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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五十八章 歸宗
-    正如抱月樓上那些人曾經說過的一樣,京都已經太平了一年,最大的原因自然是因為范閒被放逐到江南整整一年。

    而隨著范閒的返京,平靜的京都再也無法保持表現上的平靜,一方面是他這個人恰好堵在諸般勢力的對沖點上,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做事的風格和所謂詩仙面貌完全不似,甚至比這慶國裡大部分權貴的風格都要厲狠太多。

    山谷裡的狙殺,京都夜裡的刺殺,某些人悄無聲息的死亡,某些官員大受屈辱的入獄,一椿一椿,讓京都權貴們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范閒的力量和決心,讓他們想明白了,小范大人在江南春光明媚地養了一年,並沒有讓他的心性變得溫柔太多。

    范閒回京,震驚之事接連發生。

    最近的一椿事情,便是北齊朝廷腆著臉湊將過來,很無恥地表示了對范閒的愛意,異常噁心地批評南慶朝廷沒有把小范大人的安全保護好!

    滿京皆荒唐,皆憤火。

    換成另一種表述來說,這是慶國內政,什麼時候輪到你這些北齊的腐儒來吱聲兒?可是北齊人就是吱了聲兒,還吱的格外大聲。

    范閒一下子就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雖說聰明的人們並不相信他與北齊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結,因為北齊的這手段太幼稚,可是……慶國的權貴百姓們心頭還是有些不舒服,相當的不舒服,投往范府的眼光有些複雜。

    這件事情的風波還沒有平息,只不過是兩日之後的大年初一,整個京都又因為另一件和范府有關的事情,變得惶恐了起來。

    ……

    ……

    天上根本一絲亮光都沒有。

    范閒坐在馬車上,揉著有些發澀的雙眼,心裡想著,祭祖用得著這麼偷偷摸摸?昨天是除夕,一家子人打了通宵麻將,范思轍和林婉兒瓜分了全家人的財產之後,牌局方終,可是一家子人就馬上上了馬車,出府而去。

    一路都有范氏大族別房裡的馬車匯到了一處,雖然各房裡都平靜著,可是這麼長的車隊,陣勢確實顯得有些大。

    范閒心裡有些隱隱興奮與緊張,他是頭一次祭祖,所以不清楚祭祖應該在五更。因為去年范府祭祖時,自己與婉兒是呆在圓中,隱約記得應該是下午才對。

    他看了一眼身邊沉沉睡著的思轍,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在自己的馬車上,想來慶國沒有哪個衙門敢不長眼來搜索思轍這個欽犯。

    想到今天自己終於可以入祠堂,他的笑容一直浮現在臉上,無法褪去。他也不清楚父親入宮是怎樣和皇帝談判的,但到最後,很明顯那位皇帝老子無奈點了頭,太后也保持了沉默。

    說來也是,既然你皇室不能給自己一個名份,難道還想讓自己一輩子都沒個靠得住的姓氏?

    范閒冷笑著,其實他能猜到父親與皇帝談判的結局——皇帝封自己澹泊公,在他看來已經給足了交待,而且眼下的局勢,皇帝也確實需要范閒明確一下身份,免得把自己幾個兒子爭家產的買賣搞的更加複雜——監察院的削權是遠遠不夠的,范閒要想一直在權臣的路上走下去,首要的便是把自己從皇子們的隊伍裡搶先把自己摘出去。

    車隊不知道行了多久,又在城門處等了一會兒,等城門甫開,便在兵士們熟視無睹的目光裡駛了出去。

    沿著官道一路向西,終於進入了范閒曾經來過的那個田莊,范氏的祖業。

    三十幾輛馬車依列停在了宗族祠堂的外面場壩上,早有田莊裡的人們前來接應著,年年如此,都已經做成了熟練工種,提供給女眷們暫坐的竹棚早已搭了起來,柳氏婉兒思思,還有其他幾房裡的長輩婦人都被接到了院子裡歇息。

    如今的范族族長,戶部尚書范建站在宗族祠堂的台階下,身上穿著三色交雜的正服,平靜看著眼前的一切,然而心裡卻湧起了一股溫暖和快意地感覺。

    自己替陛下養了個兒子,終於養成了自己的兒子,這算不算是人生當中最成功的一日?

    范族各房裡的頭面人物都已經下了馬車,依著輩份序次站在祠堂之外,他們拿眼偷望著首位的族長,各自心裡有著複雜的情緒,想三十年前,范族就已經是京中大族之一,而范建這一房只是偏房弱門,如果不是出了那一位老祖宗,抱大了如今的皇帝與靖王,范建今時今日又如何能成為族長?

    只是范建成為族長之後,對族中的人員約束極嚴,本身的官也越做越大,族中無人敢不服,更何況如今范府裡又多了位叫范閒的人。

    各自分放了祭祖所需的常服,寧香點了起來,祭物已經準備好了,常侍祠堂宗廟裡的那位僧侶恭敬地鋪開一排氈毯,緩緩將祠堂的大門拉開。

    吱的一聲,黑木所做的大門拉開,內裡一陣寒風湧出,似乎是范氏的祖先們正冷漠地注視著後代。

    范族上百男丁低首,排列。

    此時眾人身後的一輛馬車打開了車門,穿著一身布衣的范閒沉穩地走了車來,順著石階下父親的手勢,緩緩在兩隊男丁中間,往前行去。

    祠堂前的氣氛本來是一片肅穆,那些范族的男丁們大氣都不敢吭一聲,唯恐驚動了祖先們的先靈,然而,當他們看到了馬車上走下來的那個男子時,依然忍不住瞪大了驚恐意外的雙眼,張大了嘴,發出了無數聲驚歎。

    而排在最後方,那些約摸十幾歲的少年郎們,看見范閒後,更是嚇的不輕,這是當年在抱月樓外被范閒砸斷了腿,在范府中被柳氏打爛了屁股的可憐小霸王們。

    范閒也來祭祖!這些范族的小霸王們嚇得雙腿直抖。

    ……

    ……

    范閒平穩地往前走著,漸漸要接近祠堂的石階,然後看見石階下,父親似乎正在與幾位老者低聲爭執著什麼,那幾位老者,范閒平素裡也是見過的,知道是范族裡德高望重的長輩,有一位自己似乎要叫伯爺……

    那位范族裡輩份最高的伯爺滿臉憂色,對范建輕聲說道:「亦德……此舉不妥。」

    范建微笑著,說道:「二伯,有什麼不妥?」

    那位伯爺眼中滿是驚恐,壓低聲音說道:「這孩子……這孩子……」他忽然住嘴不提,難道要他當著族長的面說,你兒子又不是你親生的?可他依然驚恐,身前身後的那些范族長輩們也驚恐不定,他們都沒有想到今年祭祖搞出這麼大陣仗來,完全是因為府上悄悄把范閒帶來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雖不敢當著范尚書的面明言,可是都隱約表示了自己的擔心,只是聲音不敢太大,怕驚動了祠堂裡的祖先們。

    眾人心頭不服,心想又不是我范家的子孫,憑什麼來祭祖?而他們更害怕的是,這范閒是龍子龍孫,今兒歸了范家,太后和陛下會不會不高興?

    然而范閒沒有給這些長輩們開辯論會的機會,已經走到了父親的身前,先是給諸位長輩極恭敬地行了禮,然後便站到了父親的身邊。

    范建微笑著,指了指隊列中的某一個位置,說道:「你的位置在那裡。」

    見族長不聽,沒有人再敢表示反對,因為范族裡的這些長輩們,其實更害怕范閒身上所帶著的那種味道。

    ……

    ……

    「祖有功,宗有德。」

    「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

    祠堂內外白煙繚繞,器物上陳,男丁們依次叩拜,在一聲起伏一聲落的吟唱裡,范氏宗族的祭祖平穩的進行著,只是人們總是忍不住會偷偷看范閒幾眼。

    范閒已經在祠堂裡跪過,拜過,磕過,此時又站到了一旁,看著漫天的紙花,遠處山頭上的積雪,有些發呆,他知道自己的名字終於可以記錄在范氏的族譜上,一時間內心深多了一抹光亮的顏色。

    范思轍在馬車上對著祠堂所在的方向磕頭,他不方便下車。

    范閒站在馬車旁,忍不住歎了口氣,心想自己重生一世,在北齊西山的山洞裡,在垂死肖恩的面前,認可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歸屬。而今日在范氏的祠堂前,終於再次確認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歸屬,自己的生命,終於打上了揮之不去的烙印,與這個世界緊密地連在了一起,再也分不開了。

    晨光早至,田莊裡的白霧與祠堂裡的煙霧混作一塊,再也分不開了。

    ——————

    當范閒站在范族祠堂外的馬車旁喟歎時,幾乎在同一瞬間,跨越半個慶國的疆土,江南蘇州城外那座天下最大的莊園之一里,那個修葺的比范族祠堂還要高大威嚴的祠堂外,夏棲飛跪在祖宗的牌位前無聲哭泣。

    不,應該說是如今明家的七少爺,明青城,在祖宗們的牌位前顫抖著,讓淚水沖洗著自己的臉。

    明家當代家主明青達,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望著左下方哭泣的明青城,自己自幼離家出走的七弟。

    明蘭石站在四叔的下列,看著這位從來沒有機會進入祠堂祭祖的「七叔」,臉上保持著平靜,內心深處卻是充滿了挫敗感。

    四叔早在半年前就被蘇州府放了出來,從那以後,他就開始與夏棲飛綁在了一起,處處與明家做對,毫無疑問,那次未隧的暗殺事件,讓這位明四爺對於明家家主已經死了心。

    如今明家的情況很困難,用來流通的銀兩太少,只好向外伸手,雖說如今招商錢莊提供了極大的幫助,可是如果行東路和海上的生意沒有太大的好轉,再繼續借銀子,這……就會有太大問題,而且家族內部,如今又多了另一個勢力,姨***兒子們自然站在了明四爺的身邊。

    想到此節,明蘭石便很痛恨遠在京都的那位欽差大人,如今的局勢,都是那人一手造就,包括夏棲飛今日入祠堂祭祖,認祖歸宗,也是當年達成協議裡的一環。

    明蘭石不清楚父親為什麼會答應范閒這個要求。

    ……

    ……

    夏棲飛抹去臉上的淚痕,跪在地上,對著列祖列宗的牌位,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父親,母親……那個老妖婆已經死了,兒子終於回來了。」

    他自幼被明家趕出家門,無數次死裡逃生,哪怕後來成為江南水寨的統領,也只是想著有一日能夠憑借血火武力復仇,但他自己卻只能成為一個孤魂野鬼,從來不敢奢望……自己居然可以光明正大地重返明家!

    如今的他,已經不止是江南水寨的統領,更是不為人知的監察院四處駐江南路監司,他已經是夏明記的大東家,負責內庫貨物行北齊路的行銷,而此時……他又獲得了明家七少爺的身份,將來明家龐大的家產總有他的一份。

    甚至……有可能全部是他的。

    當然,夏棲飛心裡明白,就算日後明家成了自己的,可自己的,也就是小范大人的。自己眼下所獲得的一切,都是小范大人雙手贈予,夏棲飛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也是一個知道分寸,並沒有太大野心的人。

    只要能復仇,能回到明家,那一切都好。

    早已沒有當年狠勁兒的明四爺上前,將他扶了起來,安慰說道:「七弟,只要回來了就好。」

    「謝謝四哥。」夏棲飛站起身來,對著明家家主怔了怔,旋即笑了笑,說道:「大哥,那我先出去了。」

    明青達微微一笑,走近了幾步,湊到他耳邊,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七弟,時日還長,今天就不留你用飯了。」

    這是范閒離開江南前,強力逼明青達所應承下來的事情,今日他既然已經做到了,對明老七自然沒有太多好臉色。

    夏棲飛冷笑一聲,知道明青達話語裡隱著的意思。江南,明家,現如今已經分成了兩片,而至於將來誰執牛首,終究還是要看京都裡,宮裡鬥爭的輸贏。

    明青達這一年裡一直隱忍,用盡一切手段,拖延著范閒鐵血手段,為的就是爭取時間,等待著京都裡的反撲,而他相信,已經不用再忍太久。

    可夏棲飛的想法與明青恰好相反,他也在等,他等著小范大人全盤勝利的那一天,他從來不相信,小范大人會失敗。

    ……

    ……

    走出明氏祠堂的大門,夏棲飛看了一眼圓子裡面色各異的族中子弟們,臉上流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容,想來這些族中子弟,沒有幾個人真把自己當七爺看吧。

    明四爺一直跟在他的身邊,輕聲說道:「雖說我們這邊已經有三個人了,可他畢竟是家主,有些事情是瞞不過他的。」

    「生意上我們不要管。」夏棲飛的眼角殘留著淚痕,他平靜說道:「圓子裡的護衛能摻多少人就摻多少人,我會派人盯著,如果大勢定後,他還想苟延殘喘,就不要怪我們下重手。」

    明四爺吃了一驚,皺眉說道:「可不要胡來,全江南都盯著明圓,就算是小范大人也不敢做這等事情。」

    夏棲飛怔了怔,沒有再說什麼,向明圓外走去。

    圓外馬車旁,斷了一臂的蘇嫵媚正等著他,她看著夏棲飛臉上殘留的痕跡,知道他今日定然受了極大的情感激盪,強壓激動說道:「恭喜大當家。」

    「嗯?」夏棲飛笑了笑。

    「恭喜表哥。」蘇嫵媚溫和笑道:「恭喜明七爺。」

    ——————

    大年初一,京都王府,二皇子正在一面喝茶,一面與葉靈兒下著圍棋,忽聽得書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由微微皺了皺眉頭。雖說他如今在京都裡的勢力都被范閒拔的一乾二淨,但正如在抱月樓裡說過的那樣,他根本不著什麼急,因為這些都只是枝節問題,范閒一日動不了自己這個皇根兒,日後總是要輪到范閒著急的。

    管事叩門而入,也顧不得王妃正在座上,急惶湊到二皇子耳邊,將才聽到的那個驚天消息說了出去。

    二皇子的臉色馬上變了,兩根手指拈著的那顆黑色啞光棋子落下,落在了茶杯之中,發出了噗的一聲苦悶聲響。

    管事出去後,葉靈兒笑著問道:「又出了什麼事?」

    在這位未滿二十的年輕皇妃看來,自己的夫婿被自己師傅打的越慘越好,最好是打的他心灰意冷,再也不去理會那把龍椅的事情。

    范閒在京都打老虎,葉靈兒在王府裡偷著樂,此時看著夫婿臉色有些震驚,以為師傅又在出手做什麼事情,所以並不擔心,反而有種看好戲的衝動。

    二皇子許久後才緩解了心中的震驚,看著妻子愕然說道:「范閒他……今日祭祖去了。」
六卷 殿前歡 第五十九章 君臣之間無曖昧


  葉靈兒啊了一聲,直接掩住了自己的嘴唇,吃驚的說不出話來,雖說范閒入京後的那段日子裡,她天天在范府廝混著,在蒼山上打麻將,對於這位年輕師傅的心志有所瞭解,可是怎麼也沒有想到,在如今這當口,范閒竟然會如此勇敢地選擇了歸宗。

  二皇子看了她一眼,苦笑說道:「我在想,范閒是不是發了瘋。」

  「為什麼這麼說?」葉靈兒那雙如玉石一般的眸子裡閃過一絲疑惑,既然范閒敢去祭祖,定是太后與陛下都默許的事情,為什麼自己的夫君還認為范閒是在發瘋。

  二皇子搖了搖頭,說道:「對於如今的范閒來說,本身就只有四條路可以走,而他今日選擇歸宗,直接堵死了兩條路。」

  葉靈兒沒有開口繼續問,安靜地聽著。

  二皇子思忖了少許後靜靜說道:「他如今手頭的權勢太大,得罪的人太多,孤臣之勢已成……對於他而言,將來在慶國,要不然就是和我們這些人搶一搶那把椅子,要不然就是扶植老三上台,而自己隱在幕後,做一位攝政的王爺,只有這兩條路,才能保證他的家門安寧,不受翦除,可是他如今既然歸了范氏,便自然斷了繼位的可能,想用皇族子弟的身份攝政,也不可能。」

  葉靈兒皺眉說道:「就算他不認祖歸宗,可是以他的身世,不說陛下可不可能允許他繼位,至少整個皇族和朝廷裡的士子們,都不會同意,這第一項,本身就沒有什麼可能。」

  「什麼是可能?」二皇子說道:「他一天不歸范氏,就有被宮裡重新接納的可能,加上他手頭的權力,誰敢說他要爭這天下沒有可能?」

  「那第二項呢?」

  「一位攝政王爺,或許能夠讓宮裡的貴人和宮外的皇族軍方保持沉默,只要他姓李……可是一位姓范的權臣,要挾天子以令諸侯,這就……不可能。」

  二皇子平靜說道:「所以范閒今天歸宗,直接斷了前面說的這兩條路,我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麼。」

  「還有兩條路是什麼?」葉靈兒看著王爺臉上的莫名神色,忽然覺得一陣寒意湧上心頭,關切問道。

  二皇子停頓了片刻後說道:「將來父皇百年之後,不論是誰登基,只怕都會對范閒和范族進行大清洗,如果不清洗,誰也沒有把握能夠完全控制住大局。」

  這正是在抱月樓中,二皇子對范閒說過的那些話,但是他一直以為范閒會逐漸往皇族裡融入,爭取一個明面上的地位,不論是范閒自己去搶龍椅,還是幫老三,都是可行之途。

  以范閒如今的實力,以及他身前身後所連帶影響著的那些老傢伙們,沒有一個新登基的皇帝能夠放心看著他活下去。

  「所以很多年後,范閒只有兩條路可以走。」二皇子皺緊了眉頭,百思不得其解,「要不然就是束手待縛,滿門被抄斬,就如同當年的葉家。」

  他頓了頓,有些疲憊說道:「要不然……就是憑借他手中的權力造反,叛出國境。」

  他自嘲笑了起來:「當然,他手中的權力都是紙,掀不起多大風浪,父皇是個謹慎的人,范閒手中沒有軍隊,就永遠不可能真正的成就氣侯。」

  葉靈兒一驚,細細品味他說的這幾句話,發現如果以後的局勢真的這樣發展下去,自己那位師傅大人果然不可能有什麼好下場。

  她的小臉微微帳紅,說道:「你忘了一個可能性,如果真是三殿下日後繼承大寶,以他和范閒的師生情誼,並不見得會讓事情發生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二皇子笑了起來:「這話我對范閒也說過,三弟年紀還小,不過我可是看著他長大的,這小子,哪裡又是省油的燈,更何況,在什麼樣的位置上,就要考慮什麼層級的事務,有些時候,不是你我不想做,就可以不做的。」

