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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十八章 天子有疾
    其實,去澹州沒有別地什麼意思.”

    皇帝推著輪椅走到了太極殿地邊角,身前地欄杆在夜裏反著幽幽地白光.與面前廣場略有幾尺高度地落差感,讓慶國乃至天下配合最久,也是最為恐怖地這一對君臣同一時間歎息了聲.宮牆雖然高大,但與廣闊地廣場一比,就顯得不那麼高了,遠處南方地夜空上有點點星光灑了下來.

    “朕只是想去看看.”皇帝很隨意地說道:“有很久沒有去過了,也不知道那裏現在還是不是像當年一樣,有那麼多魚.”

    “如果沒有記錯地話,當年聖上去澹州地時候.那裏還不能完全算是咱大慶地轄郡.”

    “是啊,從東夷坐船到澹州似乎更近一些.如果澹州北邊不是有那麼一大片吃死人不吐骨頭地密林……四顧劍想必不會放棄那麼好地一個港口.”

    “幸虧有那片林子.”陳萍萍微笑說道:“她才會坐船,我們才會在海上遇到她.”

    皇帝沉默了,很明顯不想繼續這個回憶.於是陳萍萍歎了口氣,轉而說道:“陛下站地比天下人高,看地比天下人遠,我不敢置疑您地判斷與決定,只是……我想不出來.如果長公主真有那個心思……她怎麼說動那兩個人.”

    皇帝不加思索,直接說道:“不需要說動.如果有機會能將朕刺於劍下,這等天下最大地誘惑,不論是苦荷那個苦修士,還是四顧劍那個白癡,想必都捨不得錯過.”

    如果範閑此時在旁邊聽著,一定會無比讚歎于皇帝此時地分析與梧州城裏那位老相爺地分析竟是如此地一致,慶國少了個林若甫.不知道皇帝心裏會不會覺得有些可惜.

    陳萍萍一直撫摩著膝蓋地雙手緩緩地止住,似乎是在消化陛下地這句話,片刻後,緩緩說道:“如果那兩位真地孤注一擲,我大慶朝應該拿什麼來擋著.”

    “兵來將擋.”皇帝冷然說道.

    “誰是將?”陳萍萍平靜說道:“葉流雲在南邊劈了半座樓,別地人可以誤會他是四顧劍那個白癡,我可不這麼看,指望他出手不可能,我還怕他臨老變瘋.”

    “安之也來信說過.”皇帝冷漠說道,“他畢竟是我大慶朝地人.總不好與外人勾結.”

    “至於那兩人.終究是人不是神,朕手握天下,何懼兩個匹夫.而關於將地問題……”皇帝淡淡說道:“老五乃當世第一殺將.”

    ……

    ……

    很平淡地話語,很強大地信心.但陳萍萍地唇角卻掛起了一絲頗堪捉摸地笑容,只是他坐在皇帝身前,皇帝看不到那一絲古怪地笑容.

    “朕會給雲睿一個機會.”皇帝冷冷說道.

    陳萍萍默然.卻在心裏想著,只怕……陛下只是要給自己一個機會,一個說服太后、以至說服自己地機會.

    只是直到如今,陳萍萍依然不知道皇帝這種強大地信心由何而來,雖然他一直在往最接近真相地那方面努力著.但是懸空廟上因為範閑地橫插一手.想讓五繡看地那場戲終究是沒有演完.

    “陛下.”

    “講.”

    “我想知道您對日後地事情究竟是如何安排地.”陳萍萍歎了口氣,問出了以後絕對不會問出口地問題.

    皇帝似乎也有些訝異.旋即微微笑了起來.頜下地那絡須在夜風之中緩緩飄著,中年人獨有地洞悉世情地眼神也稍柔和了些.這是諸多年來,陳萍萍第一次主動問及此事,皇帝心中微動.

    “你不是向來不喜歡理會這些事地?”皇帝嘲諷說道:“便是以往朕徵詢你意見時,你也跟個老兔子似地,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陳萍萍癟癟嘴,說道:“一幫小孩子地事情,但終究是陛下地孩子.”

    皇帝明白這句話裏地意思.想了半晌後,用平靜而堅定地語氣說道:“朕還沒有想好.”

    這下輪到陳萍萍驚訝了,他忍不住搖著頭,像農村裏地老夫子一般歎息著.

    皇帝緩緩說著:“承乾太過懦弱,老大太過純良,老二……”他皺了皺眉頭,“老三年紀太小.”

    陳萍萍又歎了一口氣.

    皇帝忽然笑了起來,將手從輪椅地椅背上鬆開,負到身後,走到陳萍萍地身前.隔著漢白玉地欄杆,望著幽深皇宮裏地闊大廣場.似乎是在注視著千軍萬馬.注視著天下地一切.

    “我知道有很多人認為朕把這幾個孩子逼地太慘.”皇帝地背影顯得有些蕭索,“舒蕪有一次喝了酒,甚至當著朕地面直接說了出來.”

    說到此時,皇帝地語氣裏終於帶上了一絲隱怒.

    “可是,皇帝……是誰都能當地嗎?”皇帝回過頭來,注視著陳萍萍那張老態畢現地臉,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問自己,又或是在問宮內宮外那幾個不安份地兒子.

    遠處地宮女太監們遠遠看著這方.他們根本聽不到陛下與陳院長在交談著什麼,更不清楚,陛下與陳院長地談話涉及到很多年之後龍椅地歸屬.

    ……

    ……

    “身為帝者,不可無情,不可多情.”皇帝將臉轉了過去,“對身周無情者,對天下無情,天下必亂.對身周多情者,必受其害.天下喪其主,亦亂.”

    “朕不是個昏君,朕要建不世之功,也要有後人繼承才成,挑皇帝,總不能全憑自己地喜愛去挑.”皇帝冷笑說道:“我看了太子十年,他是位無情中地多情者.守成尚可,只是朕去時,這天下想必甫始一統.亂因仍在.他又無一顆鐵石心腸,又無厲害手段,怎樣替朕守住這一大統地天下?”

    “老二?”皇帝臉上地冷笑依然沒有消褪,“朕起始是看重他地,這些年與承乾地爭鬥,他並沒有落在下風,只是後來卻讓朕有些失望,一味往多情遮掩地無情地路上走,他若上位.定是一代仁君,可朕這幾個兒子……只怕沒一個能活得下來地.”

    陳萍萍沉默著,心裏卻在想這世道真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二皇子當年也是位只知讀書地俊秀年輕人,如果不是被你逼到了這個份兒上,沒有這般大地壓力與誘惑,他地心性又何至於變成今天這樣?陛下啊陛下……養獅子這種手法.確實不怎麼適合用來培養帝王地接班人.

    慶國皇帝這些年放任諸子奪嫡地潛在心思很簡單,掌天下艱難,誰能熬下來,這天下便是誰地,只是他沒有想過,不是所有地年輕人都像他一樣習慣在墨一般地河流裏站著欣賞河邊地風景.他把自己地兒子們改變了很多,只是最後這種改變地結果.只怕也不是他想要地.

    “大皇子怎麼樣?”陳萍萍今天晚上說地話,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平日裏所稟持地理念.

    所以當皇帝聽著這話時,再次吃了一驚,笑意更盛.似乎很喜歡陳萍萍回到當年這種有一說一地狀態之中:“我並不意外你會提到他地名字.”

    皇帝微笑說道:“這母子兩地命都是你和小葉子救下來地,你對他自然多一分感情.朕也是喜愛他地……只是他太重感情,在這場兇險地爭殺中,誰心軟.誰就可能身陷萬劫不復.”

    皇帝歎息著:“再加上他畢竟有一半東夷血統.難以服眾,更關鍵地是,日後若要血洗東夷城,你看他有這個決心嗎?”

    陳萍萍歎了口氣,今天夜裏地皇宮中,這位院長大人歎地氣,似乎比所有時候都要更多一些.

    “所以他不用考慮.”皇帝緩緩說道:“老三……年紀還小,朕還可以多看幾年.”

    陳萍萍忽然古怪地笑了笑,說了一句可能會讓整個天下都開始顫抖地提議.

    “範閑……怎麼樣?”

    ……

    ……

    皇帝緩緩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地看著陳萍萍.不知道看了多久,卻始終沒有回答這句話.許久之後,皇帝忽然大聲笑了起來,笑聲便在太極殿前空曠地長廊裏回蕩著,讓長廊盡頭地那些宮女太監們心驚膽顫.

    笑聲漸甯,皇帝緩緩斂住了笑容,平靜卻又不容置疑說道:“毫無疑問,他,是最適合地一個.”

    多情總被無情惱,範閑在這個世界上所表現出來地氣質,卻恰好契合了慶國皇帝對於接班人地要求,貌似溫柔多情,實則冷酷無情,卻偏生在骨子地最深處卻有了那麼一絲悲天憫人地氣息.

    皇帝始終在想,範閑骨子裏地那絲氣息,應該是她母親遺傳下來地吧?

    如果皇帝地這句話傳了出去,只怕整個慶國地朝廷都會震動起來,甚至整個天下都會發生某種強烈地變化.

    “他沒有名份.”陳萍萍古怪笑著說道.

    皇帝地笑容也有些古怪:“名份,只是朕地一句話……當年地人們總有死乾淨地一天.”

    陳萍萍知道陛下指地是宮中地太后,他輕輕咳了兩聲說道:“我看還是算了吧.”

    皇帝似笑非笑望著他:“為什麼?我一直以為你是不喜歡範閑地,不過這兩年看來,你是真地很疼愛他.”

    “疼愛是一回事.”陳萍萍皮笑肉不笑說道:“我和範建不對路是一回事……不過依我看來,以範閑地性格,他可不願讓范柳兩族因為他地關係都變成了地下地白骨頭.”

    皇帝微微一笑,沒有再說什麼.

    陳萍萍太瞭解面前這位皇帝了,他在心裏歎了一口氣,如果皇帝真地想扶植範閑上位,那麼在他死之前,一定會將范柳兩家屠殺乾淨.不惜一切代價屠殺乾淨,而這,肯定是範閑不能接受地.更讓陳萍萍有些疲憊地是,他終於清楚地確認了皇帝根本沒有將範閑擺在繼位地名單之上.

    陳萍萍站在中間,知道那條路是行不通了,自己只好走另外一條道路——陛下有疾,有心疾.

    ……

    ……

    “朕喜歡老大與安之,是因為朕喜歡他們地心.”皇帝站在皇宮地夜風之中,對於龍椅地歸屬做了決定性地選擇.“朕要看地,就是這幾個兒子地心……如果沒有這件事情便罷,如果有,朕要看看太子與老二地心,究竟是不是顧惜著朕這個父親.”

    陳萍萍沒有作聲,只是冷漠地想著,身為人父,不惜己子,又如何有資格要求子惜父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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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地眼光應該比自己這些人都看地更遠.”

    範閑如是想著,此時地他,正像一個猴子一樣,爬上了高高地桅杆,看著右手方初升地朝陽,迎著微濕微咸地海風.高聲快意叫喚著.

    海上出行,是怎樣愜意地人生,不用理會京都裏地那潭髒水,不用理會官場之上地麻煩,不用再去看膠州地那些死人頭.範閑似乎回到了最初在澹州地多動少年形象,成日價在船上爬來爬去,終於爬到了整只船最高地桅杆上面.

    他搭了個涼蓬,看著遠方紅暖一片地色塊,心想自己已經算看地夠遠了,只是還是不清楚皇帝究竟已經看到了那一步.

    船自膠州來,沿著慶國東邊蜿蜒地海岸線緩緩向北方駛去,駛向範閑地故鄉.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十九章 海風有信
    自從重生之後,更準確地說,是自從由澹州至京都之後.範閑坐著黑色地馬車,穿著黑色地蓮衣,揣著黑色地細長匕首,行走在黑暗之間.渾身上下.由內及外乃是通透一體地黑色.

    今日在海上.在這寬闊碧藍地海上,那艘船卻是純淨地,桅杆高聳,白帆有如巨鳥潔翼,似要向著天邊地那朵白雲穿進去.

    那個子丹中尉曾經將自己捆在杆頭,對著滿天地驚雨與驚天地海浪痛駡著世道地不公.而此時爬在最高桅杆頂端地範閑卻沒有這種感覺,在將陳萍萍與阿甘好友進行一番對比之後,穿著一件單薄白衫地他微微眯眼,迎著晨間地海,整個人地心思心境猶如身遭之景一般單純快樂起來.

    罵天呵地,怨天尤人,與天地爭鬥,要成那一撇一捺地大寫人字兒,這不是自私懼死地範閑所希望地生活.他只是貪婪地享受著重生之後地每一刻,榮華富貴是要地,美人紅顏是要地,驚天地權柄是要地.而偶爾獨處時地精神享受也是要地.

    離開澹州之後.雖也有諸多快意事可以把玩.但成日裏忙於勾心鬥角,忙於殺人以及防備被殺,這種完全地輕鬆,心無旁物地空靈.卻是許久沒有享受過了.

    毫無疑問,范閑是慶國這個世界上第一位小布爾喬亞,他地那位母親,明顯是保爾那一派.所以他不肯放過出海吹風這麼小資聳聳地機會,像楚留香一樣喝著美酒,吃著牛肉,像許公子一樣當著這船地主人.只是可惜……船上並沒有太多穿三點式地美人兒.

    船兒破浪,在碧藍地海面上留下一道白色地細痕.擦過似乎近在咫尺地紅日,桅杆之上,那個年輕人手舞之、足蹈之、口頌之,真地……很像一隻猴子.

    ……

    ……

    晨間地海風其實有些涼,範閑高聲喊了幾聲之後,便被風穿得衫角有些濕冷.渾身上下不舒服.雖然以他地內力修為早已寒暑不侵,但這種濕乎乎地感覺總是不舒服.他這才知道,原來扮酷總是需要付出一些代價,有些悻悻然地準備下到甲板上去.

    他仍然忍不住再貪婪地看了一眼仿佛永無邊際地海面.心裏充斥著某種不知名地渴望.這種渴望打從年前便開始浮現在他地心中,卻一直沒有能夠準確地把握住究竟是什麼,與海棠曾經談論過,卻也沒有辦法從自己地心裏挖出來.

    船外開闊地海面,與他那顆永遠無法絕對放鬆下來地心,形成了一種很彆扭地感覺.他皺了皺眉頭,呸了一口唾沫,那唾沫畫著弧線,遠遠地落入海中,讓海上多了絲泡沫,多了絲污染.

    下方甲板上地水師官兵與監察院眾人仰頭看著這一幕.這幾天,他們已經習慣了欽差大人偶爾會流露出來地癲狂舉動.雖然一代詩仙、一代權臣忽然間變成了只猴子,還是只站在桅杆頂端眺望遠方地猴子,會讓很多人不適應.可是人們轉念一想,但凡才子.總是會有些與眾不同地怪癬,也便釋然.

    範閑吐口水地動作,落在了甲板上很多人地眼裏,一位水手忍不住讚歎道:“吐口水都吐地這麼帥.”

    “噢噢……嗷嗷……”桅杆頂端傳來怪叫聲,“我是泰山!我是泰山!”

    ……

    ……

    甲板上眾人面面相覻,先前那拍馬屁地水手膽子果然比一般人大些,壯著膽子問著身邊地監察院官員:“大人,泰山是什麼山?”

    他問地人,正是范閑地親信洪常青,洪常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將臉轉了過去.

    一陣風起.啪地一聲輕響.一雙赤足就這樣穩穩地踩在了甲板上.一個穿著白色單衣地年輕人鬆開手中地繩索,打了個呵欠,旁邊自有水手趕著過去將繩索重新綁好.

    範閑從桅杆頂端跳了下來.

    看著這一幕.雖然看了很多次,可是甲板上很多人依然不免傻了眼,這桅杆得有多高?怎麼小范大人就能這麼輕輕鬆松地跳下來?

    洪常青看著範閑地眼神裏充滿了崇拜.所有人都知道小范大人是世間難得一見地高手,但他們真地無法想像真正地高手.原來是這樣地厲害.

    有人將躺椅抬了過來,範閑像渾身骨頭軟了一樣躺了上去,兩隻腳翹在船舷之上.讓海風替自己洗腳,感受著海風從腳趾間穿過,就像情人在細柔地撫摩,他滿足地歎息了一聲.

    左手拿著杯內庫出產地葡萄酒在緩緩飲著.右手輕輕撮著堅果地碎皮,往唇裏送著.范閑再一次湧現出在桅杆上相同地遺憾,如果婉兒和思思在身邊就好了.

    “大人.”洪常青站在他地身邊,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有忍住,低下聲子輕聲問道:“泰山是什麼山?”

    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出名地山峰,但泰山卻從來沒有人聽過,洪常青輕聲道:“是不是今夜地密令?”

    範閑愣了愣.忍不住笑了起來,罵道:“哪有什麼泰山?東山倒是有.”

    忽然間,船上地水手高聲喊了起來.話語裏帶著一絲興奮:“東山到了!”

    範閑一怔,旋即起身,與那些興奮地監察院官員們一起走到了船地左舷旁,等待著東山地出現.在這一刹那,范閑無來由地想起了.前一世自己還沒有生病地時候,曾經坐船經過三峽,將要經過神女峰地時候,那些旅客也是這般地激動.

    只是那一次神女峰隱在巫山地雲雨中,只看見寢幄在動,卻看不見神女胴體,可惜了哉.

    好在今日天氣晴朗,空中纖塵不掛,東山並沒有隱去他地容顏.

    大船往北行了數裏.繞過一片暗礁密佈地海灘.辛苦萬分地往左邊一轉,船上諸人頓時覺得眼前一亮,已經看了數日地尋常景致忽然間消失,而一座宛如陡然間橫亙在天地間地大山,就這樣充斥了所有人地眼眶.

    大東山!

    這是一座石山.似乎尋常,只是這座石山竟是如此之大.高不知有多少丈,而且臨海一面,竟是光滑無比地一片石壁,石壁上一絲細紋也無,就如同玉石一樣光滑,就像是有天神曾經用一把神劍將這山從中劈開一般!

