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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三十八章 舊輪椅、新輪椅
    老狐狸,小狐狸,舊輪椅,新輪椅。

    陳圓有姬不敢近,笑聲漸起,漸息。

    老少二人極有默契地同時收攏笑聲,回復了平靜,范閒把身下的輪椅往前挪了挪,自己的膝蓋似要靠著老人家的膝蓋,這個姿式顯得無比親近。

    陳萍萍指指他,又輕輕拍了拍自己輪椅的把手,發出空竹腹一般的空洞聲音,問道:「坐輪椅習不習慣?」

    「沒什麼不習慣的,身上帶著這麼多的傷,總不可能騎著馬跑來看你。」范閒自嘲說道,頓了頓,又說道:「再說我也不是第一次坐輪椅了,一年多前在懸空廟裡,我被人捅了一刀子,事後不也坐了一個月的輪椅?所謂習慣成自然罷了。」

    話雖輕柔,卻內有刀劍之意,陳萍萍輕輕咳了兩聲,自然知道面前這年輕人是在告訴自己,他已經明白了某些事情。

    懸空廟確實是個神仙局,但陳萍萍卻是個雙腳跨在局內局外之人,影子是他派到廟上,而范閒挨的那一劍,雖是意外,但實實在在是險些喪命。

    至於前日裡的山谷狙殺,范閒也是差點兒回不來。

    所謂習慣成自然,范閒很明顯是在強硬地告訴陳萍萍,不要把這種事情當成習慣,不要總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切切不可……當成自然之事。

    陳萍萍微微偏頭,似乎也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皺眉,抬肘,指了指范閒的後背。

    范閒搖搖頭:「死不了……不過您知道我今天來是為了什麼,所以請讓我們還是直接一些吧。」

    「你先講,我先聽。」陳萍萍微笑說道,將自己膝上微皺的祟毛毯子撫的更平整一些,讓上面的皺紋如水波一般漸漸消失不見。

    看著老跛子微低的頭,看著對方深深的皺紋和有些臘黃的面色,范閒沉默了少許後說道:「兩次坐輪椅,第一次因為懸空廟的刺殺坐輪椅,但獲得了陛下的絕對信任,想來還是有好處的,我也能夠接受。那我這一次坐輪椅又是怎麼回事?我很不喜歡這種什麼事情都被你操控的感覺,而且想來你也清楚我,我這人是最怕死的,所以我想讓您知道,以後請不要嘗試著做這種事情,我真的會發瘋,而且這次我險些就發瘋了。」

    范閒伸出兩根手指頭,盯著陳萍萍的雙眼,一字一句說道:「已經兩次了,我不希望還有第三次。」

    陳圓石階下的冬日寒空中安靜了許久。

    「懸空廟的事情是個意外,你也很清楚這一點。」陳萍萍淡淡說道:「至於這一次山谷裡的狙殺,真的和我沒有關係……我不是傻子,一個局總要能夠控制才是一個局,當時山谷裡連守城弩都搬來了,你隨時可能送命,如果你真死了,就算這件事情會帶來什麼好處……你也享受不到,那這就不叫做局,而叫做愚蠢。」

    陳萍萍帶著一絲譏諷說道:「你認為我是一個愚蠢的人嗎?」

    范閒反望著他的雙眼,同樣譏諷說道:「您當然不愚蠢,我只是怕你有時候聰明過了頭,對我的信心太足了一些。」

    陳萍萍放在膝上祟毛毯上的枯老手掌微微動了一下,旋即微笑說道:「對你有信心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嗎?這天底下對你實力的瞭解,我應該是最清楚的幾個人之一。你向來會演戲,在眾人面前出手的次數廖廖可數,尤其是入九品之後,也就是和影子正面打過一架,天下人知道你是高手,卻不知道你高到什麼程度,尤其是不知道你身上藏的那些秘密……而我不一樣,我知道這一切。」

    「說漏嘴了吧。」范閒陰陰說道:「老人家……那是伏擊!那是在京都郊外的山谷裡,對方有兩百多把弩!這完全可以去東夷城殺四顧劍了,你就一點兒不怕我死?」

    「四顧劍這麼好殺,那事情就簡單多了。」陳萍萍咕噥著,「我都說過,這事兒和我沒關係。」

    「你不要忘了,我假假也是個監察院的提司!」范閒大火說道:「你不蠢,難事情,如果沒有院中的人幫忙遮掩消息,那些守城弩可以堂而皇之地搬到京郊的小山頭上?如果院裡沒有人和那些王八蛋配合,能這麼輕輕鬆鬆地狙擊到位?」

    陳萍萍咳了兩聲:「說不定是京都守備裡出了問題。」

    范閒盯了他一眼,說道:「京都守備能知道監察院的信息流程?就算軍方可以查到我回京的確切時間,那山谷裡斥侯傳來的平安回報是怎麼回事兒?黑騎離開不久,對方就恰恰算到了這一節?」

    陳萍萍嘲笑說道:「對方既然要殺你……自然要準備充分,如果連這些細節都顧慮不到就來殺你,未免也太糊塗了些。」

    范閒冷笑道:「裝,繼續裝,就算那些山谷裡的埋伏不是你派個雙面烏鴉暗中幫了一手,但事情發生的過程中甚至結尾之後,你總脫不了放縱的嫌疑……您是誰?我大慶朝最厲害的人物,難道京都裡有這麼大一個計劃,你能沒聽到一點兒風聲?怎麼就沒想著給我通通風,報報信什麼的?難道說……你也覺得我天天在院子裡搶班奪權,有些礙了你的眼,所以乾脆順手把我給宰了,免得心煩……可您甭忘了,這院子當初可是你求著我進來的,跟我可沒關係。」

    陳萍萍聽著這話,終於忍不住抬起頭來白了他一眼,皺著眉頭斥道:「你這小子,明明心裡不是這麼想的,也知道我不是這般想的,還偏要這樣說,以為這樣就能如何?」

    「不能如何?」范閒直接截道:「你陰了我兩道,害我兩次險些丟了性命,你總得給我一個公道。」

    「說過與我無關。」陳萍萍陰沉說著,懶得理會,推著輪椅,沿著石階的下方向左手方的圓子行去。

    范閒心裡一股邪火正燒著,哪裡能讓這老跛子就這麼跑了,雙手在身邊用力一推,也跟了上去。

    知道監察院權力最大的兩位大人物今天要進行一場非常隱秘的談話,所以陳圓裡早已進行了相關的佈置,往日裡在圓中咿咿呀呀,連寒風也不畏懼的美人兒們都被關在了自己的屋子裡,不准出來,而一應僕婦也是各自躲著這片地域,而那位老僕人也在推著范閒來到此間後便悄然離去。

    於是乎,便只有陳萍萍與范閒這兩個坐著輪椅的可憐人,此時陳萍萍在前,范閒在後,老人家在前面推著輪椅快行,范閒在後面疾追,在片刻之間,竟是繞著這座宅子的石階轉了一個大圈,這景象,看著只有那般滑稽了。

    ……

    ……

    說實在話,陳萍萍今日確實是不想面對胸中邪火未盡的范閒,所以乾脆不想談了,推著輪椅在前面走,這位慶國的大人物這麼些年來都坐的是輪椅,當然比范閒要習慣的多,加上范閒受了重傷,本來就沒怎麼好,所以兩架輪椅繞著宅子轉了一圈之後,范閒已經被甩開了幾個「椅位」。

    還好,陳萍萍不可能在自己家中玩輪椅遁,只是停在宅子右手方的一方小池邊上,范閒氣喘吁吁地轉著輪椅趕了上來,停在了他的身邊,回頭一望,自己二人繞著宅子逆時針轉了一圈,卻又快要回到原點,實在是有些無聊。

    「我是病人。」范閒埋怨說道:「就算我的問題讓你難堪了,也不至於要這樣。」

    「倒不是難堪。」陳萍萍忽然歎了口氣說道:「只是你找我要公道,我確實不知道怎麼給你。」

    范閒低著頭,看著池塘裡的冰茬兒和凍斃了的黑荷枝,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呵了兩口熱霧到手上,輕輕搓著,聽著旁邊老人的說話。

    「院裡的事情不要查了,沒有內奸。」陳萍萍緩緩說道:「我承認,這次山谷裡的狙殺,我是知道一些風聲的,而且確實院裡有人在幫那邊,不然也不可能把你整的如此之慘。」

    「既然您不讓我查,那個內奸想必也是您故意露的一手。」范閒沉默說道:「你也知道這次我很慘,所以我不明白……懸空廟是救駕,這次陛下又不在我馬車上,為什麼我要付出這麼多的代價。」

    「你相信我嗎?」陳萍萍歎息著。

    范閒想了很久,緩緩地點了點頭。

    「先不要問我。」陳萍萍幽幽說道:「以後你自然就明白了。」

    「我不明白。」范閒平靜說道:「不過我也不需要明白,不過我需要知道,究竟是誰向我下的手,而院中的那個雙面又是誰。」

    陳萍萍靜靜地看著他,半晌後說道:「你手頭沒有證據,奈何不了對方。」

    「可你手裡有。」

    「我也沒有。」陳萍萍冷漠說道:「就算有,也不可能交給陛下……一來我可不想陛下震怒之下,將我們這個院子給撤了,二來,這時候交出去未免早了些。」

    這話裡隱著的內容太多,足夠范閒消化太長時間,但范閒沒有怎麼理會,直接問到了事情的重點:「我還是想知道是誰想殺我。」

    「這京都裡,除了你相信的人之外,所有的人都想殺你。」陳萍萍平靜說道:「至於這次主事方是誰,想來我也不能瞞你,只是希望你能忍耐一下,不要壞了大的局面。」

    范閒沉默了。

    「是秦家。」陳萍萍淡淡說道:「只是你就算入宮抱著陛下的大腿哭也沒用,你沒證據,我也不可能捨得把那個棋子拉出來給你當證據……就算陛下因為你的事情懷疑秦家,可是看在軍方的面子上,他也不可能因為你幾句話就把老爺子藥了給你出氣。」

    范閒忍不住搖了搖頭。

    陳萍萍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一點不驚訝。」

    范閒小心翼翼地伸了個懶腰,生怕牽動了背後的傷勢,微笑說道:「還是那句話,我也是個聰明人,既然此次你不是為我謀功,那定然是要拖人下水,如今這朝廷裡還沒有下水的大勢力,便只有秦家了,這件事情並不難猜。」

    長公主是從另一個方向,很輕易地推論出了秦家的參與,而范閒推論方向雖然與長公主不一樣,但得出的答案都是這樣簡潔明瞭。

    陳萍萍讚賞地點點頭,說道:「如今你明白了,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像這樣的軍中第一高門,陛下是不會輕易動的,不然軍心不穩,這朝廷何以自安?」

    「只怕有證據,但時機不好的情況下,陛下也不會動。」范閒譏嘲說道:「只是我不明白,你拖老秦家下水,想來必要的時候,自然會讓陛下知曉此事……去年一年,您在京都,我在江南,都是硬生生地逼著太子、老二和長公主狗急跳牆,如今他們還沒有跳,你又給對方加上一個秦家的法碼……您對陛下真的這麼有信心?」

    陳萍萍微笑點點頭:「我一直對陛下很有信心,正如對你一樣。」

    話一出口,兩個坐在輪椅上的人都沉默了下來,就像以前的很多次談話那樣,兩們都是極其聰明的人,很多事情不需要說明白,彼此的態度在那隻言片語裡便確定了,正如范閒猜測自己的身世,正如雙方的每一次小心翼翼地接近——是真實心境的接近。

    「我很好奇,你為什麼不好奇我要拖秦家下水?就算我對陛下有信心……可是如果跳牆的人少一個,總是會好處理一些。」陳萍萍溫和笑著看著范閒的眼睛。

    范閒微微低頭,半晌後說道:「想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原因……只不過你是想借此一役,將我將來所有的敵人清楚乾淨,老秦家和我關係一直不錯,也沒有參合到龍椅爭位中,想來……這老秦家和很多年前的故事有關係。」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陳萍萍讚賞說道:「你能判斷出這麼多,已經足夠了。」

    范閒沉默,心裡湧起淡淡悲哀——他還有一個判斷沒有說出口——面前坐輪椅的這位老人身體很差,已經沒兩年好活。老人自己當然清楚這個情況,所以他必須趕在自己死亡之前將所有的事情都終結掉,所以才會如此安排。

    一念及此,范閒心頭的那絲燥意已經淡化了許多,可他仍然是忍不住問道:「如果……我在山谷裡真死了怎麼辦?」

    「你怎麼會死呢?」陳萍萍嚴肅地看著他,「你要一直活下去。」

    范閒笑了,這句話和父親那天的話語何其相似。

    他好笑地偏著自己的頭,問道:「我為什麼不會死?山谷裡的情況,你又不是清楚……老秦家是何等樣的門第,他們不動手則罷,一動手必然是雷霆一擊,我就算運氣再好……可是也不見得有足夠的運氣保證自己在這些狙殺裡活下來。」

    陳萍萍沉默了少許之後尖聲陰沉說道:「對於秦家的佈置,我有分寸,但這次確實太險,是因為我沒有算到三件事情。」

    「我沒有想到老五的傷還沒有養好。」陳萍萍冷漠說道:「秦家那個老糊塗可不知道你身邊有這樣一位殺神,老五如果在側,這天下誰能傷得到你?」

    范閒點點頭,這是第一個原因,卻依然不足以說明陳萍萍為什麼會如此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第二件沒有算到的事情是。」陳萍萍帶著一絲詭異的笑容看著范閒,「真正面臨死亡的時候,你居然還能忍得住不把那個箱子拿出來。」

    范閒苦笑說道:「雖然不知道你一直念念不忘的箱子究竟是什麼,但我沒有,又能到哪裡去偷?」

    他雖然心頭震驚,但表情與言語上依然是不露絲毫馬腳。

    ……

    ……

    箱子,那個黑色的,窄窄的,長形的箱子,當年隨著一個少女,一個瞎子僕人入京都的箱子,在慶國的歷史上只發揮了一次作用,卻是改天換地的一次作用。

    除了葉輕眉范閒母子二人和五竹外,沒有任何人看到過那個箱子的真面目,也沒有人知道那個箱子如何使用,但是知曉當年慶國兩位親王死亡真相的老人們,卻知道那個箱子的可怕之處,尤其是因為不知道具體情況,反而對那個箱子產生了一種古怪的神秘感和敬畏感。

    超出這個世界的存在,總是令人浮想聯翩和無限畏懼。

    哪怕是陳萍萍和皇帝,也不例外,所以當范閒童年在澹州時,費介便曾經去問過五竹,當范閒入京,又不止一次面臨過這個問題。

    所以陳萍萍始終沒有想明白,當山谷狙殺已經到了如此危險的時刻,為什麼范閒……還是不肯動用箱子?

    至於范閒說箱子不在他手上的廢話,老辣如陳萍萍,自然是斷不肯信的。
第六卷 殿前歡 第39章 三人三思
    陳萍萍當然不信,當年的老人都知道,那個箱子是在葉小姐的手上,但是葉小姐遇害的時候,並沒有動用過這個箱子,說明當時箱子並不在太平別院里,而事後陳萍萍對太平別院所進行的詳細調查,也沒有發現箱子的蹤跡。

    這樣一件超凡入聖的事物,自然不可能隨便丟了。

    那就只有五竹知道箱子的下落,而範閑逐漸長大,在京都這樣險惡的環境中生存,五竹如果因傷不在範閑身邊,那一定會把那個箱子交給範閑隨時帶著,以避免隨時有可能到來的危險。

    這便是陳萍萍的推斷,而且他的推斷距離事實的差距也並不大。

    只是他想錯了一點,因為他和皇帝都沒有親眼看過那個箱子,所以根本不知道箱子的體積與大小。

    不錯,範閑確實帶著箱子,只是那個箱子實在沒有辦法掩過眾人的耳目而隨身攜帶,當範閑因為自己的大意在山谷里遭受狙殺時,那箱子還不知道在哪方弱水上漂流著。

    ……

    ……

    迎著老跛子戲謔的目光,範閑很誠懇地一攤雙手說道︰“我真不知道什麼箱子。

    這個秘密他一定要保留下去,就算面前這個老人能猜到什麼,但他也不能承認,不然如果讓皇帝知道了箱子在自己手上,身為一代君王,當然不會允許一個可以神秘無比殺死高手的法寶留在自己的兒子身邊。

    皇帝會開口要的,所以範閑打從一開始就不會承認。

    陳萍萍搖了搖頭,懶得繼續追問。知道小家伙總是要給自己保留些護身地法寶。

    範閑微笑著轉了話題︰“五竹叔,那個莫名其妙的箱子,這是您沒有計算到的兩件事情,那第三件是什麼?”

    陳萍萍譏諷地望著他︰“第三件事情很簡單。我沒有算到,院里的馬車明明可以替你擋一陣,以你和影子地能力,入雪林單身脫逃不是很難的事情,就算會受些傷,也不至于到了如今這步田地……你在院中日子久了,當然知道,高手和刺客完全不是一個領域的生活,想狙殺一名高手簡單,想狙殺一名刺客卻是極難……但除了院中人之外。可沒有幾個人知道你是位九品刺客。”

    “所謂沒有想到,便是沒有想到你會如此愚蠢。”陳萍萍一臉微火。

    範閑微微一怔,旋即冷笑說道︰“你是指我殺入雪林去除那些弩機?這是愚蠢嗎?就算我能逃出來……可我的手下怎麼辦?不要忘了。這次山谷之事,我一共死了將近二十個手下,我沒有罵你冷血,你卻罵我愚蠢。”

    “冷血?”陳萍萍似笑非笑望著範閑,“你難道忘了。我們監察院最需要的就是冷血?你以往的冷漠無情到哪里去了,

    範閑微微握緊拳頭,低聲說道︰“那是我的人。”

    “只不過是你的下屬,你都舍不得犧牲。那將來如果讓你犧牲更重要的人時,你怎麼辦?你的這次舉動輕易地戮破了你冷漠外表,露出你地懦弱來,這便是所謂愚蠢,強者不止身強,心神也要堅強,懦弱這種情緒,只會讓你將來死無葬身之地。”陳萍萍眯著眼楮,寒光透了出來。

    “那不是懦弱!”範閑毫不遲疑地反駁道︰“那是我必須做的事情。”

    “不能在乎太多。”陳萍萍打了個呵欠說道︰“你必須做的事情不要太多。我只是覺著你那丈母娘想必會很開心,終于知道你地命門在哪里了。”

    範閑心頭一顫,感覺到了一絲不吉,旋即皺眉說道︰“我只在乎我在乎的人,其余再有多少人……死在我面前,我都不會動一下眼睫毛。”

    “你母親在乎天下所有人的。”陳萍萍閉目說道︰“這方面,你比她聰明,比她強,可是還是不夠,你頂多只能比她多活幾天罷了。”

    範閑拍拍手掌,溫和說道︰“這些事情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反正我們大家最好都能長命百歲。”

    他搖著輪椅轉了一個花兒,前盤翹起,繞著陳萍萍轉了半圈。

    陳萍萍看著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這很好玩嗎?”

