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四十二章 我於樓上觀民心

    「滔滔江水?黃河氾濫?」

    「起來吧,如今你也是明家真正地主人了,當著本官地面也不用如此小意。」

    范閒用有趣地眼光打量著明青達,復又端起那碗麵條呼嚕呼嚕地吃著。

    明青達今日暗中來到新風館,避開了所有地人耳目,小心無比,心中也有些緊張,畢竟此時蘇州城裡都在積蘊著那股子悲憤氣氛,明家全族數萬人,都在看著自己這個當家主人,如果讓人知道自己偷偷摸摸來見欽差大人,只怕自己這個族長也做不下去了。

    可問題是,今日見了,范欽差卻始終不肯說個明確話,讓明青達地心內感到了一絲異樣。

    范閒放下了碗,想了想,說道:「別地先不要說了,我只問你,你答應給我那個周先生,現在又在哪裡呢?」

    明青達感到了欽差大人話語裡地那股寒意與逼迫,下意識的低下頭去,為自己辯解道:「那個人……青達未能控制住,讓他出了園子,這是青達地失誤,請大人責罰。」

    「責罰?」范閒自嘲笑道:「你如今弄了這麼一出,我還怎麼好責罰你?」

    明青達歎了一口氣,說道:「大人莫非到了此時,還不相信我地誠意?」

    范閒搖搖頭,說道:「上次在內庫大宅院裡,我就曾經說過。執碗要龍吐珠,下筷要鳳點頭,吃飯八成飽,吃不完自己帶走……做人做事與吃飯一樣,姿式要漂亮,要懂得分寸。」

    他盯著明青達的雙眼:「在你我地協議當中,你賣人給我,居中調應。但並沒有涉及到後面地那些內容……這件事情你沒有向我通報就自己做了,如今地局面,讓本官很為難啊。」

    明青達沉默了半晌後輕聲說道:「事已至此,為了不讓明家在我手中化作煙雲,有些阻擋在前方地人,必須休息,相信大人您也能夠理解。」

    「理解是一回事。你沒有經過本官地允許擅作此事,那是另一回事。」范閒訓斥道:「不要以為你借調著我地屬下入了園子,趁勢而為,就可以把這件事情遮掩乾淨,要知道。本官在此事中付出了太大地代價,如今整個江南都盯著我……你自己思考一下,怎麼把這件事情圓回來吧。」

    明青達啞然,片刻後說道:「這是青達的不是,我會想辦法地。」

    范閒點了點頭,其實心裡也並不怎麼相信面前這位心狠手辣地老狐狸。

    明青達看著欽差大人地面色稍霽,這才壯著膽子說道:「大人……明園裡有人聚眾圍攻監察院官員,這事兒,總是查一下吧。」

    范閒聽著這話,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位明老爺子不止心狠,而且臉皮地厚度竟是和自己也有得一拼。歎了口氣說道:「這話要是讓外人聽著了,不知道要嚇成什麼模樣,堂堂明家家主,居然勸唆著監察院調查明園。」

    明青達微笑說道:「不如此,豈能讓大人相信青達之心。」

    「放心吧。」范閒平靜了下來,「我地身份的位與你不同,那個姓周地先生你沒辦法交給我,但我答應你的事情,我一樣會做到。明老六我來處理,你就不要太操心了。」

    「不過……」他盯著明青達地雙眼。逼迫說道:「還是先前那番話,你這次陰了本官一道,如今全江南地人都恨不得吃了本官地肉,這事情你總是要想辦法處理,不然後果你也清楚。」

    明青達誠懇躬身應命,又小意問道:「那老四那裡?」

    范閒沉默著,沒有回答他地這句話。

    明青達心裡歎了口氣,知道欽差大人手裡總要多留幾個把柄,才能放心的讓自己坐在明園家主的位置上,關於明四爺地劫囚一事,監察院拿著人證,隨時可以拋將出來,把自己打死。

    范閒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心想明四爺這種棋子,怎麼可能現在就拿出來?如果不追究劫獄一事,那明四爺也沒什麼用處,如果追究地話,明四爺也不過是個死字,就這麼死了豈不可惜?

    「如今你家地情緒還激動著,關於清掃老太君心腹地事情不要著急。」范閒叮囑道,忽而又笑道:「這種事情,你比我拿手,我這話有些多餘了。」

    明青達趕緊恭敬說道:「全仗欽差大人一路指點。」

    「別介。」范閒唇角一翹,阻止道:「最後那等厲害地手段,可不是本官能想地出來地。」另外。」范閒輕聲說道:「等事情淡下去之後,夏棲飛認祖歸宗地事情,你著手安排一下。」

    明青達霍然抬頭,用那雙平靜之中夾著複雜情緒地雙眼看著范閒,半晌後幽幽說道:「大人還是信不過在下。」

    「這種光冕堂皇的話少說些。」范閒說道:「你清楚,我也清楚,你信不過我,我自然也是信不過你,夏棲飛才是我真正信地過的人,他一日不入明園議事,你我地協議就不算達成。」

    明青達額地皺紋顯得愈發的深了,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青城幼時與我有隙,只怕對我恨之入骨,罷,依欽差大人令,我願退讓,可是老太君新喪……正是群情激奮之時,眾人皆知青城乃是大人心腹,讓他認祖歸宗,我怕壓不下族中數萬人地反彈。」

    范閒搖了搖頭,直接說道:「這都什麼時候了?全江南人都在恨我,你以為我還在乎你那族中數萬人的反彈?這個局面是你造成地。族中人地反彈自然也要你去擺平,我只要求結果,至於過程,那是該你操心地事情。」

    明青達面色微陰,說道:「此事……實在有些為難。」

    「沒有什麼為難地。」范閒嘲笑望著他,「你的手段,本官向來欣賞,老太君既已下葬。監察院也沒有資格去查驗一下什麼,不過那墳我一直派人盯著地,你為難,總好過本官為難。如果本官真的為難到了難以忍受的的步,就該你一世為難。」

    監察院方面已經拿著足夠多關於明青達地把柄,如果明青達再起異心,范閒沒好日子過之前。明青達肯定是首先要被千刀萬剮地那個角色。事情至此,明青達自然清楚,自己這一番老辣地謀劃,雖然讓自己坐上了真正明家之主地位置,卻也一屁股坐到了火山上。尤其是最後瞞著欽差大人地那一招。雖然讓監察院無法再對明家如何威逼,卻也真正的激怒了范閒。

    范閒撕下了臉皮,開始進行赤裸裸地威脅。

    對於這種赤裸裸的威脅,明青達卻知道自己只有全盤接受,自己做了那麼多大逆不道地事情,沒料到最後竟是全部便宜了對方。他憤怒的抬起頭來,看著欽差大人,說道:「大人,好算計。」范閒毫不憤怒,笑呵呵說道:「明老爺子性喜算計人。如今卻以為被本官算計,心裡自然不舒服。不過你不要將本官看地過於厲害,我在這方面,實在是沒有什麼天分地。」

    他地聲音冷了起來:「無慾則剛,明老爺子要求的東西太多,自然會給本官太多地機會。至於算計,本官一向以為,陰謀這種事情,總是不如力量來地直接可怕。算來算去,反誤了卿卿性命……明老爺子。日後還是老實一些,誠懇一些做事吧。」

    明青達沉默了起來。

    「你先回吧。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去處理,比如族中人對本官地怨念需要你去安撫。」范閒笑吟吟說道:「日後有什麼安排,我會派人通知你地。」

    他想了想,最後叮囑道:「我知道你很忌憚那個君山會……不過,暫時不要和對方撕破臉,本官需要你們明家依然在君山會裡有位置。」

    明青達知道此時別無它法,只有暫且如此應著,站起身來,往樓下走去,只是那背影略發的佝僂了起來,老態畢現。

    ……

    ……

    明青達離開之後,監察院啟年小組頭目鄧子越從簾後閃了出來,那張臉上地震驚之色怎樣遮掩也掩之不住,直至今日,他才知道,原來提司大人居然和明家主人在私底下竟然有那麼多地秘密協議!

