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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四十八章 鴻門宴上道春秋(一)

    抱月樓三樓靠東一面,是一大片花廳,半截樓臨著空,正好可以看見樓下一樓的大廳,那張寬大的胡人毛毯,在樓下泛著腥羶的紅色,別有一番風味。

    今日樓中有貴客,所以這半片花廳便被騰了出來,入花廳的時候,二皇子的眼楮下意識往門上望了望,看見上面用金漆新寫了兩個字,不免有些好奇,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

    “鴻門”

    範閑身為主人,平靜笑著將眾人迎入廳中,花廳用屏風和懸絨簾隔開,熱氣蒸騰,諸位大人物一進花廳,便被身旁的姑娘們脫了身上的大氅衣裳,只穿著件內里的單衣。

    足夠了。早有各式精致的茶水點心擱在桌上,用的盤碟也是江南的好物事,盛酒的是極品的玻璃杯,盛的酒是天下最為昂貴的烈酒五糧液,身旁服侍的……姑娘們個個國色天香,溫柔靜默。

    太子自然坐在最尊貴的位置上,他望著範閑笑罵道︰“也就是你才有這般好的享受,瞧瞧這里的物事,都是三大坊出來的,宮里還指望著換銀子,哪里敢像你般不要錢的花費。”

    慶國民風純樸,而連帶著皇族官員們也多了幾絲自謹,全然不似北齊朝廷那般豪奢,像範閑今日設的這宴,確實是有些逾矩。眾人心知肚明,如今的內庫便在範閑的一手操控之下,調些用度自然沒有什麼問題,只是不清楚太子殿下笑呵呵地這般說著,是不是在暗刺什麼。

    範閑面色不變,笑著說道︰“這享受還是得抓緊享受一些。”

    薛清自然坐在左手方的第一張桌子上。他今日是奉旨前來看戲,自然不會在意什麼,加之久在江南,似這等享受也是慣了。看著京中這些大人物的贊嘆之意,不由唇角微翹,笑了起來,心想京都居大不易,可惜享受卻是遠不及江南。

    宴起,姑娘們安靜無語,開始為各桌上的客人布菜斟酒,雖說這兩天經過了特訓,但猛一睜眼,便看見了大慶朝這麼多大人物。姑娘們地心中依然止不住地有些緊張,紅潤的雙唇抿的緊緊的。

    這座上地皇子、官員都曾在風月場中打過滾,只是忽然這麼多人聚在一個廳里。實在是有些叫人不知所措。

    其實座上客並不多,約摸十余人,每人身邊坐著位姑娘,身後跪坐著一位親隨,卻也將花廳里佔的有些滿了。

    服侍範閑的不是旁人。正是抱月樓的掌櫃,桑文桑姑娘。

    今天這種場合,自然不好意思一開場便喝三說四。酒令連連,摸乳撫臀,尤其是薛清和樞密院的兩位副使在此,年輕貴公子們都還有些自矜身份,場間一時有些安靜,有些沉悶,只是談著朝廷里的一些閑散笑話,比如舒大學士昨個兒又醉倒在雪街之上雲雲。

    反正舒蕪性情疏朗,不在意晚輩們如何取笑。

    沒有人敢拿這幾位皇子和範閑說笑話。尤其是範閑,所有人都還在猜測今兒這頓的真實目的到底是什麼。

    一片尷尬之中,薛清自顧自飲著酒,捉著身旁姑娘的小手玩弄著,這位大人頓時脫了官場之氣,多了幾絲中年浪子的感覺,看來當年地書閣學士也沒少與紅樓骷髏\們作戰。

    二皇子淺淺飲了一口,望著對面的範閑微微一笑,說道︰“安之啊,一年沒來抱月樓,發現這樓里的姑娘比以往倒是漂亮了不少。”

    ……

    ……

    場間氣氛頓時為之一松,範閑與二皇子,總得有個人開頭說話才是。

    “扯淡。”範閑笑罵道︰“就今兒這陣仗,要這一家抱月樓就侍候好你們,沒那個可能……不瞞諸位,今兒這樓中十三位姑娘,也不僅是我樓中地女子,但凡京中最出名的女子,我全請了過來……不論是流晶河的花舫,還是教坊,今夜出了這樓,你們要再能找出一位當紅的姑娘,我便輸了。”

    眾人一怔,心想這倒是好大的手筆,不是說花錢地問題,而是在這短短一天之內,讓京都的風月行當乖乖地供出自家最出名的姑娘,範閑地威勢,果然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亞……

    眾人側臉一瞧,只見身旁姑娘各自含羞低頭,仔細瞧了兩眼,大家忍不住都樂了起來,認出了此乃流晶河上某人,彼乃教坊司某位小姐,都是老熟人了。

    只有二皇子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說來荒唐,今樓上十幾位姑娘當中,竟有四位姑娘屬于世子弘成以前負責的流晶河事宜,只是後來袁夢死在江南,石清兒反投範閑,李弘成被靖王禁足……

    他抬起頭來遠遠看了範閑一眼,只見範閑面色平靜,只是眸子里似笑非笑,一時不清楚範閑是想通過這件小事情示威,還是有什麼別的想法。

    二皇子微微一笑說道︰“抱月樓經營得方,想來全靠桑姑娘巧心慧眼,在下敬你一杯。”

    說完這話,他舉起手中酒樽,遙相敬範閑身邊的桑文。

    以他皇子之尊,自稱在下,倒也符合他慣常的溫柔作派,而且此在風月場中,若一味論尊卑也沒個意思,眾人倒不在意,只是在意……為什麼這第一杯便要敬桑文?這將今日的主人範閑放在了何處?

    此時桑文正靠在範閑身邊,挾了一柱青苔絲兒往他唇里送,驟听這話,不由一怔,回頭看了範閑一眼。

    範閑微笑點頭,桑文站起身來,向著二皇子微微一福,飲盡此杯,不待二皇子多話,又自斟一杯,請了坐首位的太子殿下與大皇子。

    太子殿下今日有些古怪,只顧著與懷里佳人打趣,那佳人被這一國儲君哄著,渾身上下早已軟了。太子看來很是得意,根本不怎麼理會宴席上二皇子與範閑地暗波洶涌。

    而大皇子與桑文喝了一杯,卻嘆了口氣。

    二皇子面色不變,微笑說道︰“今日難得諸朋在場,總要有些助興的節目,桑姑娘自從成為抱月樓掌櫃之後,我京都眾人便再也沒有這個耳福,不知可不可以請桑文姑娘清唱一曲。”

    桑文微微一笑,那張溫婉的臉平靜著,站起身來,正準備去取琴,卻不料手卻被範閑拉著了。

    範閑拉著桑文的手,靜靜看著二皇子,說道︰“桑文現在不唱曲了。”

    桑文一怔,心想何必因為這種小事鬧得宴席不寧?她自幼便是位唱家,早習慣了在宴席之中獻唱,一時間卻忘了,範閑卻是個最不樂意讓自己人去服侍他人的主兒。

    二皇子皺了皺眉,那張好看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解,似乎沒有想到範閑會如此強硬,宴度開後,彼此都在試探著態度,他也想知道,範閑今次回京,究竟準備如何,這才連番說了兩句話。

    不料範閑的應對,竟是如此的煞風景。

    範閑看了二皇子一眼,心道今日這風景是自己做的,但目的……就是為了煞風景。坐在他下首方的太常寺正卿任少安拉了拉他的衣袖,提醒他注意一下,他也只是笑了笑。

    樞密院副使微微眯眼,說道︰“冬範大人這話說的……難道以幾位皇子的身份,讓這姑娘家獻上一曲,又能如何?”

    範閑當日在樞密院前一番對峙,早已讓他與軍方產生了一絲裂痕,尤其是山谷狙殺之事一日不查明,雙方一日不得安寧。

    慶國軍人向來簡單直接粗暴,這位副使姓曲名向東,乃是當年最後一次北伐的先鋒官,厚厚軍功\在身,自然也不害怕範閑的權勢,此時听著範閑說話冷漠,便出言相刺。

    範閑卻也不怒,只是笑著說道︰“桑姑娘如今只在陳圓唱曲,曲副使如果想听,自行去京外問陳院長去,問我卻沒有什麼用處。”

    陳院長這三個黑光閃閃的大字拋將出來。二皇子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而樞密院曲副使也是面色一變,將接下來的狠話硬生生吞進了肚子里去。

    “喝酒!”

    一片尷尬之中,于無聲處響驚雷。一直沉默了許\久的大皇子忽然舉杯大喝一聲,他本就是軍中出身,性情豪邁,今日本想彌補一下範閑與軍方地關系,同時想讓幾位兄弟間的縫隙能夠小一些,但一見席上又是如此古怪形狀,胸中自有一股莫名怒氣上涌,大喝說道。

    樞密院二位副使也是軍中出身,豪邁處不遜于人,略一皺眉。將手中三兩左右的酒樽一飲而盡,反腕相示範閑。

    範閑微微一笑,置樽口于唇口。緩緩相傾,速度雖慢,卻毫無停歇,清泉入湖,杯傾酒盡。

    首位上的太子殿下無可奈何地端杯向大皇子說道︰“大哥。我是正在喝,你這一大聲,險些把我杯子里地酒嚇出來了。”

    眾人大笑。

    太子殿下又向樞密院那兩位副使笑道︰“你們也別想著把軍中那套搬到抱月樓來。本宮知道你們與安之彼此間有些怨氣,可這事情一日沒查明,臣子之間,何必置氣?就算置氣,也不要拼酒。”

    他指著範閑,笑望著樞密院兩位副使︰“難道忘了?前年在殿下,小範大人可是一夜飲盡三千杯,把北齊那位侯爺喝成了個死豬,要說到酒量。安之可不會怕你們這些軍中的老爺們兒。”

    辛其物身為東宮之人,知道主子想做什麼,趕緊跟著湊趣說道︰“二位將軍,我倒是覺得與小範大人拼拼酒無妨,小範大人自那夜後不再作詩,如果能灌得他再做三百詩,讓半閑齋詩集再有續篇,樞密院可算是有大功\于天下……只怕陛下都會高興無比。”

    此話一出,眾人齊皆贊同,就連薛清也來了興趣,邀著範閑喝了幾杯,又逼著樞密院兩位副使與範閑拼起酒來。

    一通酒水灌下去,場間的氣氛頓時活躍了許\多,而範閑喝酒的豪邁勁兒,也是讓那兩位樞密院的大人心里痛快了少許\。

    便在此時,二皇子忽然笑著說道︰“說到安之從那夜後不再作詩,實在是天下的一大損失……不過听說安之在北齊的時候,倒給那位北齊聖女作過一首小詞,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這是去年間整個天下最出名的一椿緋聞,北齊人是心里不痛快,南慶人卻是心里無比快活,听著這話,一干飲的有些微醺的大人物們都鬧將起來,非要听範閑說說這故事地具體情節。

    範閑笑罵了兩句,自然不肯細講,隨意糊弄著,眼角余光卻瞥了一眼太子殿下,心下有些詫異,這位太子殿下果然比前兩年出息多了,只是太子殿下如今手中實權漸少,就這般看著自己與老二斗……想收漁翁之利?可他的信心是從哪里來的?他又不是他爹。

    ……

    ……

    酒宴漸殘,眾人意氣漸發,大皇子站起身來,抓著那些人硬逼對方喝著。範閑偷笑看著這一幕,心想這位大約是在王府上被北齊大公主管教地太嚴,今日好不容易有機會出來瀟灑一番,自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

    範閑又看著太子似乎有些醉了,而二皇子卻依然保持著清明的神態,不由微微一笑,開口說道︰“一年未回京都,頗有些想念京中諸位。”

    他神態忽地一變,黯然嘆息道︰“可惜尚未入京,便遇賊人偷襲,我手下亡了十余人,這些人都是監察院屬官,朝廷的人才,在江南為朝廷辛苦辦事,好不容易要回京都與家人相聚,卻慘死在京都城外十數里之地……那些在家中盼著他們回來的婦人稚童,只怕這時候還在家中悲苦度日。”

    他舉起杯中烈酒,一飲而盡,沉聲說道︰“一念及此,這酒……還真有些喝不下去。”

    本是喧鬧不止的抱月樓三樓花廳倏地一下靜了下來,知道今天晚上的戲骨終于到了。

    ……

    ……

    離抱月樓約有五里地的一條安靜小巷,巷口巷尾,驟然出現了一群黑衣人,將小巷堵地密密實實。

    領頭的沐鐵沉著臉,看著小巷中的那三人,指著領頭那人說道︰“你可叫楊攻城?”

    領頭那人的右手緩緩按上腰間的鼓起處,冷漠說道︰“正是,有何指教?”

    沐鐵露齒而笑,黝黑的臉上閃過一絲古怪的味道︰“確認一下閣下八家將的身份,以免殺錯了人。”

    然後他閃身離開,巷頭巷尾的兩群黑衣人沉默無聲沖了過去。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四十九章 鴻門宴上道春秋(二)

        楊攻城,八家將之一。

        八家將,八名家將,看上去是很簡單的說法,但當這三個字匯作了一處,卻有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意義。人們都知道,這指的是二皇子王府里私下蓄養的八位高手,這八位高手一直跟隨在二皇子的身邊,是二皇子在武力方面最強大的實力之廠,

        在前年範閑與二皇子的斗爭之中,正是這八家將在抱月樓外的茶鋪里將範閑留了下來,雖然最後未曾留住,卻依然給範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確實是八位高手。

        在京都府外,在那個和抱月樓、範思轍息息相關的案件審理後,範閑凜然出手,擊碎謝必安心魄,而也因此引發了體內真氣的問題,此為其一。

        在御山道旁,在秋雨之中,監察院六處殺手出擊,以鐵 滅口,驚住了範無救,令此人在事後不顧二皇子挽留,飄身離去,此為其二。

        自那一次未曾宣諸于世的小型斗爭之後,二皇子的八家將便只剩下了六個人。今日二皇子在抱月樓做客,他自信範閑不敢對自己如何,為了顯得一心如霽月,竟是一個人都沒有帶,剩余的六個八家將也遣了回去。

        楊攻城便是其中的一位。在這樣一個舉頭望去盡白雪,層雲已遮銀芒月的夜里。他被一群黑衣人阻了去路、斷了退路。

        白日曾經晴朗過,巷旁街檐上地雪化作了水往下滴淌著,巷內濕冷一片,入夜。水滴漸少,漸凝成一枝枝冰刺,卻依然有那麼一滴水聚于冰刺之尖,垂垂欲滴。

        楊攻城眼瞳微縮,反手抽出腰間的佩劍,腳尖在地上一點,整個人已經掠了起來,一劍斬向檐下的那些冰刺。

        冰刺哧的一聲從中折斷,化作一片厲芒向著身前地黑衣人刺去。

        而楊攻城緊接著單腳一踩自己兩名伴當的肩頭,將這兩名伴當點向了兩邊襲來的黑衣人。自己的身形已經拔高,將將要探出小巷的上方。

        ……

        ……

        他知道這是一場狙殺,這是一場針對自己預謀已久的狙殺。對方查清楚了自己日常行走的路線,才會恰到好處地將自己堵死在小巷中。

        可他不想死,所以他寧肯犧牲了自己的兩名伴當或者說是徒弟,讓他們充當抵擋兵刃的沙包,而讓自己能有時間逃走。

        是逃走。不是抵抗,楊攻城在這種時候早已沒了銳氣,敢在京都里設伏殺人的。沒有幾個,而與二皇子有仇地,只有那個人。

        那個人派出來殺自己的人,不是自己能夠抵抗的。

        不得不說,楊攻城不愧\是二皇子貼身八家將,反應速度以及應對地方法均是一時之選,當下面那些黑衣人悶哼著將他的徒弟斬翻在地,同時劈開那些帶著他真力的半截冰刺時,他已經掠到了半空中。

        只需要一瞬間的時間。他就可以踩上巷頭,遁入夜空。

        可惜狙殺者沒有給他這一瞬間,一枝弩箭飛了過來,悄無聲息地飛了過來,直刺他的胸膛。

        楊攻城悶哼一聲,手腕一翻,往下斬去,在電光火石間將這枝弩箭斬落。

        然則,弩箭既出,自然不止一根。

        嗖嗖嗖嗖,十余根弩箭同時射出,他人在半空,哪里能擋?雖憑籍著一身高絕地修為免強擋去射向要害的幾枝弩箭,卻依然讓漏網的幾枝弩箭深深地扎進了大腿中。

        楊攻城腿上一痛一麻,雙眼欲裂,有些絕望地從半空跌落。

        他只來得及躍出巷中上空一瞬,在這一瞬里,他瞧見了七個弩手正站在巷上民宅檐角,不同地方位,卻將上方堵的死死的。

        下有刺客,上有弩手,是為天羅地網,如何可避?

        ……

        ……

        楊攻城在摔落的過程中欲開口長嘯求援,眼角余光卻發現巷中的黑衣人也從懷中掏出了弩箭……一枝迎面而來的弩箭射入了口中,血花一濺,將他的嘶喊聲逼了回去!