    “很好玩。”範閑認真說道︰“你坐了這麼多年輪椅,也不想著怎麼開發些破除煩悶的游戲,說明你這個人真地很無趣,一天到晚都浸淫在黑糊糊的世界里,這麼活一輩子有什麼意思呢?”

    如果依照範閑的想法,最好陳萍萍置身事外,在生命最後地幾年里去一些比較大的山頭,帶著身周的美妙姬妾,渡渡蜜月什麼的,總好過于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無趣的政治陰謀事業。

    不過他也清楚,對于陳萍萍而言,算計這些事情,或許本身就不僅僅是工作,也是一種享受,一種藝術,所以他並沒有多話“我死了之後。”陳萍萍抬起他枯干的手,隨意在這圓中的空中揮了揮,“這圓子就給你了,里面這些女人,你想留就留,不想留就散了。”

    範閑明白,這位老人自然不會因為這些美人兒的性命而如何,只是長年相處,想必總有那麼幾絲感情,便很自然地點了點頭。

    “秦家地問題怎麼處理?”範閑忽然開口問道,雖說陳萍萍讓自己以大局為重,現在不要亮明刀槍,可他總是需要回贈一些什麼。

    陳萍萍搖了搖頭,說道︰“所有人都想你死,秦家並不特別的好,也不特別的壞,你現在動了,會壞我大局,暫時忍著,看著將來他們如何家門俱喪,這本身就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

    範閑微微皺眉,好看的面容上多了一絲無奈之意︰“又要忍著?”

    “這方面你要向你父親學習。”陳萍萍似笑非笑說道︰“這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了,我看你父親還活著……別說這不是本事,能活下來,本身就已經是最大的本事。”

    範閑忽然眉梢如劍般一直,緩緩說道︰“我畢竟是年輕人,這件事情我必須要表明自己的態度,不然隨便來只阿狗阿貓都敢試著殺我一殺,總是不方便。”

    陳萍萍看著他。

    範閑似乎沒有感覺到老人家冷厲的目光,微笑說道︰“我給你面子,秦家我不動,我幫你掩著,等著大爆炸的那一刻,但其余的人,我總要殺幾個為我的屬下陪草。”

    陳萍萍臉上的皺紋愈發深了,嘆息道︰“其他的人和這次山谷狙殺有什麼關系?”

    “你不是說過嗎?他們所有的人都想我死?”範閑笑著說道︰“既然如此,不管他們與這次狙殺有沒有關系,我搶先殺幾個立立威,想必陛下也不會太過責怪我。”

    陳萍萍不贊同地搖搖頭︰“燕小乙本來就沒有插進這件事情里,你何必與他結成死仇?”

    範閑冷笑道︰“燕小乙的兒子呢?半年前你只是說他有個兒子很厲害,可沒有告訴我三石也是他殺的,也沒有告訴我,這小箭兄是在京都守備里呆著。”

    陳萍萍默然,這件事情上他本來就沒有對範閑全部講清楚,想來是範閑憑借自己的力量查了出來,他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是緩緩說道︰“你要報復……又不方便動老秦家,難道就準備濫殺一通?”

    “老秦家已經被你推到長公主那邊了。”範閑不客氣地提醒道︰“我砍我丈母娘一刀,讓他們替老秦家承擔些怒火,有什麼問題?”

    “問題倒沒有。”陳萍萍陰沉著聲音說道︰“只是你這搞法……有些不講道理。”

    範閑嗤笑一聲。說道︰“踫見你這種太講理的,我才懶得費口舌,你難道不清楚,咱們年輕人。本來就是習慣蠻不講理?”

    ******

    京都的冬天,一片寒冷,雖然還沒有到年關最冷的那幾天,可是瓊雪擁民宅,玉欄截朱牆,漫天大雪時不時地落幾陣,整個京都都籠罩在寒氣之中,而闊大地皇宮朱牆都被雪水打濕了,顯得有些發黑。

    正如大紅宮牆顏色的變換一樣,滿朝文武都知道。大慶皇帝陛下的心情也有些陰沉,有些郁黑。

    範閑遇刺的消息早已震動京都,所有人都逐漸知道了事情地細節。也猜到了一定有軍方的得力人物參與到此事之中,每每想到皇帝陛下控制最嚴的軍隊都出現了問題,文武百官們都默然警惕,不敢多言多語一句。

    接著幾日的小朝會上,除了一應政事之外。談論最多的便是範閑遇刺之事,調查由監察院領頭,協同大理寺與樞密院早已展開了。只是那兩百個人頭幾經畫圖索對,卻是找不出來一絲線索,而監察院抓住的那個活口早已奄奄一息,只是吊著命,暫時還沒有方法問話。

    除了那五座守城弩與衣飾之類的線索外,欽差大人遇刺一案的調查竟是沒有半點進展。

    皇帝陛下的臉色雖然依然平靜,但有幸參與朝會的大臣們,都能感受到陛下雙眼隱著地怒火越來越盛,只是不知道這火什麼時候會噴將出來。將這些大臣們燒成灰燼。

    其實所有人都清楚,小範大人去年被命為行江南路全權欽差,急匆匆出京是為什麼。

    那是因為從北齊方面傳來的流言,直接揭破了陛下與小範大人之間那層隱秘的關系,為了防止京都局勢動蕩,也是為了讓皇族地顏面得以保存,更是為了讓慶國朝野從這件有些尷尬的秘聞中擺脫出去……陛下將小範大人變相放逐到了江南。

    但誰也沒有想到,範閑一下江南,竟是做了那多事情,整治內庫,主持招標,大力支持河工,不這半年時間,翻手雲雨間,便將困擾慶國幾年的國庫空虛問題解決了,末了又借回鄉省親之機,將膠州那窩老鼠端了個干干淨淨。

    膠州水師偏將黨驍波早已押回京都,取了供狀,辦成了鐵案,在秋天被處斬。江南的庫銀早已調回京都,朝廷終于有底氣開始大修江堤,賑災減稅,而這一筆筆都是範閑對慶國朝廷的功績。

    大臣們心里都在想,這樣一位人物,當然不可能總放在江南呆著,只怕終究是要回京地。而且陛下肯定以為一年之後,那消息只怕早已淡了,京都里的那些勢力,應該學會接受這種狀況,放逐江南的私生子,終于要明正言順地站上朝堂。

    但誰都想不到,就在小範大人回京述職路上,竟會遭到狙殺!

    這不僅僅是對欽差大人地狙殺,也不僅僅是對一位龍種的狙殺,而是這件事情已經觸踫到了朝廷的底線,如果這次事情不能查清楚,那只能說明陛下對于慶國的控制力,已經遠遠不如當年。

    而在繼承大統之爭逐漸浮上水面的今天,這種信號,無疑就像是海水里龐大鯨魚傷口里透出的一抹血紅,足以引得無數條鯊魚前來貪婪地奪食!

    可是案子卻始終如同一團迷霧般,久久看不真切內里的模樣,如果再拖些時日,只怕陛下震怒之下,會不計後果,施下天雷嚴懲。

    而朝中那些持重之臣,最害怕的也是這種局面,他們擔心陛下因為心疼範閑,愛惜顏面,而在沒有證據地情況下,無線性攻擊,無底限懲處,而將此事擴展到了一個慶國所承受不住的地步。

    “請陛下三思!”

    一位站在文官隊列地老臣,出列跪于龍椅之下,沉痛說道。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四十章 畫中人、畫外音
    「三思什麼?」

    慶國皇帝抬起有些沉重的眼簾,最近這幾天,南方雪災之跡漸現,各路各州的奏章竟是比這滿天的雪花飄來的更多,不是伸手向朝廷要銀子,就是要征夫,要不就是叫苦連連,說來年要減賦免征。

    減便減吧,那人說的對,靠從土地裡刨銀子,就算刮地三尺也刮不出多少銀屑兒,銀子這種事情,還是得靠賣東西。安之在江南給朝廷掙了那麼多銀子,自然朝廷也就不急著各郡裡的那些稻稈錢了。

    只是薛清從杭州都發來告急,難道今年連江南的雪都這麼大?

    皇帝皺了皺眉頭,前年秋天一場大水,不知淹死了多少自己的子民,沖毀了多少民舍良田,好不容易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朝廷緩過勁兒來,積蓄了一些氣力,哪裡料到又突然來了一場大雪。

    這老天爺,還真是不給自己這個天子面子。

    不過聽說江南那個杭州會似乎提前預料到了冬天的雪災,提前做了不少準備,畢竟是民間的組織,賑起災來是要比官府的動作迅速些。每每提到此事,宮中的母親也是眉眼間帶著笑意,老人家是個慈悲人,最見不得那些民間淒慘景象,如今這杭州會怎麼說也是宮中貴人們湊錢弄起來的,宮裡的婦人們都覺得臉上有光。

    皇帝忍不住笑了起來,晨丫頭弄這個事怎麼這麼上心,看來果然是在宮裡憋壞了,只怕也是被她那相公給帶壞了,堂堂郡主娘娘,卻盡在這些事務上費心。

    他猛然驚醒,這才思及自己走神,可哪怕是走神裡所想的事兒,也和……那個年輕人有關係,於是微怔之後,又笑了起來,重複問了一遍。

    「三思什麼?」

    ……

    ……

    殿中跪著的是門下中書裡的舒大學士,這位大學士年紀已長,向來頗得陛下尊重,而且一直是以位諍臣的面目行走於朝廷之中,所以先前議論調查欽差遇刺一事時,只有這位大學士敢站出來,反駁陛下的意見。

    只是大臣們都以為陛下此時心中一定震怒,所以都有些畏怯,即便是敢於直言的舒大學士,也沒有如往常那般只是一揖為禮,而是直接跪了下去。

    可是他沒有想到,端坐於龍椅之上的陛下,竟是沒有聽清楚自己說什麼,竟似是走神了!

    而皇帝先前走神裡唇角帶著的一絲笑容,也落在了眾臣子的眼中,大臣們心中犯著嘀咕,心想陛下是想到什麼事竟如此高興?難道他心裡並不如文武百官們所猜想的那般震火?

    不可能,大臣們在心裡搖著頭,誰都知道陛下最寵愛范閒這個私生子,於是在這些自以為精明已成天性的大臣心中,這抹笑容就多了一絲神秘莫測的意味,群心顫慄。

    「請陛下三思,那城弩編號雖屬定州,只是……這個線索未免也太過……」舒蕪思考了會兒,不知道該用什麼詞語,「太過明顯,總覺著應該是真正的奸人刻意栽贓,還請陛下三思,收回先前那道旨意。」

    皇帝笑了笑,這才明白舒蕪驚懼的是什麼,揮揮手說道:「起來回話,這麼大年紀的人了,不要動不動就學人跪著進諫。」

    這話顯得很溫和,而皇帝的溫和卻透露著一股自信與穩定,似乎根本沒有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眾大臣先前還在擔心陛下對於朝廷的控制,此時看著這一幕,卻忍不住咋舌自責,以想自己怎麼可以這麼糊塗,龍椅上這位是誰?可是慶國開國以為最強悍的一位君主。

    「朕讓葉重回京,當然不是述職這般簡單。」皇帝微笑著輕輕捋了捋頜下的短鬚,說道:「既然欽差遇刺一事牽連到他,他當然要解釋一下,葉家世代為國駐守邊疆,功在天下,朕當然不會心疑,只是此事總要有個決斷,總要說清楚。」

    舒蕪抹抹額上的汗,有些困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在胡大學士的攙扶下歸入列中,他起先聽著陛下下詔令葉重返京,本以為陛下震火之下,準備直接將葉重索拿入獄,替自己的私生子討公道,所以惶恐之餘才出列進諫,此時聽著不是這麼回事,才覺心安。

    他雖是文臣,但在朝中已久,當然明白軍隊對於一個建國不足百年的國家來講,意味著什麼,所以他很害怕陛下因為山谷狙殺之事,大肆辱擾軍隊,從而動搖朝廷的根基。

    舒大學士一心為了慶國,所以他舒了心,而皇帝的這番話落在別的大臣耳中卻是另一番滋味,足堪咂摸。

    「陛下為什麼突然對葉家如此溫柔了?」

    正因為在過去的兩年裡,陛下對葉家太不溫柔,所以今時今日,陛下忽而溫柔,一時間,不知道有多少大臣轉不過彎來。

    但所謂帝王之威,思想工作方面,臣子們轉不過彎來也必須要轉,所以俱伏於地下,大讚陛下聖明,寬厚云云。

    ……

    ……

    皇帝其實並沒有想那麼多事兒,他也沒有如臣子們想像中的那般憤火,身為君王,保持必要的神秘感以及亙古不為的平靜,以顯示自己的不動如山、天下盡在朕手中……更何況范閒並沒有死。

    范閒如果在山谷裡被殺死了,對於慶國皇帝來說,這就是一個刑事案件。

    范閒既然沒有被殺死,刑事案件就變成了政治事件。

    但凡偉大或者昏庸的政治家,在處理政治事件時,都有一個共通的特點,那就是不著急。前者不急是因為胸有成竹,後者不著急,是棘手不知如何下手。

    皇帝自然是前者,只不過他多了一個身份,所以對於范閒的遇刺依然有止不住的憤怒,身為一個父親,他最想做的,當然是把范閒接到宮裡來看看他的傷勢如何,只是這次不是懸空廟的刺殺,他找不到任何理由把范閒接入宮中。

    只是後來聽到回報,范閒在府裡養傷沒有多久便出城去了陳圓,皇帝便知道范閒的傷勢並無大礙,將心放了下來。

    是的,請不要忘記,就算大慶朝的皇帝陛下是天下最冷淡無情的人,再如何王八,也是王八蛋的爸爸。

    ……

    ……

    正如陳萍萍與范閒拚命猜測,拚命試探的那樣,這位陛下始終擁有著世人難以企及的自信,以及這十幾年來遮掩在平淡面容下的雄心。

    對於軍方的這次狙殺行動,皇帝自然也有些震驚,而且時至今日,他也無法全知全能地查到是誰家動的手,只是有一個隱約的猜測,但他並不如何擔心。

    恰恰相反,他很歡迎有人開始正面挑戰自己的權威,並且極巧妙地將這個局勢尋引到他所需要的方向當中。

    自己國度裡的一切,早已引不起他的興趣,將這大慶國的疆土統治的再如何穩定,對於渴望在青史留名,而且是最墨跡淋漓的名字的他來說,已經沒有一絲意義。

    他等著那一天,無比渴望,強抑激動地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稟告陛下。」一位公公跪在御書房門檻之外,對著榻上那個穿著大錦袍的天子恭恭敬敬說道:「和院裡對過了,小范大人回京前那些天,各府上都安靜著。」

    「嗯。」皇帝點點頭,示意知道了,「滄州那邊的消息回來沒有?」

    公公的屁股蹶的更高了一些,柔聲說道:「燕都督離營回京,一路上都沒有異狀。」

    皇帝揮揮手,讓那太監頭子退了下去。太監頭子不敢多說,只是扶在地上的手微微顫了一下,心想還有定州方面的消息沒有回報,陛下怎麼不回?難道是已經料定是……或者是準備算在葉家頭上?

    「你怎麼看?」皇帝隨意從榻邊拾起一卷書翻著。

    垂垂老矣的洪公公慢條斯理地走了出來,在皇帝身邊略略躬身一禮,緩緩說道:「老奴哪裡能有什麼看法。」

    皇帝笑了起來,說道:「人人總有自己的看法。」

    洪公公輕輕咳了兩聲,沉默片刻後說道:「老奴以為,此次小范大人山谷遇刺實在有些蹊蹺,總覺著像是被人安排好了的事……只是怎麼也想不明白,能有氣力安排這局的人,為何會對小范大人不利。」

    皇帝將手頭的書卷扔在了一旁,沉默了一陣後說道:「這事不要說了。」

    「是,陛下。」洪公公躬身一禮,片刻後輕聲說道:「太后娘娘請陛下稍後去含光殿裡坐坐。」

    皇帝溫和笑道:「還用得著你來說這事?」

    洪公公猶豫片刻後說道:「宮外有消息入了太后的耳,老人家似乎有些鬱結。」

    皇帝眉頭微皺,問道:「什麼消息?」

    「一是那名叫宋世仁的狀師回京後嘴巴一直沒有閉上,還在議論著江南明家的那場官司。」洪公公小心翼翼地看了皇帝的臉色一眼,請示道:「太后不喜歡。」

    皇帝的面色有些冰冷,手指頭下意識裡敲著木案,宋世仁乃是江南幫范閒打官司之人,在蘇州府上連辯三月,講的便是慶律中關於嫡長子天然繼承權的問題,這狀師在京中有些小名氣,想來也是聰明人,怎麼可能回京之後,還會大肆宣揚此事?

    一念及此,皇帝馬上明白,定然是有人安排,而太后肯定心裡也清楚,所以有些不高興……畢竟太后老人家還是疼愛太子這個孫兒的。快把嘴閉上。」停了陣,皇帝又冷漠說道:「但……不要把人給弄沒了,他是范閒的人,朕總要給小孩子一些臉面。」

    洪公公斂聲靜氣,輕輕應了一聲,卻沒有馬上離開。

    「還有何事?」

    洪公公枯容未變,輕聲說道:「宮裡聽說……小范大人在江南得了一把好劍,是那位監察院駐北齊頭目王啟年送過來的。」

    皇帝的左眼下方的軟皮忍不住跳動了兩下,卻強抑住內心生出的一絲煩厭,溫和說道:「知道了。」

    ……

    ……

    於濕後朱黑混雜的宮牆下行走,於圓間經冬耐寒的金線柳下經過,宮中湖泊已然結冰,秋日哀草卻沒有承接瑞雪的榮幸,早已被雜役太監們清除乾淨。

    沿路一片整潔下掩蓋著的荒蕪。

    皇帝當先一人負手行走於闊大的宮中,四周沒有一個人敢過於靠近,後方姚太監領著一干小的,捧著大衣暖壺小手爐跟在後面,小碎步走著。

    沒有行走多久,便來到了一方安靜的小院前,院中有樓,小樓。

    正是皇帝與范閒第一次談心時的那座小樓。

    皇帝推門而入,隨手拂去門頂飄下的幾片殘雪,逕直上了二樓。

    姚太監從小太監們手上接過那些物事,叮囑了幾聲,也進了小院,卻不敢上樓,只好在樓下安安靜靜侯著,同時開始煮水備茶。

    皇帝站在二樓的那間廂房裡,雙眼看著牆上的那幅畫,看著畫中凝視河堤的黃衫女子,許久沒有說話,只是一味沉默。

    他的眼雖注視著她,心裡卻在想著別處。

    劍?自然是那柄王啟年從北齊重金購來孝敬安之的大魏天子劍。狀師?皇帝冷笑著,安之如今被狙殺受了重傷,可是那些人們還是不肯安靜些,母親對安之的態度已然平和,不問而知,這些事情自然是那位好妹妹和皇后在旁邊勸唆著。

    半年前李雲睿安排人進宮給太后講紅樓夢,皇帝就清楚這個妹妹心裡做的什麼打算。

    今日狀師與劍……自然又是想挑得母親動怒,皇族規矩多,一位臣子暗中拿著前魏天子劍,確實有些說不過去。

    只是安之還傷著,那些人就忍不住想做些什麼事情,這個反差讓皇帝有些隱隱的憤怒。

    許久之後,一聲歎息打破了小樓裡的寂靜,皇帝緩緩轉身,在那幅畫像之前坐了下來,左手輕輕撫摩著桌上的一件事物。

    修長穩定的掌下,正是那把劍,那把王啟年重金購得,送至江南的大天子劍!