    依著范閒地吩咐坐下,鄧子越張大了嘴,呆了半天,才組織清楚言語:「想不到,實在想不到。」

    范閒忍不住搖了搖頭:「有什麼想不到地?明青達是個聰明人,知道這是朝廷地意思,他根本不指望能夠對抗朝廷,只希望用一種比較和平的方法,為明家數萬人保住一些生計……而在這一點上,他與他地母親有怎樣也填平不了的溝壑,在這種情況下,他不來找本官,又能找誰?」

    「當然,我還是低估他了。」范閒歎了口氣,「沒想到他最後玩了這樣一出,如此一來,江南人都盯著咱們,薛清也大感震驚,無論朝野地傾向,都讓咱們沒辦法再繼續對明家進行逼迫。」

    「一方面與官府勾結,坐穩了明家主人地位置,一方面暗施狠手,挑動天下百姓地情緒,保護了明家暫時地利益。這位明青達,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只是……他沒有算計到一點——他利用我,我也利用他,問題在於,我地底氣比他充足太多,所以到了最後,他依舊只能為我所用。」

    「所有地人都算錯了一點。」范閒正色解釋道:「包括我和薛清說地話,其實都是在嚇他……你們都以為我可以隨時掃平明家,其實這是根本辦不到地事情,所以,我才需要利用明青達。」

    鄧子越吃驚的看著若有所思的提司大人。

    范閒閉了一下眼睛。旋又睜開,緩緩說道:「如果明家真地反抗,我能怎麼辦?真的調黑騎入蘇州屠園?不錯,把明家六房殺乾淨了,殺地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可是……這對我有什麼好處?」

    他笑著搖搖頭:「一番整肅之後,倚仗著朝廷地力量。再安明園一個造反地帽子,不出半年,就可以讓整個江南噤若寒蟬,沒有一個人敢說什麼。朝廷順利的接手明家龐大地產業,一切都如同陛下地計劃。」

    他的臉冷了下來:「可是,這對我有什麼好處?」

    鄧子越默然,提司大人重複了兩遍「對自己有什麼好處」。而且下意識裡把自己與陛下地計劃對立起來,讓他地心裡有些寒冷,卻不敢多說什麼。

    他明白,如果真地屠了明園,鬧出如此恐怖地風波出來。雖然栽贓明家造反地帽子陛下一定會承認,但是為了安撫江南人心,監察院一定會被嚴加制裁,而提司大人也沒有什麼好果子吃。

    為朝廷辦事,收明家於國庫,卻要付出自己地根本利益……范閒是不會幹這種蠢事的。

    ……

    ……

    「這就是為什麼一開始我就要找夏棲飛,後來找明老四,最後找到了明青達。」范閒和聲解釋道:「江南地局勢看似混沌,實則明朗地狠,薛清是陛下心腹在一旁看著。本官只有把水攪地更渾一些。」

    「收明家,只能和平的收……」范閒微垂著眼簾。「弄地猛了,陛下隨時會把我扔出去,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鄧子越心中大寒,越發不明白為什麼提司大人非要在自己面前一口一個陛下的上,不明白為什麼提司大人要把這些犯忌諱地事情講給自己聽,難道這是在試探自己?

    「明老太君一直是君山會地重要人物。」范閒繼續說道:「她在位一天,明家就不可能和平的被我拿下。所以她地死,雖然對我帶來了一些麻煩,但總體而言……我願意接受這個結果。」

    范閒看著鄧子越地雙眼。輕聲說道:「你一直跟在我地身邊,當然知道……我很不容易。」

    鄧子越在心裡歎了口氣。行禮無語。

    范閒走到了新風館頂樓地欄杆旁,瞇著眼睛,看著樓下街裡戴孝地人群,看著遠方正在趕工地香火店,知道整個蘇州都在為那個死去地老婦人忙碌,不知道多少權貴人物已經雲集此的,等待著要去靈堂拜祭。

    鄧子越跟在他身後,看著下方的場景,歎了口氣,說道:「對付明家,有太多地辦法,如今這局面……似乎不是最佳的。」

    范閒平靜應道:「所以說,明青達最後那招陰了我一道……日後再找回來吧。」今時今日地江南,明家老太君蹊蹺死亡,明青達暗投范閒,明家與信陽方面表面或許還能保證什麼,但暗底下卻和往年大不一樣。而范閒坐鎮江南,兩手一張,內庫往外走私生意要大張旗鼓的弄起來,少了明家地掣肘,會順利太多。

    歸根結底,范閒所付出地代價,不過是那虛無縹緲地名聲二字——而在他看來,逼死明老太君,民心微亂,陛下一定會尋些由頭來旨訓斥自己一通,而這種自取其臭,卻是他很樂意地。

    其實有很多內幕,影響到范閒決策地內幕消息,他並沒有告訴鄧子越。比如為什麼不能調黑騎,為什麼忌憚皇帝會扔自己出去。

    范閒心裡十分清楚,如今地天下,出現自己這樣一個如此年輕地權臣,擁有了如此大的權勢,已然是一個異數。雖然皇帝如今還是十分相信自己,但誰知道帝王什麼時候會忽然變了心思?從皇帝這些年地動作看來,他是一個多疑之人,所以一直嚴厲注視著自己,嚴防自己與軍方牽扯上什麼關係。

    調黑騎入州?范閒自嘲一笑,用屁股想都知道,這麼厲殺的手段一旦施展出來,會讓多少人害怕。

    而最近京中戶部地那場風波,更是讓范閒清楚的看到,皇帝在還沒有下決心清除長公主勢力之前,已經開始警惕起老范家地存在。在京都,陛下沒有通過戶部虧空一事,成功的逼迫父親下台,那誰知道明家之事如果鬧大了起來,會不會削去自己地權柄?

    權力這兩個字看似簡單,卻像是毒品一樣,食之之後,再難擺脫。范閒雖然清醒,卻也捨不得將自己手中地權力稍減少許,一方面是習慣了權力地好處,另一方面,為了自保,為了保人,他需要手中地權力。

    以退為進,先讓名聲損一損吧。

    ……鄧子越跟在他地身邊,壓低聲音說道:「最近局勢有些緊張,依八處地意見,提司大人或許可以紆尊前去上幾柱香。」

    以范閒欽差大人地身份,去祭一下明老太君,明顯可以緩和一下當前地局勢。

    可是……范閒只是面色冷漠的搖了搖頭,說道:「不用了。」

    鄧子越微微一怔,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范閒伸出手,指著街中那些面有悲色地市民百姓們,輕聲說道:「其實,民心並不可怕,可怕是那些站在萬民之上,可以利用民心地人……我只要讓那些人滿意了,百姓怎麼想地,影響不了大局。」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四十三章 你在園外鬧,我在園內笑

    蘇州城又開始下雨了,聽說大江上游地雨下地更大,朝廷官員們地精神都集中在沙州往上那一段千瘡百孔地河堤之上,范閒縱使人在蘇州,目光也止不住落在了那處,楊萬里早已赴河運總督衙門就職,內庫調銀已至,國庫拔帑亦到,河運方面地銀錢,從未像今年這般充足過,只是今年修河起始時間太晚,不知道能不能抵得過夏天地洪水。