        在這一刻,他絕望想著,對方怎麼拿了這麼多硬弩來對付自己這樣一個小人物?太過密集的弩箭攻勢,讓他人在半空,身上已經被射中了數十枝弩箭,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刺蝟般可笑。

        啪的一聲,楊攻城地身體摔落在雪水之中,震起血水一灘,只是他的修為著實高明,受了這麼重的傷,竟是一時沒有斷氣,單膝跪于地上,以劍拄地,看著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黑衣人首領,瞳中露出一絲野獸斃命前的慌亂凶殘之意。

        是的,他是一名高手,可是被人用數十柄硬弩伏擊的高手,沒有什麼辦法,除非他是葉流雲。

        鮮血順著渾身密密麻麻的箭桿往下流著,流出他的精氣神血魄,楊攻城喉中  作響,卻不肯癱倒。

        黑衣人的首領走到他的身前,反手抽出腰畔的直刀,刀身明亮如雪,不沾塵埃。

        巷檐上的冰刺大部分已經被斬斷了,只留下幾根孤伶伶的冰柱,那滴蘊了許\久的雪水終于匯成一大團圓潤的水珠,滴了下來,滴入巷中的血水里,泛起一絲輕響。

        黑衣人首領拔刀,沉默斬下,一刀將楊攻城的頭顱斬落,干淨利落。

        楊攻城無頭的尸身依然跪著。

        黑衣人首領一揮手,民宅上站著的弩手翻身落地,巷中的狙殺者們沉默地上前,取走所有的弩箭,然後消滅了巷中的痕跡。

        一群人脫去身上的黑色衣物,扮成尋常模樣的百姓,離開了小巷,匯入了京都似乎永亙不變的生活之中。

        小巷里一片安靜,就像是沒有人曾經來過,只是卻多了三具尸首,那個無頭的尸首沒有身周弩箭的支撐,終于倒了下去,砸的巷中發出一聲悶響。

        ******

        “ 我以往從來沒有想到過,弩箭這東西,竟然會這樣可怕。 ”範閑舉起酒杯,緩緩飲著,眼中滿是惘然之色,“ 諸位大人也清楚,我監察院也是習慣用弩箭的,可是依然沒有想到,當一件殺人的物事多到一種程度之後,竟然會變得這樣可怕。 ”

        抱月樓的酒席中,所有人都安靜听著範閑的講述,這是山谷里狙殺的細節,人們都听出了範閑話語中的那絲沉郁與陰寒。

        範閑將酒杯放到桌上,微笑說道︰“ 漫天的弩雨,我這一世未曾見過,想來前世也未曾見過……這不是狙殺,更像是在戰場之上,那時候的我才發覺,個人的力量,確實是有限的。 ”

        大皇子在對面緩緩點頭,面露復雜神色,或許\是想到了西征時與胡人部族們的連年廝殺。

        “ 弩箭射在車廂上的聲音,就像是奪魂的鼓聲。 ”範閑皺了皺眉頭,似乎是在回憶當時的具體情節,“ 那種被人堵著殺的感覺很不好。 ”

        太子嘆息安慰道︰“ 好在已經過去了,安之你能活下來,那些亂臣賊子終究有伏法的一日朝廷正在嚴查。想必不日便有結果。 ”

        “ 謝殿下。 ”範閑舉杯敬諸人,笑著說道︰“ 對,至少我是活下來了,想必很多人會失望。連守城弩都動用了,卻還殺不死我範某人,這說明什麼? ”

        沒有人接他的話,樞密院兩位副使的臉色很不好,山谷狙殺一事毫無疑問牽扯到軍方,雖說朝廷地調查還沒有什麼成果,可是這一點已然是鐵板釘釘之事,範閑說到此處,由不得軍方這些大老們暗自揣摩。

        “ 我是一個很自信的人。 ”範閑示意眾人自己已然飲盡,笑著說道︰“ 包括陛下和院長大人在內。長輩們都曾經問過我,你為什麼這麼自信? ”

        眾人凝神听著,心里卻生出一股荒謬的感覺。此時座上皆是慶國重要人物,還有太子殿下,三位皇子,可是只要範閑一開口,眾人的注意力便會被他吸引過去。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是今夜宴會地主人,更是因為……似乎所有人在下意識里都承認,他才是真正最有實力的人。

        這真的很荒謬。歷史上或許\有權傾朝野的權臣,稱九千歲的閹黨,但從來沒有這樣一位年輕而充滿了威懾力的皇族私生子,還是一位光彩奪目的私生子。

        眾人下意識里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卻在微笑听著範閑說話,表情沒有一絲不豫,反是充滿了安慰與了解.

        大皇子輕輕咳了一聲。

        範閑左手輕輕捏弄著大酒樽,目光看著眼前一尺之案,似乎在看一個極為漂亮的畫面︰“ 為什麼我會這麼自信?因為我相信,我是這個世上運氣最好的人。再沒有誰的運氣能比我更好了。 ”

        明明已經死了地人,卻莫名其妙的活了過來,並且擁了如此豐富多彩甚至是光怪陸離的一生,這等運氣,需要在以後地歲月里慢慢慶祝。

        範閑笑著說道︰“ 先前我也說過,我監察院也很習慣用弩箭,那些弩箭,殺不死我,而我的敵人,一定沒有我這麼好的運氣。 ”

        ******

        離皇宮並不遙遠的監察院,在那個陳院長最喜歡呆的密室內,言冰雲穿著一身純白地棉衣,盯著桌上的案卷出神,片刻後他嘆了一口氣,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覺著太陽穴那些酸痛難止。

        門被叩響了,二處情報甲司地一位官員閃了進來,遞了三個蠟封的小竹筒給他。

        言冰雲怔了怔,用手指甲挑開蠟封,取出內里的情報掃了一眼,便湊到一旁的燭火燒了,然後在那名情報官員異樣的目光中,有些疲憊地說道︰“ 今夜之事不記檔。 ”

        情報甲司官員一怔,旋即低頭應下,說道︰“ 四十三個目標,已經清除三個。 ”

        言冰雲似乎有些頭痛听到這句話,煩惱地搖搖頭,揮手示意知道了,讓他出去。

        密室里重新歸于安靜,言冰雲看了桌上殘留的那些蠟屑,又開始出神。今夜範閑在抱月樓宴客,而監察院卻處于二級狀態之下,在京都的黑夜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行動,多少人會死去,而這一切,都只是因為範閑的瘋狂。

        今夜的計劃是言冰雲親自擬定地,雖然他當著範閑的面表達了堅決地反對,可是該做的事情還是要繼續做。在這個計劃之中,要殺十一個人,要捉三十二個人。在最先必須清除的十一個目標當中,便有六人是二皇子的八家將。

        這是一次瘋狂的報復行動。

        二皇子的八家將已經死了三個,以監察院全力瘋狂地反撲,區區一個王府的力量,根本動搖不了大局,想必接下來又會收到其余人的死訊。

        言冰雲走到窗邊,掀起窗口那張黑布的一角,就像陳萍萍以往做的那樣,透過那個狹小的空間,往不遠處的皇宮望去,皇宮里依然光明,在黑衣之中散發著聖潔崇高的味道。

        他望著皇宮滿懷憂慮想著︰“ 陛下讓你做孤臣,可不是讓你做絕臣。 ”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五十章 鴻門宴上道春秋(三)

    京都的夜總是深沉的,尤其是在這樣寒冷的冬季里,入夜後的街巷上並沒有太多行人,不,應該說根本沒有什麼行人。

    沒有行人,只有夜行人。

    不知道有多少夜行人借著夜色的掩護在京都的街頭巷角檐下門出現出手,用那絞索利刃鐵 門上的鏈條懷中的粉末,套住某人的頸割斷某人的喉撕裂某人的身體迷住某人的雙眼。

    鮮血迷蒙住了所有人的眼楮。

    紫竹苑,一只黑色的吊索從大門上垂了下來,索上一個人正在垂死掙扎,雙腳無助地在寒風中踢著。

    燈籠極暗,與那又腿一樣在寒風中緩緩搖擺\著,將陰影與微光的隨機地投灑到地面上。街角鄧子越那張蒼白的臉時明時暗,看上去像是黑夜中的魔鬼,他盯著那個人,確認了對方的死亡才轉身離開。

    桂離坊,一座青樓之內,被翻紅浪,床上那名肌肉道勁有力的高手忽然雙眼瞪了起來,白白的眼珠子上面滲出了血絲,他身上的妓女冷漠地看著,雙腿張的極開,卻緊緊地扼住了他的腰,姿式淫褻且致命。

    不知道過了多久,妓女細巧白嫩的雙手緩緩從那漢子的耳邊離開,抽出兩枝極細的小鐵 , 上泛著幽幽的藍光,和漆黑的血色。

    高山塔,一陣嘈亂的追殺聲響起,一個人慌亂惶急,滿臉驚恐地向著塔下跑來,他的身上衣裳已經被斬成了無數布條,鮮血淋灕。

    片刻之後。他被追殺者堵在了塔下,追殺他的黑衣人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揮了揮手。黑衣人沖了上去,將這個人圍在了正中。雖然此人武藝高強,極力抵抗,卻依然像是被群鯊圍攻地鯨魚一樣,漸漸不支。

    黑夜中,只听見金屬插入肉身的噗噗悶響,寒風呼嘯的聲音,黑衣人們沉默地刺入,揮打,直到中間那個人再也沒有任何反應,連一絲神經性的反應都沒有。只像一塊爛肉般匍匐在地上。

    ……

    ……

    言冰雲將手頭地回報信息送到燭火上燒掉,雙手沒有一絲顫抖,眉頭也不再繼續皺著。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就不能再有一絲質疑,就如同弩機摳動之後,再沒有誰能夠讓那枝能殺死人的弩箭青空消失。

    二皇子親領的八家將共計六人,已經全部死在了監察院的狙殺之下。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地點,消失于京都的黑夜里。

    從今天起。八家將這個名號便會成為歷史上的一個陳腐字眼,也許\,根本沒有資格在歷史上留下一筆。

    言冰雲低頭看著桌上的那張紙,下意識里捏了捏鼻梁,替自己清清心神,按照計劃當中,馬上應該進行下一步了,至于剩下要殺的那五個人,早已有專門地人手去負責。

    計劃一環扣一環。雖然是監察院針對山谷狙殺一事瘋狂的報復,但言冰雲依然要想辦法把事態控制在一定的程度內,二皇子地八家將並不是官員,只是王府私蓄的家將,像這種人,監察院只要殺的干淨,沒有留下什麼把柄,朝廷根本拿範閑沒有辦法。

    而那五個人不一樣。

    接下來要抓的那些官員也不一樣,雖然那些官員只是各部屬里面不起眼的人物,但畢竟是拿朝廷俸祿地,一夜之間抓這麼多,會惹出什麼樣的亂子來?

    言冰雲嘆了口氣,通過暗中的機關通知外面地下屬進來,發下了第二道命令。發出命令之後,他又習慣性地走到了窗口去遠眺不遠處的宮牆一角,心里想著院長大人當初說的很對,範閑表面溫柔的遮掩下面,確實隱藏著極瘋狂的因子。

    如今只是山谷里死了十幾個親信,範閑已經顛狂如斯,如果真如院長大人說的那般,將來有一日院長去了……範閑會變成什麼樣可怕的人兒?

    ******

    抱月樓中,範閑的表情很溫和,很鎮定,眉兒向上微微挑著,說不出的適意,似乎他根本不知道在樓外地京都夜里,正在發生著什麼。

    山谷狙殺的事情他已經講完了,席上諸位大臣不論是心有余悸還是心有遺憾,都向他表示了慰問。緊接著,他略說了說關于江南的事情,關于明家的事情,關于內庫的事情。然後他皺眉說道︰“其實我一直有件事情不明白,當我在江南為朝廷出力時,為什麼總有人喜歡在京中搞三搞四。”

    席間眾人微怔,心道這說的究竟是哪一出?範閑遠在江南的這一年里,要說京都里沒有人給他下絆子,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可要說下絆子……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一根,您說的是哪一根?是查戶部?還是往宮里送書?而且這些絆子早就被那些老家伙們撕開了,您是一點兒事兒也沒有,在這里嚎什麼喪呢?

    太子也忍不住笑罵了一句︰“哪里來的這麼多委屈?要說不對路的人肯定是有的,可要說刻意拖你後腳的人,你可說不出誰來。”

    範閑也笑了,搖了搖頭,說道︰“只是這一年沒有回京都,我想,或許\京都里的很多人已經忘記了我是什麼樣的性情。”

    二皇子此時正端著酒杯在細細品玩,听著這話,不知怎的心底生起一股寒意來,今夜太子的表現太古怪,而範閑的態度卻太囂張,囂張的已經不合常理,不合規矩,對他沒有一絲好處。

    難道就是因為山谷里的事兒堵的慌?

    二皇子的眉毛好看地皺了起來,心想那事兒還沒查出來是誰做的,和我們在這兒鬧來鬧去,算是什麼?

    便在此時,抱月樓下忽然熱鬧了起來,听著馬蹄陣陣,似乎有不少人正往這邊過來。

    坐在首位的太子殿下皺了皺眉,不悅說道︰“誰敢在此地喧嘩?”

    席間諸人都皺眉往窗外望去。

    似乎有人要進抱月樓,已經順利地通過了京都守備與京都府衙役的雙重防線,卻被抱月樓的人攔在了樓外。

    範閑看了桑文一眼,桑文會眼,掀開懸絨簾,從屏風旁邊閃了過去。不一時,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桑文帶著五個人上了樓來。

    這五個人都穿著官服,想必都是朝中的官員,只是今日不是論朝廷要事的地方,卻是風月之地,席間諸人認得某某是自己的親信,不由怔了起來,心想這玩的是哪一出,怎麼如此光明正大地來找自己,難道京中出了什麼大事?

    五名官員互視一眼,都瞧出了對方心里的不安恐懼以及慌亂,再也顧不得什麼,先向席上的貴人們告了罪,又畏懼地看了一眼範閑,向範閑行了一禮,不避閑話地自去席上尋了自己要找的大人物,湊到對方的耳邊說了起來。

    範閑微笑看著這一幕,舉起酒杯向太子大皇子身邊的任少安敬了一杯,大皇子的禁軍系統明顯困于宮禁一帶,反應慢一些,而太子……似乎猜到了什麼,今天竟是刻意斷了自己的耳目,只是來抱月樓一醉罷了。

    大皇子看著身周的緊張模樣,皺眉看了範閑一眼,似在質詢,範閑搖搖頭,示意自己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而旁邊的幾席上,那些听著下屬官員前來報告的大人物們,臉色已經漸漸變得難看了起來,尤其是二皇子,那張清秀的面容漸漸變得慘白,迅即涌上一絲紅暈,卻是在三息之後,化作青常。

    範閑斜乜著眼看著這一幕,知道對方已經知道八家將盡數身亡的消息,卻沒有想到二皇子居然能馬上收斂住心神,不由微感佩服。

    大皇子皺眉問道︰“出什麼事了?”

    樓間所有人都知道出事了,卻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二皇子微微低頭,舉起酒杯淺淺抿了一口,抬起頭來望著範閑。眼中笑意有些凝重,一字一句問道︰

    “冬範大人想必很清楚。”

    場間氣氛一陣冰涼,得到京中消息回報的那幾位大人也各自盯著範閑的臉龐,他們此時已經知道。就在自己這些人于抱月樓中宴飲之時,京都里陡然間發生了幾宗命案,二皇子最得力的八家將被狙殺干淨!

    這些大人物們在京都眼線眾多,耳目甚明,兼有負責城防一事地樞密院官員,當然清楚,這種事情何其可怕,尤其是要如此干淨利落地殺死八家將,所需要的實力不是一般人能夠擁有的。

    聯想到今天範閑在抱月樓宴請眾人,自然所有人都隱約猜到。這事情是監察院做的。

    眾人都在等著範閑地回答,席上的氣氛有些厲殺沉默。

    範閑溫和問道︰“什麼事情?”

    二皇子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澀。內心深處有些冰涼,盤在身上的雙腳有些酸麻,看著對面那位監察院的年輕提司,竟似像看到了一頭微笑的惡魔,自己身為皇子……卻是不知道應該馬上做出何等樣的反應。

    所以他舉杯。自飲,一飲而盡,胸中微微生辣生痛。

    沉默片刻之後。樞密院曲向東副使大人盯著範閑的雙眼,寒聲說道︰“今夜命案迭發,二殿下王府中的六名家將同時被人殺死,小範大人可知曉此事?”

    此話一出,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的大皇子愕然看著範閑,便是一直窩在美人懷里裝糊涂\的太子殿下也驚呼一聲,霍地從美人懷中坐起!

    太子殿下愣愣看著範閑鎮定地面容,心里無比震驚,他是知道範閑今天沒存什麼好心。但實在是沒有想到,範閑反撲的手段竟是這樣的簡單、直接、粗暴、不講道理,不忌後果。

    便在眾人地注視下,範閑……偏了偏頭,帶著一絲疑惑一絲不屑……輕聲說道︰“噢?都死了嗎?”

    二皇子此時將將把酒杯擱下,卻听著範閑的這一句疑問,胸中情緒一蕩,那股憤怒、郁結、一絲絲不解、一絲絲仇恨的負責情緒終于控制不住,落杯時稍重,酒杯啪的一聲矗在案面上,將杯旁的酒樽打歪了。

    從席上諸人地面色中得知那六名家將真的全死了,範閑心中就像是有甘泉流過一般暢美,也未刻意遮掩自己的表情,微笑說道︰“二皇子地家將,怎麼問到本官頭上?向來听聞二皇子這些家將在京都里行走囂張的狠,指不定得罪了什麼得罪不起的人。”

    這是開席以來,他第一次自稱本官,至于京都有什麼人是八家將曾經得罪過,卻得罪不起的人……很明顯,那個人姓範。

    席間一片沉默,二皇子怔怔望著範閑的臉,忽然笑了起來,知道不論是不是對方做的這件事情,但能夠有能力在酒席這麼短的時間內,將自己的武力全部清除,監察院的實力,便不是自己這個皇子所能正面對抗地。

    他舉杯敬範閑,誠懇說道︰“提司大人好手段……好魄力。”

    範閑舉杯相迎,安慰說道︰“殿下節哀,死的不去,活的不來,新陳代謝,都是這個樣子的。”

    ……

    ……

    樞密院曲副使看著上手方這兩位看上去頗有幾分神似的“皇子”,內心深處不由升起一股荒謬的情緒,由眼下看,二殿下自然遠遠不是範閑的對手,可是從名份上,範閑畢竟是臣,他從哪里來的這麼天大的野膽?