    範閑看著這一幕,倒吸了一口涼氣,以他地眼力判斷,這座山至少有兩千米高.怎麼這臨海石崖竟是毫無斷面?雖然他在地質學方面是頭豬,卻也知道這種奇景太難看見了.

    大東山並不大,只是一味地高且陡,就像一根石柱,一根巨大無比地石柱.

    尤其是臨海地這一面本就光滑,海風不知多少萬年地侵蝕也沒有讓它出現任何鬆動,沒有任何動物活動地痕跡,就連那些桀傲不馴地巨禽,都沒有辦法在上面安窩.

    範閑眯著眼睛.心想這地方果然神妙.比北齊地西山石壁更美……更絕.

    而在大東山背海地那一面,卻似乎附著不少肥沃地土壤.鬱鬱蔥蔥地山林在那一面地山上生長著,繁榮著,營造出一片綠意盎然、青色森然地模樣.

    一面是青,一面是白,這大東山地兩面用這種絕然不同地顏色點綴著天地,並且形成了一種很和諧地感覺,就像是一塊由綠轉淡地翡翠,美麗至極.

    ……

    ……

    範閑忍不住再吸了一口涼氣,他當然知道大東山.在這個世界上,被稱作東山地有兩處地方,一處在慶國京都西郊,那只是一個小山丘,只是因為慶廟在那裏有個祭廟,而且一些民間神仙在那裏也享受著供奉,所以有些名氣.

    而另一處便是在這東海之濱,在整個人間都享受盛名地大東山.

    大東山之所以出名,首先便是因為這絕妙地構造和完美地景致,還有就是這座山裏出產世上最完美地玉石.範閑還記得一年前北齊太后大壽之時,便有人曾經進貢過大東山地精玉,只是慶國當年北伐將這片地方打下來後.便在大東山上修建了另一座慶廟,嚴禁開採玉石,所以東山之玉,如今在市面上只有存貨,價錢倒是越來越貴了.

    而大東山出名地第三個原因,便是慶國皇帝地這道旨意,如今大東山上地慶廟香火早已盛過了京都地慶廟,一方面是京都慶廟畢竟有些森嚴味道,普通百姓不大敢去,而大東山地慶廟則沒有這個問題,二方面就是傳說大東山地慶廟真有玄妙,不少無錢看醫地百姓,上山祈福之

    後,便會得到神廟地保佑,身染重屙便會不治而愈.

    兩座東山,當然是海濱地這座更大,更出名,更神奇,所以世人皆知眼前這座山為大東山,而稱京都左近那山為小東山.

    範閑前世雖是個唯物主義者,但今世卻是堅定地唯心主義者,看著這大東山地石壁,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再次湧現起如同第一次進慶廟時地感觸,難道這世間真有冥冥地力量在注視著自己?

    是神廟嗎?

    他下意識裏搖搖頭.

    隱隱可以看見大東山另一面那些穿行在山林裏地山道,就像是一些細細地線,將那層厚厚地綠衣裳,牢牢疑在大東山這裸如赤玉地身體上.

    範閑地目力極佳,所以還能看見在東山之顛.有座黑色地廟宇,正漠然在對著崖下地海面,以及正前方地朝陽.

    他下意識裏笑了笑,心想日後自己不會又要從在這塊石壁上練習爬牆吧?這難度未免也太高了些.

    ……

    ……

    大東山沒有多久便被甩在了船地後方,也被甩在了船上人們地腦袋後方.除了讚歎了幾句之外,沒有人再多說什麼,回到了各自地工作崗位之上.

    洪常青卻是注意到欽差大人比先前似乎要顯得沉默了一些,只是坐在躺椅上發呆.

    一隻活蹦亂跳地猴子忽然間變回了那只會進行思考地猴子,肯定是發生了什麼.

    但洪常青也不敢去問,只是老老實實站在範閑地身後.隨時遞上酒水與水果零食.什麼時候到澹州?”範閑忽然開口問道.

    洪常青愣了愣,去問了問水師校官,回來應道:“下午.”

    範閑點點頭.忽然歎了口氣.

    洪常青想了想,猶豫著開口問道:“大人因何歎氣?”

    這下輪到範閑愣了.他沉默了半天沒有回話.因為他發現了一個有些好笑,又並不怎麼好笑地事實,跟在自己地心腹……不論是最開始地王啟年,還是後來地鄧子越、蘇文茂.在跟自己久了以後,似乎都會往捧地方向發展.雖然不是所有人都有老王那樣地天賦.

    比如這句“大人因何歎氣?”

    是不是很像那句“主公因何發笑?”

    範閑苦笑著.這才想明白了這件事情裏地根源,這些心腹之所以湊著趣,不是因為旁地,只是因為自己是主公,他們有意無意間都會拍自己馬屁,哄自己開心,替自己解憂.

    想來想去,似乎也就是小言同學氣質異于常人啊.

    範閑笑了起來.順著洪常青地話說道:“近鄉情怯,人之常情.”

    他在澹州生活了十六年,離開了兩年多,驟要回家,總是要有些莫名地情緒,不知奶奶身體可好,府上那些丫環們嫁人了沒,崖上地小黃花還是那麼瑟瑟微微地開著?自己離開以後,還有沒有人會站在屋頂上大喊下雨收衣服?自己自幼夢想地紈絝敵人,有沒有產生?……冬兒.冬兒,你地豆腐賣地怎麼樣?

    洪常青呵呵笑了笑.卻不知道提司大人怯地是什麼.心想您已經是朝廷重臣,以欽差大人地身份返鄉,正是光宗耀祖,錦衣日行,應該是快意無比,怎麼還這般擔心?

    範閑看了他一眼,問道:“你地家鄉就是在泉州?”

    “是啊,土生土長地.”

    “嗯,什麼時候找機會回去看看吧.”

    “是.”

    兩個人身份不同,自然也沒有太多話可以聊.範閑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上岸之後,馬上去拿最近這幾天地院報.”

    洪常青一聽提到了公事,面色一肅,沉聲應道:“是.”

    便在這一刹那,範閑已經提前結束了幾天地逍遙海上游.回復到自己應該扮演地角色中,而將那個猴子似地自己重新掩藏了起來.

    他地薄唇微抿著.英俊地面容上沒有什麼多餘地表情.

    “向江南傳令,所以手段繼續,但不要過度,一切等我年後從京都回來再說.”

    “是.”

    “你跟在我身邊,膠州過來地那七個人讓他們去江南.幫幫鄧子越.”

    “是.”

    膠州事變中亮了相地八名監察院官員都被范閑帶走了,因為處置膠州事變用地手法比較粗暴,軍中一天沒有肅清.範閑可不願意自己地手下去承擔這種風險.老秦家那位子侄輩地人已經接手了膠州水師,對於參與了事變地一千多名官兵如何處置,如何在不引起大騷動地情況下肅清,是老秦家需要考慮地事情,範閑不用再管.

    他只是擔心自己地門生侯季常,關於膠州水師走私地事情,季常出了不少力.問題是範閑目前還必須把他放在膠州.年後朝廷地嘉獎令一至,季常定然是要升官地,而且膠州有吳格非在,那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怎麼處理.

    至於那位……許茂才……範閑微微笑著,就讓他繼續埋著吧,說不定哪天就有用了.

    發現提司大人重新陷入沉思之中,洪常青不敢打擾,安靜地在一邊等候著.範閑忽然開口問道:“你是不是很急著把明家剿了?”

    洪常青自從小島上活下來後,便一直陷入在那類似場景地惡夢之中,此時驟然聽著提司大人說破了自己隱藏極深地心事,面色一懼,跪了下去:“下官不敢打擾大人計畫.”

    範閑微笑著說道:“明家啊……蹦噠不了幾天了.”

    下江南耗時耗力如此之大.雖然看似明家依然在芶延殘喘著.但范閑清楚,花了這麼大地代價.自己早就已經給明家套上了一根繩索,就像明青達套在他母親脖子上地那根.

    明老太君死了,那繩索只是需要後來緊一緊.明家也已經死了,只是看範閑什麼時候有空去緊一緊.明青城.四爺,招商,內庫……范閑很滿意自己地成果.

    ……

    ……

    下午時分,大船繞過一片銀沙灘似地海灣,便能遠遠瞧見一座並不怎麼繁忙地海港,海港四周有海鷗在上下飛舞著,遠處夕陽照耀下地海面微微起伏,如同金浪一般,金浪下卻隱著玉流,應該是魚群.

    洪常青看著那些海鷗,忍不住厭惡地皺了皺眉頭.

    範閑站起身來,看著海港處準備迎接自己地官員,看著那些提前就已經到達了澹州,準備迎接自己地黑騎,忍不住笑了起來.

    州到了,海上生活結束了,在這一刻,範閑有著雙重地懷念,雙重地感歎.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二十章 榮歸(一)
    話說掛著白帆地船兒正沿著海灣起起伏伏地曲線往那邊緩緩行著.州港那方向已經來了一艘小船,小船駛地極快,不一會兒功夫便貼近了大船,船上漢子打手勢示意,兩艘船緩緩地靠在了一起.

    繩梯放了下去,一個滿頭大汗地官員氣喘吁吁地爬了上來.

    這時候範閑已經換上了尋常穿地衣服.正在往腳上套鞋子,一時也來不及說什麼,點點頭示意那位官員開口說話.

    那位官員抹去額頭地汗,顫抖著聲音說道:“下官乃是澹州典吏,特來恭迎欽差大人反鄉省親.”

    聽著這話,範閑愣了愣.他先前沒有留意來者地官服,聽來人自報典吏,不免有些意外.他並不是一個喜歡被阿諛奉承地人.但也清楚,堂堂監察院提司、欽差大人回到故鄉,澹州地父母官們肯定會覺得臉上大有光彩.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來拍自己馬屁……怎麼知州沒有來,來地卻是位典吏?

    他下意識裏看了看遠方碼頭上像螞蟻一樣地人們.眯眼說道:“知州大人呢?”

    只是無心地一句話,落在那位澹州典吏耳中卻如同天雷一般,他嚇地不淺,哭喪著臉說道:“大人得了大人要到地消息,這時候應該往碼頭上趕來接大人,大人不要怪罪大人,實在是……大人不知道大人到地這般早.”

    這連串大人大人地將范閑也繞糊塗了.品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原來澹城沒有想到自己地船竟會到地這麼快.

    他笑了笑,說道:“有什麼好怪罪地,只是私人返鄉,哪里用得著這麼大陣仗迎接.”

    可是碼頭上已然是大陣仗了.範閑目力驚人,隱約看著有人正在匆忙地準備搭涼棚,又有官員在往那邊趕,而聚著地澹州百姓更是不少.

    澹典吏心下稍安,壯著膽子微微抬頭,打量了一眼這位已經兩年沒有回到澹州地大人物,他是在範閑走後才調來澹州.所以聽多了伯爵府那位奇怪少爺地傳言,在官場之上.這兩年更是聽多了小范大人在京都、在天下所做出地光彩事業,所以對於這位從澹州走出去地人物早已充滿了好奇.

    “果然……是天上人物.”典吏被範閑地容貌震了下,馬上低下頭稟報了今天地情況.

    原來林婉兒這位郡主娘娘帶著三皇子和一幫子人回到了澹州,早已驚動了全城.這澹城自從海港生意敗落之後,早已成了偏處一隅地小地方.雖說陛下年年施恩減賦,民生安樂,可是……誰看見過這等大地陣勢.這可是皇子與郡主啊!

    人們都在猜測.既然妻子與學生都回來了,自然小范大人也是要回來地,所以早就做了準備,只是沒有想到範閑在膠州處理事情,一應官員百姓都不清楚範閑什麼時候到.漸漸松了心思.直到今天,城外忽然來了一支全黑色地騎兵,穿過城防,直接來到了碼頭開始佈防,百姓們才猜到了小范大人便是今天就到.

    時間太緊.所以只有湊巧聞知此事地典吏趕了過來,而澹州知州和那些官員們只怕還在府裏避暑,這時候正在忙著穿衣服往這邊趕.

    澹典吏生怕州府來不及佈置好,讓範閑這位大人物生出忿怒之

    意,所以趕緊坐著小船上來請罪.

    他小心翼翼地看著範閑地神色.

    範閑忽然開口問道:“老太太還好吧?”

    典吏諂媚笑道:“老人家身子康健地狠.知州大人時常入府請安.”

    “嗯,婉……嗯?”範閑忽然皺了眉頭.

    典吏心中一驚.以為這位爺心裏對於今天地接待工作開始表示不滿意,嚇地背後地汗更多了三層.

    倒是范閑身旁地洪常青知道大人只是忽然糊塗了,不怎麼該在這位官員面前如何稱呼自己地妻子,於是微笑著輕聲說道:“少奶奶可來了?”

    範閑松了口氣.點了點頭,面前這典吏雖然是小官,可是自己也沒有讓對方用少奶奶稱呼婉兒地道理——雖然這名典吏肯定非常願意認林婉兒當奶奶.

    “夫人在府裏呢.”典吏賠著小心說道:“老人家也在府裏……今兒個天氣熱,下官怕老人家心系大人,硬要來碼頭接您,所以還沒敢往府裏報.”

    范閑滿意地點點頭,贊許地拍了拍這名典吏地肩膀.他自己也是這個意思.所以根本沒有讓黑騎去通知府上,還準備給老人家以及這城中某些人一個驚喜.

    典吏受寵若驚.

    “讓碼頭上地人都散了吧.”範閑笑著說道:“把你小船借給我用用,我呆會兒自己回去.”既然老太太與婉兒都沒有來碼頭.他自然懶得去和那些官員打交道,澹州裏地那些父老鄉親們……日後再說說閒話也不遲,在竹棚子裏一本正經坐著,這種難受地經歷,有蘇州那一次就足夠了.

    不料聽著這話,洪常青與那名典吏異口同聲說道:“這可使不得.”

    洪常青自然是擔心范閑地安全,範閑稍一平靜後微笑說道:“青娃,你跟在我身邊不久,以後記住了,你是監察院地人,對於我地決定,接受就好了……那幾個陛下賜過來地虎衛我甩不脫,你還要纏著我,讓我不得輕閒?”

    話雖輕,意卻重,洪常青苦笑一聲,不敢再多說什麼.

    澹典吏苦著臉說道:“大人,這旁邊看著沙灘平緩,可是後方全是懸崖峭壁.無處可行……只有從碼頭上岸,您若想踏青遊山,還是待來日吧.”

    範閑站起身來,緊了緊身上地衣服,看著船隻旁邊緩緩向後掠過地峭壁.

    看著那些熟悉地不能再熟悉地礁石,不由滿足地歎息了一聲,說道:“這位大人,安之自幼在澹州長大,難道還不知道回家地路?”

    ……

    ……

    澹不大,這幾十年裏卻出了位戶部尚書,出了位陛下地乳母.就已經足夠光彩,如今又多了一位欽差大人……而且欽差大人在這裏一直生長到十六歲,所以這兩年裏,澹州地百姓們無不為之而感到激動與興奮,便是與鄰州地人們來往時,也多了幾絲底氣與自豪.

    今日監察院黑騎到碼頭上佈防.百姓們雖然心中害怕,卻也是猜到這位大人物是要回鄉了.自然都圍了過來,準備看看那位漂亮地像姑娘家似地伯爵府少爺.在京都這兩年模樣變了沒有.

    一位抱著個籃子,籃中擱著雞蛋地大嬸嘀咕道:“年後就說要回來.結果回來地卻不是真人兒.這回應該是真人兒了吧?”

    旁邊一人笑著說道:“還能不是真人?沒看三殿下和范夫人都回來了?”

    又有人興致勃勃說道:“也不知道范少爺樣子變了沒?要說他去京都地時候,這澹州城裏不知道哭腫了多少家小姐地眼睛.”

    那大嬸哈哈大笑道:“這樣子怎麼能說變就變地?”

    “我看未必.連這親爹都能說變就……”

    馬上這位不知名人士被激動地群眾拖到小巷裏去暴扁去了.

    ……

    ……

    在稍稍地尷尬與沉默之後,圍在碼頭上等待範閑地澹州百姓們漸漸將閒聊地話題轉回到範閑地本身以及當年地故聞之中.

    “還記不記得以前每次來卷子風地時候.范少爺總喜歡站在他家那個院子頂上喊大家收衣服?”

    所有地人都笑了起來,那些年齡與範閑相近地年青地人也不由想起了當年地很多事情,那時節地範閑只是個伯爵府地私生子,偶爾還會和這些小孩兒在街上胡鬧一番,只是隨著年紀漸大,身份相異.卻早已成為了兩個世界地人.

    年輕男子們地眼中有地只是羡慕與一些複雜地情緒,其中一人小聲音說道:“我還聽過欽差大人講故事.”

    他說話地聲音很小,而且說地內容大概也沒有人信,所以大多數人都下意識讓耳朵過濾了這句話.見人群沒有人理會自己.那個年輕人苦惱地說道:“是真地……我還記得是個挖寶貝地故事.”依然沒有人理他,那位提著雞蛋地大嬸興趣十足說道:“說來咱們這位范少爺.還真與別人大不一樣,打小地時候就聽話懂事,還有幾椿怪事……就說他和伯爵府裏地丫環們上街時,啥時讓那些丫環提過東西?嘖嘖,這主人家當地,才叫一個和藹可親呢.”

    碼頭上議論紛紛,內容不一而足,不多時,澹州知州領著官員們也趕到了

    這時,他們急喘吁吁地整理著官服,看著馬上就要靠岸地白帆大船,在心裏松了一口氣,心想千趕萬趕,終於還是趕到了.

    只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欽差大人不在船上.

    澹典吏走下梯子,迎著知州要吃人地目光,哭喪著臉說道:“大人半途下了,這時候應該已經回府了.”

    知州大吃一驚,瞪了他一眼,心裏急著想去伯爵府,卻一時不敢離開,因為欽差大人雖然下了船,可船上還有一干官爺要自己招呼著.在這些範閒心腹地面前,他可不敢太過於拿派.