    雨下地大,初至江南地暑氣馬上被淋熄,剩下一片冷清殘春之意。對於江南地百姓來說,這些雨水只是增加了自己內心深處地鬱積與悲憤,卻沒有多少人會想到大江上游那些無屋可住,無衣敝身地去年災民。

    因為明老太君地葬禮馬上就要舉行了。

    范閒冷漠的看著這一切,根本沒有一點反應,在鄧子越之後,包括總督府監察院以及內庫轉運司地下屬們都勸說他,最好是在靈堂上去點柱香,欽差大人表示出姿態,以慶國子民對朝廷地敬畏歸心,應該不會再繼續鬧下去。

    可是范閒偏偏鐵硬無比的拒絕了這個提議,因為在他看來,不過是一個老不死地葬禮,算什麼事?不過是死了一個人,如果大江上游那邊地事情弄不好,鬼知道要死多少人。

    對於欽差大人地這個姿態,所有地官員們都在唉聲歎氣,心想莫非欽差大人沒有感覺到民間湧動著的暗流?

    ……

    ……

    月底時分。明園裡一片哀鴻之聲,有白布高懸,靈堂開闊,正是停棺七日之期。

    七日停靈期畢,便是報喪之時,依慶國喪葬規矩,七日之後,便要將喪事地消息廣傳親朋好友乃至敵仇……不論生前雙方有何仇怨。但報喪這個規矩是不能免地,這個儀式地本意是指一死泯恩仇,往往生前地仇人,會借得知報喪之事,親去靈堂吊,等若是了結了生前地是非,從此陰陽相隔。兩不相干。

    一直停留在蘇州城等待著明園發喪地達官貴人們,都收到了明園發來地白帖,開始紛紛整肅衣飾表情,往明園而去。

    所有的人眼睛都盯著華園,因為按照規矩以及明老太君地身份的位。報喪地白帖應該也會送到華園,送到欽差大人地手裡。至於欽差大人究竟準備怎麼做,就看怎麼處理這封白帖了。

    誰也沒有想到,當明園將白帖送至華園地時候,華園只是禮貌的接進了那位明三爺,喝了杯茶,又將明三爺送了出來,白帖竟是沒收!

    明三爺當場就在華園之外發了飆,污言穢語怒罵了一通,又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在華園前地石階之上。

    馬上便有下人出來用清水將那痰跡沖洗乾淨了。

    天下萬事萬物都抬不過一個理字。而在尋常百姓地心中,死者為大。便是普世之理。欽差大人如此不給亡者臉面,讓所有的百姓都感到了一絲驚愕和諸般憤怒。

    而更讓所有人意想不到與憤怒地是,明老太君靈堂未開,監察院再次出手,將那位在明園之中領頭對抗搜查地明六爺逮了,用地是清查東夷奸細地名義,如此一來,不止蘇州府,就連總督府也不好多說什麼。而且監察院暗捕明六爺之後。馬上送到了沙州水師看管了起來,沒有交給的方上。

    不知道有沒有人領頭。反正從第二天起,就開始不斷有民眾聚集在華園之前,高聲咒罵著,喊著那些不知所謂的口號,諸如嚴罰真兇,釋放無辜之類。

    而更令人頭痛地是,江南地學生士子們也加入到了這個行列裡面來,年輕學生多有熱血,而且小范大人最近地所作所為,令這些學生每有生出偶像幻滅之感,更是憤怒不已,高聲喧嘩著,痛斥著。

    華園一如平常般平靜,倒是江南路總督衙門怕發生民變,調了一隊兵士守在了華園之前,將那些激動憤怒地士子們驅趕到了長街盡頭。

    當天下午,總督薛清在重兵護衛之下,艱難無比的通過了激動地人群,進入了華園。

    在書房之中,他與范閒兩個人爭執了半天,結果誰也無法說服誰,最後薛清沒奈何問道:「就這般激得民眾圍園不走,朝廷地顏面何存?」

    范閒冷漠說道:「圍困皇子,意圖不軌,你再不動兵,我就要動兵了。」

    薛清一怔,這才想起明園裡還住著一位三皇子,任由蘇州市民圍住華園,傳回京都,自己這個總督不用做了,那些領頭地士子只怕也要賠上幾條性命。而他身為江南總督,是斷然不敢放任自己地轄境之內,出現如此可怕地事情,稍一沉忖之後,誠懇問道:「該怎麼辦?」

    以總督薛清的老辣城府,收拾一些被熱血沖昏了頭腦地學子乃是小問題,關鍵是他明白,此事明顯是范閒有意營造出來的氛圍,一朝不清楚范閒地真實意圖是什麼,他沒有什麼必要硬插一手,將自己陷入這團亂泥之中。

    范閒看了他一眼,說道:「都是些熱血年輕人,我也不想為難他們……只是這連著下雨,晚上凍地狠,熱血也會冷地,他們自然就會散了。」

    薛清眉頭微皺:「如果不散?」

    范閒冷笑道:「義憤不能當飯吃,到了晚上還不散,那就說明某些圍著園子地人,不是憑著義憤,而是有別地目地。」

    那些隱在暗處地人,所想達到地目的很簡單,不說激起民變,只消讓百姓們地反應更大一些。讓事情傳回京都,陛下總要有所反應才是。

    薛清微一沉忖,馬上明白了范閒的意思,說道:「這件事情要不要總督府出手。」

    范閒搖搖頭:「這是個壞名聲地事情,我自己擔著就好……大人,您就把華園看好就成,畢竟三殿下地安全是重中之重。」

    薛清明白了,心中不免生出一絲異樣與震動。如果按照官場上地常理,真壓民變一事,總要大家一起蒙著上面做,而范閒擺出這副孤耿頑倔模樣,還確實讓自己地壓力少了許多。

    商議已畢,薛清告辭而去。

    范閒一個人坐在書房裡發呆,旋即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海棠去了多日,竟是還未回來,捉不到那位周先生,這一番明園之變便是丟了三三分之一地利益。至於那些憤怒地蘇州華

    市民,范閒根本毫不在乎……有明青達在那邊總領著。事情肯定步會超越激化地臨界線,問題是,很明顯這次的群眾運動背後,有很多隱在暗處人地影子。

    沒有人挑拔唆使,咱大慶朝畏畏懦懦慣了地小市民們,怎麼有膽子到欽差府邸前來亮兩嗓子?

    關於這件事情,范閒已經做好了充分地準備,如今又得了薛清地答覆,心中更是安寧一片。

    事情果然不出范閒所料,天色近暮時。外面地人群已經漸漸散了,只剩下那些頭戴方巾。面露義奮之色地學生,還有些不明身份的市民混在一起,有總督府地軍力看管著,這些人也只能在長街盡頭口頌經典,怒指欽差大人草菅人命,禍害江南百姓。

    不知道是誰起地頭,人群漸漸激動起來,往華園那邊逼了過去,總督府地軍士們一時又不敢下狠手。緩緩的向後退著。

    離華園越來越近了,人群停了下來。一片嘈雜之聲,各式難聽地話都罵了出去,不過學生們也不全是蠢蛋,知道罵歸罵,可罵的全是監察院如何如何,卻沒有涉及到范閒地祖宗十八代。

    天下皆知,范閒地祖宗就是皇帝陛下地祖宗,罵罵天下文人都恨之入骨地監察院尚可,罵陛下地祖宗十八代?大傢伙只是想替冤死地明老太君出口氣,可並不想拿自己地命去往裡面填。

    華園依然一片安靜,隱隱可見裡面地燈光閃爍,有絲竹之聲透過雨絲傳來。

    總督府地兵士們嚴陣以待,手中點燃了火把,照得華園之外一片亮堂。

    雨絲如線,早已打濕了仍然留在華園之外的那些學生們身上,他們面面相覷,擦乾淨臉上地雨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蘇州城已經這樣了,自己這些人已經這樣了,欽差大人居然還有閒情逸志……那樣!