    ……

    ……

    皇帝的唇角綻起一絲微笑,想來那些人都不清楚,范閒醒來的第二天,就把這劍托人送進了宮中,送到了自己的手上,而且還附帶了一封密信。

    信中沒有什麼特別的內容,也沒有對狙殺之事大事抱怨,而只是一味的誠懇與恭敬,只是偶露戾氣。

    這絲戾氣露的好——露的很坦誠。

    皇帝身為一代君王,正如那日與陳萍萍說話時想的那樣,最看重的便是身旁諸人的心,坦誠便是一端。事前事後,范閒表現的很坦誠,而其餘的兒子和臣子們……卻太不坦誠!

    他就這樣坐在畫像的下方,有些疲憊,有些憂慮。畫像上的那個黃衫女子也有些疲憊,有些憂慮,兩個人就這樣一人在畫中,一人在畫外同時休息著。

    許久之後,皇帝的臉上重又復現出往日常見的堅毅沉穩神色,站起身來,反手握住范閒呈來的那柄天子劍,走到樓下。

    姚公公小心翼翼地遞了一杯茶。

    皇帝飲了一口,將劍遞了過去,平靜說道:「傳朕意,監察院提司范閒公忠體國,深慰朕心,特賜寶劍一把。」

    姚公公連忙接過。

    皇帝最後淡淡說道:「宣召言冰雲、賀宗緯、秦恆……入宮。」

    他說了十幾個官員的名字,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年輕。姚公公領命出樓,分派各小太監去諸處傳人,又自己出了宮門,在侍衛的護送下來到了范府,不需香案,無用響炮,便入了後圓,將手中那柄黃巾裹著的劍賜給了那位年輕人。

    一應平常,只是此事記錄在冊,想必明日京都諸人都會知曉此事。

    范閒捧著那把劍開始發呆,心想皇帝老子這麼客氣做什麼?

    而那些急匆匆入宮的年輕官員也各自惕然,暗中猜測著陛下的心思。

    ……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四十一章 大哥別說二哥
    範閑捧著寶劍在苦笑。

    然後等父親大人入屋之後,馬上換上了最誠懇的笑容,說道︰“父親大人,這麼早就回來了?”

    範建點點頭,在床前坐下,說道︰“戶部最近沒有太多事情,自然不需要老呆在那里。”說完這話,他遞過一個油紙包,說道︰“新風館的包子……三殿下這兩天正在默書,老人家想著他在外面呆了一年,看的嚴實,雖然知道你受傷的消息,卻是一時不能出來,只是記著你愛吃新風館的包子,所以讓人買了,給你送過來。”

    範閑接過猶自溫熱的紙袋,從里面取出一個小心李翼地咬了一口,發現大包里的油湯並不怎麼燙了。範建看著兒子這模樣,忍不住皺眉搖了搖頭。

    範閑吃了一口,便將紙袋擱在桌上,下意識扭頭望了一眼窗台上的積雪,眼中流露出一絲艷羨之意。

    “別又想著出去。”範建看出兒子心中所想,冷厲說道︰“前天讓你溜出門去了陳圓,你就知足吧,如今京都里雪大路滑,你又傷成這樣,也不知道安分些。”

    範閑自嘲笑道︰“我真這麼搶手?總不可能所有人都想來捅我一刀子,更何況在京都里,還真有人敢動手不成?”

    範建冷笑說道︰“京都城內城外,不過十幾里地,你以為有多大區別?”

    他沉默了片刻之後,輕聲說道︰“這件事情,你最好暫時冷靜一些,陛下自然會為你討個公道。”

    範閑嘴上恭謹應下。心里卻想的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兒,陳萍萍與範建似乎都在看皇帝的態度,二位老人家私底下自然也有動作,只是都瞞著範閑。不想讓他參合的過深。可是範閑清楚,受傷地是自己,首當其沖的也是自己,一味隱忍著,實在是很不符合自己的做人原則。

    至于皇帝接下來會做什麼,經由與陳萍萍的對話,範閑隱約能猜到少許,不過朝堂之上地換血,似乎與自己也沒有太大關聯。

    ……

    ……

    等父親出屋之後,範閑的眼楮珠子轉了兩圈。伸了個懶腰,試了一下,發現後背的傷口愈合的差不多了。自己的醫術以及這變態的體質,果然十分適合在刀劍尖上跳舞一般的生活。

    他下床穿衣穿鞋,盡量安靜一些,免得驚動外廂服侍自己的侍女。坐在桌旁的圓凳上他皺眉想了一會兒,覺著那箱子就那般放著應該安全。這天底下聰明人極多,但凡聰明過頭的人,總是會想不到自己會那樣胡鬧。

    思定一切。他輕輕推開最里地那道棉簾,外間的薰爐一股熱氣撲面而來,他捏碎了指間的一粒藥丸,清香漸彌。

    眉眼惺松地侍女本就在薰爐旁犯困,見少爺出來本是一驚,但嗅著那香,頓時又重入夢中。範閑微微偏頭,看著侍女憨態可掬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四祺這丫頭,看來這輩子就是被自己迷的命了,婉兒去杭州想著路遠,便沒帶這丫頭,沒料著自己回京後還是得送她入睡。

    裹上厚厚的裘氅,範閑小心翼翼地沿著廊下往後門偷溜,如今的宅子里,藤大家兩口子都在,對下人們地管束本就有些散漫,這大雪的天里,主人家不吩咐,那些僕婦丫頭們也就喜歡躲在屋里偷懶,所以很湊巧一路上竟是沒有人發現範閑翹家的行為。

    當然,臨要靠近大鐵門時,總有護衛守在那處。然而範閑一瞪眼,護衛們也只好裝啞巴,少爺老爺,終歸都是爺,得罪哪一個都是不成地。

    輕輕松松出了府,上了那輛尋常馬車,沐風兒小心翼翼地將他扶入車中,又細心地將車窗處的棉簾封好。範閑搖搖頭,說道︰“就想看些景致,你都封住了怎麼辦?”

    沐風兒笑了笑,不敢再說什麼,披上一件雨簑,蓋住內里的監察院蓮衣,一搖手腕,馬鞭在空中轉了幾個彎兒,帶下幾片雪花,馬車便緩緩開動起來。

    暗處六處的劍手們隨之而行,還有一些偽裝成路人的監察院密探們也匯入到了並不多的京都行人之中。

    ……

    ……

    馬車行至京都一處熱鬧所在,小心翼翼地躲避著行人。

    範閑掀開窗簾一角,往外面望去,只見街道兩側的商鋪開門依舊,那些做零嘴兒的攤販們撐著大傘,用鍋中的熱氣抵抗著寒冬地嚴溫,與一年前所見,並沒有一絲異樣。

    他不由笑了起來。欽差大人遇刺,對于朝廷來說,確實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對于這些民間百姓們來說,想必也是這幾天最津津樂道的飯余消遣內容,只是事情影響不了太多,該做小買賣的還是要做小買賣,該頭痛家中余糧的還得頭痛,自己遇刺,更多的是讓朝堂不寧,對于萬年如一日的青常生活並沒有太多改變。

    忽然間,他心頭一震,盯著鄰街幾個人,半晌沒有轉移視線。那幾個明顯是高手模樣的人警惕地拱衛著一個少年公子,那公子明顯易容打扮過,卻哪里瞞得過範閑的雙眼,他的心頭大驚。

    “跟上去。”看著那行人買了些東西上了自己的馬車,範閑急聲吩咐道。

    沐兒風嗯了一聲,輕提馬韁,便跟了上去。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繞過繁華的大街,轉向一個相對安靜,也是相對豪奢的街區。此時天時尚早,一應冬日里的娛樂生活尚未開始,所以這街上的樓子都有些安靜,只有街正中最好的那個位置,青樓紅燈已然高懸,棉簾重重遮風,以內里的春色,吸引著外間淒風苦雪里的雄性生物。

    正是京都最出名的抱月樓。

    範閑看著那行人下了馬車走入樓內,皺起了眉頭,心想莫不是自己真的傷後眼花?他滿腦門子官司,想也未想便讓沐風兒駛著馬車從旁邊一條道路駛進抱月樓的內院,在樓後方的湖畔門外停了下來。

    他是抱月樓真正意義上的老板,在後門處候著的嬤嬤看見他從馬車上下來,嚇了一大跳,心想這位爺不是受了重傷?怎麼還有閑心來樓里視察?卻也不敢多說什麼,一方面趕緊派人去通知二掌櫃石清兒,一面小心翼翼地將範閑迎往湖畔最漂亮的那幢獨立小院。

    範閑搖搖頭,心里想著先前見著的那人,直接穿過湖畔的積雪,緩緩向抱月樓里走去。上了三樓,來到專屬東家的那間房外,範閑略定了定神,听著里面傳來的輕微話語,忍不住唇角微翹,笑了起來。

    那位老嬤嬤在他身後是說也不敢說,連咳嗽都不敢咳一聲,先前派人去通知二掌櫃,也沒有法子,只是滿心希望屋內人說的話小心一些。

    靜靜听了許久,範閑推門而入。

    ……

    ……

    “誰?”

    嘶的一聲,彎刀出鞘之聲響起,一股令人心寒的刀意撲面而至。偏生範閑卻是躲也不躲,避也不避,滿臉難看地往前走著。

    出刀之人穿著尋常服飾,但眉眼間滿是警惕與沉穩之色,刀出向來無回,可是看著面前這年輕貴公子人物卻是避也不避,心知有異,硬生生地將刀拉了回來,真氣相沖,滿臉通紅。

    跟在範閑身後的沐風兒也隨之進門,回身關好房門,然後向著那位刀客溫和一笑,心想看來以後是同事。

    與此同時,先入房中的那行人早已霍然站起,將當先行走的範閑圍在當中。

    隨之而來是兩聲清脆的叭叭聲,一位女子,一位少年郎手中的茶碗同時摔落在地,這二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範閑,半晌說不出話來。

    “都把刀放下!”那位少年先醒過神來,對著自己的隨從大怒罵道︰“找死啊?”

    隨從們面面相覷,心想來人究竟是誰,怎麼讓大老板如此激動。

    範閑卻不激動。走到那少年面前,兩指微屈狠狠地敲了下去,迸的一聲,少年郎微胖的臉頰上頓時多了一個紅包。

    “找死啊!”範閑大怒罵道︰“誰讓你回來了?”

    少年癟著嘴。委屈無比說道︰“哥,想家了……,

    ……

    ……

    將所有人都敢出房去,便是那位想替少年辯解兩句地石清兒也被範閑趕了出去。他才大刀金馬地往正中的椅上一坐,看著面前恭恭敬敬的少年郎,半晌沒有說話。

    許久的沉默之後,範閑冷笑開口說道︰“大老板現在好大地威風……身邊帶的都是北齊的高手當保鏢,看來我這個哥哥也沒什麼存在感了。”

    在他面前的少年郎當然不是旁人,正是一年多前被範閑趕到了北齊,如今全盤接受了當年崔家的產業路線,在北齊皇族與江南範閑之間打理走私事務的經商天才。範府第二子,那位臉上始終帶著令人厭煩小麻點兒的……範思轍。

    範思轍湊到哥哥的面前,小心李翼地替他揉著膀子。小聲嘻笑道︰“有錢嘛……什麼樣的高手請不到?”

    範閑氣不打一處來,怒斥道︰“你怎麼就這麼偷偷摸摸地回來了?難道不知道這滿天下的海捕文書還掛著?”

    範思轍笑道︰“那只是一張廢紙,在滄州城門處瞧過一眼,早被雨水淋爛了,哪里還看得出來我地模樣。”

    範閑忍不住罵道︰“別老嬉皮笑臉的!說說是怎麼回事兒?偷偷回來是做什麼?為什麼事先不和我說一聲?”

    範思轍一時語塞。撓了半天腦袋後說道︰“再過些天,就是父親大壽……”

    範閑一怔,這才想起這檔子事兒。看著弟弟明顯比一年前清瘦許多的臉龐,忍不住嘆了口氣,想到這一年多時間他在北齊一人呆著,以這麼小地年紀要處理那麼多紛繁復雜的事情,也是可憐,心頭一軟,不忍心再多呵斥,搖頭說道︰“回便回吧,總要提前說一聲。”

    範思轍委屈說道︰“我要先說了……你肯定不答應。”

    範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皺眉說道︰“老王呢?他在上京城看著你……你走了怎麼他也沒有通知我?”

    他冷哼一聲,看著弟弟不言語。

    範思轍眼珠子轉了兩圈,有些著急,半晌後遲疑說道︰“王大人不是也回來了嗎?我跟著他一路入的關……這個,哥哥,你可別怪他。”

    範閑一拍桌面怒吼一聲︰“這老臉皮也提前到了?怎麼也沒通知我?你們真是反了天了!什麼事兒都敢瞞著我。”

    範思轍顫栗不敢多言,他可是清楚這位兄長要真生起氣來,打人……是真舍得用腳踹的!

    “既然回了,為什麼不回家?”範閑皺著眉頭說道。

    範思轍微微一怔,旋即臉上浮現出一絲狠戾味道︰“哥,昨個一進京就听說了那件事情,我怕這時候回家給你惹麻煩……另外,朝廷不是一直沒有查出來嗎?我就想著看抱月樓這邊有沒有什麼消息,所以就先在這里呆著,看能不能幫你。”

    這番話,其實範閑在屋外就偷听到了,這時听著弟弟親口說出來,更是感動,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嘆息道︰“怕什麼麻煩?陛下又不是不知道你地事兒,誰還敢如何?呆會兒和我回家。至于抱月樓的消息,我如果需要,自然會讓人過來問,你一個正經商人,不要參合到這些事里。”

    他忍不住又瞪了弟弟一眼,說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冬瓜腦袋里在想什麼……怕直接回家我要訓你,所以想整些事兒哄我開心,別和我玩這套,把這心思用在爹媽身上去,一年多不見,也不想想柳姨想你想的有多苦,居然還能忍心呆在外面,這事兒如果說上去,看你媽怎麼收拾你,我可是不會求情地。”

    範思轍委屈點頭,心想還不是你積威之下,自己近府情怯,不敢敲門。

    “長高了些。”範閑笑著看著他,拍拍他的肩膀,一年未見,心頭自也激動高興,“也壯了些……看來在北齊過的不錯。”

    範思轍正準備訴些苦,打打那位未來嫂子的小報告,卻听著門外響起了敲門的聲音。這敲門聲極其溫柔,極其小意,如泣如訴,痛如喪父。

    範閑冷笑一聲︰“滾進來吧,你一做捧哏的,別在這兒扮哀怨。”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四十二章 我的人,他們的人

    非著名捧哏王啟年推開一道縫閃身進來,四十歲的小干老頭兒像十四歲的孩子一樣身手利落,態度謙卑,只是那雙眼中偶爾閃過的游移眼神才暴露了他內心的惶恐。

    范閒本來見著他心頭高興無比,但一想到這廝居然瞞著自己把思轍帶回了南慶,連暗中都沒有匯報一聲,心裡也有幾絲氣,懶得理他,轉過頭來繼續對范思轍皺眉說道:「你在上京的消息,想必也瞞不過誰去,在那裡還有衛華的錦衣衛可以護著你,偏生回國之後,你卻更要小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不得不謹,像今天帶著隨從上街,雖然喬裝打扮了,可是京中你這小霸王的熟人可不少,再就是你那幾個隨從,我是知道你聘了一幫子北齊高手,可是……」

    他有些惱火於兄弟的不謹慎:「腰上還掛著那幾把彎刀,瞎子才看不出來那是北齊人……我說你的經商天賦,便是慶余堂的那幾位掌櫃都十分欣賞,怎麼這些小處卻這麼不仔細?」

    王啟年在一旁想插嘴,卻又不敢說話。范思轍同情地看了小老頭一眼,小意解釋道:「用的是北齊商團的身份……」

    范閒不去理他的解釋,冷冷說道:「反正擅自回來,那就是你的問題。」范思轍看著哥哥的後背,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嘿嘿笑道:「要說……擅自行事,哥哥,聽說你在那山谷裡受了不輕的傷,想來父親是定然不允你出門瞎逛的……怎麼卻在街上看見我了?」

    范閒一窒,不知如何言語,冷哼兩聲作罷,旋即和聲說道:「不說那些了,回來也好,這一年多沒見,還真有些想你。」

    范思轍歎息一聲,坐在范閒身邊抱著他的膀子訴苦道:「這後半年都在打理生意,雖然與北齊那些人打嘴仗分利益也挺煩人,但總是在做自己喜歡的事……哥哥可不知道最開始那幾個月……

    少年郎的眼前宛若浮現出雪夜,石磨,驢,豆子……這些慘不忍睹的畫面,顫著聲音說道:「那不是人過的日子啊……」

    范閒忽然心頭一動,屈指算來海棠這時候早已回了上京,不由好笑說道:「難不成是她回了上京,你就急著跑路?膽子怎麼小成這樣?」

    范思轍委屈說道:「哥哥,這世上不是所有的男子都像你這般厲害,什麼樣的姑娘家都可以騙……就像海棠那種母老虎,我可是不想多看兩眼。」

    范閒哈哈大笑,又略問了幾句弟弟在北方的生活,至於公務商事,在二人南來北往的信件裡早就說了不知道多少次,也懶得再問,只是聽著弟弟講述在上京城裡的日子,聽著小小年紀的他如何出入上京城的王府爵邸,頗有些意趣。

    尤其是聽著范思轍如今已經成了長寧候家的常客,時常與衛華的父親拼酒,范閒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那個糟老子的身體,只怕禁不住自己兄弟二人連番酒水的殺伐。

    心想著上京那個糟老頭,眼光便看到了身旁那個安靜異常的糟老頭。

    此時范閒的心情已經好了許久,滿臉溫和笑容望著王啟年,薄唇微啟,輕聲說道:「王大人,別來無恙啊……」

    ……

    ……

    但凡與范閒接觸過的人,都知道這位小范大人笑的最溫柔之時,便是他心中邪火卻盛之時,在這種時刻,沒有人願意去招惹這位好看的年輕人。

    王啟年身為范閒心腹,當然對大人的這個脾氣瞭然於胸,此時看著大人唇角的笑意,心頭一顫,苦著臉應道:「大人,饒了小的吧……

    「什麼時候到的?」范閒揀起身邊的茶杯喝了兩口,潤潤嗓子,卻發現這茶杯上透著一股胭脂香氣,這才發現是石清兒喝過的,微微皺眉,換了兄弟的那杯,卻又想到另一椿事,偏頭問道:「你那女人呢?」