  他平靜說道:「而且不要忘了,太子殿下才是真正的接班人,很多人似乎有意無意間因為他的平靜而忘記了這件事情,但我相信,范閒是不會忘記的。」

  「最重要的是。」二皇子緩緩低下頭,「不論是誰繼承大位,我們那位父皇在離開這個世界前,會眼睜睜看著范閒繼續集合了一大幫老怪物的實力,從而給他的繼任者帶來無限麻煩?這個國度是父皇的國度,他不會讓這個國度太亂,哪怕他死了也一樣。」

  妄論聖上之生死,不管二皇子是子還是臣,都已經犯了大忌諱,葉靈兒咬著嘴唇,沒有接話,轉而問道:「可這又不是范閒想過的生活,這是朝廷裡那些長輩們安排的,如果你是范閒,你又能怎麼做?」

  二皇子怔了怔,片刻後自嘲說道:「我也不知道會怎樣做,大概和他現在的情況差不多。只是天下之爭,不進則死,既然他親手放棄了前兩條路,那就應該退的徹底一些。如果我放在他的位置上,這個時候,我就應該進宮請辭了,不論是監察院還是內庫,他總要放一個出來……然後……純從理智上講,他應該表現的和緩一些,然後暗中向著我這邊靠一靠。」

  葉靈兒看著他。

  二皇子認真說道:「這是最明智的選擇,想必他自己心裡也明白,我是敢接受他的,而姑母,畢竟是他的岳母,有晨兒這層關係在,不見得不能盡釋前嫌。」

  葉靈兒搖了搖頭,歎了口氣,她知道自己的家族,那些遠在定州的軍隊,早已因為這門婚事,而成了奪嫡戰中的一個法碼,如果范閒再加了過來,自然……可她不想理會這些事情,忽然間覺著有些頭痛,難過地皺緊了眉頭。

  二皇子站了起來,看著窗外的淡淡天光,出神說道:「范閒如果不轉變,日後只有走入死局,他若有勇氣轉變,或者眼下會吃很大的虧,可將來卻可以為他和范氏謀取更大的好處和更穩定的和平,這都要看他怎麼想了。」

  他最後有些無奈地低下了頭:「不過……這兩年裡早就證明了,范閒他是一個不按常理行事的瘋子,所以我沒有這種奢望。」

  ——————

  在慶國絕大多數人看來,范閒那張溫柔可親的外貌之下,確實逐漸透露出了幾絲瘋狂厲殺之氣,不是說京都裡的夜戰殺人擒人,而是讓京都震驚的歸宗一事。

  五更冷時,范氏祭祖開始。

  午時,這個消息就已經傳入了各大府邸,一時間,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猜忖著事態後續的發展變化,在猜測著范閒對今後朝中權力的窺侍與慾望的懲落。

  就如同二皇子一樣,沒有人能想明白范閒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雖然說以往他只是頂著一個皇帝私生子的身份,根本看不到一絲入主宮中的希望,可是私生子的身份畢竟也是個身份,只要一天沒有焊死,便一切皆有可能,更何況這個身份在日後一定能起很大的作用。

  很久以前,陳萍萍就曾經想過,一旦太后不在了,范閒也不是沒有重新列入皇子隊伍中的可能性。

  而范閒今天搞的這一出,終於在自己的名字上烙下了范氏的烙印,斷絕了姓李的可能,在絕大多數人的眼裡,都顯得有些愚蠢或者說是衝動。

  便是在重重深宮之中,這個消息也驚住了許多位貴人們的心。

  淑貴妃正在用娟秀的小字抄錄著范閒送過來的天一閣善本,聽著宮女的回報,有些訥悶地搖了搖頭。

  寧才人正在她那個小院裡圍著樹打轉練劍,聽到這個消息後,臉上光芒一現,讚了范閒一聲有骨氣。

  漱芳宮中,宜貴嬪正在看著三皇子練字,聽著醒兒小聲的說話,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只是看著自己兒子的眼色複雜了起來。

  半晌之後,她將兒子拉到了簾後,對著他輕聲說出了今天京都裡最大的那個消息,說的極其認真和嚴肅。三皇子悚然一驚,小小年紀卻馬上明白了許多事情,先生歸宗,其實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自己。

  宜貴嬪最後認真說道:「平兒,你要牢牢記住,范先生為你所做的一切,如果日後你敢做出那些事情來,母親饒不了你。」

  三皇子低下頭,沒有說什麼。

  廣信宮中,一直幽居於此,不怎麼方便出宮的長公主李雲睿最先得知了這個消息,這位美麗的女子在稍微怔了怔之後,便笑了起來,所謂一笑百媚生,便是如此,竟將宮內宮外那些白幔清光,紙花玉樹的光采全都壓了下去。

  宮女小心瞿翼問道:「公主為何如此高興?」

  長公主緩緩斂去笑容,輕柔至極說道:「本宮忽然覺得,我那女婿真是位可人兒,識分寸,懂進退,說來只與他見過一面,真是可惜……明日安排他與婉兒進宮,本宮要瞧瞧這兩年不見,小范閒是怎麼成長的如此迅速。」

  宮女一怔,心想小范大人此舉明顯是衝動有餘,利害考慮不足,難道長公主是因此而高興?可是看長公主的臉色,明明確實是極為欣賞小范大人的舉動。

  含光殿裡,太后正在摳著念珠碎碎念著什麼,洪老太監佝著身子服侍在一旁,許久之後,太后歎了口氣,說道:「那孩子也算識大體,不容易了。」

  洪老太監微嘶說道:「小范大人不錯。」

  皇宮後方那座清幽的小樓裡,慶國的皇帝陛下一身黃袍,負著雙手,看著畫中那位黃衫女子微微出神,半晌後輕聲說道:「我們的兒子確實更像你一些,很驕傲,並不是我不想讓他回來,只是他不想回來……姓范也好,當年你和亦德曾經以兄妹相稱,就算隨母姓吧。」

  一陣寒冬微風穿樓而入,掀得那張畫微微飄動,畫中黃衫女子清麗面容稍一扭曲,便像是唇角泛起一絲嘲諷的笑容,似乎是嘲笑皇帝說出來的話,只怕連他自己都不信。

  ——————

  大年初一的下午,范閒坐在前往靖王府的馬車上,這是許多年來,范府與靖王府之間的老規矩,年後總要擇一日兩府人聚在一起熱鬧一下,范閒離開澹州三年,也早習慣了自家與靖王府之間古怪的親密關係。

  雖說弘成很淒慘的被禁足一年,這是范閒弄出來的好手筆,但范閒也清楚,這實際上是靖王爺狠手決斷,防止自家王府被拖入奪嫡一事,兩邊府上並沒因為子侄輩的那些戰爭而影響到感情。

  馬車微顛,婉兒出神看著范閒,半晌沒有說話。

  范閒笑了:「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

  「我在想,今天京都裡一定都在議論你。」林婉兒一笑說道:「都在罵你是個蠢貨。」

  范閒笑的更開心了,忽然間又沉默了下來,半晌後看著妻子的雙眼,認真說道:「我能瞞天下人,我不瞞你。」

  林婉兒微微一笑,正視相公的雙眼。

  范閒平靜說道:「其實原因很簡單,只有兩個。一,我從來都是把自己看成范閒,我是奶奶從小養大的,我不會再接受任何別的姓氏,歸宗祭祖,我一直願意,所以我去做。」

  林婉兒溫柔地靠在他的臂膀上,覺得他的體息很溫和純淨。

  「第二,不論是在江南亮明支持老三,還是在京都裡大殺四方,以至於今天認祖歸宗,我都是在明志。」范閒低頭,看了婉兒圓潤的臉蛋兒一眼,溫和說道:「澹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要想致遠,就必須明志。」

  「明什麼志?明志給誰看?」

  范閒沉默了,想到了皇宮裡與皇帝的那番對話,澹泊公啊澹泊公……

  「我不想當皇帝。」他平靜說道:「當然是給陛下看。」

  林婉兒擔憂地看了他一眼,雖然沒有說什麼,但范閒知道姑娘家早就已經看到了將來,自己有可能面臨,甚至是范府有可能面臨的滅頂之災。

  「逆流而上,不進則退,船傾人亡,這個道理我是懂的。」范閒微微偏頭,「似乎所有的形勢都逼著自己應該去爭一爭,可是皇上卻警告了我,我只好不爭了。」

  他笑著說道:「順流而下,終究還是舒服些,這天底下我沒有幾個怕的人物,可是對你舅舅,我那個便宜老子,還是有些害怕。」

  林婉兒笑了起來,但笑意裡依然有些憂慮:「可是將來呢?」

  「將來?」范閒說道:「陛下至少還能活二十幾年。我用一個不可知的將來的危險,換取了二十幾年的太平,或者說二十幾年陛下的信任,這個買賣,是很划算的。」

  「而且我不能曖昧,必須斬釘截鐵地表現自己的態度與心志,哪怕是站在老三的身後,也不足以說服很多人。」

  范閒揉著自己的眉心,有些疲憊說道:「男女之間可以搞搞曖昧,君臣之間這麼搞,那就容易死人,我相信陛下一定喜歡我的決斷。」

  他還有句話沒有對妻子說,所謂曖昧,必然是雙方面的,所謂決斷也是互起作用的,今天認祖歸宗,是他向皇帝表示赤誠,也自然看清楚了……皇帝不想讓他接這個天下。

  這個事實,讓范閒有些放鬆,而放鬆之後,卻多了一絲深深的隱憂,憂不在當下,而在當年,正如陳萍萍在那個夜裡確認的那樣,范閒也終於確認了,天子有疾,有心疾。

  馬車停在了靖王府的門口,早有各色下人在府外侯著,將范府來的貴客們接入王府之中。

  范閒領著婉兒跟在父親和柳氏身後,邁步而入。

  一眼望去,府中圓景依舊,只是湖那邊的白紗卻沒有懸起來,想來也是,今時是冬日怎會掛紗遮光,只是側頭看著身旁溫婉無比的婉兒,范閒依然想起了初戀時的辰光。

  一個有些蒼老恚怒喜悅諸般複雜的聲音響起,把范閒從難得的短暫美好時光中拉了出來。

  「你個小王八蛋,還知道來看老子!」

  靖王爺怒氣沖沖瞪著范閒,但那雙瞪的極大的眼睛裡,不知為何,卻流露出了一絲傷感與懷念。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六十章 記得當時年紀小


  只有湖對面的亭上還殘留了一些雪塊,溫溫薄薄地分成了無數白片,就像給深色的亭子打上了很多補丁。京都雪在臘月二十九便停了,三天內,靖王府內的僕役們早就將湖這面草地上的雪掃的乾乾淨淨。

  只是天寒地凍,草地上自然沒有什麼新鮮嫩活的草尖,有的只是死後僵直著身軀的白草,偏生卻沒有什麼人打理,看上去顯得有些荒敗。

  范閒安安靜靜地跟在靖王爺的身後,往圓子的深處行去,眼光卻在靖王爺微佝著的後背上看了兩眼。

  入王府之後,范尚書出面,擋住了靖王爺的污言攻勢,熱鬧了一番,但連柔嘉和弘成都還沒看見,靖王爺便忽然提出讓范閒跟自己去走走,雖然范閒不清楚王爺這個提議有什麼意圖,但看父親大人暗暗點了頭,便也隨他去了。

  一路行來,圓中並無太多景致,就連靖王爺日夜侍服的那幾畦菜地,也是幾灘亂泥而已。偏生靖王行在前方不說話,范閒也只好沉默跟著,一邊打量王爺的背影,思緒卻早飄到了別的地方。

  這位王爺不尋常,史書上也是見過這等自斂乃至自污的荒唐王爺,可是像這位靖王做的如此乾脆,實實在在對於權力沒有一絲渴望的權貴,實在少見。

  尤其是這一副蒼老的模樣,不知道當年是經歷了怎樣的精神打擊。

  一老一少二人便在菜地邊停住了腳步,靖王爺嘶著聲音說道:「第一回見你,就是在這菜圓子裡。」

  范閒想到那個詩會,想到萬里悲秋常作客。想到自己當時滿腦子意淫菜地裡有位語笑嫣然的白衣女子,卻看到了一位農夫……便忍不住笑了起來,應道:「王爺總是喜歡戲耍晚輩。」

  「這京裡的人,不止我一個人種菜。」靖王爺說道。

  范閒一怔。心想這不是一句廢話,京都雖然富庶,但依然有許多窮苦百姓,這些百姓們在院角牆下整治些菜地,補充一下日常地飲食,是非常常見的事情,但是靖王既然這麼說,自然有他的後文,於是他安靜聽著。

  「秦家那個老傢伙也喜歡種菜,只不過他只種白菜和吉卜」靖王爺唇角帶著一絲譏誚說道:「當兵的傢伙。只知道填飽肚子,根本不知道種菜也是門藝術。」

  范閒心頭一驚,細細品咂王爺地這兩句話。一時間不知如何應答。

  靖王爺走入爛泥一片的菜地裡,雙手叉著腰,看著四周荒敗景致,沉默半晌後說道:「你查清楚,山谷裡的狙殺是誰做的嗎?」

  范閒緊緊地閉著嘴。如今的他,當然知道山谷裡的狙殺是軍方那位老殺神秦老爺子一手安排,問題是。這是如今慶國最大的秘密,除了陳萍萍與自己之外,想來沒有幾個人知道,而靖王爺先談秦老爺子種菜,此時又說到山谷狙殺的事情,難道是在暗示什麼?

  可是……靖王爺常年不問政事,與朝中文武官員們都沒有什麼太深切的往來,他……憑什麼敢說山谷狙殺的事情是老秦家做地?

  只是靖王沒有說明,范閒也不知道自己猜想的是不是正確。而且自己也不可能把秦家的事情告訴對方,因為那涉及一個最深地死間,只得苦笑說道:「朝廷一直在查,院裡也在查,只知道一定和軍方有關,只是那人證已經死了,根本沒有線索。」

  靖王爺回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於他的無動於衷,以為這小子沒有聽明白自己的意思,惱火地哼了一聲:「蠢貨!」

  范閒苦笑,心想這種事兒,可不得裝裝蠢?

  「守城弩是葉家的。」靖王爺盯著范閒的眼睛,「但你不要忘了秦家。」

  王爺這話就說地太直接了,范閒想裝也無法再裝,心中在狐疑之外也是格外感動,這老傢伙,對自己也太好了些吧,皺眉問道:「我和秦家沒仇。」

  王爺哼了兩聲,沒有繼續說什麼,抬步出了泥菜地,再往圓子裡深處走去。

  范閒看著他的背影,隱約猜到了一點,王爺之所以敢推斷出秦家會出手,肯定是因為當年的事情推斷出來,只是秦家和當年太平別院血案地關聯……這可是父親大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就連陳萍萍,也是在那之後,又查了十幾年才查到的問題。

  王爺為什麼知道?

  想到此節,范閒心中熱血一湧,再也顧不得那多,直接趕上前去,抓住了靖王爺的袖子。

  靖王爺一怔,緩緩回頭。

  范閒望著他,極為誠懇說道:「當年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天下沒有誰知道秦家參與當中?為什麼京都流血夜的時候,這件事情沒有被掀出來。」

  ……

  ……

  「你問的太多了。」靖王爺歎息說道:「雖然我只是個不務正業的閒散王爺,但你記住,我畢竟也是皇族的人……至於我為什麼知道你身後那兩個老傢伙都不知道的事情,道理很簡單,因為當年我年紀還小,還跟在母后身邊。」

  王爺地眉角抖了兩下,露出很促狹的笑容:「年紀小,總是喜歡到處躲迷藏,所以有時候很容易聽到什麼內容,至於偷聽到了什麼內容,這麼多年裡,也沒有別的人知道。」

  范閒苦笑,欲言又止,王爺肯點出秦家,已經算是對自己異常愛護,可是那件事情如果涉及到太后,那可是王爺的親生母親,怎麼還能說下去?

