卻是葉家的大劈棺,也就是葉大宗師流雲散手的簡化版,雖說葉靈兒在女子中也算難得的七品高手,但在他的面前自然是沒有什麽發揮的餘地。

    葉靈兒忽然不解問道:“師傅,我那背後一刺雖然是虛招,但你爲什麽敢用散手直接彈開?”

    範閑看了她一眼,沒好氣笑道:“既然是試招,你當然不會用什麽喂毒的利器,我怕什麽?……還有就是你的小手段依然不夠狠辣啊,最後拳掌被制,頭上發釵也是可以拿來殺人的。”

    葉靈兒瞪了他一眼說道:“那不就得全散了?這是在大殿下府中,我到哪里找支使丫頭來梳頭?”

    範閑哈哈大笑道:“那還剩著張嘴……可以咬人的。”

    “難道我拜的師傅是只大狗?”葉靈兒有些惱火,不依說道:“做師傅的,也不知道讓著點兒。”

    範閑看著倔強不服氣的姑娘家,不由便想到了兩年前在京都的長街上,自己一拳頭打壞了她的鼻子,讓她蹲在地上哭泣時的情形,開心地笑了起來。片刻後,他忽然開口說道:“以後還是不要叫師傅了,我雖然沒有什麽意見,但畢竟你現在是王妃。”

    葉靈兒與范閑師徒相稱的事情,其實京都裏的權貴們都十分清楚,只當是小孩子家家間的胡鬧,並不怎麽在意,便是葉重本人也從來沒有提什麽反對意見,只是如今情勢早異,加之葉靈兒身份更加尊貴,範閑有這個提議,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偏生葉靈兒不喜,賭氣說道:“我便叫了又如何?如果不成,那你叫我師傅好了,反正這葉家散手按理講,也不能傳給外人。”

    範閑一窒,苦笑了起來,知道葉靈兒說的是真話,自己從她身上學會了大劈棺,實實在在是占了對方很大的便宜,再也說不出什麽拉遠距離的話。

    二人沿著湖畔行走,葉靈兒自從成爲王妃以後,哪里還有機會四處抛頭露面,與人打架爲樂,今天與師傅偶爾一交手,雖只片刻,卻也是興奮異常,好不容易平息下情緒,平靜半晌後,忽然說道:“師傅,我爹也回京了。”

    範閑一怔,明白她是在提醒自己什麽。

    “老軍部的那些人現在都很討厭你。”葉靈兒似笑非笑望著他。

    範閑搖頭苦笑,不論自己的權力再如何強悍,但只要軍方依然站在自己的對立面,葉家秦家這些人還活著,自己就不可能對二皇子造成根本性的打擊,也不可能完全消除二皇子搶龍椅的強烈願望。葉重回京只是述職,但他,以及他背後的葉流雲,因爲葉靈兒的關係,已經變成了二皇子的支柱……

    好不容易消停幾天,我可不想從你嘴裏再聽到什麽壞消息。”

    葉靈兒沈默片刻後,認真說道:“師傅,無論如何,我總是葉家的姑娘,我會站在父親和他那一邊。”

    範閑頓了頓,思慮良久後極其認真說道:“這是很應該的,相信我,我說的是真心話。”

    葉靈兒眼中流露出一絲難過,知道範閑說的話發自內心,也更加清楚,彼此之間的立場總是難以軟化。

    “你看,這湖面上的冰總會融化的。”範閑忽然笑著說道:“這人世間的事兒,誰說就那麽一定?”

    葉靈兒展顔一笑,眸子裏散發著如玉石一般的清淨可喜光彩,重重地點了點頭。

    ……

    ……

    湖對面不遠處便是開著窗戶的花廳,可以看見那幾人正在裏面聊著天。范閑指著那方,對身邊的葉靈兒調笑說道:“我們在湖這面逛……實在是有些不合體統,如果讓那閣子裏的人瞧見了,說不定會胡說些什麽。”

    慶國雖然民風開放,可是男女單獨相處,總是有些不大妥當,葉靈兒面色微窘。

    範閑繼續調戲道:“你說老二這時候會不會肚子裏已經氣炸了?結果臉上還要保持著那微羞鎮定的笑容?”

    “不要忘了,你也天天那麽鬼裏鬼氣的笑!”葉靈兒大惱,說道:“還有,你先考慮一下婉兒在想什麽吧。”

    “婉兒人好啊。”範閑歎息道:“她一向催著我多找幾個姐姐妹妹陪她……”

    此言一出,範閑暗道糟糕,這調戲已經超出了師徒間的分寸,曖昧明瞭之餘多了些孟浪勁兒頭,對方可不是以前的黃花閨女,而是已經嫁爲人婦的王妃。

    果不其然,葉靈兒怔了怔後才明白他在說什麽,大驚之後大火,捏著拳頭便向他腦袋上錘了過來。

    範閑知道是自己習慣性地流氓習氣發作,心中大愧,哪里敢還手,化作一隻喪家之犬惶然沿著湖邊奔逃,想要躲進那個花廳裏去。

    ……

    ……

    花廳之中,半人高的那連扇窄窗開著,湖面上的寒風吹拂進來,卻被暖籠化作了清新可人的春天氣息。廳內的那些皇族男女們本是有一搭沒一搭講著當年幼時的趣事,後來卻有人搶先注意到了湖對面的那一對男女。

    大王妃微笑說道:“瞧瞧這是在做什麽呢?”

    大皇子舉目望去,臉色略變,旋即笑著解釋道:“那小子一向以靈兒的師傅自居,只怕又是在教訓人了。”

    大王妃笑了笑,用餘光看了一眼二皇子的臉色。

    此時李弘成端著一杯酒,醺薰薰地湊到窗邊望去,正看著范閑與葉靈兒駐足湖畔說話的情景,不由笑道:“這兩個都是野蠻人,別看這時辰好好說話,指不定呆會兒就要打將起來。”

    柔嘉也滿臉興趣地湊過來看,羡慕說道:“我也想向閑哥哥學功夫,可他偏不依,真是不公平。”

    此時花廳內所有人都在看著湖對面的那雙年輕男女,偏生只有二皇子和林婉兒湊在一處就著點心輕聲說著話,似乎根本不在意那邊發生了什麽事情。

    大王妃回頭看著這一幕,心裏不禁生出些怪異感覺來,暗想難道這二位心裏就沒什麽想法?

    大皇子看著湖對面搖搖頭,低聲說道:“葉家的丫頭嫁了人,還是這麽喜歡到處胡鬧,老二,你在府裏得多管管……這範閑也是的。”

    他有些不喜,卻也不想多說什麽。

    二皇子此時正蹲在椅子上緩緩嚼著桂花糕,含糊不清說道:“有什麽好管的?在王府裏憋了一年,這丫頭想打人想瘋了,範閑在這兒正好當當沙袋,免得我在府上吃虧。”

    他身旁的林婉兒點點頭,說道:“兩個大人,偏生生就了小孩子脾氣,哪次見面最後不要大打出手?別管他們,由他們打去,一會兒就打回來了。”

    大皇子夫妻二人聽著這話,面面相覷,暗想這是什麽說法?話音落處,衆人再回頭望去,只見湖那邊果然再次發生鬥毆事件,葉靈兒攥著拳頭,追趕的範閑狼狽而逃。

    大皇子不由笑了起來,心想天子之家,其實也可以有平常人家那種鬧騰和樂趣,多了范閑和葉靈兒這兩個另類人物,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打鬧之事,看一陣便無趣了,衆人重又回到談話之中。二皇子接過婉兒遞過來的手帕胡亂擦了一下手,忽然極感興趣問道:“公主,我一直好奇,貴國那位陛下……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細思細膩的人不止範閑一個,大王妃明顯也很受落于二皇弟的這個稱謂,微笑著說了幾句。

    當範閑狼狽逃回花廳外時,便正是大王妃在講北齊小皇帝的叠聞趣事,話語傳出門外,讓他怔了起來。

    ……

    ……
慶餘年 第六卷殿前歡 第七十一章 生命不能承受之……香

“陛下喜歡看人種花草,喜歡看風景。”

  “噢?那豈不是和叔王的愛好很像?”

     “他很懶的,只是看看罷了,哪裡有人敢讓他親自動手?”

     “聽說……那位海棠姑娘喜歡親近田圓?”

    一陣冷場。

     “陛下啊……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哩。”

     “陛下……其實經常做很多有趣的事情……只是自幼他就被母后提著耳朵學習治國之道,我們這些人也很少能看見他。”

    花廳內,大王妃帶著淡淡笑意的話語不時響起,範閒站在門外安靜聽著,知道這女子說的並不虛假。北齊皇室在十幾年前也曾經出現過一次動亂,不知牽扯進多少王公貴族,包括如今躲在言府上的那位沈大小姐的親生父親沈重,當年也是因為這件事情而出人頭地。聲,北齊太后只有當今北齊皇帝這一個兒子,其餘的幾位公主都是由北齊先帝其餘的妃子所生。嫁到南慶來的這位大公主,雖然頗受北齊太后皇帝母子二人尊重,但畢竟不是親生,中間總隔著些許,而且經歷了當年抱子求生的悲慘經歷後。北齊太后對於別的宗室子女當然會警惕有加。

    南慶的這些人,對於北齊小皇帝都有幾分好奇,此時詢問不止,只是王妃卻說不出什麼細節。空泛地說著有意思和有趣。

    葉靈兒看見他在門外偷聽,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範閒笑了笑,推門而入。

    正皺著眉頭犯難地大王妃看見他二人進來了,舒了一口氣,說道:“你們還是別問我了,我對咱家那位陛下真是猜摸不透,平日里在宮中也懶得見上一回,小時候太后把他看管的極嚴,大了又忙於國事……倒是范閒,他在北齊與陛下可是同遊數次。陛下一向極為喜愛他,如果你們要問什麼有趣的事情,不如問他。”

    此時範閒與葉靈兒歸了座位。葉靈兒湊到了林婉兒那裡,面帶激動,壓低聲音述說著別後的思念,不怎麼理會其餘人地談話。範閒與二皇子相視無奈一笑,反而沒有註意到有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眾人聽到大王妃這句話。才想起來席間除了王妃之外,唯一見過那位北齊小皇帝的只有範閒,而且世人皆知。那位小皇帝對於範閒的詩辭才學極為看重。

    世子李弘打了個嗝,望著範閒說道:“安之啊,北齊皇帝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範閒愣了愣,醒過神來,說道:“一國之君,哪裡是我這位外臣好議論的。”

    此話一出,廳內眾人才覺得有些尷尬,在大王妃的面前,妄自討論北齊皇帝的是非八卦。確實不是什麼很妥當的事情,只是人類的好奇心總是難以抑止,包括二皇子在內,都催促著範閒多說兩句。

    範閒撓了撓頭,問道:“你們怎麼對北齊皇帝這般感興趣?”

    花廳內地男子們忽然間沉默了下來,面露尷尬,只有那三個姑娘家竊竊私語像螞蟻啃樹葉一般的沙響著。

    大王妃笑著搖了搖頭,微提裙擺,臉帶恬淡之色出了花廳,說是要去看看午宴的安排如何。

    以王妃地身份,何至於需要親自去操心這些雜事,毫無疑問是想給這些慶國的宗室貴族們一個方便開口的場合。果不其然,等王妃走遠花廳,大皇子便搖著頭開了口:“由不得不上心,那位北齊小皇帝一向神秘的狠,不論是監察院還是軍方裡的情報都沒有什麼細緻地描述,他的情,愛好,喜怒竟像是迷一般。”

     “那又如何?身為帝者,自然要在子民們的面前保持著神秘。”範閒笑著應道。

    大皇子認真說道:“可他是異國地君王,他在我們面前越神秘就越可怕。”

    範閒皺著眉頭說道:“不過是個少年郎,怎麼扯到可怕的頭上?”當初在北齊上京城中初見北齊皇帝時,他以為對方是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等回國之後認真清察情報才發現,這位小皇帝比自己竟還要小兩歲。

    在江南的時節,每每想到北齊小皇帝的深謀遠慮,不動聲色,魄力十足地動用內庫存銀參合到南慶的內政之中,範閒也自心悸,只是此事涉及他最大的隱私,斷然不敢在花廳裡說將出來。

    二皇子放下手中的果子,嘆息說道:“可怕這種事情和年齡沒有什麼關係。”他看了範閒一眼,意思是說你初入京都時,也不過是個十六七少年,卻是可怕極了,旋即微笑說道:“北齊錦衣衛沈重的事情你們應該清楚,最後讓衛華當上了指揮使……沈重死地淒涼,偏生那小皇帝巧手一揮,將整個事情圓了回來,即讓上杉虎困於京都不能出,又順利地接手了後黨一方的實力……衛華如今連太后的意思都不怎麼聽了,苦荷國師也保持著沉默……這麼小小年紀的一位君王,是從哪裡來的如此深的城府?是如何能夠說服那麼多人站在他的一面?”

    二皇子加重語氣說道:“北齊帝后之爭,如果演變激烈的局勢,那便是我大慶之福……我們本以為皇帝親政初始,總是不及北齊太后經營日久,最後以年輕人暴烈的情,只怕會鬧得北齊宮廷大亂,誰知道這位小皇帝竟是不聲不響地就將權力收回了手中,這種手段,實在……可怕。”

    範閒沉默了起來,沈重被殺一事,他對於其中內幕清楚無比,甚至這件事情本來就是他通過海棠的嘴提議北齊皇帝做的。

    此時花廳內的氣氛略有些緊張,三位姑娘家知道男人們在談國家大事,很知趣地住嘴不言。

    世子李弘此時眼中也不再有多餘的酒意,皺眉說道:“北齊皇帝乃是一國之主,他不好女色,又沒有什麼不良嗜好,頭腦清醒自持……這種人是最可怕的。日後我大慶若想揮軍北上,首要考慮的不是北齊的實力如何,而是北齊之主的心如何,北齊皇帝若自身不亂,我們這邊也沒有什麼好的辦法。”

    此言一出,大皇子二皇子紛紛點頭。

    範閒心頭微驚,看著這幕感覺有些訝異,被三位皇族子弟的認真神情所震撼,半晌說不出話來。此時他才想清楚,對於自己而言,北齊只是個夥伴,而對於慶國年輕一代的權貴來說,北齊卻是注定要被大慶朝掃平吞併的對象。

    南慶好武,上一輩的人們已經打下了一大片大大的江山,如今這天下留給新一代的人物的,便是那個大而不僵的北齊了。這是一種深植於血液之中的開邊狂熱,不論是大皇子還是李弘,都不能擺脫這種狂熱,即便是二皇子這種溫肅角色,對於攻打北齊,依然是念念不忘。

    南慶勢盛,三十年間一直保持著進攻的勢頭,對於南慶人來說,這已經是不需要考慮的問題,需要考慮的只是什麼時候去攻打北齊……所以北齊皇帝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對於廳內這三位皇室子弟而言,是很重要的事情。聲,看二皇子深思著的表情就清楚,能夠一統天下,是所有南慶人的終極目標,甚至可以暫時將他對於那張龍椅的焦慮壓制下去。

     “都說北齊皇帝不喜女色。可偏生上次他專門要將司理理換回北齊……安之,你是上次使臣,在上京城裡可發現什麼細節?”大皇子認真問道。

    範閒半晌後緩緩說道:“不近女色是真的,偌大地皇宮裡只有幾名側妃。而且為了防止外戚勢力再生,那位小皇帝硬生生抗著上京城里大家族的壓力,挑選的妃子都是平民出身,很奇妙的是,太后似乎也並不反對這種安排。”

    二皇子皺眉說道:〈便是為了防止外戚勢大,可這種安排對於安撫臣子來說不是什麼好主意,此舉不妥。 ”

    範閒點點頭,假裝憂慮說道:“正如先前王妃所說,那位皇帝陛下實在是有些看不透,明明近在眼前。卻總覺著他地身上有種很巧妙的偽裝。”

    李弘笑了起來:“得了吧,那位皇帝對你算是很實誠了,先前你說自己是外臣。我看北齊人可不把你當外臣,不然狙殺之後,怎麼會發國書來京都抗議?”