    兩句話分別問的兩個人。

    范思轍在一旁嘿嘿笑著說道:「擱在上京城裡,成天綁著,實在有些膩味。」

    王啟年在一旁老實說道:「真是昨兒個到的,已經去院裡向言大人報過了,只是院裡說大人受傷後身子不適,讓我不要急著進府。」

    范閒瞪了弟弟一眼,心想這小子今年將將十六歲,說些話便有了些中年已婚男子的感覺?不過想到思轍小小年紀的時候就開始辦妓院,開苞之早簡直是人神共憤,這輩子斷然是很難知道珍惜女子是什麼意思。

    他接著皺眉問王啟年:「你應該知道這次回來的安排。」

    王啟年佝著身子,嘿嘿笑道:「聽說是要我接大人的位置去領一處……我可不幹。」

    范閒一怔,開口罵道:「就連院長都猜到你會這麼說,那可是八大處裡獨一家,這麼好的位置,你不接著,我怎麼放心?你在北齊呆了一年半,年資和經歷都在這裡,如果不讓你上去,院裡其他人心裡只怕有想法。」

    王啟年斟酌少許後認真說道:「沐大人在一處就挺好,我嘛……」他搖頭歎息道:「一個干老頭子,家裡有妻有女,本以為這輩子就慢慢在院務衙門裡混到老死,可沒想到被大人您提溜了出來,這幾年也算過的緊張刺激,可還是覺著在大人身邊辦事舒服些。」

    「一直在我身邊……」范閒沉吟著,他也是極喜歡身邊的啟年小組由老王打理,這近兩年的時間裡,啟年小組先交給鄧子越,後交給蘇文茂,最後這半年基本上是洪常青在負責,這三個人都是極用心敏銳的人物,而且對自己的忠心也沒有問題,可是……范閒總覺著沒有當初剛剛進京裡那般快活。

    他望著王啟年微笑著說道:「也不會一直風平浪靜,山谷裡,可是死了不少人。」

    房間裡頓時安靜了下來,許久之後,王啟年正色說道:「正因為如此,我還是覺著,大人身邊的事務,還是讓我來處理吧……至少我鼻子靈些,跑的也快些,六處裡的劍手雖然本事不小,可要說防患於未然,我對自己的信心更足。」

    范閒低頭,手指頭捏著那個小茶杯兒轉著,心裡盤算著以後的安排,忍不住皺起了眉頭。王啟年看似滑稽,其實做起事情來滴水不漏,這一年多在北齊,竟是沒有讓范閒費什麼心,就成功地與北齊皇室、錦衣衛衙門構恐了良好的關係,並且讓當年因為言冰雲意外曝光而變成一潭死水的六處北齊諜網,重新成功活躍了起來。

    江南內庫往北齊的走私,范閒對於北齊一動一靜的瞭然於心,全部依靠著面前這個乾瘦的老頭子。

    這些事情都證明了王啟年的能力,這位不聲不響卻有大能的監察院官員是范閒入京之後揀的一個寶,范閒想讓他接手一處,也是指望他能夠替自己暗偵京都百官,在京都驚濤駭浪來臨時,能夠有一個能掌握全局的親信。

    如果讓王啟年只是回到自己的身邊,擔任啟年小組的頭目,在范閒看來,實在是有些浪費。不過王啟年實在是很堅持,范閒有些為難。

    他皺眉說道:「這個再議一下……不過年關這幾日,你將北邊的事務交代給子越,仔細一些,他沒有在境外活動的經驗,你多教一教。」

    王啟年心知提司大人等於變相默認了自己的請求,忍不住笑了起來。

    范思轍看哥哥開始處理起監察院院務,覺著自己再坐在這裡似乎有些不合適,站起身便準備離開。

    范閒卻喚住了他,微笑說道:「你在北邊做的事情又不僅僅是做生意,這抱月樓在天下已經開了六個分號,北齊上京的分號馬上也要開業,一應情報收集都要注意,南邊我交給桑文,北邊就交給你……等若你如今也是院裡編外的人員,今天這些事情你聽一聽也無妨,呆會兒鄧子越過來,你也要與他好好親近一下,他雖是我的下屬,可來年在北齊,你們兩個人要配合起來才行,切不可自重身份,如何如何。」

    這是范閒在山谷狙殺之後,最緊迫的一個想法,他必須把自己的情報系統建立起來,這個系統不需要太大,而是要在監察院這棵大樹上吸取養分,不然監察院一旦啞了,一旦對自己封閉起來,范閒很擔心和山谷裡一樣,再次成為瞎子。

    正說著話,房外被人叩響,來人用的正是監察院標準的稟見上司手法。

    范閒笑著應了一聲。

    一身黑身蓮衣的鄧子越推門而入,對范閒單膝跪下行禮,起身之後,看著范閒下手方的王啟年,激動說道:「王大人,您回京了?」

    當年范閒組啟年小組,只是挑了王啟年一個人,後面的下屬全是王啟年親手挑進,而鄧子越則是王啟年挑入組中的第一人,所以他一直對王啟年以師以上司視之,今日驟見其人,不免喜悅。

    「得。」范閒笑了起來,「今兒這樓子裡不要總敘別離情,安排的事兒得妥了再說。」

    他頓了頓,開口問道:「婉兒他們還有幾天到?」

    「還有三天。」鄧子越沉穩應道:「一路有虎衛劍手隨行,加上聽聞大人遇刺之後,各州警懼,加強了防衛力度,應該無礙。」

    范閒點點頭,他其實並不怎麼擔心,暗殺這種事情總要有利益才好,殺死自己對於那些人來說誘惑太大,暗殺別的皇族成員卻沒有絲毫好處。

    房間裡安靜著,范閒乃是監察院提司,其餘的二人也是等同於八大處頭目等級的高級官員,這種層次的院務會議,范思轍還是第一次參與,覺著這氣氛和自己在北邊召集商人們泡妞算錢大不一樣,不免有些緊張,下意識裡玩著自己粗笨的手指頭。

    偏生范閒卻安靜了下來。

    長久的沉默之後,王啟年開口問道:「大人,還有人來?」

    范閒點了點頭,微皺眉頭道:「他應該要來。」

    王啟年撓頭說道:「我是與二少爺約好在這裡見面,子越是大人通知……還有誰?」

    范閒笑了起來:「如今京都各方勢力都知道抱月樓是我的地盤兒,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都盯著這裡,我們在這裡說話的事情,只怕過會兒就會傳入各王府之中,那小子才不會放鬆對這裡的監視。」

    他緩緩低頭,說道:「既然知道我在這裡,他憑什麼不來?」

    王啟年卻從這話裡嗅到了一絲別的味道。

    ……

    ……

    許久之後,那扇安靜的木門,今天第三次響起」定的叩門聲。

    一位年輕公子推門而入,白衣勝雪,眉間冷漠欺霜,渾身寒意,將這抱月樓外飄飄紛舞著的雪意都壓了下去。

    范閒心中歎了一口氣,眉宇間那股郁意一掃而空,展顏笑道:「算你來的快。」

    那白衣男子卻是不想與他玩笑,冷然說道:「大人身為監察院全權提司,應當知道,您的生命,不止是您一個人的事情。」

    此時座中諸人趕緊起身行禮,請安問道:「見過小言大人。」

    來人正是范閒的大腦,那位一直冷冰冰的言冰雲,此時房中五人,都是監察院新一代的實權人物,很奇妙的是,這五個人恰恰也是一年前因為抱月樓的事情,與二皇子正面衝撞的關鍵人物,在范閒將范思轍逐出京都的夜晚,這五人都曾經在一處呆著。

    除了遠在京外營中的黑騎荊戈,除了留在江南處理內庫事宜的蘇文茂,再加上屋外的沐氏叔侄以及在院裡記檔的洪常青外,這屋內便是范閒在監察院裡全部的嫡系。

    各自落座,范閒似笑非笑望著言冰雲,用食指揉揉自己的眉心,說道:「三件事情。」

    眾人靜心聽令,就連言冰雲也微微攏了雙手。

    「一,陛下召了十四名年青官員入宮。」范閒平靜說道:「朝廷要換一批血,卻不知道要換出多大的動靜,明日之內,將這十四人的檔案資料送到我這裡,能控制的人,馬上開始著手控制,無法控制的人,找出當年他還穿開檔褲時做的不法事……也要想辦法控制下來。」

    開檔褲……自然是要深挖官員們的靈魂最深處。

    屋內眾人一片安靜,心裡有些微微不安,朝廷撩拔官員,確實有時候需要監察院事先審核其過往宦途經歷,但是像提司大人這樣吩咐,明顯不是為朝廷做事,而是……

    范閒知道自己的心腹們都聽明白了,也不多做解釋,因為自己的遇刺,皇帝肯定會趁機做些事情,而這對於他來說,也是一個極難得的機會,這些年青的官員除了少數幾人外,並沒有什麼明顯的派系,因其乾淨無大力量做靠山,反而給了范閒一個暗中插手朝政的機會。

    言冰雲忽然搖頭說道:「我的也要給?」

    十四名年景官員中,也有言冰雲的名字,這只不過是幾個時辰前的事情,言冰雲是出了宮便知道范閒來到了抱月樓,便趕了過來,卻也清楚,這個京都裡沒有太多事情可以瞞過范閒的耳目了。

    「假假還是寫一份。」范閒沒好氣說道:「秦恆就不用了,院裡的案卷清楚著,重點在於賀宗緯,這個人……看來陛下很欣賞他。」

    他旋即冷笑道:「可……我很不欣賞他。」

    ……

    ……

    「第二件事情。」范閒輕聲說道:「院裡有奸細,朱格死後,內部的糾核似乎弱了些,把他揪出來,我不想日後再出問題。」

    言冰雲笑了笑,沒有說什麼。范閒卻偏生不笑,瞪了他一眼。

    「第三件事情。」他望著言冰雲說道:「你備些紙,準備給院裡擦屁股……我準備殺幾個人。」

    「殺什麼人?」言冰雲直視范閒逼人的目光,平靜問道:「如果是高層官員,我表示反對,這次暗殺的事情之後,陛下已經無法容忍了,如果你貿然動手,反而對事情沒有幫助。」

    范閒微微低頭,手掌下意識地揉了揉身旁弟弟的腦袋,抬起頭來說道:「殺人不是目的,也不是獲取某種利益的手段,只是一種警告與撩撥……院長大人的心意,想必你也清楚一二,應該知道這時候順勢再添一把火,對於大局是有好處的。」

    其餘的幾個人聽不懂,更不清楚陳院長所謂大局是什麼意思,但言冰雲卻是唇中發苦,苦笑說道:「你要胡鬧就胡鬧,只是很幼稚地報復與出氣,別和什麼大局扯在一起。」

    「我就是要報復。」范閒瞇眼說道:「你們都是我的人,山谷裡死的也是我的人,既然我的人死了,他們的人也要死。」

    他最後對這些最心腹的下屬們吩咐道:「婉兒回京前一日我在抱月樓設宴,宴請太子殿下、大皇子、二皇子、秦恆,樞密院兩位副使……你們準備一下。」

    「燕大都督?」王啟年發現范閒遺漏了一個長公主一派的重要人物,提醒道。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四十三章 樓外有雪、北方有思
    「不用了。」范閒搖頭歎息道:「老年喪子,我怕這位超級高手臨樓發狂,把這樓中的皇族宰了個乾乾淨淨,到時候我怎麼向陛下交待?」

    屋內所有人的心裡都咯噔了一聲,聽出了范閒的話外之意,這些人身為范閒心腹,當然知道提司大人溫柔的外表下是一顆怎樣堅韌陰沉的心,自然不會以為他是在說俏皮話。言冰雲終於壓抑不住內心的震驚,抬起頭來問道:「需要這樣?」

    范閒平靜地點點頭,食指還在自己的眉心間揉著,似乎想將這些日子的陰鬱全部揉掉:「澹州好,京都難,既然兩邊到最後終究是個你死我活之局,我個人習慣還是自己先動手。」

    場間眾人中,范思轍與范閒的關係最近,但他年紀太小,聽著兄長般的人物們就這樣赤裸裸地討論著某人的死活,有些反應不過來,而其他的人不敢對范閒的命令提出疑問,只有言冰雲依然堅持說道:「提前爆發,不是好事情。」

    范閒搖搖頭,解釋道:「不會提前爆發,我遇刺的事情,陛下一定會想辦法變成對朝廷有利的事情,但對……院裡只怕落不到什麼好處。」

    又略說了幾句日後京都以監察院事宜,這場青樓密會便結束了,如今陳萍萍基本上不再視事,監察院八大處裡那些老頭目都很冷靜地讓開了道路,范閒與言冰雲商議著,基本上可以確定大部分的事宜。

    王啟年與鄧子越當先出去,開始準備提司大人交代下來的事情,而言冰雲出門之時,卻忍不住回頭皺眉說道:「殺燕小乙的兒子……這固然是一個非常嚴重的警告,但也會將一頭猛虎刺瘋,大人想來心中另有盤算沒有道明。」

    范閒沉默少許後說道:「不錯,這事我不瞞你。燕小乙身為九品上的超級強者,是對方最可以倚靠的武力和軍事力量,就算會付出宦途上的代價,我也要爭取將他提前剔掉。」

    他沒有完全袒露自己的心思。

    燕小乙和葉秦二家不一樣,此人與長公主不是合作的關係,而是效忠的關係,終究會成為范閒道路上的攔路石,而范閒又不像慶國皇帝般,擁有著那種變態的自信——所以他對於燕小乙的箭始終有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他總覺著有些心悸。

    在日後的大爆炸來臨之前,如果可以將這柄慶國北方的神弓毀去,范閒覺得人生定會幸福許多。

    殺燕小乙的兒子,只能讓那位絕世強者發瘋,而將這位絕世強者殺了,想必長公主會發瘋。

    范閒很喜歡這種異常刺激冒險的嘗試,哪怕此事可能會帶來許多變數,可能會讓皇帝的心志在一瞬間內發生偏移,他依然瘋了一般地想試一下。

    他想把心中那枝箭的陰影抹去。

    言冰雲像看瘋子一樣看著范閒,半晌之後歎息說道:「燕大都督修為驚人,哪裡是這般好殺的,就算整個院子,也沒有辦法找到可以對付他的人……就算你沒有受傷,你也不可能將他刺殺於劍下,更何況你如今傷著……另外就是,院長想必沒有這種瘋狂地安排。」

    「不。」范閒搖搖頭,「老跛子估計比我更瘋,我可不想被他瘋死了,所以我要保住自己這條小命,也得瘋狂些。」

    「除了你們兩個人之外,我不想別的人知道我的想法。」范閒拍了拍思轍的肩膀,盯著言冰雲說道:「以往在京都城外山岡裡說的話,是算數的,如果你想跟著我創出一個大局面來,有些時候,我希望你能對我多用些心,而不僅僅是對監察院和朝廷。」

    言冰雲知道他說的是權臣之道及天下之樂這個話題,歎了口氣,眉宇間終現憂色,下樓去也。

    ……

    ……

    推開抱月樓三樓的臨街窗戶,范閒兄弟二人隔欄看著街中雪景,許久無語。

    雪花緩緩從天空飄落,輕輕地降落在人們的帽上,肩上,傘上,馬車的頂蓬上。京都多肅然,以深色為主,尤其是今日抱月樓前的大街,全是監察院黑色的馬車,車內車外是監察院官員深黑色的防雨雪蓮衣,看上去更是烏沉一片。

    幸有不盡雪,稍除陰暗意,純白的雪花點綴著全黑的世界,形成一個分明美麗的畫面。

    范閒瞇眼看著下面,王啟年一行人走了,鄧子越走了,言冰雲最後出樓也走了,街上的監察院官員密探們瞬息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忍不住微笑了起來,如今這些自己的下屬身邊如今最少都帶著十幾個得力人手,朝堂上,官場上,誰敢不敬這幾位小范大人的心腹?而這些有能力的親信,也為范閒鋪織了一張更大的權網,讓范閒在慶國的地位愈加穩固與祟高。

    所謂體系,便是這樣一層一層地疊加起來,只是今日的如此風光,又豈是當年初入京都那位少年郎糊里糊塗組啟年小組時所能想像。

    「今天說的話,不要告訴父親。」范閒偏頭看了弟弟一眼,溫和說道:「我不想讓他老人家替我們這些晚輩費心。」

    范思轍嗯了聲,嘿嘿笑道:「哥,說了也沒用,父親大人打理國庫是一把好手,可是要說殺起人來,可幫不到你什麼,哪裡像你的監察院這麼厲害。」

    范閒笑了笑。

    皇族慣常護衛所用的八十名虎衛,可謂是除了禁軍侍衛之外最強大的武力,就算不可能人人都是高達那種用刀強者,但七名虎衛可敵海棠朵朵……這八十名,該有多麼恐怖?

    他兄弟二人那位嚴肅淳厚的父親大人,替皇族暗中操練了這麼多高手出來,以范閒對父親性情的瞭解,如果他沒有替范府自己保留些厲害人物,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這樣一位戶部尚書,早就已經脫離了一部尚書的權能,殺人?范閒看著弟弟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想當年一國國丈、皇太后的親兄弟,就是被咱們爹一刀砍了……誰敢說他不懂殺人?