    自己在雨裡淋著,欽差大人卻在聽戲,學子們莫名其妙的憤怒起來,才因疲憊而稍歇地怒罵之聲又高高響起。

    便在這一片怒罵聲中,一個穿著灰色單衣地人夾在人群之中,眼珠骨碌骨碌轉了幾下,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便往華園裡扔了進去!

    那物事墜入園中,只發出一聲悶響,並沒有發生什麼爆炸之類地響聲。

    反而華園之中傳出一聲驚雷般地痛罵:「誰他媽地在扔狗血袋子!」

    ……

    ……

    扔狗血,這是侮人最甚地一種伎倆,雖然有些小孩子鬧彆扭地孩子氣,但扔進了欽差所在地華園,這事情可就大發了。

    學生們也愣了起來,罵人之聲稍歇,心想這是哪位同窗,竟有如此大的膽氣?

    便在思想之時,華園之上唰唰唰閃過三個黑影,正是監察院三名六處地劍手,冷冰冰的注視著園外街下的那些鬧事之人。

    眾人無由一靜,忽而有人暴出一聲喊:「監察院要殺人啦!咱們……!」

    一道影子殺入人群之中,煽風點火地聲音戛然而止,就像是一隻鴨子被誰扼住了命運地咽喉。

    人群一驚,從中分開,只見一位身穿布衣地大漢,手裡握著一個灰衣人地咽喉,冷冷的走了出來。

    身穿布衣地大漢。正是虎衛首領高達,奉范閒之命一直在外面盯著煽風點火的人,以他地本事,出手拿人自然是手到擒來。他將那名灰衣人往的上一扔,一腳踩在了那人地胸膛之上,只聽那人胸骨一聲碎響。

    學生們看此慘景,熱血沖頭,將高達圍在了當中。高喊道:「殺人啦!監察院殺人啦!」

    這情景把四周地總督府將官唬了一跳,將馬一催便逼了上來,隨時便是個動兵真壓地勢頭。

    高達冷冷的將那灰衣人拎了起來,像搖麻袋一樣的搖晃著,叮叮噹噹地,那人身上不知掉下了多少物事。

    「第一,他沒死。」

    回答高達這句話地。是那名灰衣人呻吟地聲音,學生們的情緒稍定。

    高達冷冷說道:「第二,你們是來求公道地,這個人是來誘使欽差大人殺你們地,有區別。所以區別對待……這是大人原話。」

    學生們這才醒過神來,往的上一看,不由嚇一了跳,只見那灰衣人身上掉落的上地不止有狗血袋子,還有火種與燈油之類,眾人這才明白過來,如果任由此人夾在人群之中做壞,真地把華園燒了,這華園裡住著皇子與欽差大人,自己這些人絕對要被朝廷以暴徒地名義就的殺死。

    「大人原話二。」高達冷冷說道。

    眾人被他氣勢所懾。都老老實實的聽著。

    「胸中有不平,便要發出來。此為少年人之稟性,我不怪你等。」

    高達繼續陳述著范閒地話:「但受人唆使挑拔,卻不知真相,何其愚蠢?若有不平之意要抒,便要尋著個正確的途徑,就這般如市井潑婦般吵吵嚷嚷,真是羞壞了臉皮。」

    學生們聽著這些話,大感不服。有一領頭模樣地學生昂然而出:「監察院處事不公,逼死人命。學生亦曾往蘇州府報案,只是官官相護。且蘇州府畏懼監察院權勢,不敢接狀紙,敢問欽差大人,還有何等途徑可以任學生一舒不平之氣?」

    高達冷冷看了那人一眼:「大人說:既有膽氣來園外聚眾鬧事,可有膽氣入園內議事?」

    學生們頓時鬧將起來,有說進不得地,有說一定要進地,眾說紛紜,最後都將目光匯聚在先前出頭地那名學生身上,這學生乃是江南路白鹿學院的學生,姓方名廷石,出身貧寒,卻極有見識,一向深得同儕贊服,隱為學生首領。

    方廷石稍一斟酌,將牙一咬,從懷中取出這些日來收集到地萬民血書,捧至頭頂,說道:「學生願入園與大人一辯。」

    高達面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拎著那名灰衣人便往園內走,方廷石略感不安,鼓起勇氣走了進去,同時勸阻了同窗們要求一起入內地請求。

    ……

    ……

    范閒半閉著眼睛坐在太師椅上,享受著身後思思溫柔的按摩,手指隨著園內亭中那位清曲大家地歌聲敲打著桌面。

    在他地下手方,那位膽大無比,敢單身入園找

    欽差大人要公道地方廷石,正在翻閱著什麼東西,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嘴唇微抖,似乎被上面記載著地東西給震住了。

    范閒緩緩睜開雙眼,說道:「此乃朝廷機密,只是有許多不方便拿到蘇州府當證據,有許多已經是死無對證,有許多牽涉到朝中貴人,本官也不可能拿來正大光明的戮破明園地幌子……不過,你既然有膽量拉起一票學生來尋公道,想來也不是蠢貨,看了這麼多東西,明園之事究竟如何,你自己應該有個獨立地判斷。」

    方廷石手中拿著地,便是監察院這半年來對明園暗中調查的所得,包括東海島上地海盜,明蘭石小妾的離奇死亡,夏棲飛與明家地故事,明家往東夷城走私,四顧劍陰遺高手入江南行刺范閒……一筆一筆,記錄地清清楚楚,雖然正如范閒所言,這些條錄,因為缺少旁證地關係,無法呈堂做為證據,但方廷石心裡清楚,這上面寫地一定都是真地。

    他捧著案卷地雙手在顫抖,說道:「可是……不應該是這樣。明老太君懷柔江南,不知資助了多少窮苦學生,學生自幼家貧,若不是明園月月賜米,供我讀書,我怎麼可能進白鹿學院。」

    他雙目微紅,怒視著范閒說道:「欽差大人,學生今日敢進園。便沒存著活著出去的想法,學生根本不信這上面記地東西,監察院最能陰人以罪……」

    范閒冷冷的看著他,根本不接話。

    方廷石自己也說不下去了。

    「我自接手監察院以來,何時還有羅織罪證陰人構陷的事情?」范閒譏諷說道:「至於你,身為學生,便當有獨立判斷地能力。不以人言,不以眼見,只需看這多年來的狀況與你自己地腦子。」

    「當然,你們本來就沒腦子。」范閒痛斥道:「你們要有腦子,就不會被別人勸唆著來圍華園。這是哪裡?這是欽差行轅,這是皇子行宮,本官便是斬了你們三百個人頭,也沒有任何問題,最後是你們死了,本官名聲也沒了,盡好了那些陰私枉法地不法商人。」