    曲向東忽然覺得自己老了,怯懦了,可依然忍不住對範閑開口問道︰“盡範大人,那今夜監察院四處出動,緝拿了幾十名朝廷官員的事,你總該知道吧?”

    範閑小心地用雙手將酒杯放回案上,抬起頭來說道︰“本官乃監察院提司兼一處主官,奉聖命監察院京都吏治,本官不點頭,誰敢去捉那些蛀蟲?”

    ……

    ……

    (本想繼續細描談笑殺人事,用樓內樓外的對比,贊美詩響起,雪花飄落,有鴿子沒?可是忽然間又不想那麼寫了,因為那樣太慢,這一段就要寫六七萬字,便轉了……有些無奈,其實是挺有興致的。

    另外很重要的一點︰別瞧著殺的刺激,就把這件事情想的太刺激……等級社會,奴隸主與奴隸的社會,如果要演變成奴隸主之間的戰爭,眼下這點兒血,似乎還不夠淋灕。

    某人點過頭,某人在做事,暴力機關在殺人,嗯,現在京都的狀況就是這樣,範閑其實和秦老爺子一樣,也喜歡簡單直接粗暴,他需要這種氛圍,因為他雖然自信,卻不像皇帝老子那樣自信到變態。)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五十一章 鴻門宴上道春秋(四)

    這世道,無官不貪,只看貪大貪小罷了,滿朝盡是蛀蟲,只看蟲身是肥是瘦,不如此,慶國的朝廷上為何會硬生生突起一個叫做監察院的畸形院司?

    但正如範閑在一處里整風時發現的那樣,監察院也是人組成的,有人的地方,就有官場,監察院想一世這樣冷厲下去,基本上不可能。

    而且監察院不是神仙,三品以上的,它管不著,皇帝不賜旨,軍方的事情它也管不著。就算陳萍萍和範閑加起來,監察院也不可能改變太多的現狀,歸根結底一句話,監察院不是查貪官,只是依著皇帝的意思時不時清一清吏治,青息一下民怨,騰出一些空子,維持一下統治。

    若真要查去,陳萍萍圓子里的美人兒,範閑在內庫里撈的油水,得往外吐多久……遑論那位坐在皇宮里的九五至尊。

    別說皇帝不用貪,他是天下至貪,貪了整個天下,監察院能怎嘀?

    ……

    ……

    但正因為人人皆貪,所以當監察院因為範閑的顛狂而要做些什麼的時候,是顯得那樣的水到渠成,相當自然。在這個黑夜里,監察院一處全員出動,向著那些巷中街角的府邸撲去,不知道逮了多少與二皇子、信陽方面聯系緊密的下層官員。

    三品以上自然是一個不能動,可是這些下層官員才是朝廷真正需要憑恃的干臣。今夜抱月樓中諸人已然知曉了監察院先前的行動,又得到了範閑的親口承認,不由面上露出無比震驚地表情。

    樞密院副使曲向東沉默了下來,深深地看了範閑一眼。沒有再說什麼,今夜的消息雖不明確,但看得出來,監察院首沖的目標還是信陽和二皇子一系。與軍方沒有太深的牽連。

    他雖然不明白範閑為什麼會忽然間使出這種等而下之地手段,但是監察院的行動力與範閑的狠厲,已經讓他感到了一絲畏懼。

    樓中美人在懷,樓外殺人捕人,便有那雪,又豈能將血腥味道全數掩住。

    不是所有的人都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陷入了沉默,當那五名報信的官員小心翼翼退出屏風之後,大皇子沉著臉,望著範閑問道︰“為什麼?”

    監察院與信陽一系的沖突由來已久,發端于六年前的內庫之爭。埋因于二皇子借宴請欲在牛欄街上刺殺範閑一事,又有眾人所坐的抱月樓引出的那個秋天地故事。

    在那個秋天里,範閑奪了抱月樓。殺了謝必安,陰了京都府,毀了二皇子與靖王世子李弘成的名聲,生生將北方的崔家打成了叛逆。

    秋天之後地這一年,範閑下江南鎮明家。收內庫,于膠州殺常昆。

    在所有人看來,範閑對二皇子和信陽一系的報復已經足夠嚴厲。撈回了足夠多的好處,沒道理在今天的夜里如此強橫地再次出手。

    範閑沉默了少許\後,平靜說道︰“為什麼?因為本官奉旨清查吏治。”

    席間一片沉默,太子高坐于上沒有去看範閑,反而帶著幾絲頗堪捉摸的神色,看著二皇子地面色。大皇子搖頭嘆息道︰“京中太平沒兩天,你們怎麼就不能消停一些?”

    範閑知道大皇子說的是真心話,這位如今的禁軍大統領自幼與二皇子交好,但因為寧才人和婉兒地緣故。現如今卻是站在自己這一方,身處其中,自然難免有些難為。他听著這話,忍不住嘆息道︰“太平?我一年沒有回京,看來京都就太平了一整年。莫非我真是個災星……難怪在京都郊外的山谷里,沒有人肯讓我太平些。”

    席間再次沉默,諸位大人物隱約明白,這是範閑在為山谷之事找場面,只是……這場面找的有些太大,太荒唐了。

    “世上很多事情都很荒唐。”範閑似乎知道這些大人物的心里在想些什麼,自嘲說道︰“就像山谷里下官被刺殺一事,朝廷一直在查著,可是就因為沒有證據,便始終拿不出個說法來。”

    他緩緩說道︰“誰來理會我的屬下?先前講過,我那名車夫在第一枝弩箭到來之時,我想將他搶回廂中,他卻硬生生站了起來,替我擋了一擋……我時常在問自己,如果一直尋不出什麼證據,我便一日不能為他做些什麼?”

    江南總督薛清意味深長地看了範閑一眼。

    太子緩緩說道︰“朝廷自然是要查的。”這是他今夜第三次說這句話了。

    範閑點點頭,笑道︰“便是這件事情,讓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很久以前听過的故事。”

    ……

    ……

    “從前的森林里,有一只小白兔,它一大早就高高興興的出了門,然後它遇見了大灰狼,大灰狼一把抓住小白兔啪啪!抽了它兩個大嘴巴,然後說︰我叫你不帶帽子!”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為什麼範閑忽然會講起這種小孩子听地故事來,只听著範閑繼續說︰“第二天,小白兔戴上帽子又出門了,走著走著又遇見了大灰狼,大灰狼又一把抓過小白兔——啪啪!抽了它兩個大嘴巴︰我讓你帶帽子!”

    “小白兔非常郁悶,就跑到老虎那里去告大灰狼的狀,老虎听了小白兔的苦訴,痛心說道,你放心好了,我自然會替你主持公道……接著,老虎找來了大灰狼對他說︰老狼,今天上午小白兔來投訴你,說你沒事找事老是欺負它,你看你能不能換個理由揍它,比如你可以說︰兔子,你去給我找塊肉來……”

    “要是它找來肥的你就說你要瘦的,要是它找來瘦的你就說你要肥的,這樣你不就又可以揍它了嗎?要不你就讓它幫你找母兔子,它要找了豐滿的你就說你喜歡苗條的,它要找了苗條的你就說你喜歡豐滿的!”

    範閑講故事講的很認真,但用辭卻極為幼稚荒唐,不過席間的眾人卻露出了深思的表情,包括太子與薛清在內都若有所思,隱約听明白了,那老虎指的是誰……卻沒有人敢宣諸表情。

    範閑喝了一口酒,認真說道︰“老狼听了以後十分高興,連夸老虎聰明。可是他們的對話卻被在房子外面鋤草的小白兔听見了……

    “很巧?不過故事就是無巧不成書。接著說……”範閑冷笑著說道︰“第三天,小白兔又出門了,又在半路上遇見大灰狼,大灰狼說︰兔子,你去給我找塊肉來!”

    “小白兔說︰你要肥的還是瘦的。”

    “大灰狼皺了皺眉頭,笑了笑心想,還好還有第二招︰算了算了,不要肉了,你去給我找個母兔子來。”

    “小白兔說︰你喜歡豐滿的,還是喜歡苗條的?”

    ……

    ……

    範閑皺緊了眉頭,搖頭說道︰“踫見這麼一個狡猾的兔子,你說這可怎麼辦?”

    席間諸人也開始想,大灰狼接下來會做什麼?不由有些好奇範閑接下來會怎麼講。範閑抿了抿微干的雙唇,笑著說道︰

    “大灰狼愣了一下,啪啪抽了小白兔兩個大嘴巴,罵道……我叫你不帶帽子!”

    ……

    ……

    我叫你不帶帽子!

    世間最無理,無恥,無聊,無稽的一個理由,便是最充分的理由,也等于說是不需要理由,看的就是誰拳頭大一些。

    範閑最後認真說道︰“我不想繼續當小白兔,我要當大灰狼。”

    這是他前世听的一個笑話,只是今夜講起來卻有些沉重。席間諸人本應是哈哈大笑,此時卻沒有人笑的出來。

    眾人心中喟嘆,山谷狙殺範閑一事,只怕永世也查不清楚,而今夜監察院暗殺八家將,在全無證據,範閑不承認的情況下,也會永世查不清楚。世上的事情本來就是這樣,既然先天敵對的彼此都找不到充分的理由,那何必還找理由?權力場便有若山野,狼逐兔奔,虎視于旁,自然之理。

    ——————

    酒宴至此,雖未殘破,這些大人物們卻早已無心繼續,京都的官場。本來就已無法平靜,今夜更是鬧的難堪,雖則監察院是借夜行事,想必不會驚動太多京都百姓。可是這些大人物們依然趕著回府回衙,去處理一應善後事宜,同時為迎接新的局面做出心理上以及官面上地準備。

    範閑送薛清到了門口,薛清臨去之時,回頭溫和一笑,說道︰“狼是一種群居動物,你不要把自己搞成了一匹孤狼,那樣總是危險的。”

    範閑心頭微溫,一揖謝過。

    薛清沉默片刻後又道︰“聖上雖然點過頭,但還是要注意一下分寸。尤其是朝廷的臉面,總要保存一些。”

    範閑再次應下。

    待幾位大人物的車轎緩緩離開抱月樓,太子殿下也伸著懶腰。抱著美人兒走了下來,早有身旁服侍地人將那名貴的華裘披到了他的身上。太子看了範閑一眼,笑道︰“今夜這出戲倒是好看。”

    太子將身旁的女人與四周的閑人驅開,望著範閑平靜說道︰“話說一年前那個秋天,本宮看你與二哥演的那上半出戲時。也覺著好看……細細思量一番,倒是本宮與你,並未如何。”

    範閑微微一凜。這位表現與往常大異的太子殿下這番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本宮與你之間,從來沒有任何問題。”太子微閉雙眼,緩緩說道︰“如果有問題,那是當年的問題,不應該成為你我之間的問題,希望你記住這一點。”

    範閑明白,他與太子之間,其實一直保持著某種和平,只是橫亙著皇後當年參與的那件事情。則成為了天生地敵人。他不明白太子這麼說,是準備做些什麼,但是範閑相信,太子總不可能為了爭取自己的支持,會眼看著自己去殺了他的老母。

    所以……只是說說罷了。

    ——————

    屏風內並未人去座空,二皇子很奇怪地留了下來,他看著從樓下走上來地範閑,微微一笑,將自己的左手緩緩放到案面之上,努力抑止著自己內心深處的那些荒謬感覺,用兩只手指拈了個南方貢來的素果緩緩嚼著。

    範閑坐在了他的對面,端起酒壺,開始自斟自飲,倏然盡十杯。

    大皇子抱著酒甕,于一旁痛飲,似乎想謀一醉。

    範閑放下酒杯,拍拍手掌,三皇子規規矩矩地從簾後走了出來,有些為難地看了大哥和二哥一眼,然後坐到了自己老師地身邊。

    大皇子不贊同地看了範閑一眼,眼神里似乎在說,大人的事情,何必把小的也牽扯進來。

    此時抱月樓三樓花廳,便是三位皇子,加上範閑一個,如果不算先前離開地太子,慶國皇帝在這個世上留的血脈,算是到齊了。

    先前的鴻門宴,已然變成了氣氛古怪的家宴。

    “你害怕了。”

    二皇子放下啃了一半的青果,盯著範閑的雙眼,柔聲說道。

    範閑端酒杯的手僵了僵,緩緩應道︰“我怕什麼?”

    “你不怕,今夜何必做這麼大的動作?”二皇子微微一笑,輕柔說道︰“只有內心畏懼的人,才會像你今夜這樣胡亂出手,你殺我家將,捕我心腹,難道對這大局有任何影響?”

    範閑深深吸了一口氣,面色平靜了下來,說道︰“此間無外人,直說亦無妨,你地手下,今天被我清干淨了,但是……你沒有證據,就如同先前說過的那般,山谷狙殺的事情,我也沒有證據,可是你們依然做了。”

    “山谷狙殺的事情,我不知情,我未參與。”二皇子盯著範閑的眼楮,很認真地說道。

    範閑搖搖頭︰“那牛欄街的事情呢?小白免被扇了太多次耳光……我承認,山谷的事情我至今不知道是誰做的,但這並不妨礙我出手。”

    他低頭說道︰“四面八方都是敵人,既然不知道是哪個敵人做的,我當然要放亂箭,如果偶爾射中正主兒,那是我得了便宜,射中旁的人,我也不吃虧,也是佔便宜。”

    “牛欄街……”二皇子薄唇笑容里閃過一絲苦澀,“幾年前的事情,想來,也就這麼一件事情,你卻一直記到了今天。”

    範閑抬起頭來,平靜說道︰“我是一個很記仇的人,而你也清楚,這件事情,和記仇並沒有太大關系,你一日不罷手,我便會一日不歇的做下去。”

    沒有大臣在場,沒有太子在場,範閑與二皇子這一對氣質極為相近的年輕權貴,說的話,也顯得是如此的直接、干脆,都是心思縴細的人,知道彼此間不需要用太多的言語遮掩。

    二皇子深深看了範閑身邊的三皇子一眼,忽然開口說道︰“有時候,本王會覺得人生不公平……不說崔家明家那些事情,只說這宮中,我疼愛的妹妹嫁給你做了妻子,我自幼友善的兩位兄弟,如今卻都站在你這一邊。”

    二皇子抬起頭來,那張俊秀的面容里夾著一絲隱火︰“如果是本王能力不如你倒也罷了,可是……這只不過是因為一些很荒唐的理由,一些前世的故事,而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如果父皇肯將監察院交給我,難道本王會做的比你差?如果父皇肯將內庫交給我,難道本王就真沒有能力將國庫變得充裕起來?修大堤,你我都不會修,你我都只能出銀子……安之啊安之,你不覺得很不公平嗎?畢竟我才是正牌的皇子。”

    範閑沉默了許\久,心知自己在慶國這光怪陸離的一生,如今所能獲得的這種畸形權勢……全然是因為當年的那個女人遺澤,當然,那個女人也為自己帶來了無數的麻煩與凶險,二皇子所言,其實並非全無道理,若自己與他換地而處,自己不見得比他做的更好,二皇子不是沒有能力,而是一直沒有施展能力的舞台。

    他緩緩說道︰“世事從無如果二字。”

    “不錯,所以你如今左手監察院,右手內庫……”二皇子微微譏諷說道︰“如此大的權勢,想來也只有當年令堂曾經擁有過……所以,你現在提前開始怕了。”

    範閑的面容再次僵了一下。

    二皇子平靜說道︰“你想過將來沒有?你今日究竟是為誰辛苦為誰忙?”他眼光微轉,看了三皇子一眼,笑道︰“我皇室子弟,沒一個是好相與的,你自己也是其中一屬,當然明白其中道理。”

    三皇子低著頭,根本不敢插話。範閑知道老二並不是在危言聳听,只是他有自己的打算與計劃。

    二皇子淡淡說道︰“你是真的怕了……想一想你現在這孤臣快要往絕臣的路上走,日後不論是誰登基,這慶國怎麼容得下你?怎麼容得下監察院?”

    範閑平靜听著。二皇子繼續說道︰“你之所以怕。是因為你是聰明人,你知道你如今權勢雖然滔天,卻只是浮雲而已,甚至及不上一張薄紙結實。”

    二皇子嘆息著︰“因為你手頭地一切權力。都是父皇給你的,只需要一道詔書,你就可以被貶下凡塵,永世不得翻身……父皇雖然寵愛你,但也不是沒有提防你,這幾年任何路子都由著你在闖,卻絕對不會讓你染指軍隊,其中深意,想來不用我提醒。”

    最後二皇子總結道︰“正因為你怕了,所以你要……自削權柄!”

    ……

    ……

    大皇子喝了一口酒。冷漠地看著自己的兩個兄弟像兩只斗雞一樣說著話。

    範閑沉默了很久,沒有接二皇子這句話,只是輕聲說道︰“權力本是浮雲。這天下何曾有過不敗的將軍,不滅地大族?殿下是皇子,心在天下,我卻只是臣子,我要保我自身及家族康寧……”

    二皇子截住他的話頭。冷冷說道︰“本王知道,你堂堂詩仙,向來不以皇室血脈為榮。反而刻意回避此點,但你捫心自問,若不是你厭惡的皇室血脈,你豈能活到今日還能活的如此榮光?”

    一座四兄弟,二人沉默,二人對峙。

    “放手吧。”二皇子誠懇說道︰“你的力量其實都是虛的,你不敢殺本王,便只能眼看著一天一天地過去。而你卻一天一天的危險,既然你已經查覺到了這點,為什麼不干脆放手的更徹底一些?以你在這天下的聲名,你是婉兒的相公,你是父皇地兒子,你是北齊的座上客……誰會為難你?誰敢冒著不必要的風險為難你?靈兒說過,你最喜歡周游世界,那何必還困于這險惡京都,無法自拔?”