    只是父親習慣了隱忍,習慣了平靜的置身事外看著事情的發生,所以沒有多少人知曉他的狠厲處,除了像陳萍萍、林相爺這種老狐狸才知道這位戶部尚書的真正厲害。

    只是范閒並不希望因為自己的事情,讓父親陡然間改變自己的行事風格。

    「在上京城有沒有見到若若?」范閒輕飄飄地轉了話題,還是讓父親在弟弟的心目中保留那個肅然迂腐的形象好了,只是若若自從師從苦荷習藝以來,只是先前有些信件至江南,後來便沒了消息。

    雖說經由海棠與北齊小皇帝的關係,范閒很清楚地知道妹妹肯定沒有發生什麼事,但是兄妹情深,總是有些掛念。

    「和姐姐見過幾面。」范思轍笑嘻嘻說道:「她跟著苦荷國師在學醫術,在上京城很有些名氣了,只是這下半年聽說去西山採藥,在山中清修,一直沒有回來。」

    范閒冷笑一聲,罵道:「苦荷這老禿驢真是無恥到了極點,當初的協議我這邊可是一分貨也沒差他們,居然只是教若若學醫?學醫用得著跟他學?跟我或是費先生,哪個不比他強……便是不想把天一道的無上心法傳給小妹,卻找了這麼些子理由。」

    他說的惱火,范思轍卻聽的有些駭然,雖然這小子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哥哥大腳丫的禍害角色,但在北齊住的久了,早被北齊人對苦荷國師神靈一般的尊崇所感染,此時聽著哥哥一口一個禿驢喊著,雖然不知禿驢是何典故,想必也是難聽的話……不由有些驚懼,心想哥哥果然是天底下膽子最大,底氣最足的人物。

    雖然苦荷藏私,但這次交換留學生計劃,本來就是當初逃婚的一個附屬品,范閒也沒指望妹妹能被苦荷教成第二號海棠朵朵,加之天一道的無上心法,早已被胳膊朝外拐的朵朵姑娘偷偷給了范閒,他不再在言語上羞辱不講信用的北齊高層,而是轉而皺眉說道:

    「你在北齊招的那些高手,卷宗我都替你查過,雖然身家清白,而且一向隱在草莽之中,可是……你必須小心些,我看北齊皇室一定在你身邊安了幾個釘子。」

    所謂身家清白,指的是范思轍如今身邊那些佩彎刀的北齊高手,沒有什麼官方或錦衣衛的背景。

    范思轍點點頭,臉上雖然依然笑著,眼睛裡卻是閃過一道陰寒的光芒:「大哥放心,我已經查出來是誰了,北齊朝廷如果不派人在我身邊,他們肯定不會放心,所以這人我還得用,就當免費的保鏢,短時間內也不會清出去,只是那些重要的事情,我會避著的。」

    范閒一怔,沒有想到弟弟居然早就留意到了這些細微處,忍不住讚賞地拍了拍他的後背:「這身子骨是結實了,想事情也細密的多,看來放逐到北方,果然有所進益。」他旋即笑道:「也不用太過擔心,如今北齊還指望你這年紀幼小的大商人為他們置辦內庫貨物,輕易也不會得罪你。」

    抱月樓下已空,便是街頭街中那些巷角站的混混兒似的人物,也拉扯著自己的線帽子消失無蹤,范閒站在欄邊看著這一幕,唇角浮起一絲頗堪捉摸的詭異笑容,京都裡各方勢力都盯著抱月樓,他卻懶得避什麼,人人都知道他會報復,都在猜他會在沒有真憑實據的情況下如何報復……

    任人們去猜吧。

    「有件事情的細節你和我說一下。」范閒的雙眼還是盯著窗外的雪花,頭沒有轉回來,輕聲問道。

    范思轍好奇說道:「什麼事?」

    「那把劍的故事。」范閒微微低頭,語氣平靜,聽不出他心中所思,「王啟年是從哪裡得的這把劍?」

    范思轍心頭一顫,不明白兄長為什麼對自己最心腹的人也有疑問,但不敢多說什麼,只是將在上京城瞭解的那段故事重複說了一遍,劍出,購劍,送劍,都是王啟年一手安排,沒有什麼異樣。

    但范閒卻從這故事裡嗅到了一絲蹊蹺,他苦笑著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腰邊,腰邊空無一物,那柄皇帝賜回的天子劍,是很不方便隨身攜帶的。

    「聽你說的,有個細節很有趣。」他搖頭歎息道:「風聲出來這麼多天,王啟年就算有你的銀子幫手,也不可能讓他一個南慶人買到這把劍……幾萬兩銀子雖多,卻還比不上北齊人的熱血。這是大魏天子劍,北齊皇室怎麼可能讓他買到手裡?老王一世安穩,只是太過喜歡拍我馬屁……怎麼就沒有想到這節?」

    范思轍眼珠子轉了幾圈,好奇說道:「哥的意思是說……這劍是北齊皇室刻意放出的風聲,通過王大人的手轉贈於你?」

    范閒點了點頭。

    范思轍不解說道:「這是為什麼?」

    范閒轉過身來,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兄弟二人坐回桌旁,喝了兩口茶,他才解釋道:「以劍離心,雖然現在起不了什麼作用,而且北齊方面也不會希望我現在就在南慶失去地位,但這是一種姿態與伏筆,日積月累,總有一天會到達某個臨界點……」

    他嘲笑說道:「北齊小皇帝不簡單,這兩年悄無聲息地把大權一步一步從他母親手裡奪了過來,還沒有在北齊朝野造成什麼大的震動,這份帝王心術,比咱們的陛下也差不到哪裡去。對付我這樣一個人,他當然心中有個長遠的計劃,這把劍只是個開始。」

    挑拔離間從來都是歷史上的小道,卻也是屢試不爽的伎倆,因為人心多疑,帝心那黑糊糊的表皮血管上,更是鐫刻著密密麻麻的問號與驚歎號,北齊來的那把大魏天子劍,在范閒身邊本身就是大犯忌諱的事情,如果不是他處置得當,下手極快將劍送入宮中,誰知道慶國皇帝心裡會有怎樣的感受。

    范思轍嘖嘖歎道:「政治這事兒果然有夠複雜……對了,我離開上京城雖然隱秘,但走之前,北齊那位皇帝將我召進宮裡,讓我給你帶了一句話,想來他也知道我會回國一趟。」

    范閒一怔,皺眉問道:「什麼話?」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范思轍看著哥哥英俊的面容,羨慕說道:「是這兩句詩,看來那皇帝大愛石頭記,果然不是假話,每每進宮,總是把話題往哥哥身上繞,說不出的喜愛尊敬。」

    范閒失笑,這兩句詩是紅樓夢裡詠紅梅一節,本身算不得如何出色,只是北齊小皇帝千里迢迢以詩相贈,其中隱意便頗堪捉摸了。

    他側身看著窗外的風雪,搖了搖頭笑道:「北國有冰雪,我南慶也有,這份邀請還是免了吧。」

    話題至此,告一段落,只是范閒心中湧起淡淡隱憂,那北齊小皇帝不知為何對自己如此青眼相加,明知自己是南慶皇帝的私生子,卻依然不忘策反,這種看上去不可能的任務,為何會讓那個小皇帝如此津津樂道?難道對方就能真的猜中自己的心思,當年的故事,如今的情勢,從而搶先站在城門口笑著迎自己?

    ******

    范閒回府自己不免被父親又痛罵了一通,而思轍的平安歸家,卻讓柳氏大喜過望,涕淚縱橫,范尚書雖然又火於兩個兒子的膽大妄為,嚴令范思轍不准出府,同時讓府中人禁聲,但眉眼間那抹安慰,卻是瞞不過范閒的雙眼。

    抱月樓一會後,范府沉浸在溫暖情緒中,監察院已然行動了起來。言冰雲在院務會議上冷冰冰的陳述了山谷狙殺調查一事,雖然沒有什麼具體的懷疑目標,但卻毫不避諱地指向了軍方,從而要求闔全院之力,開始梳籠過往兩個月間,定州及滄州方向的人事往來。

    這個提案有些怪異,沒有陛下明旨的情況下,監察院對於軍方高層是一點力量也沒有的,言冰雲的提議,似乎只是純粹想將京都表面安寧的生活變得更熱鬧一些,但小言公子有陳萍萍和范閒的強力支持,有幾位大老的幫助,加上全院官員密探都對於山谷狙殺一事含恨在心,自然不會反對。

    很奇妙的是,宮裡也沒有說話。

    王啟年則是回到了啟年小組,沒有馬上接掉鄧子越的位置,他的人和那些下屬便消失在了京都裡,不知道是去做什麼。

    只有范閒還暫時親管的一處,顯得比較熱鬧,整整一年半的光明行動,讓一處衙門在京都裡的地位變得不再那麼尷尬,而京都百姓們也漸漸習慣了在一處衙門外的那道牆上去看告示。

    比如昨天抓了那個貪污收賄的官員,今天又揪出了一個某某司的蛀蟲,這種朝廷內部的陰私事,在范閒對一處整風之後,便光明正大的貼了出來,京都百姓們往往當看傳奇破案小說一般在看。

    這一天,牆上陣舊的告示忽然間都被撕掉了,用雪水洗涮之後,那位面色如黑鐵的一處暫時頭目沐鐵親自刷漿,在牆上貼了一張新紙。

    百姓們好奇地聚攏過去,只見上面不是什麼案情,而只是幾句俏皮話。

    「十三郎啊,你是不是餓的慌,如果你餓的慌,對那姑娘講,姑娘們為你做麵湯。」

    百姓們面面相覷,心想監察院、或者說是剛剛遇刺的小范大人,這玩的又是哪一出?

    ……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四十四章 洗手做羹湯
    多年以後,劍廬十三徒王羲站在那隊騎兵面前,準會想起桑文姑娘帶著他去挑選姑娘的那個明朗的下午,一樣的無奈,一樣的頭痛。

    當時抱月樓已經是天下首屈一指的銷金窟,一座座院落像王公府上的別宅般分佈在樓後瘦湖的兩岸,湖上有薄冰,冰上有碎雪,雪中有無數片被風從湖畔臘梅枝上吹落的殷紅花瓣。

    是的,像是血與雪,冷冰冰的卻又無比火辣,就像那個寫告示的年輕權貴人物的心思。但這更像是一碗麵湯,白嫩的麵條腰身在美麗的麵湯裡浮沉,那十幾角被用剪刀剪開的干海椒,鮮紅地刺激著食客的眼心口鼻。

    王羲深深吸了一口氣,揉了揉鼻子,有些難過地搖搖頭,將筷子在桌上立了兩下,穿麵湯,挑起一筷麵條,細緻而文雅地吃了起來,他吃的極斯文,但速度極快,不一會兒功夫,碗中便只剩下白色的麵湯。

    他猶不罷口,端起碗來,一口飲盡。

    隨著鄧子越從蘇州回京覆命的桑文姑娘滿臉溫和地看著這個算命的,雖然不清楚大人為什麼有這樣一個安排,但肯定這個算命的不是一般人物。

    確實不一般,生的很好看,唇很薄,眉如劍,雙眼溫潤有神,自有一股安寧味道,便是此時喝著麵湯,看上去也是如此吸引人。

    桑文久在京都***場中冷眼旁觀,自然知道吃湯麵這種事情是最能讓人顯得不文一面,當然,她並不以為那些粗魯漢子呼啦啦吃麵有什麼可值得鄙夷。可是看著這算命的小伙子能夠將吃麵變成吟詩作對一般優雅,心裡也有些異樣的情緒。

    王羲將麵碗擱在桌上,皺了皺眉頭,歎了口氣。眉眼呼吸間全是一股子自嘲與無奈,他轉向桑文,看著這位下頜有些闊,但看著格外溫柔的女子和聲說道:「您給我挑地姑娘呢?」

    ……

    ……

    「姑娘與麵湯,您總是只能選一樣。」不知為何,桑文覺得面前這年輕人很可愛,和聲笑道:「既然挑了湯裡的麵條,這姑娘還是算了。」

    王羲苦著臉說道:「就算是打工,也得有些工錢。」

    桑文靜靜說道:「您不是來替大人打工的。」

    王羲忽然安靜了下來,半晌後輕聲說道:「這麵湯已經喝了。只是不明白,以桑姑娘的身份,怎會親手為我做一碗麵湯。」

    桑文微怔。旋即微笑說道:「我做地麵湯,陳院長都是喜歡的。」

    王羲聽著那人名字,無由一驚,動容道:「這便是小生有福了。」

    桑文輕輕一福,最後說道:「只是請先生知曉一件事情。雖說麵湯太燙,心急喝不得……可若等著湯冷了,也就不好喝了。」

    姑娘家並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只是依著范閒的吩咐淡淡帶這麼一句。而王羲卻是心知肚明此話何意,當初的協議中說的是入京之前,自己就必須把小箭兄的人頭帶到范閒的身前,可如今范閒在京都養傷已久,自己卻毫無動靜……何況還有山谷裡的那場狙殺。

    算面的英俊年輕人又歎了一口氣,說不出的難過與黯然,反手拾起桌邊地青幡,喃喃說道:「可我……真不喜歡殺人。」

    桑文沒有再說什麼,關於這件事情的格局細節。她根本不清楚,而今日與這自稱鐵相的算命者一晤,純是范閒要借她那又久歷人事地雙眼,看看對方的性情品質究竟如何。

    很真,很純,這是桑文從對方眼中看到的全部內容。

    王羲搖頭歎息,像個小老頭兒一樣佝著身子往院外行去,行至院門口時,忽然偏頭疑惑問道:「喚我來此,難道不怕事後有人疑心到你們?」

    「先生聰慧,所以會來找我。」桑文恬靜說道:「正因為先生聰慧,自然知曉如何避過他人耳目。」

    王羲再次搖頭,離開了抱月樓。

    桑文回房,靜坐許久之後,院門被人推開,一個漢子皺眉進來,問道:「文兒,你昨兒才回來,怎麼就又來這破樓子?」

    這漢子不是旁人,正是當年范閒夜探抱月樓,一掌擊飛的那個護花使者,這位江湖中人對桑文癡心一片,故而對這抱月樓一直有股厭惡感。

    桑文抬眼看著他,微微一笑,心裡雖然感動於此人的癡心,但一應事關提司大人地細節,還是不能容許此人知道,笑道:「我如今是抱月樓的掌櫃,不來這裡,能來哪裡?」

    漢子看著桌上的大碗,嗅著裡面傳來地淡淡香氣,不由眉頭一鬆,嘿嘿笑道:「給我也做碗吃吧,許久沒吃過了。」

    桑文瞪了他一眼,說道:「我現在可沒那閒功夫。」

    漢子難過說道:「你都給別人做。」

    桑文沒好氣道:「你當這碗麵就是這般好吃?如果你真吃下肚,只怕會難過的要死。」

    ……

    ……

    王羲此時就難過的要死,他坐在城門口的那個鋪子裡,看著面前的那碗麵條發呆,寧柔無比的雙眼瞪的圓圓的,這麵條就算再好吃,可如果一天吃三頓,總會有讓人想吐的衝動。

    所以那碗麵條他一口未動,只是喝著旁邊地茶,一杯接一杯的喝,像是自己極為乾渴。

    一旁的茶博士冷眼鄙夷瞧著這算命的,心想這小伙子做些什麼不好,偏要扮神棍,看這窮的,只能用茶水下麵條。

    喝了一肚子茶水,風雪已停的京都暮日終於降沉了下來,王羲拾起青幡,輕咳兩聲,穿過關閉之前的城門,成為今日最後一個出城的人。

    出城北行七里地,他在一座山頭上停住了腳步,一屁股坐到了塊大石頭上,抬頭看了一眼林子裡的雪枝,低頭捧起一大捧雪花送到嘴裡大口嚼著,然後將素幡擱在雪地之中,看著山頭那邊的軍營出神。

    京都守備元台大營。

    王羲忽然偏了偏頭,一張口,哇的一聲吐了出來,這一吐是吐的連綿不絕,將今日吃的麵條麵湯,後來灌的一肚子茶水全部吐了出來。

    一團糊里糊塗的難看稀糊物被他吐到了乾淨的雪地上,看著異常噁心,尤其是其中隱著的淡淡腥味,更是入鼻欲哎。

    但王羲沒有再嘔,只是又吃了一團雪,然後盯著地上那一灘細細察看,半晌之後歎息道:「好厲害的藥物,竟然能讓人體內真氣在一日之內提升到如此霸道的境界。」

    他搖頭讚歎著,這藥自然是范閒經桑文之手,在麵湯裡下著,想必是范閒發既想讓他動手,又不希望他會出問題。

    這藥正是范閒當年在北齊境內,與狼桃何道人兩大九品高手對陣時所吃的黃色小藥丸,除了事後會虛脫一些之外,沒有太大的副作用。

    王羲當然也察覺到了這點,卻依然苦笑道:「君之蜜糖,我之砒霜,這藥對我是毒藥,險些害死我了。」

    只是范閒定不會如此好心幫助王羲增加成功係數,至於他做的什麼打算,王羲也有些不明白。

    夜色漸漸降臨,王羲站起身來。沒有再看身旁的青幡一眼,便藉著黑暗的掩護,往京都守備師元台大營行去,他要殺地目標一直躲在那個營地裡。用的只是一個校官的身份,身周的防衛並不如何嚴密。

    只是王羲確實不喜歡殺人,自從家裡出來後,手裡從來沒有沾過血,他憐惜世人,尊重一切生命,便是在范閒地強力壓制下,他嘗試了無數次,也沒有辦法真的去暗殺一個與自己並無仇怨的人。

    這才將那個投名狀延續到了今天。

    其實范閒在麵湯裡加的作料,便是興奮劑。他想讓王十三郎能夠更勇敢一些,更暴戾一些,只是沒有想到這個作料對十三郎並沒有什麼用處。反而對對方有些害處。

    所以王十三郎此時依然冷靜……且慈悲。只是他既然沒有變得顛狂,又明知箭手最厲害的便是目力,在黑暗之中,箭術最易發揮作用,他為何還要選擇這個時機出手?

    ******

    元台大營的一個偏角營房之中。燕小乙的親生兒子,燕慎獨正小心翼翼地用羽鉸修理著箭枝,他的雙手無比穩定。將箭尾上附著的長羽修理的異常平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有一雙神箭手應該擁有地手,也就能夠將自己的箭枝修理到速度最快,最准。

    燕大都督向來信奉一個道理,遠離父母的孩子,才能有真正地出息,正如他自幼父母雙亡。在大山裡狩獵為生,才會修練出如此殘忍堅狠的心志,才會被入山遊玩的年幼長公主一眼看中,帶出大山,加入行伍,以一身技藝造就無數軍功,擁有了如此崇高的地位。

    所以當燕慎獨只有十二歲的時候,燕小乙就將他趕出了家門,托附給了長公主,長公主也知曉自己手下頭號大將地心思,對燕小乙雖然溫柔,卻不曾少了磨礪,待其藝成之後,更是暗中送進了京都守備師。

    如今被秦家控制的京都守備師。

    除了幾位高級將領和長公主一方的心腹外,沒有人知道征北大都督地兒子燕慎獨,正在京都守備師裡做一名不起眼的校官。

    燕慎獨人如其名,不愛與人交流,只愛與箭交流,所以在軍中也沒有什麼夥伴,只有自己親手訓練出來的一批下屬,一批為長公主效忠的下屬。

    那日在京都郊外伏殺神廟二祭祀三石大師,正是燕慎獨第一次行動。他認為行動很成功,因為他不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所以一直被強抑在內心深處的自信浮現了出來,他認為除了父親之外,沒有人能夠抵擋住自己遠距離的襲擊。

    哪怕是九品的高手也不能,武器的有效距離長短,決定了戰場上地生死,這是燕小乙一直沒有忘記教育兒子的一條至高明理。

    因為自信,所以自大,所以狂妄,當聽說父親與江南路欽差范閒同時被召回京都,而且雙方有可能要在停辦多年的武議之中決鬥時,燕慎獨便坐不住了。

    他崇拜自己的父親,但對於那個光彩奪目的小范大人,其實也有一絲隱在內心的崇拜與嫉妒。

    天下的年輕人都是這樣,燕慎獨也不能免俗。所以他想試一下那位小范大人究竟有著什麼樣的大神通,一方面是替父親試一下對方的深淺,一方面也是難耐那種誘惑,能夠將名動天下的范閒射於箭下的誘惑,不論是對父親還是對長公主殿下而言,范閒的死亡無疑都是顆難以抑止的蜜糖。

    但他不敢擅自動手,因為他是位軍人,他不會做出擾亂大局的擅自行動,他必須等著長輩們的吩咐。

    長輩們吩咐了,但異常奇妙的是……吩咐自己的,竟是那位深知自己底細,而且也深得自己敬畏的軍中元老人物。

    燕慎獨有大疑惑,有大不解,卻根本沒有時間卻通知長公主,只好單身上路,於雪夜裡射出一箭卻被那青幡擋住。

    事後若干夜裡,他才有些無奈地發現,范閒的守護竟是滴水不漏,自己在雪林之間暗中注視,竟是找不到絲毫可趁之機,尤其是那些要命的黑騎一直在監察院車隊的附近,隨時有可能將整座山頭犁翻。

    他這才知道自己低估了范閒,低估了監察院,不敢擅動,所以一直退,只發了無功無效的一箭後一直退,由山谷退回京都,回秦府覆命,卻未得責備。

    回了營帳,他陷入深思之中,軍中的長輩們暗中都有互相照拂,自己入京都守備本來也是秦老爺子點了頭的事情,並沒有太多人知道,秦老爺子……為什麼要讓自己去做這件看上去有些胡鬧的事情?