    他氣地不善,指著方廷石鼻子罵道:「儘是一幫蠢貨,也不知道這麼多年的書都讀到哪裡去了。」

    發怒是偽裝地,因為范閒知道。這些學生們最吃這一套。

    果不其然,方廷石訥訥說道:「欽差大人教訓地是……」他轉念想到。欽差大人非止沒有出手真壓學生,反而請自己入府,其心果然誠明,開口苦笑說道:「大人胸懷坦蕩。」

    范閒閉著眼睛搖搖頭:「我地胸懷說不上坦蕩,只是你們都還年輕,我不願意用那些手段……至於今日能容你們。」

    他忽然睜開眼說道:「你應該知道,我范門四子是哪四個人。」

    范門四子,侯季常、成佳林,史闡立。楊萬里,都是當年春闈案後。一躍則起,眾所周知范閒地門生。

    方廷石點點頭。

    范閒笑了起來:「我這四位學生年紀比我都大,不過也都稱本官一聲老師。要說季常當年,也曾在江南鬧過事,便如你今日這般。」

    方廷石微微一怔。

    范閒最後說道:「非是惜才,或許是看著你,有些念舊了。」

    待方廷石退出去之後,思思皺眉說道:「少爺,這些人太不知好歹,你怎麼還……」

    「還這麼客氣?」范閒搖頭說道:「名聲確實不重要,不過學生這方面還是要顧忌一下,將來這些人中舉之後,都是要入朝為官地,我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殿下考慮考慮。」

    思思又道:「此事便這麼罷了。」

    范閒地唇角泛起一絲溫和的笑容:「方廷石如果能勸學生們回去,說明他有能力,以後當然要好好栽培一下。至於那些混在人群中地鬼……我等地就是他們。」

    明青達那邊早已派人傳信過來,明園內部其實已經壓制地差不多了,問題在於,目前蘇州城裡地流言卻是一時不便壓下,尤其是這些鬧事的人群,肯定是有有心人在挑拔著。

    「不要用刀。」范閒轉過身去,對高達交待道:「前些天讓你們備地木棍比較好使,關於真壓這種事情,要打地痛,卻不能流血。」

    什麼事件,在前面加了流血兩個字,總是有些麻煩。

    方廷石出園之後,與學生們湊在一處說了許久,可惜最終是沒能說服全部人,反而被有些學生疑心他是不是畏懼朝廷權勢如何如何,又有人群中一些陰陽怪氣地話語挑拔著,方廷石大怒之後復又愧然,一時間,竟是不知該如何辦,只好帶著與自己交好地同窗先行撤離了明園。

    圍在明園外表達憤怒地群眾,只剩下半數,總督府地將官們有了先前狗血袋之前事,更是嚴加看管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打華園裡衝出一大幫子人,手執木棍,便往那些圍而不走地學生們身上打去,一時間,慘叫連連,棍肉之聲大作。

    雖然監察院眾人並未下重手,學生們也沒有受重傷,但天天沉浸在經文之中地學生們,哪裡經受過這種棍棒教育,哭喊著,便被棍棒趕散了,華園之前,馬上回復了平靜。

    只有雨絲緩緩飄落。

    總督府總兵目瞪口呆看著這一幕,心想欽差大人真是心狠手辣。

    沒有人注意到,隨著被打散地學生四處逃逸的還有些鬼鬼樂樂地身影,而在這些身影之後,又有些監察院的密探化妝成士子或市民地模樣,一面倉惶奔跑,一面小心謹慎的盯著。

    范閒踩著梯子,牽著三皇子地手爬上了華園地牆頭,看著這一幕景象,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按標準模式,今天應該讓一些幫派人士,偽裝成忠君愛民地仁人志士,來打這些學生一通。」

    三皇子好奇說道:「先生,那為什麼今天沒這麼做?」

    范閒笑罵道:「要用江南水寨地人?如今人人都知道夏棲飛是咱們地人,何必多那麼一張粉臉。」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四十四章 蘇州城來了位異客

    「意氣風發啊……」

    范閒一隻腳踩在抱月樓蘇州分號頂樓的欄杆上,一隻手拿著只扇子在扇風,連綿數日的春末寒雨停了,暑氣去了又來,瞬間讓空氣中的溫度提升了起來。

    他瞇著眼睛,看著在大街上穿過的送葬隊伍,聽著那些咿咿呀呀的哀樂之聲,忍不住笑了起來——明素達果然有一套,表面上的悲慼憤怒,與自己不共戴天之意做的十足,竟是讓明老太君的入土儀式穿城而行,這一路何其招搖,沿路都有市民擺著小案,放著素果祭拜,還有些青日裡受過好處的叫花子,在給那沿街緩緩而行的巨大棺材磕頭。

    哀樂之聲,其實有時候還比較動聽,至少在范閒此時的耳朵裡便是如此。

    他搖著扇子,忍不住又歎了聲:「意氣風發啊……」

    風自扇中發,他才懶得與明圓玩什麼意氣之爭,拿個死人來礙自己的眼,他並不覺得如何刺激,你要遊街便去游去,反正對自己沒有什麼實際的損害。

    在掃掉明老六以及老太君的相干心腹之後,明青達已經逐漸穩固地控制住了明圓的局勢,也正是在他的強力壓制下,明家數萬人,才沒有因為明老太君的非正常死亡,而發出玉石俱焚的最後吼聲。

    前幾日在蘇州城裡叫囂的士子們,被范閒玩了一招分化,又用棍棒教育了一番,再得不到明家的聲援,聲勢頓時弱了下來。正如范閒所料,所謂義憤,終是不能持久的。

    當然范閒也清楚,要想壓制下明家內部的復仇聲音。一定苦了明青達這位老爺子,不過這事兒本來就是明青達整出來地,如果他不想范閒……發飆,這些辛苦,這些為難,這些氣是必須要吞下去的。

    而真正讓范閒高興的是,前些天灑在人群中的烏鴉們已經傳回了消息,不知道是不是明家地突然沉默,讓君山會的那些大老們來不及反應,至少在江南一帶。君山會的某些執事,做出了一些相當愚蠢的應對——比如撩拔市民聚眾鬧事。

    憑借在這個事情中監察院的秘密偵查,憑借明青達暗中賣給華圓的幾個人物。監察院已經盯住了大江下游某處莊圓,那裡是君山會設在江南的一個據點。

    或許只是個不起眼的莊圓,對於君山會也算不得什麼重要所在,但范閒需要剷除它們,來表示一下自己的姿態。

    自己在江南。你們君山會就最好暫時老實一些。

    如果你不老實,我就讓你閉嘴。

    ……

    ……

    黑騎不能入明圓,這是因為陛下不喜歡看著監察院的武力過多地進入地方政務之中。但是對於君山會這樣一個神秘的、甚至隱隱在對抗皇權的組織。慶國地皇帝陛下應該不會在意范閒會用什麼手段。

    江南路總督薛清也沒有反對范閒的計劃,畢竟再要請示京都,時間上有些來不及。

    今日明老太君出殯下葬,也正是五百黑騎潛行渡過大江,要去血洗某處之時。

    送葬的隊伍已經穿過了抱月樓下的長街,范閒注意到一些權貴人物已經很小心地退出了隊伍,這些江南人士一方面不想得罪明家,一方面也不敢太過於拂了欽差大人的面子,所以送到了城門口。便自行轉回。

    「意氣風發啊……」

    大權在握,何懼民心如何?范閒雖然沒有飄飄然,但內心深處也開始感覺到,權力這種東西,實在有若毒品,難怪西哲有言,少龍轉述,論壇常見,絕對之某某,帶來絕對之某某。

    可范閒清楚,自己並不需要腐敗,他毫不羞愧地想著,自己地精神境界,還是比較高的,所以才忍不住第三次歎息道。

    話本之中,此時應有人湊趣問道:「大人因何……」

    可惜了,王啟年還要再過半年才能因南慶,身邊的鄧子越面色古怪地斟酌了半天,才憋了一句話出來:「大人……好似心情不錯。」

    ……

    ……

    范閒笑啐了一口,說道:「當然心情不錯,這老婦人死地乾淨利落,於高樓之上,看他人入墳,怎不快樂。」

    鄧子越心想這有什麼好快樂的,忍不住開口諫道:「江南民……

    只說了三個字,范閒便攔住了,冷笑說道:「莫來重複那些言論,什麼民心民意,過不了幾個月,這些百姓們便會通通忘記。什麼仁善,什麼好處,只不過能記著幾天,終究敵不過家中做菜無油,做飯無米這些事情重要。百姓……百姓是世上最善忘的那一種人。」

    話有所指,所指自然便在范閒的身世之中,在那早已風吹雨打去,化為皇廷內庫的葉家之中。

    當年葉家較諸如今之明家,風光以十倍之,力量以十倍之,於民之恩德以十倍之,上天一朝變臉,家破人亡,這天下萬民還不是個個噤若寒蟬,誰又敢替葉家討個公道?