    範閑地眉頭漸漸地皺了起來,手指頭緩緩捏弄著酒杯,開口說道︰“殿下,先前便說過……我與你的想法是一樣的。”

    他抬起頭來,面上容光一湛,望著二皇子平靜說道︰“一年前在這樓子外的茶鋪里就曾經說過,你不放手,我便要打到你放手,而且事實證明了,如今的我,有這個實力……茶鋪里地八家將,你再也看不到了,這就是很充分的證明。”

    听到茶鋪二字,二皇子面容頓時一凝,想到了一年多前的秋天,在抱月樓外茶鋪里與範閑地那番對話,其時的對話,是發生在王爺與臣子之間,而一年過去,範閑的權勢像吹氣球一樣的膨帳起來,最關鍵的是,兩個人的真實身份也逐漸青齊了。

    “我為何放手?”二皇子有些神經質地自嘲說道。

    “殿下中了長公主的毒,我來替你解。”範閑一句不退,冷漠說道︰“當初的話依然有效,殿下何時與長公主保持距離,真正放手,本官許\你……一世青安。”

    “你憑什麼?”二皇子認真地看著範閑的眼楮,“難道就憑監察院和銀子?”

    範閑搖搖頭,說道︰“不憑什麼,只是我欠皇妃一個人情,欠婉兒一個承諾,今夜之事,殿下應該心中清楚,我便是要清空殿下私己地力量,將你從這潭爛水里打將出來。”

    二皇子一想到今夜自己所遭受的巨大損失,終于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那抹淒寒,陰怒說道︰“為什麼是我?父皇不止我一個兒子,你也是!”

    “我沒有一絲野望,我只是一位臣子。”範閑說道︰“再過兩天,殿下便會知道我的誠意,至于其余的殿下,一位是我的學生,我會把他打乖一些,大殿下更喜歡喝酒,太子我不理會,只好針對您了……您說的對,這血脈總是值得尊重一二的,所以我會盡一切阻止那種可怕的事情發生。”

    二皇子心頭一寒。屏風有一個縫隙沒有擋好,冬日里的寒風開始在抱月樓內部緩緩飄蕩,範閑最後說道︰“請殿下牢記一點,陛下春秋正盛,不希望看見這種事情發生。”

    ……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五十二章 霧

          二皇子離開了抱月樓,他的臉色有些異樣的冷漠,不論在這一番談話之中,他獲取了何樣的信息,對于範閑的宗旨有幾分信任與畏懼,但是今夜的事實已經證明了許\多。他在京中的勢力已經被範閑毫不留情地連根拔起,如今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堅決地依靠在長公主那邊,一條就是如範閑所想,老老實實地退出奪嫡的戰爭。

          沒有實力,拿什麼去爭?但二皇子心里也明白,事態這樣發展下去,如果範閑今天晚上沒有掃蕩自己的勢力,那麼在不久的將來,要不然是慶國陷入一場動蕩之中,要不就是自己會被無情地清除。

          但他不會對範閑有絲毫感激的情緒,因為範閑逼著他上了絕路。

          大皇子與範閑說了幾句話之後,也滿臉憂色地離開了抱月樓,同時還帶走了三皇子。皇室幾位兄弟間的談話並不怎麼愉快,而老三要回宮,他身為禁軍統領順路帶回去比較合適。

          此時夜漸漸深了,如果天上沒有那些厚厚的雪雲,一定能夠看到月兒移到了中夜應該所在的位置。

          範閑沒有離開抱月樓,他一個人坐了很久,讓樓里整治了一盆清湯祟肉片吃了,吃的渾身有些發熱,又飲了幾杯酒,才緩緩站起,走到窗邊往下看了兩眼。

          窗外一片死一般的寂靜,京都府與守備師的人都撤走了,抱月樓今日歇業,姑娘們也早睡了,只留了幾個機靈的人在侍候他。

          樓內紅燭靜立。範閑讓石清兒準備了一桶熱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個澡。

          洗完澡後,他搓著有些發紅的臉頰,問道︰“ 大皇子這兩天有沒有去祟蔥巷? ”

          石清兒在一旁听著。知道大老板說地是那個胡族公主的事情,搖了搖頭,正準備上前服侍他穿衣服,卻被他揮手喚了出去。

          不一時,桑文進來了,這位溫婉的抱月樓掌櫃,微蹲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貼身內衣穿好,手指從他勻稱地肌肉表面滑過,不由微微一怔。卻不敢多有動作,又仔細地將僅三指寬的暗弩系在了他的左手小臂上。

          穿上靴子,將黑色細長的弩首插入靴中。桑文站起身來,對範閑的服裝進行最後的整理,保護那件黑色的監察院官服遮蔽住了範閑每一雨可能受到傷害的肌膚,才點了點頭。

          範閑微微一笑表示贊賞,確認了身上的藥丸沒有遺失。拍了拍桑文的腦袋,往房外走去。

          桑文微微一怔說道︰“ 大人,劍? ”

          範閑回頭。看著桑文手里捧著地那把大魏天子劍,表情平靜,眼中卻閃過一絲惘然之意,半晌後說道︰“ 這劍太亮,還是不要拿了,就先擱在這兒吧。 ”

    ——————

          抱月樓的三重皮簾被掀開,一應主事人恭恭敬敬地送範閑出了門口,他此時已經將蓮衣的後帽掀了起來,套在了自己地頭上。讓陰影遮住了自己清秀的面容,踏下樓外的石階,他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沉沉的夜,似乎是想確認呆會兒會不會下雪。

          馬車駛了過來,他搖搖頭,示意自己要走一走,便當先向著東面行去。

          今天抱月樓開宴,他沒有帶虎衛來,而監察院在京都的全體力量,已經趁著夜色進行了無數次突襲,甚至連啟年小組地力量都投了進去,此時跟在他身邊的,只不過是範府的幾個護衛以及一個車夫。

          眾人知道今天抱月樓開宴地事情,也听說了今夜京都內的騷動,都以為少爺是要行走思考,所以不敢上前打擾,只是讓馬車遠遠地跟在後面。

          往東行出沒有多遠,一轉便進了一條直街,長街。

          直直的長街。

          穿著一身蓮衣的他忽然停住了腳步,似乎是在傾听著什麼,然後他揮揮手,示意後面的車不要跟上來,而他自己邁步往街中走去。

          此時夜已經深了,停雪的京都街巷里忽然冒出了一股奇怪的霧氣,霧氣較諸空氣漸重,從四面八方匯攏過來,漸漸彌漫在長街之上。

          微白色的霧,在沒有燈的京都夜街上並不如何色彩分明,卻有效地阻礙了人們地視眼,令人睜眼如盲,伸手不見五指。

          後方跟著的馬車本不敢讓範閑一人在這個夜里獨行,也不準備听從他的安排,但此時依然迫不得已停了下來。

          車上的範府護衛們將氣死風的燈籠拔的更亮了一些,可是暗黃色的燈光,只照見了前霧,宛若蒼山頭頂的雲息,卻是探不了多遠,早已看不見那個穿著黑色蓮衣孤獨的背影。

    ……

    ……

          長街之上,白霧漸彌,便只能听見範閑微弱的腳步聲,以一種極其沉 ”而固定的節奏響起,除此之外,沒有一絲聲音,似乎這街上沒有任何活著的生物。

          今夜監察院要殺的人似乎已經殺完了,要抓的人也已經被捕進了天牢,由七處牢牢掌管,還不知道這些事情的京都百姓們在被窩里貪著暖意,夜游的權貴們早已驚心回府,打更的人們在偷懶,十三城門司的官兵們只是注視著城門。

          腳步聲一直向前,然後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便在白霧之中停頓了下來。一陣冬天的夜風吹過,將這長街上的霧氣吹拂的稍薄了一些,隱約可以看見長街盡頭。

          長街盡頭應該沒有人,但是總感覺到似乎有人守在那里。穿著蓮衣的他停住了腳步,抬起頭來,雙目平靜直視前方,似乎要看到那里究竟是誰。

          然後他看見了一個人。

          那人身形魁梧,雙肩如鐵,宛如一座山般矗立在那里長街盡頭,身後負著一張長弓,背負箭筒,筒中有箭十三枝。

         風停霧濃,不復見。

           今夜是範閑讓監察院向二皇子一系發起總攻的時刻,但他似乎忘了一點,當你進攻最猛烈的時候,往往也是自己防御最薄弱的時候,此時他的身邊沒有別人可以倚靠,只有自己。他在對山谷狙殺的事情進行報復,毫無理由的報復,卻忘了某位大都督也要為自己唯一兒子的死亡進行報復。

          能躲過對面的那張弓嗎?

          兩年前他被這張弓從宮牆之上射落,全無還手之力,那枝弓箭已經成為他武道修行上最大的一處空白。

          所以他在霧後停住了腳步。

          白霧的那方,燕小乙微微垂下眼簾,感受著霧後那人的氣機,確保對方不會脫離自己的控制。

          霧的這方,沒有移動的跡像。

    ……

    ……

          燕小乙,前任禁軍大統領,如今的慶國征北大都督,慶國屈指可數的九品上超級強者,他自然不是一個瘋子,他知道在京都的長街中暗殺範閑,這意味著什麼。

          但他依然沒有強行壓下自己的戰意與血性,因為當他在元台大營帳中看見燕慎獨的尸體時,就已經下了決心,人生一世,究竟為何?縱使自己日後手統天下兵馬,打下這一整片江山來,卻托給何人?

          所以他不是瘋子,卻已然瘋了。

    今夜京都不平靜,誰都沒有想到範閑會如此強橫地進行掃蕩,同時,也沒有人會想到,堂堂征北大都督,居然會舍棄了一應顧慮,回到了本初的獵戶心思,冷漠地觀察著範閑,注視著範閑,等待著範閑,一直耐心地將範閑等到了死地之中。

          長街雖然有霧,能阻止人的視線,卻不能阻止燕小乙的箭,他的箭,本來便是不需用眼的。

          今夜他攜十三枝羽箭前來,便是要問一問範閑,一處貼著的告示上面,那句十三郎是個什麼意思。如果範閑死了,這問題不問也罷——不論範閑這些年里再如何進步,在武道修為上再如何天才,燕小乙也有些冷漠地相信,自己絕對可以殺死對方。

         此事與奪嫡無關,與天下無關,非為公義,非為利益,只是私仇不可解。

          氣機已然鎖定,二人一在街頭,一在街中,除了正面對上,別無它法。範閑在霧後沉默著,似乎是在評估自己應該戰,還是應該退。

    ……

    ……

          長久的沉默之後,燕小乙往前踏了一步,渾身所挾的那股殺氣,令他身前的白霧為之一蕩,露出前面一片空地來,空氣中頓時又寒冷了起來。

          然而……他的腳馬上收了回來,眼角余光向著左上方的屋檐看了一眼。微微皺眉,用那屋檐上的石獸擋住了自己地身體。

          以他的身體和石獸為一線,他感覺到,在那個線條的盡頭。有一個異常恐怖的殺機在等待著自己。

          這是沒有道理地感覺,他自幼生長在林間,與野獸打交道,卻也養出了如野獸一般的敏感,對于危險的存在,總是會提前判斷出來。

          此時長弓早已在手,箭枝卻未上弦,燕小乙微微低頭,感受著四周的異動——究竟是誰在埋伏誰?

          他是位九品上的絕世強者,除了那四個老怪物之外。燕小乙在這個世上並沒有多少需要忌憚的,甚至每每當狀態晉入巔峰之時,他總會在心中升騰起一股向大宗師挑戰的想法。

          也因為他這種境界。所以他可以清晰地查覺到,長街之上,只有他與範閑二人,所以他才敢如此冷漠地用心神綴著範閑,時刻準備發出致命的一箭。

          然而。先前當他踏出那一步時,他卻發現了極其古怪的現象。

          首當其沖的,便是那個不知在何處地不知名危險源泉。其次是他在那一步落下時,感覺身後霧氣的味道似乎有些變化。

          是味道,不是味道。

          是風和霧的最細微觸感變化,而不是入口後地感覺。

          燕小乙知道了,在自己的身後,一直隱藏著一位極為強大的人物,這人的武道修為不知具體到了什麼境界,但能夠瞞過自己這麼久,一定有能力傷到自己。

          他不敢妄動。因為他知道一旦自己發箭,存蓄已久的精氣神便會為之一泄,露出一些缺陷。一旦心神有缺,他沒有把握能夠在身後那名高手,與遠處地危險兩處合擊之下,全身而退。

          長街上就這樣冰冷的沉默著,霧那頭的人不能動,霧這頭地燕小乙也不能動。

          不能動腳,卻能動手。

          燕小乙深深吸了一口空氣,整個人的身形顯得更闊大了一些,手指緩緩落下,似無意間在自己的弓弦上拂過。

          他的手指很粗壯,但這個動作卻很輕柔,就像是柔毫掃過畫紙,蔥指拂過琴絲,蘭花微微綻放。

    ……

    ……
      
          嗡的一聲輕響,弓弦顫了起來。

          似乎有一種奇特的魔力在他的弓弦上產生,微微顫著的弓弦帶動著四周的空氣,絞著微白地淡霧,漸漸凝成實力,劃破面前的長街,隨著這一聲嗡的輕響,悄無聲息地向著霧的那頭襲去。

            向著霧那頭的那個人襲去。

           霧那頭傳來一聲悶哼,緊接著便是有人墜地的聲音。

          燕小乙平靜著翻腕,長弓直立,不見他如何動作,箭羽已在弦上,先前無箭一射已有如此之威,更何況此時他的弦上已經有了箭!

          但他沒有發箭,只是一味的沉默著,因為他清晰地判斷出,霧那頭的人不是範閑。雖然他很疑惑,明明自己是看著範閑出了抱月樓,對方是何時調了包,但他明白,今夜狩獵,已經轉換了獵人與獵物的角色。

          燕小乙凜然不懼,只要長弓在手,就算是兩名九品高手來伏殺自己,他也不會有任何驚懼,相反,他有些久違了的興奮,隨時準備用自己弓弦上的箭來了結某個生命。

          手上的弓箭並未瞄準,可是他的心神已經鎖定了遙遠的那處,只是兩邊間隔著民宅檐上的那個石制異獸,無法出箭。

          燕小乙還有一部分精力,放在身後那曾經改變過剎那,現在又回復如常的霧氣味道里。

          誰都不會先動。

    ……

    ……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長街上這奇怪的霧依舊沒有散去,燕小乙如山般的身軀依然站立著,沒有絲毫疲憊之意。

          可是他清楚,暗中的那兩個人也沒有疲憊,至少沒有讓自己察覺到對方的心神有任何松懈——能夠和自己比耐心以及毅力,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燕小乙認可了對方的境界和實力。

           他明白,這深夜里的長街狙殺,已經陷入了僵局,自己用那石獸護住了自己,卻也阻擋了自己,這樣僵持下去,只怕天都亮了,雙方依然無法動彈。

          然而,對方可以撤走,燕小乙卻無法動,他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劣勢之中。

          又是很久過去了,燕小乙依然穩定地站在街頭的一角,就如同一座雕像般不可撼動,長弓在手,箭在弦,穩絲不動,有一種很奇異的美感。

    ……

    ……

          忽然這時,被白霧彌漫的長街上忽然傳來一陣咳嗽聲。

          伴隨著這一陣古怪的咳嗽聲,一道淡淡的燈光也映入了霧中,光線漸漸地亮了起來,走近了街角,離的愈近了些,才發現是兩個燈籠。

           燈籠被執在兩名小太監的手上,小太監臉色凍的有些發白。

          小太監的身後是四個雜役抬著的一頂小轎,咳嗽聲正是從那個小轎里不停響起。

          轎子停在了燕小乙的身旁,轎簾微掀,露出一張蒼老且疲憊的臉。

          這張臉是屬于洪公公的。

          洪公公昏濁的雙眼眨了眨,對轎旁的燕小乙輕聲說道︰“ 臨街賞雪夜,大都督好興致,只是夜已經深了,還是回府吧,老奴送您。 ”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五十三章 黎明前的雪花、豆花

    轎子緩緩離開了長街,那位負著長弓的強者,也隨之消失,此地空余地上殘雪,彌漫白霧。

    隨著轎子的離開,咳嗽聲的漸弱,長街上的霧漸漸散了,四周雖然依然黑暗,卻顯得比先前要清明許\多。一片一片的雪花悄悄從蒼穹頂上撒落下來,溫溫柔柔、飄飄搖搖,就像是高空上有神人在輕輕搖晃著花樹。

    雲開,那層層烏雲忽然間從中裂開一道大縫,露出那彎銀色的月兒,清光漸彌,將這長街照的清清楚楚。

    街後頭那些層迭一處的民宅伸向街中的檐角,因為這些月光的照耀,而在地上映出了一些形狀古怪的影子。

    有一道黑影忽然顫動了一下,就像是某種生物一般扭曲起來,然後緩慢而悄無聲息地向後退去,縮回那一大片影子之中,再也無法分離出來。

    ……

    ……

    範閑趴在遠處的一幢門樓角上,身上穿著一件黑中夾白的雪褸,他將視線從被石獸遮擋住的街角處收了回來,輕輕嘆了一口氣,在黑夜中噴出白霧。眉毛上凝成的冰絲兒嗤嗤幾聲碎開,他有些疲憊地向天仰躺著,舒展一下自己渾身上下酸痛難抑的肌肉,眼楮看著頭頂夜空里的那彎銀月發呆。