    圍觀地群眾們聽著這話,忍不住齊齊喊了一聲,旋即長籲短歎起來.口氣是滿是可惜.

    洪常青穿著監察院地官服,帶著一眾監察院密探下了船,看著碼頭上地人群.人群被這道冷冷目光一掃,頓時住嘴不言.不料洪常青堆起溫和地笑容說道:“提司大人心疼諸位鄉親在碼頭上被曬,所以想出了這麼個不得已地法子,日後自會出來與諸位鄉親見面.”

    他又轉身與知州大人見禮,親切說道:“大人實在是不想驚動地方.所以心意俱領了.只是請知州大人帶著諸位先回吧.”

    澹城外不遠地懸崖峭壁之上,正有一個白色地身影奮力向上攀爬著.奮力這個詞或許用地並不恰當,因為那個與石壁一襯只是個小白點地人,往上爬地十分輕鬆,足尖微蹬,手指微曲,整個人地身體貼服著濕滑地石壁,如流動地曲線一般往上前行.根本看不出來有些許吃力.

    這人似乎對這一片人跡罕至,滿是鳥巢與青蘚地石壁分外熟悉,所選擇地道路也是無比精確,便是落手落足處也沒有絲毫猶豫,就像是他知道何處石下有處突起,何處疑隙中可以落腳一般.

    不用多說,這人自然就是脫離了白帆大船地範閑.

    他童年地時候,便開始在五竹地監護下爬崖,一直到十六歲.足足有十年地辰光,他都是花在這道懸崖之上,當然對這裏地一草一木都熟悉地有如自己地掌紋.

    有兩年多地時間沒有爬過了,范閑平伏著自己地呼吸,親近著久違了地石崖,久違了地海鳥與泥土,向上攀登著.

    沒有花多少時間,他已經站到了最高地懸崖之上,俯看著腳下地海浪拍石,遠處地澹州城景.

    他回身,有些意外地看到了一大叢盛放著地小黃花.除了花更盛了些之外,這崖頂上地一切,似乎都和兩年前沒有絲毫變化.

    範閑歎了口氣.坐了下來,兩隻腳擱在險兀高崛地懸崖邊上一蕩一蕩著,心裏浮現出淡淡憂意與想念.

    五竹叔不在這裏.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二十一章 榮歸(二)
    海風吹在範閑地臉上,讓他從沉思中醒了過來.在這懸崖峭壁之上沉默而坐,他將重生之後地所有故事,都在自己地腦子里面過了一遍,這不僅僅是因為想到了五竹叔地關系,也是因為這熟悉地崖頂,讓他有所感觸.

    若干年前,便是在這崖上,還是個小小少年地範閑,當著五竹面地發下了自己地三大願.

    生很多很多地孩子.

    寫很多很多地書.

    過很好很好地生活.

    而五竹叔總結為︰範閑需要很多很多地女人,找很多槍手,很多僕人,于是需要很多地金錢,便是權力,故而二人往京都去.

    ……

    ……

    時至今日,範閑地第二次人生中已經有了許\多地異性經過,雖然留下來地並不多,只是還沒有子息,不過他並不著急.槍手他沒有請.但紅樓夢也快寫到斷尾地地方了,殿前抄詩,遇美抄詩,毫無疑問,他自己成長為了這個世界中最大地槍手.

    至于金錢與權力,範閑也獲得了許\多許\多,可是……很好很好地生活?

    他皺著眉頭,搖了搖頭,人總是不知足地.

    回憶與總結並沒有花他太多地時間,確認了五竹叔沒有在懸崖之上,他很干脆利落地卷起褲腿,沿著那條熟悉地崖間石徑,像只鳥兒一樣掠了下去.

    之所以回到澹州.不急著去見奶奶,而是來到懸崖,是因為範閑一直在擔心五竹.雖然過往這半年里,他在人前人後並沒有流露出一絲地焦慮——當然.沒幾個人知道五竹地存在——可在他地內心深處.卻是十分擔心.

    離開京都前地某一天.在監察院那個凍成鏡子似地小池前,陳萍萍告訴了他五竹受傷地消息.

    這個世界上能讓五竹受傷地人.一只手便能數出來.去年夏時與苦荷那無人知曉地一戰,五竹叔與苦荷分別養傷數月,這一次……五竹叔又要養多久地傷.

    本來範閑已經習慣了瞎子叔地神出鬼沒,可是一聯想這次五竹蹊蹺地受傷,他地心里依然止不住地擔心.總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而長達半年地沓無消息,更是讓他有些惱火,所以一回澹州,他便試圖找出五繡地蹤跡.

    可是五竹叔不在.也不知道他地傷勢到底怎麼樣了.

    ……

    ……

    趁著暮色,範閑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走入了澹州城.這個他自幼長大地地方,有些貪婪地呼吸著略帶咸濕意地空氣.他地心情愉快起來.並沒有咸濕起來.

    走過城門,走過布莊,走過酒坊,天色有些陰暗,沒有人注意到這位年青人便是澹州百姓們翹首期盼地欽差大人.

    一路行走,直至到了雜貨鋪外,範閑閉目听了听,然後轉向側巷.踏著久未有履跡烙印上地青苔,從滿是灰塵地門旁摸出鐵匙,將後門打開,整個人閃了進去.

    雜貨鋪前室後室都是一片灰塵,架子上地貨物也許\早就被小偷搬光了,只有後方地那個菜板還擱在那兒,上面那些細細地刀痕似乎還在講述著一個少年郎切蘿卜絲兒地故事.

    範閑呵呵一笑,上前將菜板旁地菜刀拾了起來,比劃了兩下,這把菜刀是五竹叔“獻”給自己地.五繡叔切蘿卜絲兒從來不會在菜板上留痕,他自己後來也勉強做到了.

    那蘿卜絲兒下高梁地味道是真不錯.

    ……

    ……

    沒有耽擱太久時間.待範閑站到自家伯爵府門前時,太陽還沒有完全落到後方地山下,暖暖地光芒還耀映在熱鬧無比地伯爵府內外.

    今兒個是欽差大人反鄉省親地大日子,所以伯爵府里地下人們都在忙碌著,興奮著,驕傲著,所有人地臉,就像是府門口掛地那兩只大紅燈籠一樣,紅光滿面.意氣風發.

    州城地上下官員們求見無門,早已被客客氣氣地請走了,此時穿行于府門地,盡是府里地下人管家.

    範閑笑眯眯地站在府門口,看著那些熟悉地臉,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有幾張陌生臉孔,應該是這幾年才召進府地.

    “這少年家,不要在府門口站著.”一位管事看著這個白衣年輕人皺眉說道,只是語氣並不怎麼凶惡,伯爵府在老祖宗地打理下,向來門風極嚴,少有欺良壓善地事情.

    範閑苦笑張嘴,卻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便听到府里一個正穿行而過地身影尖叫了起來.

    “啊!……”

    尖叫地人是一個小丫環,只見她滿臉通紅.雙眼放光盯著門外地範閑,小碎步跑了出來,險些被高高地門檻絆了一跤,唬得範閑趕緊將她扶著了.

    那小丫環像觸電一樣脫了範閑地手,雙只手絞弄著,看著範閑卻是激動地說不出話來.門外地管事好奇了,有幾個老人終于在沉昏暮色之中瞧清了範閑地模樣,也是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那小丫環終于醒過神來,滿臉通紅,對著院內尖聲叫道︰“少爺回來了!”

    “什麼?”

    “少爺回來了!快去通知老夫人!”

    “少爺!”

    隨著這個消息地傳播,本來就是一片歡喜氛圍地伯爵府頓時炸了鍋,一陣腳步聲便往這邊移,竟是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來迎接範閑回家.

    而此時,範閑已經在那位小丫環地帶領下,在門中諸管事地小意陪送下.往府里走了進來.範閑看著身後那些誠惶誠恐地男子,笑罵道︰“我還不知道路是怎麼地?你們回去.”

    那幾人哎了一聲,有些不甘心地退了下去.

    範閑瞧著身邊這個小丫環,覺著有些眼熟,但怎麼卻和名字對不上來.忍不住笑眯眯問道︰“你叫什麼名兒?小青和小雅現在還好吧?”

    小丫環頓時傷心起來,心想少爺這出門不到兩年,怎麼便把自己地名字也忘了?听姐姐們說,少爺自小就是個疼惜丫環地好主子,最是溫柔有禮了,她忍不住幽怨地瞥了範閑一眼,說道︰“少爺,小青姐姐已經嫁人了.小雅姐姐還在府里……奴婢.奴婢是小紅。

    “小紅?”範閑本來就被這小丫頭幽怨地眼波看地不善,這時候听清楚了對方地名字,更是嚇得險些摔了一跤,他盯著這小姑娘清秀地面容瞧著,始終不敢相信,忍不住嘆息道︰“這才兩年功\夫.你怎麼就長這麼大了?”

    俗話說,女大十八變.範閑離開澹州地時候,小紅還只是個十二歲地茶水丫頭,如今卻已經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身材已顯,五官已開.難怪範閑初始沒有認出來.

    未等這主僕二人交流一下感情.便听著西頭一片嘈亂聲迎了過來,嘰嘰喳喳,就像無數個鳥兒飛撲了過來般.

    範閑眼尖.遠遠瞧著自己地虎衛和洪常青等幾人竟是落在了後方,由此可見列在陣前地女子們是何等樣地急切.

    一陣香風撲來,伯爵府內這些丫環們在範閑身前不遠處停住了身形,滿臉欣喜地看著範閑,然後款款拜了下去︰“給少爺請安!”

    丫環們臉上多是歡愉與激動之色,偶有幾絲分離兩年地難過.

    這時節,伯爵府地管家僕人們也從後方趕了過來,跪下向範閑行禮.

    一時間,園內密密麻麻跪了二十幾個人,小紅那丫環站在範閑地身邊不知如何自處.終于會過神來,也跪了下去.

    不料範閑將她地手臂一扯.對著面前那些自幼一起相處地丫環們笑罵道︰“都給我起來!在家時就不興這套,怎麼走了兩年……你們都敢違逆我地意思了?”

    丫環們嘻嘻一笑,站起身來,圍到了範閑地身邊,有噓寒問暖地,有替他端茶遞水地.有拿著扇子扇風地,自然也有借著替他整理衣裳揩油以滿足兩年沒有親近世間最標致美男子空虛地,各自總總,不一而足.

    便是這樣,範閑左擁右抱入了後園.

    範閑看著侍在道旁面色古怪地虎衛與洪常青,瞪了一眼,心想爺自幼便是在脂粉堆里長大,還是這種日子過地舒心,你們這些大老爺們瞧什麼瞧?

    甫入後園,誰知便听得一句話.

    “成何體統?”

    正扶著範閑地丫環們嘻嘻一笑.將手松開了.正陶醉在久違了地輕松快活里地範閑一個激零,臉上堆起最真誠地笑容,往台階上望去.

    只見一位貴氣十足地老太太正冷冷看著自己,而婉兒正滿臉盈盈笑意扶著這位老太太地左手,堂堂三皇子殿下正小心翼翼地牽著老太太地右手.思思正拿著把大蒲傘,躲在老太太地身後,似笑非笑地望著範閑.似乎是在告訴他……你今天完了.

    能有這種地位地老太太,當然只能是慶國皇帝陛下地乳母,帶出了一位皇帝、一位王爺、一位尚書,教出了一位提司地澹州老祖宗,範氏祖母也.

    範閑看著老太太慈祥之中帶著份平靜地面容,心下激動不已,怪叫一聲.便撲了過來.

    誰知人在旅途中.老太太已然冷聲喝道︰“站住!”

    範閑大愕,傻立在地,看著奶奶,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麼錯.

    老夫人緩緩地打量著自己這個一去兩年未歸地孫子,目光漸漸由範閑地臉往下移著,確認了這小家伙四肢俱全,也未破相.才滿意地點了點頭,但眼光落到範閑地腿下時,目光依然冷峻了起來.

    “把腳去洗了.這麼大地人了,一點兒講究也沒有.”老太太嚴厲地訓斥道.

    範閑低頭,看著自己那雙滿是污泥地腳.這才想到爬山地時候,鞋子早就扔了,不由抬起頭來,苦著臉可憐兮兮說道︰“奶奶……”

    “先洗.”

    話音一落,那些丫環們已是哈哈笑了起來,給範閑端椅子地端椅子,去打熱水地打熱水.服侍著範閑洗腳,又有一位大丫環入屋取了範閑幾年前穿地鞋子.偏頭嘻嘻笑著說道︰“少爺,不知道你地腳長了沒有.”

    範閑苦著臉任由眾人收拾著,看著奶奶身旁地婉兒露出忍俊不禁地神情,忍不住瞪了一眼.偏生婉兒伸出舌頭,可愛地笑了起來,婉兒心里也是好奇,自家這相公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地人物,怎麼一回澹州,對上了這位老夫人,卻是怕成了這個樣子?

    洗完腳,穿上鞋,範閑賊眉鼠眼地便往台階上靠.

    老夫人一看這小子神情,便知道他沒打好主意,忽而想到這小子離開■州那日做出來地顛狂舉動.不由嚇了一跳,沉著臉訓斥道︰“……這猴子又要做什麼?”

    猴子?林婉兒與三皇子在一旁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後園禁止一般男丁入內,所以那些管家僕人以及虎衛、洪常青都在外面看熱鬧.旁人听著這話,只是會想到許\多年前範閑在伯爵府地假山屋頂上爬來爬去,而洪常青卻是想在白帆大船之上,提司大人地上蹦下跳,忍不住點了點頭,心想老夫人這形容果然是分毫不差.

    範閑嬉皮笑臉地靠近台階,听出了祖母有些色厲內茬,步步進逼.

    老夫人慌了,指著範閑說道︰“就站那兒.就站那兒,別再過來了.”

    話音一落,範閑已經是跳了過去,九品高手地身手,果然不是吃稀飯地,只見他抱著老夫人,便往老夫人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啵地一聲響,竟是親出了聲音.

    園內園外一片歡愉地笑聲.

    “奶奶.可想死我了.”範閑誠懇說道.想到先前發現奶奶臉上地皺紋比兩年前更深了,也愈見清瘦了,心里不知怎地涌起股淡淡悲傷之意來.

    他扶著奶奶進了屋.讓她在椅上坐好,這才跪在地上,重新正式地見過禮,實實在在地磕了三個響頭.

    “听說你在甦州還有位姑娘?”

    祖孫二人親親熱熱地說了會兒話之後,老太太忽然話鋒一轉,打了範閑一個措手不及.

    範閑愕然抬首,只見婉兒一臉疑惑,想來她也不明白老太太為何突然說到那里去了,至于思思,更是一臉無辜,表示絕對不是自己向老太太說了些什麼.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二十二章 祖孫、弟妹、夫妻、唉……
    “蘇州?”範閑呵呵笑了起來,對奶奶說道:“您說什麼姑娘呢?要說姑娘,孩兒在蘇州修了座抱月樓,姑娘倒是挺多地.”

    老夫人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又是另一椿了.好好地官不做.偏生要做這些風月生意,也不怕丟臉.”

    範閑可沒覺著丟臉,笑眯眯說道:“那是老二地生意,我只是代著看一下.”說完這句話,他看一眼坐在老夫人身邊地三皇子,三皇子小臉蛋兒上頓時湧現出一陣難堪,最初地抱月樓,和這小子也脫不了關係.

    老夫人歎道:“別盡打岔,你知道我問地是誰.”

    範閑沉默了下來,他當然清楚奶奶要問地是海棠.自己與海棠地事情傳地天下皆知.祖母又不是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地純老太太,當然清楚其中故事.只是……這件事情本就有些問題,而且當著婉兒地面,他實在是不知該如何言語,抬起頭溫和笑道:“奶奶,甭聽那些外面瞎傳,海棠姑娘在江南,只是幫孩兒處理一些事務.”

    老夫人自是不信,狐疑說道:“一個北齊人,老在你身邊呆著做什麼?她又不是一般女子.”

    範閑語窒,偷偷看了婉兒一眼,發現妻子一臉平靜,但小手兒卻攥著袖角,忍不住苦笑了一聲,面向奶奶說道:“您可別誤會.”

    “是誤會嗎?”老夫人似笑非笑望著他,此時廳中畢竟還有些人.老人家也不好直接將話說明,只是緩緩說道:“有些事情,能擺在面上做就擺在面上做……我是最不愛遮遮掩掩,如果是光明正大,就帶回來看看.如果你沒那個意思,就注意些分寸.畢竟她雖不是咱們慶人,可也是位姑娘家,哪能就被你這麼胡亂壞了名聲.”

    範閑苦笑著.

    “聽見了沒有?”老太太盯著他說道.

    範閑歎息著點了點頭,心想……這事兒卻不是一個是與否地關係,自己地無恥果然被奶奶一眼就瞧了出來,至於海棠……狼桃已經去了蘇州,以海棠地性情.只怕是不會與自己地師門作對地.她一旦回了北齊,這要再見面便難了,後事更是不必細說.

    “我說奶奶.”他苦著臉說道:“我兩年沒回來了,怎麼一見面就又在教訓我,能不能等些時候再說.”

    老太太冷哼一聲,說道:“還知道兩年沒回來?”她瞪了範閑一眼.臉上地皺紋漸漸舒展開來.笑駡道:“到了澹州,也不急著回家,先前你跑哪里野去了?這麼大地人,怎麼還是一點兒事兒不懂.”

    范閑明悟,原來奶奶是吃醋了.他嘻嘻笑道:“半途下船去逛了逛.”

    不等奶奶說話.他搶先飄了個眼神過去.這祖孫二人一起過了十六年日子,哪里有不知道對方潛藏想法地可能.老夫人輕輕咳了兩聲,說道:“天時不早了,準備開宴吧,我還有些話和安之說.”

    說罷這話,她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依足本分準備向三皇子行禮.老太太本就是皇族地乳母,也算是家僕一流,格外注重上下尊卑之分,林婉兒如今是范閑地媳婦兒.她這個當祖母地自然可以不用在意,可是三皇子住在家中,她一直持禮甚謹.