  「雲睿那時候年紀小,這件事情和她沒關係。」靖王爺沉默一陣後忽然說道:,這一點,我還是想和你講清楚,你自幼便跟著范建和監察院,學會了很多,但有很多事情,也變得可笑起來。」

  此時老少二人站在寒冷的田壟上,不遠處便是靖王府的牆,牆外便是京都一成不變淒冷的天空,而范閒聽著身旁王爺的說話,心頭卻是溫暖無比。

  「什麼事情?」

  「不論是陳萍萍那條老狗,還是你父親,都是玩弄陰謀的高手,所以他們總喜歡把事情搞的很複雜,而且……最關鍵的是,他們誰都不信,而且最不信任的就是彼此。」靖王爺冷笑說道:「這是最愚蠢的事情,陳萍萍以前甚至還懷疑過雲睿,也不想想,那時節,雲睿才多大年紀。」

  范閒苦笑,父親與陳萍萍之間的相互猜忌與防範,自從母親死後便一直存在,越來越深,直至自己入京後才好了起來。

  「我把老秦家的事情嚥了這麼久,今天講給你聽,不是要你去報仇。」靖王爺平靜說道:「我只是覺得你得罪軍方已經夠多了,而我們慶國本來就是以軍立國的所在,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在軍中真正的敵人是誰,我擔心你會隨便死去。」

  隨便死去四個字,靖王爺說的很沉重,他已經不想再有誰這樣隨隨便便死去。

  范閒一揖及地,然後直起身子,問出了一個他最關心的問題。

  「王爺,您為何對我這般好?」

  ……

  ……

  靖王爺聽著這話,忽然怔了,怔了許久之後,忽然笑了。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尖,越來越淒厲,直笑的他肚子都痛了起來。蹲在了田壟之上,捂著小腹,半晌都抬不起頭來。

  范閒心頭微亂,有些木然地站在一旁,看著身邊的這位王爺,看著王爺頭上與他實際年齡完全不相符的花白頭髮在寒風裡飄拂著,看著他眼角因為笑容而擠出來地淚水,

  許久之後,靖王爺直起了身子,皺眉想了半天後說道:「我也不知道。」

  然後他走下了田壟。

  范閒依舊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後。

  「陛下和我都是由姆媽抱大的。」靖王爺平靜說道,臉上早已回復了往常的滄桑與寧靜。「那時候地誠王府並不怎麼起眼,在京都裡也沒有什麼地位,所以皇兄與我還可以四處玩耍。你父親當時也天天跟著我們,再加了宮……公中請來的伴讀陳萍萍,我們四個人天天混在一起,我年紀最小,當然最受欺負。」

  「後來皇兄范建和陳萍萍去姆媽的老家澹州玩耍。回來後就樂滋滋地說,在那裡認識了一個很有趣的姑娘。」靖王爺笑了起來:「後來沒過多久,那位姑娘便到了京都。找到了誠王府。」

  范閒也笑了:「那是我母親。」

  「是啊。」靖王爺悠然思過往,「狠得當時年紀小,我天天纏著你母親玩,嗯,當時我叫她葉子姐……你母親很疼我的,所以哥哥再也不可能讓陳萍萍來欺負我了,這樣很好。」

  一老一少二人邊說邊走,不一時來到了一間書房的外面,范閒雖然有心多聽王爺講些舊事。但依然將注意力放到了書房中,因為這間書房明顯少有人來,王爺日常喜歡種菜,自然不喜歡讀書。

  靖王爺推門而入,嘶聲說道:「坐。」

  范閒也不拂座上灰塵,很安穩地坐了下來。

  靖王爺在書櫃裡翻了半天,終於翻出了一本厚書,然後遞給了范閒,說道:「看。」

  范閒一怔,雙手接了過來,一看封皮,是農藝講習,不由訥悶地看了王爺一眼。

  靖王爺沉默了片刻後說道:「關於你的母親,我沒有什麼太多的話可以說,你問我為什麼對你這麼好……其實不對,我對你不夠好,至少我被他們瞞了將近二十年。」

  王爺緩緩走出書房,用微佝的背影對著范閒,聲音有些頹喪:「我一直以為她沒有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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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閒坐在滿是灰塵的椅子上,隨手翻閱著那本厚厚地農藝講習,心裡卻在想著靖王爺先前說的話,其實他能隱約捕捉到靖王的心思,那一抹青澀地,苦澀的,不能言諸於口,卻銘記終生的心思。

  當一位少年初始萌動,身旁多了一位溫柔、美麗、無所不能、無所不包容的姐姐時,難免會有這樣的一場故事發生。

  自己重生到這個世上時,已經是一個成熟地靈魂,但在前世,何嘗沒有過這樣的經歷,所有的男子,誰沒有過這樣地經歷?只不過正常的世人們,在成長之後,總會有真正甜美的果實,填補進自己的精神世界。

  而靖王的正常成長經歷,很明顯被慶國的大歷史從中打斷了,葉家一夕覆滅,靖王卻不能怒,無處怒,故而早生華發,身影微佝,只敬田圓不敬宮廷。

  范閒的手指翻動著微微發黃的書頁,忽然手指頭僵硬了一下。

  他看到了幾張薄紙,夾在厚厚的書中,心頭一動,快速地向後翻著,又翻出了幾張薄紙。

  紙上地筆跡很陌生,又很熟悉,書寫人的毛筆明顯用的不夠好,筆畫直直愣愣,就像是火柴棍在搭積木。

  紙上的內容,也並不出乎范閒的預料,上面記錄著某人對某人的某些建議,比如監察院,比如商賈事,還有幾張便條,是說今天想吃什麼,明天大家打算到哪裡去玩……

  范閒笑了起來,對著那幾張紙自言自語道:「你寫的別的東西,大概都被這天下人燒盡了,沒想到當年的小男生還留了幾張下來。」

  他偏偏頭,又說道:「不過你的字寫的真沒有我寫的好,而且盡在氣力放在大處,卻不放在小處,毛筆用不慣,就用鵝毛筆好了,對了,我在內庫那邊做了個小坊,專門做鉛筆,在這些事情上,我比你要聰明很多的……」

  沉默了片刻,范閒想了想,把這幾張紙收入了懷中,想來靖王爺也需要這種解脫。他站起身來,臉上掛著恬靜的笑容,走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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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王爺不在書房外,這王府范閒已經來過許多次,也不需要丫環帶路,負著雙手,搖啊搖著,便到了一排大房外面,這排房間攏成了一個獨立的小院,院門上卻掛著一把大大的銅鎖。

  范閒看著這把鎖忍不住笑了起來,走上台階大力叩門,喊道:「再不來開門,我就走了啊。」

  「別走!別走!」

  院內傳來一連串急促的呼喊之聲,有人急速跑了過來,大木門發出碰的一聲,想秘是那人撞在了門上,由此可以想見此人的急迫。

  大門開了一道小縫,范閒瞇著眼睛往裡面看去,不由嚇了一跳,發現對面也有一隻眼睛在往外面看著,而那人眼角明顯有幾塊眼屎,頭髮也是胡亂繫著,看著憔悴不堪。

  「見鬼!」范閒啐了一口。

  「你才是鬼!」被關在房內的靖王世子李弘成破口大罵道:「還不趕緊把我撈出來!」

  范閒看著他也著實可憐,忍不住歎了口氣,只是一口氣沒有歎完,便又笑了起來。罵道:「王爺禁你的足,我怎麼撈你?」

  「你給老爺子求情去!」李弘成已經快要被關瘋了,此時好不容易看到了一個不怕父王的傢伙,哪裡肯錯過。罵道:「你小子,還有沒有良心?你陰我黑我,用污言穢語噴我,我都認了……可我被關了這麼久,你就沒點兒同情心?想當初你剛進京都的時候,我對你差了?妓院帶你去,姑娘任你泡……」

  范閒堵著耳朵,聽著李弘成連番大罵,知道這傢伙著實太過淒慘,苦笑說道:「王爺關你也是為了你好。不然你若再出去和那幾哥倆折騰,折騰到最後,也不見得有什麼好下場。」

  「死便死了!」李弘成冷笑道:「總比被活活憋死地強。」

  范閒退了幾步。看了看這院子的格局,忍不住瞠目結舌說道:「天老爺……該不會,你就一直被關在這院子裡……關了一年吧?」

  ……

  ……

  李弘成怔了怔,啐罵道:「那不早得瘋了,青日裡只是不讓出府。雖說都是坐監,但王府這牢房總是大些。」

  范閒揉著鼻子,點頭讚歎道:「以王府為囚牢。心不得自由,世子此句,果有哲理。」

  李弘成哀歎道:「你小子就別刺激我了……本來我在王府裡聽聽戲也是好的,結果你小子一回京,就被人刺殺,又去殺人,我家那老頭子二話不說,立馬把我又關回了小院,你說我招誰惹誰了?」

  范閒透過門縫看著弘成可憐模樣。心中也難免同情和歉疚,他當然清楚靖王府弄這麼一出是為什麼,還不是靖王爺不想讓自己兒子摻和到那些事情裡,自己一朝回京,便對二皇子一系大打出手,如果李弘成還和二皇子綁在一處,誰知道自己會怎麼對付他。

  「得得。」范閒看了看四周無人,小聲說道:「我把你弄出來,帶你去逍遙逍遙,不過你可得答應我,別去見那些傢伙。」

  李弘成大喜過望,連連點頭,只是懷疑說道:「這鎖你可別弄壞了,如果想越獄,我自己不知道打將出去。」

  范閒從腰帶裡掏出一把鑰匙,嘲諷說道:「別忘了,我可是監察院出來的。」

  ……

  ……

  大銅鎖卡嗒一聲便被打開,被關在小院裡不見天日地靖王世子李弘成,終於得見天日,他大步邁出,看著四周開闊的環境,深深吸了一口氣,重重一拍范閒的肩膀:「算你小子還念舊情。」

  其實鬧這麼大動靜,王府裡的下人們哪裡會不知道,只是主事人既然是小范大人,救的又是自家世子爺,誰也不敢去阻攔。

  便在此時,忽然一道清清亮亮,有些著急,有些惶恐的聲音響了起來。

  「哥!你怎麼自己跑出來的了?」石階左下方不遠處立著位身穿杏紅大羅襖的貴族小姐,小臉蛋兒急的通紅:「當心爹爹打死你。」

  范閒一怔回頭,看著這位小姐,只見這位小姐依然是那副柔弱溫順的模樣,只是眉眼間較諸往年多了幾絲清麗與婉約,他不由心頭一驚,心想這才一年不見,小蘿莉怎麼就變成如此清純可人地少女了?

  那位小姐也看清了范閒的面容,大吃一驚,掩住了自己的嘴唇,那雙眼眸裡驚喜之後,忽然間似乎想到了什麼,馬上便生起一絲水霧,泫然欲泣。

  范閒心裡那個害怕,要說這京都他最怕地人,除了宮裡那位皇帝老子之外,便是面前這位對自己情根深種的小姑娘,記得當年姑娘年紀小,便天天纏在自己身邊,好在如今早已塵埃落定,自己是她……堂哥,他心裡便放鬆了不少,可今日驟見姑娘家傷心模樣,心裡感覺也是有些不順暢。

  姑娘家終於平伏了心緒,走到范閒微微一福,用蚊子一般的聲音說道:「見過閒哥哥。」

  聽著閒哥哥三字,范閒倒吸一口涼氣,心想又來了,又來了,卻是別無辦法,用長兄一般沉穩和藹的語氣說道:「見過柔嘉妹妹。」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六十一章 靴子裡的小


  范閒看著小姑娘便想逃跑,一扯弘成的衣袖,準備玩二子逾牆去,不料此刻一位下人不知道從哪裡鑽了出來,苦著臉對二人行禮說道:「世子爺,王爺知道你出來了,讓你去見他。」

  世子李弘成聽著這話,倒吸了一口冷氣,苦惱至極,後悔至極,卻也無可奈何,便當先去了,只是在臨走前,看了范閒兩眼,苦笑了一聲,內裡的情緒說不出的複雜。

  范閒自然明白,這位世子爺還在記恨自己破了他與若若婚事,只是這些事情他也沒轍,只好搖了搖頭。

  院外石階下,便只剩下他與柔嘉二人。范閒知道自己再也跑不了了,溫和地笑了笑,看著弘成的身影說道:「你哥當年何其儒雅的一個貴公子,如今怎麼變成這副模樣了。」

  柔嘉見他開口與自己說話,小臉上滿是抑不住的喜色,略有些結巴說道:「……自關……久了……天天罵人……越來越像爹了。」

  范閒一怔,心想確實,隔著門縫看世子,沒有把他看扁,但卻看出來了他與一般權力場中人不一樣的寬容與放下,這種品性自然是靖王遺傳的,所謂鬥爭,能勝能輸,這才是正理。

  他比劃了個手勢,請郡主當先行去。

  柔嘉一拉自己大紅襖下的襦裙,微羞低著頭,在前面慢慢地走著。

  范閒跟在她的身後,一面走,一面打量這位漸漸吐出花蕊來的姑娘,看著風中她鬢角上的絡絡柔絲。心頭微動。

  「柔嘉妹妹,最近女學裡有什麼新鮮事兒沒有?」

  「閒哥哥,沒有。」

  「柔嘉妹妹……」

  「閒哥哥……」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柔嘉妹妹喊地越來越順口。那小姑娘的閒哥哥更是從沒停過,就這般緩緩向前府走著,一路走過冷圓,走過寒徑,走過殘雪的亭榭,積水的假山窪。

  柔嘉郡主低頭行走,低聲回答,卻忍不住時時回頭望上一眼,旋又似受驚般扭回頭去。

  范閒在心裡歎息了一聲,加快幾步。走到她地身邊,與她並排而行。

  柔嘉郡主感受著身旁年輕男子的存在,吃了一驚。整個人走路的姿式都僵硬了一些,捏著襦裙的手指頭微微用力。

  范閒笑著說道:「這世道還真奇妙,當時哪能想到,原來你是我堂妹來著,這一聲閒哥哥喊的倒是貼切。」

  ……

  ……

  此話一出。柔嘉郡主心裡一陣慌亂,小臉蛋湧出幾道紅暈,也不再說話。只是一味沉默。這一對堂兄妹心知肚明,范閒此言何意——慶律裡寫的明白,似他們這種關係,不理會范閒究竟有沒有那個心思,但是……終是不可能的。

  柔嘉郡主自十二歲初見范閒後,小女兒家的心思全放在了對方的身上,不論是在王府的葡萄架下,范府地秋草圓中,蒼山別院裡。她總是喜歡看著范閒。

  小女兒情思,在范閒成婚之後也未曾淡過,她雖不敢去求自己的父王,但總是存著將來有特例雙妻的可能,可是誰知道日後京都裡竟暴出那麼大地消息——閒哥哥是自己的親堂哥!

  從那日起,柔嘉便知道這件事情不可能,只是兩年情思怎能一朝淡化,今兒個看見自己最喜愛的閒哥哥後,便又是一陣慌亂,此時聽范閒如此說,便知道對方是在提醒自己。

  但柔嘉郡主畢竟是個只有十四歲的小姑娘家,聽著范閒如此溫柔卻又嚴肅的提醒,她沒有如一般京都權貴女子那般轉過頭來幽怨地瞪他一眼,也沒有冷哼……只是將頭埋地更低了,更不肯說話了。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從她長長的睫毛下垂落下來,滴在她腳邊地青石板上。

  范閒瞠目結舌,一見女孩子哭,他便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柔嘉又往前走去,范閒趕緊跟在了身後。

  一路柔嘉低頭哭著,卻是倔犟地咬著嘴唇,死也不肯發出一些聲音。

  范閒是又憐又愛又生氣,正不知如何開解時,忽然發現柔嘉停住了腳步,回頭很認真地看著自己。

  范閒一笑,伸出手指頭,把小姑娘臉上的淚珠子彈落。

  柔嘉依然如往年那般柔順,定定望著范閒,吃吃艾艾說道:「閒哥哥,求你件事。」

  「什麼事?只要我能做到的。」范閒認真說道。

  「我知道……若若姐和哥哥的婚事,是你想辦法破掉的。」柔嘉低著頭,手指頭絞弄著襦裙,直將那淡粉色的襦裙一角絞出無數煩惱的皺紋。

  范閒一怔,沒想到這小姑娘家竟然將這件事情看的如此清明:「怎麼?」

  柔嘉款款一福,細蘆細氣,稚音猶存道:「日後宮裡肯定要給柔嘉指婚……如果柔嘉不樂意,就請閒哥哥多費心。」

  京都權貴之間的聯姻牽涉到太多政治上地交易,范閒的婚事,范若若未成的婚事,都是如此,以柔嘉郡主的身份,她的婚事自然也是由宮裡的貴人們,甚至是太后親自安排。

  范閒張大了嘴,半晌後卻是頹然無比地點了點頭,知道自己又被迫挑起了一個極重的擔子,這世道,著實古怪了一些,旁人都是在做媒,卻只有自己,儼儼然成了破婚的強者。

  柔嘉說完這句話,又見他點了頭,似是將先前一路鼓起的氣全數用完了,整個人頓時又難過起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頭提著裙子,加快速度往前府走去,再也不理會范閒。

  范閒在後面摸著後腦勺看著柔嘉郡主的身影,看著她低著頭,看著她依然不聲不響地哭著,心裡的感覺著實也不好受,心想這小姑娘家,真是一個比一個麻煩。

  ——————

  皇宮太極殿後方的長廊中,遙遙對著後方的高高宮牆,和宮牆下的一株株冬樹。宮中禁衛森嚴,尤其是接近內宮的所在,更是嚴禁有人喧嘩,更不可能有人在此做出什麼太過放肆的舉動。

  但是那些穿來行去的宮女太監們,此時看到長廊下那個正在伸懶腰,做壓腿運動的年輕官員時,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去呵斥,也沒有人敢去提醒什麼。

  內宮本來就不可能有年輕官員入內,如果有,那就只有一個人,也只有他,才敢在皇宮裡也如此瀟灑自在。

  長廊下一名年輕官員收回壓在大圓柱上的腿,回頭看著滿臉彆扭,想笑又不敢笑的中年太監,罵道:「笑個屁!這宮裡這麼大,自然腿會酸,也不知道你們這些傢伙的腿腳功夫怎麼這麼好。」

  這位年輕官員自然就是范閒,他是皇帝私生子的事情,天下皆知,加上這些年來聖寵無以復加,與宮中各位貴人、大太監的關係也是融洽,還曾經在宮中養了一個月的傷,所以宮女太監們都習慣了他在宮中的存在。

  也只有他才有這種膽子,在內宮裡做廣播體操。

  今兒個是陪婉兒回娘宮,甫一進宮,婉兒便被太后留在了身邊,再也不肯放走,說是要留最疼的外孫女過夜,范閒無可奈何,只好帶著各式禮物,往各宮裡走,這回京後就走過一道,如今再來一道,實在是有些煩悶,所以覷了個空,在太極殿後方的長廊下歇歇腳。

  陪著他、抱著一大堆禮盒的太監是戴公公,他聽到范閒罵自己,不驚反喜,笑嘻嘻說道:「剛范大人可是九品高手,我們這些奴才哪裡能比?」

  戴公公當年也是極得聖寵的一位,雖是淑貴妃宮裡的人,往各府上宣?的緊要差使都是他在做,只是後來因為他侄子的關係,又牽扯到范閒與二皇子的鬥爭,便放了閒職,後來又因為懸空廟的刺殺,硬是被趕到了偏局中,若再耗個兩年,只怕就要死無草蓆蓋身。

  全虧了范閒替他不停說好話,皇帝猶記得他當年服侍的好,這才饒了他一命。讓他回了內宮做些閒差。

  對戴公公而言,范閒就是他的救命恩人,甚至是他的半個主子,比淑貴妃更重要地人物。哪裡敢不服侍周到。范閒腳下的靴子發熱,他乾脆也不全拉好,就這樣趿拉著往長廊那頭走去。

  戴公公看了他腳下一眼,為難說道:「大人,在宮裡還是講究些。」

  范閒看了他一眼,正想再調笑幾句,忽然瞧見打走廊盡頭走來了幾個太監,其中當頭一位年紀輕輕,模樣有幾分臉熟,臉仰的極高。一身的驕橫味道,後面地幾個小太監半佝著身子跟著,看著就像是奴才的奴才。