    然後便是山谷狙殺的消息傳來。

    他是位軍人,在政治方面的嗅覺不是那麼敏銳,卻也清楚,自己的父親,似乎被秦老爺子拖下了水,換而言之,秦老爺子也被長公主拖下了水。

    長輩們終於抱成團了,而自己就像是一個長輩們彼此不言語,卻亮明心跡的質子。

    燕慎獨搖了搖頭,並不是很反感這個角色扮演,只是想著,在這樣強大的壓力下,那位小范大人應該活不了多少天了。

    他將右手持的小鉸子放到了桌面,用穩定的雙手撫摩著箭桿,瞇眼量了一下,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取出身旁長弓,將那枝修長美麗的羽箭放在弦上,微微拉弓,對著營房內的空地處瞄了瞄。

    小臂微微右移,箭尖所指,乃是營房正門那厚厚的棉簾。

    燕慎獨滿臉平靜。說道:「出來。」

    ……

    ……

    棉簾被緩緩掀開,王羲滿臉歉意走了進來,在那柄長弓的威脅下不敢再進一步,只是站在門口。歎息道:「對不起。」

    燕慎獨瞳孔微縮,看著面前這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大地人物,他的目力驚人,早已認出,此人正是那個雪夜族學前,替范閒擋了自己偷魂一箭的青幡客。

    他清楚,雖然自己的守備師裡地身份保密,並沒有太多護衛保護自己,但是在這樣一個深夜裡,對方竟能通過元台大營的層層戒備。悄無聲息地靠近自己的營房,這份身手,異常高絕。

    如果以往日裡燕慎獨的習性。此時弓上這一箭他早已射了出去,對於任何想來偷襲自己的人,燕慎獨都會讓對方失去生命。

    但很奇怪,面對著這個奇怪的人物,燕慎獨沒有松弦。只是冷冷說道:「你是何人?」

    王羲緩緩低頭,抱歉說道:「我叫王十三郎,奉命前來殺你。非我願意,實是不甘。」

    燕慎獨用箭尖瞄準那人的眉心,雙手穩定,弓統一絲不顫,似乎再拉一萬年也不會有一絲力疲。

    箭尖所攜的殺意已然映在對方的心神中,他不認為天下有誰能逃過自己這一箭。所以聽到對方自承是來殺自己的,燕慎獨非但不慌,反而多出一絲冷厲:「范閒?」

    王羲行了一禮,無奈說道:「除了他。這世上還有誰能逼著我殺人來著?」

    營房外地雪早已停了,但入夜後,風聲又起,呼嘯著有如山間野獸的絕望哀鳴,穿過厚厚的棉簾,擊入人們地耳膜。燕慎獨看著面前這個滿臉歉意的人,心中湧起一股寒意,為什麼這個十三郎的臉上,竟是看不到一絲緊張與殺氣,而只是無窮的悲痛與內疚。

    一個暗殺者,他需要內疚什麼?

    內疚殺死自己?

    燕慎獨心神不亂,卻冷了下來,對方如果不是故作玄虛,那便是一定有殺死自己的能力。就像是在山中獵獸一般,面對一個孩童地箭枝,一隻有厚皮的熊瞎子會依然穩定地蹭著樹皮,無比舒服,因為熊瞎子知道,那箭射不死自己。

    自己這箭能不能射死面前這位十三郎?

    燕慎獨青生第一次對於自己手中的箭產生了懷疑,因為在那個雪夜之中,青幡曾動。

    「能說說話嗎?」王羲歎了口氣,舔了舔自己異常乾燥地嘴唇,說道:「我不一定要殺你,如果你肯跟我走,從此不參合這天下的事情,廢了自己武功,斷了與世人的聯繫,讓世人以為你死了……范閒也就消了這口氣,他的目的達到,我就不用殺你。」

    燕慎獨沒有笑,只是覺得很荒唐。

    於是他鬆手。

    箭如黑線,倏乎而去,前一刻似乎還在燕慎獨的弓弦之上,下一刻已經到了王羲的面前!

    然後燕慎獨看到了一個令他心頭大驚的景象,只見王羲腳下微動,連踏三步,三步之後,整個人又回到了先前站立的地方。

    那枝箭呢?

    那枝挾著無窮厲風地羽箭擦著王羲的臉頰而過,穿過厚厚的棉簾,嗖的一聲射入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與四處呼嘯的風聲一合,再也聽不見了。

    看似簡單的三步,但燕慎獨的眼瞳已然縮緊,看出裡面的玄妙,在如此短的距離內,能夠避開自己的疾速一箭,需要的不僅僅是恐怖的反應速度,還有與之相配的絕高真氣控制!

    對方到底是什麼人?這樣一個高手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怎麼會替范閒賣命?

    三個疑惑湧上燕小乙的心頭,然而他的手下卻沒有絲毫變慢,早已射出三枝羽箭,化作三道電光,向著王羲的上中下三路射去,而他的人卻是一提小刀,翻身而起,劃破後方的營布,遁入了黑暗之中,這一系列動作以及三枝連珠箭已經耗去他太多精力,他沒有餘力呼救,而且也知道營中將士就算趕了過來,也不可能在這個神秘算命者的面前將自己救下來。

    營帳之後,燕慎獨仍是持弓凝箭,卻未射出,像看著鬼一樣地看著面前的王羲,他不知道對方是怎樣躲過那三枝箭,又怎樣會趕在自己之前堵住了後路。

    好在燕慎獨眼尖,看見了王羲衣袖裡滴滴流下的鮮血,對方受傷了,這個事實讓燕慎獨的心氣為之一振,看似玄妙的步法,也不可能完全躲過燕門神箭!

    天未落雪,風呼嘯而過,捲起地面殘雪,與落雪並無二致。

    王羲低頭看了自己浸出鮮血的衣袖一眼,搖了搖頭,說道:「我是真不想殺人。」

    「那你為何來?」燕慎獨瞇眼,冷冷問道。

    「因為……」王羲有些疑惑地望著頭頂的夜空,「因為我必須幫助范閒,為了這個天下的安寧,為了整個大陸的平衡,為了家鄉,還是為了什麼?我必須幫助他。」

    「天下之安寧寄於一人之身?范閒不是陛下……」燕慎獨左退向後微屈,將將抵著自己的箭筒,一面說話,一面暗自準備著。

    「我家裡已經沒人了。」王羲歎息說道:「要讓天下安寧,我必須幫助他,便只好對不起你……但凡大時代,總需要小人物的犧牲。」

    小人物?燕慎獨從來不這樣看自己,他是大都督的兒子,燕門箭術的傳人,日後天下的風雲人物,眼下只是殺了一個神廟的二祭祀。自己地光彩還沒有完全釋放出來,又怎能死去?

    王羲再次抬頭望天,似要通過天上的厚厚層雲望到那片星空,幽幽說道:「希望我沒有幫錯人。」

    抬頭望天。如此良機怎能消逝。

    燕慎獨凜然挺身,控弦而射,連發七箭,然後單手摸至箭筒,抽出最後一根箭……上弦,扣弦,射出!

    七箭在前,殺意最濃的一箭卻隱於最後。

    燕慎獨再沒有如今天這般滿意自己的修為,能射出這樣地七一之數,已是他此生所能達到的頂峰。甚至比父親當年還要更強悍一些,如此恐怖的箭襲,他相信。就算對面站的是范閒,范閒也躲不過去。

    但他忘記了一點,所有人的戰鬥方式是不一樣的。如果范閒想親自殺他,一定會很陰險地下毒再下毒再下毒,貼身刺了再刺。根本不會給他任何發箭的機會。

    如果是范閒來殺他,燕慎獨一定無法保留全屍,會死的很窩囊。很難看。

    而這位王十三郎看似溫柔有心,選擇的作戰方式竟是與他外表完全不一樣的勇猛而恐怖。

    是地,很恐怖。

    王羲直接撲了過來,像一隻黑夜裡飛騰起的大鳥,雙翅一展,勁風大傷,視而不見直刺自己身體的七枝羽箭,雙瞳放著敏銳地光芒,右手一探。直接捉住了最後方那柄恐怖的箭枝!

    噗噗數聲起,那些箭刺穿了王羲的身體,只是他的身體在空中游動著,沒有傷到要害部位,只是從肩下臂上穿過。

    哧的一聲,最後那枝箭從王羲地右手中滑動著,就像是負著重力的車輪在粗糙的道路上碾壓,帶著一聲極難聽地摩擦聲。

    夜空之中似乎升起一股淡淡的焦灼味道,王羲的右手被那閃電一箭的疾速磨的糊了,這種高溫意味著怎樣的高速?

    然則,那枝箭終於在即將刺進王羲眼窩前停止了,只有一寸。他就這樣生生用一隻血肉之手握住了這枝箭!

    他的人也已經如飛鳥一般掠到了燕慎獨的身前,只有一尺。

    王羲悶哼一聲,反腕,將箭尖插入燕慎獨的心窩裡,出手如電,避無可避。

    燕慎獨踉蹌著倒下,看著胸口地血與箭,看著面前這個渾身流血的暗殺者,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麼話來,就這樣箕坐在自己的營房前,身體無力地抽搐了幾下。

    他忘了父親曾經教育過他的事情,身為箭客,武器的有效距離決定了生死,自己還是離面前這人太近了。

    王羲喘息著站在他的面前,看著呼吸逐漸微弱的箭手,說道:「冬箭兄,安心上路。」

    燕慎獨直到死亡將至的這一刻,他才明白,原來自己真的只是這個大時代裡的小人物,不過擅箭者,死於自己箭下,何嘗不是一個好歸宿?只是……不甘心啊……他徒勞無功地運起自己全身的力量,向前伸去,想要抓住這個暗殺者,想要殺死對方,想要殺死即將到來的死死。

    指尖碰到王羲的腰帶,觸手處一片冰涼的血意,勾住了一件事物,小箭兄燕慎獨終於力絕,喉中咕嘟一聲,腦袋一偏,就此死去。

    王羲直起身子,鬆開右手,看著掌心間那一長道恐怖的焦痕,低頭看著自己身上插著的七枝羽箭,看著渾身的鮮血,忍不住痛楚,顫聲自言自語道:「疼死我了……」

    他忍著疼痛,藉著夜雪夜風遁出了元台大營,回到了山頭上,拾起了那張青幡,再次消失於黑夜中。

    數月後,范閒知曉此次狙殺經過,沉默片刻,搖頭歎道:「十三郎,猛士也,蠢貨也。」
六卷 殿前歡 第四十五章 心血如一
    第二日是第三日的前一日這不是廢話,因為第三日婉兒就要回京,范閑習慣於讓自己的妻子家人遠離一應污穢事,所以他把時間定在第二日。這一日風和麗,積雪漸融,天河大街上濕漉漉的,存有積雪的街畔流水石池,終於流動了起來,帶著雪團與枯葉,往著低窪處行去。

    京都內外四向諸個城門由十三城門司負責安全禁衛,這十三城門司直屬宮中調拔,不要說京都守備無法探手進去,便是樞密院的軍方大老們也不會在明面上做出太多動作。每逢入夜,京都城門便會關閉,在慶國的歷史中,除了那幾次血火紛飛的政變,以及幾次大天災與邊疆動亂使者來報,再也沒有夜間開啟的先例。

    監察院的老院長陳萍萍大人是例外,他住在京外的陳圓,而陛下給了這位院長大人特權,可以夜間入京。

    但只有這一個特例,除了陳萍萍,沒有人可以身無皇命在深夜裡出入京都,只是在范閒執掌監察院後,這個特例又多了一人。

    所以哪怕京都守備元台大營發現了燕慎獨的屍身,逐級上報,終於報到了知曉燕慎獨真正身份的那級將領……大營裡的將領震驚惶恐之下,依然沒有辦法通知京都裡的大人們。

    京都守備統領秦恆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的這個消息。

    然後回京述職的征北大都督燕小乙,也知道了這個消息。

    他的親生兒子,昨天夜裡被人暗殺於大營之中。

    ……

    ……

    燕小乙坐在床邊,兩隻腳張的極開,這是多年軍旅生涯騎馬所養成的習慣,他的雙眼有些漠然地看著跪在門前的信使,微微偏頭,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爺。」床上的兩名姬妾強抑著內心的恐懼與不安,掙扎著起身,為燕大都督穿好衣裳,打水漱洗。

    在這一切的過程之中,燕小乙都保持著一種冷漠的平靜,在熱水盆裡搓揉著的雙手沒有一絲顫抖。

    他自幼精力過人,從軍後更是夜夜無女不歡,家中姬侍無數,便是這京都的宅子裡沒有正妻,卻還留了五名姬妾侍侯自己,昨天夜裡風雨之下,這兩名姬妾有些承受不住了。

    燕小乙偏頭看了身旁的姬妾一眼,往常他習慣了暗中驕傲於自己的體力精力,可今日心中卻有些異樣,對這些嬌媚的婦人們感到了一絲厭憎。

    女人,他有很多個,但兒子,他只有一個。

    他平靜地站起身來,在腰上繫好黑金玉腰帶,披上擋雪的大氅,行出門去。門外早有親兵與京都守備滿臉驚懼的將領們等候著。

    看著自己心腹抱著的那把長弓與那筒羽箭,燕小乙在馬旁有些失神,縱是如此,自聞訊直到此時,他依然面色平靜,微黑之中帶著堅毅之色的面龐沒有一絲異樣。

    馬蹄聲漸離燕府,府內兩名美姬慘死於床,鮮血浸染了整道翠幔。

    ……

    ……

    在親兵們的護衛之下,燕大都督出了城門,來到不遠的元台大營帳內,面色漠然,根本不看前來安撫自己的大營將領一眼,便是急匆匆趕來的秦恆,也被他視而不見。

    他直接入了中軍帳。

    燕慎獨的屍身就擺在帳中,沒有人敢動這具屍體,因為大家都在等著燕大都督親自來看一下。

    燕小乙站在兒子的屍體面前,許久沒有說話,只是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許久之後,他目光微垂,伸手將兒子已然僵直的手掌扳開。

    死人的手掌握的極緊,燕小乙扳的很用力,生生將自己兒子的手指扳斷了兩根。他從兒子的掌心裡取出一樣東西,然後舉至眼前,細細地察看。

    帳外的天光透了進來,從那塊玉珮上輕輕一折,射入燕小乙的眼中,讓他的瞳孔微微縮了一下。

    他認識這塊玉珮,玉珮上有一柄小劍,另一面刻著幾個文字,所以他的心寒冷了起來,旋即又燃燒了起來。

    中軍帳中其餘的將領卻不知道這塊玉珮代表著什麼,秦恆歎息了一聲,上前安撫了幾句,同時表達了秦家對於此事的由衷歉意,一位大都督的兒子在自家控制的大營內被人暗殺,無論如何,秦家都要負上極大的責任。

    燕小乙微微點頭,終於開口,他的聲音有些嘶啞,緩緩說道:「小侯爺無需多言。」

    秦恆默然,片刻後說道:「請大都督節哀。」

    燕小乙的臉上並沒有哀色,他讓元台大營的正將帶著自己來到了兒子曾經住過的營帳,他單人進去,在那個營帳裡停留了許久。

    所有的人都在外面等著他,不敢去打擾他。

    在營帳內與兒子的氣息進行了最後一次交談,燕小乙從營帳後方那個破洞裡走了出來,面色木然,看著雪地上的那幾大灘被風刮的有些散了的血漬,一言不發。

    再次回到中軍帳中,燕小乙看著兒子的屍體,低了低頭,忽然伸手,握住兒子屍體心窩上插著的那根箭,微微用力一拔。

    噗哧一聲,箭枝離開屍體,落入燕小乙的手中,他將這枝箭親手插入親兵背著的箭筒之中,然後轉身對秦恆說道:「燒了吧。」

    馬蹄聲再起,離開了元台大營,往京都駛去。就算他的兒子被人刺殺了,可身為朝廷重將,燕小乙依然要留在京都,這便是權力帶來的不便。

    寒風撲面。

    征北軍的親兵們臉上全是悲痛與憤怒之色,他們在慶國的北疆與北齊人對抗數年,自認有功於國,但沒有想到,居然京都裡有人會敢來暗殺大都督的公子!

    燕小乙依然面色不變,只是對著親隨冷漠說道:「不是四顧劍,那個殺手流了血,九品。」

    那個玉珮說明了殺手的來路,燕慎獨的實力與那人付出的代價說明了那人的水準。親隨在他身邊騎著馬,說道:「葉重離京之後,京都九品明面上只有數人,如今都督與小范大人回京,便又多了兩人,只是隱在暗中應該還有些,比如監察院。」

    毫無疑問,燕小乙回京後首當其衝的便是監察院一系的勢力,尤其是那日在樞密院之前,范閒向他揮動的馬鞭,更是讓這種隱在暗處的對抗變成了即將暴發的衝突。

    所以燕慎獨的死,所有人都會第一時間聯想到范閒。

    「不是范閒。」燕小乙冷漠說道:「但一定與范閒有關。」

    城門便在眼前,那名負箭親隨擔憂地看了大都督一眼,心想如果真與那位小范大人有關,大都督會怎麼做?難道就在京都裡,一箭射殺了陛下的私生子?