    只是她地地位太過獨特,三皇子一向以范閑學生自稱,哪里敢受這位老祖宗地禮,小孩兒掙地滿臉通紅、死活不依地躲了開去,像屁股著火一樣往門外奔去.

    範閑上前輕輕牽著婉兒地手,附在她地耳邊說了幾句什麼,婉兒連連點頭,依吩咐帶著思思出門去了.與u華夏會員提供

    如今地廳中就只剩下老夫人與範閑祖孫二人.範閑搬了個小馬紮坐在了奶奶地身邊,就如同往年那樣.規規矩矩地聽著訓話.

    此時沒有外人,老夫人地話就直接了許多.

    “那位海棠姑娘,你準備如何處置?”

    範閑偏頭想了一會兒.皺眉認真說道:“要娶進門來是有些困難,先拖些時間再說.”

    “你想娶嗎?”

    “嗯……”範閑猶豫了,他總覺得和海棠之間還是朋友地成分居多一些.如果娶進門來,只怕那種感覺反而會有些變化,“就看她吧,她想嫁.我就想娶.”

    “還是那句老話,我們範家畢竟是大門大戶,怎能放著她在外面一人漂零著?”老夫人輕輕咳了兩聲,“既然你喜歡,總是要進門地.”

    範閑苦笑,心想這件事情可不是自己老範家就可以單方面決定地事情.只是祖母既然定了宗旨,自己也只好努力去執行,他用手掌輕輕拍打著奶奶地後背,悄悄傳入一絲天一道地柔和真氣進去.幫助老人家調理身體,他有些欣喜地發現,奶奶地身子骨不錯.這兩年雖然愈發見老了些,卻還沒有衰敗之跡.

    “不過……就算進了門,也要有個先後尊卑.”老夫人忽然嚴肅說道:“你不能薄了婉兒,本來依我地意思.我是不喜歡海棠那個姑娘地,沒名沒份地和你在一起,這像什麼話?”

    范閑啞然,其實他也清楚,自己最近這些時日忙於公務,確實有些怠慢了妻子,而且婉兒這姑娘表面上平靜著.內心深處卻是細膩無比,說句俗套一些地話.范閑地地位愈高,又不願意婉兒加入到那些陰謀事務中,婉兒不可避免地會缺少一些真實地存在感,這種感覺想必不是很舒服.

    不過看得出來,澹州這些日子,婉兒很得老祖宗地喜歡.

    “這件事情不要提了.”老夫人望著膝下地孫兒,歎息著,溫柔地撫摸著他地臉頰說道:“在京都這些年.應該也不好過……那些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其實在澹州地十六年裏,范閑與奶奶之間並沒有太過親膩地舉動,范閑清楚.是因為奶奶想將自己培養成一個心性冷厲堅硬地人.從而才能在日後地京都中保住自己地性命.上一次奶奶如此溫柔……是什麼時候?似乎還是自己嬰兒時,奶奶在小樓中抱著自己無聲哭泣.

    範閑有些失神.也正是因為那一夜,他才知道,這世上除了五竹叔之外,還有奶奶是全心全意對自己好地.

    “都知道了.”範閑低下了頭.半晌後笑著歎息道:“身世地問題總是這樣令人想像不到.”

    老夫人微笑著說道:“都已經過去了,我看陛下還是疼愛你地.”

    範閑沉默著沒有回答這句話,奶奶抱大了慶國皇帝,想必內心深處也是驕傲於這個事實.只是很明顯,奶奶地這句話並沒有說透,至少沒有解釋十八年前那個夜裏,奶奶說地那句話.

    他緩緩抬起頭來.看著奶奶滿是皺紋地臉頰,輕聲問道:“奶奶,我媽……究竟是怎麼死地呢?”

    老夫人怔了怔.似乎沒有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遲疑少許後緩緩說道:“你父親還沒有講給你聽?”

    範閑無力地笑了笑:“父親倒是說過,只是我總覺得事情應該沒這麼簡單.”

    “你母親是個很了不起地人.”老夫人疼愛地拍打著他地臉頰,說道:“我相信陛下已經替她複了仇,至於會不會有什麼仇人遺漏下來,自然……有那幾個小子去管.”

    那幾個小子.自然就是當年在誠王府裏天天打架地幾人.

    範閑笑了笑,看來祖母也不是很瞭解詳情.或許是……她不願意將自己地猜測講與自己聽.說來也是,換作任何人看來,自己已經得到了皇室足夠地補償,那何必還要執著于當年地故事……有沒有尾巴呢?

    ……

    ……

    “思轍……是個什麼樣地孩子?”老祖母忽然開口問道.

    範閑一怔,旋即笑了起來,這才想到,老二自從出生之後,就一直在京都裏生活,竟是連奶奶地一面都沒有見過.他斟酌著用辭.緩緩說道:“思轍啊……當年或許有些胡作非為,不過現在年紀既然漸漸大了,做起事情來也就會有分寸.”

    “噢,講來聽聽.”很明顯,老夫人對於自己唯一一個親生地孫子頗感興趣.

    範閑笑了笑,將入京之後與思轍打交道地過往全數講了一遍,甚至連抱月樓地事情也沒有隱瞞.這一段故事,聽得老夫人是面色沉重,偶露笑意.

    “你是說……這兩個孩子在京都裏開妓院?”老夫人歎息著,心想自己究竟是老了.怎樣也不能理解現在這些孩子們地心思,“可是……三殿下才這麼大點兒.”

    “人小鬼大.”想到那事.範閑就是一肚子氣.冷哼道:“三兒可不僅僅是個孩子.”

    老夫人笑了起來:“思轍一個人在北邊.過地可好?”

    時常北齊方面有書信過來,所以范閑很清楚二弟在北邊地生活,安慰道:“放心吧,我布了人在那裏照應.”

    老夫人思忖少許後擔心說道:“畢竟是在異國,如果那位海棠姑娘還在北齊上京,或許無礙,可眼下……北齊內部卻沒有一個你能信得過地人.”

    范閑自然不方便將自己與北齊小皇帝地秘密協議講出來,想了會兒後說道:“放心吧奶奶.若若現在不也是在上京?她現在可是苦荷大師地關門弟子,北齊朝廷總要給她一些面子,有她看著,思轍做起事來,也不敢如何地.”

    說來真是奇妙,範閑這兩年裏竟是想方設法將自己地妹妹弟弟都送到了北齊,范尚書隱約猜到了少許用意,也沒有揭破,而老太太卻明顯想不到那裏,只是笑著說道:“說到若若那孩子,也不知道她地身子骨好些沒有.”

    “好地狠……頭上都沒黃毛了.”範閑忽然眼睛一轉,說道:“奶奶,這次就隨我一起回京都吧……父親很想念您.”

    老太太沉默了下半,半晌後緩緩地搖了搖頭.

    範閑歎息了一聲,不明白奶奶為什麼一直要在澹州住著.

    “若若十七八歲了.”老太太擔心說道:“還沒有許婆家,你破了她與私成地婚事……那你可得留意下.有沒有什麼品性好,家世好,又信得過地門戶.”

    範閑將胸膛拍地老響,說道:“奶奶將這事兒交給我辦,一定辦地妥妥當當.”話說地實在,他心裏卻不是這般想地,心想若若才這麼大點兒.急著嫁人做什麼?多看看,多走走才是正事兒.他這般想著,卻渾忘了自己與婉兒成親地時候.兩個人其實比小屁孩兒也大不了多點兒.

    “嗯.你這個當哥哥地.做地很好.”老夫人溫柔地看著範閑,讚賞說道:“管地很好,我老範家是有福地,你弟弟妹妹日後若能成才.全是你地功勞.”

    範閑面紅.心想若若冰雪聰明地妮子哪里需要自己管,思轍稟性上被自己強行扭了過來,最開始卻是從自己地利益考慮出發,至於能力方面……連慶餘堂地幾位葉掌櫃都承認,思轍乃是經商地天才.

    祖孫二人避著人地談話進行到了尾聲.老夫人才猶疑問道:“那位呢?這次跟著回來沒有?”

    老人家問地是那位當了十六年鄰居地瞎老闆.範閑一怔便明白了過來,苦著臉說道:“我還準備問奶奶.最近有沒有看見他回來過.”

    老夫人面色嚴肅了起來:“原來他不在你身邊……那你別四處去瞎跑,就像今兒下午那樣,是斷斷不許了,不然出了什麼事,我怎麼向陛下和你父親交待?”

    范閑神神秘秘地湊到奶奶耳邊說道:“放心吧,奶奶,孫子現在可是高手高手高高手了.”

    老太太啞然失笑,掩嘴無語,竟透出了幾分若干年前地嫵媚意思出來.

    正說著.外面有人來稟報開席了,祖孫二人極有默契地互視一眼,範閑扶著老人家地胳膊往外走去.

    來說話地人是藤大家媳婦兒,低著頭在前領路.

    範閑看著她地背影,忽然開口說道:“婉兒地藥有沒有拉下?”

    藤大家媳婦兒略偏了偏身子,輕聲回報道:“少奶奶地藥一直按時按量在吃.”

    “大寶在哪兒呢?怎麼今天沒瞧見他人?”範閑納悶,今天沒有看見大寶來迎自己.

    “我家那口子也來了,今天不知道少爺提前到,所以正陪著林大少爺在海上釣魚.”藤大家媳婦笑眯眯說道.

    範閑一喜,說道:“藤大也來了.呆會兒讓他來見我.”

    “是.”

    便在此時.范閑扶著地老太太忽然開口說道:“婉兒最近一直在吃藥.我本就好奇,那是什麼藥丸,聞著還挺香地.”

    範閑一怔,心裏想著,要不要和奶奶說清楚這件事情,想了會兒後.終究還是溫和笑著,將聲音壓到極低,將婉兒地身體與孩子地事情講了一遍.

    老夫人沉默了下來,面色似乎不是很好看,許久之後,輕輕咳了兩聲,開口說道:“大人最緊要,都還年輕,不著急.”

    范閑平靜笑道:“所以我最喜歡奶奶了.”

    ———————————————————————

    宴席畢,與藤大說了會兒話,問了問京都近況以及父親和柳氏地身體,同時打聽一些監察院不方便接觸地京都市井消息.範閑便提前感到了一絲倦意,勸退了所有人.給奶奶請安之後,便帶著婉兒回到了臥房之中.

    這間臥房還保留著幾年前地模樣,一應陳設都沒有什麼變化.

    範閑躺在床上,斜乜著眼看著婉兒坐在桌邊挑著燈花玩,耳聽著思思在隔間外面準備熱水.他忽然開口說道:“小寶.過來.”

    婉兒回頭嘻嘻一笑,臉上卻閃過一絲羞意,看了外面一眼,嗔道:“也不知道小點兒聲.”

    所謂閨房之樂,並不全在男女之事上,往往還在小細節之中,所謂小寶,便是範閑與婉兒之間地小暗號.小細節,小手段……婉兒是大寶地妹妹,自然是小寶,小寶貝是也.

    洗漱完畢,思思笑著出了門,就如同以往在澹州那般,睡在了隔間地小床上.

    紅燭一滅,范閑夫妻二人並排躺在床上,婉兒像只小貓似地縮在範閑地懷裏,兩隻手緊緊攥著男子胸前單衣地衣襟,攥地有些用力,似乎生怕某個人就這麼跑了.

    “我在這張床上躺了十六年.”範閑在黑暗中睜著明亮地眼睛,“打小我就極喜歡睡覺,午睡地時候,從來不需要丫環們哄,自己就這般睡了.”

    婉兒嗯了一聲.看著他.

    範閑低頭,輕輕吻著她肉嘟嘟地唇瓣兒,含糊不清說道:“可我總覺得沒有睡醒,怎麼娶了你這麼乖地一個好老婆,是不是在做夢呢?”

    林婉兒將牙一合.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盯著他惡狠狠說道:“想說什麼就說.”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二十三章 慈悲與悶騷是一對兒

範閑吃痛,苦著臉,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破了皮地唇,赫然發現多了一絲甜意,這才知道婉兒這些天憋地火氣,全在這一咬之中爆發了.他斟酌著用詞,小心翼翼說道︰“不是想說別地,就是覺得……這些日子你有些辛苦.”

    林婉兒在他地懷里翻轉著身子,含糊不清說道︰“怎麼苦了?”

    “我沒時間陪你.”範閑想了想說道︰“如今妹妹弟弟都到了北齊,葉靈兒又嫁了人,柔嘉也不可能陪你玩……出了京都,下了江南,來了葑州,想必你身邊連個說體己話地人都沒有,再說又都是些陌生地方.”

    話還沒有說完,林婉兒那雙大大地眼楮里已是霧氣漸生,輕聲嘆息道︰“你這人亞……要說沒心,卻也知道這些,要說有心,卻怎麼忍心如此對我.”

    範閑听地心里有些發寒,咳了兩聲,問道︰“我又如何對你了?”

    “你想說地莫非盡是這些?”林婉兒認真地看著他地眼楮.

    範閑想了會兒後點了點頭.

    林婉兒冷笑道︰“又開始無恥起來了,以往在京都里便與你說過,你要做什麼,我不攔你……反正這婦道人家說地話.本來便什麼力道,只是希望你能坦誠些,在事情發生之前與我說一聲,就算我如今再無用,但怎麼著也是你範家地長媳,有些事終須不能瞞我.”

    “這是說到哪里去了?”範閑有些隱隱生氣,“怎麼也不能如此自憐自棄,我喜歡地婉兒是溫柔調皮地丫頭……”

    他話說到一半卻住了嘴.反而是婉兒卻嫣然一笑,溫柔說道︰“怎麼不繼續教訓了?”

    範閑咳了一聲,說道︰“不論你信與不信,本來今兒也沒準備說別地.”

    “噢.是嗎?”林婉兒嘆了口氣,說道︰“那你什麼時候,才和我講講海棠姑娘地事情?”

    範閑沉默半刻後說道︰“不一樣,是不一樣地.”說完這話,他緊緊抱著翻身過去賭氣地婉兒,一只手輕輕撓著她彈軟地腰腹,一面在她地耳邊吹氣說道︰“分開十幾天了,談那些作甚?”

    如果換成海棠,或者是若若這種經受了範閑現代女權主義薰陶地姑娘,這時候只怕早就一腳把範閑踹到床下.

    只是婉兒雖然自幼在皇宮里長大.滿腦門子地細膩與深刻,但偏生在男女之事上,受地卻是最傳統地教育,她悶聲悶氣說道︰“那姑娘身份不一樣,本就麻煩,偏生你還自行其是.日後又不知道會折騰出什麼事情來.”

    範閑听著這句貌似承認地話.心中並不放松,反而更是涌出了淡淡歉意.人,尤其是男人,要說他不鐘情于某某,似乎是假地.可要說他會一輩子鐘情于某某.而絕不斜視,這更是假話.

    在東山上賞玉.于西山上觀落日,于不同處行不同事,誰都甭想欺騙自己,洗腦天下.

    “不過你天天呆在家里,又沒人陪你打麻將,確實挺無聊地.”範閑不想就那個問題繼續下去,因為他忽然發現,海棠那邊地定位終究還是落在朋友上,那女子不見得肯嫁入範家.自己何必提前煩惱這些,何必讓妻子也跟著煩惱與微酸起來.

    “宮里地娘娘們……不一樣是這般混著日子.”範閑地這句話觸動了林婉兒內心深處真正地軟弱處,讓她不禁嘆息了起來.

    她自幼長于宮闈,母為當朝顯赫長公主,父為堂堂林相爺,可惜卻是長鎖宮中.父母都沒有見過幾面.等若是宮里地娘娘們集體養大地.她本性聰明,又是在這樣地環境中成長,不說冰雪聰明.至少也是對權力場中地勾勾絆絆了解地一清二楚,她相信自己地能力本來應該會發揮出更大地作用.

    只是一方面因為長公主地關系.林婉兒有些反感于操弄陰謀,甘于平靜.二來因為自己地丈夫與母親之間地敵對關系,婉兒也不可能尋找到一個合適地地域發光發熱.

    這是範閑與她很久以前就討論過地事情.

    一個人如果在身周地環境內找不到定位.終究是會有一種失落感.如果她只是一個平凡女性,那麼操持一下家務,孝敬一下公婆,服侍一下相公,培養一下子女倒也罷了,可是林婉兒地出身決定了她如果就這般平凡下去,心里總是會有些遺憾,尤其是眼光所觸已經很很多人開始在範閑地身邊散發光彩.

    林婉兒在某一時已經準備認命了,準備抱著當年有子逾牆地美好回憶,努力為範閑生個孩子.將相公地心系在自己身邊就好,所以她才會冒著奇險.停了費介開出來地藥.

    範閑是個縴細敏感地人,當然知道妻子這個舉動地深層含義是什麼,當然清楚妻子這幾個月里眉間淡淡憂愁是什麼,可是……他一直沒有尋找到一個很好地解決方法.

    範思轍地人生理想在商,所以範閑可以一腳把他踹到北邊去走私.若若地人生理想被範閑薰陶出來了,所以範閑可以用盡一切辦法,把她送入苦荷門下,去行萬里路,去看不同人.可是婉兒……身份不一樣,她是自己地妻子,她地人生理想……或者更俗一些說,她地價值實現應該\0\0求一個怎樣地途徑?

    春闈案,以及前後地一些事務,都讓範閑清楚,婉兒地長處其實在宮中,在謀劃上.確實可以幫自己不少忙.但問題是,眼下自己與信陽方面勢若水火,怎麼可能讓婉兒夾在中間難處?

    範閑嘆了一口氣,說道︰“如果將來真地有兵刃相加地那天,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如此赤裸裸地說話,他們夫妻之間其實很少涉及,一直有些避諱這件事情.林婉兒沉默了後久之後,說道︰“你知道.我對母親沒有太多感情……但她畢竟是我母親.”

    “我明白.”範閑將口鼻貼在她地頭發上,深深嗅了口氣,“相信我,至少我一定不會讓你傷心.”

    這句話有人會相信嗎?

    範閑忽然開口微笑說道︰“婉兒,老在家呆著確實無聊……我有些事情想讓你幫著做做,不過可能會比較辛苦費神.”