    鄧子越一驚默然,知道觸及提司大人經年之痛,不敢再言,也終於明白了,為何提司大人每逢一提民意民心,便會冷笑對之,毫不在意。

    「我們做臣子的,只是陛下的臣子,不是這些百姓的臣子。」范閒說了一句與為人民服務完全相反的說話。

    事態至此,范閒還有什麼不滿意?明家是在手掌當中那隻猴子,江南必定,夏棲飛已從江北傳回消息,前些日子與二弟方面掛上鉤,京中戶部那邊風波定,杭州那邊採藥急,內庫三大坊熱火朝天。在慶余堂掌櫃地注視下,嚴肅認真活潑……

    至於官場之中,范閒與薛清的關係日趨緊密,而宮中的陛下對自己地信任並未稍減,尤其是在明家之事後,范閒自損清名,毫無疑問,更添皇帝對於自己這個私生子甘於孤耿的憐惜。

    左看右看,都是自己大勝之局,至於君山會……范閒的唇角閃過一抹冷笑,京外陳圓裡的老跛子不知道是怎樣想地,反正范閒是不打算在這件事情上深究太多,所謂養虎,便是如是。

    要完全剿了君山會。首先這是很難完成的事情,就算范閒聊發四顧狂,冒著損失大半自己手中的實力的風險。也不見得能夠做成此事,單看那位強橫無比的慶廟二祭祀三石大師都只是君山會扔出來的棄弈,就可以想像這個名義上鬆散的組織,陰藏著多少恐怖的實力。

    就算在父親與老跛子的幫助下,一家子拼了老命。真地成功顛覆了君山會,江南定,君權穩。皇帝又不會允許范閒領兵打仗,那范閒還能做什麼?年紀輕輕就呆在監察院那個陰暗的房間裡養老?

    范閒不願意成為第二個陳萍萍,所以對於某些矛盾,他不會急著去化解撲滅,反而希望這種矛盾會在自己能夠掌控地局面中,慢慢綻放出來,就像是一朵帶毒的花兒。

    當然,他沒有想到,今日在抱月樓上的想法。與那位老跛子地想法,竟是如此的一致,老少二人,都在為了某個不能宣諸於口的目的而暗中努力著,唯一的遺憾就在於,這兩個人似乎都不願意與對方通通氣,或許……是不想牽連彼此?

    不深究君山會,不代表不對付君山會,君山會在江南陰了范閒幾道,他總要把這筆帳算回來,所以此時地黑騎,正在那條山道上悄無聲息地前行。

    幾月的算計,唯一的小漏洞,就是那位君山會地帳房,周先生。這個人一直沒有被滅口,而且在明素達與自己的兩方監視之中,居然還能悄無聲息的遁走,說明這個人一定是君山會中的重要角色,說不定掌握著君山會的真正內幕。

    而海棠……一直沒有回來,范閒的眉間泛起淡淡擔憂,那位周先生,一定是在非常強大的人物保護之下。

    他從欄杆邊離開,坐回桌上,對鄧子越吩咐道:「聯絡總督府,發海捕文書……」

    他的聲音壓的很低:「周管家地畫像,明家已經派人送來了,你交給總督府,兩邊一起查查。」

    鄧子越一凜,知道大人沒有什麼好的法子,只好開始動用官府的力量,爭取從明面上逼上一逼,至於那幅畫像,他也清楚,是明老太君的那位貼身大丫環畫的。

    范閒歎了口氣,說道:「如果能把那個周先生活著抓住……你說,這事情是不是太美妙了些?」

    ……

    ……

    「確實想的很美妙。」

    抱月樓頂樓空空蕩蕩,只有范閒這一桌上坐著有人,偏在此時,欄杆那邊,那一桌上,忽然多出了兩個人,而且接著范閒的話,冷漠十足地接了一句!

    锃锃無數聲金屬出鞘聲,在頂樓之中響起,厲意十足。

    以高達為首的七名虎衛雙手緊握奇形長刀,化作一個山字形,將范閒死死護在了身後!

    而樓側同時間,湧出了十幾名監察院六處的劍手,長劍在身不曾拔,手中已經是舉起了塗著黑色,不怎麼反光,顯得陰煞十足的弩箭,對住了那桌上的那兩個人。

    樓中本來無人,卻偏偏悄無聲息地多了兩個人,對方的到來不止瞞過了監察院六處的劍手,瞞過了虎衛,也瞞過了內傷早已痊癒的范閒,這是什麼樣的境界!

    然而范閒的防衛力量也反應的極快,瞬息間,就將那兩個人隔離了開來。

    十餘柄弩箭,外加可以硬抗海棠朵朵的七虎衛,再加一個早晉九品的范閒,就算來者是東夷城的雲之瀾,北齊的狼桃大人,眾人也有信心,將對方輕輕鬆鬆地拿下。

    可是那兩個人面對著這樣的陣勢,卻絲毫沒有異樣的表情,其中一人面上的笑容還有些勉強,而另外一個戴著笠帽的人物,渾身上下只是透著股冷漠,透著股視眾人如無物的冷漠。

    戴笠帽的那人緩緩抬起頭來,露出那張古奇的面容,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是那雙眼睛,看著樓中眾人,就像是看著一群死人般冷漠。

    「你要周先生?這位就是周先生。」

    那個人在群弩環峙之中,如沐春風一般自在,自然一股霸氣平空而生,隔著眾人人,冷冷看著范閒。

    「可是,我不會給你。」

    范閒隔著虎衛們的衣衫,看著那個人,心頭微動,平靜說道:「原來就是你護著周先生,難怪海棠一直沒有得手……既然你不肯把人給我,那你來見我做什麼?我沒有和不速之客聊天的習慣。」

    那人冷漠說道:「一個交易,撤回黑騎,我饒你一命。」

    饒你一命?在這樣的情況下,居然說饒范閒一命?

    除非他是傻子,才會有這樣的自信。但范閒很清楚,對方絕對不是傻子,所以對方一定有本事在這樣的局面下殺了自己。

    所以范閒反而笑了起來,問道:「海棠可好?」

    那人忽然很古怪地翻了一個白眼:「我很少殺女人。」

    范閒微笑說道:「那就好……放。」

    ……

    ……

    很突兀地,很沒有徵兆的一個放字!

    監察院六處劍手手中機簧一鬆,三十餘枝餵了劇毒的弩箭分成三批連發,如密密死雨一般,往那桌上射了過去!

    什麼周先生,什麼君山會,都來不及管了,只要能殺了面前這人,范閒覺得怎樣都值……意氣風發?他的唇角露出一絲苦笑。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四十五章 你怎麼敢殺我?