  「是小洪公公。」戴公公斂神靜氣。在范閒身後提醒道。

  范閒眉頭微皺,也不說什麼,直接迎了過去。

  兩邊人便在走廊中間對上了,范閒清清楚楚地看著那驕態十足的年輕太監臉上的那幾顆青春痘,也不說話。便是站在了原地,冷漠地看著對方。

  洪竹一愣,他知道范閒是等著自己向他行禮……只是他如今已然是東宮的首領太監。而且陛下最近偶爾也會讓他去御書房幫忙做事,比諸當年在御書房抱冊時更加風光,這宮裡誰不敬他?就算是朝宮入宮對自己也是客客氣氣的,除了舒大學士之外,還沒有哪位大臣,敢等著自己先行禮。

  他認識范閒,當然知道范閒不是一般的大臣,可是看著范閒那副冷漠之中夾雜著不屑的神色,他的臉色便懲的通紅。硬是不肯先低頭。

  雙方便僵持在這裡。

  跟著洪竹地那三四名小太監職屬太低,卻是根本沒有見過范閒的面,哪裡知道這個年輕官員就是權勢薰天的小范大人,看著這一幕,心裡急著替小洪公公出頭,尖聲說道:「這位大人,怎麼卻在宮禁重地裡亂走?」

  戴公公躲在范閒身後偷笑,他如今早已沒有當年地地位,在宮裡被洪竹等人欺壓的不善,此時見對方那些蠢貨要得罪范閒,心裡說不出的開心,正想說兩聲什麼,卻被范閒揮手止住。

  范閒微笑看著洪竹身後那幾個小太監,好笑說道:「入宮沒多久吧?這宮裡不認識本官的人倒是不多……本官也沒有亂走,只是奉旨去漱芳宮晉見。」

  果然是幾個入宮沒多久的小太監,居然沒有聽出這話裡地意思,直著脖子說道:「好大的膽子,漱芳宮在哪裡?你們怎麼在這長廊裡停留?仔細小洪公公喚侍衛來將你打將出去!」

  他是替主子懲聲勢,卻哪裡知道是在給主子惹禍,果不其然,洪竹看見范閒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溫柔,自己地臉色馬上就變了,又驚又懼又惱,回頭痛罵了那幾個小太監兩句,這才緩緩對范閒行了一禮,說道:「奴才見過小范大人。」

  小范大人四字一出,那幾名小太監頓時知道……自己完了!滿臉驚恐地看著范閒,趕緊跪下求饒。

  范閒卻是看也懶得看那幾名小太監,只是盯著洪竹的臉,譏諷說道:「家父范尚書,故而世人稱我小范大人,你這奴才,又是哪門子的小洪公公?洪公公知道這話,仔細剝了你的皮!」

  洪竹滿臉驚懼與戾狠,恨恨盯著范閒,一字不吭。

  「自己掌嘴。」范閒皺眉說道。

  洪竹咬牙切齒說道:「奴才是東宮的人,小范大人乃是朝臣,怎麼也管不到宮裡吧?」

  范閒也不說話,只是冷冷看著他。

  被那兩道眼光所逼,洪竹無可奈何,只得輕輕往自己的臉上扇了一耳光。

  這一耳光落下,范閒身後的戴公公是樂開了花,準備晚上就在皇宮裡好好宣傳一下,而洪竹身後幾位小太監卻是嚇得半死,他們都知道小洪公公在宮裡的地位,哪裡知道只是小范大人一句話,小洪公公便只能自打嘴巴。

  看來……這小洪公公確實不如小范大人厲害。

  范閒往旁邊側了側身子,擋住了戴公公的視線,趁著那幾名太小監跪在地上地機會,向洪竹使了個眼色。

  洪竹看的清楚,眼神裡卻在叫苦,表示自己此時實在無法找到方便的地方說話。

  范閒點點頭,冷漠說道:「滾。」

  於是洪竹一拂袖子,又惱又羞地帶著幾個小太監往長廊那頭去了。

  看著這一幕,戴公公對范閒媚笑說道:「讓這狗奴才再囂張,仗著皇上和皇后都喜歡他,在宮裡盡瞎來。」

  范閒笑道:「這宮裡確實不好瞎來,呆會兒去漱芳宮,我還是得注意下儀容。」

  也不等戴公公再大義凜然地說什麼,他蹲下去,一邊把腳下的長靴往上拉,一邊將靴下踩的那張紙塞進了靴子裡。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六十二章 宮裡那些……破事兒


  漱芳宮裡,宜貴嬪眉開眼笑,看著書桌邊的兩個人。范閒正在盯著李承平抄書,這書的內容是什麼,宮裡沒有多少人在意,但關鍵就在於這個盯字上面,關鍵就在於范閒與李承平的師生關係上。

  宜貴嬪不是一個精於算計的厲害貴人,相反,她在這個陰森森的皇宮之中,一直保有著黃花閨女時的疏朗與開明,因其純,因其真,才會受到陛下的寵愛,生下了三皇子。

  以慶國皇帝毫不在意男女之事的風格來看,當皇后生下太子之後,只怕根本就沒有準備再要孩子了,以此可見,宜貴嬪的心性,確實投了皇帝的性情。

  便是宮裡其餘的人也是一樣,總覺得這位出身柳氏的貴嬪,一天到晚精力十足,嬌媚活潑,讓人看著便身心舒暢,和那院裡的寧才人一樣,都是皇宮中的另類,只是她這個另類更討人喜歡些。

  所以即便皇太后因為柳氏范族外戚勢力的緣故,對於三皇子一向不是怎麼很親近,但對於宜貴嬪也沒有什麼惡語——眾所周知,宜貴嬪御下極寬,待人極厚,從來沒有什麼害人的心思,這是宮中十來年裡默默得出的結果。

  但是不願意算計,沒有什麼害人的心思,並不代表宜貴嬪真的就沒有自己胸中的算盤,不然當年也不會藉著范閒救了三皇子的機會,便讓三皇子拜范閒為師,而且將漱芳宮裡的一應資源都向范閒敞開。

  她知道范閒對於漱芳宮的重要性,所以在無人處總是刻意籠絡。皇家一向對外戚盯地嚴,但范閒卻有個橫亙於外戚、朝臣、皇族三面間的複雜身份,漱芳宮與范閒交往,宮裡的人說不出太多話來。

  ——范閒在朝中的地位越穩固。漱芳宮在皇帝心中地地位也就越穩固。

  只是偶爾思及范閒的權勢與聖眷,宜貴嬪的心中也總會有些訝異,皇帝陛下,也太寵他這個私生子了。

  因為范閒的極為受寵,宜貴嬪不是沒有警惕過某種危險,只是那種警惕絕對不能宣諸於口,所以她一味沉默並且保持著爽朗嬌媚,直到范閒歸宗,她才真正確認了范閒的心思,從心底深處湧起無限感激。

  所以此時。她看著范閒與自己兒子並排坐在書桌的場景,無比快慰。

  ……

  ……

  「聽說先前在殿後長廊上你碰著一個人。」

  宜貴嬪的貼身宮女醒兒收到了宮內的一個風聲,便急忙告訴了自己的主子。宜貴嬪心頭微動。將范閒輕輕招至偏廂間,睜著眼睛,很認真地問道。

  范閒揉了揉有些發酸的手指頭,笑著說道:「洪竹那奴才,現在越來越放肆了。見著我居然不行禮,走路都是在用鼻孔看路,我代陛下教訓了他一下。」

  用鼻孔看路。這形容有趣俏皮,宜貴嬪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但旋即將笑意一斂,輕聲說道:「忍洪公公如今是宮裡地紅人,東宮的首領太監,而且陛下似乎也挺寵愛他,準備讓他回御書房。」

  她看了范閒一眼,宮裡所有人都通過各自的途徑將洪竹地晉身履歷摸的清清楚楚,都知道洪竹在御書房當差。眼看著就要爬上去的時候,是范閒的一個暗奏,讓洪竹丟了差使,被趕到了東宮。

  宜貴嬪知道范閒與洪竹不對路,但是洪竹如今已經在東宮又爬了起來,陛下似乎也對當年的舉措有些後悔,她不得不提醒范閒一聲,像這種大太監,他雖然不懼,但身為外臣,總要防著宮裡這些太監們吹陰風。

  范閒搖搖頭,冷笑道:「這樣一個縱容家兄強霸百姓田產地小奴才,想回御書房,哪有那麼簡單?」

  她斟酌少許後,軟聲說道:「你何必和一個奴才計較?如果他真回了御書房,兩邊結怨深了,也怕不方便……再說,宮裡都在傳,這位小洪公公是洪公公的什麼人,你的身份畢竟是朝臣。」

  慶國地太監一向沒什麼地位,自開國以來便嚴禁太監干涉政務,輕者逐出宮去,重者當場杖死,只是開國數十年,總有一兩個異類,而一向在含光殿外養神的那位洪老太監,自然就是這麼一位特殊人物。

  這位老太監也不知在宮中呆了多少年,深得太后和陛下的信任,而且本身也是位神秘至極的強者。如果洪竹真是洪老太監什麼人,只怕范閒也要忌憚三分,只是范閒當然清楚這其中的緣由,忍不住笑了起來,卻也不可能對宜貴嬪講,只得笑著說道:「姨,你就甭擔心了,我自有分寸。」

  宜貴嬪見他不在意,忍不住又勸說了兩句,看沒什麼效果,才悻悻然入了後寢,懶怠再和這娘家的倔強孩兒說道。

  范閒又湊到老三桌子邊上說了幾句什麼,便在老三依依不捨的眼光之中離開了漱芳宮。

  今日婉兒要在太后的含光殿裡留宿,還不知道這一住就是幾天,范閒夫妻入宮,卻只得一人回去,走在皇宮神武門那長長陰沉的門洞之中,他孤家寡人,看著身後模糊地影子,心裡老大不快活,一方面是覺著婉兒在皇族之中果然極為受寵,另一方面卻是在暗罵,那個老太婆只知道祖孫怡情,卻哪裡想過自己小夫妻二人也是久別重逢。

  他滿臉不爽地出了宮,卻看著大殿下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不由沒好氣道:「自開國以來,禁軍大統領兼侍衛大臣的,沒有幾個人像你一樣天天守在皇宮門口……這不是行軍打仗的時候,這是太平盛世,守在宮門口,是準備看誰笑話?」

  大皇子斂了笑容,冷哼一聲,說道:「你有什麼笑話可以看?覺得晨丫頭不隨你回府丟了臉面?甭忘了,我那妹妹自幼可是在宮裡長大的,你似乎早就忘了這些。」

  范閒回京後和大皇子見過兩三面,只是身邊一直都有外人,不好說些私己話,而且雖然在陳萍萍和寧才人的親切關懷下,這兩兄弟早已組成了不須言明的結盟,但畢竟大皇子所處的位置不一樣,他是所有皇子們的兄長,並不願意看著太子殿下和老二就這麼被范閒一步步玩到消沉,所以兩個人之間還是有些隔膜。

  「今兒不和你多說,我急著回府辦事。」范閒看著大皇子的神情,就知道這位軍中猛將,政治上的處女準備和自己說什麼,連連擺手。

  大皇子沉聲斥:「我今兒也不打算為晨丫頭的事情教訓你,只是你北邊那個女人究竟準備怎麼處理?」

  范閒一怔,這才知道原來又是家務事來了,不由苦笑了起來,說道:「我說大殿下,這是為臣的家務事,婉兒既然嫁給我,就不需要你再來操心了。」

  最初他對於大皇子和婉兒的親密便有一些微微醋意,此時逮著機會,便冷冷地打了回去。

  大皇子大怒,強行壓下怒火,說道:「誰耐煩管你?只是王妃說過年後你還沒有去本王府上坐坐,讓我來問你,是不是不打算來了。」

  王妃自然就是范閒親自護送南下的北齊大公主,范閒摸摸腦袋,說道:「殿下府上,我自然是要去的,大約便在後日。」

  大皇子見他應了下來,點了點頭,也不再管他。范閒忽然想到一椿事情,說道:「我把弘成也帶來。」

  大皇子微異,看了他兩眼,心想弘成那小子不是因為你的緣故被禁足嗎?

  范閒沒有解釋,只是皺眉說道:「話說回來,祟蔥巷那宅子你到底還要不要?人堂堂一位胡族公主,總不能就擱在那院子裡發霉吧?」

  大皇子一窒,半晌說不出話來。

  范閒看著這幕就確認了,當初在西征軍回京的途中,這位大皇子殿下肯定與那位胡族公主瑪索索有過無數夜露水上的故事,只是不好再刺對方。他拱拱手便上了那輛黑色的馬車。

  ……

  ……

  待回到范府,進了圓內三角區那間最隱秘地書房,確認了四周沒有什麼耳目,便是虎衛和那位皇帝埋在范府裡的僕婦也都離這間書房遠遠的。范閒才叉開雙腿,十分舒服地躺在了矮榻之上,將一雙穿著內庫出產純祟毛襪的腳,對著書房地大門,憩意地讓熱氣蒸騰,讓酸帳的腳丫子快活。

  那雙靴子擺在榻下。

  那張紙條已經被他拿在了手中。

  他與洪竹之間的關係,沒有任何人知道,甚至連陳萍萍和父親都不知曉,便是親手處理了穎州事宜的蘇文茂,也不知道他是在為洪竹報仇。猜也猜不到這方面去,洪竹可以說是范閒埋在皇宮裡最深的一枚釘子。

  也正因為如此,雙方之間根本不敢冒險建立一個常規的情報系統。洪竹有什麼消息都很難傳遞出宮。

  當然,皇宮內的一般消息,都有宜貴嬪和范閒交好的幾位大太監打理,也不怕耳目不通。洪竹既然冒險傳消息給他,那這個消息。就很值得重視,更何況年前入宮裡所看見洪竹的那一絲恐懼,更讓范閒有些好奇這張紙條的內容。

  ……

  ……

  范閒看著紙條。不由眼睛微微瞇了起來,等看到最後,更是壓抑不住心中驚駭,直接從榻上坐了起來!

  他開始看這個紙條時,還有些不以為意,覺得洪竹太過行險,可是看到最後,終於看明白了洪竹話語裡隱著地意思,嚇的他再也躺不住了。

  紙條上寫的很簡單。具體人物代稱,用地也是一些范閒最開始和洪竹商量好的隱語,范閒看的十分明白。

  最開頭的一段內容,寫的是太子行床時地一個古怪習慣,總是喜歡將宮女和侍妃的衣裳掀起來,蒙住她們的頭,只露出她們赤裸地下半身。

  第二段內容,寫的筆跡有些顫抖,明顯洪竹寫的時候也在害怕。

  上面寫著,在范閒離開京都的這一年裡,太子的身體漸漸好了起來,花柳病似乎也被治癒了,只是行房時的習慣依然不改,而且有幾次太子飲的有些醉時,隱約聽著在銷魂那一剎那時,喊出了姑姑二字。

  姑姑?

  姑姑!

  如果僅限於這兩段內容,范閒也只能通過這個情報確認太子殿下對於長公主殿下的美麗容顏,完美身軀有無限的暇想,雖然稍嫌變態,但是對於前世曾經經歷無數肥水文洗禮地范閒來說,實在是算不得什麼。

  真正把范閒嚇的從榻上跳將起來的,是洪竹傳信中所寫的第三段內容,只有一句話。

  他說,這幾個月裡,太子很少親近東宮裡的宮女和侍妾了,而且精神很好。

  ……

  ……

  很簡單,甚至在一般人看來很沒意思的最後一句話,卻把范閒嚇的不輕,這張紙雖然寫的隱諱,但是在有心人眼中,還是知道是在說誰,洪竹肯定是看到了什麼,或者聽到了什麼,卻根本不敢寫在紙上……

  姑姑?范閒在書房裡急走數圈,嘴唇有些發乾,終於在矮塌前站定,一搓手將這張紙毀成碎末,臉色極為古怪,許久之後,才低聲罵了一句:「你他媽的以為自己是楊過啊!」

  范閒傻了,他徹底傻了,雖然金先生,仲馬先生都曾經教過他,這世上最骯髒的兩個地方就是皇宮和妓院,前世的歷史也曾經用髒唐臭漢四字給過他一些心理建設,可是真正知道了宮裡那些事兒,他這位慶國最大的妓院老闆依然止不住瞠目結舌,大感震驚!

  他走到桌旁端起一杯冷茶喝了,澆熄了內心的那抹震驚與荒謬感,好不容易才平靜了下來,他終於知道了洪竹的恐懼從何而來,任何一個人,知道了這樣一個不容於世的亂倫故事,第一個反應就是害怕被人殺了滅口。

  同時,他也知道了太子為什麼最近如此平靜,如此顯得胸有成竹,原來……他有把握讓長公主真正地捨棄二皇子,轉而支持自己。

  可是……如果長公主是在玩弄太子殿的感情呢?

  范閒忽然想到這點,馬上又搖搖頭,給了自己一個輕輕的耳光,這麼大的事兒,自己究竟在想什麼?難道還要替老二考慮?自己必須從這個消息裡獲得最大的好處才是真的。

  可是他的腦海裡依然忍不住浮現出廣信宮裡那種畫面,不由打了個冷噤。

  他的心裡確實不舒服,一方面是很莫名其妙地替長公主不值,這位慶國第一美人兒,未有絲毫韶華漸褪之跡的絕世佳人,怎麼能用自己的身體當武器?縱使坊間一直傳言長公主殿下養了許多面首,可范閒依然下意識裡不想相信這個。

  不爽的第二個原因是,不管怎麼說,長公主都是自己的丈母娘,太子這個小王八蛋居然和自己的丈母娘有一腿,那自己在梧州的老丈人帽子怎麼辦?自己……又他媽的算什麼!

  范閒站在桌邊拳頭微微用力握著,心裡頭一陣毫無道理的憤火,明明是一件可以讓他用來大作文章,直接把太子整垮的消息,但卻讓他一點都開心不起來,總覺得自己被太子佔了天大的便宜。

  同時,他也有些惱火於洪竹的膽大,其時踩在靴腳下的紙片,也不知道有沒有被那些跪在地上的小太監們看到一角,這事兒如果傳了出去,范閒也很難保住他。

  他在桌旁沉默了許久,終於從那種荒謬的失敗感與憤怒中擺脫了出來,深深地吸了兩口氣,決定還是要好好地利用一下這個驚天的消息。

  只是……

  如果不能和洪竹當面交談,從皇宮內部著手,也根本沒有法子把這件事情的影響發揮到極致,總不可能讓監察院八處再去市井裡散佈流言。

  長公主與太子有染?范閒可不想冒著陛下震火,太后老羞成火,清查監察院的風險扔出這些流言,他必須讓皇帝或者太后,親自發現這個宮廷內的醜聞!