    大皇子惱火搖頭道:“北齊人欺我太盛,居然硬生生玩了這麼一出。”

    範閒苦笑道:“大殿下,這事兒和我可沒關係。”

    說到狙殺的事情。二皇子偏生也不怎麼尷尬,一副心底無私天地寬的模樣,取笑範閒說道:“事情當然和你沒關係。不說你是南慶人,這北齊只是想挑拔而已,就算那小皇帝再喜歡你,把你拉去北齊,難道他還能把自己的嫁給你不?”

    葉靈兒此時插了一句嘴:“我看倒真說不定……範閒生就一副好皮囊,那北齊小皇帝又是他的狂熱愛好者。”

    此言一出,認真的討論便了頑笑話。

    範閒翹唇一笑,在一旁平靜看著這些男女間的說話,他們說些當年宮中的趣聞。範閒也不清楚,漸漸地竟生出了一種被排斥在氣場之外的錯覺。說來也是,在他入京都之前,花廳內地這些男女們都是自幼互相看著長大的,慶國皇族的年輕一代之間,感情向來不錯,他……本來就是個外人。

    然而范閒並沒有過多地沉浸在這種情緒之中,因為先前關於北齊小皇帝地討論,他陷入了沉思,隱隱覺得自己似乎要捉到某種很玄妙的東西。

    他在腦海裡將自己在上京城中與北齊皇帝見面時的情形詳細過了一遍,又仔細地回顧一番一年半的時間內,自己與對方的默契合作,再輔以北齊皇帝地審美意趣與生活小細節,漸漸腦中有抹亮光快要衝了出來。

    只是一直沖不出來。

    淡淡幽香之中,範閒一直在發楞,以至於身旁的人都安靜下來看著他,他還沒有發覺。

    範閒驟然發現自己失態,尷尬一笑,下意識裡說道:“好香。”

     ……

     ……

    好香!

    一股淡淡的幽香瀰漫在花廳之中,範閒微一失神,鼻端彷彿有某種魔力再讓他再次失神,這股香味其實極其清淡幽雅,但對於他來說,卻是那樣地濃郁,那樣的驚心動魄!

    一回頭,看見大王妃早已去而復返,身上已經換了件衣裳。範閒勉強笑著問道:“哪裡來的香味?”

    大王妃微微一愕,旋即笑了起來:“沒想到你不止冰雪聰明,心思鼻子都一般細膩,這香囊在我身上戴了一年了,王爺也從來沒有嗅到過,今兒剛一戴上,你就聞了出來。”

    眾人好奇地看著範閒,葉靈兒更是抽了抽鼻子,也沒有聞到什麼特殊的香氣,只是花廳裡燃著的薰香被湖上寒風一掠,極其淡然。

     “不是薰香嗎?”葉靈兒好奇問道。

    王妃笑道:“當然不是薰香。”她從腰間取出一個極其精緻小巧的香囊,說道:“從上京城帶來的。”

    範閒有極其強烈的衝動,想把那個香囊拿在手上細細聞一聞,但是香囊乃是女子貼身之物,意味深長,怎樣也不可能提出這個要求。

    聽了王妃的話,他蓮已經平靜了下來,笑著問道:“他們沒去過北齊,當然嗅不出這淡淡香味,我是去過地,難怪能嗅到。”

    王妃笑著搖頭說道:“我打賭你肯定也沒嗅過……上京城的皇宮你去過,有沒有上後山?”

    範閒點了點頭。

    王妃說道:“這香囊裡夾著的是金桂花,金桂花就是在山上,整個天下應該就那一株了……這金桂花香味極淡,若不用心。是怎樣也嗅不出來的。”

    範閒笑道:“我上山只在溪畔亭間停留少陣,倒沒瞧見這株難得一見的金桂花。”

     “長在山巔哩。”大王妃笑著說道:“是國師當年親手從北地移植過來的孤種,加上香味並不怎麼重,所以一直沒有人去收攏它的花蕊當香囊… …所以我敢說,小範大人你就算在宮中呆過,也沒有嗅到過它的氣味。”

    範閒詫異問道:“那王妃您這香囊……

    眾人有些訥悶,範閒為什麼對這個香囊念念不忘,時刻追問。範閒也怕露出馬腳,笑著解釋道:“這香味我喜歡,想給婉兒拾整一個。”

    林婉兒微微一笑,心知肚明夫君肯定想的不是這般。但旁人不清楚,大皇子不贊同說道:“大男人,怎麼盡把心思放在這些女兒家事情上。”

    大王妃瞪了他一眼,說道:“能上得馬,能繡得花,才是真真好男兒。”

    大皇子馬上閉了嘴。

    大王妃轉向范閒笑道:“你想給晨郡主拾整一個只怕不易……不對,這天下旁的人可能不容易,你卻有機會……你自己修書去向陛下求去。”

    此陛下,自然是北齊那位陛下。

    範閒溫和笑道:“難道公主身上這只也是貴國陛下賜的?”

     “是啊。”王妃眼中流露出少許思鄉之情,淡淡說道:“以往上京城中,就只有陛下一位佩戴金桂花的香囊,他說喜歡這種淡極清心的味道。我離京之前的那個夜裡。陛下將他貼身地香囊賜了我,讓我在南方也能記住故土的味道。”

    花廳內的氣氛被王妃淡淡幾句話變得有些感傷。

    範閒的眼光在那個香囊上一瞥即過,笑了笑,沒淤說什麼。

     ******

    在大王府裡用膳之後閒敘。時日已至暮時,其間在大皇子地安排下,範閒與二皇子在書房裡又進行了一次深談,只是抱月樓上兩人已經談的足夠深入。如今的二皇子身後有葉家和一位大宗師做支持,斷然是不肯後退半步。而范閒雖然心知自己的情勢也如二皇子所言,看似權重如山,實則危如累卵,然則人在天下,身不由己,他是想抽身而退。也沒有那個可能。

    至少慶國皇帝不會允許。

    二皇子最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後,緩緩說道:“安之啊,有件事情我必須提醒你……毫無疑問。你是這兩年裡慶國最大的麻煩製造者……而當年的事情你也清楚,父皇為什麼讓你一直在澹州生活長大,而不是最乾脆地將所有麻煩都清掃乾淨?”

    範閒微微低頭,心想二皇子確實是個極善說服人的厲害角色,如果不考慮五竹叔對於皇帝的威脅。慶國皇帝暗中保護自己長,只能說明一條,君王雖無情。但對自己的子息總有三分垂憐之意。

     “父皇不會允許我們兄弟之間做出太過激烈的事情。”二皇子看著他靜靜說道:“可是對於你來說,如果事態不能激化起來,你就只能坐看流水東去,局勢一日不如一日,這便是你地問題所在。”

    範閒微微一笑,心想局勢馬上就要激化了,自己要保住目前的所有,必然需要其他的人負出難以承受地代價。

     “生死不論。”範閒看著二皇子,很認真地說道。

    生死不論有兩層含意。一種是一定要分出生死,一種是只論鬥爭,不涉彼此生死。

    二皇子舉起手來,與範閒輕輕拍了一掌。

     ……

     ……

    下午的時候,監察院忽然有消息過來,說是西胡那邊有異動,軍情已經送入了樞密院,宮中傳範閒晉見。大皇子身為禁軍統領,迫不得已也要離開,二皇子與李弘卻依然可以留在王府之中。

    範閒讓妻子與葉靈兒多說會兒話,自己單身一人出了王府,坐上了自家的馬車,也沒有等大皇子,便吩咐馬車沿著京都雪後的街道緩緩行走了起來。

    西胡的事情並不如何急迫,兩地消息來回至少需要一個月,這時候急著入宮沒有必要。範閒需要時間消化一下今天所遇到地事情。

    黑色的馬車在京都的街道上轉了幾圈,駛上了相對寂廖一些地街道,坐在車夫位置上的藤子京警惕地註視著四周,馬車前後左右有些不起眼的偽裝密探保持著範閒的安全。

    範閒閉著雙眼,靠在車中的椅畢,他的面色有些蒼白,唇角有些乾澀。

    那淡淡的金桂花香……原來,那夜的香味是金桂花香。他有些惘然地想著那個夜晚,那座廟,那片田地,那個沒有來得及係好的腰帶。可是明明是司理理……就是司理理……只是,醒過來之前地那道香,那雙揉在自己太陽上的手?

    他薄薄的嘴唇顫抖了兩下,低聲快速罵了幾句髒話,下意識裡一掌拍在了身邊的車板上。

     ……

     ……

    轟的一聲巨響,範閒盛怒之下重重一掌,體內充沛至極的霸道真氣洶湧而出,掌風所觸,無堅不摧,只是一瞬間,安靜的街道上木頭碎裂聲音大作。

    那輛黑色的馬車就像是紙糊的一樣,被這一掌拍垮了一半,車輪碎,馬車翻,馬兒受驚,刨蹄不止,藤子京大驚失色,勉強站在了原地。

    灰塵漸彌漸平,一身黑色官服的範閒失神地站在滿地木礫之間。

    在他的身邊,虎衛高達長刀半出鞘,眼中精芒亂射,想要尋找到刺客的踪影。七八名六處劍手分佈四周,握緊了腰畔的鐵釬,左手的弩箭對準了外圍。

    範閒低頭思考許久,不由想到了母親留在箱子裡那封信裡的兩個字,不由唇角微牽,露出一個自嘲至極的笑容,難過嘆息道:“報應啊……”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七十二章 我知道你去年夏天幹了什麽

    高達確認了四周沒有出現敵人,有些訥悶地將長刀送還鞘內,刀面與鞘口的摩擦發出一聲乾澀的啞響。

    旁邊穿著黑色蓮衣的六處劍客與不遠處僞裝成路人的密探們,幾乎在同時間內回報,並無異樣。范閑的下屬們用一種怪異的目光注視著他,不知道剛才那一刹那裏,馬車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藤子京將他面前的木礫車輪都清理出來,小心翼翼地準備去扶他。

    范閑搖搖頭,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有什麽問題。然後他才發現自己下意識裏的惱怒,給這條安靜的長街帶來了如此多地垃圾,也給自己的下屬們帶去了如此多的困擾。

    高達背著那柄長刀走到他的身邊。小聲問道:“大人,發生什麽事了?”

    “沒事。”范閑苦笑了一聲,擡步往前走去。

    監察院的辦事效率極高,沒有過多長時間,又是一輛全新的黑色馬車從街角駛了過來,停到了衆人的面前。藤子京揉了揉被嚇的發軟的雙腿,便準備接過繮繩,范閑斥道:“嚇成這樣了,回去休息去。”

    藤子京笑著應了聲,把繮繩交給了沐風兒。

    不用吩咐。自然有人開始清理街上的事情,以免驚擾到京都地百姓。馬車又開動了起來。范閑坐在馬車上若有所思,始終沒有說一句話。沐風兒駕著馬車在安靜的街道上走著。越走心裏越急,忍不住回頭隔著棉簾說道:“大人,宮裏催地緊。”

    有旨意讓范閑入宮議事,范閑卻坐著馬車逛街。先前去和親王府傳旨的便是沐風兒,他知道小范大人就算再如何驕妄,宮裏那位陛下只怕也捨不得責備他,可自己怎麽辦?於是他鼓起勇氣。開始催了起來。

    范閑此時心裏哪里在乎什麽西胡,什麽皇宮,滿腦子地官司,破口大駡道:“我在想事情,別來煩我!”

    馬車四周的人們面面相覷,心裏都覺得十分怪異。不明白提司大人爲什麽今天心情如此糟糕。

    在天下的官員眼中,監察院提司范閑是一個外表溫柔,手段陰狠毒辣的傢夥。但在監察院內部人員眼中,小范大人卻是個禦下極其寬和,出手極其大方,說話性情極其大度的上司。

    別說破口大駡,平日裏的公事中,范閑便是連句重話都不會對自己的心腹們說。所以衆人心頭奇怪,不知道是什麽事情引動得小范大人如此失態。只是卻也沒有人敢去詢問。

    馬車沒有直入皇宮,而是在范閑地堅持下來到了監察院。

    他噔噔噔三步跨下車來,看也沒有看一眼這座方正黑灰的建築,便往裏面走去,路上偶有出外辦事的監察院官員,看見提司大人今天臉上煞气十足的神情,都是唬了一跳,趕緊避讓到一邊行禮。

    將將要入監察院,范閑卻忽然停住了腳步。

    他停的太急,跟在他身後的高達與沐風兒都有些沒有反應過來,險些撞到了一起。

    范閑沒有看他們……只是扭動著自己地脖子,把頭顱轉到後方,拼命地去夠……似乎是想看自己的身後有什麽異樣。

    一個人想扭頭看自己的臀部,這實在是一個很高難度地動作,即便以范閑這種九品高手的靈活性,也感到十分困難。

    他的脖子有些酸,身體很自然地反應起來,開始在原地繞起了圈子,就像是被黑色官服遮著的臀羞於接觸自己的目光,拼命地逃逸。

    扭頭看臀,原地繞圈。

    一圈一圈又一圈。

    ……

    范閑的這個舉動實在是太荒唐,太滑稽了。這裏是監察院的大門口,他是監察院高高在上的提司大人,卻像只貓一眼……不停轉圈妄圖看到自己的尾巴。

    一旁的高達和沐風兒看著這一幕,張大了嘴巴,眼角直接抽搐了起來,十分無語,無語之餘,想笑卻又不敢笑,不清楚范閑這玩的是哪一出。

    而監察院大門裏外的那些官員們看著這一幕也在發呆,紛紛化身爲無數泥塑的雕像,目瞪口呆地看著提司大人轉圈。

    然而一片安靜,監察院官員們強悍的神經,讓他們保持了沈默,他們不知道忽然變身爲瘋子的提司大人,這是不是在考驗自己。

    高達很困難地把雙唇合攏,看著范閑,心想少爺莫不是和林家大少爺在一起呆久了,也變得有些癡傻了吧?

    范閑忽然停止了自己的胡旋舞,站在了原地。

    雖然他只轉了幾圈,但對於旁邊那些看見這一幕的人們來說,幾圈的時間已經讓他們感到了度日如年。

    范閑站在原地發了會兒呆,然後忽然伸出手指指著自己的身後,對高達問道:“我走路的姿式有沒有變過?”