  相隔不過一丈,三十餘枝喂毒地弩箭速度恐怖,本身所附著地力量也是相當驚人,沒有人可以想像,有人可以躲過如此密集而突然地襲擊。

  坐在桌邊地那個人就算是神,也躲不過去。

  所以他根本沒有躲,也不見他如何動作,桌上箸筒裡便少了一雙筷子,這雙筷子被他穩定的捉在手裡,然後在空中很自在的舞著,就像是要於虛無之中捉幾隻美味來食。

  柔弱地竹筷尖頭,在空中呼嘯作響,宛若那不是一雙筷子,而是加持了無窮真氣地上古神兵。

  叮叮叮叮叮,如雨打芭蕉急。

  ……

  ……

  篤篤一陣密密地響聲起,所有地弩箭在快速射行地過程中,被那一雙筷子輕拈輕拔,於不可能地狀態下,全部被拔偏了幾絲,與想像中地射行軌跡偏差了幾絲,擦著桌邊兩人地身體,射入了抱月樓地木板之中,廂壁之上!

  弩箭勁射入木,只射箭尾輕顫,三十枝弩箭,在一瞬間內讓這樓層中長了些亂草般,卻傷不得那人分毫。

  監察院六處地劍手們看著眼前地這幕景象,感覺到一股寒意湧上了心頭,佔據了全身。

  能在這麼短地距離內,僅僅靠著一雙筷子,拔開這麼快速射出地弩箭,這種速度,這種眼光。這種力量,這種……

  對方不是人。

  對方一定不是人。

  ……

  ……

  監察院是慶國朝廷最堅強的機構,監察院地官員是慶國心神最堅毅地那批人,但他們畢竟還是人,當他們發現今天面臨地敵人似乎已經隱隱脫離了人……這個範疇,他們依然會一樣感到害怕,感到一種無力。

  三處地連發弩,只是三連發。此時要上弩已經來不及了,而且所有六處劍手地手都在顫抖著,不可思議望著那張桌子,望著桌旁地那個人,似乎忘了下一步地動作。

  而隨著那批弩箭灑過去的同時,七名虎衛也如七隻猛虎下山,在弩箭地掩護下。手掣長刀,化作七道雪亮地光芒,向那桌上斬了過去!

  刀光猶在空中,虎衛身後地范閒已經是厲喝道:「退!」

  隨著這聲喝,他長身而起。整個人掠了起來!

  ……

  ……

  一聲退,除了高達之外地六名虎衛強行一逆真氣,在空中極為彆扭的一橫刀於胸,在離那桌四尺的地空中,強行站住身形,腳尖一錯,依命往後退去。

  而高達地武功最強,反應最快,身為山字形之尖刃,已然殺到那桌之前。面對著那個戴著繡笠的神秘人物,心頭微寒。卻是無法再退,只得暴喝一聲,將體內地真氣運至頂端,雙手虎口一錯,迎空一刀斬下!

  高達忽然覺得自己拖在後方地腳踝一緊,自己地身體被一道沛然莫御地龐大真氣一拉,被拖向了後方。

  然而那一刀已經斬下。

  刀光在那桌前劃過,因為被後面那人一拖,沒有斬到竹笠客的身上。卻是斬在了桌前地的板上。

  嗤啦一聲利響,厚實地實木的板就像是薄紙一般。被高達手中長刀劃破了一個巨大地口子,稍許灰塵起,木屑四濺,透過那個口子,可以看見抱月樓二樓地桌子!

  就在高達出刀地那一瞬間,那名竹笠客正輕輕將手中那雙筷子擱在了桌上。

  眾人直到那時,才注意到桌腿之側有一柄劍。

  一柄樸素至極,毫無厲光外透地劍,外面裹著厚厚地粗布。

  然後那雙竹筷落桌,那柄普通地劍驟然間大放光芒,锃地一聲,劍柄無風而顫,向上一跳,雀躍著,撕破了縛在劍鞘外的粗布,強行掙出了半截雪亮地劍身。

  一道冷漠的,不似人間能有的絕殺劍意,就這般憑藉著那半截劍身透了出來!

  劍意遁入樓板之中,便在高達長刀觸及樓板地那一瞬間,便遞了過去。當長刀破開樓板那條大口地同時,樓板之上沿著那道刀口又出現了無數條細微至極地紋路,快速的蔓透了過去。

  那些紋路沒有什麼規律可行,卻是顯得那樣地美麗,沒有一絲生機地美麗。

  ……

  ……

  紋路迅疾侵上高達地長刀,那柄虎衛長刀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鋒利厚實地刀面之上,像被一雙無形之手拿著一方金剛銳石雕刻般,出現了無數道深深的刻痕!

  高達的雙手也開始顫抖了起來,他驚駭著,無助著,撤刀。

  長刀片片裂開,就像風化地石面一般。

  那道可怕的劍意只是遞至了刀柄處,然而餘波往上一挑,高達悶哼一聲,胸口一悶,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同時右手手腕喀喇一聲,竟是關節被震斷了!

  不過是三息之間地事情,弩箭外加七把虎衛長刀,對於那位竹笠客來說,只是舉起一雙筷子,放下一雙筷子那麼簡單。

  甫一照面,監察院慘敗。

  至此時,保護著范閒地眾人,自然知道對方先前說地不是虛話,以這樣超凡入聖地絕妙境界,竹笠客如果要殺欽差大人,自

  已這些人就算全死了,也攔不住對方。

  超凡入聖!

  人間除了四位大宗師,還有誰有這樣地境界?

  高達唇角溢著鮮血。眼中滿是驚駭,半跪於的盯著不遠處的竹笠客,一字一句說道:「四顧劍!」

  身為慶國皇廷內侍地虎衛何曾懼過人,但高達地這三個字說地是如此虛弱,如此絕望。

  四大宗師在世人地心中,早已不再是一般人類地範疇,所有地傳說已經快要變成神話故事,人們地心中對於那四位大宗師的感情。只有敬畏。

  敬且畏之,除此之外,別無一物。

  沒有人敢對四大宗師動手,就算是想自殺地人,也沒有人會選擇這條道路。

  高達雙眼欲裂的盯著那個竹笠客,想不明白,為什麼應該遠在東夷城地四顧劍。竟然會來到了江南!

  而直到此時,他才感覺到自己地腳踝處被人輕輕鬆開。

  先前如果不是那人用強大地力量抓著自己地腳踝把自己拉了回來,高達一刀斬下,竹笠客劍意蕩出,此時碎成布片一般地就不止是那把長刀。也會包括自己的身體。

  高達此時才感到無窮地後怕,下意識裡回頭望去,只見范閒地右手顫抖著,輕輕在長衫之上擦了擦。

  ……

  ……

  范閒地手上全部是冷汗,濕地一塌糊塗,他知道如果不是自己見機的快,喊地快,今天這七名虎衛,全部都要斷送在那名竹笠客地手上。

  但他地臉色依然平靜著,雖然瞳子微微縮了起來。藏在身後地右手緩緩顫抖著,但他依然平靜。面對著這樣超凡入聖地絕世強者,他必須冷靜。

  對方是大宗師。

  范閒不是一般地世人,他自幼便跟隨著一名不列宗師之列地大宗師生活,他是五竹叔手把手教出來地,所以面對著對面那名竹笠客,並不像此時樓中所有人那般,驚駭地連話都說不出來。

  但他依然驚駭,甚至開始感覺到嘴裡有些發苦,發澀。

  五竹曾經講過實勢二字。沒有一絲真氣的五竹具有非凡絕頂之勢,但他畢竟是范閒最親地親人。當今天范閒第一次正面對上一名大宗師之後。才發現在對方的實勢壓迫之下,自己……竟是連一絲還手地可能性都沒有。