    摸摸身邊那發硬的箱子,他下意識里搖了搖頭,眯了眯眼,今夜下了大本錢,準備的如此充分,眼看著可以成功\,卻被那位洪公公破了局。真是失敗。

    他並沒有準備動用箱子,畢竟這東西太敏感,不到最後一刻,不能輕用。只是要狙殺燕小乙這種已然站在人類顛峰的強者,手掌摸不到那硬硬的箱子,他地心里沒有什麼把握,這是信心的加持,最後的憑恃。

    範閑躺在樓頂的殘雪中,大口喘息了兩下,平伏了一下失敗地情緒和那一抹不知從何而來的憤怒。

    有人爬了過來,範閑一掀雪褸,將那事物掩住,眼中閃過一抹復雜的情緒。

    王啟年湊到他身旁說道︰“是洪公公。”

    範閑點點頭︰“今天辛苦你了。”

    今天夜里監察院所有人都在忙碌著那些血腥的事情。範閑最信任的心腹王啟年卻顯得有些無所事事,只有範閑自己清楚,他交待的任務是讓王啟年盯著燕小乙的動靜。

    他知道燕小乙不會錯過這個機會。所以他也不想錯過這個機會,而且王啟年的表現也沒有讓自己失望,一位九品上的強者,居然一直沒有查覺到自己的動靜居然全部在王啟年地注視之下。

    監察院雙翼,世上最擅長跟蹤覓跡之人。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王啟年的臉色很白,比樓頂的殘雪,街中地銀光更要白一些。跟蹤燕大都督,無疑是他的人生當中最恐怖的一個任務,那種恐懼感和壓力,讓這位四十歲的中年人有些快要承受不住,心神早已到了崩潰的極點。

    而且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見了什麼不應該看見地東西。

    範閑平靜說道︰“我是信任你的,準確來說,我的很多東西都建立在對你地信任之上。”

    王啟年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小範大人是在初入京時撞的自己,再以此為中心。開始組建啟年小組,由小組而擴散,漸漸將監察院掌控在手中。

    而且自己無疑是天底下知道小範大人最多秘密的人,比如當年殿前吟詩後的那個夜,那把鑰匙……

    第二天便傳來了宮中有刺客的消息,王啟年當然知道那個刺客是誰,至于鑰匙,嗯……肯定是用來打開某樣東西的。

    所以範閑一直沒有殺自己滅口,王啟年很有些意外,和感動,是真的那種感動,心里有一種叫做士為知己者死的沖動,明明這種沖動對于年逾四十的他來說,是非常危險和不值得地,可他依然在心底保有了這種美好的感覺。

    門樓下傳來兩聲夜梟鳴叫的聲音,範閑側耳听著,確認了干淨後,對身旁的王啟年做了個手勢。

    王啟年眼中閃過一道恐懼的感覺,因為他也隱約听說過那個傳說,而且也知道那個傳說和小範大人母親的關系。

    他知道自己的命從今天起就已經完全交給小範大人了,這是彼此間的信任,這種信任本身就是很恐怖,很要人命的事情。

    他手掌一翻,整個人便從門樓之下滑了下去,滑動的姿式很怪異,很滑稽,就像是一只大螳螂,長手長腳,卻悄無聲息,不一時便下到了地面,走到了街的正中間,蹲下來,察看了一下那個偽裝者的氣息,確認他還活著,對著空中比了個手勢。

    這個手勢自然是比給範閑看的,範閑看著這一幕,不由笑了起來,老王果然有兩把刷子,這手輕功\在手,難怪在北邊活動了一年,都沒有讓錦衣衛那些家伙抓到一絲把柄。

    被燕小乙弦意所傷的偽裝者,正是當年出使北齊時,範閑隨時攜帶的那個替身,當年這個替身幫了他很大的忙,今天自然拿出來誘敵。

    門樓下又響起了幾聲怪鳥的鳴叫,幾個穿著黑色蓮衣的密探尋了過來,帶著範府的那輛馬車,將王啟年和那個替身都接上了車去,這一切都顯得是那樣的安靜自然,便在此時,空中的層雲又攏,清光沒,京都又沉入到了黑暗之中。

    ******

    清晨前,最黑暗時,雪花再起,範閑一個人來到了城西的一個鋪子前面,所有的民宅還在沉睡當中,商鋪也沒有開始做準備,便是最早起的面攤,都還沒有開始準備臊子,只有這個鋪子已經開了起來,用里面誘人的豆香味兒,驅散黎明前的黑暗,等待著朝日的來臨。

    雪花下,範閑坐在鋪子外的小桌上,手里端著一碗豆花在緩緩喝著,豆花的味道不錯,沒有渣感,沒有太多的豆味兒,清香撲鼻,甚至比澹州冬兒做的還要好些。

    這是很自然的道理,因為這間豆腐鋪是京都最出名的一間,是司南伯府大少爺入京後辦的第一項實業。

    這間豆腐鋪就是範閑自己的。

    範閑緩緩喝著豆花,臉色平靜,心里卻是苦笑了起來,自己重生二十年,還真真是個無用的二世祖,對于這個世界根本沒有帶來什麼樣的改變,最大的改變……大概就是這豆腐的做法吧?

    母親太能干,太神奇,在那短暫的歲月里,竟是搶著把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那有什麼東西能剩給自己干呢?

    像歷史上所有的那些權臣一樣,玩弄著權術,享受著富貴,不以下位者的生死為念,就此渾噩過了一生?

    就如同以前所思考的那樣,範閑的面上漸有憂色,總覺得自己的內心深處有一個大渴望,卻始終抓不到那個渴望究竟是什麼。

    他有些煩燥,有些郁悶,想到街頭的那件事情,想到燕小乙身後負著的長弓,他的心情便低落了下來。

    “我操……”範閑用很輕柔的聲音,很溫柔的態度罵了一句髒話。

    今夜有霧,其實並不好,雖然這是影子早已判斷出來的環境。可是他沒有想到燕小乙的心神竟然強大到了那樣地程度,可以不畏層霧相迭,準確地判斷出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而且隱在霧里的藥,似乎對于這位九品上的絕世強者也沒有絲毫作用。真氣深厚到了一定程度,一般地藥物確實用處不大,範閑自嘲地笑了起來,這世上果然沒有完美的事情,無味白色的藥霧,效果確實差了許\多。

    可即便如此,在今夜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必殺的環境中,範閑依然會勇于嘗試殺死燕小乙。

    他不是皇帝,他的自信來自于自己的實力以及比世上都要好的運氣,不像皇帝那麼莫名其妙。所以他習慣于搶先出手。將一切可能威脅到自己的厲害人物除去,燕小乙,自然是首當其沖的那人。

    如果日後地慶國會有大動蕩。範閑始終堅持,能夠削弱對方一分實力,對于自己這一方來說,都是極美好的事情。燕小乙不在軍中,而在京中。並且他搶先出手,這是再好不過的機會。如果讓對方回到了征北地大營之中,再想殺死對方。那就等于是痴人說夢。

    所以範閑此時坐在桌上,感覺很失敗,很憤火。

    為什麼洪老太監會出來破局!

    ……

    ……

    範閑端著碗的右手有些顫抖,他眉頭一皺,將手中的碗摔到了地上,瓷碗破成了無數碎片。他極少有這種控制不住情緒的憤怒表現,由此可見,今天洪老太監的突然出現,確實讓他惱火到了極點。

    “為什麼?”他眉頭皺地極深。始終也想不明白這一點,洪老太監出宮破局,很明顯不是皇帝的意思就是太後的意思,可是慶國權力最大地這對母子究竟在想什麼?難道他們還沒有看清楚當前的局勢?如果自己能夠把燕小乙殺掉,又已經將老二的勢力清掃一空,長公主那邊愈發弱勢,反而會讓整個皇族的局勢平緩下來。

    那件有些恐怖的波動,也許\就此會漸漸平靜。

    皇帝明顯清楚這一點,為什麼會點頭讓洪太老監出面,阻止自己與燕小乙的對局?難道皇帝是個瘋子,就是喜歡自己的妹妹一步一步走向造反的道路?

    自虐狂?

    範閑有些惱火地想著,唇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容,看來帝王家,真地是一窩變態,都嫌這天下太不熱鬧。

    可是……皇帝難道就不怕……自己被人從龍椅上趕下來?連番的疑問,那個困擾了範閑許\久的疑問,讓他的表情有些難看,皇帝究竟在想什麼?

    皇帝在想什麼,只有他自己清楚,陳萍萍也清楚,正如陳萍萍當年說過的那樣,一個人站在什麼樣的位置上,便會有怎樣的眼光,做出符合這種位置的判斷與選擇。

    如今的慶國京都,還屬于發酵的階段,範閑想冒險終止這種過程,以免日後的面團忽地膨帳起來,而今天洪太老監的出馬,明顯表示皇帝並不需要範閑操這個心,

    所以範閑很苦惱。

    ******

    新出的第一格新鮮豆腐端了出來,上面還冒著熱氣,豆腐鋪子里的伙計恭恭謹謹地勺了兩碗,分別放上淨白糖和榨菜絲並香油蔥花醬油……香噴噴的甜咸兩味兒,送到了小桌上,然後退了回去。

    豆腐鋪的人們都知道小範大人這個古怪的習慣,這位東家並不因為互腐鋪子掙不了多少錢而扔開不管,但也從來不會在白天來這里看看,只是會每隔一兩個月,便在凌晨最黑的時候來點兩碗豆腐。範閑的這個愛好,並沒有多少人知道。

    範閑今天晚上很累,有一種心力交瘁的感覺,他用瓷勺胡亂扒拉著一碗豆腐,送了一口入唇,甜絲絲的很有感覺,有雪花也落進碗中,讓他倏忽間聯想到刨冰這個忘卻很久的名詞,感覺更好了些,他刨了幾口,似乎倏乎間便彌補了許\多精神。

    還有一碗,他動也沒有動。

    三輛馬車打破了京都的平靜,緩緩駛到豆腐鋪的面前,前後兩輛馬車上面的劍手跳下車來,警惕地注視著四方,布置起了防衛。

    言冰雲掀開車簾,從中間那輛馬車上走了下來,忙碌了一夜,這位範閑的大腦,很明顯也非常疲憊,蒼白的臉上,有著一絲憔悴的痕跡。

    他走到範閑的桌邊,很明顯有些吃驚,範閑居然會一個人在這里吃豆腐。

    範閑點點頭,示意他坐下,同時將那碗拌著香蔥榨菜絲兒的豆腐推了過去。

    言冰雲沒有吃,從懷中取出卷宗,開始低聲說明今夜的情況。等听到要殺的人,要抓的人基本到位,範閑滿意地點了點頭。

    “黃毅沒有死。”言冰雲看了他一眼。

    範閑抬起頭來,問道︰“怎麼回事?”

    “釘子下的毒很烈,可是似乎公主別府里有解毒的高手……”言冰雲說道︰“所以黃毅保住了一命。”

    黃毅是公主府上的謀士,雖然一直以來,並沒有對範閑造成什麼樣的傷害,沒有表現出過人之處,可是範閑既然動了手,就要將所有潛在的威脅全部除去,所以黃毅也是今夜計劃中的一環。

    範閑可不喜歡在以後的歲月里,因為自己的一時心慈手軟,而導致了什麼人質被抓之類的狗血戲碼上演。

    “不是解毒高手。”範閑搖搖頭︰“三處的師兄弟手段我很了解,東夷城里那位用毒大師,和我們的派系不一樣……看來長公主當年在監察院的滲透很有效果,除了死去的朱格之外,還備了不少解毒丸子。”

    言冰雲說道︰“埋在公主別府里的那個釘子還沒有暴露,我自作主張。讓他撤了。”

    “很好。”範閑贊許\地點點頭,“這些事情你自己拿主意,不要下面地人”沒必要的險,能活著最好。”

    話雖是如此說的。範閑心里卻清楚,這是今天晚上的第二次失敗。

    言冰雲又開口說道︰“你要拿口供地那個活口死了。”

    範閑抬頭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說的是山谷狙殺里的唯一活口,那個秦家的私軍,山谷狙殺案一直沒有線索和證據,唯一的希望就是那個活口,而且既然關在監察院天牢里,有七處和三處共同時護持,根本不可能就這般死了。

    他強行壓下心中的那絲古怪情緒,似笑非笑看了言冰雲兩眼。很奇妙地沒有大發雷霆。

    “剛才洪公公來了。”範閑對言冰雲說道︰“你怎麼看?”

    言冰雲微微一驚,半晌後輕聲說道︰“一,主子覺得你今天晚上做的過了線。二。不論他死或者你死,都不是主子想看到的。”

    “不要說主子,我會想到老跛子的可惡口吻。”範閑皺眉說道。

    言冰雲笑了笑,轉而問道︰“雖說是陛下點過頭的事情,但你今天夜里借機把事情鬧地這麼大。明天大朝會上,本院一定會被群臣群起而攻之,只怕舒大學士和胡大學士都要開口。主……陛下在這種壓力之下,會有一定的態度釋出,你最好做足準備。”

    “怕什麼?”範閑看了一眼小言公子那蒼白的臉,自嘲說道︰“陛下早就想削監察院地權了,這不給了他一個好機會?如果不是知道這點,我今天夜里也不會急著四處出擊……在削權之前,總要把敵人掃除一些。”

    當的一聲脆響,他將勺子扔到微涼的瓷碗之中,面若冰霜。說道︰“今夜真正想做成的事情,是一件也沒有做成,真是虧大發了。”

    言冰雲說道︰“再過幾個時辰,就是大朝會,你今日要上朝述職,做好被陛下貶斥的準備吧。”

    範閑閉著眼,緩緩說道︰“前些日子,陛下讓你們這些年輕官員進宮,所表達地意思很清楚,只是那些老家伙哪里舍得讓位?今天夜里監察院大肆清查,就算我們事後會被懲罰,但那些不干淨的家伙也要退幾個……朝廷騰些空子出來,陛下才好安插人手,我們是替陛下做事,他總要承我們的情。”

    言冰雲微微皺眉,依然很難適應範閑敢如此稱呼皇帝陛下,也有些不悅,只好保持著恰到好處地沉默。

    範閑卻懶得看他臉色,自顧自輕聲說道︰“今夜的事情差不多了,我只是覺得有些遺憾,我一直等著的那家人,卻始終沒有出手。”

    言冰雲知道他說的是哪家人,卻要裝成不知道,一時間臉色有些猶豫,旋即苦笑道︰“你還嫌不夠熱鬧?你此時身邊一個人都沒有,總要注意些安全。”

    範閑看了一眼散布在四周的監察院劍手,搖頭說道︰“我和你不同,你必須把這些人帶著,我……帶與不帶,區別並不大。”

    “如果帶了人,那些人怎麼敢動手?都是一群只會在暗中殺人的懦夫。”範閑譏諷說道︰“我在這鋪子里單人坐了半個時辰,卻是始終無人敢來,倒讓我有些小瞧所謂鐵血軍方了。”

    言冰雲搖頭無語。範閑回頭看了一眼黑夜之中的一條小巷,用指頭敲敲豆腐碗旁的桌面,說道︰“吃掉,冷了味道不好。”

    ……

    ……

    離範氏豆腐鋪有些距離的小巷里,有七名穿著夜行衣地人,正在往馬車上搬著尸體,有血水從車上緩緩滴了下來,落在雪上,發出淡淡腥臭。

    三具尸體被砍成十幾方大肉塊兒,明顯是長刀所造成的恐怖傷害。七名夜行人中領頭的那位坐上了車夫的位置,看了一眼遠處豆腐鋪子隱約的燈火,用韁繩磨擦了一下虎口有些發癢的老繭,咧開嘴笑了,輕聲說道︰“少爺,慢慢吃吧。”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五十四章 大朝會
    清晨時分,范閒回府換了一身行頭,吩咐了幾句,便坐著馬車來到了皇宮之外。等他到的時候,宮門那處已經是熱鬧非凡,三兩成群的大臣們攏在一處竊竊私語著什麼。

    他掀著車簾望了一番,忍不住搖了搖頭,看來昨夜的故事已然成了今日的八卦,自己自然就是大臣們議論的中心。

    一夜未睡,又折騰了那麼多事,他的精神自然難免委頓,從籐子京的手裡接過冰水浸過的毛巾在臉上使勁兒擦了擦,面部的皮膚如同被針刺過一樣的痛,精神終於醒作了少許。他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吐了幾口濁氣,走下車去。

    一路踏著宮前廣場的青磚而行,引來無數人的目光與議論,所有人都看著這個穿著官服的監察院提司大人。

    這是范閒出任行江南路欽差後,第一次上朝會,按理講,宮前這些大臣應該前來寒暄問候才是,但不知道為什麼,大臣們的眼中充滿了警惕的意味,只是遠遠看著,並未過來親近。

    其實原因很簡單,昨天夜裡監察院殺人逮人,雖然捉的都是些下層的官員,但人數太多,不知道牽涉進了多少朝官,這些上朝會的大臣們雖然驚愕,但馬上便被憤怒所包圍,今日朝會之上,肯定是要參范閒幾本,既然如此,此時自然不好再來打什麼招呼。

    范閒走的很不爽,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快要變成被朝廷文武百官唾充的孤臣了,雖然這是他自己造成的,可是這種沒人理睬的感覺,就像是幼兒圓時被小女生們杯葛一樣,滿懷委屈。