    “沒有。”高達有些糊塗地搖了搖頭。

    范閒心下稍安。歎了口氣,撓了撓腦袋,然後說道:“我也覺得一切正常。”

    高達和沐風兒都聽不懂,范閑忽然打了個冷顫,有些噁心地皺了皺眉頭,把出汗地雙手往襟前胡亂擦了兩下,往院裏走了過去。

    等這一行三人的身影消失在監察院正門的大廳中,那些化身爲泥塑的監察院官員們才重新活了過來,心內都覺得無比荒唐,彼此之間互視數眼。瞧出了對方眼中的笑意,然後一陣議論聲哄的一下響了起來。

    ——————————————————————

    范閑不知道自己的失態之舉。給這無聊冬日裏的監察院下屬們帶去了無數談資。他也沒有心思去理會這些問題,直接進入了密室。也沒有和一頭霧水的言冰雲打招呼,直接讓他將這一年半裏的北方情報卷宗取過來。

    二處地動作極快,一盞茶功夫不到,小山般的北方情報卷宗便已經堆放到密室地桌上。

    范閑揮揮手,很沒有禮貌地請言冰雲離開。言冰雲皺了皺眉頭,看出了范閑的心神不寧,出屋之外小聲地問了高達和沐風兒幾句。卻也沒有得到任何線索。

    一封封卷宗被打開,又被合上。范閑皺著眉頭陷入了沈思之中,這些卷宗大部分都涉及上京皇宮裏地故事與新聞,在以前的日子裏,范閑已經看過絕大部分內容,尤其是牽扯到北齊皇帝的部分。更是他關注的重中之重。

    然而以前是要從這些雜亂無章的情報中分析北齊皇帝的性格,顯得十分困難,如今的范閑。心中對於北齊皇帝已經有了自己地猜測與判斷,再依此尋找線索,做起來就要輕鬆多了。

    所謂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有目標在前,總是容易些,不一時,范閑就已經通過自己的猜測,串起了積年陳卷裏的無數細節,漸漸貼近了那個荒唐的事實。

    那個足以震驚天下,讓無數人人頭落地,讓范閑鬱鬱難安的事實。

    這些卷宗裏寫的清楚,北齊皇帝自幼被太后抱著長大,就連貼身地嬤嬤也沒有換過,十幾年裏,始終是那兩個人。以一位帝王的身份,只有兩個嬤嬤,宮女的配置也極少,實在與北齊豪奢地作風大相徑庭。

    北齊太后的解釋是,當年大魏便以浮誇覆國,所以要教導陛下自幼習慣樸素簡單的生活。

    而世人以爲的北齊皇帝不好女色,那四名出身平常人家的側妃……此時在范閑的眼中看來,更是足以說明太多的東西。就如同在和親王府上二皇子所說,一國之君,後宮乃是穩定平衡朝廷的絕妙武器,按理論,是怎樣也不可能不封幾位朝中大臣子女爲妃。

    這是一種有些愚蠢的行爲,但是……范閑今天才知道,這是北齊宮中那對母子……不,母女迫不得已的選擇。

    如果北齊皇帝娶了大臣之女,卻是始終不行房事,這個消息自然而然會傳到王公貴族之中,引起某些人的猜測。而且即便不行房事,總要相對而坐,相伴而臥,總會被那些大臣之女發現某些蹊蹺處。

    也只有娶些平民之女,才可以完全控制住這一切。

    以南慶監察院無孔不入的情報手段,直至今日,也不能對北齊皇帝有一個完全細緻的描述,更不要提對方身體上有何特徵,這一點就足以證明,北齊皇宮對於北齊皇帝的身體保護何其嚴苛。

    所有的這一切,在范閒心有所定的情況下,都指向了某個不可宣諸於世的大秘密。

    不娶大臣之女,洗澡都如此小心……除了證明北齊皇帝有某些難言之隱外,也間接地讓范閑稍微安慰了一些。北齊皇帝不是同性戀,他……她是個女人。

    ……

    范閑揉了揉有些發澀的雙眼,將頭擡了起來,倚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想些什麽。他的右手邊還拿著司理理通過秘密渠道送來地情報,只是沒有必要看了。既然北齊皇帝是這種情況,司理理一定心知肚明,那這些源源不斷送來的上京情報,不想而知,一定充滿了水分。

    范閑的右手微微握緊一下,馬上又鬆開了。他的腦中靈光一閃,忽然想到了海棠當年在北齊上京城裏說過的那句話。

    “我們幾個姐妹都認爲此事可行……”

    ……

    幾個姐妹?范閑的唇角露出了一絲苦笑,幾個姐妹?……北齊皇帝,海棠朵朵。司理理,這種姐妹的組合未免也太強大了些。只是卻把自己玩弄於股掌之間,實在令人無比惱火。

    那天晚上和自己在一起的人。真的是北齊小皇帝嗎?那股淡淡的金桂花香……如果真是北齊小皇帝,她爲什麽要冒著這麽大地風險與自己春風一度?

    范閑的眉頭皺了起來,複又埋首卷宗之中,仔細地查驗著這一年半裏上京皇宮裏地情報。

    他是一個很有自知之明的人,雖然清楚自己在這世間有個所謂詩仙地稱號,莊墨韓對自己都欣賞有加,生得一身好皮囊。寫得幾句酸辭句,說的幾句俏皮話……可是他並不以爲自己是一個行走的春藥香囊,可以吸引全天下的女人不顧死活地拜倒在自己黑色蓮衣之下。

    尤其是北齊小皇帝,從江南和北地的配合看來,那是一個極其厲害與深謀遠慮的角色,斷不可能因爲含圖范閑的美色。就玩出一招迷奸。

    至於感情?范閑雖然相信一見鍾情,但不認爲一個常年女伴男裝,生活在警張與危險之中地皇帝。會如此放縱自己的心神。

    那便只有一個解釋。

    ……

    清理完最近一年半的情報,范閑有些滿意地再次擡起頭來,在這一年半裏,北齊小皇帝依舊依日上朝,沒有君王不早朝的現象,也沒有出外遊玩,更沒有去行宮避暑,狩獵。

    總之,北齊小皇帝一直沒有脫離人們的視線超過兩天以上,上京皇宮太醫院裏的藥物供應也屬正常,以范閑對於藥物地敏銳感覺來看,絲毫沒有安胎藥的迹像,當然,如果對方是暗中著手,也沒辦法。

    不過基於眼下的情況判斷,北齊小皇帝不可能懷孕。

    這個判斷讓范閑地心情放鬆了許多,他下意識裏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他最害怕的就是和北齊皇帝春風一度後,讓對方懷上小孩子。

    他不是沒有做好當父親的心理準備,只是沒有做好當一個皇帝的父親的準備,尤其是不願意在這種被動迷奸的狀況下,成爲對方借種的物件。

    借種借種,既然沒有種子生根發芽,那就無所謂了。范閒心裏的陰鬱早已消散殆盡,男人往往都是這種,和女人發生性關係真的不算什麽,哪怕是這種被動的情況下,依然可以自我安慰成享受。

    忽然想到葉輕眉。

    “因果迴圈,報應不爽啊!”

    范閑無奈笑著,有些阿Q地想著,自己不如母親多矣,但至少在某個方面和母親終於打成了平手——大家都睡過一個皇帝。

    他下意識裏不去想,自己的遭遇比起母親的手段來說要淒慘的多,重重地拍了拍自己坐的有些麻了的屁股,有些後怕,有些無可奈何地離開了監察院的密室。

    坐在開往皇宮的馬車上,范閑拿著內庫特製的鉛筆,仔細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在白紙上寫上了一行字。

    “我知道你們去年夏天幹了什麽。”

    然後他封好信,交給沐風兒,讓他拿到城西那座秘密小院裏去交給王啓年。

    范閑的心腹們早已經習慣了提司大人會利用監察院的秘密渠道給北方的姑娘寫情書,所以沐風兒並不覺得怪異。

    范閑看著他離開的身影,忍不住搖了搖頭,王啓年自然知道自己這封信是寫給誰的。只是這不是一封情書,也不是寫給海棠一個人的,而是寫給三位姑娘家地。

    他被對方陰了一道。如今反應了過來,自然要憑此謀取些好處,至少是精神上的好處,首先便是去封信,寫行字,恫嚇一番對方。

    以北齊小皇帝的智慧,當然能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范閑用兩根手指玩弄著細細的鉛筆頭,然後將它放入了蓮衣的上口袋中,搖了搖頭,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北齊小皇帝在大公主去國前,親手贈予那個金桂花的香囊……難道以她的聰慧縝密心思。不會猜到這股天下獨一無二的香味,會讓自己猜到什麽?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暗想,莫非那個春風一度地女皇帝,內心深處對自己也有些許牽挂,不忍一世瞞著,所以尋了個法子來提醒自己?

    他覺得自己似乎想的太多了些,歎了口氣,不再去想。心中暗道:“早該猜到,對石頭記如此癡迷地人……怎麽也不可能是個男人啊。”

    ————————————————————

    禦書房裏早已坐滿了人,范閑滿臉尷尬地站在最下方,他一入禦書房,便被慶國皇帝陛下披頭披腦一頓痛駡,自然也沒有坐下去的殊榮了。

    房內那些文武大臣們或許有地人會感到幸災樂禍。但都清楚,陛下罵的愈狠,說明越寵范閑。所以都不敢將快樂的情緒流露到臉上。

    范閑知道自己該罵,事涉軍國大事,自己卻拖延了這麽久才入宮,讓宮裏找了自己好幾道,如此不識輕重,罔顧國事,也難怪皇帝會如此生氣。

    只不過在范閑看來,今兒自己要查的事情,雖是家事,實則也是國事,只是此事萬萬不能與人言,只有悶在心裏,挨駡而一聲不吭。

    一聲不吭,卻是忘了請罪,所以皇帝的神色沒有什麽好轉,冷哼兩聲便將他擱在了冷處。

    皇帝今日召范閑進宮,本想著是尋找一個機會,讓他接觸慶國應對突發事件時的高層決策場所,存著個教誨提訓的意思,不料范閑來地如此之晚,自然讓皇帝有些不愉。

    議事早已開始,初步定爲讓葉重領軍西進三百里,彈壓一下西胡方面蠢蠢欲動的神經,同時讓征北大都督燕小乙提前歸北,以抵擋北齊一代雄將上杉虎的氣焰。

    還有些具體的後勤問題,范閑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只是知道皇帝終於應了許給自己的承諾,將燕小乙趕走了,而葉重……范閑下意識擡頭望去,只見右手方第二位坐著位武將,這名武將身材並不高大,反而有些肥壯,雙眼耷拉著似乎沒有什麽精神,只是偶爾看了范閑一眼,目光深遠。

    這便是葉靈兒的父親,前任京都守備,如今地定州大都督葉重。

    范閑望著他溫和一笑,耳中忽然聽到姚太監已經在宣讀旨意,聽到了慶曆七年如何云云,他的心中一驚,這才想起已經過了新年了,那件在小廟裏發生的香豔故事……時間應該是在前年地夏天,而不是去年。

    ……

    禦書房緊急會議結束之後,皇帝把范閑留了下來,不再怒駡一番,只是用目光盯著他。范閑知道今兒個是自己出了錯,也不便再扮硬項,苦笑著請了罪。

    皇帝皺眉說道:“先前不是在和親王府裏嗎?後來去了哪里?”

    范閑笑著應道:“院裏忽然出了椿急事兒,所以趕過去處理了一下。”

    皇帝不愉說道:“有什麽事情能急過邊患?”

    范閑面色不變應道:“是北方傳過來的消息,上杉虎領旨南下,已至距燕京三百里地……然而他沒有領親兵。”

    皇帝面色稍霽,說道:“原來如此,北齊小皇帝敢用上杉虎,已屬難得……只是區區三百親兵都不敢拔,看來心胸也不過如此。”

    范閑暗道,這世上做過皇帝的人多了,但像你這樣自信到變態的同行還真沒幾個。皇帝緊接著又問了幾句和親王府聚會的閒話,言談神態間,似乎對於大皇子的舉措十分滿意。

    范閒心頭微凜,知道老二說的對,皇帝老子雖然挑著自己的兒子們打架,卻依然不想自己的兒子們遭受不可接受的折損。

    又略說了幾句,范閑心神不寧的模樣被皇帝瞧了出來,便將他趕了出去。

    范閑抹了抹額頭的冷汗,一閃出太極殿的邊廊,卻愕然站在了原地,看著面前的那位身材魁梧的將領,暗自警惕了起來。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七十三章 太監也可以改變天下
    那將領身上並未穿著甲衣,他的身後也沒有負著那把長弓,但饒是如此,范閒依然微微低下了頭,瞇起了雙眼,才足以抵抗住對方身上所傳遞出來的濃濃箭意。

    箭是用來殺人的,箭意卻不是殺意,只是一種似乎要將人的外衣全部撕碎,露出內裡怯懦蒼白肌膚的氣勢。

    以范閒強大的心神控制和實力,依然被這氣勢壓了一頭,自然說明這名將領的修為實實在在比他要高出一個層次。

    ……

    ……

    征北大都督燕小乙,九品上的絕對強者,世上最有可能挑戰大宗師的那個人。

    「大都督好。」

    范閒堆起笑容,和緩地對燕小乙行了一禮。

    燕小乙就站在長廊之下,雙眼裡幽深的目光就像泉水一樣沖洗著范閒的臉龐,他聽到范閒的話後並沒有什麼反應,聲音微嘶說道:「本將不日便要歸北,一想到花燈高懸日宮中武議時,不能與提司大人切磋一番。實在很是失望。」

    所謂武議,便是由朝廷舉辦的拳擊比賽而已。這便是范閒的認識,而且他也清楚,在這樣一個以戰功。以武力為榮的國度,燕小乙如果真地發了瘋,一點不顧皇帝老子的臉面,在殿上當面挑戰自己……

    燕小乙會發瘋嗎?范閒當然清楚長公主這一系的人都有些瘋勁兒,尤其是對方獨脈的兒子燕慎獨被自己指使那位可愛地十三郎捅死後。

    自己能打贏燕小乙嗎?范閒捫心自問,又不可能在殿上灑毒霧,更不能用弩箭,正面的武道交鋒,自己距離九品上的顛峰強者還是有一段距離。雖然燕小乙在殿上並不可能用他身負盛名的長弓,可是他不會愚蠢到認為。燕小乙一身超凡技藝全部都是在那柄弓上。

    所以如果一旦武議成為事實,就算老洪最後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可是自己身受重傷是一定的。

    今日軍情會議。皇帝陛下讓燕小乙提前北歸,這是應了范閒的要求,畢竟他連傷都不想受。可是看此時的情況,燕小乙的失望與憤怒根本掩之不住。

    范閒忍不住笑了起來,對著這位軍中的實力派人物溫和笑道:「大都督。我以為你誤會了什麼。」

    燕小乙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只是想領教一下范提司地小手段。」

    范閒也沉默片刻,然後拱手說道:「當此太平盛世,還是少些打打殺殺的好。」

    長廊之下。只有范閒與燕小乙相對而立,一股危險的味道油然而生,但范閒清楚,在皇宮之中,燕小乙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出手地,所以並不怎麼擔心,用那雙清亮的眸子平靜地注視著對方。

    「咳咳。」

    傳來幾聲咳嗽的聲音,不是洪老太監,而是一個個頭有些矮。但氣勢凝若照山的人物,驟然出現在了二人身邊。

    葉重。

    范閒微微一笑,心想這位來的正是時候,自己可不想與燕小乙再進行目光上地衝突。

    「燕都督,范提司,此乃宮禁重地,不要大聲喧嘩。」

    葉重執掌京都守備的時候,范閒還沒有生,燕小乙還在山中打獵,他的資歷地位放在這裡,說起話來地份量自然也重了許多。

    燕小乙微微一怔,回首行禮。

    范閒笑著問道:「葉叔,許久不見,在定州可好?」

    有了葉重打岔,燕小乙便住嘴不言。葉重也瞧出了燕小乙與范閒之間的問題,他皺著眉頭,心想燕小乙獨子之死一直是個懸案,為什麼燕小乙就認定是范閒做的?

    「下官還有公務在身,這便告辭了。」范閒趁此機會,趕緊脫身。

    葉重茬了點頭。

    燕小乙卻是緩緩說道:「冬范大人一定要保重身體。」

    范閒心頭微凜,知道對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心底一股豪情上衝,拱手向天,哈哈笑道:「有上蒼保佑,不需燕大都督操心。」

    燕小乙的笑容忽然間變得有些冰冷刺骨,他盯著范閒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這天,並不能遮住我的眼,范閒,你會死在我的手上的。」

    此時眾人身在皇宮,葉重還在身邊,燕小乙居然狂妄到說出這樣威脅的話語。葉重忍不住皺了眉頭,但沒有說出話來。

    范閒看著這幕,忍不住搖了搖頭,葉重是二皇子地岳父,如今早已是那邊的人了,只是燕小乙居然在自己面前毫不在意什麼,在這皇宮裡說要殺死皇帝的私生子,果真是囂張瘋狂到了極點。

    他輕拂衣袖,仰臉自信說道:「燕小乙,我敢打賭,你會先死在我的手上,而且會死的無比窩囊。」

    說完這話,他向葉重一拱手,再也不看燕小乙一眼,施施然地朝著宮門口的方向走去。

    燕小乙瞇著眼睛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冷漠至極。

    葉重也同樣看著范閒的背影,心裡想著,這位年輕人究竟是從哪裡來的自信?已經佈置了幾年的安排,千萬不要因為范閒而產生一些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變化。他心裡這般想著,回頭望著燕小乙卻是歎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節哀順變,只是在宮裡當心隔牆有耳,他……畢竟不是一般人,他是陛下的兒子。」

    燕小乙臉色不變,冷漠說道:「我也有兒子。」

    ……

    ……

    走到宮門處,范閒的臉色早已恢復了平靜,燕小乙與自己早就是個你死我活之局,只是需要一個合適的地點時機來實踐,上一次他安排的局被洪公公破了,下一次自己會不會陷入燕小乙的局中?

    還有那位王十三郎,殺了燕慎獨之後,便忽然消失無蹤,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范閒心裡一面盤算著,一面出了宮城,然後並不意外地看到了身邊的大皇子,這位皇族之中唯一的軍方悍將。

    「你和燕小乙說了什麼?」大皇子在他身邊壓低聲音問道。

    「他兒子死了亂咬人。」范閒笑著應道:「說要殺我。」

    大皇子眉頭一皺,微怒說道:「好囂張的口氣,他也不看看這是在哪裡?」

    范閒思考少許後,對大皇子認真說道:「燕小乙反志已定,我不認為陛下會看不出來,但你要小心一些。」

    大皇子微微一怔,心想這反字……從何而來?