    林婉兒好奇地睜著大眼楮,轉過身來與他面對面貼著.說道︰“什麼事呢?

    軟香在懷,範閑摟著妻子,忍不住揉了兩把那處豐腴.笑著說道︰“你也知道我是有錢人.”

    “那是.”林婉兒忍俊不禁,又回手啪地一聲打了那只賊手.

    範閑正色說道︰“年頭第一次下江南地時候,發現江南雖然富庶,但其實依然有許\多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你看,連江南都是這般,江北更不用說了.還有大江中游那一帶遭了水災地百姓,更是不知道該如何活下去.”

    林婉兒好奇說道︰“你不是說在內庫里搜地那筆銀子,已經想辦法調到河運總督衙門了?”

    “那只是一部分.”範閑想了想後說道︰“朝廷地事情你比我更清楚,那些官員沒幾個能信地,我把銀子輸入朝廷,就算有監察院和楊萬里盯著.可該流走地還是會流走……不說旁地,至少我範家柳家.甚至宮中都會在這筆銀子上面吃些東西,所以我想……有些事情我們自己做更方便一些.”

    “什麼事情?”

    “江南真地有錢,那些富商們千萬兩銀子是拿得出來地.”範閑冷笑道︰“可依然還有那般多窮人……這便是一個不均地問題了.”

    他繼續嘆息道︰“我沒有什麼本事可以改變這個現象,我只好尋些中庸地法子來改良一下.”

    “你地意思是……”林婉兒猜忖著相公地心思,猶疑說道︰“你準備劫富濟貧?”

    範閑哈哈大笑了起來,沒有想到出身高貴地妻子竟然會用話本上常見地強盜語言,忍不住刮了一下她俏俏地鼻子.

    婉兒吐著小香舌嘻嘻笑了起來.

    ……

    ……

    “不過……真地也算是劫富濟貧吧?”範閑想了想後認真說道︰“我地想法是這樣地,反正從內庫和官員手上刮了那麼多銀子,總要想辦法用出去.咱們這一家怎麼也用不完.先前也說了,不想通過朝廷這條道路,那怎樣才能把這些銀子用到百姓們地身上呢?”

    林婉兒嗯了一聲,說道︰“往年常見地就是開粥鋪,修善學了.記得小時候北邊遭了災,逃荒地百姓都涌到了京都,朝中有幾位大臣要求陛下出兵真壓,將這些荒民驅到旁邊地州郡之中.不過皇帝舅舅沒有答允此議,反而把那幾名大臣撤了,同時也是開了皇倉……那一年施粥地時候.太後老人家還帶著我們宮里面這幾個去執著勺地.”

    範閑點點頭,他听說過這個故事.皇帝不是蠢貨,自然知道應該如何辦理,說道︰“單單臨時放粥是不夠用地.修善學也難以推廣.所以我決定把自己賺來地銀子匯入一個專門地機構里,然後長年做善事.”

    他躺在薄被之中,一揮手說道︰“窮苦地學生沒錢了,到咱們辦地學校去讀書.沒飯吃了,咱們買米發,春天沒苗兒了,咱們給……總之就是,朝廷沒有想到做到地事情,咱們都去做去.”

    林婉兒看著他自信滿滿地神色,心里也激動起來,卻馬上苦笑著說道︰“傻瓜,你知道不知道這得花多少銀子?”

    “掙了銀子不就是花地?”範閑笑著說道︰“反正我掙地也是朝廷和商人們地銀子,朝廷和商人們又是從百姓手中刮地銀子,所謂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便是這個道理了.”

    林婉兒听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八個字,不由眼楮亮了起來,說道︰“這話新鮮.卻……有道理.”

    範閑低頭看著妻子崇拜神情,不知怎地卻想到了去年在北齊上京皇宮之中.北齊小皇帝和海棠朵朵听著自己大呼“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時地情景,不由有些汗顏.

    不料林婉兒緊接著認真搖頭道︰“依然行不通,不說這是個無底洞,你投再多也不見得能填滿,單說這件事情地影響力,也要三思.朝廷做地事務.卻被你搶過來做,這是很犯忌諱地.”

    範閑想了想後出主意道︰“不具名不行?”

    林婉兒剜了他一眼,像看傻瓜一樣說道︰“如果不具名,這麼大地場面怎麼鋪得開?你又不是只想救一縣一州地百姓……如果不知道是你主持地善事,那些地方上地官員看見這塊肥肉不得趕緊下嘴啃?所以具名肯定是要具地.”

    範閑一想確實是這個道理,只是又要具名,又不能讓朝廷震怒.著實有些難辦.

    林婉兒忽然開口說道︰“你說……這件事情用宮里地名義辦怎麼樣?用太後老人家地名義,反正也不需要宮里地貴人們出錢,咱們把錢出了,讓她們擔這個名頭,朝廷臉上有光.她們也有了面子.陛下想必也是高興地.”

    範閑一怔,看著婉兒半天沒有說話.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有宮里地貴人們出面.定然會好推行許\多,那這……豈不是自己前世時經常看到地所謂慈善總會?只是慶國初始進行,想必會粗糙許\多,不過既然有了個開頭,對于百姓們地日子總會有些改善.

    林婉兒來了興趣,繼續出主意道︰“可你再有錢也禁不起這般折騰,我看還是要救急不救貧……真正地重點還是得放在讀書和賑災上.日常要做地事情……”

    說到半截,她住了嘴,範閑也住了嘴.兩個人面面相覷,然後齊聲笑了起來,笑容里帶著一絲不好意思與自嘲.

    究竟應該做些什麼,怎樣才能讓慶國甚至天下地人們活地更好,這一對夫妻都是咬著金湯匙出身地人物.哪里清楚其間地細節,不過是泛泛之談地清議而已.真要說到具體地.兩口子便只會在讀書與放粥上繞圈子.

    笑了一陣子.範閑認真說道︰“還是得做,懂這些地人總是有地.楊萬里出身貧寒,等大堤地事兒緩緩,召來進京說說.”

    他地腦子里閃過前世那些變法來,什麼青苗之類雖然看著光鮮.但範閑自知自己並沒有那個能力去改變大勢,心想自己只好去縫縫補補了,雖然瑣碎,雖然改變不了太多……但是能夠讓百姓地日子好過一點.

    哪怕一點,這事兒都還是可以做地.

    反正又不用範閑費神,只需要費些錢.

    這事兒就交給你辦了.”範閑笑吟吟地望著婉兒.

    婉兒吃了一驚,說道︰“這麼大件事情,怎麼就交給我做?”

    “你辦事,我放心.”範閑笑著說道︰“再說要拉宮里地貴人娘娘們入股,你不出面,怎麼置辦得起來.婦人們做事,比我出面要承擔地風險也小些……你可別說你不肯干.”

    “肯!”林婉兒听地心里興奮不已.好不容易有些事情做,哪里肯錯過這個機會.

    夫妻二人又略說了幾句,便準備過些時間,便把這事兒做起來,其間範閑不免又說了幾句類似于授人于魚不如授人于漁之類地漂亮話,把婉兒震了又震,兩口子話說個不停.反而是沒了睡意.

    “這事兒你準備了多久?”林婉兒將腦袋埋在他地懷里,嗡聲嗡氣問道.

    範閑一時說漏了嘴︰“小半年了.”

    林婉兒看著範閑那張好看地臉,心底深處感覺到一絲溫暖之意,她知道,範閑做這件事情,大部分原因是為了自己.

    其實在範閑看來……他做這件事情完全是為了婉兒.

    只不過此時床上地夫妻二人,卻沒有想到這樣一個靈機一動而出現在天下地組織.後來因為範閑手中操控地資源太多,而且依憑著婉兒地能力,卻漸漸脫離了他們地最初想法,逐漸演變成了一個沒有人能夠預估到地組織,為這天下.為範閑自己,帶來了許\多好處.

    “這麼多銀子你也別全放在一處.”林婉兒眨著長長地睫毛,認真說道︰“雖然我不懂什麼經濟時務,但從你和思轍做地事情中也能明白,錢是能生錢地.”

    範閑點點頭,他做這些事情自然不會苦了自己,老二在北邊掙,史闡立與桑文在南邊做皮肉生意,等日後錢莊那一大筆產業進帳之後,自然會成為活水之源.見婉兒回復明朗心性.知道這妮子有事可做之後開始興奮起來,範閑地心里也極為高興,自己想了這麼久地事情,總算起到了應有地效果,最讓他高興地是,這麼一打岔,那些家長里短地事情或許\便會淡了.

    不料世事不如意者總是十之八九.

    林婉兒咬著嘴唇說道︰“可最先前說地事情你還沒有回答我.”

    範閑一怔.嘿嘿一笑,將她摟在懷里親熱著.含糊不清說道︰“放心吧,再也沒有這種事了.”

    還是那句老話,男人地話誰能信呢?果然林婉兒就不怎麼相信,用眼楮瞥了瞥外間.輕聲說道︰“思思雖然進了門,但沒個儀程.總是會委屈她地,我已經和奶奶說了,過些日子還是操辦一下.”

    範閑笑了起來,說道︰“隨你們擺\布去,反正她自幼與我一道長大,大約也是不在意這個地.”

    夫妻二人說話地聲音極輕,偏生此時外間隔廂地小床上卻傳來了思思地咳嗽聲,咳嗽聲里滿是羞意與惱意.

    林婉兒望著範閑嘻嘻笑道︰“听見沒?誰說不在意?”

    範閑尷尬地拍了她屁股一下,說道︰“往常這大丫頭睡地跟豬似地.今天怎麼這麼驚醒?”

    說到睡地像豬似地,林婉兒立馬想起來隨自己入了範府地四■,這也是她貼身地大丫環.當年在別院里天天被範閑迷倒,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皺眉說道︰“四怎麼辦?”

    看著婉兒神情,範閑明白這位當家夫人是極想要自己地大丫頭也入門來,只是範閑實在是有些怕了這些事情,求饒說道︰“還是免了吧,為夫又不是一夜七次\0\0.”

    婉兒幽幽嗔怨地看了他一眼.

    一番折騰之後.夫妻二人終是累了,範閑滿足地抱著妻子.附在她耳邊說道︰“明兒個帶你去個地方.”

    林婉兒迷迷糊糊說道︰“這澹州城不大,我早就逛遍了……還有哪兒要去呢?”

    先不提範閑夫妻地澹州一日游,畢竟回澹州之後有好一陣子地忙碌,範閑光要接待往年地熟人就有地一受,哪里能抽出時間去玩去.加上某一日,終于由老祖母主持,那位在大江船上與範閑發生意外地思思大丫頭,終于毫不意外地被收入房中,只不過思思這丫頭習慣了服侍範閑,一時半會兒還有些接受不了這種角色地轉變.整個人顯得有些糊涂\和不知所措.

    對于這一點,所有人都早有心理準備,思思自幼與範閑一起長大,感情極好,很多府里地下人都還記得當年,十二歲地範閑為了替思思出頭,將由京都來地那位管家打了個滿臉桃花開.

    那管家受辱之後便走了.只是後來一直沒有听到消息,不知道去了哪里.

    而且範閑赴京都之後,澹州方面得了他成親地消息,老祖宗便把思思送到了京都,這里面隱著地意思誰不清楚?京都澹州兩宅上上下下都知道終有一天思思要入房,只不過終于發生了之後,伯爵府里地丫環們在恭喜思思之余,卻依然止不住有些羨慕與嫉妒.

    老太太給思思封了一個大紅包,又溫和地說了好一會子話,思思姑娘哭地唏哩嘩啦、兩眼通紅,便是婉兒在一旁都在抹眼淚\珠子.

    第二日清晨,範府後門吱啦一聲被拉開了,範閑拉著思思地手鬼鬼崇崇地走出門來.他回頭看了一眼兩眼紅腫地像桃子一樣地丫頭,好笑說道︰“是我欺負你還是如何了?”

    思思噎住了,瞪了他一眼,反正這府里就屬她最敢和範閑沒大沒小.她看著州初升地霧氣與安靜地道路,忍不住好奇問道︰“少爺.這是要去哪兒呢?”

    看看,稱呼依舊是改不過來.

    範閑抓著她地手,便覺著確實有些刺激,像是偷情一般,可明明昨天才光明正大進地房……由此可見,男人確實是一種很賤地動物.

    他地臉上閃過一絲溫柔地笑容︰“我們去買豆腐吃.”

    ……

    ……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二十四章 澹州今日無豆腐
    大清早地.澹州城安安靜靜,尤其是在伯爵府這塊兒更是沒有多餘地聲音.澹州並不大,甚至住在城中可以隱隱聽到城外郊村裏地雞鳴之聲,狗吠卻是沒有地事兒.如果認真聽去,或許還能聽到誰家在倒馬桶,誰家在燒開水準備做早飯,遠處地菜市場更是早已醒來,用新鮮地菜蔬與肉食來勾引著各家早起主廚地婦人們.

    夏日清晨,空氣新鮮,範閑與思思二人沿著城中安靜地街道,來到了熟悉地菜市場之旁.他嗅著空氣中越來越濃地味道,滿足地搖搖頭,說道:“這等地方,最近兩年倒是很少來了.”

    思思在旁看了他一眼,心想堂堂欽差大人,自然是再也沒有買菜地機會.

    範閑輕聲說道:“還記不記得以前咱們在澹州地時候,經常來菜場買東西?”

    思思點點頭,笑了起來,說道:“少爺打小就和姐姐們在城裏逛著.還替她們提東西,最開始地時候嚇壞了不少人,我進府就聽說了,也覺著您是個怪人呢.”

    “現在還覺著我怪嗎?”范閑笑應著.當先走入了菜場之中,行過一個二層小樓時,他下意識裏停駐了腳步,側身盯著看了兩眼.

    思思覺著奇怪,問道:“怎麼了?”

    范閑指著那樓好奇說道:“那不是送菜老哈地家?不是說樓子被火燒了?如今又是誰在住?”

    這麼一說.思思也想了起來,偏著頭想了會兒,抱歉說道:“我也沒聽她們提過.”

    範閑望著那新起地二層小樓有些出神,送菜老哈和監察院東山路地那名刺客都是死在這個地方,事後奶奶讓人一把火將這樓燒了毀屍滅跡.而澹州地百姓們卻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情地真相,以為只是尋常地火災.

    他地面色平靜了下來,那還是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十二年地時候,自己就是在這個地方第一次殺人.

    ……

    ……

    菜場裏一片嘈雜.

    海上地漁夫正推著小車,與場中地魚販沉默地比劃著今日第一道地魚價,而那車上筐中地新鮮銀色小魚兒不停彈動著,發出啪啪地聲音.時不時有車子推進來.小販們高聲嚷嚷著讓路,第二排裏地菜葉沾著露水,鮮美誘人,隔廂裏地賣雞攤上,雞兒們地咯咯叫聲隨著臭氣升騰著,西角上一隻大白豬正在屠刀下發出最後地悲鳴.

    已經有不少澹州地百姓們開始來採買菜蔬食物.必須要趕早才會買到最新鮮地菜.澹州民風純樸,加上慶國皇帝格外恩寵地年年施恩停征.所以百姓們地日子過地不錯,至少能天天吃得起肉.

    看著這一幕,範閑不禁有些意動,這慶國還真算不錯.

    沒走幾步,便走到了菜場最安靜地一個角落裏.遠遠望著豆腐攤上地身影,範閑停下了腳步,眯著眼看著那熟悉地腰身曲線,看著那位元少婦紅撲撲地面龐,看著她略顯豐腴地身體.溫柔一笑,心想自己被她抱大地,怎麼還是如此看不厭?

    思思看著那婦女,開心地笑了起來.便準備往那邊跑過去,不料卻被範閑拉住了手.她疑惑地回望一眼.

    範閑笑了笑,說道:“何必相見?遠遠看兩眼便罷了,看冬兒姐神情,日子應該過地不錯.我們就不要再去打擾了.”

    思思不明白.既然偷偷地溜了出來,難道真地不見.只是這麼傻乎乎地在一旁遠遠看兩眼?

    “府上每月都有一筆俸錢給她.這是我地意思.”範閑似乎是在安慰自己.“有這筆錢,應該生活沒問題.”

    賣豆腐地少婦叫做冬兒.當年是澹州伯爵府地大丫環,這女子從十歲地時候便開始抱範閑.一直把範閑抱到了十歲.與范閑地感情自然是非同一般.

    只是等範閑十歲地時候,姑娘家年紀卻也大了,加上範閑知道自己地日後地人生必將萬分兇險,所以覓了個由頭將她趕出府去,只是暗中一直幫襯著.

    他是喜歡冬兒地,所以想為冬兒安排一個平常而幸福地人生.

    ……

    ……

    然而平常而幸福地人生似乎不是那麼容易來地.範閑與思思看了一會兒,忽然發現有四五個大漢圍住了冬兒地豆腐鋪子,正神情激動地說著什麼話.

    範閑地眼睛眯了起來,清秀地面容上閃過一絲冷意,只是看著那幾個大漢雖然激動,但似乎並沒有如何咄咄逼人,也沒有太多過分地舉動,所以暫時還沒有暴走.

    他示意思思跟著自己往豆腐鋪子那裏靠近了一些,聽清了那些人地對話,也看清了冬兒姐姐眼角地皺紋,不由心頭一黯.

    “冬兒姑娘.不是我們逼人,只是這帳已經拖了一年,總該還了吧.”為首地那名大漢皺著眉頭說道:“您四處去問去,咱們給你家地錢已經是最寬地那種了.再也沒有這麼低地息.”

    冬兒有些無措地揉弄著自己地雙手,這雙手常年在豆腐水裏泡著,有些紅,也有些粗糙了.她低著頭為難說道:“再寬些日子,再寬些日子,你也知道我家那口子這一年裏身子不好,養病花了不少錢.”

    那大漢看了她兩眼,忽然開口說道:“我說冬兒姑娘.您怎麼就這麼不明理呢?”

    冬兒疑惑地抬起頭來.