  他下了決心,一定要好好地安排一個計劃,同時,在趕在離京之前。與洪竹二人商定計劃實施的所有細節。

  而說到計劃、陰謀這些字眼,擅長狙殺和小手段的范閒並沒有太多信心,他馬上想到了自己最得力的助手,那位白衣飄飄地公子。於是他馬上走出書房,直接穿過後圓上了馬車,竟是連後方范府前宅傳來的宣旨聲音都沒有聽到。

  ——————

  馬車行至監察院那座灰黑方正的建築,范閒急匆匆地跳下車來,皮靴踩在天河大道兩旁堆著的殘雪上,發出哧地一聲。

  一路往院裡走,一路便有迎面撞上的監察院官員滿臉震驚地行禮、讓路。這些官員們看著提司大人陰沉的臉色,急匆匆的步伐,心裡都在想,不知道是京裡哪位大人物又要倒霉了。

  推門進入密室。並不意外地看見窗邊黑布旁邊的桌後,坐著一位穿著素色厚衣的年輕官員,在整個監察院裡。不喜歡穿官服,也有資格不穿官服的,就只有如今的四處頭目,監察院全權代理人物,言冰雲。小言公子。

  范閒將身上披著的蓮衣扔到椅子上,將門關好,看著窗上的黑布皺了皺眉頭。直接走到窗邊,將那塊黑布扯了下來。

  外面地天光和殘雪的反光一下子湧入了陰沉的房間之中,亮堂堂地。光線的驟然加強,讓言冰雲的眼睛被刺了一下,他下意識裡抬手去擋了擋。

  「你又不是陳院長。」范閒皺眉說道:「不用總把自己藏在黑暗裡。」

  言冰雲把手放了下來,有些無奈地搖搖頭,這塊黑布擱在這個密室的窗上已經有好些年了,已經成為監察院最別緻的風景,誰敢輕易去動?也只有提司大人才會如此不把陳院長地意思放在心上。

  范閒看著言冰雲有些蒼白的面容。憔悴的神色,不由搖了搖頭,如今地監察院,陳萍萍不怎麼管,自己也懶得管,一切事情都堆在言冰雲一個人身上,看他這模樣,只怕許多天沒有好好睡一覺,范閒心底湧起淡淡歉意。

  他走到窗邊,瞇眼看著遠方的皇城,說道:「院長用這麼一塊黑布遮著,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言冰雲沒有說話。

  范閒看著遠方巍峨的宮城,忽然間對自己來監察院找言冰雲的決定產生了一絲懷疑,那件事涉及皇室尊嚴和慶國的將來,而小言公子,向來是以朝廷的利益為最高準則。

  他回頭看了言冰雲一眼,實在不敢冒這個險。

  ……

  ……

  (作者:有兩處硬傷,以前兩個閒白寫錯了,應該是陳萍萍年紀比皇帝大。還有靖王比雲睿大,只是大一點兒,腆著臉致歉。)

  關於太子不入皇子序列的問題,我以前就是這麼設定的,至於說這麼設定好不好,合不合理,那要另一說,只是我就喜歡這麼玩,根本不存在寫了老三忘了太子的問題,統共才四個數,我有五根手指頭,能數過來……也許不合理,但我不在乎。

  再說李雲睿,以前就說過,雲睿十五生婉兒……京都事發時,雲睿才十二三歲,我認為但凡小女生,都是純淨地珍珠。

  至於靖王說捉迷藏,這是帶的閒筆瞎話,似那般大的事情,當然不可能是在皇宮裡捉迷藏就能偷聽到的。身為皇族的靖王爺他的難處,是個最無奈的人,他只是提醒范閒秦家的事情,卻不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范閒。

  ……靖王只是需要一個告訴范閒的理由,范閒也心知肚明地接受這個理由,聰明人,就應該不會問太多。這點我寫的很小心小意,應該沒什麼問題。

  靖王如今年紀並不大,有朋友說看著和最初老花農的印像不合,感覺不對勁兒,那又是我設定的問題了,最初便是要寫這麼一個頹敗王爺,初戀早喪,便縱情聲色,早生早育,早生華發,早生老態而已

  ……

  由此可見,男子應該惜情惜精,大家不要早戀。

  書裡肯定有很多硬傷,這個肯定承認,只是認了……只怕也沒時間改,畢竟不是寫論文,我沒有那能力和精力,每日要寫,很辛苦的。請大家多多體諒,萬分感謝,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閱讀指正和諒解。
第六卷殿前歡  第六十三章    再見長公主
  
範閒沉默了很久,終於還是打消了讓言冰雲佈置此事的念頭,一方面是他要保證洪竹的安全,另一方面就是,他清楚小言公子這張冷漠外表下對於慶國朝廷的忠誠,這種險,斷然不能隨便冒。

    他看著言冰雲並不怎麼健康的面色,皺了皺眉頭,回身將手指頭搭在了言冰雲的腕間,頓了頓。

    言冰雲心頭微微吃驚,臉上卻依然是冰霜一片,沒有絲毫反應。

     “身體怎麼差成這樣了?”範閒皺眉說道:“聽說你這幾天都沒有回府?”

    言冰云隨手整理著桌上的捲宗,應道:“天牢里關著三十幾名京官,天天都有人上大理寺喊冤,又急著把所事的事情整理清楚,兩邊一逼,哪裡還有時間出這院子。”

    範閒注意到密室內一片整潔,包括那張大木桌上的捲宗也是分門別類,擺放的極為整齊,不由笑了起來:“這間房子比院長在的時候還要清爽一些,看來你確實挺習慣做這個行當。”

    言冰雲也覺著有些乏困,伸著兩隻指頭用力地捏揉著眉心的皮膚,直將那片白皙全捏成了紅色,才讓他的精神恢復了一些。

     “回去吧。”範閒看著這幕直是搖頭。

    言冰雲沒有理會他,又取出一封卷宗開始細細審看,頭微微低著,輕聲說道:“你要打二皇子,打了這麼多人,總要人處理。你和院長大人都愛偷懶,可是監察院總不能靠一群懶人撐著。”

    範閒聽出了一絲埋怨味道,反而笑了起來。

    言冰雲似乎很不適應範閒盯著自己的辦公,半晌後合上卷宗。抬起頭來說道:“雖然說二皇子在朝中的勢力被你拔光了,但我想提醒大人您一點。”

     “什麼事?”

     “你只是確去了二皇子身邊的枝葉。”言冰雲平靜說道:“他身下最粗壯地那棵樹,你的斧子並沒有能夠砍進去。”

    範閒知道言冰雲說的是葉家,那個遠在定州牧馬,但五天可至京都,家中供奉著一位大宗師的葉家。自從二皇子與葉靈兒成親之後,毫無疑問,二皇子地靠山除了長公主之外,更多了葉家這麼一棵參天大樹。

    此次京都夜襲計劃,只是將二皇子在朝中的中堅官員和隨身的武力清除乾淨。卻沒有對葉家造成任何損失。只要葉家仍然堅立於定州,二皇子便沒有經受真正的損害。

    範閒嘆了一口氣,有些無奈。他本來是指望用山谷狙殺時繳獲的三座城弩,把葉家也拖進水里,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北齊小皇帝的國書私信,遙自萬里之外的問候。卻逼得南慶朝廷就此中斷了調查,讓范閒想去栽贓葉家也沒有辦法。

     “葉家的事情以後再說吧。”

    言冰雲看了他一眼,皺眉說道:“二殿下的根基在葉家。不過正因為如此,他如今對於長公主的依賴程度就降低了……

    這位範閒最倚靠地頭腦,話有不盡之意,深入範閒之心,他無來由地心中一震,聯想到今天得知的那個絕密消息,開始嗅到一絲不一樣的氣味——不論長公主當年明著扶持太子,還是暗中支持二皇子,那位瘋狂而厲害地女人手段。所為的,自然是這兩個侄子日後登基,卻依然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下。

    長公主李雲睿,是一位眼光極其廣闊的厲害人物,她所求不小,如今的二皇子有葉家做靠山,對她地依賴降低,那自然也就說明,日後若是二皇子登基,她如果想隱在幕後操控,難度也會大上許多。

    難道……

    一念及此,範閒心頭微動,旋即冷笑說道:“太子……是沒有什麼前途了,老二,終究還是要被打下去的。”

    言冰雲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雖說監察院一向不參入皇子之爭,可是這條隱形的規矩,自從範閒接手監察院以來,早已逐漸破了,可是范閒憑什麼就認定了聖眷尤在,太后格外疼愛地太子殿下,就一點機會沒有?

    範閒自然不會向他解釋什麼,皺著眉頭說道:“傳話給蘇文茂和夏棲飛,讓他們兩個人做好準備……收網。”

    言冰雲盯著範閒的眼睛說道:“江南事盡在掌握中,可是要一刀砍下去……似乎沒有什麼把握,畢竟京里在看著……除非京里的局勢忽然出現什麼大的變動。”

    範閒笑了起來,知道自己無意間的那句話,讓心思縝密的小言公子猜到了什麼,他和聲解釋道:“只是提前準備,京都局勢就算一年間不變,可是明家的事情,陛下也不能再容忍下去了。”

    言冰雲聽著是陛下的意思,才稍減心頭疑惑,問道:“要收到什麼程度?”

    範閒沉默了片刻,微微有些走神,這一年在江南的繁複安排與風和日麗下隱著地危險,如同一幕幕畫面,像走馬燈似地在他眼前翻轉,內庫三大坊的人頭,小島上漫山遍野的死屍,內庫裡明青達的昏倒,蘇州府的官司,明老太君的意外自縊死亡,明六爺的入獄被殺,明老七的突然現世……

    明家已經是他手中提著的一個螞蚱,可是究竟做到什麼程度,還需要範閒點頭。

     “那個天下第一富家,比皇宮裡也乾淨不到哪裡去。”範閒在心裡自言自語,對言冰雲輕聲說道:“收到底。你安排錢莊的人做事,另外明圓裡的人,是可以殺幾個的。”

    言冰雲知道埋了一年的大棋子終於要動作起來,那個名義上出身沈家與東夷城的錢莊,本來就是言冰雲安排,他自然知道怎樣去對付明家,只是他一直沒有查清楚那個錢莊里真實銀兩的來源,此時看著範閒,他終於忍不住壓低了聲音說道:“我不理會江南那筆錢到底是從哪裡來的,但是提請大人注意,千萬不要是… …北齊的。”

    聽到言冰雲一語猜中,但范閒怎會承認,自嘲說道:“不要忘了我母親是誰,除了內庫,總還是要給我留些碎銀子花花。”

    言冰雲搖了搖頭,相信了範閒的解釋,畢竟誰都知道葉家當年的底子是何其雄厚。

     ……

     ……

    坐在回府的馬車上,範閒胸中有些失落的感覺,並不是因為自己空跑了一趟監察院,卻不敢讓言冰雲參與到皇宮那件事情當中,而是因為他終於確認了,對於言冰雲這些年輕一代的慶國俊彥而言,慶國和皇帝的利益,一統天下的榮光,才是真正至高無上的準則。

    言冰雲一直為範閒盡心盡力,那是因為範閒所做的一切事情,無不合乎慶國的利益。而一旦範閒將來如果……真的變成那種角色,他會怎樣看待交情深厚的提司大人呢?

    範閒知道這是必然的事情,畢竟所有人都是生活在自己的時代當中,自己有前世的經驗,所以可以把這天下的國度之別看的淡些,但他不能就此來要求別人。

    那是不合理。也不合情地要求。

    言冰雲在範閒身邊的角色本來就有些模糊,他不是啟年小組的人,卻是范閒的親信,參與了他絕大部分行動。尤其是去年在江南地規劃,基本上上是他一手做出來的。範閒如今清醒地認識到了這點之後,下了決心,關於自己與北齊的交易,那些最深層的內核,還是先不要讓小言公子觸碰了。 只是監察院此行,卻有個極為重要和急迫的問題沒有解決,如何和洪竹接上頭?範閒坐在馬車上以肘支頜,皺眉難舒。

    不料回了範府,卻聽到了一個令他極為意外的旨意。而他馬上敏銳的捕捉到,要向洪竹確認這件事情,今天晚上就是最好的機會。

    旨意不是來自皇帝陛下。而是來自那位一直比較沉默的皇太后。慶國以孝治天下,皇帝更是萬民表率,所以這位皇太后雖然沉默居多,但沒有任何一個人敢輕視那位垂垂老婦真正的影響力。

    太后旨意是在範閒離府那一刻便到了,特旨傳範閒入宮。不料範閒卻偷偷摸了出去,傳旨地太監只得一直等著。

     ……

     ……

    範閒微微偏頭聽著柳氏在耳邊輕聲的話語,看了一眼那位早已等的焦頭爛額地姚太監。忍不住笑了起來。本來以他的能力想摸進皇宮裡,除非五竹叔在自己身邊,才有把握瞞過洪老太監的耳目,而如果今天晚上自己就住在宮裡……想和洪竹碰頭,難度就會小很多。

    而且自己是個男子,肯定不可能住在后宮,只可能在皇城前片尋個房間,做起事情來,也比較方便。

    只是他此時還不明白。皇太后急著宣自己進宮究竟是為了什麼。

     ……

     ……

    等到和婉兒二人牽著手從含光殿裡退了出來時,範閒忍不住為難地嘆了一口氣,此時的他才明白,老人家讓自己入宮,居然是為了逼自己和婉兒去廣信宮拜見自己的岳母——長公主!

    太后並不希望自己地後代們亂成一團,範閒回京後入宮幾次,一直避著長公主,這個事實,讓太后有些不愉快,她決定用自己手中的權力,彌補一下晚輩們之間的縫隙,趁著婉兒在宮里地機會,便將範閒召進宮去。 ,,天時已暮,皇宮裡有些昏暗,婉兒擔憂地看了一眼範閒的臉色,嘟著嘴說道:“我可不想去廣信宮。”

    範閒苦笑著安慰道:“長公主畢竟是你母親,怎麼說也是要見一面的。”話是這般說著,但他的心跳卻是逐漸加快了起來。

    林婉兒認真看著他說道:“我知道你也是不想見母親的,要不然咱們偷偷出宮吧?”

    範閒忍不住失笑道:“仔細太后老祖宗打殺了你我這兩個不懂事的小混蛋。”

    前方不遠處,廣信宮的宮門已經開了一角,幾名宮女正低眉順眼地候著這二位的到來,仔細說來,範閒與婉兒理應是廣信宮的半個主人才是,只是這古怪地世事,早已讓他們與這宮殿的關係,變得有些冰冷與奇異起來。

    範閒溫和笑著看了一眼那幾名宮女,他的眼力極毒,一眼便瞧出這幾位宮女與他初入廣信宮時相似,都有極強的修為。

    從宮門一角穿進去,撲面便是一陣微風,風意極寒,範閒想到宮裡的那位女子,便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

     ……

     “依晨過來,讓我瞧瞧。”

    長公主李雲睿在殿外就迎著了,語氣雖然強行保持著平靜,但范閒還是能聽出來一絲極細微的異樣,他微訝地抬頭望去,只見長公主望著身旁的妻子發怔。

    婉兒咬了咬厚厚的下嘴唇,手掌攥著相公的手,死死不肯放。

    範閒輕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給她以足夠的鼓勵。

    婉兒定了定神,走上前去,對著石階上的那位宮裝麗人微微一福,輕聲說道:“見過母親。”

    她的聲音極低極細,說不出的不自然。

    長公主怔怔地看著自己的親生女兒,本來略有幾分期待的面色驟然平靜了下來,淡淡說道:“最近可好?”

    範閒皺了皺眉,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聲,湊到婉兒身邊,笑著說道:“見過岳母大人。”

    長公主看著他,清美絕倫的面容上浮現出一絲詭異的笑意,說道:“你還知道來看本宮?”

    不知為何,長公主與婉兒母女間顯得有些冷漠,偏生她對范閒說話卻是十分隨便。也幸得被範閒這麼一打岔,石階上下的氣氛才鬆了些,長公主牽著林婉兒的手,並排站在了石階上,她對院中的宮女吩咐了幾聲什麼,便準備往殿裡行去。

    範閒半抬著頭,看著石階上的兩個女子,有些好笑地發現,婉兒和她母親長的確實不太像,只是長公主不知如何保養的,竟還是如此年輕,二人站在一排,不似母女,更像兩朵姐妹花。

    只不過婉兒雖已嫁為人婦,可依然脫不了三分青澀,而長公主卻早已盛放,經年不凋,如一朵盛顏開放著的牡丹……奪人眼目。

    廣信宮裡早已安排了晚宴,沒有什麼外人,就是長公主與他們小兩口三人。此時在席上略說了會兒話,女兒終於放鬆了些,加之母女天性,看著長公主的目光也溫柔了起來。

    長公主似乎很高興婉兒的這個變化,說話的聲音也開始呈現一種真實地柔和。不知道說到了什麼時,她竟嘆了一口氣,幽幽說道:“在你的眼中,我這個母親。只怕做的是相當差勁……”

    林婉兒眼圈一紅,直欲落下淚來,她自幼在宮中吃百宮飯長大,雖然備受老太后疼愛,可是女兒家的,哪有不思念自己母親地道理,此時在母親身邊聽著這等溫柔話語,心中百般情緒交雜,不知如何言語。

    範閒坐在下手方看到那並排坐著的母女,微微一笑。這對母女一位是慶國第一美人兒,這位是自己心目中的第一美人,此時看著。怎能不賞心悅目?但他不得不鬱悶的承認,自己的妻子,確實長的不如丈母娘。

    尤其是今日的長公主,美麗容顏、朱唇明眸依舊,如黑瀑般的長發盤起如舊。較諸往日卻流露了幾絲難得一見的真實情緒,並不如傳說中的一味嬌怯。這反而略發讓她地絕世美麗生動了起來。

    席間兩位女子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了,也越來越自在了。

    他並不意外能看見這種場景,因為他對於人性始終還是有信心的,長公主即便再瘋,但她畢竟也是個母親。

    在範閒看來,這位不稱職地母親,與前世那些在洗手間裡生Baby的腦殘初中女學生,沒有什麼兩樣,這些年過去了。她總該有些歉疚,有些醒悟才是。

    身後的宮女為他斟滿了杯中酒,他一杯飲盡,喉間絲絲的辣痛,這五糧液的味道,果然有些醇美無雙,只是……怎叫人有些鬱結失落了起來?