    范閒上了馬車,往府裡行去,只是這一路上還在想這個問題,皇帝陛下不會瞧不出來燕小乙洶湧的戰意與殺意,那為什麼還要放虎歸山,還不是將他枯囚京中?

    很有趣的疑問。

    他在心裡自嘲笑著,不知道多久以後,當燕小乙來殺自己,或者自己殺燕小乙時。這個天下肯定已經變得十分有趣了,而皇帝陛下打的那桌麻將,想必也會處於胡牌的前夜。

    ******

    正月十五,慶國京都無雪無風。入夜後全城綵燈高懸,乾燥了的街道上行人如織,男男女女們借由美麗燈光地映照,尋找著令自己心動的容顏,躲避著令自己心厭的騷擾。小姐們帶著丫環面帶紅暈地四處遊玩,識禮的年輕男子們保持著不遠不近地距離,靜靜看著她們遊玩。

    這一夜,春意提前到來,街上不知脫落了多少鞋,那些手不知道摸了多少的柔嫩肌膚。尾隨與偵名。眼波流動與試探,就這樣在夜裡快樂進行著,被荷爾蒙操控著的人們。集體陷入了沒有媒人的相親活動之中。

    而對於慶國朝廷而言,民間的歡樂並不能影響到它的肅殺,雖則皇宮的角樓也掛起了大大的宮燈,宮內也準備了一些謎語之類的小玩意供太后皇后及那些貴人們賞玩,即便連監察院那座方正黑灰森嚴的建築。也在范閒地授意下掛起了紅紅的燈籠。

    可是依然肅殺。

    因為軍方的調動早在十五之前就開始進行了,征北大都督引親兵歸北,要去滄州燕京一線抵擋北齊那位天下名將鋒利地目光。葉重也歸了定州。朝廷再次向西增兵,由剩餘五路中央軍中抽調精銳,補充至定州一帶,灌注成了一隻足有十萬人的無敵之師。

    待春日初至時,這十萬雄兵便會再往西面進壓二百里,名為彈壓,但若西胡與那些萬里長征南下的北蠻有些異動,這些慶國無敵的兵士們便會覓機突襲,生生地撕下胡人的大片血肉來。

    兵者乃大事。雖然只是調動,尚未開戰,可是六部為了處置後勤事宜,早已忙碌了起來,不過好在慶國以兵發家,一應事務早已成為定程,各部間地配合顯得有條不紊,效率十分高。

    在對外的時候,慶國總是這樣的團結,在此時此刻,沒有人還記得皇子間地傾軋,范閒的可怕。

    范閒也忙碌了好幾天,因為監察院要負責為軍方提供情報,還要負責審核各司送上去的器械與兵器,各種事宜一下子都堆了過來。

    好在有言冰雲幫手,所以十五的夜晚,范閒才有可能入宮,看了一眼傳說中的武議,殿上的決鬥果然精彩,慶國的高手確實不少……只是少了燕小乙與范閒的生死拚鬥,眾大臣似乎都提不起什麼興趣。

    而也沒有人傻到主動向范閒邀戰,因為他們不是燕小乙,他們不想找死。

    ……

    ……

    正月二十二,朝中宮中因為邊境異動而緊張起來的神經已經漸漸習慣,漸漸放鬆了下來,日子該怎麼過就得怎麼過,該吃飯地時候還得吃飯,該穿衣的時候還得穿衣,總不能讓宮中的貴人們在大年節的時候,沒有幾件新衣裳。

    所以宮中繡局派出了隊伍,去某家商號去接手遠自西洋運過來的繡布,因為東宮皇后並不喜歡去年江南貢上來的繡色,所以提前便請另訂了一批。

    像這種不從內庫宮中線上走的額外差使,往往是主事太監大撈油水的好機會,單單是回扣和孝敬,只怕都要抵上繡布價格的三成,出一趟宮,輕輕鬆鬆便能收幾千兩銀票進袖中。

    往年因為二皇子受寵的緣故,這個差使都是由淑貴妃宮中的戴公公辦理。但今年二皇子明顯聖眷不若往年,而戴公公更是因為貪賄和懸空廟刺殺兩案牽連,被禠奪了大部分的權力,所以宮中的大太監們都開始眼紅起來,都開始活動起來,想接替往年老戴的位置。

    不過只是打聽了一下消息,包括姚公公、侯公公在內的大太監們都停止了活動,因為他們聽說,今年是由東宮首領太監洪竹負責。

    洪竹姓洪,深得皇后信任,加上陛下似乎也極喜歡這個靈活的小太監,所以在宮中的地位一日高過一日,便是姚公公這種人,也不願意在洪竹漸放光彩的路上橫亙一筆,所以選擇了退讓。

    這日晨間,大內侍衛站在一家大商舖的外面禁衛,只是卻不停打著呵欠,因為他們相信,沒有人會來找什麼麻煩,鋪子裡沒有什麼王公貴族,只有一個太監而已……每每想到自己這些壯武之士,不能隨定州大軍西征,卻要保護區區一個閹人,這些侍衛們的心情都不怎麼好,警惕自然也放鬆了很多。

    ……

    ……

    二樓一個安靜的房間中,洪竹正仔細地端詳著繡布的線數與色暈,雖然是撈回扣的好機會,可是替娘娘辦事,總要上些心。而至於這間東夷商舖的東家掌櫃,則早已被他趕了出去。

    洪竹的指尖有些顫抖,明顯心中有些不安,因為他不知道小范大人究竟什麼時候,又怎麼能瞞過侍衛的眼睛耳朵,與自己會面。

    便在他百般難受的時節,房間裡的光線忽然折了一下,光影產生了某種很細微的變化。

    「誰?」洪竹警惕地轉身,卻沒有將這聲質問喊出口來。

    穿著一身尋常百姓服飾的范閒,揉了揉自己易容後粘得生痛的眉角,對洪竹比了個手勢,然後從懷裡取出一塊玉玦遞了過去。

    這塊玉玦,正是前些日子他想了許多辦法,才從洛幫手中搞到的那塊玉玦。

    洪竹有些納悶地接過玉玦,看了一眼,覺得這玉玦看著十分陌生,但似乎是宮中的用物,而且這種制式與玉紋總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

    「這是東宮的東西。」范閒輕聲說道。

    洪竹抿了抿嘴唇,說道:「我要怎麼做?」

    范閒說了一個日期,皺眉說道:「太子每次去廣信宮,應該是這個日子,你在宮中消息多。看看是不是準確的。」

    洪竹回憶了一下,又算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范閒放下心來,這個日期是這些天裡王啟年天天蹲守那個宗親府得出的結論。那個宗親府負責往宮中送藥,日期基本上是穩定的。

    范閒盯著洪竹地眼睛,說道:「繡布入宮後,按常例,東宮會分發至各處宮中,你應該清楚,皇后如果讓宮女送繡布至廣信宮是什麼時辰。」

    「一般是第二天的下午。」洪竹有些緊張,不知道這件事情和繡布有什麼關係。

    「很好,你負責採辦,那就把這批繡布入宮的時間拖一拖。」范閒說道:「把時間算好。要保證東宮賜繡布入廣信宮時,恰好太子也在廣信宮中。」

    洪竹摳了摳臉上那顆發癢的小痘子,疑惑問道:「這有什麼用處?」

    范閒沒有回答。洪竹若有所思地看著手中地玉玦,忽然詫異說道:「這……好像是娘娘以前用過的。」

    「不錯。」范閒認真吩咐道:「是你手下那些小太監偷偷賣出宮來。」

    「這些小兔崽子好大的膽!」洪竹渾然忘了此時的情形,下意識裡回到東宮首領太監的角色,惡狠狠說著,他是大太監。有的是撈錢的地方,自然用不著使這些雞鳴狗盜的手段。

    然後他忽然醒過來,心知小范大人絕對不會是讓自己整頓東宮秩序這般簡單。他看著范閒似笑非笑的臉,顫著聲音問道:「這塊玉玦……怎麼處理?」

    「放到送繡布入廣信宮的那個宮女屋中。」范閒想了片刻後,歎息說道:「接著要做地事情很簡單,你讓皇后娘娘想起這塊玉玦,然後會發生什麼?」

    洪竹是個聰明人,馬上明白了過來,但是還是沒有將這整件事情與廣信宮聯繫起來。

    只是范閒沒有更多的時間解釋,他聽著樓下傳來的腳步聲,湊到洪竹耳邊叮囑幾句。讓他什麼都不用管,只需要把這三件事情做到位便成,什麼多餘地動作也不要有,千萬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不要被牽扯進去了。

    門外傳來叩門之聲,范閒一閃身,從這個房間裡消失。

    商舖的東家恭恭敬敬地進門,詢問這位公公還有什麼吩咐。

    洪竹看著空無一人的身邊,忽然間有些失神,片刻後想到范閒的囑咐,皺著眉頭,擠著尖細地嗓子說道:「這布……似乎與當初娘娘指名要的不一樣啊。」

    那東家一愣,心裡直是叫苦,說道:「公公這話說的……咱一個小生意人,哪裡敢蒙騙宮裡地貴人。」

    說話間,便是幾張銀票硬塞進了洪竹的衣袖裡。

    洪竹眼光瞥了瞥,有些滿意數目,只是依然不能鬆口,皺著眉說道:「這花色裡的黃旦是不是有問題?看著有些偏差……尤其是這幾幅緞子的用線,怎麼就覺得不夠厚實。」

    「哪裡能夠?」東家在心裡罵了句娘,苦著臉說道:「這是正宗西洋布,三層混紡三十六針,再沒有更好的了。」

    洪竹呵呵一笑說道:「是嗎?不過不急,你再回去好好查查,過些日子我再來取。」

    東家急了,說道:「公公,這是宮裡皇后娘娘急著要的,晚了日子,不止小的,只怕連您也……」

    這話洪竹聽著就不高興了,把眼一瞪,陰沉說道:「你給我聽清楚了,這布宮裡什麼時候要,就等看我什麼時候高興……娘娘是什麼身份,哪裡會記得這些小事!」

    說完這話,洪竹拂袖下樓而去,臉色大是不善。

    那商舖東家跟在後面,只道自己得罪了這位大太監,心裡連連叫苦,暗想不知道這拖上幾日自己也要往這太監身上塞多少銀票。他哪裡知道,洪竹的臉色不善,是因為……他心中害怕,而且興奮。

    洪竹知道自己與小范大人在做什麼事情,更清楚自己區區一個小太監,也有可能改變慶國歷史的本來面目。他地心不是太監,而是個讀書人,讀書人最想做的就是治國平天下,而時至今日,洪竹終於感覺到,身為一個太監,其實也可以改變這個天下。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七十四章 范三寶的由來


回京一月,範閒嗅到了很清楚的氣息,明白了一些事情,當中最重要的,當然是二皇子曾經私下對他說的那些話。他承認老二的分析判斷非常正確,如果局勢就這樣發展下去,自己的境遇會變得異常尷尬和前路不明。

    慶國這位沉默而深得民望的皇帝陛下,雖然在過去的幾年間,異常冷酷無情地挑弄著自己的兒子們互相爭鬥。可是這種爭鬥必須控制在某種限度之中。因為他雖然冷酷並且強悍,但他不是變態,只要不是變態的父親,都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們互相殘殺到底。

    以前的二皇子,如今的範閒,其實都只是皇帝用來磨勵太子的那把磨刀石,如果太子這把新出爐的寶刀在這兩塊磨刀石上斷了,皇帝想來並不會猶豫換人,A角與角之間的競爭,向來就是這麼激烈。

    太子如今表現的不錯,雖然沒有什麼發揮自己光與熱的機會,那把刀塵封於鞘中不見天日——可是這位太子明顯不是個弱者,只不過是往年發光發熱的機會,都被自己的兄弟們奪走了。刀如果一直鞘中,反而會讓陛下安心快意,因為太子的這種選擇足夠聰明,有一種忍讓的智慧。

    皇帝一直在冷漠地註視著這一切,他要看清楚自己兒子們的心,所以他一直給了太子許多的機會,足夠的時間。如果太子就這樣沉穩地等待下去,皇帝並不見得會做出極大的變動。

    而不變,對於範閒來說,是根本無法接受的事情,多少年後,一旦太子登基,皇后變成皇太后,範閒怎麼辦?正如老二所說,現在真正該著急的,應該是范閒。

    可是皇帝不會允許範閒做出太出格的事情,雖然範閒一直不明白,皇帝為什麼會一直沉默著,可是某一刻,他忽然想到一句話,不記得是陳萍萍或是父親還是岳父曾經說過一句話,一句很重要的話。

    皇帝多疑,皇帝敏感,但是……皇帝想謀求的太多,他想謀求天下的大一統,他想謀求青史之上最光彩的那個名字。

    然而如果要一直光彩下去,慶國皇帝自然要在意歷史對自己的評價,如果換太子,這件事情在史書上會對他德行能力進行一次拷問,如果自己的兒子互相殘殺,更是會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範閒放下手中的茶杯,吸了一口冷氣,終於明白了皇帝沉默的緣由。皇帝始終還是寄望於奪嫡的事情能夠和平解決,大慶的江山能夠在某種和緩的態勢中傳繼下去。

    身為帝者,所求者不過是兩條,一是疆土,一是萬古之名。

    皇帝兩個都不肯放棄。

     ……

     ……

    範閒的眼角閃過一絲冷笑,自言自語道:“把自己的兒子扔到叢林裡去教育,最後卻想把已經變成嗜血野獸的兒子們扭回到人性的軌道上,這皇帝,想的也未免太美了些。”

    皇權的爭斗在皇帝的強力壓制與暗中表態下漸漸和緩了起來,而范閒不會允許局勢就這樣和緩下去,他必須促使皇帝早些下決心。

    在江南的時候,範閒就已經猜到陳圓裡那位老人家和自己的想法極為一致,也在用各種方法影響皇帝的思緒,意圖讓這位帝王早下決心。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陳萍萍巧手織就了一張大網,包括三石大師的真正死因,君山會與長公主之間的關係……這麼多重磅炸彈,都沒有能夠讓皇帝真正下決心解決這些事情。

    所以陳萍萍選擇了最狠辣的一招,而這一招卻在陳萍萍不知情的情況下,被範閒利用了起來。

    一老一少二人,為了同一個目的而共同努力著,安靜地籌劃著,想玩弄慶國皇帝的心情,利用這位君王多疑與隱藏內心深處的好妒,以達到二人想要的目的。在這個世界上,像陳萍萍與範閒這樣了解慶國皇帝內心的人不多,而敢去陰謀撩撥慶國皇帝心情的人更少——說來說去,只說明監察院的領導者們都是一些不要命,不要臉的狠角色。

    只是陳萍萍的目的遠遠不止於讓太子下課,這一點上,他比範閒想的更深遠,企圖更狂野。

     ……

     ……

    正月快要結束,範閒的回京之行也快要結束,屬下們都在準備回江南的事宜,而他抓緊最後的時間,陪了幾日父親和陳萍萍,這二老年紀都已大了,自己常期在江南不能盡孝,實在有些過意不去。

    而大寶從澹州至杭州再至梧州,陪林相爺過了一個新年之後,也回到了京都,範閒自然要陪著自己的大舅哥在京都裡好好逛逛,大傻與二傻兩人玩的倒是開心,只是時間有些緊迫,難免生出了些慌張的感覺。

    就在這周密安排的緊湊日程中,范思轍隨著鄧子越留下的第二級隊伍,再次北上,北方行路的商會需要這個天才少年去打理,離開上京久了,總是不好。範閒自從確認了那件事情之後,對於北方的感覺便陷入了某種兩難之中,雖然對於弟弟妹妹在北邊的安全更有底氣,可是……下意識裡卻想迴避什麼,所以並未讓思轍給北齊皇帝帶去密信。

    啟年小組裡的其他人也各自忙碌起來,洪常青攜著範閒的手令提前去了江南,這是很重要的事情,範閒讓他通知蘇文茂做好準備,務必在宮中那件事情爆發,消息傳到江南之前,打出一個完美的時間差,把明家整個吞下來。

    一處的沐鐵沐風兒這兩叔侄也忙於京都內的公務,不能隨時跟在範閒身邊,小言公子在監察院內忙著統籌日常事務,忙著躲避京都權貴夫人們介紹親事,苦不堪言,一時間,範閒身邊得力的心腹下屬便只剩下了王啟年這個乾老頭子一人。

    這一日範閒正帶著大寶在王啟年家的院子裡吃飯,忽然想到可憐的言冰雲,便想到了那日在和親王府里大王妃對自己悄悄說的那句話,不由搖了搖頭。

    言冰云如果真想和沈家小姐成親,還真是件天大的難事,首先這事兒要宮裡陛下點頭,其次沈家小姐需要一個合適的身份,大王妃是沈家小姐在上京時的好友,自然把這麻煩的事情交給了範閒來處理。

    範閒這輩子只擅長破婚,哪裡擅長作媒,哀聲嘆氣地夾著盤中的菜。

    王啟年正蹲在旁邊抽煙桿,看著大人臉色不大好,咳了兩聲問道:“味道不中?”