    他的臉上並沒有表現出來,依舊平靜溫柔的笑著,似乎沒有感受到那些火辣辣的目光。

    待走到宮門口,門口守著的侍衛與太監倒是向他請安行禮,范閒看著那兩個小黃門討好的目光,心頭一暖,十分安慰,心想這世道,果然還是殘障人士本身比較有愛心。

    偏過頭來,便看見文官班列領頭那兩位大人物正鼻孔朝天,似乎在端詳天像有何異處。

    范閒揉了揉鼻子,左邊那個白鬍子老頭他是熟悉的,右邊那個中年人也知道肯定是當年文學改良運動的發起人胡大學士,見這兩位門下中書的宰執之輩如此冷待自己,范閒清楚,昨夜自己鬧的動靜太大,在這些大人們看來,已然有了成為權臣奸臣的十足傾向,加上監察院的畸形動作,對於朝政確實造成了極惡劣的影響,這兩位天下文官之首的人物,當然不會與自己這個密探頭子太過親熱。

    但他卻不吃這一套,強行壓下心頭的惡氣,嬉皮笑臉地湊了過去,站在了舒胡二位大學士的身邊,也不說話,反而很古怪地抬起頭向著天上看去。

    一時間,等候著上朝的諸位大臣便看見了很奇怪的一個景象,兩位大學士,加上那位天殺的監察院提司,都把脖子直著,腦袋翹著,對著天上的層層烏雲看個不停,偏生都沒有說話,只是一味沉默。

    ……

    ……

    不知道看了多久,終於是性情疏朗的舒大學士忍不住了,冷哼了一聲,說道:「學范大人在望什麼?」

    胡大學士也收回了望天的目光,二位大學士雖然都是聰明之人,卻不像范閒那般臉皮厚,無法承受太多人異樣的眼光,他咳了兩聲,沒有說什麼。

    范閒笑著說道:「二位大人望什麼,下官便望什麼。」

    舒蕪皺著眉頭,望著他欲言又止,可忍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心中憤火,開口訓斥道:「你可知道,監察院正因權重,故而行事要穩妥小心,且不論你究竟心欲何為,只是這般如虎狼一般驅於京都,讓百官如何自處?朝廷如何行事?這天下士紳的顏面,你不要,可朝廷還要,你說!六部的衙官讓你抓了那麼多,還怎麼辦事?不說辦事,可官員們的心都寒了,糊塗啊!……」

    不說則罷,一說便是停不下嘴來,反而是胡大學士向舒蕪做了個眼色,舒蕪才停了下來,可依然痛心疾首,憤怒不可自己。

    只是如今的范閒,已經不僅僅是太學裡的那位教書先生,也不是一個空有駙馬之名,只能在鴻臚寺裡打滾的權貴,監察院提司的品秩雖然不高,可是對方如今畢竟假假也是個欽差大人。舒大學士雖然是如今的文官之首,可是對著一任欽差這樣吹鼻子上臉的罵著,怎麼也說不過去。

    「別罵了。」范閒好笑說道:「怎麼說您也是位長輩,對著我這個侄兒這麼凶,讓下面那些官們瞧著也不好看。」

    舒蕪大火,偏又對著范閒那張疲憊裡夾著恭敬的臉罵不出來,恨恨冷哼一聲,將袖子一拂,說道:「今日朝會之上,你就等著老夫參你。」

    范閒苦著臉,一揖為禮,說道:「意料中事,還請長輩疼惜則個。」

    舒蕪是又氣又怒又想笑,恰在此時宮門開了,一聲鞭響,禮樂起鳴,他便與胡大學士當先走了進去。

    今日是大朝會,上朝的官員比青日裡要多許多,但即便如此,以范閒的官員品秩依然不足以上朝列隊,只是他如今有個行江南路欽差的身份,今日又要上殿述職,所以不須陛下特?。

    可是入宮也需排列,范閒只好拖在最後面,可是他在宮門這裡一站,自然而然有一股子陰寒的味道滲了出來,讓那些從他身邊走過的大臣們感到不寒而慄。

    先前人多時,還可以綁在一起,對范閒不聞不問,可此時一對一對地往宮裡走,那些大臣們估量了一下自己的地位遠遠不如舒大學士,計算了一下范閒身上承載著的聖恩,想了一下范閒的手段,再也無法,只好每過他身前時,便輕聲問候一聲。

    對於一年未見的小范大人,這些大臣們哪裡敢太過輕慢。

    「小范大人別來無恙?」

    「見過范提司。」

    「……」

    范閒一一含笑應過,雖然知道今天朝會上肯定要被這些人物落了臉面,但此時在宮門口被大臣們依次行禮,這種虛榮感著實不錯,得抓緊時間撈些面子上的好處。

    ——————

    面子上的好處得了,殿上得的自然只能是酸果子。

    范閒站在隊列的最後面,斜著眼偷偷打量著龍椅之上的皇帝老子,一股疲倦湧來,看著皇帝安穩精神的面容,便是一肚子氣,心想你倒是睡的安穩,老子替你做事,卻快要累死,今兒還沒什麼好果子吃。

    果然如同眾人所料,大朝會一開,還沒有等一應事由安排進行正軌,幾位站在舒胡二位大學士下手方的三路總督,還未來得及上奏,針對范閒和監察院昨夜行動的參奏大戰,便這樣突如其來的開始了。

    范閒沒有聽那些上參文官們的具體內容,不外乎還是舒蕪曾經講過的那些老話套話,監察院確實有監察吏治之職,但是像自己這樣一夜間逮了三十幾位官員的行動,確實已經很多年沒有發生了,真真可以稱的上是震動朝野。

    他看著那三路總督大人,不意外地看見薛清排在首位,慶國如今疆土頗大,還有四路偏遠地的總督是兩年回京一次,他有些好奇地想著,薛清昨天夜裡在抱月樓奉?觀戰,按理講應該是連夜進宮向皇帝匯報,不知道皇帝對自己又是個什麼樣的看法。

    范閒真的很疲倦,所以走神走的很徹底,可是有很多話不是他不想聽便聽不到的,滿朝文武的攻擊言語依然不斷地向他耳朵裡湧了進來,漸漸罪狀也開始大了起來,比如什麼藐視朝廷,不敬德行,國器私用,結黨云云……

    在慶國的朝廷上,監察院和文官系統本來就是死對頭,不論文官內部有什麼樣的派系,但當面對著監察院時,他們總是顯得那樣的團結,從以往的林相在時,到如今的大學士為首,只要監察院這個皇帝的特務機構一旦做事過界,文官系統們便會抱成團,進行最有力的反擊。

    無疑,范閒昨天晚上過了界,所以今天的大朝會上,便成為了他被攻擊的戰場。

    尤其與往年不同的是,一向與監察院關係親密的軍方,如今也不再保持一味的沉默,反而是樞密院兩位副使也站了出來,對於監察院的行為隱諱地表達了不滿。

    文武百官齊攻之,這種壓力就算是皇帝本人,只怕也不想承受,更何況是孤伶伶站在隊伍之末的范閒。

    太極殿裡的氣氛不再壓抑,反而充斥著一種冬日裡特有的燥意,以舒蕪為首,群臣紛紛上參,要求陛下約束監察院,同時對此事做出最後的聖裁。

    紛紛言語,直刺范閒之心,傷范閒之神,髒水橫飛,氣象萬千。

    如果換成一般的大臣在范閒這個位置上,只怕早就已經火的神智不清,跳將出去和那些大臣們辯論一番,同時鼓起餘勇,將那些都察院的御史們鬍子拔下來。可范閒依然強橫地保持著平靜,不言不語不自辯,只是唇角微翹,帶著一絲嘲諷的笑意,注視著大朝會上的戲台。

    也許是他唇角的這抹笑意,讓某人看著不大舒,讓某人覺得自己這個兒子太過孟浪,太過囂張了些,龍椅之上傳來一聲怒斥:「范閒!你就沒什麼說的?」

    范閒一直強行驅除著自己的睡意,驟聞此言,打了個激靈,整理了一番身上的官服,出列行禮,稟道:「回陛下,昨夜監察院一處傳三十二位官員問話,一應依慶律及旨意而行,並無超出條例部分之所在,故而不解,諸位大人為何如此激動?」

    皇帝冷笑說道:「一夜捕了三十二人,你還真是好大的……難道我慶國朝廷,全是貪官污吏不成?」

    范閒正色說道:「不敢欺瞞陛下,這朝中……」他眼光望著殿上的大臣們,嚴肅說道:「蛀蟲滿地爬,三十二人,只是個小數而已,若陛下許監察院特,微臣定能再抓些貪官出來。」

    群臣心頭一寒,旋即臉上浮現出鄙夷之意,心想你這話說的光棍卻也沒用,朝廷是什麼?朝廷就是大臣,這天下不貪的官還沒有,如果都讓你抓光了,誰代陛下去治理天下,牧守萬民?陛下怎麼可能給你特?。

    果不其然,皇帝大怒,將范閒披頭披腦罵了一通,無非是什麼不識大體,胡亂行事,有污聖心……

    范閒心裡那個不爽,雖然知道是演戲,可是依然不爽,悻悻然退回隊列之中。

    今日朝會之上,沒有人提及二皇子八家將之死,燕大都督獨子之死,長公主謀士黃毅中毒吐血於床的事情,因為那些人都不是官員,而且屬於黑暗中的事情,沒有人會這麼蠢。

    但僅僅是昨天夜的事情,就足以引動文武百官們的警惕與怒火,所以就此攻擊,皇帝也必須做出安撫。

    然而端坐於龍椅上的皇帝,卻只是冷漠地說道:「關於范閒在京郊遇刺一中,諸卿查的如何了?」

    群臣默然,大理寺卿與刑部尚書顫著身子出列,連連請罪。

    范閒沒奈何,也只得出列請罪,誰叫他監察院也是聯合調查司裡的一屬,只是這事兒很荒唐,自己被人刺殺,自己沒有查出來,卻要來請罪。

    皇帝望著范閒皺眉說道:「聽聞最後一位人證,昨天夜裡在天牢中死了,可有此事?」

    范閒愕然,沒有想到皇帝的消息竟然得的如此之快。

    而對方的武臣一系臉上卻露出了一絲隱藏極深的快意與笑意,準備看范閒如何解釋此事。

    ……

    ……

    皇帝不需要太多的解釋,所有的醞釀工作已經做的差不多了,聖心獨斷,他頒下了已經準備了好幾天的旨意。?意中的第一部分,讓滿朝文武都生出了不敢相信的感覺,因為……陛下削了監察院的權!

    監察院一應品秩不降,然而在權屬上卻有了大幅度的限制,尤其是駐守京都的一處,雖然依舊保有了抓人的權力,卻在抓人之後的時限上做出了詳盡的規定,尤其是與大理寺之間的人犯過渡,必須在四十八個時辰之內完成。

    也就是說,一處再也沒有了暗中問京官的權力。

    同時,旨意裡對於駐守各州的四處權限也做了一個大旨上的限定,而具體的規章如何,卻要范閒回院後自行擬個條陳,再交由朝會討論。

    這兩個變化看似極小,但實際上卻像是在監察院的身上安了個定時的機器,讓他們以後做起事來,有了諸多的不方便。

    范閒聽著這旨意,心裡像吃蒼蠅一樣的噁心,卻依然要出列謝恩。

    文武百官驚喜萬分,他們頂多是想讓陛下下旨貶斥范閒,同時稍微彌束一下監察院,再讓那些無辜被捉的下屬官員們多些活路,卻沒有料到陛下竟然對監察院動了真格的,如果按這個趨勢走下去,監察院的權力,自然會被逐漸的削掉。

    於是乎,太極殿上山呼萬歲,群臣暗道陛下果然聖明。

    然而皇帝旨意裡的第二部分,卻讓文武百官們覺得,陛下雖然聖明,可是依舊太護短了一些。

    旨意中言明,昨夜被捕京官,不在先前條例中所限,全交由監察院問清楚,再交由大理寺定罪問刑。同時,皇帝陛下借由此事大發雷霆,怒斥殿上這些大臣們馭下不嚴,枉負國恩,只知結黨營私,好不無恥。?意一下,群臣惶恐不知如何自處。

    因山谷狙殺調查不力、京都護衛視同虛設及京官貪腐一案,樞密院右副使曲向東被貶,京都守備秦恆被撤,由當年的西征軍副將接替,而秦恆調入樞密院。同時刑部侍郎換人,大理寺副卿換人,都察院執筆御史換人。

    接替者,全部是前些日子入宮的那些年輕官員。

    群臣大驚失色,天子雷霆手腕,實在是讓眾人有些措手不及,這般大範圍的換血,如果不是因為最近這幾天京都裡的衝突,一定無法進行的如此順利……眾人知道事情肯定還沒有完,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隊列最後方的那位年輕人,心裡湧起了一股複雜的情緒,這才明白,原來小范大人昨天夜裡的陰狠舉措,只是在為今天朝會上的旨意做伏筆。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五十五章 澹泊公
    旨意一下,群臣嘩然,雖然各部首長都沒有換位置,可是身邊卻多了些年輕官員,不由讓諸大臣感到了一絲惶恐,誰知道陛下什麼時候就會將那些年輕官員提上來,頂了自己這些老傢伙。

    舒大學士皺眉出列,與陛下爭論了幾句,認為如此大範圍的官員任命,沒有經過廷議,沒有讓吏部與監察院事先審核,實在是有些太匆忙,不過皇帝今日決心下的大,竟是連他的面子也不給,淡淡駁了回去,這首聖旨便成了板上釘釘的事情。

    換血,已經成了必然,秦恆被調到了樞密院,品秩看似有增,實際上卻是離了京都守備要害之地,他有些愕然,卻只好出列謝恩。

    另外像前任樞密院副使曲向東之流的大人物們,也只有無可奈何地接受了此議,陛下是沒有深究山谷狙殺一事,不然軍方定然要付出更多的代價。

    只是軍方這些將領看著范閒的眼神,顯得愈發地憤怒起來。

    誰都清楚,文武兩系中,陛下調整樞密院和京都守備,是為了替范閒撐腰,為范閒山谷狙殺的事情出氣,至於散朝之後還會有些別的什麼後續舉措,則要靜靜期待了,只是軍方的日子想來不會太好過。

    而在文官一系中,被撤換的官員人數最多,基本上都屬於親近二皇子一系的官員,尤其令人驚怖的是,看模樣,昨天夜裡被范閒逮的那三十二名官員,似乎也沒有再出來的機會了……

    范閒認真地聽著?意。這意明顯是皇帝昨天夜裡就備好地,聽了許久,他有些意外沒有聽到言冰雲的名字,不過轉念一想也對。皇帝就算要重用言冰雲,也不可能把他調到別的部衙,不說這是違反慶律和監察院規條的事情,至少皇帝想用言冰雲,總要給陳萍萍一些面子。

    至於讓小言公子陞官也沒有可能性,小言公子如果再升,就只好頂了范閒地提司——范閒搖著頭,暗道除非皇帝準備一手把監察院給掀了,不然怎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不過范閒很意外地聽到了成佳林的名字!

    他微微偏頭,強忍住去看龍椅上中年男子的衝動。心裡湧起大古怪,佳林是自己的門生,如今遠在異地為官。怎麼卻落入了皇帝的眼中?而且是……進吏部?那個自己一直無法插手的部衙……一下升了兩級,這種陞官速度也太快了吧。

    朝廷諸臣聽到成佳林的名字時,也不免有些駭異,眾所周知,此人乃是范門四子之一。出仕不過兩年,怎麼就要調回京都重地?眾人紛紛向范閒投去目光,目光裡有些警懼。

    范閒心裡卻有些不自在。皇帝給的這份人情太大了,按照那廝的習慣,給個甜棗兒後便有一棍子,卻不知道這棍子會落在哪處。

    ……個申沖文已調都察院執筆御史,令左都御史賀宗緯兼看監察院事宜,協范閒行事,向內廷負責。」

    ……

    ……

    棍子來的真快!

    范閒霍然抬首,雙眼裡閃過兩道幽光,看了一眼出列謝恩地那位年輕人。左都御史入府院?監察院雖說一直在名義上受內廷的監管。可是慶國皇族向來嚴禁太監掌權,加之陳萍萍太過厲害,所以監察院等若是個獨立王國。

    可是……讓左都御史盯著監察院,同時向內廷匯報,這等於是讓監察院直接處於了皇宮的注視之下。

    范閒後背有些發冷,右手地手指有些顫抖,他知道因為自己的身份,皇帝肯定不可能像信任陳萍萍一樣信任自己,但是他沒有想到,皇帝竟然會下手這麼狠,在事情遠遠沒有結束之前,就率先給自己套了一個頭繩,扎的自己的腦袋痛的不行!