    他望著長公主地眼光並無異樣,心中情緒卻開始翻騰,總在想著,這樣一位絕世佳人,卻為什麼走上了這樣一條人生道路?

     ……

     ……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六十四章 夜宮裡的寂寞
廣信宮殿外的寒意絲絲絡絡地滲進來,試圖強橫地把這宮殿的名字改成嫦娥姐姐的住所,然則紅燭在側,暖香升騰,酒意烈殺,春意盎然,這種圖謀始終只是種妄想罷了。

    范閒看著長公主與婉兒的輕柔說話,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多了起來,不再如先前入宮時那般警惕與彆扭。

    長公主還是如以前那般美麗,那般誘人,即便范閒明明知道了洪竹所說的那件事情,可是在震驚之外,更多的是對太子爺的強烈不爽——至少此時看著這位慶國第一美人兒,年輕的女婿心裡硬是生不出太多反感的情緒。

    當然,這種情緒本身就是很妙的一件事情。他輕輕擱下酒杯,自嘲一笑,心裡想著。長公主何嘗不是一個可憐人兒。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這位長公主殿下,是皇太后最疼愛的幼女,皇帝這十年間倚為臂膀的厲害人物,尤其對於范閒來說。這位宮裝麗人柔美地外表下隱藏的更是如毒蛇般的信子,殺人不見血的液體……

    十二歲時,范閒便迎來了長公主地第一拔暗殺。等入京之後,雙方間更是交織於陰謀與血火之中,無法自拔。只是這幾年裡,范閒的勢力逐漸擴展,長公主的實力卻日見衰弱,此消彼懲,長公主早已承認了自己的女婿是自己真正值得重視的敵手,然而……

    范閒在慶國最直接的兩位衝突者。太子殿下與二皇子,其實都不過是長公主拋出來的弈子,范閒清醒地知道。自己重生至此時,整個天下真正的敵人,便是面前這位宮裝麗人。

    長公主是范閒一系最強大的對手,所以這幾年裡,監察院也將所有的情報中心。都集中在信陽和廣信宮裡。范閒瞭解長公主,甚至比她自己還要更加瞭解。

    這是一種心理學層面上地問題,他能夠敏感地察覺到。長公主對於當年那位女子複雜的眼光,甚至是……對於那位畸形的情感,不如此,不能解釋慶國自葉家覆滅之後古怪地政治格局。

    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憐之處。

    只是范閒不會對長公主投予一絲憐憫,在這一方面,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冷漠與無情,正如往日說過無數遍的那句話——醉過方知情濃,死後才知命重——他要活下去。誰不想讓他活下去,那就必須死在他的面前。

    ……

    ……

    「江南如何?」

    長公主輕舒玉臂,緩緩放下酒杯,時值冬日,宮中雖有竹炭圍爐,但畢竟氣溫高不到哪裡去,長公主穿的宮裝也是冬服,有些厚實,然而便是這樣的服飾,依然遮住她身體起伏地曲線和那無處不在的魅惑之意。

    此時婉兒已經睡著了,宮女們小心翼翼從後殿出來覆命,然後退出殿去,閉了殿門。范閒眉頭微皺,卻也不會出言攔阻什麼,畢竟長公主是她母親,他不方便說太多話。

    「江南挺好的,風景不錯,人物不錯。」范閒笑著應道:「母親大人若有閒趣,什麼時候去杭州看看。」

    雖說母親大人四個字說出來格外彆扭,可是他也沒有辦法。

    「幾年前就去過,如今風景依舊,人物卻是大不同,有何必要再去?」

    長公主離席,一面往殿外行去,一面譏諷說著,這話裡自然是指原屬於她地內庫,如今卻被范閒全部接了過去。

    范閒並未離座,微微一窒,半晌後恭敬說道:「生於世間,人物是要看的,風景也是要看的,人物總如花逐水,年年朝朝並不同,風景矗於人間,卻是千秋不變,人之一生短暫,卻能看萬古之變之景,這才是安之以為的緊要事。」

    長公主一怔,回頭看著范閒,微微偏頭,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說道:「你是想勸本宮什麼?」

    「安之不敢。」范閒苦笑應道。

    長公主微嘲一笑說道:「這世上你不敢的事情已經很少了,只不過妄圖用言語來弱化本宮心志,實在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

    ……

    在皇太后的面前,李雲睿是一個乖巧的甚至有些愚蠢的女兒,在皇帝地面前,李雲睿是一個早熟的甚至有些變態的助手,在林相爺的面前,李雲睿是一個怯弱的甚至有些做作的佳人,在皇子們的面前,李雲睿是一個溫婉的甚至有些勾魂的婦人,在屬下們的面前,李雲睿是一個一笑百媚生,揮手萬生滅的主子。

    只有此時此刻,在廣信宮裡,在自己的好女婿范閒面前,李雲睿什麼都不是,她只是她自己,最純粹的自己,沒有用任何神態媚態怯態卻做絲毫的遮掩,坦坦然地用自己的本相面對著范閒。

    或許這二人都心知肚明,敵人才是最瞭解自己的人,所以不需要做無用的遮掩。

    所以范閒也沒有微羞溫柔笑著,只是很直接地說道:「夫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安之不敢勸說您什麼,只是覺著人生苦短,總有大把快樂可以追尋……」

    還沒有等他說完,長公主截斷了他的話,冷冷說道:「詩仙是個什麼東西?敵得過一把刀兩把刀,睜開你的雙眼,看清楚你面前站的是誰。不要總以為說些酸腐不堪的詞兒,沾沾自喜地賣弄幾句看似有哲理的話,就能夠解決一切問題。」

    這話說的尋常,但內裡的那份驕傲與不屑,卻顯得格外尖刻,此時並無外人在場,長公主殿下顯露著她最真實的一面。

    「不要總以為女人就是感性勝過一切的動物。」長公主冷漠說道:「你自己寫的東西裡也說過,男人都是一攤爛泥,既然如此,就不要在我面前冒充自己是一方玉石。」

    范閒無話可說,只好苦笑聽著。

    長公主走到殿門之旁,掀開棉簾,站在了石階之上,看著四周寂靜的皇宮夜色。

    范閒自然不好再繼續坐在席上,只好站起身來,跟著站了出去,想聽聽這位丈母娘想繼續說些什麼。

    「看清楚你面前站的誰。」

    長公主並未回過身來,那在寒風中略顯單薄的身軀,卻無來由地讓人感覺到一陣心悸,似乎其中間蘊藏著無限的瘋狂想法。

    「本宮不是海棠那種蠢丫頭。」她說道:「本以為北邊終於出了位不錯的女子,結果沒料到,依然是個俗物。」

    ……

    ……

    范閒無語,只有苦笑,心想誰敢和您比,在這樣一個男尊女卑的世界中,似乎也只有這位長公主殿下敢行人所不敢行,敢和男子一爭高下。

    在所有的方面都和男子一爭高下。

    范閒隱約有些明白了,長公主根本沒有將那些事當成一回事,嗯嗯……是的,就是這樣的。天都快哭了。

    他有些尷尬地撓撓頭,面對著這樣一位女子,他竟是生出了束手束腳地感覺,根本不知如何應對。

    「你應該清楚。母后為何宣你進宮,還有今夜的賜宴。」長公主平靜說道:「你我心知肚明,便不再多論,只是多遮掩少許吧,本宮可不想讓母后太過傷心失望。」

    范閒一躬及地,誠懇說道:「謹遵命。」,,「謹?」長公主的唇角緩緩翹了起來,夜色下隱約可見的那抹紅潤曲線格外動人,「不得不承認,你地能力,超出了本宮最先前的預計。而你……是她的兒子,更讓我有些吃驚,難怪這兩年裡。殺不死你,也掀不動你,陛下寵你,老傢伙們疼你,只是很遺憾……你終究也只是個臭男人。」

    范閒笑著說道:「這是荷爾蒙以及分泌的問題。」

    「賀而?」長公主微微一怔。那雙迷人的眼睛裡第一次在堅定之外多了絲不確信的疑惑,但她馬上旋即擺脫了范閒刻意地營造,冷冷說道:「你和你那母親一樣。總是有那麼多新鮮詞兒。」

    范閒心頭微動,平和問道:「您見過家母?」

    長公主沉默了少許後,說道:「廢話!她當年入京就住在誠王府中,哪裡能沒見過?想不見到也不可能。」

    說到此處,長公主的雙眼柔柔地瞇了起來,緩緩說道:「本宮很欣賞她,甚至可以說是嫉妒她,然而最後……我卻很瞧不起她。」

    范閒皺了眉頭,平靜笑道:「我不認為您有這個資格。」

    這句話說的極其大膽。偏生長公主卻絲毫不怒,淡淡說道:「在很多人眼中看來,都是如此,哪怕本宮自幼便輔佐皇兄,為這慶國做了那麼多事情,可是……只要和你母親比起來,沒有人認為我是最好的那個。」

    「可是……」長公主冷漠說道:「我依然瞧不起她。」

    不等范閒說話,她忽而有些神經質地笑了起來:「因為最後……她死了。」

    范閒心頭微動,不知道自己今天是不是可以確認歷史上最後的那個真相,只是長公主接下來地話讓他有些略略失望。

    「而本宮沒有死。」長公主冷冷說道:「誰能預知將來,本宮能不能比她做的更好?」

    她回過身來,用那雙柔若月霧的眼眸盯著范閒,輕聲說道:「她終究沒有一統天下,你看本宮能不能做到?」

    范閒被這兩道目光注視著,強自保持著平靜,沉默許久之後緩緩說道:「評價一個人,其實並不見得是以疆土和史書上地記載為標線。」

    他忽然想到那個雨夜裡看到的那封信,有些出神說道:「就像我母親,她沒有幫助我大慶朝一統天下,但誰知道她是不能做到,還是她不屑做呢?」

    長公主微微一怔,心防上終於出現了一絲鬆懈,略帶一絲不忿說道:「做不到的事情就歸於不屑?如你先前所說,人生不過匆匆數十年,想長久地烙下印記在後人的心中,不依史書,能依什麼?」

    「我母親……在史書上沒有留下一個字的記載。」范閒深深看了長公主一眼,說道:「我想您也明白是為什麼。但是並不能因此就否定她在這個世界上地存在,不論是內庫的出產,還是監察院,都在向世間述說著什麼……史書總有一日會被人淡忘,黃紙被掃入垃圾堆中,可是對這個世界的真正改變,卻會一直保留下去。」

    長公主聽了這段話後沉默了許久,然後輕聲說道:「說地也對,我並沒有讓這個世界產生過某種真正的變化。」她頓了頓,自嘲道:「除了讓這天下國度間的疆域界線不斷地發生變化,慶國的土地不斷地往外擴張。」

    ……

    ……

    「便是打下萬里江山,死後終須一個土饅頭。」

    范閒認真說著,雖說長公主先前已經無情地諷刺了他無數遍,可他依然說著這些看似陳腐的句子。

    長公主不再看著他,看著皇宮裡的靜景,說道:「你這想法,倒與世間大多數男人不同。有些男子,是因為他們怯懦無能,才會美其名曰看開,雲淡風輕如何……而像你這等已經擁有足夠地位與可能性的男子,卻不想著建功立業,史書留名,著實有些少見……並且無膽。」

    范閒笑著應道:「或許安之自知沒有這種能力。」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六十五章 噢,眼淚

    慶國皇室對太監們的管理一向極嚴,諸多規矩之中,有一條死令便是絕對不允許太監們在宮外購宅居住,這一方面是保證宮城內貴人們的隱私安全,方便禁軍侍衛們的控制,另一方面也是防止有條件購宅居住的大太監們與朝中的大臣們勾結起來。

    然而那些有身份的大太監們,手上總是不會缺少銀子,既然不能在外購府買院,便只好在如今居住的地方下功夫。于是乎,在浣衣坊這一片看似貧民區的所在,依然能找到十幾座十分顯眼的豪宅。5,大太監們的獨門小院,平靜地傲立于熱鬧紛雜的浣衣坊中。

    夜已經深了,洪竹安排妥當了東宮那里的事情,分別向皇後和太子殿下跪辭,便領著幾個親信的小太監便往浣衣坊走。

    出了內宮沒多遠,那些心腹小太監不知道從哪里抬出來一抬竹轎,請他坐了上去。

    在內宮里,洪竹沒有擺譜的膽子,可出了內宮,這種該享受的事情他也不會拒絕。只是今夜坐在搖搖晃晃的竹轎上,他的臉色並不怎麼好看,那些有些刺眼的小紅疙瘩在冰冷的寒風里瑟瑟縮縮,他的心情也有些黯淡。

    他強行掩去眼中的那絲惶恐與不安,和身邊的小太監們說了幾句,又罵了幾聲,讓他們一定得把東宮里那兩位侍候好,心中的恐懼因為罵聲而消除了一些,這才讓他稍微覺得有些自在。

    入了自家的那個小院,他咕噥了幾句什麼,便進了屋,坐在了炕旁的圈椅上,這把圈椅的樣式和洪老太監在含光殿外曬太陽的圈椅一模一樣,是他專門請人做的。

    每每有來院中辦事的太監,看見這個圈椅,都會聯想到小洪公公與那位老太監之間的關系,心生警惕與尊敬。

    洪竹很得意自己的這一手,坐在椅子上,左手抱著一壺熱茶緩緩啜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太監恭恭敬敬地跪了下來,替他把鞋脫了,又打來熱水替他燙腳。

    感受著那雙小手在木盆里細細搓著自己的腳,洪竹生出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有些滿足,有些得意,又有些難過——他的家族當年也是士紳之家,出過幾位進士的大戶,只是被那個官員連家端了,這才讓他後來的人生變成了現今的模樣,如果不是有這麼一件慘劇發生——洪竹心想,以自己的年紀,大概也應該通過春闈,開始走上仕途才對。5,每每思及此事,他便不禁黯然,然後憤怒,然後對那位宮外的小範大人生出最誠懇的感激。

    洪竹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他一向自認為,雖然胯間沒有那個物事兒,可自己的心……還是一位士。,,他的手指緩緩摩挲著紫砂壺表面的顆粒,心思卻並不在這美妙的觸感上,他想著自己冒險告訴小範大人的那件事情,不知道這件事情會給自己帶來什麼樣的禍害……他一直害怕著,害怕了很多天,直到小範大人回京後,他才稍微覺著有了些底氣,這麼一件可怕的事情就交給小範大人處理吧,或許他會從中獲得某些好處,自己也算報一下恩,只要……事件不牽連到自己身上就好。

    洪竹的手指頭忽然顫抖了一下,伸出舌頭潤了潤自己因為緊張而發干的嘴唇,嗓聲干澀說道:“你出去吧,我有些乏了,沒事兒不要來打擾我。”

    那位十三四歲眉眼秀氣的小太監,取出干抹布替小洪公公將腳擦干淨後,嘻嘻笑道:“公公,要不要去喊秀兒來替你捏捏?”

    洪竹听著這話微微一怔,馬上想到了那名宮女柔軟的身體和香香的濕舌,小腹里一片熱流涌起,只是卻涌不到那該去的地方,不由面色微黯,加之又怕這話被屋內那人听著了,羞怒罵道:“滾!什麼秀兒醒兒的。”

    小太監不知公公因何發怒,哭喪著臉出了房門,小心翼翼地將院門和房門都關好,自去側廂睡了。

    ……

    ……

    “醒兒……那可是宜貴嬪的親信宮女,你居然都敢打主意。”範閑從里間走了出來,笑罵道:“看你這小日子過的,比我還舒坦,膽子也是漸大了啊。”

    洪竹苦喪著臉說道:“爺別羞我,這膽子是真不大……”他試探著看了一眼範閑,笑著說道:“再說那醒兒姑娘,不是爺的人嗎?”

    範閑唬了一跳,低聲斥道:“著死!這種荒唐的話也敢說。”

    洪竹賠笑著閉了嘴。

    這間小院在浣衣坊西南側,地勢比較清靜,範閑先前就運足真氣傾听過,四周應該沒有什麼人偷听,比較安全,說話比較方便,他害怕洪竹太過心驚于那件事情,所以一開口,先是說了幾句頑笑話。

    他坐在炕腳邊,屋內的***不可能從這個角度把他的影子映射到外面去。

    洪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說道:“爺,知道您今天留在前城,便猜到了,只是……這里也不安全,還是趕緊走吧。”

    範閑點點頭,看了他兩眼,低聲問道:“確認?”

    洪竹的臉色馬上變了,嘴唇抖了半天,有些害怕地又看了一眼四周,半晌後點了點頭。

    “這事兒悶在心里,誰也不能說。”範閑雖說知道洪竹不至于蠢成那樣,卻依然擔心地提醒了一句,皺著眉頭說道:“哪怕捂爛了,也別多嘴……睡覺的時候,身邊最好別有人……那個秀兒也不行。”

    洪竹打了個冷噤,心想***,這也太絕了吧,說夢話這種事兒誰能控制得住。

    其實範閑此時也有些惱火,如何將這個燙手的芋頭變成打人的石頭,中間需要考慮的事情實在太多,他今天晚上夜訪洪竹,主要是要當面確認此事,後續的安排,卻是不能馬上就胡亂做出。

    他沉默少許後,低聲說道:“不管接下來會做什麼,但有一點你要記住,首先要把你自己從這件事情里摘出來……不能讓任何人查覺你和這件事情有關。”

    “這是第一條件。”範閑認真說道:“但凡有一絲可能性牽涉到你,那便不動。”

    洪竹沉默地點了點頭,他心里早就清楚,自己把這消息賣給小範大人,小範大人肯定要利用這個消息,而自己肯定會成為對方行動里重要的一環——從最開始的時候,他就把自己這條小命交給了範閑,族里數十條人命的恩情,拼了自己這條命還了,也算不得什麼——他此時听著範閑對自己安全的在意,心中愈發感動。

    屋內的燭火搖晃了一下,光影有些迷離。

    範閑將洪竹招至身邊,貼在他的耳朵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洪竹越听眼楮越亮,然而那抹亮色里依然有著掩不住的畏懼與驚恐,只是這種畏懼與驚恐,並不能敵得過那將來的回報。

    如同朝中的大臣一樣,宮里的太監們也自然要在暗底里壓莊家,尤其是像洪竹這種已經爬到了某種階層的大太監。

    從一年前開始,因為範閑暗中的動作,洪竹已經別無選擇的壓在了他的身上,壓在了漱芳宮中。

    “你我現在聯系不便,總要尋個法子。”範閑交代完了一些事情,皺眉說道:“可又不能經過中人,還有些細節,我得回去好生琢磨,在我回江南之前,我們必須再見一面,正月里,你有哪天可以出宮?”