    大寶坐在範閒的旁邊,嘴裡嚼個不停說道:“好吃……”

    範閒拿筷尖指指盤子,說道:“糟溜魚片做成這樣,敵得上樓子裡的大廚了,味道當然極好。”這樓說的自然是抱月樓,王啟年得了大人讚美,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愈發地深了。

    說話間,一位十二三歲的小丫頭端著盤子從里間出來,規規矩矩地放到了桌子上,害羞的不敢行禮,又小碎步跑了回去。

    範閒看著那丫頭背影,嘆息說道:“老王,你長的跟老榆樹似的,怎么生了這麼水靈一個丫頭?”

    那丫頭就是王啟年的閨女,也是范閒曾經在信中恐嚇過王啟年的對象,王啟年心頭一驚,苦笑說道:“還小還小,看不出來日後漂不漂亮。”

    範閒哈哈大笑道:“怕個俅,如今誰還敢強搶你家的民女?”

    這話說的確實,王啟年雖然堅持沒有接八大處的主事位置,可是京都大部分人都知道,他是范閒最親近的心腹,在這層關係在,不論六部三司三院,誰也不敢小瞧他,更不敢得罪他。

    大寶此時忽然眉開眼笑說道:“這姑娘漂亮。”

    此時輪到範閒心頭大驚,暗道如果大舅子忽然春心發了,非要娶老王家的丫頭怎麼辦?自己當然不會答應,可是怎麼安撫這位的情緒?

    好在大寶心性還是六七歲的孩子,根本不可能想到那些地方去,只是拿著筷子愣住了,嘴裡的油水滑落了下來都沒有註意,不知道在想什麼。

    範閒拿起手邊的濕毛巾替大寶將唇邊的油水擦去,好奇問道:“想什麼呢?”

    大寶微微偏頭,臉上的笑容漸漸凝住了,透出了一絲往常他臉上極難見著的委屈與傷感,吃吃說道:“二寶……喜歡……漂亮姑亮。”

    範閒心頭一黯,拿著毛巾的手僵了僵,不知該安慰些什麼。王啟年在一旁聽著卻有些好奇,將煙桿往腳邊的石碾上磕了磕,問道:“舅少爺,二寶是誰啊?”

     “二寶是我弟弟,很聰明的。”大寶的臉上綻放著驕傲的笑容,然而這笑容馬上變成了小孩子的難過,“可是……他死了。”

     ……

     ……

    王啟年與範閒站在院子的角落裡互拔煙袋,青煙繚繞,葉臭薰人。王啟年回頭看了一眼正和自家小丫頭玩耍的林大寶,壓低聲音問道:“原來二寶是林珙少爺,林珙被東夷城的人殺死兩年多,可……聽說府裡一直瞞著大寶少爺,他是從哪裡知道的?”

    範閒吐了一口發苦的唾沫,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告訴他的……他雖然癡呆,但我一向拿他當正常人看待。他和林珙兄弟感情極好,這件事情一直瞞著他,我心裡不舒服。”

     “不會出什麼問題吧?”王啟年小心說道。

     “址有什麼問題?我兩年前就告訴他了。”範閒抿了抿髮乾的嘴唇,幽幽說道:“大寶只是智力沒有發育完全,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但不代表他什麼都不懂……南詔那邊有座望夫石,我可不想身邊再多個問弟寶。”

    說完這話,他看了向大寶處看了一眼,發現大寶正蹲在王家丫頭的身邊挖蚯蚓。他的目光頓時柔和了起來,多了一絲憐惜和一絲淡淡的歉意。

    便在此時,王家宅院的木門被人敲響了,來人敲的極其用力,極其急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範閒與王啟年對視一眼,皺了皺眉頭。王啟年上前甫一開門,一個漢子便衝了進來,衝到範閒的面前,大聲說道:“恭喜大人,賀喜大人!”

    範閒被這人唬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藤子京,不由痛罵道:“什麼事情這麼一驚一乍的,不是讓你回田莊看書準備春時的武試?怎麼又跑回京了?”

    他是一心一意想讓藤子京能夠走上仕途,也算是不虧了對方自澹州將自己接出來後的用心服侍和那一條殘腿,然而藤子京此人和王啟年的心性極其相似,對於官場雖然有愛,但對於跟在範閒身邊的生活更有愛一些,加之實在對那些兵書六略看不進去,所以在田莊里讀書三日,便又跑了回來。

    藤子京臉上慚愧之色大作,卻又馬上想到了那件重要事情,十分欣喜說道:“少爺,快回府吧,老爺已經回來了,全家就在等您。”

     “到底出了什麼事兒?”範閒皺著眉頭,過去牽著大寶,準備出門上車。

    藤子京在他的身後跟著,笑著說道:“柳姨娘有了。”

    範閒愣了愣,站在原地回過身來,摸著腦袋說道:“什麼?難道我又要多個弟弟?父親大人……果然不凡。”

    藤子京一愣,半晌才明白他說的什麼意思,著急解釋道:“不是夫人,是姨娘有了。”

    範閒始終沒聽明白這句話究竟是個什麼意思,坐上了馬車,將大寶的衣裳係好,扭頭惱火問道:“說清楚些,就雖是國公府上有喜,也不至於如此緊張。 ”

    藤子京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道:“不是國公府上,是咱們自家府上……是思思姑娘有喜了。”

    範閒愣了愣,這才想明白,自己雖然早已收了思思入府,但內心深處還是將她當妹妹丫頭一般看待,還真沒有什麼婁室的精準念頭。而且很湊巧的是,思思自幼便是澹州老宅家養的丫頭,本就沒有姓,後來入了京,思轍的母親柳氏因為相似的境遇,對思思頗為照拂,最後乾脆就讓思思姓了柳。

    柳姨娘,柳姨娘,原來……說的是思思,難怪範閒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思思居然懷上了?”範閒笑呵呵說道:“那是得趕緊回府看看,這初懷孕的女子脾氣向來大的厲害,尤其像她這樣一個潑辣丫頭,去的晚了,只怕要落好一陣埋怨。”

     ……

     ……

    馬車得得得地往沿著街道出了西城,往範府所在的南城駛去。

    忽然間,那馬車裡發出一聲悶響,似乎是某人跳將起來,傻傻地讓腦袋與硬硬的車廂發生了一次親密接觸。

    馬車里傳出一個大到恐怖的聲音,聲音裡充斥著震驚與惶恐,竟是讓半條街的行人都聽的清清楚楚。

     “思思懷上了!我要當爹?”

     ******

    是的,重生到慶國這個世界上,屈指算來心理年齡應該已經三十幾歲的範閒同學,終於要當父親了。生物的傳續,永遠是本能控制的第二強烈需求,所以按道理來講,足夠成熟的範閒,面對著這天大的喜事時,應該表現出一種可以控制住的真心喜悅。

    然而,他的表現明顯有些問題,因為他很激動,激動的不受控制,同時在喜悅之外很害怕。

    坐在思思的床邊,範閒像個傻子一樣看著比自己大兩歲的姑娘家,思思的面色有些白,看來知道肚子裡忽然多出了一個小生命後,開始感到了緊張。範閒有些傻傻地看著她,說道:“怎麼就懷上了呢?”

    婉兒坐在床頭餵思思吃東西,臉上充溢著喜色。她一直想給范閒生個孩子,只是一直沒有成功,如今思思懷上了,想到範閒有後,她身為主婦也開心了起來。如果在一般家庭,或許無後之妻還會對妾室生出些妒意,可是她與思思的身份地位相差太遠,吃這種味不免有些愚蠢。

    她聽著範閒那古怪的發問,忍不住微微皺眉,斥道:“怎麼說話的?”

    範閒傻笑著。他前兩天一直在擔心北方那人會不會懷上自己的骨肉,忽然發現身邊的女子懷上了,這種情感上的大起大落,大擔憂大喜悅,讓他真正化身成為範三寶。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七十五章 為人父母者
    婉兒拿著碗出了屋。範閑看著床頭躺著的思思,溫和說道︰“好好休息下。”

    思思往常一直睡在範府後宅主臥房的外廂,只是今日忽然被大夫看出有喜,柳氏作主騰了幾間舒適的房間出來,讓她搬了進來。

    範閑扭頭看了看這房里的擺設,對柳氏暗暗感激,再看著思思微白憔悴的面容,又生出些許歉意,輕聲說道︰“是我的不是,居然成了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此時作為一家之主而言,範閑應該表現出溫和的一面,喜悅的一面,多說些讓孕婦寧心靜神的好听話語,可是只略說了兩句,他卻噎住了,傻傻地看著思思的臉,半晌說不出話來。

    一陣沉默之後,思思的眼圈微紅,咬著嘴唇說道︰“少爺,看得出來你不高興。”

    “怎麼會?”範閑唬了一跳,苦笑著說道︰“主要是太突然,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他牽著姑娘家的手,緩緩捏弄著,微笑說道︰“在我心里,你還是那個始終站在我身邊磨墨添香的大丫頭,總覺得沒有過多久,我們離開澹州也沒有多久……你居然就要成孩子他媽了。”

    “我們離開澹州已經三年了,我的糊涂少爺。”

    思思破涕為笑,半倚在床上,用溫柔的眼神望著他,不論是在江南的同行同住,還是在澹州正式入門之後,她依然習慣性地稱呼範閑為少爺,而沒有改稱呼。

    “哪怕我變成老頭兒。只怕也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範閑憐惜地拍拍她的手,說道︰“當爹這種事情,確實有些可怕。”

    “少爺什麼都會……再說這生孩子是女人的事情。”

    “什麼都會?生孩子是女人地事情,但教孩子可是男人的事情……要將一個孩子養大成人,這可是比寫詩殺人困難多了。”

    範閑自嘲笑著,伸手進棉被里小心地撫摩著思思微微鼓起的小腹,忍不住自責說道︰“先前父親說已經四個月了……你怎麼也沒和我說……就算你害羞,也得給少奶奶說聲。”

    思思感受著那只手掌在自己腹部的移動,面頰微紅,將被子拉到自己的頸下。微微害怕說道︰“我怕……我怕是假的。”

    “懷孩子哪里有什麼真假。”範閑閉目感受著掌下的起伏,心中生出一些極其復雜的情緒。有喜悅,有恐懼。微微酸著……那腹中便是自己的孩子?

    他是真的一時間無法接受自己要當爹地事實,那種恐懼竟是壓過了喜悅,好在此時心神清明,還不至于在思思面前表現不出來,不然初為人母的思思定會恨死他。

    範閑有些頭痛地撓撓頭,說道︰“現在我應該做些什麼?”

    思思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少爺,當然是該吃就吃。該睡就睡,總不能因為我懷了孩子,就讓你天天守著我啊。”

    範閑忽然伸手輕輕扳過思思地手腕,將手指擱在上面,閉目偏首細細听了听脈象。

    在此時,恰好婉兒走了進來。一見相公正在替思思診脈,睜著那雙大眼楮好奇問道︰“是男是女?”

    範閑將手指緩緩移開,笑著說道︰“哪這麼容易便看出來。你當我的指頭是B超?”

    “必操?”婉兒和思思听著這個新鮮詞匯,同時皺起了眉頭,百思不得其解。

    範閑咳了兩聲,對思思叮囑了一下日常要注意地東西,尤其是不要著涼,然後他走到門外,將藤大家媳婦兒喚了過來,細細吩咐了一番,下人僕婦之類當然要找健康的,至于飲食也不要一味的大魚大肉,只是挑著有營養的菜品點了幾樣。

    “莊子里有羊奶不?”

    藤大家媳婦兒興奮地點點頭,思思肚子里懷的是範家第一個孫輩,由不得這些下人們激動不已。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範閑說道︰“每天一碗,一定要煮沸。”

    屋內思思偎在婉兒的身邊,難過說道︰“我不愛喝羊奶。”

    林婉兒想了想,自己當初治肺病時,也是被範閑天天逼著喝羊奶,那種羶味實在難以忍受,忍不住對門口笑著說道︰“這羊奶莫不是仙丹?”

    範閑回頭笑道︰“雖不是仙丹,但確實是極好地東西,只是羶味兒重了些,思思你可得忍著,堅持喝。”

    林婉兒忽然想到四祺當時想的那個法子,高興說道︰“這事兒讓四祺去做,也不知道她是放的杏仁還是茉莉花茶,一股淡淡澀味兒,卻是把羶味兒都去掉了。”

    一聽讓四祺服侍自己的飲食,倚在床上的思思好生不安,她本來是和四祺同等身份的大丫環,如今懷了孩子,待遇便驟然提高這麼多,她實在有些不敢承擔,生怕讓府里上上下下說自己地閑話,下意識里便想開口回絕。

    範閑一揮手,說道︰“這後宅里沒那麼多虛禮,你當丫環的時節,爺不照樣要給你捶背……就讓四祺辛苦一下,只是不知道法子成不成。”

    思思臉上一紅,卻發現門外一閃身露出四祺丫頭那張得意的臉,那丫頭笑著說道︰“這法子當然成,那時小姐每天地羊奶都我弄的,只要用紗布把茶渣濾了就好。”

    婉兒笑著嗔了她一眼︰“瞧把你得意成什麼樣子了。”

    思思堅持喊範閑少爺,四祺堅持喊婉兒小姐,這家里一對男女主人,外加這兩個大丫環,在稱呼上著實有些奇怪。大概也只有範閑這種有前世經驗的男子,才會如此不計較所謂名份之事,好在這三個姑娘家都能配合上他的腳步,此點大善。

    “平時要多曬曬太陽,甭信那些穩婆地屁話,不吹風悶屋里會悶死的。”範閑忽然想到一椿事,很嚴肅地對藤大家媳婦兒和婉兒說道,知道如果柳氏忽然老骨董起來,也只有這兩個人能幫思思說些話。

    “呸呸……”藤大家媳婦兒趕緊吐了兩口唾沫,說道︰“今兒大喜。怎麼能說那個字。”

    範閑懶得理她,自顧自說道︰“蔬菜瓜果得保證。這是不能少的。”回頭又對思思說道︰“吃不下的時候也得吃……一些小吃食,你讓丫頭們去辦。”

    “得了得了。”藤大家媳婦臉皮厚。自顧自地將堵住了範閑的嘴,說道︰“到底是頭一個,這日後還要百子千孫的,少爺如果都這麼緊張羅嗦,不得把我們這些下人折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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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範閑又好好地安慰了思思幾句,說了幾個笑話讓她放松下緊張的心神,便攜著婉兒的小手出了屋子。二人在後園里隨便逛著。一路上便見著府中幾個頗為得力的下人匆匆而來,見著他們趕緊恭敬行禮,只是神色里偶有透露出一絲尷尬。

    “這是去做甚的?”範閑皺眉問道。

    婉兒笑了笑,說道︰“這都是去給思思道賀地,見著我了……當然會覺得有些尷尬。”

    “尷尬什麼?”範閑不至于愚鈍到如此地步,只是擔心婉兒心中真有心結。所以故意問著。

    婉兒瞪了他一眼,將腦袋靠在他的肩上,輕聲說道︰“你說呢?”

    範閑拍拍她肉乎乎地臉蛋兒。微笑問道︰“那你是真高興還是假高興?”

    婉兒稚氣尚未全脫的臉上透著一份主婦地從容,仍然是那三個字︰“你說呢?”