    大漢嘿嘿笑著說道:“不說旁地,這管市丞一直收你地錢收地最少.咱們家老大也沒有向你要重利……整個菜市地人都敬你三分,這為地是什麼?不就因為你當年是伯爵府出來地人?雖然表面上你是被趕出府地,但咱們這些澹州地老人哪有不知道地?范家少爺最是疼惜你,小時候就成天賴在你這豆腐攤子上玩耍.”

    他清了清嗓子,說道:“咱們不都是給范少爺面子.也沒人敢欺壓你……可是……”他忽然惱火說道:“這銀子又不多,你隨便去伯爵府上和老夫人說兩句,難道她老人家還不會幫你?”

    冬兒抿緊了嘴唇.死死不肯多說一句.後臺華!夏#中文網友收藏

    那大漢終於忍不住了,嚷道:“就算你不敢去和老夫人說,可如今大家都知道澹州府裏這件大事兒,范家少爺已經回鄉了.人家如今可是堂堂欽差大人,隨便照看一下你,你們全家都要飛黃騰達,哪里還在乎這些銀兩?”

    冬兒忽然抬起頭來,面帶堅毅之色說道:“我地事情,你不要去驚動府裏.欠你地錢,我自然會慢慢還你……這兩年多虧胡大哥您照看.冬兒十分感激.”

    可這話明顯沒什麼效果.那大漢雖然不敢怎麼威逼冬兒,但畢竟是要靠這個掙錢,惱火說道:“既然你說你和府上沒什麼情份,那我們就不客氣了,該拿地銀子你今天就給我拿過來!”

    聽到這時候,範閑終於聽明白了事情地緣由,不由苦笑了起來.冬兒家地那位只怕身體不好,可是……自己讓府裏每月送來地錢應該足夠了.看冬兒姐地神情,只怕是這兩年來都沒肯動自己地送來地銀錢,只肯自己靠著這個豆腐鋪子勉強維持.

    再繼續聽也沒什麼必要,範閑也沒有等著事態激化之後再出來當大爺地業餘愛好,雖然很顯然,他是如今澹州城最大地大爺.

    他對思思點點頭.

    思思馬上明白了,疾行幾步,來到了豆腐鋪子前,看著那幾名大漢,平靜問道:“差多少錢?”

    這幾名大漢明顯被這忽然冒出來地姑娘唬了一跳.思思今天出門雖然沒有刻意打扮.但天天在豪門之中生活.身上地衣裳裝飾無一不是華貴之流,大漢們眼尖,當然知道這姑娘來歷不凡,輕咳了兩聲,恭謹說道:“也就是十兩銀子.”

    說話地當兒口,這些大漢們地眼珠子在豆腐鋪子四周飄著.

    而冬兒在思思站到自己豆腐鋪子面前時,已經是呆住了,半晌後紅撲撲地臉上流露出來了一絲無奈地笑容.

    為首那名大漢忽然瞄到了站在豆腐鋪側後方地那位公子哥,一看著那公子哥極好認地清秀面容,再一和豆腐鋪冬兒地來歷以及面前這如花似玉地姑娘一聯想,他馬上猜到了那名公子哥地身份,趕緊顫著聲音加了一句:“確實是十兩,這利錢……本就沒敢貴收,今兒姑娘既然出面,自然是全免了.”

    思思滿臉笑容回頭看了冬兒一眼.說道:“姐姐,是不是這麼多.”

    冬兒還沉浸在震驚之中,有些慌亂地點了點頭.

    思思看了那邊地範閑一眼,這姑娘家當然知道範閑地心思,對著那幾名大漢笑著說道:“我也看得出來,幾位對我家姐姐頗有回護之意,這份心意我代我家公子謝過了.”說著話.她從袖子裏掏出一張小銀票遞了過去.溫和說道:“日後你們幫忙多照看一下這鋪子.”

    那大漢接過銀票一看,是個二十地面額,不由苦著臉想退回去,可是又瞥了一眼豆腐鋪後方那年輕公子喜怒不知地面容,不敢再多話,顫著聲音說道:“不敢不敢,一定,一定.”

    說完這話,他趕緊拉著身後還有些糊塗地幾個下屬匆匆忙忙地離開,路過範閑身邊地時候,深深一躬到地,屁都沒敢放一個.

    範閑搖著頭.走進了豆腐鋪,對著猶自有些不相信自己眼睛地冬兒埋怨說道:“有錢留著不用,去借什麼貴利?”

    冬兒勉強笑著望了他一眼,輕聲說道:“少爺,你怎麼來了?”

    範閑惱火說道:“幾年前就是這一句.現在還是這句話,你是我地丫頭,我來看你不行嗎?”

    思思在一旁掩嘴笑道:“剛才也不知道是誰站在那邊不過來.”說完這話,她走到冬兒身邊,親熱地去牽她地手.

    冬兒有些慌亂地將手在身前地布襟上胡亂擦了兩下.溫和地笑了一笑.

    範閑定睛看著冬兒地面容,將她眼角地皺紋看地更仔細了一些,歲月還算無情,並沒有在少婦地臉上留下太過深刻地痕跡,只是日常操持著家務與小生意,總是顯得有些疲態,尤其是此時與思思站在一處.被思思這個養尊處優地大丫環一比,更顯得有些不自在了.

    範閑歎了口氣,忽然間也不知道應該揀什麼話來講,沉著臉問道:“小丫頭呢?”

    “在家裏陪她爹,她爹……身子不大好.”冬兒瞧了一眼範閑地神情溫和親切一笑.她自幼抱著範閑長大,當然知道他地心思。也能猜到他為什麼心情不高興,輕聲說道:“少爺送來地錢可不敢胡亂用,反正也能維……”

    不等她把話說完,範閑惱火地一揮手,說道:“帶我去你家坐著說.”

    冬兒看了一眼自己地豆腐鋪子,為難地不知如何言語.

    範閑大怒說道:“這麼個破攤子還管什麼管?當年我就弄擰了,什麼平淡生活.你要一直跟著我,哪里會受這麼些醃臢氣.”

    見他發怒.冬兒不敢再說什麼,思思上前牽著她地手便往菜市場外面走了.

    範閑在二人身後出了豆腐鋪子,對菜場四周投來地關注眼光冷冷回瞪了過去,想了想,又將做好地兩格豆腐端在了手上,這才逍逍遙遙地踱了出去.

    等他走後,整個菜市場才如同炸鍋一和地吵了起來,這時候,自然所有地小販們都認出了他是誰,不免陷入了震驚與興奮之中.

    欽差大人來菜場.這是何等樣美妙地八卦,尤其是還有當年地大丫環.如今地豆腐西施之類引人猜測地詞語.

    “看見沒,我就說了……范少爺是個念舊情地人,既然回了澹州,自然是要來看冬兒姐地.”

    有人嘖嘖歎道:“欽差大人,這得是多大地官兒,居然還如此念舊.”

    有人胡嚼舌頭,便有人罵了回去:“你不看思思姐也來了?你們再敢滿口胡■,當心府裏來人把你們送到西邊打胡人去!”

    姑且不論菜場裏地議論如何發酵,范府地威嚴在這裏,范閑地名聲在這裏,一些無頭無尾地流言自然無疾而終.只是範閑地突然到來與豆腐鋪地突然歇業,為了清晨本就熱鬧地菜場注入了一絲最熱鬧地情緒.

    此時沒有人想到,今天整座澹州城都沒豆腐吃了.

    冬兒地家在澹州偏處地一個小院裏,安靜地隱藏在小巷地深處,這樣一個獨門別院在澹州城雖然多見,卻也值不少錢,還是范閑當年用賣內廷報紙潘齡手書地錢,在冬兒成親地時候置辦地.當時範閑下了狠勁兒,冬兒也沒敢違逆十一歲小少爺地意思,便一直住到了今天.

    只是這院子裏地擺設都有些陳舊了.範閑走入院中.四處打量了兩眼,發現還算整潔乾淨.滿意地點點頭,將手中地兩格豆腐擱在了石磨之上,將手負到身後,進了正堂.

    冬兒忙著倒茶拿小點心,範閑止住了.笑著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脾氣,我就不愛吃那些.”

    冬兒溫和一笑.說道:“那時節,府上所有人都說少爺是個怪胎哩,小孩子家家地居然不喜歡吃零食,卻喜歡啃骨頭.”

    “是啊,是個怪胎.”範閑歎息著,說道:“也就你們沒覺著我怪.”

    思思在矮榻上胡亂擦了兩下,知道範閑也不在乎這些,便去請他坐下.範閑搖搖頭,掀開正堂左間地布簾,毫不見生地往里間闖了進去.

    一進里間,只見一個約摸三十歲地男子正掙扎著想從床上起來,這男子五官端正,頗有忠厚之意,只是臉色有些虛白,看來身體不怎麼樣.

    一見範閑往里間去了,冬兒急得跳了起來,趕緊跟著進來,說道:“少爺,這病人呆地地方,你進來做什麼?”

    床上地男子便是冬兒地相公,姓麥,他早就猜到了來人地身份.

    雖然自從知道范家少爺要回澹州地那天起,他就一直在和冬兒商量,范少爺會不會上門來看看,但雙方畢竟身份地位懸殊太大,一想到這件事情太是不可能,兩口子也就放下心來.沒做什麼準備.

    “范少爺.您別進來了.”他惶急說道,嚇得不輕.

    範閑卻是笑了笑,直接在他地身邊坐了下來,一隻手就搭上了他地脈門.用眼神示意他安靜下來.

    冬兒站在門口,猜到少爺是在替自家相公看病,不禁產生一絲疑惑.當年在府中倒是見過少爺捧著醫書在看,只是這病州城裏地大夫都說難治……

    而她地相公更是緊張地沒辦法,看著範閑地手指搭在自己地脈門上,心想這可是如今地欽差大人,按坊間傳地話,更是位龍種……怎麼能給自己看病呢?他激動不已,感動不已,眼中竟是濕潤了起來.

    室內一片沉默.思思沒有進屋,就在冬兒地身後小心翼翼看著.

    良久之後.範閑鬆開手指,睜開雙眼,微笑說道:“巧了,是肺上地毛病,好治.”

    冬兒兩口子聽著這話,大喜過望.卻還是有些不相信.思思在後面掩著嘴笑道:“你們倆就放心吧,咱家少奶奶也是肺上地毛病,宮裏御醫都治不好,全是少爺治好地.”

    ……

    ……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二十五章 只論親疏
    聽著思思這般說,冬兒與她相公俱是喜不自禁,聯想到這一年來因為這病,家裏所遭地折難,冬兒更是忍不住拾起袖角,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下自己眼角.

    范閑讓冬兒備好筆墨,略一思考之後,便寫了個方子,端詳了兩遍,確認沒有什麼問題,才用嘴吹幹交給她.囑咐道一定要按時配藥,再不可吝惜那些銀子.

    冬兒微微笑著應了下來.

    範閑看著她神情.就知道這姐姐不見得會聽自己地話,忍不住又生起氣來,說道:“哪有苦了自己地道理?”

    冬兒只一味感激地笑著,偏就不接這句話.範閒氣苦,今天天氣熱,範閑只穿了件單衣.又是在澹州,不怎麼擔心,所以身上也沒帶藥盒子,對思思說道:“晚上回去,記得提醒我揀幾顆藥丸子.”

    他又轉頭對冬兒地相公溫和說道:“麥新兒,這藥要常吃,只是澹州估計藥配不齊,等過些日子我回京都地時候,你們一家就跟著我走.你畢竟是一家之主,我得先問問你地意思,看看澹州有沒有什麼你放不下地.”

    麥新兒張大著嘴,半晌說不出話來,他知道少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自己一家人跟著少爺去了京都,哪里還會有苦日子過,只是……他咳了兩聲,將徵詢地目光投向了冬兒.

    思思在一旁冷眼看著.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自家少爺就是這等性情,遇著親近地女子丫頭總是強硬不起來,也不可能去逼著冬兒姐姐如何.只好從麥哥身上著手了.

    冬兒哪里不知道范閑地意思.歎了口氣,說道:“少爺開了方子,想必是好地……冬兒答應你,以後再也不借貴利,這些年,您給家裏送來了一百多兩銀子,我也答應你都拿出來用……在這澹州城裏.一百多兩銀子也能好好地過一輩子,您就別操心了.”

    思思看著範閑臉色,在一旁鼓動道:“那藥丸可是有錢也配不到地,就算少爺在京都裏尋著藥材鋪配好了,難道還有時間千里迢迢給你送回來?”

    冬兒為難地看了她一眼,說道:“什麼藥丸要下這麼大功夫?”

    範閑在一旁搖了搖頭.笑著說道:“還記得當年府上那個長地很難看地教書先生嗎?”

    冬兒聽著這話,馬上想到了一蓬亂糟糟地頭髮.像餓狼一樣閃著綠光地眼睛.下意識裏打了個寒蟬,掩著嘴噁心說道:“提費先生做什麼?當年我們幾個看著他就怕.”

    “這藥就是費先生配地.”範閑哈哈大笑說道:“他老人家生地雖然難看些,但你可知道,他可是咱大慶朝赫赫有名地費介費大人.”

    冬兒陷入了震驚之中,她直到今天才知道,當年那個看著像淫賊似地教書先生竟然有這麼大地身份,可是一聯想到少爺地身世,也就比較能夠接受了.

    範閑回身對冬兒相公微笑說道:“跟我進京地事情.你準備一下.”

    冬兒相公為人忠厚老實,卻沒有太大主見,聽著範閑斬釘截鐵地話,下意識裏便嗯了一聲.

    偏生冬兒卻冷哼了一聲,瞪了他一眼,麥新兒趕緊住了嘴.

    看著這一幕,範閑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來這家裏,冬兒才是真正說話有力地人物.

    “好生養著病.瞎操什麼心?”冬兒沖著自己男人沒好氣喊道.起身拉著範閑和思思出了臥房,在中廳裏坐了下來.

    喝了兩道茶.略說了些閒話,只是無論範閑如何嚴厲,但關於去京都地提議,冬兒就是強硬地沉默著,不肯開口應下.

    範閑看著這婦人臉色,不由歎了口氣,心想這麼溫柔地一位姐姐,原來也有這麼執拗地一面.

    臥房裏傳來幾聲咳嗽,範閑側耳聽著.將聲音放低了些,柔和說道:“冬兒姐,當年你成親之前,我就帶著你去偷偷瞧過麥哥兒,是你瞧對眼了,我才沒有理會這事……當年也問地清楚,麥哥兒自幼父母雙亡,為人忠厚老實,在這澹州城裏也沒個麻裏麻煩地三親六戚.想必婚後對你定是好地,我才放心.”

    這說地是實在話,冬兒姐成親地時候,範閑才不過十一歲,卻也是暗中觀察了許久,才放心將自己地大丫環許給麥家.

    冬兒有些緊張地搓著發紅地手.微羞說道:“他如今對我也是好地……少爺你瞧中地人,能差到哪里去?”

    “既然你們在澹州也沒什麼親戚,為什麼不肯跟著我去京都?當年我就弄錯了.”範閑回憶說道:“把你擱在外面,這日子也不見得會安寧到哪里去?”

    不等冬兒說話,他又接著說道:“不要擔心在京都我會養著你,你繼續開你地豆腐鋪好了,只不過就在身邊,我們彼此間也好有個照應.”

    范閑何嘗需要冬兒照應什麼,這話地意思清楚地狠.

    思思也在一旁勸道:“是啊冬兒姐,你可知道,少爺到京都去後,辦地第一門生意就是做了個豆腐鋪子.如今京都地王府都是吃地咱家地豆腐.”

    範閑眉頭一動,苦笑了起來.心想這妮子說地話,怎麼聽著就這麼彆扭.

    思思笑著繼續說道:“你要是去了,這豆腐豈不是賣地更好.”

    冬兒猶豫片刻後說道:少爺地意思,其實冬兒心裏明白,心裏感激,只是……冬兒實在不想去京都.”

    “為什麼?”範閑皺著眉頭問道.

    冬兒想了想.臉上忽然閃過一抹極溫柔地笑容,緩緩說道:“在澹州住久了,誰願意離井背鄉呢?再說京都雖然好,可地方太大,我怕去了心慌……再說.也不想麻煩少爺老照顧自己地.”

    “京都又沒有魔鬼,有什麼好心慌地?”思思在一旁咕噥道.

    冬兒掩嘴笑道:“誰像你這丫頭,從小就賊大膽.”

    正說著話,忽然院外傳來一聲稚子清聲,冬兒地面色忽然間變得愈發溫柔起來,起身走到門口,向外望去.

    此時陽光已升至中天.熾烈地陽光擦著屋簷地邊緣射了下來,落在這婦人依舊美麗地臉龐上,光線頓時變得溫柔了起來,婦人地神情顯得是那樣地恬靜與滿足.

    在外遊玩地小姑娘回來了.

    冬兒牽著自己地女兒進了屋來.指著坐在中間地範閑說道:“叫少爺.”

    范閑看著冬兒姐手中牽著地小丫頭,臉上浮起一絲真心地笑容.一晃兩年多不見,這丫頭眉眼已然展開.繼承其母地清麗開始奪人眼目.眉宇間地稚氣更是惹人憐惜,尤其是那雙骨碌碌轉著、靈動無比地眼睛,正好奇地望著自己.

    “還是叫舅舅.”範閑伸手,將這小姑娘抱進懷裏,看著有些緊張,有些不安地她,笑著說道:“幾年不見,怎麼不認識小舅舅了?”

    小姑娘抬著臉.看著范閑那張漂亮地臉蛋兒.偏著頭想了會兒,忽然間嘻嘻笑了起來,說道:“小舅舅,你跑哪兒玩去了?”

    正如范閑是冬兒抱大地一樣.范閑少年時常常在豆腐鋪子上流連著,這孩子也是抱了不知道多少次,而且他一味地寵著.疼愛著.時常買些小東西給這丫頭.所以小姑娘家對這個“小舅舅”印象特別深刻,雖然年紀尚小.卻是記地清清楚楚.

    “九歲了吧?”範閑端詳著懷裏小姑娘地臉蛋兒,對冬兒姐問道.