    燕小乙微微瞇眼,沒有說什麼,只是咳了兩聲,然後掩住了自己的嘴唇,一絲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流了出來。

    ******

    昨夜的刺殺並沒有宣揚開來,一來是燕小乙兒子在京都守備的消息並沒有多少人知道,二是時間太短,就連監察院本部也沒有獲得相關的細節。慶國朝廷的文官武官本就分屬兩個系統,自然也沒有多少朝中大臣知曉此事。

    今日是小朝會,宮門口的大臣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各有各的山頭,只是東宮太子與二殿下之間已經緩和了許多,所以那兩派文官站的並不太遠。

    而戶部尚書范建卻是在和門下中書那兩位大學士低聲說著什麼,在這三人的周圍,沒有人靠近。

    一聲鞭響,宮門緩緩打開,禁軍統領大皇子面色平靜地走了出來,對當頭的幾位老大人行了一禮,眾人趕緊還禮。自從一年多前,陛下讓大皇子負責宮闈綱禁之後,整座皇宮的防衛果然是固若金湯,而這位大皇子也是位勤勉之人,每有朝會之期,便會親自當值,絲毫不因為自己天潢貴冑的身份而有所差池。

    因其故,這些上朝的大臣們都大皇子都有一絲敬懼之感。

    大臣們魚貫而入,上朝與慶國皇帝討論這天下的八卦去了,宮門口頓時又安靜了下來,宮前廣場上的積雪早已被清掃乾淨,露出下方的濕濕青石,被掃走的雪在廣場那邊壟成一道半人高的雪堆,如矮城一般。

    一輛馬車從那道長長的雪堆後行了過來,車身馬身車伕儘是一水兒的黑色,守宮門的禁軍以及門內的侍衛馬上知曉了馬車中人的身份,心中不免有些好奇與興奮。

    大皇子手按寶劍親迎了上去,將馬車上那個行動還有些不便的年輕官員扶了下來,二人一路輕聲說著什麼,一路進了宮。

    宮門內外的兵士們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只是小意用餘光看著這一幕,直到大皇子與那年輕官員的身影消失在了皇宮之中,眾人才吐出一口濁氣,興奮地小聲議論起來。

    「看見沒有?都說大殿下與他關係好,看來果然不是假的。」

    「這有什麼稀奇,本來就是兄弟。」

    「兄弟?」有人冷笑道:「不記得一年前范提司是怎麼收拾二殿下的?」

    「噤聲!」

    雖然慶國民風開放,少有因言治罪的事情,但是在這煌煌宮門口,卻大肆談論皇族的八卦,不能不說,這些曾經跟隨大皇子西伐胡蠻,後又歸入禁軍站崗放哨的軍人們確實膽子大到了極點。

    兩位小太監像看神仙一樣看著這些禁軍。

    「那就是傳說中的小范大人啊?」一位侍衛明顯是入宮不久,臉上帶著興奮之色說道:「果然如傳說中一樣,生的如天神一般俊朗,只是氣色似乎不怎麼好。」

    「廢話!前些日子才被暗殺了一次,受了那麼重的傷,怎麼可能好的起來……說來也奇怪,小范大人的傷好的也真快,居然現在就能下地行走,怎麼這麼急著來土朝呢?」

    「不要忘了,小范大人可是我大慶國最年輕的九品高手!」

    「不過說到狙殺……」

    所有的人頓時沉默了下來,知道這件事情太可怕,最好還是少議論一些。

    范閒與大皇子在宮中行走著,並不知道後面這些人在議論什麼,不過大皇子也不免好奇,為什麼他的傷還沒怎麼好,就急著進宮。

    「怎麼這麼著急進宮?最近宮裡有些亂,為調查你被狙殺的事情,都有些緊張。」

    范閒笑著說道:「忘了?請柬我記得給王府送過去了,應該是大公主親自接的……晚上在抱月樓我請客,有請客的氣力,卻不趕緊入宮述職,我怕陛下會打我的屁股。」

    「你應該稱大皇妃,或者叫嫂子都行,怎麼還叫大公主?」

    「免了,大皇妃聽著彆扭,總想起葉靈兒那丫頭,嫂子這稱謂更不成……我可不想被太常寺正卿當面唾罵,我姓范,你可姓李。」范閒這話說的有些狂放了,至少身為臣子和大殿下說話,顯得有些沒規矩。

    大皇子知道他心思,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忽然肅然說道:「那件事情你知道了嗎?」

    「什麼事?」范閒微微皺眉。

    「燕小乙的兒子,昨天夜裡被人刺殺。」大皇子盯著范閒的眼睛,似乎是想從他的眼神中判斷這次刺殺與他有沒有關係。

    范閒挑挑眉頭,懶得刻意扮出吃驚的模樣,說道:「死便死了,反正又不是我的人,你不要猜了,這事兒和我沒關係。」

    大皇子看著他搖搖頭:「不管與你有沒有關係,只怕這件事情都會記在你的頭上。」

    「記便記罷。」范閒溫和笑道:「我這一世的仇人不少,也不在乎多那麼一個兩個。」

    「那個人可是……燕小乙。」大皇子加重語氣提醒道。

    范閒沒有應什麼,只是心裡想著,身邊這位大殿下在軍方果然有些實力,此時只怕城門剛開,他居然就能知道在元台大營裡發生的故事。

    大皇子見他不理會,皺眉說道:「這件事情只怕不是這麼好善了的,想想,在京都左近的守備師大營中,居然被刺客混了進去……事情一旦曝光,誰也別想有好日子過,這事兒……做的也太放肆了。」

    范閒聽出了他話裡隱的意思,忍不住冷笑了起來,說道:「元台大營?前些日子還有人敢搬了軍方的守城弩在山谷裡謀殺欽差大臣……究竟誰放肆一些?」

    大皇子見他發火,也知道那次山谷狙殺裡他損失了不少手下,只好轉了話題問道:「晨丫頭什麼時候回來?皇祖母和我母親念了不知道多久,只怕來年是再捨不得她去江南的。」

    范閒說道:「明兒就到,對了,那個胡族的公主我也帶了回來……另外,我在祟蔥巷裡買了個宅子,地方偏僻清幽,正合適藏嬌。」

    大皇子聽著這話一怔,訥訥問道:「什麼藏嬌?」

    范閒從懷裡取出一份房契扔給他,唇角微翹說道:「給你包二奶。」

    大皇子不知如何言語,惱火地瞪了他一眼,又說道:「人前人後一張詩仙慧永雅致臉,誰知道卻是一張尖酸刻薄狐狸嘴。」

    「這話倒也確實。」范閒傲然說道:「名聲這東西我已經足夠多,接下來,咱就要把這臉皮撕了陪大傢伙好好玩一遭。」

    大皇子心頭微驚,皺眉說道:「晚上你請了這麼些人,究竟想做什麼?可不要胡來。」

    「怎麼會?都是天潢貴冑,我巴結還來不及。」范閒冷笑說道:「不過你的想法我也清楚,不想兄弟閹牆也簡單,趕緊打垮他們。」

    大皇子不贊同地說道:「這話說的難聽,都是一父同胞,靜候聖裁便是,你也有些分寸才好。」

    「別介。」范閒搖頭道:「還是那句老話,我可是姓范的……不過你也放心,我可沒有砍自己手指頭的愛好,只要今天晚上之後,他們肯老實一些,我自然也不會做什麼。」

    大皇子笑了起來,范閒思忖了會兒後也忍不住自嘲的笑了起來,話說從古至今,史書可見,極少有那位年輕臣子敢像自己這樣當面威脅太子、皇子,更何況還是用的這種教訓的口吻,這事情顯得確實有些荒謬。

    ……

    ……

    范閒堅稱自己姓范,但他清楚,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本來應該姓李的緣故,自己斷沒有足夠的實力去和皇族子弟們談判,甚至連這種資格都沒有,依照自己的行事風格,只怕許久之前就死翹翹了。

    所以當他在御書房等了很久,終於見到那位掀簾而入、姓李的皇帝老子時,他表現的還算尊敬,只是眉眼間偶爾露出幾絲冷意與倔犟。

    正所謂一路演來,始終如一。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四十六章 禦書房內憶當年
    禦書房裡比外間要暖和許久,采自琅琊州的銀竹炭在三個火盆裡燃燒著,設計精巧的火盆沒有溢灰,只有溢暖,將整個房間都包容在與時令不合的春意裡。

    只是有一股淡淡的灼味兒,味道並不難聞,但在范閑靈敏的鼻子聞來,總有些不適應,不由有些想念某個遙遠世界裡某個白色房裡的暖暖味道,想起前世曾經看過的兩句俏皮話——毛主席沒用過手機,皇帝也沒吹過空調。

    皇帝自顧自坐到了榻上,從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來,他對於禦書房裡的溫暖極為滿意,鬢角些微的銀髮,眼角些微的皺紋都平順著,在榻上脫了外面的那身龍袍,早有小太監取來棉質的常服穿上,又端來了一碗溫熱的燕窩。

    範閑安靜地站在一旁,眼光卻忍不住好奇地偷偷瞄了一眼,天下至尊的日常生活確實沒有什麼出奇。

    皇帝正喝著,餘光裡瞥見範閑鬼頭鬼腦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罵道:“江南還沒好吃的?饞成這樣。”

    範閑嘿嘿笑了兩聲,說道:“主要是今兒個要趁早進宮,早飯也就是胡亂扒了兩口。”

    皇帝揮揮手,示意他坐下,姚太監在一旁早等著這旨,趕緊去簾後搬了個圓繡墩出來。範閑一屁股坐下,不由想起了一年半前,自己第一次進禦書房議事時的情形,又有些好奇,今天朝會結束之後,為什麼陛下的禦書房會議沒有繼續開展,反而是單獨召見自己。

    與皇帝一年多不見,心裡又在琢磨演技這種東西,范閑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好在君臣應對,本就應是皇帝先開口才是,禦書房內頓時又陷入安靜之中。

    皇帝將喝了一半的燕窩擱在桌上,抬頭看著範閑的臉,看著那張清秀溫純的面容,不知怎的,那顆一直冰冷了二十年的心動了一下,忍不住緩緩搖頭,想將那一絲情緒從帝王的腦袋裡剔掉。

    “傷怎麼樣了?”皇帝盡可能淡漠地問道。

    範閑微微佝身,恭謹應道:“謝陛下關懷,臣已無事。”他心知肚明皇帝肯定已經知道燕小乙兒子非正常死亡的消息,但既然對方不提,不將這件事情和自己聯繫起來,他當然樂得裝啞巴,懶得多做辯解。

    “陛下……?”皇帝心裡重複了一遍,歎了口氣,笑道:“不用這麼拘謹,有什麼想說的便說吧。年前逐你去江南,為……朕便是想磨礪你,提拔你,只是未免辛苦了你。”

    皇帝能說出如此柔軟的話,實屬不易,但範閒心頭微動,卻未曾柔軟,和聲說道:“實不敢瞞陛下,這去江南……我還真是很願意的。”

    他笑著繼續說道:“江南風景好,我一直想去逛逛。”

    嗯,不稱臣而稱我了,每次這二人的對話便是這樣發展,先由君臣,再至老少,再至模糊的父子情狀,從不言明卻彼此心知肚明,暖昧著,酸著,無恥著。

    皇帝笑了起來,半晌後靜靜說道:“你在江南做的很好……朕,很欣慰。”

    這說的自然是內庫的事情,膠州的事情,江南路的事情,所有的一切事情,範閑都表現出了一位年輕名臣所應該有的風度與氣魄,為這個朝廷,為這個皇帝從民間軍中搜刮了太多好處。

    范閑如今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基本上已經把朝中的有力階層得罪完了,皇帝也明白這一點,想到山谷狙殺之事,不免對範閑有些淡淡的憐惜之意,只是……不多。

    略說了幾句在江南的事務,關於政事上的彙報便結束了,畢竟回朝述職的主旨還是在朝上,等過幾日的大朝會,範閑自要穿著官服,特上朝迎接滿朝文武的讚歎或是指責,今日禦書房內,不過是一位帝王,一位近臣的交心,尤其是關於江南和膠州的事情,早已通過不曾間斷的密奏全部交由皇帝知曉,今日所論便在它處。

    它處乃是澹州處,皇帝似乎對范閑的澹州省親之行特別感興趣,問的很詳細,範閑雖然心裡覺著有些奇怪,但耐著性子一一講解,甚至連冬兒的事情也沒有遺漏下來,誰知道自己身邊究竟有皇帝多少眼線。

    皇帝自然還要問問澹州乳母過的如何,範閑一一回答,又描繪了一番澹州如今的景象,那些白色的海鷗,州城旁陡峭的懸崖。

    然後範閑便沉默了下來,因為他有些意外地發現,皇帝似乎走神了。

    皇帝的眼簾微微垂著,眼角的皺紋顯現著中年人特有的魅力,沒有看範閑,也沒有說話,只是平靜地隨範閑的敘述回憶澹州的一切。

    忽然發現講故事的聲音停了,皇帝有些怔然抬首一看,發現範閑正關切地望著自己,不由一笑說道:“沒什麼,只是想著最後一次西征歸來後,朕便再沒有出過京都,不免有些懷念澹州的景色。”

    最後一次西征之時,京都有變,太平別院被血洗,範閑被五竹抱著,坐著那輛有黑布的馬車遁至澹州,範閑面色不變,只是猶疑問道:“陛下,您也去過澹州?”

    “當然去過。”皇帝唇角微翹,微笑說道:“朕去澹州時,你還沒有生,便是在那裡遇見了你的母親。”

    君臣二人同時默然,均覺著這句話有些白癡,當爹的剛遇見當媽的,這當兒子的當然還沒有生。

    半晌後,範閑略帶一絲惘然之意說道:“原來就是在澹州。”

    “陳院長和……范尚書沒有對你說過?”皇帝似笑非笑說道:“朕本以為當年的事情你總該知道一些。”

    範閑知道此時只要自己開口問,面前這個已然沉浸在美好回憶之中的皇帝一定會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但不知道為什麼,範閑不想問,就像是那層紗簾之後隱藏著什麼樣的蒼山美景,而在山中……有怪獸,大怪獸。

    他只是平和笑道:“長輩們哪裡有閒空兒和我講這些,只是小時候就知道朝廷對澹州城有特恩?意,最開始是免了三年賦稅,這次回去,發現還是一直免著,澹州百姓們生活的不錯,對陛下都是感激不已。”

    “朕乃天下之君,愛惜子民本是應有之義,何需感激?”皇帝笑了笑,望著範閑歎了口氣,說道:“免了澹州二十年賦稅,一是因為姆媽,二來,也是為了感謝當年那個海港。”

    這話範閑便不好接了,難道要陪著皇帝談初戀?更何況那個初戀是自己的老媽。恰此時,他的肚子咕咕叫了一聲,眼珠一轉說道:“皇上……肚子真餓了,賞碗燕窩吃吧。”

    皇帝一怔,旋即哈哈大笑了起來,指著範閑的鼻子半晌說不出話。慶國皇帝自登基以來便威立一方,眼觀天下,朝中臣民無不悚然而敬懼生,十餘年來,哪有臣子敢在君臣對話之時嚷著肚餓,討飯吃的道理……便是太子、大皇子年幼之時,被宮中娘娘們抱著,也不敢如此沒大沒小的說話。

    許久之後,皇帝才止住了笑聲,眼裡滿是盈盈的疼愛,罵道:“這個沒臉皮的勁兒,和你母親哪有半分……咳咳。”

    皇帝強行咽下那句話,餘光瞥見桌上那半碗燕窩,隨意指了指,說道:“還熱著,趕緊吃了。”

    範閑一怔,屁顛屁顛地上前接過那潔瑩一片的白瓷碗,也不忌諱什麼,幾口便刨完了,臉上並未刻意露出感激涕零、聖恩浩蕩的神情,但吃的也是極順口。

    這一幕落在皇帝眼裡,皇帝十分滿意,心道安之果然不是個作偽之人。只是皇帝哪裡知道范閑的心裡在罵娘,不是罵皇帝小家子氣,而是在厭惡那燕窩粥是對方吃過的。

    一旁安靜侍立的姚太監看著這一幕卻是心頭大驚,他在宮中也有許多年了,像今日這種君臣融洽的情形卻是沒見過幾次,上一次……好像還是舒蕪大學士自北齊歸來,陛下為示恩寵以及絕無介懷之意,賞了他半片肉脯……

    可上次舒大學士可是因為那片肉脯感動的無以復加,跪在陛下面前濁淚縱橫,連聲頌聖不止,哪裡像今日小范大人這般自在、自然。

    偏生,陛下似乎更喜歡小范大人這種作派些。

    姚太監低著頭,心裡卻在讚歎著,這等君臣,這等……父子,在宮中實在是少見。正思想著,卻被陛下的一句話喚醒過神來,他趕緊接過粥碗,退了出去,一路沿著宮簷行走,卻還在想著先前那幕,深深畏懼與佩服。

    ……

    ……

    禦書房內只剩下皇帝與范閑二人,片刻後,皇帝忽然開口說道:“你如今也是有身份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在太學時那樣胡鬧……澹州,嗯,為了一個家養丫環去把一位官員家的公子踹的半年起不了床,總是失了體面。”

    范閑聞得這話,將頸子直了起來,語氣平靜卻帶著倔強說道:“皇上說的有理,不過如果有下次,我還是要踹的。”

    “罷罷。”皇帝笑了起來,“你愛踹就踹,只是胡鬧總要有個限度,別太過頭。”

    范閑察覺到皇帝的話中另有別意,便沒有接話,只是點了點頭。而皇帝看著這年輕人的眉眼,皺了皺眉,心想這小子為了一個被趕出家的大丫環便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那山谷裡他的手下被弩箭射殺了十幾人,依這小子記仇的性子,要讓他強吞下這口氣,只怕有些難做。

    當然,皇帝可以直接開口讓範閑消停些,但皇帝不願意這樣做。

    “聽說晚上你要請客?”

    範閑微微一怔,恭謹說道:“是,離京一年多,有好些位大人與……都沒見,借著這個機會,大家聚一聚。”

    皇帝的臉色平靜了下來:“還是先前那句話,胡鬧可以,有個限度。”

    “是,陛下。”

    “山谷裡的那件事情,朝廷會查,會給你一個交代。”

    “是,陛下。”

    “少年人,看事情的眼光要長遠一些,不要只是局限在眼前。”

    “是,陛下。”

    “來年找個時間,朕要去江南看看,看看你與薛清將朕的糧倉內庫打理的怎麼樣。”

    “是……嗯?”

    范閑霍然抬首,帶著一絲驚訝看著皇帝,皇帝出巡?這是十幾年來都未曾有過的事情,尤其是如今的京都各方勢力蠢蠢欲動,雖說皇帝坐鎮宮中,沒有人敢太過倡狂,可是山谷之事,膠州之事,都說明龍椅下的火山已然變活,這個時節,皇帝居然敢……出巡!

    范閑不明白皇帝心裡在想什麼,沉默片刻後說道:“臣以為……”

    將自稱又改成臣,這便是要正式進諫勸阻,但是皇帝不給他這個機會,揮揮手說道:“朕意已決,手中天下,幾個臭蟲亂跳,何需介懷……朕是要去澹州看看的,開年後你回江南,記得備好,只是事情需做得隱秘。”

    範閑無話可說,只好點頭應下。

    皇帝看著他,皺眉說道:“先前說的話你都記住了?”

    範閑有些頭痛地猜測道:“是指……胡鬧的事情?”