    “二十二。”洪竹咽了一口口水,低頭說道:“娘娘不喜歡去年秋江南進貢的那種繡色,請旨從東夷城訂了一批,這是個掙油水的買賣,娘娘賞了給我,我那天可以出去。”

    範閑點點頭,確認了下次接頭的時間,心里卻閃過了一個念頭,發現皇後對于洪竹這個太監還真是寵愛——他看著洪竹額頭上的那粒痘子,下意識往他的襠下看了一眼,旋即自嘲地無聲笑了起來,在這陰沉沉的宮里看多了陰穢事,什麼事兒都忍不住想往下三路去想。

    不過這不可能,淨身入宮的檢查太嚴格,在慶國的土地上,不可能出現韋小寶那種故事。

    範閑不敢在洪竹院里多呆,最後又小心地叮囑了幾句,便離開了。

    等他離開後很久,洪竹才省過神來,看著空無一人的炕角,看著房內的***,心里迷糊著,這房門院門都沒開,小範大人是怎麼走了的呢?

    “嘿,還真是神了。”

    洪竹一拍大腿,暗自贊嘆。這些天來一直壓在他心頭的那塊大石,不知為何,在範閑到來後,突然變得輕了許多,也許是他將這個天大的秘密告訴了另一個人,分去了一半,也許是他覺著像小範大人這種神仙般的人物,一定能夠處理好這件事情。

    他對範閑的信心很足,覺得自己今天終于可以睡了個好覺了,滿臉輕松地吹熄了***,脫了衣裳,鑽進了厚厚的被子,雖然被子里少了秀兒那具青春美好的胴體,小洪公公依然感覺十分安樂。

    ……

    ……

    然而範閑對洪竹的信心卻並不是十分充分。

    對于控制洪竹的手段有三,他一方面是幫他家族復仇,另一方面給他膠州的兄長無數好處,而真正用來羈絆洪竹的,還是一個情字。這世上人與人都是不一樣的,有的人可以用金錢收買,有的人在美女面前沒有絲毫抵抗能力,而範閑確認,洪竹是一個很特殊的小太監,頗有篤誠之風,任俠之氣,不然也不會因為報恩而甘願成為自己手中的釘子,也不可能偶爾討好了洪老太監……

    可是,人的性格品性總是會隨著他身處的環境而改變,如今洪竹早已不是那個在山野里逃命的苦孩子,也不再是宮中任人欺負的小太監,他是東宮的首領太監,又深得皇後寵信,陛下喜愛,宮中太監宮女們的討好——居移體,養移氣,虛榮可銷骨,利欲能薰心,誰知道日後他會不會禁受不住利益的誘惑,悄無聲息地倒向另一邊。

    沒有人知道洪竹是他的人,所以別的派系接納起他來,會十分容易容易。如果是玩無間,範閑當然高興于這種狀態,可如果洪竹真的如何,他也沒有什麼辦法。

    好在有了這樣一個秘密。範閑很感謝這個秘密,不論以後能不能為自己帶來什麼好處,至少這個共同的秘密,可以讓洪竹再也無法離開自己,至少在長公主和太子垮台之前。

    回到了皇城前角的居所,一片黑暗中,範閑小心翼翼地確認了自己離開時設的小機關沒有被人破壞,看來沒有人在這短短的時辰來打擾自己,伸出手指勾去那根黑發,入內在那兩名甜甜睡著的太監鼻端抹了些什麼。,,然後坐到了床上,從懷里取出路上順手摸的一瓶御酒,往床邊灑了少許,坐著發了會兒愣,便倒頭睡去。

    ——————

    坐在馬車上,範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厚厚的朱紅宮牆,下意識里想離這座皇宮越遠越好。他入宮的次數太多了,但每一次入宮,都像第一次入宮拜訪諸位娘娘時一般,能感覺到那股涼嗖嗖的味道。

    無關天氣,只是涼……薄涼。

    他很討厭皇宮里的這個味道,所以他很討厭一直呆在皇宮里,他很同情那位一直被關在皇宮里的皇帝老子,同理,他確實不願意當皇帝,這不是矯情,而是實在話。

    前世某個論壇上的帖子曾經敘述過皇帝這種職業的非人痛苦,所以範閑想保有自己的自主擇業權,這大概就是他和陳萍萍之間最大的矛盾沖突吧。

    腰纏十萬貫,騎馬下江南,背負天子劍,遙控世間權,這種日子或許不錯。

    四大宗師里,其實就屬葉流雲的生活最憩意,只是他還需要君山會的銀子和無微不致的服務。

    可範閑不需要。

    沉浸在美好的想像之中,範閑偏頭看了一眼妻子,愛憐地輕輕撫摸著她頭上的發絲,說道:“再過幾年就天下太青了。”

    “幾年?”婉兒牽動著自己的唇角,牽強一笑說道:“希望如此。”

    “你和母親談的怎麼樣了?”林婉兒眼楮望著車窗外的京都街景,忽然間問了這句話。

    範閑微微一怔,溫和說道:“小聊了一會兒,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東西,你昨兒看著乏的厲害,那麼早便睡了,我也不好多呆。”

    “我是裝睡。”林婉兒平靜說道:“如果我不睡,你們兩個人之間也不方便說什麼。”

    範閑沉默許久,他這才明白,妻子是給自己與母親一個談判的機會,一個看看能不能妥協的機會,只是……雙方手里的血已經太多,很難洗干淨後進行第二次握手。

    感受著身旁夫君的沉默,林婉兒忽而覺得精神有些不濟,身子有些乏力,輕聲說道:“這可怎麼辦呢?”

    範閑沉默著將妻子溫柔地攬入懷中,不知如何言語。

    婉兒沒有拒絕他的懷抱,偏頭溫柔地靠在他的胸膛上,眉宇間一抹淡漠與絕望一現即隱,眼淚開始滑落下來,如珍珠般,連連串成一線,打濕了範閑的衣裳。

    範閑不是沒有考慮過怎麼辦的問題,只是勢早已成,他可以嘗試著打掉二皇子的雄心,卻根本沒有一絲奢望能夠說服長公主退出這天下的大舞台。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斗爭。

    而身處其間的婉兒,自然是最可憐的人兒,範閑明明知道這一點,卻無法改變什麼,他緊緊抱著懷中的妻子,不知為何,心頭也開始酸楚起來。,,在一年前,婉兒就曾經提醒過他,說不定母親大人便會重新與太子聯起手來。

    此時回想過往,範閑不由不嘆服于妻子敏銳的直覺,知道婉兒不是不明白慶國太平盛世下的洶涌暗流,而她只是夾在其間,只能沉默。

    一直沉默,沉默地似乎不見了。

    正因如此,範閑對妻子愈發地愧疚與抱歉,因為他無法說什麼,甚至連一聲承諾都不可能給予。

    懷中的妻子在無聲地哭泣。

    範閑輕輕用大指拇擦去她臉上的淚水。

    抬頭看著窗外的街景,他心里想著,就算一個人擁有兩次生命,可是依然有很多事情無法改變,有很多願望無法達成。

    葉輕眉如此,自己也是如此。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六十六章 稻草的根在哪兒?


  這是范閒入京三年來,第一次完全獨自一人謀劃一件事情,沒有老頭子們的幫忙,沒有言冰雲的謀劃,但他依然可以運用監察院的龐大情報系統和積年累月保存下來的巨大宗卷資源,開始從皇宮外面,往皇宮裡面伸去陰謀的觸角。

  壓力很大,但他必須學會承受這種壓力,在籌備此事的過程當中,他不是沒有考慮過和父親還有陳萍萍說出實情,只是這兩位長輩的心思實在難以琢磨,誰也不知道他們對陛下的忠誠到了哪種程度,更不清楚這樣一個肯定會讓皇族大亂的陰謀,會不會被兩位長輩因為某種原因強行壓制下來。

  所以他選擇了一個人在黑夜裡前行。

  監察院的情報源源不斷地送到了他的書房中,為了防止引起有心人的側目,范閒用的名義很巧妙,所小心觸碰的,也只是外圍消息,然後轉了幾道手,送往城中那個偏僻安靜的小院中。

  他不敢在書房裡沉默太久,從而露出些許痕跡,還是如往常一樣孝順著父親,在圓中逍遙著,中途還去任少安府上做了一次客,只是今年辛其物並沒有如往年那般邀請他。

  范閒心裡明白,辛其物畢竟是太子近人,在這種當口兒,在太子漸漸從沉默中醒來,用自己良好的表現表演瞞過宮裡所有人的當口兒,辛其物肯定受到了東宮的示意,不再試圖拉攏自己,只是這種轉變也不顯得突然。辛其物尋了個不錯的借口,並且還親自上府送上了一份厚禮。

  數日之後,范閒終於將這件事情的頭尾想的比較清楚,在腦子裡過了一遍計劃後,站在事後調查者的立場上,用慎的目光審視著腦中的那些線索,確認皇族由上至下的調查,很難將洪竹扯進去,更牽連不到自己的身上,這才稍微覺得輕鬆了些。

  大年初七,被悶在府中悶壞了的范思轍纏著自家的哥哥要出去逛逛。范閒一瞪眼駁了回去:「你當你還是范府二少爺?現在是院裡在瞞著你的行蹤……但肯定宮裡早清楚了你在哪裡……現在刑部沒人來捉你,是宮裡給父親和我這個哥哥面子,你這麼腆著一張胖臉出去招搖,宮裡的臉面往哪兒擱?馬上就會有人來逮你!」

  范思轍一愣,心想哥哥今兒說話怎麼這般刻薄,但他這一年裡在北齊做事,依舊保留了當年的經商陰險天才,又脫了些許浮誇之氣,馬上看出來兄長有心事,心情比較沉重,小意說道:「哥,出什麼事兒了?一世人,兩兄弟,有啥話說出來,看我能不能幫你?」

  范閒忽然想到隨著思轍南下的那幾名北齊高手,如今被安排在城外田莊裡,心頭微動,但馬上拋去了那些想法。連陳院長和父親他都不敢驚動,更何況自己這個寶貝弟弟,只是被思轍瞧出了心事,總要有個遮掩。

  他微微頓了頓後說道:「末十那天,大殿下王府開門迎客,我也要去。」

  「末十兒?」范思轍抿了抿嘴,嘻嘻笑著說道:「哥,那可是大日子,看來大皇子真是很看重你啊……居然挑這麼一天請你。」

  范閒冷笑一聲:「只怕是王妃的意思……我愁的是什麼?我說要帶弘成去,結果昨兒個王府上來人提醒了一聲,末十兒那天,咱們那位二殿下也要去。」

  范思轍倒吸一口冷氣:「天老爺啊……哥哥你把二殿下打成了一灘爛泥,這又要去坐在一張桌子吃飯,當心那娘們兒來陰的。」

  范閒皺了皺眉頭,說道:「那倒不至於……誰敢在大皇子府上殺人?只不過……覺著有些不好應付。」

  范思轍低下頭去,馬上想明白了哥哥憂慮什麼,大皇子選在末十兒請客,請的又是范閒和二皇子,想來是那位大皇子還存著想讓自己的兩個「弟弟」重新和平的念頭,哥哥不可能不給大皇子面子,可是……更不可能對二皇子鬆手,難怪如此為難。

  他自以為想清楚了兄長心事沉重的原因,搖頭說道:「吃便吃去,反正什麼話都不接,大殿下拿你也沒轍。」

  范閒笑了:「也是這個道理。」他看了弟弟兩眼,忽然說道:「真要出去?那可不能下車,只能在車上看看。」

  范思轍大喜過望,可憐兮兮看著他,自北齊歸國後,他便一直被關在府裡,就連大年初一的祭祖也只能在車廂裡磕幾個頭,早把他憋壞了,聽著兄長有令,連連點頭不已。

  ……

  ……

  車游京都間,雪粒如柳絮般又輕輕揚揚地飄了下來。

  范氏兄弟二人在京都繁華街道上逛了兩圈,中間去了一趟澹泊書局,瞭解了一下最近的情況。二位東家來了,慶余堂那位頂替七葉的掌櫃趕緊上車匯報,只是聽取匯報只是其次,范思轍只是想看看這個當年自己起家時的小書局而已。

  離開澹泊書局,又去了抱月樓。

  馬車停在抱月樓側方隱蔽的後門外,范思轍斜仰著臉,看著這個三層的樓子,小小年紀的臉上滿是老者的喟歎,先前看著澹泊書局,已經讓他頗有感慨,此時看著這間改變了自己一生命運的妓院,腦子裡那些複雜感覺一下子湧了上來。

  范閒掀開車簾走了下去,說道:「來吧。,

  范思轍大喜,什麼話也不說,跟著他下了車。

  後門處早有人迎著,一行人悄悄地進了後院,沿著那條清靜的樓梯直接上了三樓,坐在了一直空著的那個房間裡。

  范思轍興奮地扭著頭四處張望著,手掌不時摸一摸他親手佈置的仿大魏樣式的古色傢俱,滿臉不捨與激動。

  范閒笑著看了他一眼,心裡並不擔心弟弟的安全,在京都中,只要他跟著自己一起出來,沒有誰敢強行做些什麼,只是看著范思轍的神情,他的情緒忽然間生出了些許觸動……像思轍和老三這種傢伙,其實如果要以善惡來論,只怕都是要被剮千刀的角色,而自己卻一直堅定地站在他們的身後。

  他自嘲笑著心想,自己還真不是什麼好人。

  廂房裡沒有別的人,只有桑文與石清兒親自服侍著,略飲了一杯熱茶後,范閒對桑文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便走到了後方隱著的密室裡。

  范思轍也不奇怪,看都沒有看二人一眼,只是繼續與石清兒講著閒話,話裡行間,對於自己離開慶國後,抱月樓的經營狀況十分關心,等到他聽著石清兒轉述了范閒對抱月樓的些微革新,以及樓中姑娘們的契約情況後,他才張大了嘴,倒吸了一口涼氣,望著密室的眼光都變得不一樣了。

  范思轍對兄長真是打心眼裡的佩服,這麼一改,看似樓子吃了些虧,實則卻是收攏了人心,而且減少了太多不必要的黑暗支出。

  他搖著胖臉暗中讚歎道:「我只會賺銀子,哥哥卻會賺人心。」

  ……,

  ……

  范閒要的就是自己屬下的忠心,這抱月樓在吸取權貴銀子之外的重要用途便是情報收集,而這種工作,就只能由對自己忠心耿耿的桑文姑娘負責。

  「最近你有沒有去陳圓?」范閒望著溫婉的女子,似乎無意問道。

  桑文搖了搖頭:「沒有。」

  范閒點點頭,桑文是自己的直接下屬,只要陳老跛子不說話,院裡的規章與相應工作流程便不可能干擾到她的行動。

  「我要的東西準備的怎麼樣了?」

  桑文取出一個密封著的牛皮紙袋,遞了過去,說道:「關於繡局的情報很好到手,只是……您要查的那件事情,不好著手。」

  她苦笑著說道:「太醫院的醫官們都是些老頭子,哪裡會來逛青樓?如果真要查太醫院,我看還是從院裡著手比較方便。」

  范閒搖頭說道:「我事先就說過,這件事情是私事,絕對不能通過院裡……另外就是,太醫們都是老頭子,可是他們的徒弟呢?那可都是年輕人。」

  桑文的嘴唇有些寬闊,但並不如何難看,反而與她溫婉的臉襯起來別有一番感覺,她張著嘴,苦澀說道:「那些太醫院的學生俸祿太少,沒有出師便不能單獨診問,便是京都各府上都不准去……要他們來抱月樓實在是困難。」

  范閒從牛皮紙袋裡取出卷宗,瞇著眼睛細細看著,憑藉著自己那超乎世人多矣的記憶力,硬生生將卷宗上的大部分關鍵內容記了下來,便遞了回去。

  桑文取出一個黃銅盆,將卷宗和牛皮紙袋放在盆裡細細燒了,全部燒成灰燼後才站起身來。

  范閒消化了一下腦中的情報,閉著眼睛搖了搖頭,說道:「你這邊就到這裡了。」

  桑文微微一福,說道:「是。」

  范閒帶著弟弟離開了抱月樓,只是他卻沒有留在府中,送思轍回去後,他又坐上了那輛黑色的馬車。

  他在馬車之中思考,不論是監察院方面獲取的外圍情報,還是抱月樓這裡掌握的片言隻語,都只得出了一個相對比較模糊的定論。

  太子的變化,確實是從半年前開始的,那時候范閒遠在江南,根本不知道京都平靜的表面下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毫無疑問,一直困擾著太子,讓他的精神狀態一直顯得有些自卑懦弱的花柳病被人治好了,這件事情讓知曉內情的太醫院集體陷入了狂歡之中,都認為是天神垂恩,給慶國賜福。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太子因為身體康復的原因,整個人開始散發出一種叫做自信的光彩,並且更加的平靜,於平靜之中展露日後一位帝王所應有的沉穩。

  太后很喜歡這種轉變,陛下似乎也有些意外之喜。

  從洪竹那裡得到確認之後,范閒就陷入了某種沉思之中,從心理層面上,他能推斷出某些事情,可是……長公主可能只是將太子當作某種替代品,甚至將彼當成小白兔般的寵物,可是太子呢?就算他是被動方,可是他從哪裡來的膽子?

  不論是以前那位太子的怯懦自矜,還是如今這位太子的沉穩自持,都應該沒有這種膽子去做出這麼荒唐的事情。雖然從政治上來講是有好處的,可是太子依然不像是有這種膽量的人,因為他不夠瘋。

  所以在與洪竹商定之前,范閒首先做的,卻是調查這件事情的起因,他覺得實在有些古怪。

  馬車一顛一顛,范閒的眉頭皺的老緊,身為費介傳人的他,對於藥物這種東西太熟悉不過了,所以在大致瞭解整個事態之後,他下意識裡將懷疑的目光放到了……藥上。

  藥。

  在這個世界上,花柳雖然不是不愈之症,可也是會讓人纏綿病榻,十分難熬的麻煩事兒,不然太子也不會痛苦了這麼多年,太醫院暗底裡困擾了這麼多年。

  是什麼藥,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將太子治好?又是什麼樣的藥,可以讓太子的膽子大了這麼多?