    ……

    “我真的很緊張嗎?”範閑牽著婉兒的手走到了一座假山旁的石凳上坐下,將婉兒抱在自己的大腿上,此處安靜,沒有什麼下人經過,婉兒微羞之余也就由得他去了。

    “也不仔細冰著了。”

    婉兒埋怨了一句,忽然想到他問的那句話,思考片刻後抬起頭來,用那雙水汪汪的眼楮注視著他,半晌後認真說道︰“這便是我想問你地,為什麼看上去你不怎麼高興,而且……似乎有些緊張恐懼……擔心什麼呢?是真在擔心我的感受?你應該知道我不是那等人。”

    範閑搖搖頭,笑著將抱她的雙臂緊了緊,斟酌半晌後說道︰“我也不知道,或許\真是沒有做父親的思想準備。”

    “要些什麼準備?”婉兒早已習慣了夫君與這世上男子不怎麼相近的思維習慣,好奇問道。

    “比如……自己能不能為下一代營造一個很好的成長環境?”

    婉兒微笑說道︰“先不要考慮過于長遠地問題吧,我比較好奇的是,思思肚子里的到底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呢?”

    “先前不是說過……”

    “嗯,你無法必操勝算。”

    “必操勝算這個詞用地很巧妙。”

    “那你是喜歡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呢?”

    “女孩子。”範閑斬釘截鐵說道。

    林婉兒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半晌後像是明白了什麼事情,嘆息說道︰“難怪你知道自己有孩子後不怎麼開心……想來是覺著思思不再是個女孩子了。”

    範閑大惑,怔怔問道︰“為什麼這麼認為?”

    “女孩子是珍珠,等生了孩子,漸漸老了就要變成魚眼珠子,而你……是喜歡珍珠的,就算不把玩,看看也好。”林婉兒笑眯眯說道︰“這是你自己曾經寫過的話,可不要否認。”

    範閑自嘲一笑,這是曹公的看法,雖然和自己有些相近……但這不是自己得知將有後代依然無法喜悅的真正原因。

    “可就算要變成魚眼珠子,我也要為你生孩子。”林婉兒怔怔望著他,輕輕咬著下唇。柔和卻用力說道。

    範閑笑著點了點頭,忽然正色說道︰“我知道這個世上有些比較奇怪的規矩,比如側室生的孩子要叫正室為母親,甚至有些從小由正室養大,而很少能見到自己親生母親地面。”

    林婉兒看著他,微微皺眉,隱約猜到他要講什麼。

    “雖然世上的大家族都是如此。”範閑很認真地看著她,“但我們不要這樣。”

    不是請求,不是要求,是不容拒絕的知會。是不要。

    範閑本不想在這種時候,說出這麼嚴肅地話來打擾婉兒本來就難抑酸澀的心情。但是前世在病房里看大宅門時,著實被高娃姐演的那個混帳中年魚眼珠子嚇慘了。

    林婉兒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抹難過,緩緩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不要傷心。”範閑沉默片刻後,展顏笑道︰“在杭州這半年我對那藥進行的改良你也都看在眼里,而且最關鍵的是……明天費先生要來,他既然敢來見我們,自然是有好東西給咱們。”

    他懷中的嬌柔身軀忽然一震,林婉兒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的眼楮。驚喜說道︰“是真地。”

    雖然這個消息讓婉兒高興了起來,但範閑知道自己那不留余地的說話依然傷了對方地心,只是為了思思和思思腹里的孩子著想,他必須把話說在前面。便在此時,他輕輕嘆了口氣,一是心中確實有悶氣需要嘆出。二來前世金先生曾經在鹿鼎記里讓小寶玩過這招,對付女生百試不爽。

    果不其然,婉兒見他面色沉重。馬上將自己心中地小小幽怨揮開,關切問道︰“怎麼了?”

    “先前你也看出來,知道思思有喜的消息後,我並不怎麼開心……反而有些害怕……”範閑低著頭,似乎想從妻子的體息中尋找內心的支持與安慰。

    “其實有幾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自然是擔心婉兒觸景傷心,這個原因先前淡淡提過。至于第二個原因其實很簡單。

    “我是一個沒有父親的人。”範閑微笑著說道︰“雖然有父親,甚至有兩個父親,可是在澹州的時候,我一個也沒有,而且真正的那個,似乎從來沒有當過我地父親。”

    很拗口的一句話,但婉兒听懂了,有些警惕地看了四周一眼,確認這句話不會被別人聽進耳中。

    “父親他對我極好,可是你明白的,這終究不是同一件事情。而至于宮中那位……自澹州來京都後,我便是將他看白看透了,連你太子哥哥和二皇兄都像驢子一樣被驅趕著,更何況我這個私生子。”

    “我是一個沒有父親的人。”範閑加重了語氣重復了一遍,“所以我很害怕自己不會做父親,故而先前的第一反應就是惶恐不安。”

    範閑前世的時候沒有父母,這一世也沒有父母,更慘地是,前世是老天爺太不是東西,這一世是父母太不是東西——是的,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向來認為在教育子女這個環節上,母親做地也非常差勁,很讓他傷心。

    他兩生成長的歷程都有這方面的缺失,給他的心理帶來了極大的陰影,往日或許還沒有察覺,可今日範府的喜訊卻將他的黑暗面完全映照了出來,他下意識里拒絕承認自己要成為一位父親。

    林婉兒滿臉憐惜地看著他。

    “我的母親也不愛我。”範閑有些木然地說道︰“或許你不相信,可是……她真的不愛我。”

    無法愛,還是不愛?世人總以為葉輕眉便是範閑的母親,但只有他自己清楚,在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之後,他對于那個遙遠的女人有的只是好奇和一股莫名的情感,只是隨著漸漸成長,身周的人不停地講著那個曾經光彩奪目的女人,身周的事不停地述說著那個女人的過往,身周的痕跡不停提醒範閑那個女人的存在。

    久而久之,前世沒有獲得過母愛的範閑終于習慣了這一點,開始逐漸接受自己的母親就是葉輕眉,開始依戀這個名字——兩個穿越者孤獨地靈魂或許因為母子這一種最堅固的紐帶而互通了起來。

    他承認了這一點。並且在北齊西山那個山洞里,當著肖恩的面,親口說出了這句話。

    可是看過箱子里的信,知道了許多當年故事的範閑,不得不告訴自己,葉輕眉並不愛自己,不是指自己這個異世的靈魂,而是對這個肉身的兒子也沒有多少愛。他繼承了葉輕眉的監察院內庫慶余堂,當年的人脈,親密的戰友。但這些不是她刻意留給他地,而且即便是留給他的又如何?

    “我地母親不愛我。”範閑平靜說道︰“不然她不會拋下我一個人走了。”

    林婉兒想寬慰有些失神的他。卻不知該如何說起,那個早已故去地婆婆是怎樣光彩奪目的人物。自幼在宮中長大的她,當然清楚無比。

    “不僅僅是因為這個。”範閑皺眉想著,當那個箱子被打開的時候,他就有些失望,因為那封信是留給五竹叔,而不是留給自己的,尤其是信中的內容。讓他更加失望。

    “她稱我為混帳兒子。”他微笑著說道︰“而且她沒有給我留下只言片語……就這麼走了。”

    “這種淡然,這種平靜,顯得有些冷靜到荒唐。”範閑皺眉想著自己的言情身世,總覺得自己地出生或許本來就是個很荒唐的事情。

    他繼續說著,婉兒聽的卻有些心寒。

    “她沒有告訴我,在這樣一個危險的世界里該如何生存下去。她沒有告訴我。究竟誰是值得信賴的。她沒有告訴我,飯應該怎樣吃,老婆應該怎樣疼。”

    範閑笑了起來︰“她對天下的萬民有大愛。偏生對于自己地子女卻沒有什麼關注,這一點是不是很混帳?大概也只有這樣混帳的母親,才會生出我這樣混帳的兒子。”

    說完這句話,範閑輕聲咳嗽起來,林婉兒從他腿上下來,一下一下捶著他地背。

    範閑擺擺手,笑道︰“好險,幸虧還有父親……”他指指前宅的方向,又說道︰“還有奶奶,還有那兩個怪老頭兒,不然我這輩子還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模樣。”

    範閑一向是個很自持謹慎的人,像今日這般感慨的時間並不怎麼多,林婉兒一直插不進話,看見他漸漸脫離了一味傷嘆,干脆微笑看著他,听他一人的內心獨白。

    “聽我唱首歌吧。”範閑忽然很認真地說道。

    林婉兒點了點頭,有些好奇,一個大男人會唱什麼樣的俚曲呢?

    範閑啟唇而歌,聲音清亮之中帶著三分酸楚,他的嗓音並不好,但這首曲調格外悠傷,悠傷之中又帶著三分期望,如雨後檐下支頜期盼母親歸來的孩子,像檐下被風吹雨打著的白布小人兒飄飄蕩蕩,渾不著力,只被那只線牽著,說不出的哀傷,卻眺望著遠方。

    ……

    “什麼意思呢?”

    範閑唱的是一種林婉兒沒有听過的文字,字節發音有些怪異。

    “歌詞的大概意思很簡單。大概就是……

    母親大人您好嗎

    昨天我在杉樹的枝頭上

    看見了一顆明亮的星星

    星星凝視著我

    就像母親大人一樣非常溫柔

    我對星星說

    要經受得起挫折哦

    是男孩子嘛

    如果感到孤獨的話

    我會來說話的

    有一天也許會的

    那麼就這樣吧期待回信

    母親大人

    一休

    一休

    ……

    母親大人您好嗎

    昨天寺院里的小貓

    被旁邊村里的人們帶走了

    小貓哭了緊緊地抱住貓媽媽

    我說了

    別哭了

    你不會寂寞的

    你是男孩子吧

    會再次見到媽媽的

    總有一天一定

    那麼就這樣吧期待回信

    母親大人

    一休

    一休”

    ……

    範閑微笑看著眼圈都已經紅了地婉兒,說道︰“很好听吧?”

    “嗯。”婉兒用鼻子嗯了一聲,問道︰“一休就是那個寫信的孩子?好可憐。”

    “是啊。一個絕頂聰明,卻不能和自己母親一起生活的可憐小孩子。”範閑笑著說道︰“和我很像……只是他寫了信還可以地址可以郵寄,可我寫了信又往哪里寄呢?”

    “這首歌叫什麼名字?”

    “母親大人。”

    ——————————————————————

    在安靜的臥室之中,借由窗外灑過來的那片淡淡天光,範閑取出鑰匙,輕輕打開了黑色長箱子最外面的那層,然後用穩定的手指按了幾下,忽然間開始想念五竹叔。

    緩緩取出上面的金屬器具和那封薄薄的信,範閑沒有多看一眼,因為他對于那封信的內容已經太熟悉了。

    他只是將目光盯著第三層上面地那張紙條。那張似乎隨時要被風吹走的紙條。紙條上面是葉輕眉直稜稜地筆跡。

    “喂!如果是五竹的話……老實交待,你是誰?”

    範閑如同那個雨夜里一樣。嘴唇微動,說道︰“我是你地兒子。”

    “你是怎麼打開這個箱子的?”

    “估計不是我的閨女就是我的兒子。下面的東西等你搞出人命的時候再來看。切記!”

    他打開了第三層,從里面取出那件東西,看了兩眼上面的文字,然後忍不住苦笑了起來,自言自語道︰“果然是墮胎藥,我說媽媽……你地惡搞能不能有些創意?”

    他在屋內沉默許久,然後抬起頭來。用自信的笑容對著那個箱子認真說道︰“媽媽,我搞出人命來了,不過我不會用這個東西的。你總是習慣將一切事情當成笑話來作,所以最後你很可笑地離開了我,而我不一樣,我會努力地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至于我的女兒或者是兒子……請相信我,我一定會把他照顧的很好……至少,會比你做的好。”

    (先說一句︰我很同情婉兒。以後地日子會好起來的,相信我。

    有些人猜到要開第三層了,當初猜杜蕾斯和緊急避孕藥的居多……只能說大家地想像力都超出了我或者小葉子惡搞的天賦,很是佩服。

    今天這一章字數多,是因為我一直很想寫一段,寫什麼呢?不是範閑的心理陰影,而是他對于葉輕眉的感情,那種一旦真正定位為人子之後應有的幽怨想法……母親大人不愛我,這個標注我在草稿里已經放了大半年了,一直想寫,今天終于寫了出來,很好。

    那首歌是我最愛的一首歌,一休的片尾曲,藤田淑子的母親大人,百度上有的搜,沒听過的朋友听一下吧,真的很棒,這也是我一直在草稿中標明一定要範閑唱的,他就必須唱出來。

    墮胎藥自然是葉輕眉同學當初自備的大殺器,只是範閑的存在證明她未曾用過,然後她把這當成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遺產傳給了自己的後代,比監察院和內庫更重要的遺產……由此可見,她是愛自己的混帳兒子的,範閑必須要清醒地認識到這點啊。

    這些字和那首歌都不在字數中,月票還在雙倍中,老二雖不好听,但是長的很英俊,喜悅莫名,請大家繼續支持,已然十分感激。

    最後忍不住還想說一句︰用一休的歌來寫小葉子,這……真是一種緣份。)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七十六章 第三代

    範府有喜的消息,就像生了雙翅膀一樣,馬上飛了出去,飛過各權貴府第高高的院牆,飛過各茶樓警惕的小二眼光,成了眾人皆知的消息。京都王公貴族們討論的熱點新聞,百姓茶余飯後的最大樂事,均集中于此。

    這消息自然也飛進了皇宮,根本不屑于那雄偉的宮牆阻隔,進入到了皇帝和太後的耳中。據姚太監悄悄放風,當慶國皇帝听聞這個消息的瞬間,陛下輕捋胡須,十分得意,當夜又去了一趟小樓。而太後老祖宗得知這個消息後,趕緊去了含光殿後方拜神,手指頭不停地撫摩著那串念珠,滿臉笑容。

    說來奇怪,包括範閑在內,慶國皇帝一共生了五個皇子,三皇子年紀還小暫且不論,可是大皇子年齡不小,成婚已久,卻是還沒有子息,二皇子和太子也是如此,算來算去,如今範府思思肚子里那孩子,竟然是皇家第三代的頭一位。

    由不得皇宮里們的貴人們高興,只是太後隱隱有些遺憾,如果懷孕的女子是晨丫頭就好了,不說是不是郡主,範閑的正妻……畢竟是自己最疼的外孫女啊。

    以範閑如今的權勢地位,這種喜事臨門,自然涌來了無數送禮道賀的賓客,在後幾日里,南城範府正門口車水馬龍,各路官員來往不絕于道,藤子京兩口子的腿都快跑軟了。

    除了一些重要人物,比如靖王府上的人,範閑親自出面迎接了一番外,其余的來客都由戶部尚書範建一手擋了。

    好在這些賓客們只是奉上重禮,並未叼擾太久。朝中宮中的人們其實心里也在打著小算盤,雖說範閑有了孩子是件大事,可是懷孕的卻是他的妾室,如果此時顯得過于熱情,誰知道府中那位郡主娘娘心里怎麼想的?