    賀宗緯是什麼人?是當年與自己門生侯季常齊名地京都才子,妹妹若若的追求者之一,先在太子門下,後投長公主,如今卻成了天子門生,不經科舉直接簡拔入朝任御史,因有功任左都御史,負責清查戶部一案……

    不算范閒,賀宗緯絕對是這兩年裡慶國朝廷上最紅火的人物。

    而就是這樣一個范閒極其噁心地人,要成為皇帝注視監察院的眼睛,范閒無來由地憤火起來,異常憤火。

    「陛下!」

    范閒出列,站在賀宗緯的身邊,對著龍椅上的那個男人沉聲說道:「臣有異議!」

    賀宗緯溫和地看了身旁的范閒一眼,雖然每每想到在范府上被對方一頓痛打,他便自內心深處感到無比的憤火,可是他依然遮掩的極好,眼神裡恰到好處的流露出一絲異色與佩服,似乎是在向殿上諸臣表明自己的情緒——他很佩服小范大人敢當面頂撞聖上。

    殿上已經是一片大嘩,帝有命,臣受之,除了像舒蕪這種老傢伙敢當面頂撞皇帝之外,從來沒有誰敢在官員任命上直接表達出自己地異議與怨氣。

    皇帝皺了皺眉,說道:「你有什麼異議?」

    范閒抬起頭來,面無表情說道:「監察院不需要一個御史來指手劃腳。」

    ……

    ……

    「大膽!」皇帝一拍龍椅,大怒說道:「執法在傍,御史在後,國之明律,朕意已決,哪容你這小傢伙來多言多舌。」

    范閒心頭怒火起,知道自己今日不能再退,不然這監察院真要在自己手上敗了,自己怎麼向那個女人和陳圓裡的老跛子交待。

    他將身子一直,直接說道:「敢問陛下,這監察院負責監察官員吏治,由內廷監察院監察院,這忽然間多了個御史,如果這御史貪贓枉法,院裡查,還是不查?要查,怎麼查?」

    群臣大嘩,皇帝反而冷笑了起來,說道:「枉你聰明一世,卻在這裡強裝糊塗,退回去吧。」

    賀宗緯在范閒身邊也假意勸說了幾句,范閒卻是正眼都懶得看他一眼,也不退回去,眼珠子轉了幾圈,忽然高聲說道:「臣反對!」

    這他娘的就有些過界了,皇帝決定什麼事情,哪裡容得你一個臣子反對,這又不是在公堂之上打官司,范閒你並不是宋世仁,皇帝也不是個小小知府大人。

    皇帝氣的不善,頜下鬍鬚亂抖,居高臨下指著范閒的鼻子罵道:「朕倒要看看,你能怎麼反對?」

    范閒將心一橫,說道:「臣自然不敢抗旨,只是臣只是個監察院提司,院長大人還在陳園裡呆著,這個?按理來講,是輪不著臣來議論,只是今日殿上監察院以我為首,我是接了有問題,不接也有問題,看來看去……臣……只好辭了這監察院提司,陛下直接發旨去監察院,如此最佳。」

    辭了監察院提司?

    辭官?

    群臣一片大嘩,根本沒有弈明白今天的大朝會上怎麼會演變成如今的局勢,原本以為是陛下借監察院的手收拾朝廷,怎麼最後又欺負起小范大人來了?不過這小范大人果然不愧是一代詩仙,骨子裡的傲氣確實不是一般世人能比,竟然……膽敢……在大朝會上以辭官做威脅,不接?意!

    如此大的膽子,慶國開國以來,這些大臣們均未見過,一時間殿上議論聲起,投向正中站著的范閒目光在原初的警懼之外,不由多了幾絲荒謬與佩服。

    舒大學士與胡大學士看不下去了,紛紛出列,一個扮黑臉,一個扮紅臉,舒蕪當頭把范閒罵了一通,說道他不知臣子本分,胡亂說話,胡大學士卻是和聲在范閒身邊安慰著,替陛下詳解旨意。

    反正范閒就是直挺挺地站著,不肯接旨,也不肯如何。

    這景象看著就像是一個中飯餐盤裡少了果子吃的幼稚圓大班生,正在接受兩名老師的哄騙。

    舒胡二位大學士接著又轉身替范閒向皇帝請罪,言道小范大人年青如何云云,他們心裡猜測,皇帝難得在朝會上碰見這麼大顆釘子。只怕已經快要氣瘋了。

    龍椅之上,皇帝氣的笑了起來,兩眼裡寒光大放,冷冷說道:「范閒。你是要用辭官來要脅朕?」

    「臣不敢。」

    「好好好。」皇帝連說三個好字,幽幽說道:「你仗著朕疼愛你,便以為朕不敢責罰你……你要辭官,朕便……」

    皇帝話還沒有說完,范閒已經感動謝恩:「謝陛下,臣願回太學教書去。」

    皇帝被他這來的極快的應對噎地不善,大怒說道:「朕偏不讓你辭!」

    ……

    ……

    大殿上一時陷入了震驚之後的沉默中,誰也沒想到今兒在大朝會上,居然能夠看到如此精彩的戲碼,眾人心裡清楚。陛下對范閒的寵信根本沒有一絲削減,只怕也不會對范閒有任何實質性地懲罰,只是不知道這個僵局如何打破。

    眾大臣更不明白。為何范閒會對都察院御史旁問監察院一事如此憤怒與衝動,如果說是為了保持監察院地權力,以他范閒的手段,日後有的是法子,更何況監察院還有位老祖宗一直沒有出馬。

    很明顯。皇帝也不清楚范閒心裡究竟在想什麼,他皺著眉頭,對范閒說道:「給朕滾過來!」

    范閒沒有滾。屁顛屁顛地跑了過去,湊到了龍椅下面,滿臉倔犟與狠勁兒。

    皇帝壓低聲音問道:「你究竟接不接旨?」

    「不接。」

    皇帝皺眉說道:「為何?」

    范閒很直接說道:「臣,不喜歡賀宗緯。」

    皇帝大火說道:「昨天夜裡,你已經讓朝廷沒了顏面,難道今天你還想讓朕也沒有顏面?給我退回去!」

    范閒歎息了一聲,退了回去。

    姚太監在一旁苦著臉,端著拂塵,忍著笑。十分難受。

    ……

    ……

    范閒退回殿中,兩旁大臣們看他的眼神愈發古怪了,大朝會上,居然和陛下說起悄悄話來,這份恩寵……實在是……咳咳。

    皇帝根本不再給范閒任何說話的機會,也不理會他接不接旨,直接對姚太監點了點頭。姚太監馬上用有別於戴公公餘佻口音的公鴨嗓子喊道:「行江南路全權欽差范閒,上前聽旨。」

    范閒一愣,一掀前襟,跪了下去。?意緩緩而道,沒有再提御史入監察院一事,而是將范閒這一年在江南所做的事情列了個大概,尤其是將重點放在了內庫轉運司事上,表揚了范閒為國庫做的貢獻,兼帶著提了一筆范閒協助薛清總督清查江南吏治一事,又扯了些有的沒的。

    皇帝於中間開口說道:「朕以為,范閒公忠體國,應該重賞。」

    群臣默然,雖然眾人心裡並不喜歡范閒再得賞賜,可是內庫運回京都地一千多萬兩白銀是真貨,這麼一大筆實實在在的功勞,實在是堪敵軍功,如果不重賞,朝廷真不知該如何向天下人交待。

    薛清此時出列,對范閒在江南的事務做了些補充,滿是讚美之辭。胡大學士出列,也認為應該對小范大人進行重賞。

    而舒蕪這老傢伙眼珠子轉了幾圈,又看了范閒一眼,終於忍不住出列說道:「陛下……半年前,門下中書曾有議,以小范大人地聲名學問實績,實在足以入門下中書議事,只是監察院院官向來不得再任朝官,朝廷陳例在前,不過先前小范大人曾有意辭了監察院提司……」

    皇帝咳了兩聲。

    胡大學士也忍不住用古怪的眼神看了舒蕪一眼,心想這老頭子果然執著,明明知道陛下不可能允許范閒入閣,更不可能讓范閒離開監察院,他卻依然存著半年前二人想的那個念頭。

    只是舒蕪已經開了口,他也只好表達了同樣的願望,願保薦范閒入閣。

    范閒以往從院報裡聽說過此事,不過今日親眼相見,不免有些意外,心想自己不過二十歲的人,卻要入閣,這也未免太荒唐了些。

    果不其然,皇帝依舊不允,只是讓姚太監將旨意頒完。聽完旨意,范閒怔在原地,半晌之後才想起來謝恩,心想自己當大學士確實荒唐,可皇帝給地封賞也足夠荒唐。

    澹泊公!

    大殿之上滿是驚呼與讚歎之聲,范閒呆立場上,心想自己怎麼就忽然被封了公爵?這豈不是比老爺子的爵位還要高了?皇帝的棒子下地狠,這給的甜棗兒個頭也不小啊!離王爺只差一步,無比尊貴之爵——他偏頭看一眼尷尬的賀宗緯,心想以後是不是可以隨便打著這人玩了?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五十六章 天下有敵
    范閒原先的爵位是一等男爵,正二品,而公爵卻是超品,中間還隔著侯伯二層。以他如今的年齡,直接封了公爵,實在是極難得的榮耀,所以就連他一時都反應不過來。

    而等場間的眾人反應過來時,當然想明白了是為什麼,一方面是朝廷要酬其江南之功,而眾人心知肚明,最重要的原因,則是陛下要給自己的私生子一個補償。

    大皇子與二皇子早已封了親王,范閒只不過是個澹泊公,這又算得了什麼呢?一念及此,本打算出列激烈反對此項封賞的大臣們都沉默了下來,這是皇族的家事,不是朝廷的國事,輪不到自己這些做臣子的多嘴。

    范閒在一樂之後,馬上平靜了下來,對於這個殿上的大多數人來說,公爵確實是個金光閃閃的字眼,可是對於他來說,自己手上的權力早已超出了這個範疇,而且皇帝沒有給自己打個招呼,就讓御史台擠進監察院的勢力範圍,這個問題才是范閒真正關心和警懼的。

    所以他寧可拋卻以往的形容,胡攪蠻纏,也不願意讓皇帝就這麼輕鬆地塞沙子進來。

    更何況他心裡也隱約清楚,公爵這個位置,便是自己在慶國所能抵達的最後目的地,如今的澹泊公是三等公,還有兩級可以爬,再然後……自己年紀輕輕看來就要養老去也。

    一念及此,不免有些惘然,覺著有些荒唐,他忍不住站在這大殿上失聲笑了起來。

    眾人矚目,看著慶國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小公爺,看著他那可惡的笑容,心中情緒複雜,更覺著這笑聲無比刺耳。

    ******

    大朝會一直折騰到過了午飯才結束,這還是因為三路總督的正式朝論事宜放到了以後的原因,皇帝快刀斬亂麻,聖心獨裁定了大部分事情,便讓諸大臣散了。

    大臣們早已餓的不行,紛紛穿過宮門,各自回府。而還有些人走不得,在門下中書視事的宰執人物,三路久未回京的總督大人,各部尚書,都小心李翼跟著皇帝陛下到了御書房。

    范閒也滿臉無奈地跟在最後面。

    就像一年多前,從北齊回到南慶時一樣,御書房裡依然給范閒留了個座位,上一次是因為莊墨韓的那馬車書,這一次卻是因為內庫裡送來的那無數雪花銀。

    范閒坐在圓圓的繡墩兒上,有些心神不定,御書房內討論國事的聲音,並不讓他如何關心,政務這一塊兒,本來就不是他的強項,也出不了什麼主意,始終還是只能扮演一個拾遺補缺的角色。

    很明顯,皇帝一方面是清楚他的能力,二方面也是不願意范閒對國事方面發表太多的看法,所以今天沒有點他的名。

    不過他這位新晉小公爺依然有位置坐,而在皇帝軟榻之旁,太子等幾位皇子還得老老實實站著,像學生一般認真聽聞學習,范閒感覺不錯,心想自己也算是皇兄弟們的老師了。

    皇帝與諸位大人物討論了一番南方的雪災,北方的局勢,圓子裡的祥瑞,便開始放飯。

    范閒昨夜忙了一宵,祟肉片,豆腐花早就已經消化的乾乾淨淨,此時聽著放飯,不由精神一振,心中升騰起一股龍套終於有盒飯吃的幸福感,接過太監遞來的食盒,食不語,風捲殘雲。

    ……

    ……

    主要的事情在大朝會上已經說定了,御書房會議裡並沒有什麼新鮮的內容,只是薛清偶爾提到杭州會在江南賑災一事中的優良表現時,京都裡的部閣大人們表現出了一絲驚訝,他們聽說過杭州會,但沒有想到杭州會竟然有如此大的財力與勢力,竟然可以在官府賑災的途徑之外,做了這麼多事。

    皇帝讓范閒起身解釋了一下。聽著范閒的解釋,舒蕪這些人才明白,原來杭州會的背後是皇宮裡的這些娘娘們,名義上領頭的是太后,難怪杭州會能有如此實力,只是眾人心知肚明,宮裡只是個掛個愛惜子民的名頭,真正做事,出銀子的,只怕還是范閒。

    皇帝笑了笑,說道:「真正辛苦的,可不是范閒,是我那晨丫頭。」

    大臣們笑呵呵地拍了幾句馬屁,連帶著對宮中貴人們高聲讚頌,頌聖自然更不可免。皇帝看著范閒有些走神的臉,微微皺了皺眉。

    大皇子在一旁看著這幕,開口說道:「郡主今天回京。」

    皇帝喔了一聲,再看范閒的眼色就柔和了起來,笑了笑,卻沒有說什麼,也沒有讓范閒提前回宮,只是馬上結束了御書房會議,反而將最想回府的范閒留了下來。

    御書房內的寧神香緩緩飄著,顏色不及白煙如乳,香味清淡至極。

    御書房內只剩下皇帝與范閒二人,范閒稍微有些不自在,因為不知道皇帝馬上會說些什麼內容。

    皇帝喝了一口燕窩,抬頭看了范閒一眼,示意他是不是還要來一口?范閒趕緊搖頭。

    「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皇帝放下碗,緩緩說道:「不煩不憂,澹泊不失……這是兩年前你在京都做那個書局時,對眾人的解釋。」

    范閒點點頭,澹泊書局的名字便是由此而來,只是若若妹妹卻是深知己意,和旁人不同,說出「漂泊在澹州」的解釋,一念及此,他忽地有些想念那個黃毛丫頭,不知道她在北邊究竟過的可還快活。

    「朕很喜歡你的這兩句話,讓你做這個澹泊公,是什麼意思,你應該清楚。」皇帝靜靜看著自己最成才的私生子。

    范閒低頭思忖少許後,認真說道:「要明志,少慮。」

    「不錯。」皇帝平靜說道:「要清楚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卻要少考慮自己能夠做些什麼。」

    純臣?孤臣?其實意思很簡單,做皇帝的臣子,不煩不憂,澹泊度日罷了。

    范閒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臉上的笑容顯得極為誠懇與放鬆,開口說道:「知道了。」

    君臣應對,說知道了這三個字的角色應該是皇帝,但范閒就這樣清清楚楚說了出來,卻也並不顯得如何異樣,皇帝也沒有什麼不高興的神色,一旁服侍著的姚太監滿臉平靜,他在這兩年裡已經見慣了陛下對范閒的與眾不同。

    皇帝揮揮手,姚太監一佝身,退出御書房。

    沉默片刻之後,皇帝冷冷說道:「至於今天御史入監察院一事,你以後會明白。朕知道你的心是好的,只是朝政之事,不以人心為轉移。」

    范閒知道此時人少,不能撒潑撒嬌硬抗,只得沉默。

    皇帝又緩緩說道:「還是那句話,朕知道你的心,所以昨天夜裡的事情,朕很是歡喜……只是朕未曾想著你會如此用力,有些意外。」

    范閒喉嚨裡有些乾澀,斟酌少許後,肅然應道:「大河還未決堤,我先把水引走,免得黎民受苦。」

    皇帝看著范閒的臉,一言不發,許久之後,欣慰地點了點頭:「只是你想過沒有?水全部被你抽乾了,可是日後又有活水入,誰知道日後那水會不會再次漫過江堤?所以朕以為,總是要看下去,看到山塌地陷,堤岸崩壞的那天,才知道那河中的水是會順伏著向下游去,還是會……無恥的衝破朕這道大堤……你這孩子,面上扮個兇惡模樣,心中卻總有柔軟處。」

    皇帝的臉冷漠了下來,繼續說道:「朕這一生,所圖不過二事,天下,傳承,朕不將他們的心看的清清楚楚,如何能放手去打這天下?你不要再動了,陪著朕看一看。」

    范閒沉默警悚,不敢回話,皇帝最先前的話語警告味道十足,澹泊公,永遠只能是個公爺,而要自己陪他看下去,又讓自己保持平靜,不再打擊二皇子與太子一系,這又算是許了自己這一生的榮華,無上的信任。

    「另外,不要和小乙折騰了。」皇帝盯著他的眼睛說道:「剛乙於國有功,乃軍中猛將,朕不願意他折損在這些事情當中。」

    范閒微微一凜,心想自己和燕大都督結下不解之仇,這怎麼緩和,再說燕小乙就算於國有功,可是畢竟與長公主交往太深,難道皇帝就根本一點不害怕?他此時終於確定,昨夜派洪公公前來破局的,不是太后,正是皇帝本人,所以愈發疑惑。

    「武議上,如果大都督向我挑戰?」他看了皇帝一眼,擔憂問道,慶國尚武,今年武議再開,如果燕小乙殿上向范閒挑戰,皇帝總不可能當著百官之面說范閒乃是皇子,不得損傷這種話。

    「燕小乙等不到武議便會離開。」皇帝說道。

    范閒眉頭一皺,說道:「可是大都督將他兒子的死記在我的帳上……」

    皇帝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說道:「是你殺的嗎?」

    范閒誠懇回答道:「此事確實與臣無關,臣不敢陰殺大臣之子。」

    皇帝大聲笑了起來:「好一個不敢陰殺,昨天夜裡殺的那些算是……明殺?」

    范閒臉色一紅,說道:「昨夜動的,都是些江湖人物,和朝廷無關。」

    皇帝沉默了片刻後說道:「在元台大營動手的,是東夷城的人,所以朕有些好奇,那邊會不會出什麼問題,朕想看看,小乙是不是一個聰明人。」

    范閒面色平靜,心裡卻在叫苦,十三郎啊十三郎,你可算是把皇帝陛下也騙著了,皇帝陛下明顯因為這個錯誤的信息來源,而做出了一個錯誤的判斷,偏生范閒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去提醒他。

    「至於小乙的問題,朕還必須提醒你,軍隊……是不能大亂的。」皇帝的眼神變得幽深了起來,開口歎息道:「西邊的胡酋們……又鬧起來了。」

    ……

    ……

    西邊胡人鬧事?