  所以他安排桑文開始查這一路的線索,當然用的是別的理由。然而查來查去,卻發現這條線索的後方竟是一團迷霧,抱月樓的情報力量有限,而監察院那邊的輔助調查也沒有絲毫進展。

  范閒開始感覺到了一絲危險,似乎自己背後被一道冰冷的目光注視著,這是不是一個圈套?會不會是有人布了一個局,卻讓自己來揭破這些事情?

  如果繼續深挖下去,他擔心會驚動那個隱在幕後的厲害人物,所以他斬釘截鐵地中斷了對藥的追查,轉而回到了自己應該走的路上。

  因為他想明白了一點,自己與洪竹的關係沒有人知道,既然如此,應該沒有人會想到來利用這一層關係。如果真有另一隻手在試圖操控這個事件,那麼與自己的目的是一致的,只要事發時不牽扯到自己身上,那隻手就不可能利用到自己。

  藥是關鍵,但又不是關鍵,關鍵的還是太子的心,藥或許能起到一定的推波助瀾的作用,但是這種行事的手法實在罕見厲害。范閒猜忖著,如果那藥真的有問題,那會是誰做的呢?

  轉瞬間,幾個人名馬上浮現在他的腦中,有動機做這種事情的,不外乎是時刻恨不得把長公主和太子掀落馬下的自己,還有那位有了葉家之助,卻開始隱約感覺到太子要搶走自己在長公主心中地位的二殿下。

  甚至有可能是……皇帝。

  馬車中的范閒悚然一驚,下意識裡搖了搖頭,雖然他對於皇帝一直有所防範,可是皇帝對他著實不差,不像是這種人。而且不說皇帝本身對長公主就多有歉意,便是他想打掃庭院,又哪裡屑於用這種滿天灰塵手段。

  當然,第一個湧上范閒心頭的名字,其實是陳萍萍,因為從藥,他很自然地想到了費介。可是什麼都查不到,他不敢冒險去查,自然無法確認什麼,只好收手。

  馬車行至一偏僻宅院,正是當年王啟年用幾百兩銀子買的那間,范閒逕直走了進去,在最裡間的那個房間裡搬了個椅子坐了下來,沉默地看著對面那個枯乾老頭兒。

  王啟年苦著臉說道:「子越在外面辭行,他明天就去北齊,沐鐵那傢伙不敢接一處……

  范閒揮手止住,直接說道:「你知道我要聽的不是這些事情。」
   「您去找言大人也好啊。」王啟年哭喪著臉說道:「下官又不擅長這個……再說……這可是滅九族的大罪啊。」

  范閒瞪了他一眼,說道:「何罪之有?又不是我們搞的破事兒。」

  王啟年害怕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就算不是滅九族,可是自己知道了那件事兒,如果讓宮裡的人知道了,自己這個監察院雙翼就算再能飛……只怕也是逃不過死路一條。

  范閒溫和一笑,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說道:「這說明什麼?這說明你是我最最信任的人……再說了,我的事我你都清楚,隨便哪件都是掉腦袋的事兒,還怕多這十件?」

  王啟年忽然很後悔,從北齊回來後,自己就應該按照小范大人和院長的意思,馬上接手一處,而不是又回到小范大人身邊重掌啟年小組,那樣的話,自己一定看不到那個瞎了眼都不該看到的箱子,一定聽不到那個聾了耳都不該聽到的秘聞。

  ……

  ……

  「有人在查。」陳圓淡雪中,坐在輪椅上的陳萍萍披著一件厚厚的裘氅,看著圓子裡的那塘水面上漸漸凝結的冰渣,微笑說道:「查的很巧妙,藏的很深,還不能確認是什麼人。」

  費介看了院長大人一眼,搖頭說道:「離預定的時間還有三個月,希望不要出麻煩。」

  「不知道瘋姑娘是不是查覺到了什麼。」陳萍萍歎了口氣,「不過小姐說過,駱駝真正的死亡,只需要壓上最後一根稻草……我活不了幾年了,這根草必須趕緊放上去。」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六十七章 萬物有法
    費介沈默地看著輪椅上的老頭兒,他知道陳院長對自己的身體有足夠清醒的認識,以致於他想安慰些什麽話,也說不出口來。

    監察院是當年慶國新生事物中最黑暗的一部分,真正能夠瞭解大部分歷史,查知陳萍萍心意的,在這個世界上,就只剩下了這位用毒的大宗師一人。

    “年中。”陳萍萍加重語氣,著重說了一下時間,“你離開京都後就不要回來了,我知道你這輩子全天下都去過,就是希望有一天可以坐海船去那些洋人的地方,去看看他們的藥物是怎麽做出來的。既然你有這個願望……還是早些去吧。”

    費介暫時沒有說話,他心裏清楚,以自己曾經在軍中發揮過的作用,宮裏那件事情根本不可能影響到自己,而院長大人會催促自己離開慶國,坐上海船,是想在事情大爆發之前,讓自己去完成人生的理想,讓自己脫離那件事情。

    他雖然老了,可依然是有理想的。

    “本來早就應該去了。”費介笑著說道:“只是收了個學生,總是有些記挂。”

    “去吧。”陳萍萍很誠懇地說道:“人生一世,喜歡做什麽就要去做,不然等到老了,跛了,便是想走也走不動了。我雖不信神廟所言報應,但你這一生,手下不知殺死了多少人,總會惹人注意……三個用毒的老傢夥,肖恩已經死了,聽說東夷城裏那位也忽然得了怪病,就剩下你一個,你可得活下去。”

    費介沈默半晌後問道:“聽你的,年中我就去東夷城出海。”

    陳萍萍看了他一眼,有些疲憊地笑了笑:“爲什麽不肯從泉州走?”

    “一是那個地方有以前的味道,我不喜歡回憶過往。”費介說道:“二者,既然是要單身出海,我不想讓陛下或者范閑知曉我的去向。”

    陳萍萍點了點頭。

    ……

    ……

    費介是監察院裏一個很特殊的角色,三處的職事在很多年前就已經辭了,如今應該算做是院裏的供奉一類。三處如今的頭目是他的晚輩,提司範閑是他的學生,在這麽多年裏,他都是陳萍萍的臂膀夥伴與好友,所以他在院裏很超然。

    雖說那個方正的建築地下室裏,依然爲他保留了一個負責藥物試研的空室,但他很少去那裏。他日常配製藥物,薰焙毒劑的工作,都是放在京都一角的某個院子裏。

    這個院子便是一個獨白的研究部門,一應經費當然是由監察院拔劃,而相應的下人與學徒,也都有監察院的身份。

    一代用毒大師的研究成果,自然相當珍貴,不論是軍方需要的箭毒,還是王公貴族後院裏爭風吃醋殺人滅口需要的毒劑,都是人們流口水的物件。

    然而這個院子的防備並不如何森嚴。因爲費介的凶名毒名在外,包括北齊照夷的敵人,以及慶國內部的權貴們,都沒有那個膽量去院中扮小偷,誰知道費介在院子裏養了什麽毒蟲,撒了什麽毒粉。

    服侍費介的學徒與下人們自然不擔心這個,身上都佩帶著解毒丸子,就算誤服之後,也不會有生命上的危險。

    不過費介這個院子裏的人們,經常有經濟上的危險。因爲研製毒物,採購世間難見的原材料總是需要大筆的資金,而前些年內庫所出不足,監察院有時調拔資金不及,費介在做試驗的時候,卻是不肯等待,於是學徒們的月餉經常被扣,而事後費介往往又忘了補發,學徒們又不敢張嘴去要……所以,他們的生活過的並不如何如意。

    貓有貓路,鼠有鼠道,只要是爲慶國服務的龐大機構中一員,人們總是會找到各式各樣的辦法去撈外快,去充實自己的荷包。

    院裏的學徒們也不例外,他們所倚仗的,就是自己對毒物的瞭解,雖然他們不敢進那小室,將費先生珍視的成果拿出去賣掉,可是一些並不怎麽起眼的小玩意兒,卻成了他們的斂財之道,在這十來年裏,遍佈天下的殺手、大妻、二奶們,都通過不同的渠道,分享著監察院的毒物。

    同時,金錢也往這裏彙來。

    只是賣毒的危險性太大,誰也不知道這毒藥會賣到什麽地方去。所以後來學徒們開始偷費介的藥方子出去賣,一開始時,生意並不怎麽好,因爲沒有多少人敢用費介開出來的藥,直到范閑以費介親傳弟子的身份,在皇宮裏自療己傷,後來範若若襲了兄長技藝,開始到太醫館講課……費介大人治病的本事,才真正得到了市場的承認。

    賣藥好,安全,無後患。

    在五六個月前,費介身邊的一位學徒便曾經賣出去一個藥方,而且這個藥方爲他帶來了極大的金錢好處。他把這方子賣給了京都出名的回春堂,而且賣的時候格外小心,沒有在方子上泄露半點線索,也沒有露出面容給對方看到,只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而已。

    在四個月前,這名學徒忽然患了重病,或許是長年接觸毒物,而被感染了,幾番治療無效,在床上咯血死去。

    而在那名學徒死之前,回春堂就已經憑藉那個藥方,成功地研製出了第一粒藥丸,在某個實驗品的身上確認了療效後,回春堂的老掌櫃極其英明地將這種藥的存在,變成了回春堂最大的秘密,然而卻根本沒有發現那個藥的副作用。

    他知道京裏很多王公貴族需要這種藥,這是回春堂在京都大展手腳的憑恃。那位老掌櫃當然不會傻到讓藥方泄露出去,而只是通過隱秘的關係,送了一顆給背後的東家。

    回春堂的幕後東家是太常寺一位六品的主事,這位主事大人一向極爲小心,沒有讓自己與回春堂的關係透露出去。當他確認了這個藥的效用之後,一股由內而外的激動頓時佔據了他的容顔。

    太常飼負責皇室宗室的相應事宜,在宮中走動極動,當然隱隱知道東宮太子這些年的所謂隱疾。這位主事,隱隱看到了自己飛黃騰達的可能性,然而……卻又不甘心僅僅做一位上藥者。

    所以他拐著彎尋到了另一位宗親府上,送上藥去,當然沒有言明是自家的藥堂研製出來的成果,只說是幾番苦苦追尋,終於在東夷城的洋貨裏找到了這個藥。

    那名宗親聽他一說,自然是眼前一亮。

    太常寺主事自然要說自己並沒有藥方,需要不斷地去尋找。

    他心裏的盤算想的清楚,只要這藥一直在自己手中,東宮裏的那位元貴人就會一直需要自己,那自己如今的前程,將來的前程自然會遠大起來。

    那位宗親心知肚明這位太常寺主事心裏想的是什麽,卻也並不點破,捋須微笑數句,讚揚數句,只說這藥自己會吃,打死也不肯說藥會送入宮中。

    彼此心知肚明。

    從此,回春堂由老掌櫃“親自研製煉製”的妙丹,經由“努力尋找”的太常寺主事努力,送到了“需要藥物補充體力’的宗親府上,再經由隱秘的渠道送入了皇宮之中。

    伴著茶水,送入了太子爺薄薄的嘴唇裏。

    十日一粒,未曾中斷過。

    這一切事情都做的很隱秘,就算有人查起來,也隨時會在某條線上斷掉。然而這條線上的所有人都不清楚,從一開始,這條線上的所有關係,所有可能性,都是被人算好了的。他們自以爲隱秘,自以爲萬事皆控在手,豈不知,他們自己其實都是被人控制著的弈子。

    ……

    ……

    在小院之中,範閑扔下陷入苦思之中的王啓年,走到了井邊。鄧子越一直在外候命,見他此時空了,趕緊上來稟報,臉上很自然地流露出幾絲不舍與小小緊張。

    他明日便要遠赴北齊,接替王啓年北方密諜大頭目的職司,這個職司雖然名義上是在四處的管轄之下,但一直以來,都是直接向院長或者提司負責,是個極爲重要的位置。言冰雲之後就是王啓年,王啓年之後便是他,他自己心裏清楚,自己的能力不在這方面,只怕在北方行事較諸前面兩位大人都有不小的差距,所以他很誠懇地向小范大人請示此行應該注意的事項。

    “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的親信。”範閑叮囑道:“這個瞞不過北齊人,也不需要瞞北齊人……只是你不像王啓年一樣,可以隨時甩掉身後的錦衣衛,所以你要比他更小心。”

    他頓了頓說道:“所以你要習慣扮演一位外交官員的角色,做間諜有很多種,小言公子當年是暗諜,王啓年是明暗參半,你則只能做明諜……沒有特殊情況,不要動用北方的網路,相關文書來往,用密信經郵路便好。你足夠細心,有很多情報其實是不需要暗中打聽,只需要多參見一些宴會,與北齊的貴族們多聊聊天,便可以查覺的。”

    鄧子越微微一怔,小范大人這個新鮮的說法,頓時在他的腦子裏開啓了另一扇門,間諜……不去偷聽也成嗎?

    “現如今,兩國間是蜜月關係。”範閑微笑說道:“一切以此爲宗,不要把北齊人的面子削的太狠。”

    鄧子越點點頭,問道:“那北邊的網路怎麽梳理?我的身份太明,您先前也說了,我不大好去接觸。”

    “林文還是林靜?現在應該還在上京城裏,他是老人了,會向你交待注意事項。”範閑想了想後說道:“第一級我已經私下與你說過了,只是那個地方你不要去……如果有什麽交待,你去找思轍,他手下有經商的網路,傳遞消息到第一級比較方便。”

    鄧子越知道那個第一級便是小范大人前些天私底下說過的油店,心想大人這個安排倒也妥當,點了點頭。

    “有南下給我的私人消息,從夏明記走。”範閑想了想,又說道:“馬上抱月樓在上京的分號也要開了,到時候,我會交待他們聯繫你。”

    鄧子越心想大人已經安排妥了,自己確實不需要太花心思。范閑看著他那張平靜的臉,心裏卻是湧起淡淡歉意,讓鄧子越這麽亮明身份去北齊,其實爲的就是讓他不方便接觸北齊的諜網,而讓弟弟有機會在裏面伸個手,同時再讓抱月樓夾雜進去。

    鄧子越不曾懷疑過小范大人的心思,而範閑卻是存著一個有些荒唐的念頭,看能不能把慶國的北齊密諜網路,全部變成自家的耳目。

    這個網路對於思轍的生意,對於自己與北齊方面的交易來講,實在是太重要。

    他輕輕咳了兩聲,又說道:“此次北行我拔三百黑騎送你過滄州,那邊自然有北齊的人接著,除了朝廷的事情之外,最緊要的,你得替把我這傢夥活生生地帶進上京城,入了上京城之後,不要找別人,直接去天一道大廟找海棠,後面的事情聽她安排就是。”

    範閑擡頭看了院角那個赤裸著上身在砍柴的年輕人一眼,那名年輕人生的虎虎有生氣,只是眉眼間猶存青澀,不知多大年紀。

    鄧子越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皺眉說道:“海棠姑娘自然可以安排,只是……北齊人知道後會不會有什麽想法?”

    范閑面色平靜說道:“北齊人的想法和我們沒關係,我只是把人送過去而已。”

    鄧子越猶豫少許後,試探著說道:“可是把他送還給司理理……以後怎麽控制?”

    他是范閑的親信,當然知道當年提司大人硬生生從院長大人處把這年輕人搶過來的故事,而且也清楚,這個不起眼的年輕人,這個被關在小院裏快兩年的年輕人,其實便是如今北齊貴妃娘娘司理理的親弟弟。

    “控制分很多種,我現在不需要這種方式,所以乾脆落個大方,大家彼此間合作起來也舒服些。”範閑笑著說道,心裏卻在想著,自己與北齊間的利益早已絞在了一起,一個人質在與不在,其實分別並不太大,司理理的弟弟,早已喪失了當年的重要性。

    鄧子越再無異議。

    范閑揮手將那個年輕人召了過來,看著年輕人臉上猶未磨平的不平與恨意,溫和說道:“你馬上就要去上京了,有沒有什麽東西要置辦給你姐姐的?”

    那名年輕人往地上呸了一口唾沫。

    范閑與鄧子越都笑了起來。範閑望著他搖頭說道:“去上京之後,把脾氣改改……我可不希望你給你姐姐添麻煩,另外,不要怪我關你兩年……你也知道你的身世問題,如果不是把你關著,只怕你早就死了……嗯,到上京見著你姐姐後,記得代我向她問好。”

    忽然間,他想到了兩年前那一路與司理理的同車前行,神思微微恍惚,旋即平靜下來說道:“替我說聲謝謝。”

    那名年輕人有些聽不明白,撓了撓頭,他只見過範閑幾面,而且一直被關在院中,也不知道外間的傳聞,但也清楚,這名年輕的權貴人物,一定是慶國裏的重要大臣,只是年輕似乎太小了些……他有些意外,這名姓範的權貴人物似乎與很久沒見的姐姐十分相熟,有交情似的。

    聽此人這般說,難道自己還真應該感激他?年輕人再次撓了撓頭。

    ……

    ……

    天色入暮時,范閑與王啓年離開了這座院子,上了馬車。在馬車上,範閑眼視前方,促狹笑道:“老王,你家也在這片兒,怎麽一直不肯請我去坐坐?”

    王啓年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心頭一苦,想到自己偷看大人與海棠的情書時,大人在最後的那句威脅,顫著聲音說道:“大人,我女兒還小……再過幾年吧。”

    範閑一愣,險些沒一口血噴將出來,惱火地瞪了幹老頭子一眼,心想你這模樣還能生出如何水靈的女子來?

    只是笑話罷了,只是王啓年憂心忡忡之下,做捧哏的功夫明顯下降了很多。

    馬車停在了王啓年家的後門,車中已經沒有人,然而府中也沒有人。

    兩名面容普通,穿著粗布棉襖的百姓,此時出現在了南城某位宗親府對面的巷口中。兩個人袖著手,半蹲在地上閒聊著天,只是聊天的內容似乎並不怎麽休閒。

    “就是這家了,皇后的親戚死的差不多了,這是個極遠的親戚。”

    “知道了又有什麽用?”

    “如果是送藥進去,那一定有規律可循,我要知道,宮中那人多久需要一次藥。”扮成百姓的范閑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說道:“這藥雖不能壯陽,但可以壯膽,那位爺的膽子就靠這藥提著的,想要抓奸,你就得摸清楚這奸的時辰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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