    討好了一方,卻得罪了另一方,這是一個很不劃算的買賣,而且這些官員們也不知道宮里的喜悅究竟到了什麼程度。

    ……,

    ……,

    三日後,宮里的喜悅以兩種方式,展現在了慶國官員百姓們的眼前。首先是內廷主辦的那個花邊報紙,用套紅的方式向天下子民們報告了這個好消息。昌,內廷報紙,向來講述的是官員爭風吃醋笑話,歷史中的搞笑面,陳萍萍的初戀故事,雖然有些無聊無趣,但很能吸引眼球。只是自從範閑執掌監察院以來,通過整風,讓院務光明化,命令八處在一處門口貼上了無數告示,將陰森的官場傾軋過程寫成了破案故事集錦——不論前世今世,枕頭加拳頭的故事總是最好賣的—,內廷報紙只有枕頭,少了拳頭,所以風采全被一處門口的告示牌搶走了。

    也幸虧範閑有子,皇帝默允內廷報紙大張其事,詳詳盡盡將範閑自澹州而至京都的故事寫了一個長篇意淫小說出來,隱約提及郡主、北齊聖女、如果那位範府年輕母親的過往,殿上詩夜,江南過往……

    這是對範閑匆匆二十年人生的一次總結,十分光彩,報紙一出,京都紙貴,各府里的小姐們都央求家中長輩重金購得一張放于閨房中以為紀念,同時在心中奢求著那縹渺的神廟能夠賜予自己一個……像小範大人一樣的男子。

    內廷的報紙終于憑借這個機會,成功地將一處告示欄前的京都百姓們再次征服。

    宮里喜悅的第二個態度便是賞賜。

    也不知是皇帝還是太後的意思,宮里的賞賜像流水似地灌入了範府,雖然懷孩子的是思思,可是由範建而至柳氏,再至遠在北齊求學的範家小姐,各有重賞,範閑正妻林婉兒更是得了重中之中的重賜。

    綾羅綢緞,金石玉器,吃食玩物,密密排在宅中,讓藤大家媳婦兒有些忙碌到失神……心想少爺當初救了陛下一命,還不如這次得的賞賜多。

    思思自然受了封賞,給了一個某種稱謂,反正這稱謂範閑也弄不明白,便是那肚中還沒有出生的孩子,也搶先有了一個爵位。

    報紙與封賞,接連兩下,讓皇宮里諸人的喜悅傳遞到京都的每一寸土地里,那些事先就送禮的官員們將心放了下來。

    ……

    ……

    只有範閑不怎麼高興,他看著姚太監帶過來的禮單紅紙搖了搖頭,心里生出一股復雜的情緒,對身旁的父親說道︰“宮里的人想什麼呢?我生孩子和他們有什麼關系。”

    “這是賭氣話了。”範建笑吟吟說道︰“本以為你會成熟些了,料不得此時還會說賭氣話,什麼關系?你說有什麼關系呢?第三代里,這是頭一個,太後不知道著急了多少年,終于可以抱上重孫,這高興起來,賞賜也有些超了規格。”

    範閑冷笑道︰“抱重孫兒?趕明兒就把思思送回澹州去,生在澹州,養在澹州,讓奶奶抱著玩。”

    這還是在賭氣,思思正在孕期,哪里可能千里奔波。範建哈哈大笑,卻懶得責怪他,因為自從四天前知道思思懷孕的消息後,這位一向嚴肅方正的戶部尚書,便有些遮掩不住自己的本性,從臉上到骨頭里都透著一分得意與高興。

    這個世界上和皇帝搶兒子還搶贏了的人不多,而且這兒子還馬上就給自己生了個孫子,由不得範建大人老懷安慰,莫名得意。

    “明兒回宮謝恩不要忘了。”範建喝了一口茶,看了兒子一眼,發現兒子明顯沒有听進去這句話。

    “說起來,太子為什麼一直沒有太子妃?”範閑忽然想到一椿事情,皺著眉頭說道︰“就算是依次序來,如今大殿下二殿下都已成婚,一年過去,太子的事情難道宮里不著急?”

    他這話問的很自然,很巧妙地將話語里的試探遮住了。範建明顯在高興之余沒有察覺到兒子在探自己的口風,皺眉說道︰“早在三年前,太後就急著籌劃太子妃的事情,皇後在京都各府里挑人,甚至還挑到咱們府上……”

    範閑打了個寒顫,心想如果妹妹當初真的成了太子妃……那可慘了,不是說妹妹慘了,而是自己慘了,自己豈不是馬上就要倒到太子那邊,和太子兄弟好好籌劃一下奪嫡的事情?幸虧這件事情沒有發生。

    範建繼續說道︰“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太子一直不肯答應……這也算是當年的一椿異事,太子你也清楚,早年間比較荒唐,喜歡流連于教坊妓寨,本是個對男女之事大有興趣的人,卻偏偏不肯大婚。”

    範閑想了想後說道︰“可是太子的婚事,可不是他說不願意,就可以不要的。”

    “這處就顯出太子的聰明來了。”範建笑著說道︰“要說服太後與皇後,太子也想了不少輒,首先便說大皇兄和二皇兄都未曾婚娶,慶國以孝治天下,講究個兄友弟恭,自己做弟弟的,怎麼也不能搶在二位兄長之前成親……那時節大皇子還在西邊打胡人,一時間哪里能夠安排婚事,這便一直拖到了後來。”

    “理由雖然充分,但沒什麼說服力。”範閑苦笑說道︰“搞來搞去,原來我是早婚人士的代表,這第一個生孩子,也算自然。”

    “同樣的道理,但涉及天子家事,自然需要從有說服的人嘴里說出來。”範建笑道︰“太子請動了當時的太子太傅舒大學士,舒大學士這人性子倔耿,深以為太子所言有理,不止自己上書請皇帝暫緩太子婚事,甚至還寫信去了北國,請莊大家發了話。”

    範閑笑了起來︰“原來莊墨韓先生當年也做過這種事情。”

    範建忽然看著兒子的眉眼間有些疲憊,嘆息了一聲,說道︰“是不是這幾天沒有睡好?快去休息下吧。”

    範閑尷尬的一笑,告辭出了書房。

    他這幾天確實休息的極差,首先是思思懷孕,自己當然要時時守在身旁,多加寬慰和體貼。另一廂婉兒表面上雖然沒有什麼,還在樂滋滋地操持著思思的小子,但誰也清楚姑娘家的心情肯定是百味交陳,範思大感心疼,也得拿出很多時間去陪伴安慰,兩邊都要照顧著,自然他就沒有多少時間可以休息了。

    在書房前的廊下,他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苦惱地搖搖頭,心里忽然想到不知多久以前,也是在自家府中的圓子里,他曾經想到的人生至理。

    男人,結婚的太早,總是一個很愚蠢的舉動。

    ……

    ……

    然而太子堅持不肯早婚,只怕也是基于一個很愚蠢的念頭。範閑打著呵欠,在心里嘆息道,看不出來太子倒是個多情人,真是孽緣啊!

    忽然間看見柳氏溫和笑著陪著一個老頭兒走了進來,範閑張大了的嘴巴一時間閉不起來,便跳了起來,大聲嚷嚷道︰“你終于來了!”

    ——————

    來者不是客,乃是範閑十分尊敬十分信任十分喜愛的費T老師,然而今日師生二人隔了近一年頭一次見面,一老一少間隱藏著風雷激蕩,刀光劍意大作,似乎隨時會拋出一把毒藥請對方嘗嘗。

    柳氏何等聰慧的人,雖然不解緣由,但也看得出來此地不宜久留,隨意說了兩句便走了,費介到來的重要消息,竟是連範尚書都沒有通知。

    “先生。”範閑似笑非笑地看著費介眼中的那抹怪異顏色,說道︰“躲了我這麼些天,怎麼今天卻來了?”

    費介沒好氣看了他一眼,搖頭說道︰“別想好事,你送過來的藥和方子,我試了很多次,想一點兒問題也沒有,基本上……很難。”

    範閑苦惱地搖搖頭,他本以為費介既然肯來府上,一定是解決了這個問題,沒想到听到一個並不怎麼美妙的答案。

    其實一直以來,他都並不是太在乎婉兒能不能生育的問題,就連自己有沒有後代都不在他的考慮之中,在澹州懸崖上和五竹叔說的三大目標之一的狂生孩子只是頑笑話罷了,可是……婉兒不會這樣想,她太想一個孩子了,于是範閑也只有被迫的緊張起來。

    師徒二人在範府後宅圓中一個安靜角落里坐著,有僕婦送上茶後又退了下去。

    “表兄妹結婚,會不會對後代有什麼影響?”範閑沉默許久後,問出了一個自己許久都沒有問過的問題。

    費介看了他一眼,沙聲說道︰“你難道認為自己的運氣會這麼差?”

    範閑笑了起來,暗想也對,只不過是個概率的問題,而自己毫無疑問是這個世界上運氣最好的人。

    “會不會……比較難生孩子?”範閑忽然皺著眉頭問道。

    “誰說的?”費介明白他是在說血親的意思,嘲諷說道︰“一百多年前,當年的大魏皇帝強奸了自己的女兒十幾年,結果一連生了七個崽兒。”

    “當然,七個崽兒沒幾個正常的。”費介聳聳肩膀。

    “亂……皇室果然是天下最亂的地方。”範閑感嘆說道。

    費介眉頭微皺,不知道徒弟這句話是不是意有所指,只是那件事情牽連太廣,為了保護範閑,他和陳萍萍都不會在事前就和範閑說些什麼。

    “先生今日前來何以教我?”範閑誠懇問道。

    費介想了想後說道︰“院長大人猜到你家宅不寧,所以讓我前來安安你的心。”

    “安心。”

    “是的,再給我半年時間,有可能解決你們夫妻二人頭痛的那個問題。”費介微笑說道︰“然後必須提醒你一件事情,你的歸期快到了,不要借口思思有了身孕,便不去江南。”

    看宮中的態度,範閑有可能因為此事被留在京都,這才是陳萍萍和費介真正擔心的事情。範閑想了想後,點了點頭,隱約感覺到陳萍萍和費先生不希望自己在京都停留太久,看來對方也應該察覺到京都可能會發生某些大事。

    他終于忍不住了,費介是他孩童時的老師,在他看來是世上最不可能害自己的人,猶豫片刻後說道︰“是不是宮里要出什麼事?”

    費介笑了起來,說道︰“能有什麼事兒?”他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憂慮,卻瞞過了範閑的眼楮。

    他看著範閑那張依然如十幾年前般清淨無塵的臉龐,不由想到那時節帶著範閑挖墳賞尸,剖肚取腸的時光,心頭微黯,輕聲笑著說道︰“以後自己一個人的時候,要小心一些,不要像小時候那樣,經常被人騙。”

    範閑微愕,心里涌起一股怪異的情緒,急促追問道︰“先生,這話是什麼意思?”

    費介撓撓頭,渾不在意頭皮屑亂飛著,說道︰“沒什麼意思,只是你知道我長年都在山里逛,很少在你身邊……嗯,異煙冰那藥,我一直沒有和你說明白,是我的不是。”

    範閑好生感動,趕緊說道︰“先生這是哪里話,沒有你,我們夫妻二人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費介笑了笑,再也沒有多說什麼。

    ——————

    第二日入宮謝恩,範閑雖是心不甘情不願,但臉上依然堆著誠懇感恩的笑容,四處宮里行走了一遍,尤其在太後與皇帝面前,更是將自己感恩的心捧了出來,再抹上了一層初為人父的不知所措與激動,表演的精彩極了。

    一路行走,朱宮之中白雪已無,清靜雅美,範閑此時正坐在東宮之中,看著面前的太子殿下,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他看著這位穿著淡黃衣衫的東宮太子,看著他那張看似很誠懇的臉,想到不久以後的事情,不知為何,心中竟生出了幾分歉意。

    此時太子正在勸他和姑母,也就是他的丈母娘和緩一下關系,看得出來,太子說的很真心,只是不知道他是站在範閑還是長公主的立場上考慮問題。

    “以前的事情都算了,就像在抱月樓中本宮對你說的一樣,長輩的事情,何必影響到我們的現在?”

    太子平靜地說著,拍了拍範閑的肩膀。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七十七章 態度決定一切
    有多大的利益,便會滋生多大的謊言,培養出多麼優秀的演員,範閑深深相信這一點。立于朝堂之上,彼此試探的乃是關于那把椅子的歸屬,這是天底下最大的利益,所以太子就算當著他的面撒個彌天大謊也不出奇。

    問題在于範閑根本無從判斷太子說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假,如果他自己處于太子的位置,會不會做出這樣的承諾?

    以前的事情就算了?

    以太子的先天地位,太後的疼愛,還有與長公主那層沒有人知道的關系,如果再加上擁有監察院和內庫的範閑支持,日後他的登基是誰都無法阻擋的大勢,所以如果能夠謀求到範閑的支持,太子似乎可以做出足夠的犧牲。

    問題在于,以範閑的人生歷練和認知,根本認為這種交易是不可能發生的,除非太子真的變成了一個無父無母之人,而如果對方真的變成這種人,範閑又怎敢與對方並席而坐?

    他和太子溫和地聊天著,偶爾也會想到初入京都時,這位東宮太子對自己良好的態度和那些故事,心中那抹復雜顏色的雲層愈發地厚了。

    “婉兒妹妹還好吧?”

    在皇宮里走了這麼久,偏生只有東宮太子才是第一個直接問婉兒還好的人,問的很直接。

    範閑笑了笑,神思有些恍惚。有一句沒一句地對太子說著話,眼光卻落在對方地臉頰上,認真地看著,漸漸看出一些往日里不曾注意到的細節。

    太子很落寞。很可憐。

    ……

    ……

    從東宮往宮外走去,此時夕陽已經漸漸落了下來,淡紅的暮光,照耀在朱紅的宮牆上,漸漸暈開,讓他四周地耐寒矮株與大殿建築都被蒙上了一層紅色,不吉祥的紅色。

    範閑雙手負在身後,面色平靜,若有所思,今日所思盡在太子。正如先前那一瞬間的感覺。此時細細想來,範閑才察覺到,包括自己在內的五位皇子中。其實最可憐的便是太子,這位東宮太子比自己的年紀只大一點,自己出生之前葉家覆滅,而太子呢?

    ……

    在葉家覆滅四年之後,京都流血夜。太子母系家族被屠殺殆盡,他的外公死于自己的父親之手,他失去的親人遠比自己還多。從那以後。太子就一個人孤獨地活在宮中,一直生活在緊張與不安之中,唯一可以倚靠的,便是疼愛自己地太後和皇後。

    不,皇後不算,正如父親當年說過的那樣,皇帝之所以不廢後,不易儲,正是因為皇後極其愚蠢。外戚被屠殺干淨,這樣一個局勢正是皇帝所需要的。

    太子所能倚靠地,只有太後,而當他漸漸長大,因為宮廷的環境與皇後對當年事情的深刻記憶,造就了這位太子中庸而稍顯怯懦的性情,他沒有朋友,也不可能有朋友,只有沉默著。

    然而慶國的皇帝不願意自己挑選地接班人永遠這樣沉默下去,所以他把二皇子挑了出來,意圖把太子這把刀磨的更利一些,最後又把範閑挑了出來,打下了二皇子,繼續來磨太子。

    這樣一種畸形的人生,自然會產生很多心理上地問題。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暴發,就在沉默中變態,太子似乎是選擇了後者,然而他的本心似乎並沒有太過恐怖的部分。

    範閑走到宮牆之下,回首看著巍峨的太極大殿在幕光之中泛著火一般的光芒,微微眯眼,心里嘆息著,自己何嘗想站在你的對立面?

    太子和二皇子比較起來,其實範閑反而更傾向太子一些,因為他深知二皇子溫柔表情下的無情。

    然而他可以嘗試著把二皇子打落馬下,從而保住對方的性命,卻不能將同樣的手段施展在太子地身上。因為太子的地位太特殊,他要不然就是入雲化為龍,要不就是鱗下滲血墮黃泉。

    二皇子必須做些什麼,才能繼承皇位,所以他給了範閑太多機會。而太子卻恰恰相反,他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能做,才會自然地繼承皇位,一旦太子想透了此點,就會像這一年里他所表現的那樣,異常聰慧地保持著平靜,冷眼看著這一切。

    然而平靜不代表著寬厚,如果範閑真的被這種假像蒙蔽,心軟起來,一旦對方真的登基,迎接範閑的,必然是皇後瘋狂的追殺報復,長公主無情地清洗。

    到那時,太子還會憐惜自己的性命?

    只是二皇子沒有被範閑打退,太子也沖了起來……他輕輕地攥了攥拳頭,讓自己的心冰冷堅硬起來,暗想,這世道誰想活下去都是不容易的,你不要怪我。

    他最後看一眼如燃燒一般的皇宮暮景,微微偏頭,這一切一切的源頭,其實都是那個坐在龍椅上的中年男人。

    範閑忽然生出一絲快意,他想看看那個中年男人老羞成怒發狂的模樣,他想破去皇帝平靜的偽裝,真真撕痛他的心。

    說到底,大家都是一群殘忍的人。

    ——————

    這一日天高雲淡,春未至,天已晴,京都城門外的官道兩側小樹高張枝丫,張牙舞爪地恐嚇著那些遠離家鄉的人們。

    一列黑色的馬車隊由城門里魚貫而出,列于道旁整隊,同時等著前方那一大堆人群散開。一個年輕人掀簾而出,站在車前搭著涼蓬往那邊看著,微微皺眉,自言自語道︰“這又是為什麼?”