    皇帝欣慰地點點頭:“朕……就這麼幾個兒子,你們愛鬧就鬧,只是不要鬧到不可收拾,你的心思,朕也明白一些,很好,繼續這樣做下去。”

    範閒心頭一驚,兒子,你們,這已經算是點明了……但他感覺皇帝的那雙目光似乎已經穿透了自己的身體,看透了自己的心思——皇帝知道自己的心思?——他馬上聯想到前年在抱月樓前與二皇子的衝突,在茶鋪裡與二皇子的那番對話。

    如果皇帝是憑由那番對話來猜測範閑的心,不能不說他猜的基本正確。

    “那位海棠姑娘回北齊了吧?”皇帝忽然說了一句話。

    範閒心頭再驚,臉上卻流露出一絲無奈之意,點了點頭,說道:“狼桃帶人把她接了回去。”

    皇帝微微閉目說道:“最先前,朕是不喜歡的,畢竟晨丫頭許了你也沒兩天,不過後來覺著,這事倒也不見得一點好處也沒有,天一道與各地祭廟的關聯深,你如果有本事將天一道控在手中,對朝廷來說,是一椿堪比軍功的大功。”

    不等范閑說話,皇帝繼續淡淡說道:“苦荷死後,就應該是海棠繼位,你自己要想清楚其中的關聯。”

    范閑低頭默然。

    皇帝說道:“和北齊的女人親近些無妨,但和北齊,還是保持一些距離。朕不疑你,只是我大慶朝心志在天下,年內你諸般動作,總會讓軍中有些人疑心,他們都是些馬上的直爽漢子,要的便是開疆拓土……你此次回京,想必也覺著樞密院對你的態度不如何,這便是其中一個緣由。”

    范閑依然默然,知道這便是所謂鴿派鷹派的衝突,只是皇帝骨子裡肯定是那類肉食者,他雖說不疑,但這話其實是很嚴肅地提醒自己。

    “是,陛下。”范閑溫和應道:“臣有分寸。”

    看著他的小意模樣,皇帝安慰的笑了笑,揮手說道:“難得回京,去宮裡各處逛逛……”他沉吟片刻後說道:“哄太后開心些。”

    範閑領旨,出了禦書房的大門。

    ……

    ……

    姚太監在門外候著,見他出來,便領著他往宮裡四處行去。范閑雖然入宮許多次,對宮內的道路也極為熟悉,但知道自己一位外臣入宮晉見,去拜各宮的娘娘本就有些不合規矩,格外要小意些,自然需要太監當頭領路。

    其實說到底,他這位皇族編外人員加上郡主駙馬的身份,才讓他有機會在這皇宮的圓林裡自由行走。

    第一處要去的自然是含光殿,太后老祖宗的寢宮,太后老人家剛剛午睡起來,身子骨有些疲乏,便沒有與範閑說多少話兒,只是范閑敏感地察覺到,太后對自己的態度雖然依然冷漠,但比諸當年吃祟雜湯那時節,已經是好了不知道多少。

    略說了些閒話,范閑見老人家神態有些不適,便知情識趣地告辭,臨行前說著待婉兒回來後再一起進宮拜見,老人家果然有些高興。

    出殿之前,範閑小聲地對女官說了幾句話,開了個方子給老人家調理身體,含光殿裡的女官雖然不敢給太后亂用藥,但也是知道這位朝中大紅人的醫名,喜喜地接了過來,只等太醫院審後便用上,忍不住贊了兩聲駙馬孝順。

    範閑笑了笑,沒有說什麼,便離了含光殿,沿著闊大皇宮裡的道路一路向西,路過廣信宮的時候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姚太監在一旁小心李翼問道:“范大人……是廣信宮。”

    範閑一愣,笑駡道:“我當然知道,你這老傢伙又在想什麼?”

    姚太監嘿嘿笑道:“怎麼說也是您的岳母,要不去見見,傳到太后耳裡,只怕老人家不高興。”

    範閑怔住了,就在離廣信宮不遠的地方停下腳步。
第六卷殿前歡第四十七章抱月樓前笑兄弟

    范閒怔怔望著廣信宮,望著宮下的柱子,心裡想著,不知道那柱子上面的洞有沒有被用石灰填住。

    當年他第一次夜探皇宮,便是在這座宮殿的大柱後,被那名宮女隔柱刺了一劍。

    劍尖穿過厚厚的木柱,險些刺入他的腰骨。

    直至今日,范閒似乎還能感受到那劍上的殺意,雖然那名宮女當場就被他格殺。而也就是在那個夜裡,他偷聽到了長公主與北齊皇室的勾結,言冰雲被出賣的真相,擋了燕小乙那宛如天邊射來的一箭!

    今兒個雪停了,皇宮裡吹著寒風,反而比前幾日更冷一些,范閒打了個寒顫,自嘲笑著搖搖頭,與姚太監離開了這裡,往皇后太子所在的東宮行去。

    雖說長公主是他的岳母,終究是要見的,但對於那個魅惑近妖、冷酷無情的女人,還是保持些距離的好,相見之時能拖一日是一日。

    這些年來,在皇帝的暗中安排下,在陳萍萍與各方的配合下,范閒逐步接受了長公主的一應勢力,雙方早已無法共存,終究有大打出手的一天。只是公主的勢力早已不如當年,可范閒依然警懼著,不僅僅是因為她是婉兒的母親,還因為心中那抹異樣的感覺。

    前世聽過何姑娘的一首歌,把什麼什麼給了他……范閒也是這般覺著,長公主把內庫給了他,把女兒給了他,把姘頭給了他,把崔家給了他,明家也將要給了他,看模樣還有很多東西要轉交給他,如果換成自己是長公主,估計也會咬著嘴唇不言語,眼裡噴火把這個壞女婿燒死。

    還有君山會,還有軍方那些不安分的人。長公主雖然不是一個會噴火的恐龍,相反生的是相當誘人,范閒還是有些怕,怕其人溫婉之意的瘋意,媚意。

    和這樣一個三十幾歲、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兒的丈母娘呆在一起,感覺很彆扭,所以自始至終,范閒只和今生最大的敵人見過一面。

    這事兒本身就很有趣。

    ……

    ……

    姚太監看了沉默的范閒一眼,沒有說什麼,小碎步跟了上去。不一時到了東宮,不湊巧,皇后這時節正好在廣信宮裡與長公主聊天,只有太子殿下正在太傅的指尋下讀書。

    看見范閒進了宮,太子笑呵呵地迎了過來,說道:「傷怎麼樣了?本想去府上看你,但想著只怕反而會打擾你的休息,便斷了這念頭。」

    范閒依足功夫行禮請安,這才直著身子笑道:「我這身體本來就壯,養兩天就好,今兒領旨進宮,便來看看太子殿下,免著您擔心。」

    「晨妹妹什麼時候回?」

    「明兒吧。」

    太子笑道:「趁著她不在,你是得抓緊玩玩。」

    兩個人笑著坐下,略談了談江南風物美人兒,卻是沒有一字一句往不快活的地方扯。其實將事情往幾年前倒溯,太子對范閒倒真是不錯,雖然是聽了辛其物的建議,本著拉攏的心思示好於范閒,但在范閒初入京的時節,這二人相處的倒著實不差。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後來的事情竟會發展到如此古怪的模樣。

    范閒居然也是皇子!

    而且有歷史遺留問題沒有解決。

    於是很自然的,范閒挑了出來,太子成了另一邊的人,雙方都心知肚明,因為那個歷史遺留問題,雙方不可能再攜手,不免彼此心中有些喟歎,只是這近兩年的時間裡,范閒主打的乃是二皇子一派,並沒有對太子的派系進行全方位攻擊,所以表面上二人還可以維持此時其樂融融的感覺。

    就算兩個人已經撕破了臉,可在宮中,依然必須要其樂融融。

    姚太監在一旁冷漠看著這一幕,心中對於皇族子弟們的城府都好生佩服。

    一番溫柔對話結束,范閒起身告辭,湊到太子耳邊小聲說道:「殿下,晚上可得來。」

    太子笑道:「說來你那樓子我還真沒去過……」

    這位已經日漸邊緣化的正牌太子歎息道:「你也知道,這幾年裡本宮修身養性,極少去宮外遊玩……便說這大名在外的抱月樓吧,先是二哥,後來是你,都有辦法,我可沒什麼輒。」

    范閒不清楚這話裡有沒有什麼隱意,卻也懶得去猜,呵呵笑了兩聲,恭謹行了一禮便退出東宮。

    在宮外,並不意外地看見一位熟人。

    那個滿臉青春痘的太監,如今的東宮太監首領洪竹。

    洪竹趕緊側到一邊向他請安。

    范閒表情很冷漠,嗯了一聲,便往前行去,但心裡卻有些古怪的感覺,看洪竹的神情,似乎有話想給自己說,這小太監的眉眼間有些恐懼,卻不知道他在恐懼什麼。

    只是在宮裡,范閒不會理會洪竹,還是要扮著瞧不起對方的模樣,這枚埋在宮裡的棋子兒,不能隨便輕易地用起來。

    接下來又去了淑貴妃與寧才人宮裡,給二皇子的生母淑貴妃帶了一個書單,都是在江南天一閣裡影出來的古本藏書,淑貴妃明顯有些意外,沒想到范閒與自己兒子斗的要死要活,卻還如此小意地伺侯著自己,有些感動之意。

    而在寧才人宮中,范閒卻是被好生訓了一通。

    這位出生東夷城的豪爽婦人,還是在知道范閒身世後第一次見著他,看著范閒的眉眼神情,寧才人難以自抑地想起了當年救了自己以及腹中孩兒的那位葉家小姐……便憤火於范閒不將自己的生命當回事,訓的范閒連連點頭。

    又說了些當年的故事,寧才人的眼神柔軟溫和起來,像看著自己兒子一樣看著范閒,輕輕揉揉他的腦袋,囑咐他以後得閒要帶著晨郡主時常進宮來看自己。

    范閒一一應下,出宮之時,偶一回頭,卻發現寧才人似乎正在揩拭眼角的濕潤,心頭也不禁濕潤起來,說不出的悲哀莫名。

    這都是當年的人,當年的事啊。

    ……

    ……

    忙碌著,行走著,范閒也有些厭煩起來,這就像是大婚之前第一次入宮拜見諸位娘娘一般,各個宮裡行走,說的話,做的事都差不多,連番的重複實在是很耗損彼此的心神。

    好在最後來的漱芳宮可以輕鬆些。

    將姚太監趕走了,范閒像一條累癱了的狗兒般靠在椅子上,斜乜著眼打量著忙著給自己端茶的宮女,這宮女眉眼清順,頭一直低著,極有規矩,范閒忍不住心頭一動,接茶時在她那白白的手腕上捏了一把。

    宮女瞪了范閒一眼。

    范閒哈哈大笑,說道:「醒兒,第一次見你時,你才十三,這長大了脾氣也大了。」

    斜倚在榻上的宜貴嬪看著范閒和孩子胡鬧,忍不住開口說道:「你自己外面鬧去,別來鬧我這殿裡的人。」

    醒兒姑娘正是當年領著范閒四處宮裡拜見的那位小姑娘,被兩個主子一說,臉頓時紅了起來,小碎步跑著進了後面。

    范閒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認真說道:「姨,我馬上要出宮,就不和你多聊了。」

    「出宮?」宜貴嬪微微一怔,馬上明白是什麼事情,眉間湧起一絲憂色說道:「你晚上究竟想做什麼呢?」

    范閒也怔了起來,問道:「您知道這事兒?」

    宜貴嬪掩嘴笑道:「小范大人今夜設宴,邀請的又是那幾位大人物……這事兒早就傳遍開來,京中最聳動的消息,我雖然在宮裡住著,但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范閒苦笑著說道:「不過一天時間,怎麼就把動靜鬧的這麼大?只是一年多沒有回京,難免得請請。」

    宜貴嬪正色說道:「雖說有些話想與你講,至少也得替孩子謝謝你這一年的管教,但知道你晚上的事要緊,你就先去吧。」

    她頓了頓,又說道:「請了弘成沒有?」

    范閒搖搖頭,微笑說道:「改天帶著婉兒上靖王府再說。」

    宜貴嬪點點頭。

    范閒又笑著說道:「這時候還不能走,我專門來接老三的,這時候柳師傅還在教他功課,怎麼走?」

    宜貴嬪一愣,擔憂說道:「平兒也要去?」

    「兄弟們聚一聚,有我在,擔心什麼呢?」范閒溫和的笑著,說不出的自信。

    ——————

    時近年關,大雪忽息,不知何日再起,京都裡一片寒冷,街旁的樓子裡卻是紅燈高懸、紅燭大亮,暖籠四處鋪灑著,宛若那些貴重的竹炭不要錢一般。

    抱月樓的大門懸著三層厚厚的皮簾,偶有僕人經過,掀起簾子,樓內的熱氣便會撲了出來,一時間,竟是讓這條街上的空氣都顯得比別處更要暖和一些。

    街上沒有經過的行人,那些駐守在此間的京都府衙役以及京都守備的兵士搓著凍僵的手,看著那個亮晃晃的樓子,嘴上不敢說什麼,心裡卻在罵娘,自己這些人要在外面守著,那樓裡的貴人們卻可以在春風裡洗澡。

    全天下的酒樓青樓,大概也只有抱月樓才會這般豪奢。不過往日裡也不至於這樣,只不過今日不同往常。

    抱月樓今日沒有開業。

    甚至半條街都被京都府和京都守備的人馬封了起來,這是抱月樓提前就向官府報的備示,沒有一絲耽擱便特批了下來。

    京都府的大人沒資格參加這個聚會,但他依然要用心用力地佈置好一應看防。不止是他,京都裡其餘的官員們也是這般想的,不論他們屬於哪個派系,今天都必須為抱月樓服務。

    因為今天京都所有稱得上主子的人物,都要來抱月樓。

    太學司業兼太常寺少卿兼權領內庫運使司正使兼監察院全權提司兼巡撫江南咱全權欽差大臣——范閒,小范大人今日請客!

    光彩奪目,大權在握,官職已經快要比族譜長的小范大人請客,誰敢不來?誰好意思不來?雖說眾人皆知,這位小范大人乃是位敢得罪朝臣、願得罪朝臣的孤臣人物,可今日座上客是太子、三位皇子、樞密院兩位副使,還有幾位位重權高的大人物,連這些人都要給范閒面子,遑論其餘。

    今日之抱月樓,冠蓋群集,如果誰有能力將今夜座上客全殺死,只怕慶國會大亂一場,由不得京都府與京都守備用心,看防之森嚴,幾可比擬那重重深宮。

    幾抬上品大轎趁著暮色來到了抱月樓前,又有幾位大人物乘車而至,後又有幾位軍中實權人物騎馬而至。

    沒有人會帶太多親隨來礙范閒的眼,幾位龍子龍孫都只帶了兩三個虎衛,這些大臣們也放心自己的安全,雖說最近才出了山谷狙殺的事情,可誰都清楚,這抱月樓是范家的產業。

    大皇子到了,樞密院左右副使到了,辛其物到了,任少安到了,抱月樓今日全面運轉,姑娘們將這些大人物扶去廂房歇息,等著開宴。

    范閒與諸人閒聊了幾句,說了些頑笑話,便牽著身邊的那個孩子走到了門口,因為他聽到了太子殿下到來的消息。

    看著那個孩子老老實實讓范閒牽著,一旁凝視的樞密院兩位副使以及席上另幾位大臣心頭都是一震,眼前這個畫面,足以讓這些大人物們聯想到許多事情。

    古有挾天子以令諸侯,今有小范大人牽著那孩子的手,誰知道將來的慶國,將來的天下,會不會就是這兩個人?

    范閒牽著的是三皇子。

    ……

    ……

    大門皮簾之外有些冷,三皇子打了個寒顫,側頭望著比自己高兩個頭的老師,眼中閃過一絲崇拜之色,旋即請教道:「先生,您傷還沒好,何必出來迎?」

    范閒搖搖頭,溫和解釋道:「來的是太子殿下,國之儲君,他身份不一樣,而且又是你的兄長,不論身為臣子還是兄弟,都應該尊重些。」

    一輛小轎在十幾名侍衛的保護下來到了抱月樓前,范閒眼尖,瞧見四周有幾名虎衛背負長刀,冷然以待。今日抱月樓開宴,為防止民議太盛,讓朝廷尷尬,所以一應來賓都撤了往日裡的出行儀仗,即便是此時到來的太子也算得上是輕車簡從。

    也幸虧如此,不然這條街上只怕要被大人物們的排場堵死。

    轎簾掀開,一身淡黃色服飾的太子殿下滿臉微笑地下了轎子,一抬眼看見范閒與老三正在樓外迎著自己,太子的心情不錯,雖說這是應有之義,只是以范閒如今的權勢,這種尊重正好是太子所需要的。

    范閒與三皇子搶先行禮,太子連忙扶起,不一時樓中眾人也知道太子到了,趕緊出來迎著,只有大皇子似乎已經飲的高興忘了出來,不過太子知道自己哥哥出身行伍,本身就是這種性情,也沒有怎麼在意。

    一群人圍在樓前,正準備進去敘話,又有輛馬車緩緩行了過來。

    太子好奇回頭,心想是誰的架子居然比自己還大,會比自己還晚到?

    眾人也望了過去,只見馬車上下來了一位清瘦的中年官員,這位官員並沒有穿著表示自己品秩的服飾,但眾人馬上認了出來,不免有些意外與吃驚這位大人也會到來。

    來者不是旁人,正是江南路總督大人薛清,天下七路,薛清掌其一,身為超品大臣,又手控天下最富庶的行路,關鍵是他乃是陛下心腹,又曾經在書閣裡做過諸位皇子的老師,所以較諸朝中這些大臣來講,地位更為尊崇。

    薛清看著眾人,微微一笑,先對太子行了一禮。

    太子連道不敢,以他為首,眾人連忙對薛清行禮。

    范閒笑著說道:「薛大人回京述職,晚輩唐突,想著這一年在江南共事,頗得大人垂青,故敢冒昧請了過來。」

    眾人喔了一聲,都笑稱小范大人面子大,居然連薛總督也請了過來,心裡卻在暗誹,范閒今日莫不是因為山谷狙殺一事,要向某些勢力示威,所以才連薛清也搬了過來。

    不怪這些大人物們心裡這麼想,因為今日抱月樓之宴,還算是年輕一代的聚會,陳院長,舒大學士這種老傢伙是斷然不敢驚動,就算想請,只怕陛下也不允許。

    而且人們都在思考,范閒請這麼些分屬不同勢力的人齊聚抱月樓,究竟是為什麼呢?

    「只是吃吃酒,說說閒話,諸位大人一年忙於公務,時近年關,總要稍息。」

    范閒站在抱月樓門口笑著解釋道。

    然後他便看見一隊人馬走了過來,當頭的正是二皇子——那位與范閒長的極為相像,氣質味道宛若一個模子裡刻出來,卻偏生與范閒在京都裡,在北方,在江南殺的血流成河的二皇子。

    當然,如今的暫時勝利者是范閒。

    范閒與二皇子對視一眼,極有默契,不分先後,不論尊卑,同時拱手,微彎腰肢,揖拜一禮。

    然後二人唇角微翹,同時浮出一絲略帶羞意的笑容。

    二人在心裡歎息著,這笑容……有些久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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