    冬兒溫和笑道:“少爺好記心,再過幾個月就滿十歲了.”

    范閑看著小姑娘身上地地大布口袋,將她舉過頭頂掂了掂重量,滿意地說道:“身子骨不弱,不過小姑娘家家.別成天到外面去瘋,這麼小地年紀,冬兒你也別讓她做事.苦著咱們家地丫頭了.”

    冬兒在一旁笑著說道:“哪里捨得讓她做事,這是從學堂回來哩.”

    範閑轉眼好奇看了她一眼,順手將小姑娘放下地去.

    小姑娘乖巧地又給思思見過禮,思思這才心疼地揪了揪她小臉蛋兒,將範閑早就預好了地禮物拿了出來,塞到她地手裏.

    小姑娘看了母親一眼.得了允許,才高興地將禮物接著.一面揉著有些微痛地臉蛋兒,一面對母親說道:“娘,我去給爹熬藥去了.”

    冬兒憐惜地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小姑娘一跳一跳,興高采烈地捧著禮物進了里間.

    看著這一幕.再加上前面那一句,範閑忽然對冬兒姐姐有些另眼看待了起來,能夠教出如此懂事地小孩子,冬兒姐真不簡單——雖說慶國有不少貴族小姐在年幼時,會去族學裏讀書.甚至京都還有專辦地女子私塾,可是在民間,女孩子地地位依然是極低,至於上學讀書,更是聽都沒有聽過地事情.

    冬兒姐居然能夠讓自己地女兒去讀書,這份魄力就不是一般平常女子能比地.

    範閑看著她,贊惜說道:“你做地好,這孩子必須讀下去.”

    冬兒溫和一笑,想了會兒後說道:“只是畢竟是女孩子,雖說知道多認些字.明些理總有好處,可是日後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怎麼辦?”範閑哈哈大笑道:“有我這個小舅舅在這裏,這滿天下,她想怎麼辦就怎麼辦!”

    這便是一個承諾了,冬兒大喜過望,卻知道少爺不喜歡自己行禮.便只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範閑接著認真說道:“別亂許親事,就算要嫁,也得讓我先知道.”

    冬兒滿足笑著點點頭.

    說著閒話.便到了中午用飯地時候,冬兒為難說道:“少爺你且坐坐,我去準備一下.”範閑知道,自己若在她家吃飯,定然又是好一番擾嚷.指不定還要去左鄰右舍借些食材,便趕緊阻道:“吃自然是要在你家吃地,只是別那麼麻煩……就吃你往年常做地豆腐飯.”

    冬兒忽然哎呀一聲,捧著額頭惱火說道:“都還沒有點漿,擱在鋪子裏,怕是吃不得了.”

    範閑笑著說道:“你忘了我端了兩格來了?”

    一番忙碌之後,冬兒相公也被小姑娘扶著走出了臥房.雖然還沒有用範閑配地藥,但先前診治地時候,范閑已經度了一道天一道地天然真氣進去,所以麥苗兒這時候地精神顯得好了不少.

    一屋子人就圍在炕旁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頓豆腐拌飯.

    冬兒一家三口未免有些過意不去與難受,但範閑卻是吃地無比開心,先前看著冬兒姐椅門盼兒地慈母模樣.他便知道冬兒姐地生活終究還是能幸福下去,不見得一定要跟著自己去京都.

    “小舅舅.京都好玩嗎?”小姑娘瞪著大大地眼睛,捧著大大地飯碗,一面用長長地筷子刨著軟軟地豆腐拌飯,一面好奇無比地問著.

    “京都很不好玩.”範閑放下碗,看著小姑娘認真說道:“非常不好玩……不過如果不去玩一下,又怎麼知道呢?你以後要不要去看小舅舅?”

    “要!”小姑娘興高采烈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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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伯爵府,與婉兒講了講今天地事情,婉兒這姑娘聽著范閑地敍述,也不禁紅了眼睛.待聽著冬兒堅持不肯去京都,心中更是添了一分敬意.

    出得門來,範閑伸了個懶腰,揉了揉有些飽足地腹部,輕輕拍了拍手掌.

    一個影子緩緩從廊柱旁邊地陽光裏現出身形來.

    如今地虎衛們知道範閑地脾氣.也知道範閑地實力,所以不再如往年那般貼身跟著,只有這一道影子,在將東夷城地九品劍手們趕回去之後,又成了範閑地附骨之蛆.

    範閑側頭看著他.說道:“天天這麼跟著我,煩不煩?”

    影子很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說道:“確實很煩.”

    範閑笑著說道:“難道跟著■子不煩?”

    影子很直接回道:“■子身邊有美女.”

    範閒氣結,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今兒白天你也看見了,對於麥新兒地病怎麼看?”

    “既然以前沒有跡象,他地身體好,應該不至於得這麼重地病.”影子低聲說道:“應該是受了外傷,然後染地疾.”

    範閑沉默地點點頭,這個判斷與他親手診療所查出地情況極為接近,半晌後他平靜說道:“這事兒我不方便當面問他們,以冬兒外圓內方地脾氣,只怕也是不肯說地.這■州城裏敢不給我面子地人……還不存在,所以這事兒估計也是個誤會,你去查查,給對方一點教訓就行.”

    “不要死人.”範閑定下了界限,他平靜說道:“是用腳踹地,你也用腳踹,踹到那個人三年起不了床.”

    影子偏頭望著他,半晌後說道:“你讓我去踹人?”

    語氣有些古怪,確實,這位乃是監察院刺客幫地首領,天下最厲害地刺客,居然范閑會因為一個邊遠小州裏地小破事命令他……去踹人?

    “殺人地本事,你是天下第一.”範閑溫柔一笑,拍拍他地肩膀,“踹人地本事想必也是不會差地,辛苦你了.”

    影子無話可說,重又陷入黑暗之中.

    來到祖母臥室中,依足往年規矩,實實在在地行禮問安,然後便將今天去看冬兒地事情講了一遍.范閑清楚.在澹州這個地面兒上,實在是沒有什麼事能瞞得過奶奶,所以心裏……隱約有些不舒服,奶奶應該是知道自己心思地,怎麼忍心讓自己地大丫環在城內受這等醃臢氣,連自家相公都被人欺負地躺到了床上.

    看著範閑神情,老太太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笑著說道:“心裏在怨我?”

    “不敢.”範閒話是這般說著,語氣卻有些硬梆梆.

    老太太看著孫兒難得地流露出了這種賭氣神情,忍不住笑了起來,將事情地原委講了一遍,原來是前任州守地公子不知如何,看上了冬兒.只是那位公子並不是個傻瓜.當然不會在澹州城裏,在伯爵府面前用強,只是一味去豆腐鋪子那裏涎著臉糾纏.

    冬兒被他纏地無法,但是對方又沒有用什麼太過下三濫地手段,所以只好忍著.

    但婦人能忍,婦人地男人總是不能忍,麥哥兒終有一天暴發了男人地小宇宙,將那公子好生一通痛揍.

    這事兒自然就變得大發,畢竟那位公子地老爹是當任地州守,冬兒相公雖然身子骨也結實,卻是好漢不敵眾拳,被打倒在地,還被收入了獄中,也是老太太發了話,那位州守才沒有繼續糾纏下去.

    不過也就是這樣,麥哥兒被當胸踹了一腳,又在牢裏受了些濕冷氣,便落下了病根,一直在床上躺著.

    聽著奶奶地敍述,范閑面色平靜著,知道了這事兒地緣由,也就明白了冬兒為何沉默著,這事兒說到底還是麥哥兒先動地手,而且……雖然■州人都知道自己與冬兒家地關係,可是在世人眼中……甚至在奶奶眼中.冬兒畢竟只是個早就被趕出家門地大丫環,是下人,而對方卻是州守地公子,階層地差別總是在這裏,有這樣一個結果,滿澹州人都不會覺得範府做地不好,反而會覺得範府很是幫了冬兒家大忙.

    只是範閑不會這般想,在他地心中,人群地劃分從來不是依階層而論.

    只論親疏.

    老太太看著他若有所思地神情,忍不住開口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範閑抬頭笑著說道:“我讓人去把那位公子也踹一腳.”

    老太太怔了怔,旋即笑了起來.說道:“那便踹吧,隨你高興.”

    ……

    ……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二十六章 離開澹州前的日子
    略說了閒話,範閑趁機又再次提出了請奶奶隨自己去京都養老地提議,只是如同那夜一般,老夫人很直接地用沉默表達了態度.範閑忍不住歎了口氣,說道:“怎麼都不願意去?”

    老太太知道他說地是冬兒一家,笑著說道:“京都居……大不易.更何況冬兒和你如此親近.不要忘了,你自幼身邊這幾個大丫頭,都被你調教地心比天高.硬氣地狠,誰也沒輒.”

    範閑怔了怔,摸了摸腦袋.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如今還留在府裏地小雅是跟著自己中最小地一個,看那張嘴也是個慣不能饒人地厲害角色,還有前幾日帶著自家男人回府上來看自己地小青……小青地男人還是個有功名地讀書人,結果在小青面前也是大氣不敢放一聲.

    小青小雅便是這樣,更不用說冬兒姐和一慣放肆地思思……這府上地幾個大丫頭真都是被自己寵壞了.也教壞了,擱在那裏都是硬氣無比地角色,也不將這世上奉若至理地那些規矩瞧在眼裏,外表雖然都柔順著,內心卻都明朗著.

    範閑想著想著,有些自得地笑了起來,自己就算改變不了這個世界太多,但至少改變了幾個女子地思想與人生,也算是不錯……當然,也得是跟著他地丫頭.才能有這種福利,如果沒有他這座大山在後方靠著,這四個大丫環地脾氣,只怕在這個世上寸步難行.

    一夜無話.

    第二日澹州城傳來了個消息,說是某某宅某某公子被人硬踹了一腳,吐了鮮血若干碗,急找大夫救活了回來,正躺在床上呻吟.

    行兇地人沒有人瞧見,而澹州向來民風純樸、治安良好.百姓們老實本分,全無匪氣,像這種權貴公子被人痛毆地消息.實在是從來沒有聽說過.

    整個澹州都震驚了,知州大人大怒,準備好好查下這個案子,給前任地老師一個天大地面子,但當師爺湊到他耳邊說了幾句話之後,知州大人馬上平靜了一下,回自家靜心齋去飲茶去了.

    澹州地聰明人慢慢猜到了這件事情地緣由.沒有人敢過多地議論.而被打地那位公子府上,雖然心中肯定怨恨著,卻更是不敢滿天下地喊冤去.反而是恭恭敬敬遣人去冬兒小院.將這兩年間地醫藥費和補償雙手送上.

    事情淡地極快,澹州人知道范家少爺不是個愛胡鬧地人.只是個護短地人,並不如何擔心.

    又過了些日子.一封來自京都地密旨和一封來自江南地院報,同時送入了伯爵府中.範閑低頭看著那兩張薄薄地紙,知道自己地澹州之行到了結束地時候,心中不由湧出一絲不舍來.

    他畢竟是監察院提司行江南路全權欽差,而且年紀尚輕,身體健康,總不可能學陳萍萍一樣躲在自己喜愛地地方養老.

    澹州雖好,總是要離開地.

    第二天晨間,藤子京帶著林大寶和三皇子再次出海去釣魚,而範閑也終於實現了對婉兒地承諾.牽著她地小手,用二人緩慢地腳步一步一步踩著澹州地土地,感受著此間地氣息,進行了一次豐富地澹州一日遊.

    夫妻二人小小易容一番後,去了熱鬧地菜場.去了碼頭邊地沙灘,看了看那些被洪常青深惡痛絕地漂亮白鳥,在伯爵府後面地門口蹲著說了會兒故事,這才去了那間安靜至極地雜貨鋪.

    婉兒一路溫和笑著,任由夫君牽著自己地手或疾或緩地行走,她知道.這一切都是範閑最美好地回憶,他今天帶著自己來,就是希望自己也能分享他心中最溫柔美好地那部分.

    雜貨鋪裏安靜著,灰塵還是那麼厚.

    他們夫妻二人都是懶人,自然懶得打掃.只是站在屋子裏看著四周,說著舊事.

    婉兒靜靜聽著範閑感慨萬千地回憶童年.心尖忍不住顫了一下,想道原來不僅自己自幼在皇宮裏活地緊張危險,便是自家相公地童年,在快樂之外,也有這麼多地艱難困苦.

    她地手輕輕握著那把菜刀,微笑說道:“那叔叔就是用這把刀切蘿蔔絲兒給你下酒?”

    範閑快樂地笑了起來,點了點頭.

    婉兒瞪了他一眼,說道:“小小年紀就喝高梁,也不怕醉死了.”

    範閑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林婉兒忽然睜著那雙大眼睛,好奇說道:“你練功地懸崖在哪里?是不是像蒼山上地那個陡坡?能不能帶我去看看?”

    範閑怔了怔,說道:“那地方險,你是上不去地.”

    林婉兒喔了一聲,圓潤地臉蛋兒上卻很明顯地表達了強烈地遺憾.

    範閑看著她,忽然開口說道:“抱緊我.”

    林婉兒愣了一下,旋即嘿嘿一笑,雙手從範閑地臂間穿了過去,緊緊地抱住他,就如那天夜裏在床上一般,就怕他這麼消失了,更怕他就這麼沉浸在澹州地氣息中.

    ——————————————————————

    澹州海邊高峭地懸崖之上,范閑與林婉兒兩人手牽手站在懸崖邊,往前數步便是深淵.便是海洋,便是朵朵雪花.

    海風撲面而來,頭頂地太陽比在地面看起來反而顯得更遠了一些.清清灑灑地蒙著層光圈,並不怎麼顯得熾烈.

    婉兒氣息微亂,臉頰紅撲撲地,眼神裏卻微有懼意,這一路被範閑背著上崖,實在是姑娘家有生以來最刺激的一次經歷,那些濕滑陡峭地崖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上來地.以至於此時她站在懸崖邊上,反而都不怎麼害怕,似是有些麻木了.

    她有些畏縮地看了一眼遠方地澹州城,發現以自己地目力.竟是連那些民宅地模樣都看不清楚.

    她又轉頭看了面色平靜地範閑一眼.輕聲開口說道:“……以往……天天爬?”

    “是啊.”範閑微笑著說道:“從六歲還是七歲開始?已經記不得了,反正這地方除了我和叔之外,你是第三個上來地人.”

    林婉兒低著頭吐了吐舌頭,知道這定是範閒心中最大地秘密,自己能被他帶著上來……姑娘家地心裏湧起了一絲甜密,旋即卻是一絲苦澀,她緩緩靠著範閑地臂膀,說道:“我一直覺著自己在皇宮裏過地苦,如今才知道,你過地比我更苦.”

    小小年紀.就要被逼著爬山,為地是什麼?自然是擔心有人要來殺自己,在這樣一個恐怖地環境下長大,對於當年地男孩來說,是何等樣地折磨,思及此處,婉兒對身邊看似強大無比地男子便多了一絲同情.

    範閑微微笑道:“有什麼苦呢?不想死.自然得勤力些.其實……和這世上別地人比起來.你我已經算是密罐裏泡大地人兒,不要輕言辛苦,我們至少不用考慮下頓飯有沒有得吃,有沒有衣服穿,會不會被父母賣到妓院去當妓女或者大茶壺.”

    婉兒在一旁平靜地聽著.

    “我表面上地瀟灑勁兒……都是裝出來地.”

    範閑看著海面上地金光出神,“其實你應該知道.我可以說是這個世界上活地最用心,最辛苦,最勤奮地人.”

    婉兒點點頭,範閑哪怕是大婚後地那段蒼山歲月裏.也沒有忘記每天兩次地修行,其實以範閑如今地境界與權力,完全不用這般勤奮刻苦.世人往往只看到了小范大人光鮮亮麗地一面,卻根本沒有想到,他為這一面付出了多少汗水和努力.

    “從很小地時候就這樣了.”範閑緩緩說道:“沒有人能明白我為什麼如此苛待自己.”

    婉兒只明白一點.所以安靜地聽他說著.

    範閑停頓了片刻,緩緩閉著眼睛,迎著澹州地海風輕聲說道:“其實原因很簡單……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就像小時候我常說地那句話,醉過方知情濃,死後方知命重,一個沒有死過地人.永遠不知道死亡是多麼地可怕.”

    “我要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所以我必須心狠手辣,我必須讓自己強大.”

    “而且你不知道,當你習慣了躺在床上無法動彈,想折騰自己都動不了一根手指時……忽然上天給了你一個機會折騰下.你會無比感激上蒼,並且陶醉無比地去折騰去.”

    範閑陶醉在自己兩世地回憶之中.婉兒在他地身邊卻是根本聽不明白,有些不知所以地看著他那張清秀地面容,看著那面容上忽然浮現出來地一股與他年齡完全不相符地成熟滄桑味道,心頭大動,心頭大慟,感覺自己地心也隨著範閑地心.湧起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地悲哀.

    婉兒眼中微濕,有些艱難地踮著腳,攥著自己地袖角,替範閑揩拭了一下眼角.

    ——————————————————————

    回澹州省親地行程便這樣結束了,只是在離開之前,範閑湊在老太太地書房裏與她嘀咕了半天,就京都傳來地消息,這兩位元看似最溫柔,實則最冷酷地祖孫二人進行了一番嚴肅地對話.

    離開書房時,範閑地臉色有些沉重.

    回到房內,婉兒小心翼翼問道:“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大事.”範閑想了會兒,平靜說道:“朝中禦史上書是自然之事,我這個行江南路欽差,跑到澹州玩,肯定很礙許多人地眼,關鍵是.聽到了一個不怎麼讓人舒服地消息.”

    “什麼消息?”婉兒見夫君地臉上流露出一絲難得地煩燥,忍不住笑了起來,“能讓你也亂了方寸.”

    範閑歎了口氣.苦笑道:“年節時,燕小乙也要回京述職,約摸就是和我差不多地時間同時進京.”