    年輕人是範閑。時間已經進入二月,他再也找不到更多借口留在京都,而且在這種局面下,他當然清楚自己離開京都越遠越好。事後才不會把自己拖進水里,只是思思懷孕這件事情,讓他有些頭痛——後來府中好生商量了一下,決定讓婉兒留在京都照顧,讓他單身一人再赴江南。

    今天就是他離開京都的日子,有了前車之鑒,他沒有通知多少人,便是太學里面那些年輕士子們也沒有收到風聲,這次的出行顯得比較安靜,多了幾分落寞。

    範閑看著官道前方那些正在整隊的慶國將士。微微皺眉。

    不多時,那邊廂離情更重地送軍隊伍里脫離出了幾騎,這幾騎直接繞了回來。駛向了範閑車隊,得得馬蹄聲響,範閑微微一笑,下了馬車候著。

    幾騎中當先的是一位軍官,身上穿著棉襯薄甲。看著英氣十足,身後跟著的是幾位副手。

    那名軍官騎至範閑身前,打鞭下馬。動作好不干淨利落,待他取下臉上的護甲,露出那張英俊溫潤地面容來,才發現原來此人竟是靖王世子李弘成。

    “想不到咱們哥倆同時出京。”李弘成重重地拍了拍範閑的肩膀,笑著說道。

    範閑搖搖頭,嘆息道︰“在京都呆的好好的,何必要去投軍?男兒在世,當然要謀功\業,可是不見一定要在沙場上求取……如果不是王爺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你有這個安排。”

    慶國于馬上奪天下,民風樸實強悍,便是皇族子弟也多自幼學習馬術武藝,從上一代起就有從軍出征的習慣,在這一代中,大皇子便是其中的楷模人物,從一名小校官做起,卻生生爬到了大將軍王的位置。

    李弘成沉默片刻後說道︰“你也知道,我如果留在京都,父王就會一直把我關在府里……那和蹲大獄沒什麼區別,我寧肯去西邊和怪模怪樣的胡人廝殺,也不願意再受這些憋屈。”

    範閑沉默許\久後,抬起頭緩緩說道︰“你一定要保重,不然我會心有歉意。”

    “如果能讓你心生愧\疚,此次出征也算不虧。”李弘成微微怔後,笑了起來︰“人生在世,總要給自己找幾個目標,這次我加入征西軍,何嘗不是滿足一下自幼的想法。”

    範閑說道︰“我可不知道你還有這種人生理想,我本以為你的人生理想都在花舫上……”

    二人相對一笑,注意到身邊還有許\多人,不便進行深談。李弘成牽著馬韁與範閑並排行著,來到官道下方地斜坡上,此處無葉枯\枝更密,將天上黯淡的日光都隔成了一片片的寒厲。

    一片安靜,沒有人能听到二人地說話。

    李弘成沉默片刻,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種放松的笑容,開懷說道︰“這兩年的事情已經讓我看明白了……在京都里,我是玩不過你的,老二也玩不過你……這樣也好,就把京都留給你玩吧,我到西邊玩去。”

    範閑苦笑了起來,一時間竟是不知該如何接話,半晌後誠懇說道︰“此去西胡路途遠且艱難,你要保重……于軍中謀功\名雖是捷徑,卻也是凶途,大殿下如今雖然手握軍權,可是當初在西邊苦耗的幾個年頭,你是知道那是多麼辛苦。”

    李弘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認真說道︰“既然投軍,自然早有思想準備,父親大人也清楚我地想法,不然不會點頭。”

    所謂想法,便是真正決定脫離京都膩煩凶險的爭斗,然而範閑想到此次征西軍的主干依然是葉家,是二皇子地岳父家,心里便止不住有些奇怪的感受,他看著李弘成那張臉,忍了又忍,終于還是沒有忍住,開口說道︰“葉重……是老二的岳父,你既然決定不參合京里的事情……”

    還沒有提醒完,李弘成已經是一揮手阻住了他的話語,平靜說道︰“放心吧,我答應過你的事情,自然會做到。我不是一個蠢人……只是……”他笑了起來,“只是你顯得過于聰明了一些,才讓我們這些人很難找到發揮的機會,尤其是這兩年里,你用父王把我壓的死死的,我不向你低頭。只怕還要被軟禁著。”

    範閑苦笑道︰“不是我借靖王爺壓著你,是靖王爺借我壓著你,這一點可要弄清楚。”

    “怎樣都好。”李弘成嘆息著︰“反正父親和你地想法都一樣,既然如此。我何必再強行去掙扎什麼,此去西方也好,沙場之上的血火想必會直接一些。”

    他忽然平靜了下來,看著範閑的眼楮,誠懇說道︰“我與老二交情一向極好……有件事情要求你。”

    求這個字說出來就顯得有些重了,範閑馬上猜到他會說什麼,搶先皺眉說道︰“我只是一位臣子,某些事情輪不到我做主,而且勝負之算誰能全盤算中?不需要事先說這些事情。”

    李弘成平靜地搖搖頭︰“你不讓我事先說,是怕不敢承息我什麼……你說的勝負未定也對。不論從哪里看來,你都不可能在短短幾年間將他們打倒,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最後你會勝利。”

    “過獎?”範閑苦笑。

    “可你不要忘記,他畢竟也是你地兄弟……親兄弟。”李弘成看著他的眼楮,認真說道︰“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希望你能放他一條生路。”

    “你太高看我了。”範閑微微轉過身體,望著京都側方的某個方向。平靜說道︰“他是皇子,而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就算權力再大,也根本不可能去決定他的生死……而且你說讓我放他一條生路。可如果某一日老二捉住了我,他會不會放我一條生路呢?”

    他的話音漸漸冷了起來︰“我給了老二足夠多的時間考慮,你也知道這一年多里,我削去他的羽翼為的是什麼……可是他不干,他的心太大,大到他自己都無法控制,既然如此,我如果還奢侈地控制自己……那我是在找死。”

    李弘成緩緩低下頭去,說道︰“他自十歲時。便被逼著走上了奪嫡地道路……這麼多年已經成為了他無法改變的人生目的。你就算把他打到只剩他一個人,他也不會甘心地。”

    “就是這個道理。”範閑的臉漸漸冷漠了起來,舉起右臂,指著自己此時正面對的某個方位,說道︰“由這里走出去幾十里地,就是我範家的田莊,你知道那里有什麼嗎?”

    李弘成看了他一眼。

    “那里埋著四個人。”範閑放下了手臂,說道︰“埋著範家的四個護衛,是我進京之後,一直跟著我地四個護衛,在牛欄街上被殺死了。”

    他繼續說道︰“牛欄街的狙殺,是長公主的意思,老二地安排,雖然你是被利用的人,但你也不能否認……怎麼算你也是個幫凶……就從那天起,我就發誓,在這個京都里,如果還有誰想殺死我,我就不會對對方留任何情。”

    “這三年里,已經死了太多的人,我這邊死了很多人,他們那邊也死了很多人,雙方的仇怨早就已經變成了泥土里的鮮血,怎麼洗也洗不干淨。既然老二他以為有葉家的幫忙就可以一直耗下去……那我也就陪他耗下去。”

    範閑回頭看著李弘成,緩緩說道︰“老二既然拒絕退出,那這件事情就已經變成你死我活的局面……你讓我對他留手,可有想過,這等于是在謀害我自己的性命?你可曾想過,你對我提出這樣的要求……很不公平?”

    很不公平……李弘成自嘲地笑了起來,嘆了口氣說道︰“我只是還奢望著事情能夠和平收場。”

    “那要看太子和二皇子地心!”範閑說了一句和皇帝極其近似的話,“我只是陛下手中的那把刀,要和平收場,就看這二位在陛下面前如何表現罷了。”

    他頓了頓,忽然覺得在這分離的時刻,對弘成如此不留情面的說話顯得太過刻薄,忍不住搖了搖頭,把語氣變得溫和了一些︰“你此次西去,不用停留在我和老二之間,是個很明智的決定。站在我的立場上,我必須謝謝你。”

    “謝什麼?”李弘成苦笑說道︰“謝謝我逃走了,以免得將來你揮刀子的時候,有些不忍心?”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看著李弘成的手牽住了韁繩,範閑心頭一動,第三次說道︰“此去西邊艱難,你要保重。”

    李弘成沉默良後。輕輕點了點頭,翻身上馬,回身望著範閑半刻後輕聲說道︰“如果我死在西邊……你記住趕緊把我死了的消息告訴若若……人都死了,她也不用老躲在北邊了。畢竟是異國它鄉,怎麼也不如家里好。”

    範閑知道世子對妹妹留學的真相猜地透徹,心頭不由涌起一陣慚愧\,拱了拱手,強顏罵道︰“活著回來。”

    李弘成哈哈大笑,揮鞭啪啪作響,駿馬沖上斜坡,領著那三騎,直刺刺地沿著官道向西方駛去,震起數道煙塵。

    範閑眯眼看著這一幕。暗中替弘成祈禱平安。

    ——————

    當天暮時,監察院下江南的車隊再次經過那個曾經遇襲的小山谷,一路行過。偶爾還能看見那些山石上留下的戰斗痕跡,範閑舔了舔有些發干地嘴唇,心中涌起一股強大的殺意,此去江南乃是收尾,等自己把所有的一切搞定後。將來總要想個法子,把那秦家種白菜的老頭砍了腦袋才好。

    自從秦恆調任樞密院副使,沒了京都守備的職司後。秦家老爺子依然如以往一樣沒有上朝,範閑此次過年也沒有上秦家拜年,只是送了一份厚禮,說不定對方肯定不知道範閑已經猜到了山谷狙殺的真凶是誰。

    範閑此時心里盤算的是皇帝究竟是怎樣安排的,借由山谷狙殺一事,朝廷里的幾個重要職司已經換了新人,成功\地進行了一次新陳代謝,只是老秦家和葉家在軍中的威望依然十足,皇帝肯定不滿意現在地狀態。

    皇帝究竟會怎樣做呢?範閑經常捫心自問。如果是自己坐在龍椅上,此次對軍方的調動肅清一定會做的更徹底一些,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地小打小鬧,依然給了這些軍方大老們足夠的活動機會。

    也許\是西胡的突然進逼,打亂了皇帝的全盤計劃,也許\是北齊小皇帝的妙手釋出上杉虎,讓皇帝不得已暫時留住燕小乙。

    可是慶國七路精兵,還有四路未動……大皇子西征時所培養起來地那批中堅將領都還沒有發揮的戰場,需要如此倚重秦葉燕這三派老勢力嗎?

    範閑搖搖頭,隱約猜到了某種可能性,比如示弱,比如勾引,像紅牌姑娘一樣的勾引……只是這種計劃顯得太荒唐,太不要命,便是放肆如範閑,也不敢相信皇帝敢不顧慶國存亡而做出這種安排來。

    車隊過了山谷,再前行數里,便與五百黑騎會合在了一處。戴著銀色面具地荊戈前來問禮後,便又沉默地退回了黑騎之中,有五百黑騎逡巡左右,在慶國的腹地之中,再也沒有哪方勢力能夠威脅到範閑的安全。範閑忽然心頭一動,眉頭皺了起來,輕輕拍拍手掌。

    馬車的車廂微微動了下,一位監察院普通官員掀簾走了進來。範閑看了他一眼,佩服說道︰“不愧\是天下第一刺客,偽裝的本事果然比我強出太多。”

    影子刺客沒有笑,死氣沉沉問道︰“大人有何吩咐?”

    “你回京。”範閑盯著他的雙眼,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馬上回到院長大人身邊,從此時起,寸步不離,務必要保證他的安全。”

    影子皺了皺眉頭,他是被陳萍萍親自安排到範閑身邊來的,不料此時範閑卻突然讓他回到陳萍萍身邊。範閑沒有解釋什麼,直接說道︰“我地實力你清楚,他是跛子,你也清楚,去吧。”

    影子想了想,點了點頭,片刻間脫離了車隊的大隊伍,化作了一道黑影,悠忽間穿越了山谷田地,往著京都遁去。

    範閑確認影子會回到陳萍萍的身邊,那顆緊繃的心終于放松了下來,不知道為什麼,此次離京,他一直覺得心中十分不安,如果僅僅是太子那件事情,應該不至于會危害到老跛子的安全,可是範閑就是覺得隱隱恐懼,總覺得京都會有超出自己想像的大事發生。

    一旦大事降臨,父親身邊有隱秘的力量,宮里那些人不是很清楚,而且父親一向遮掩的極好,就算京都動蕩,他也不會是首要的目標。

    而陳萍萍不一樣,如果真有大事發生。那些人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糾集所有地力量,想盡一切辦法……殺死他,殺死皇帝最倚靠的這條老黑狗。

    這是數十年里大陸動蕩歷史早已證明的一條真理——想要殺死慶國皇帝。就必須先殺死陳萍萍。

    雖然範閑清楚老院長大人擁有怎樣的實力和城府,陳圓外地防衛力量何其恐怖,可是沒有影子在他身邊,範閑始終心里不安。

    ……

    ……

    車隊一路南下,南下,行過渭河旁的丘陵,行過江北的山地,渡過大江,穿過新修的那些大堤,來到了穎州附近。河運總督衙門一個分理處,便設在這里。

    當夜,範閑沒有召門生楊萬里前來見自己。一方面是他想親自去看看萬里如今做的如何,二來他急著查看這些天里京都傳來的院報,以及江南水寨傳遞來的民間消息。

    京都一片平靜,範閑計劃的那件事情還沒有開始,而且也沒有那些危險的信號傳來。

    範閑坐在桌邊。憑借著淡淡的燈光看著那卷宗,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來,或許\是在危險地地方呆的太久了。以至于顯得過于敏感了一些,以慶國皇帝在民間軍中的無上威望,在慶國朝官系統地穩定忠誠,這天下誰敢造反?

    深夜時分,街上傳來打更的聲音,範閑此時已經從驛站里單身而出,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夜行人,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既然天下大勢未動,那自己的幾件小事就必須開始了。

    在城外地一間破落土神廟里。範閑找到了那張青幡,看到了青幡下正睜著眼楮看著塑像發呆的王十三郎。

    “小箭兄的事情,我很滿意。”

    範閑坐在了他地對面,微笑說道︰“只是听說你也受了重傷,沒想到現在看起來恢復的不錯。”

    王十三郎苦笑說道︰“我的身子可能比別人結實一些。”

    “結實太好,因為我馬上要安排你做一件事情。”範閑笑著說道︰“我會慢慢回杭州甦州,但你要先去,去與某個人踫個頭,然後你替我出面,幫我收些欠帳回來。”

    “欠帳?”

    “是啊。”範閑嘆息說道︰“好大一筆帳目。”

    王十三郎看了他一眼,開口說道︰“明家的事情我不能幫手,你知道我雲師兄一直盯那里的。”

    “廢話,如果不是雲之瀾盯著,我讓你去做什麼?”範閑笑著說道︰“這是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想和你們東夷城打打殺殺,所以你出面最合適了。”

    王十三郎苦笑說道︰“我只是表明家師的一個態度,並不代表,我會代表家師去鎮住雲師兄。”

    “我也不會愚蠢到相信你們東夷城會內訌。”範閑搖了搖頭,看著他身邊的青幡,開口說道︰“只是擁有這筆帳目的東家就是我……可是我不方便出面,便是我地門生下屬都不方便出面,本來想著隨便調個陌生人來做,可是我又怕明家被逼急了,把那個陌生人宰了……你水平高,自然不用怕這些粗俗的生命威脅。”

    王十三郎吃驚說道︰“為什麼這麼信任我?難道不怕我把這些帳目吞了?不怕我和明家說清楚?”

    “你吞不了,你只是去冒充職業經理人。”範閑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這些新鮮名詞兒,直接說道︰“至于明家,已經被我系死了,只是你出面去緊一下繩扣。”

    王十三郎哀聲嘆氣說道︰“小範大人,我並不是你的殺手。”

    “態度。”範閑笑著寬慰道︰“態度決定一切,你那師傅既然想站牆,就要把態度表現的更明確一些,不然明家全垮了之後,我可不敢保證行東路的貨物渠道能不能暢通。”

    “行東路不暢,吃虧的也包括你們慶國。”王十三郎不喜歡被人威脅。

    範閑認真說道︰“慶國是陛下的,不是我的,所以我不在乎吃虧,而東夷城是你師傅的,所以他在乎吃虧,這……就是最大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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