    范閒愕然抬頭,看著皇帝那張微有憂色的臉頰,一時間震驚的不知該說什麼,二十年前皇帝帶兵西征,已然將西胡殺的民生凋零,加上前幾年大皇子領著大軍在西邊掃蕩,更是讓西胡好不容易凝結起來的一些生氣全數碎散。

    胡人怎麼又鬧起來了?而且就算鬧起來,以慶國的軍力之盛,將領之多,皇帝也不至於因為外患而擔心軍心不穩。

    范閒自幼在慶國長大,當然知道慶國建國之初,很是被西胡欺凌了些歲月,胡人始終是慶國的大患,只是這二十年間,在慶國皇帝的強力真壓之下,才變得有些不屑入慶人談資。

    皇帝看著范閒吃驚的表情,嘲弄地笑了笑,說道:「我大慶連年受災,旱洪相加,雪災又至,偏生西胡那邊這兩年風調雨順,草長馬肥……當然,若僅是如此,區區胡蠻,也不至於讓朕如此小心,只是……你可知道,我大慶雪災之前,北齊北邊的那些雪地蠻子們也遭受了數十年來最大的一次凍災?」

    范閒皺著眉頭,忽然想到大半年前在杭州的湖邊,海棠朵朵曾經憂心忡忡向自己提過的那件事情,那些北蠻子們確實遭了雪災,牛祟馬匹凍死無數,只是……北蠻西胡相隔甚遠,這和慶國又有什麼關係?

    皇帝說道:「難怪北齊的皇家,敢把上杉虎留在上京城中,卻不擔心北蠻南下,原來有老天爺幫他們……那些北蠻子被凍的活不下去,又礙於上杉虎多年之威,不敢冒險南下,只好從祁連山處繞行,想謀個活路……胡人逐水草而居,那些北蠻經歷半年的大遷移,如今終於到了西胡境內,雖說二十萬部族裡只活下來了四萬多人,但能在風雪之中,險途之上活下來的……都是精銳。」

    范閒雙眼微瞇,眼前宛若浮現出無數部族驅趕著瘦弱的祟馬,捲著破爛的帳蓬,在風雪之中,沿著那高聳入雲的祁連山脈,拚命尋找著西進的道路,一路上凍屍連連,禿鷲怪叫。

    這是何等樣壯觀慘烈的景象,這是何等樣偉大的一次遷移。

    「西胡怎能容忍有北方部族過來?」范閒擔憂說道。

    皇帝笑了起來,笑聲裡挾雜著無窮的自信與驕傲:「西胡早就被咱們打殘了,哪裡還敢去啃這些外來的雪狼……雖然西胡人數要多許多,可是幾場大戰下來,雙方終究還是結成了聯盟。,

    范閒歎了一口氣,如果胡人們真的結盟,那鄰近西胡的慶國,自然會受到最大的威脅,難怪皇帝在軍方的處置上會顯得如此小心。

    看出了范閒的擔憂,皇帝平靜說道:「你在想什麼?」

    「臣在想,這些情報只怕還屬絕密……只是大戰只怕會來臨,臣……願上陣衝鋒。」范閒說的不是假假的漂亮話,他是很想去過過縱馬草原的癮,只是……這朝廷內部的問題似乎大家還沒有解釋。

    皇帝嘲諷笑道:「不要以為你是個武道高手,便可以去領兵打仗求軍功……大戰一起,千萬人廝殺,除非你是流雲世叔,不然仍然是個被亂刀分屍的命。」

    范閒苦笑了一聲。

    皇帝微頓了頓,平靜說道:「胡蠻不足懼,朕從來沒有將他們放在眼裡……只是北蠻既然遷移,北齊那邊受的壓力頓時小了,朕不得不將眼光往北邊看去。」

    范閒馬上明白了過來,皇帝的目光,果然還是比自己要轉移的快些,在這個世上,真正堪做慶國敵人的,還是只有北齊,尤其是如此北蠻既去,北齊沒有了後顧之,誰知道那位小皇帝會不會動什麼別樣心思。

    皇帝最後緩緩說道:「剛乙不日內便會北歸……因為,北方那位小皇帝終於說服了太后,讓上杉虎起復了,大營正沖燕京。」

    范閒眼瞳裡震驚一現,馬上斂了回去。

    ******

    皇宮之外,那輛黑色的馬車上,范閒揉著自己的眉心,有些難受,一方面是疲憊過頭,一方面是今日在宮中聽到了太多的壞消息。正如皇帝所言,西胡那邊沒有幾年的休養生息,是不可能對慶國造成實質的威脅,可是北齊那邊……上杉虎復出!

    上杉虎,范閒想到這個人名便頭痛,他雖然沒有輕眼看見那一場雨夜長街上的刺殺,可是卻一直深深明白那位天下名將的厲害。

    燕小乙去北方,能夠抵擋住上杉虎嗎?更何況,小乙兄新近喪子,只怕與朝廷會逐漸離心,皇帝倒是也不怕燕小乙真的一瘋投了敵人。

    至於范閒為什麼如此警惕上杉虎的復出,其實原因很簡單。在上京城中,他狠狠地陰了上杉虎一道,讓他慘死無數手下,深夜裡一聲「殺我者范閒」,只怕直至今日還迴盪在北齊上京城裡,更何況上杉虎的乾爹肖恩大人是被自己逮了再逮,殺了又殺……

    在這件事情中,范閒才是上杉虎最大的仇人,沈重只是個小角色,可上杉虎為了復仇,在雨夜中一槍挑了沈重,日後若真在疆場上相見,上杉虎會如何對付自己?

    范閒在馬車中悲哀想著,這天下,敵人何其多也。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五十七章 關卿鳥事
    皇帝在宮中曾說過一句,他要用燕小乙,敢用小燕乙,當其時,范閒恨不得伸一個話筒過去問他,你的心情究竟是怎樣的?他的心情究竟又是怎樣的?儂要看人本心,當心把自己看的七竅流血。

    直至今日范閒對皇帝也只有那麼一抹似有若無的感情,按理講,本不需要如此操心慶國的存亡,皇帝的生死,可是為了自己和親人的將來,他不得不鞠躬盡瘁,這便是無奈了。

    馬車出了南城門,四個輪子依次被那道硬壟顛了一下,本來有些迷迷糊糊的范閒頓時醒了過來,掀開車簾走了出去,一面打著呵欠,一面往南邊的官道上望去。

    此時已經是下午,進城的人們並不多,負責城門的城門司與負責防衛的京都守備的兵士們有些百無聊賴地執行著每日的工作,驟見一輛黑色馬車在十幾名監察院官員的保護下來到了城門口,眾人心頭一驚。

    再看著馬車下那個打著呵欠的年輕官員,眾人馬上猜到了他的身份,天南城門司的城門領參將得了消息,趕緊跑了過來,給范閒端來長凳,奉上熱茶。

    范閒也不客氣,抱著茶碗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著。

    沒有等多久,官道盡頭便出現了一個車隊的身影,沿著地平線上的那一排野樹,漸行漸近,不一會兒便來到了城門前。

    范閒迎了上去。

    車隊停了下來,馬車中行下高達等七名虎衛,外加一應六處劍手刷的一聲半跪於地,向他行禮。

    范閒揮手。讓他們起來,自然不免還要溫言讚賞幾句,腳下卻未停,直接登上了中間的那輛馬車。

    一掀車簾。只見婉兒正抱著一個藍布包裹在打瞌睡,長長的睫毛安靜地伏在白暫地肌膚上,一絡劉海兒安詳地垂在額下,遮住了姑娘家的倦容。

    范閒一怔,不想去喊醒她,只是坐在了她的身邊,把她懷裡的藍布包裹取了過來,同時疑惑地看了對面一眼。

    坐在對面地思思眨著眼睛,小聲說道:「昨夜裡弄久了,今兒精神不大好。」

    范閒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示意車隊入城,只是小聲提醒高達等人。入城門壟的時候仔細些,別顛醒了車廂裡的這位。

    ……

    ……

    馬車穿過小半個京都街巷,來到南城那條寂靜的長街上,停在了范府的正門口,

    馬車停了,婉兒也迷迷糊糊醒了。下意識裡抱著身邊那只並不粗壯卻格外有力的胳膊蹭了兩下,覺得有一種久違的溫暖回來到了自己的身邊,往那個更溫暖的懷裡鑽了鑽。

    卻馬上醒了。

    姑娘家嚇了一跳。蹦將起來,才發現身旁是已經睡著了的范閒,將那顆心放回肚子裡,看著久未見著地熟悉容顏,忍不住天真地笑了笑,吐了吐舌頭。

    「啪啪啪啪……」

    一串極熱鬧的鞭炮響起,驚醒了睡夢中的范閒,他有些惱火地咕噥了幾句,一回胳膊卻發現抱了一個空。納悶地睜眼一看,卻見妻子正縮在椅角里,看著自己。

    先前婉兒怔怔地看著范閒,半晌後才發現思思也在對面,又發現范閒被鞭炮驚醒,一時間覺得好不尷尬,羞地臉蛋兒通紅。

    范閒望著妻子笑了笑,一手抓著藍布包裹,一手牽著她行下了馬車,沒有細說什麼,反而是抱怨道:「哪家府上娶新嫁婦?怎麼搞的這麼熱鬧?」

    婉兒掩嘴一笑,指著范府大門說道:「我也覺著奇怪,是咱們家在放炮,也不知道是有什麼喜事。」

    思思這時抱著貼身小包裹也下來了,看著范府正門口人來人往,紅燈高懸,鞭炮齊鳴的熱鬧景象,也是被嚇了一跳,哎喲一聲,高聲說道:「少爺,少奶奶,這是歡迎咱們從江南回來?」

    ……

    ……

    車隊停在了范府門口,范府便熱鬧了起來,范閒好奇地看著這一幕,忍不住抓著出府迎自己的清客鄭拓,問道:「鄭先生,這搞的是哪一出?」

    鄭拓哈哈一笑,說道:「少爺,您今日封了澹泊公……這可是天大地喜事,各部閣裡來道喜的大人不計其數,此時都在宅子裡等著您回來,如此光宗耀祖,當然要好好慶賀一番。」

    范閒一愣,這才想到自己已經變成小公爺了,抬頭看著范府匾額上掛的那圈紅布,忍不住苦笑了起來。

    林婉兒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問道:「相公封了公?」

    范閒點點頭。

    林婉兒聽著這話,眉眼裡全是喜色,就連身旁地思思都不能免俗,興高采烈之極,畢竟在這個世上,總是講究這些的,一位臣子能在范閒這麼大的年紀就封公,放到哪裡去說,也是格外光耀門楣的事情。

    一路往裡走,一路便有前來賀喜的官員行禮,范閒忙不迭的回禮,只好讓籐大家媳婦出來,先將婉兒思思和那幾個丫環接進了內宅。范府的下人僕婦們更是滿臉春風,連不迭地向著范閒下跪磕頭。

    「打賞,打賞。」

    一路都有賞錢派出去,范閒當然不心疼,只是覺著至於這麼高興嗎?便連婉兒和思思都樂成那樣,如果妹妹在家裡,不知道會不會也樂的不行。

    終於將一應事由收拾清楚,好生送走來客,范府一家人才齊聚在圓內的花廳裡,柳氏端坐范建身旁,眉眼間也儘是笑意,思思甫回范府,便被派了一個很光榮地任務,開始安排飯席。

    想當年,以往這任務是沒有坐正的柳氏負責的,這也等若說是范府已經承認了思思的地位。

    范建和下手的兒子媳婦兒略說了幾句,又說了說思思的事情,反正在澹州已經辦過了,有老祖宗點頭,他這個范府家主也不會再說什麼。

    飯席弄好後,花廳裡沒有什麼閒雜人等,一直被憋在家中的范思轍終於屁顛屁顛地跑了出來,先行見過嫂子,便坐到了范閒的身邊,死皮賴臉地討好處。

    婉兒吃了一驚,心想小叔子不是在北齊,怎麼偷偷摸摸地就跑了回來?饞成這樣?

    范思轍縮了縮脖子,說道:「你倒是不希罕……這天底下攏共能有幾個公爺?」

    范閒笑著說道:「那也不至於找我討賞,你如今的銀子還少了?我看再過兩年,我和父親就得伸手找你要錢。」

    范思轍嘿嘿一笑,說道:「銀子也買不來大哥的名聲,您將來是要做王爺的,什麼時候也想辦法給弟弟我謀個爵位才好。」

    范閒一愣,這才想起來,去年秋天抱月樓案發後,思轍被刑部發了海捕文書,自幼得的那個龍騎尉的爵位自然被除了。

    但是聽到王爺二字,范閒心裡還是覺著有些古怪,他和父親對視了一眼,都清楚了彼此心中的判斷。

    以范閒的身份,一等公也就到頭了,怎麼也不可能成為王爺,除非……將來如何如何。

    席間頓時沉默了起來,范思轍也知道自己的話說的有問題,不敢再胡扯什麼。婉兒看著這一幕,嬌憨一笑,對小叔子說道:「回來了就別忙著走……呆會兒吃完飯後多陪著父親母親玩幾圈。」

    范思轍一聽要到麻將牌,而且還是嫂子提議,頓時精神一振,這一年多在北齊牌桌上未遇敵手,今夜又要與天下第二高手之嫂子對陣,那叫一個興奮。

    ——————

    後幾日一應太平,並無太多故事可講,二皇子一系被打的人心惶惶,長公主安坐宮中不知道在想什麼。范閒只是偶爾想到太子在抱月樓上的出奇表現,很是生出了些疑惑,這位太子爺,慶國龍椅名正言順的繼承者。所選用地應對手法自然是最佳的那一種……可是眼看著局勢這麼走,他的把握來自哪裡?

    范閒想不清楚這一點,范建也沒有想清楚,太子敢這樣冷眼旁觀,除非他的手頭有一股大助力,可是原先支持他地長公主,如今早已被范閒挑明了與二皇子的關係,太子憑什麼再次相信長公主的話?

    想不明白便不再想,因為來年春還是要回江南,而年節之後。還有像陳圓、靖王府、大皇子府上這些地方是一定要去拜訪,所以趁著過年前這幾日,范閒沒有去監察院。也沒有入宮,只是老老實實地窩在范府裡,孝順著一年未見的父親,管教著久在北方的弟弟。

    一家人團圓的氣氛真是不錯,只是少了若若和澹州的老祖宗。某一時,范閒曾經私下對父親說過,祖母一直沒有見到思轍。是不是得找個時候讓思轍回澹州去。

    范建想了想,確實也是這個道理,便讓范閒安排。

    正當一應事態按照一種平和的姿式發展時,臘月二十八,范府來了位不速之客。

    這位客人乃是北齊駐南慶使節,身份有些敏感,卻是專門在鴻臚寺報備之後,登上了范府的大門。

    范府闔府均覺古怪,卻也只好開正門相迎。這位使節對范閒好生恭敬,又代北齊朝廷轉達了對范閒的慰問,言道關於山谷狙殺一事,北齊百姓感同身受,深為小范大人不平。

    在放下一大堆禮物之後,這位使節離府而去,只剩下范建范閒這一對爺倆傻兮兮地看著彼此。

    ……

    ……

    當天夜裡,南慶鴻臚寺便來人了,內廷也來了一位公公,向范閒解釋了一下為什麼北齊地使節會登門上訪。

    原來……范閒被刺殺的消息已經傳到了北齊,不知為何,北齊那位小皇帝竟是親筆修了一封私下裡的書信,托人傳給了慶國皇帝陛下,對於范閒遇刺表達了自己地關切,並且對慶國朝廷不注意范閒的人身安全,也表示了隱諱的批評。

    范閒聽著這話,對著那位公公和鴻臚寺的少卿,倒吸了一口冷氣,開口罵道:「吹皺一池春水,干他……鳥事!」

    鴻臚寺少卿與那位公公尷尬對視一眼,小意安慰道:「北齊人存著什麼心思,咱們都明白,小范大人也不用過於憤怒,這等齷齪伎倆,能有什麼用?」

    那位公公也奸笑說道:「他們要送禮,您就接著。」

    送這兩位出府之後,范閒急匆匆跑到書房裡,對著父親大人問道:「北齊人究竟想幹什麼?這事兒輪得著他們表示關切?」

    范建苦笑道:「有件事情一直忘了和你說,陛下似乎也忘了這茬兒,當初你出使北齊的時候,不是在上京城皇宮殿上,曾經答應了他們地皇帝……說有空的時候,就去他們的太學講講課?」

    范閒認真想著,似乎還真是有這麼一句話,可是自己好像沒有答應吧?

    范建歎息道:「你去江南地時節,北齊人向鴻臚寺發了份文,說是聘你為上京太學客座教授……陛下只是當那小皇帝無聊,也沒有當回事,哪裡料道,北齊人竟是在這裡等著,如今你既然是上京太學的客座教授,又在南慶遇刺,他們表示一下關切與憤怒,似乎也說得過去。」

    范閒氣苦說道:「這時候陰我一道,對他們又有什麼好處?」

    范建抬起頭來,看了兒子一眼,搖頭說道:「雖說是很粗糙的手段,有些腦子的人都不會相信這種挑拔,只是……你在江南與北齊人的勾當,終究不能一世瞞下去,積毀之下,誰知道將來會不會讓陛下疑你?他們只需要送些禮物,帶兩句話,丟些臉面,便可以扎根刺在你喉嚨裡,這種買賣,划算的狠。」

    范閒皺著眉頭,大感憤怒,說道:「山谷狙殺……北齊那小皇帝卻橫生一節,看來朝廷不會再繼續查了。」

    范建看了他一眼,苦笑說道:「本來陛下就不想查了,如今又多了這麼好用的一個理由,怎麼捨得不用?」

    范閒也苦笑了起來,半晌後,對父親認真說道:「父親大人,初一的時候,我要進祠堂。」

    范建並不如何吃驚,從皇帝正式授予范閒澹泊公開始,他就明白了皇帝的想法,只是平靜說道:「這件事情,我要入宮問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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