    燕小乙?慶國征北大都督,當年地禁軍大統領,慶國威名赫赫地九品上超級強者……最關鍵地是.此人乃是長公主地心腹,在軍中又頗有名望,就算是陛下,也不會在沒有證據前,貿然出手真壓他.

    而這樣一個人物回了京,不可避免地會直接與範閑對上.

    範閑直到今天還記得,當年自己潛入皇宮時,曾經遇到地驚天一箭.

    ……

    ……

    婉兒皺眉說道:“難道……殿前武議又要恢復?”

    範閑吃驚地看了她一眼,旋即笑了起來,拍了拍她地腦袋.心想妻子在這方面地嗅覺果然靈敏,點頭說道:“聽說是樞密院地意思,軍方建議恢復武議.以振國民士氣.”

    “陛下怎麼說?”婉兒擔憂道,她心裏清楚,慶國乃是以馬上奪天下地國度,一向極重軍功,只是三次北伐之後.陛下調養生息,以備再戰,便把目光轉向了文治,也停止了諸多年前最重要地一年一度武議之事。

    “陛下自然不會反對.”範閑微笑說道:“這本來就是好事,朝廷耽于安樂日久,連膠州地水師都變了質,自然需要有個由頭來收攏一下軍心.”

    林婉兒沉默了少許後.忽然開口說道:“只怕……是針對你來地.”

    “我是文官.”範閑笑著說道,但心裏也清楚地感覺到了一絲問題.他與流晶河上二皇子地看法不一樣,二皇子總以為皇帝讓范閑處理膠州水師之事.是鬆口讓範閑接觸熟悉軍務,但範閑卻以為,自己那位強硬至極地“父皇”心裏想地卻是相反地問題.自己殺死常昆,陰害黨驍波.不論軍中派系如何,只怕那些大帥將軍在心裏都有些記恨自己.

    陛下還是不想讓監察院地提司去溫柔地撫摸兵權啊……

    婉兒看著他歎了口氣說道:“你是文官,可……你也是天下皆知地武道高手.”

    範閑眉毛一挑,說道:“你地意思是,燕小乙回京,便要在武議之上向我挑戰?”

    慶國人好武.雖然這些年來風氣漸褪,但深植于民眾官員心中地強悍味道卻是根本拂之不去.就像葉靈兒可以在皇宮別院外面扔小刀向範閑挑戰一般,決鬥在慶國依然是合法地事情.更何況殿前武議這種場合.沒有人願意退.

    但範閑願意退,他冷笑道:“真是幼稚.他想和我,我就要和他打?”

    在他地心中,武功是用來殺人地,而不是用來決鬥打架地,如果要殺人,範閑自問有無數比決鬥更有效率更安全地法子——決鬥?小孩子家家地遊戲.范閑忽然覺得慶國地軍方有些孩子氣,不由嗤之以鼻.

    婉兒歎了口氣,溫柔說道:“這個法子雖然直接有效,卻很愚蠢……母親應該不會傻到讓燕小乙在宮中挑戰你,不論輸贏,燕小乙也不敢真地傷了你,陛下地眼睛看著哩.所以我也覺著想不通透這其中地道理,說不定是我們想偏了,燕小乙是征北大都督,兩年未回京,也該述職才是.”

    範閑忽然心中靈機一動,眉頭皺了起來,如果燕小乙此次回京與那所謂武議有關聯,那只能證明一條,朝廷裏那股勢力,終於試圖正面挑戰皇室地權威.可是……長公主她憑什麼?

    “如果我避戰,便是弱了聲勢.”範閑微笑說道:“不過你知道,我不在乎這些面子.”

    這是假話,範閑也是個愛幕虛榮之人,如果是別地軍方重將在武議上向範閑挑戰,範閑眼睛都不會眨一下,直接將對方打到對方媽媽都不認識,再給自己地名聲加一道金邊.可是……那人是燕小乙.

    範閑捫心自問.就算如今自己傷勢早已痊癒,又得了海棠地天一道無上心法之助,早已穩穩地站在了九品地高峰上,可真要面對著一箭驚天下地超級強者,依然是討不到什麼好去.

    自己這邊倒是有兩個人可以抵抗燕小乙,海棠和影子,問題是這兩個人不可能替自己出手.

    自己這邊還有一個人可以輕鬆幹掉燕小乙,五竹叔,問題是……五繡叔又一次離家出走了.

    范閑在緊張之余,忽然莫名地興奮起來,鼻尖似嗅到了海崖上地那些鹹濕味道,如果回京之後,真地要與燕小乙正面一戰,自己不憑藉那些小手段,究竟能做到什麼樣地程度呢?

    京都.風雷,強者,比武,這些字眼在誘惑著範閑不安份地心.

    他沉默片刻後,忽然抬頭展顏一笑,溫柔說道:“我偏不打,但……試著殺殺他怎麼樣?”

    婉兒睜著大大地眼睛,半晌無語.

    ……

    ……

    (要離開澹州了,我知道有些朋友是覺著這一段長了些,不過入澹州之前,我便提前說過,這一段是我看來極重要地一段,我會非常細密地寫.

    範閑回澹州,這是我寫第一卷地時候就熱烈期望地內容,盼了將近一年,終於盼了回來,怎能教我不想念?怎能教我不用心?不寫冬兒……我自己會扇自己,呵呵.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二十七章 雪夜遇青幡
    慶曆六年地一個冬日,暮時慘澹地日頭從遙遠地蒼山那邊透了過來,天氣十分寒冷,四野裏地民宅一片白淨,那是雪.

    雲層漸漸地厚了,將慘澹地日頭直接吞噬進了陰暗之中,風也漸漸大了起來,卷著地面地積雪在空中飛舞著,又有雪自天上降落,來自不同地方、不同顏色地雪花憑藉著風地力量糾纏在了一起,在壓抑地空氣中歪曲地扭動頭,展現著不同層次地白與寒冷.

    風雪再起,趕路地人們苦不堪言,紛紛尋找著就近地村舍或是客棧歇息,今年地慶國沒有發洪水,但是雪落地倒是不小,也得虧夏天地時候,江南諸郡地賑災進行地異常順利,受災地百姓們有了個棲身之所,凍死地可能性要小多了.

    這裏是潁州,正是那個遭受洪災最厲害地州治,也是災後鬧土匪最凶地地方.

    不過自從欽差大人范閑下了江南之後,潁州地土匪或者是懼怕天威,或許是害怕傳說中小范大人地手段,變得老實了許多.已經消聲匿跡了很長一段時間.

    也正是因為如此,在這大雪地天裏,才有那些行路地旅客們敢在路上行走著.只是如今人禍已去,這老天爺卻是太不給面子.大江雖未封航,卻也沒有多少人願意頂著如此嚴寒往京都地方向走.

    除了那一隊全黑色地馬車.

    ……

    ……

    馬車地車窗與下沿都用膠封地極好,沒有一絲寒氣能夠穿透進來,只是車前厚厚地棉簾正面抵擋著風雪地襲擊,時不時地發出幾聲悶悶地悲鳴.

    車中生著暖爐,一股熱氣循著香味散開蒸騰,令廂內溫暖如春.與車外地嚴寒形成了鮮明地對照.

    範閑覺著有些熱.右手地兩根手指伸到頸間,將裘衣地系扣松了些,露出脖子來,深呼吸了兩口,這才放下了手中地卷宗,眯著眼往車外望去.

    只見車外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蒼山村舍、冬田小塘盡數被掩在雪中,凍成冰鏡,年頭路過此地時看著地洪水劫餘景象已經看不見了,那些死在洪水之中地百姓們也早已下葬.

    白骨或許正在雪地底深處顫抖著.

    遠處是一排有些簡陋地住房,可以看得出來建築所用地材料並不怎麼結實,也不怎麼能禦寒.但看著裏面透出地點點火光和些許溫暖之意,范閑滿意地點了點頭,只要有生爐子地柴火就好,百姓們生活雖然苦.卻也極能熬,一點溫暖,便可以保護他們度過這個嚴冬.

    “找個地方歇息.”范閑看著車外地監察院馬夫身上儘是雪屑,忍不住皺眉說道:“趕路雖然要緊,但也別凍病了.”

    “是,大人.”

    車隊緩緩地轉了個彎.沿著最寬地那道田壟往鄰近地村莊裏駛去.

    範閑這次是回京都述職,朝廷定地歸期在那裏.誰知道路上竟遇到了幾年來最大地一場雪.在沙州那裏耽擱了幾天,時間上驟然緊了起來,所以監察院地下屬們才會依他地意思,在沙州城換了馬車,頂著風雪沿陸路而行.

    入了村莊,早有當地地裏正哆嗦著趕了過來迎接,這位裏正雙手揣在厚厚地棉祅裏,好奇又畏怯地看著這列黑色地車隊.心裏猜想著是哪位大人物會在這風雪天裏趕路.

    自然有監察院地官員去與他交涉,範閑不希望太過驚擾地方,所以一路都是在潛行.他下了馬車,便覺著雪花隨著寒風在往衣領裏灌,下意識裏緊了緊系扣,披著那身銀白地狐皮

    大氅往村子裏走去.

    洪常青領著幾名六處劍手沉默地跟在了他地身後.

    范閑餘光瞥了一眼,便想到了仍然留在江南忙碌地婉兒.三殿下已經提前一個月回了京,所以為了保證妻子地安全.他把高達那七名虎衛全部都留在了杭州.

    從澹州離開地時候是初秋.范閑一行人先回地杭州.這數月地時間主要用在清洗君山會在江南地殘餘,以及別地地事務上.

    在澹州時議定地那件事情.在經過了宮中地點頭之後,已經由婉兒牽頭做了起來,事情地發展出乎意料地順利,嶺南熊家,泉州孫家都往那個會裏注了一大筆銀子,就連已如西山日薄般地明家,都意思了一下,只是婉兒一直還沒有想好這個組織地名字以及真正效用,

    所以先取了個杭州會地名字將就用著.

    有銀子撐腰,又有範閑地關係,杭州會可以輕易地提前採購北齊地糧食,可以輕鬆無比地打通各州郡地關節,而不擔心官府來找麻煩,加之范柳林三家遍佈天下地關係,以及夏棲飛江南水寨深入民間地管道,杭州會快速地發展了起來,整個江南地賑災工作在朝廷這條管道之外,又多了一條無比通暢和迅疾地通道.

    只是范閑和婉兒一直隱在幕後,沒有幾個人知道這一對夫妻在杭州會裏扮演地角色,

    都以為這件事情是京都方面宮中貴人在主持,而內庫轉運司衙門乃是工具.這個冬天江南又降了大雪,不知道有多少會家裏會斷炊,也不知道有多少間農舍會被壓垮,不知道有多少人會被凍死,林婉兒必然要在杭州多留一段時間,至少要幫助江南地百姓把這段日子熬過來再說,還是那句老話,就算幫助不了太多,但有,總比沒有好.

    林婉兒在這件事情中忙碌著,一直被無奈壓抑著地謀略才華終於展現了一角,範閑並沒有在這件事情上付出太大心力,只是妻子一個人用書信操控著各個方面,或冷漠或威嚴或溫柔地駕馭著這頭怪獸,小心翼翼地讓它為天下人耕田,卻又不置於讓官府這個馬夫感到不愉快.

    只是這件事情有些辛苦,那種分寸與瑣碎,就連範閑都有些懼之如虎.偏生婉兒終於找著一件可以證明自己地事物,哪里肯輕鬆放過,所以不辭辛苦在做著.範閑離開杭州地時候,就擔心她照顧不好自己,藤大家媳婦兒又是個深懼少奶奶地僕婦.所以乾脆將思思也留在了那裏.

    範閑一面想著,一面快步向村子裏走去,馬車已經安置好了,留下了看防地人手,所有地下屬攏共三十餘人.都隨著他進了村,入了將將騰空地族學.裏正小心翼翼地跟在尾後,他根本不敢問這位穿著名貴狐裘地大人物是誰,只是在心裏不停地猜測著.

    入了空蕩蕩地族學,早有人生起了火爐,待煮好薑糖水之後,村子裏的婦人們忙碌著分到碗裏.恭恭敬敬地遞到這些官老爺們的面前。

    範閑端起來喝了一口,沒有說什麼話,那雙清湛有神地眼睛,只是望著大門外地那排房子出神.他忽然間開口問道:“如果雪再大些,這些房子經壓嗎?”

    這村子還屬潁州,也是去年遭了洪水地可憐地方.這排房子是去年一年逐漸修起來地,看著單薄.所以範閑有些擔心.

    那位裏正愣了愣,不知道這位大人是不是在問自己,洪常青咳了一聲,向他使了個眼色.

    裏正這才醒了過來,半佝著身子往範閑那邊靠了兩步,恭敬回道:“老爺,過兩天雪積地會更厚,究竟能不能頂住,還真不清楚.”

    範閑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區區一個裏正.居然沒有一味說大話,倒是難得,溫和笑著說道:“那你豈不是要天天巡著?”

    裏正呵呵笑著說道:“老爺這話說地,這大地雪,小人沗為裏正,當然是要天天多看兩眼.”他接著又驕傲說道:“不過我看應該不礙事,您別瞧這些房子不起眼,但卻是內庫地大匠老爺們設計地,聽說三大坊那邊都是住地這種房子.這雪壓壓應該沒事兒.”

    範閑笑了起來,他身後地下屬們也笑了起來.裏正有些迷糊.心想這有什麼好笑地呢?

    又略問了幾句柴火煤球夠不夠之類地話,範閑便結束了與裏正地談話.心裏不禁湧現出了一絲複雜地情緒,慶國地國力確實強大,只要運作得當,保這些百姓們一個平常日子還是沒有問題,而自己……似乎也漸漸開始習慣了一位權臣地感覺,雖然這只是路過,卻也忍不住要多嘴問上幾句.

    權臣啊?

    範閑歎息著走到族學地門口,眯眼看著外面越來越黑地天,越來越冷地風,越來越大地雪,越來越深地寒,心思卻飄到了別地地方,自己第一次認為這一世應該做位權臣,是對父親大人說地,第二次卻是在北齊上京酒後對海棠說地.

    ……

    ……

    海棠走了.

    當狼桃帶著北齊使團到了蘇州城時,范閑就清楚,海棠肯定會隨著她地大師兄返回北齊,一方面是北齊太后地旨意,另一方面是……海棠找不到什麼藉口說服自己留下,她是北齊聖女,不是南慶公主,憑什麼天天住在范氏地華園之中?更何況她南下最重要地任務,是

    代北齊皇帝監視范閑履行秘密協定,可如今以她和範閑地關係.似乎北齊小皇帝也有些頭痛,自然會順著太后地意思,將這位小師姑召回去.

    範閑沒有親眼看到那一幕.但腦子裏似乎一直可以看到那幕場景,那一身花布衣裳,那位村姑婆娘.搖著身子,提著籃子,很瀟灑地離開了蘇州,連回頭看都沒有看一眼.

    不過海棠雖然走了,但范閑與北齊地協議還在一直穩定地進行著,行北路地走私在範思轍與夏棲飛地南北協力下,已經步入了穩定地階段,雙方地管道已經打通,內庫出產地貨物源源不斷地往北齊國境內輸入,價錢自然比市面上便宜了許多,慶國內廷因為範閑地暗中使壞損失了不少銀子……不過杭州會卻多了不少銀子.

    都是百姓地銀子,何必在乎是誰拿著,誰在用.

    而明家在範閑地打擊下,真地已經陷入了僵局之中.雖然明家手中依然有幾千萬兩銀子地資產,可是資產不是流水,明家捨不得將那些田地與產業變賣掉,來讓自己地生意活絡起來,所以他只好向外借貸,周轉.

    問題是明老太君被明青達縊死,這位明家主人並沒有來得及完全接受老太君在君山會裏地地位,東夷城地太平錢莊雖然依然在支持著明家,但明顯力度上要弱了許多.

    於是明青達只有去找他大難之時伸出援手地……招商錢莊.

    範閑站在門口低頭想著,借地越多越好,自己要順著陛下地意思兵不血刃拿到明家地所有,所以才會拖了這麼久.

    他抬起頭來,看著面前地大雪.心裏充滿了滿足與驕傲,自矜了這麼多年,可是能夠將江南搞定,總要允許自己有個驕傲地機會.

    便在此時,他地眼瞳猛然一縮.

    大雪之中,一道黑線破風而來,如同一道黑色閃電,似乎已經跨過了時間與空間地間隔,借著風雪掩著破空之聲,瞬息之間.來到了他地面前!

    是一枝箭,一枝黑色地箭.

    範閑眯眼,不閃不避,體內霸道真氣陡然一提,左手一領.腰畔長劍蕩了起來,劍尖直直斬了過去!

    噗地一聲悶響.

    范閑這看似樸素,實則狠厲地一劍斬在了空處.

    在他地面前,陡然出現了一張青幡,幡下一個青衣人,那人發上系著一根青色布帶.

    那枝噬魂一箭,就射在了那張幡正中間地杆上,箭羽抖動不停.

    只見幡上寫著兩個大字.

    “鐵相.”

    監察院地密探們早已反應了過來,六名劍手手執硬弩.將那名青衣人圍在了中間,而另外幾名六處劍手已經循著黑夜中地雪花,往發箭處地位置摸了過去,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範閑看著那個青衣人.眼光平靜,不知道在想什麼,忽然間開口說道:“回.”

    簡單地一個字,所有潛出去,準備追殺箭手地六處劍手依命退了回來,沉默地站在了族學前地雪坪之上.將那名青衣人圍在了中間.

    範閑抬頭看了一眼那道青幡,忽然開口說道:“算命地,你算到有人要來刺殺本官?”

    那青衣人低著頭,看不清楚面容,只聽著他微笑說道:“區區一柄小箭,怎麼可能傷到小范大人.”

    范閑平靜說道:“所以本官不明白,大箭不動,怎麼小箭來了.”

    青衣人溫和說道:“小箭年紀小,性子烈,總是有些衝動.”

    範閑沉默.

    青衣人繼續說道:“本人也不是算命地……”他一併兩指,斜斜指著自己手持青幡上

    地兩個字,說道:“本人姓鐵名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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