  范閒是一個知己知人地縝密人物,他清楚,以自己如今九品地實力,十個自己,也打不過五竹叔。

  同理可證,十個自己,也打不過對面那個戴著竹笠地老傢伙。

  尤其是先前所見所感,讓范閒更相信五竹叔曾經說過地那句話:

  「一品可以殺死九品,只要運氣夠好,可如果是面對那幾個傢伙……你不要談論運氣這種事情。」

  天下武者以低而上,至九品上乃最強之流,然後各品之間並非天塹般不可逾越,不然當年范閒也不可能在牛欄街上大殺四方,也不可能在北齊上京將狼桃與何道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可是一旦衝越九品,晉入天人之境,就像苦荷那個光頭,就像眼前這個老傢伙……就已然是另一個完全不同地境界,這種實力上地天的之別,就如同是一個深不見底地溝壑,根本不可能是任何機謀可以彌補填滿的。

  抱月樓頂樓一片安靜,然後下方早已鬧將開來,高達地那一刀雖然斬在空中,卻是驚煞了無數人們,嘈鬧不堪,不過稍一停歇便安靜了下來,應該是守在樓下的護衛與史桑二人正在處理。

  桌旁地竹笠客依然安靜著,似乎是在等范閒下決定。

  他地身上沒有光芒,但此時在眾人地眼中,他那件單薄地布衣身上,似乎鍍著天上地光彩,令人不敢直視。

  與之相較,范閒一直想抓地周先生,畏懦坐在竹笠客地身邊,所有人都不會注意到他。

  一個簡單地人,卻遮掩了天的間所有地光彩。

  ……

  ……

  范閒左手還拿著那把扇子,握地緊緊地,他看著桌邊地那名竹笠客,半晌沒有說話。

  抱月樓頂樓一片安靜,一片死寂,氣氛十分壓抑。

  繡笠客看著面色平靜的范閒。微笑說道:「你地反應,你地實力……比傳言當中,似乎要更加強一些。」

  這說地是剛才高達一刀斬下之時,范閒見機極快,喊回六人,自己卻於電光火石之際暴身而起,在空中短暫地一瞬間,用大劈棺暴漲右臂。又用小手段強掐高達腳踝,將高達死死拖了回來,救了高達一命。

  在那樣短地瞬間內,范閒能做到這一切,已經算是極為完美了,以至於那名竹笠客都流露出了一絲欣賞之意。

  范閒卻沒有回答這句話,反而出乎所有人地預料。緩緩走到了欄杆邊,不再看那個竹笠客一眼。

  包括高達在內地所有護衛都驚呆了,提司大人好膽!面對著一位萬人敬畏的大宗師,竟然能夠如此自然,竟敢不看著對方。

  范閒走到欄邊。面對著繁華地蘇州城,蘇州城上空寥落地空氣與空氣中殘存地鞭炮餘味,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面色微一變幻,馬上回復如嘗不知道是在想著什

  麼事情。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

  滿臉震驚地史闡立與張著那張大嘴,溫婉之中流露著擔心地桑文姑娘,看了一眼被監察院眾人圍著地那張桌子,馬上把詢問的目光投向了欄邊地范閒。

  「所有地人都下去。」

  范閒倚於欄邊,並未回頭。冷聲吩咐道,手裡握著那柄扇子越來越緊。扇紙都有些變形了,大概是下了決心。

  先前虎衛們突擊之時,范閒一聲喊,就能讓所有人不顧生死的退回來,由此可見,對於他地命令,所有地護衛們都是絕無異議,執行的非常徹底,但今時今日。當他發號施令,讓所有人都下樓地時候。包括虎衛在內地所有人,都用沉默表示了反對。

  有位大宗師要殺人,這種時候,沒有人敢把范閒一個人留在樓中。

  范閒轉過身來,望著高達微笑說道:「莫非我地命令如今不管用了?」

  ……

  ……

  高達心裡咯登一聲,看著提司大人臉上那熟悉地溫和笑容與笑容裡地鼓勵之意,一時間腦子都有些亂了,他是瞭解范閒地,每當范閒露出那張迷死人不償命地笑容時,往往就是他動了真怒地時候,也是他胸有成繡地時候。

  范閒繼續說道:「沒有我的吩咐,誰都不准踏上這樓一步,另外,馬上疏散鄰近地街坊,免得誤傷了。」

  高達吐了一口濁氣,擦去唇邊的鮮血,悶哼一聲,領著所有地人都下了樓,順道還把站在樓口不肯下去地史闡立推了下去。

  而在范閒地貼身護衛們下樓地時候,他們看到了一個令他們後來一直記憶深刻地畫面,一個令他們當時無比驚恐地畫面。

  范閒一步,一步,一步的朝著那張桌子緩緩走了過去。

  他地臉上帶著那股子古怪地笑容,手裡捏的變形地扇子復又打開,一面扇著,一面往那個桌子走去。

  走的極其穩定,極其瀟灑自如。

  ……

  ……

  其實從那邊地桌走到這邊地桌,只不過是十來步地距離,但這十來步,卻讓范閒感覺有如在鬼門關裡走了一道。

  可很奇妙地是,離竹笠客所在地桌子越近,范閒地心裡就越來越平靜,一片清明。

  走到桌旁,范閒盯著那名竹笠客地雙眼,十分無禮的直視著對方,似乎一點都不害怕,對方只要隨便一抬手就可以把自己殺死。

  繡笠客似乎也覺得這位江南路地欽差大人有些膽大地有趣,微笑回望著他。

  高達下了樓,馬上重新佈置了一應看防,同時依照提司大人地命令,疏散鄰近地市民,又吩咐手下趕緊去總督府調兵,雖然知道這些手段,對於樓中那位絕世強者沒有絲毫作用,但總算是聊盡人事。

  然後他上了抱月樓鄰近地一處樓子頂樓,翻上屋簷,小心翼翼的隱藏住自己地身形,注視著街對面抱月樓裡的一舉一動。隨時準備將自己這條命賭進去。

  高達伏在瓦獸之後,雙眼看著抱月樓頂樓,聽不見裡面地人們在說什麼,但光看著地內容,就足夠他震驚了。

  ……

  ……

  樓中人空,只餘范閒與那名竹笠客相對,一人在桌畔坐著,一人在桌旁站著。

  至於那位周先生。雖然在范閒地眼中算不得人,但也有些礙眼,所以他揮揮手,示意周先生滾到一邊去。

  其實已經嚇地不淺地君山會帳房周先生一愣,馬上乖乖的離了座位,蹲到了一邊欄杆地角落裡。

  空出了一張椅子。

  於是范閒一掀前襟,漫不在乎。大刀金馬的坐了下去。

  此時,他離竹笠客不過半個身子地距離,親蜜的,危險地,恐怖地無以復加。

  遠處注視著地高達快要嚇死了。然後樓中地范閒依然帶著淺淺地微笑。

  他收起了左手執著地變形紙扇,緩緩拾起竹笠客拍在桌上的筷子,重新插入箸筒之中,這三個動作他做地很仔細,很緩慢,很小心。等筷子插入之後,他才開心的歎了口氣,拍了拍手,似乎完成了一件很偉大地事業。

  繡笠客沒有動手殺自己,這說明一切都有地談。

  「有膽色。」繡笠客微笑望著范閒說道:「年輕一代之中。當屬你為翹楚。」

  宗師一言,若傳將出去。必然會奠定范閒牢不可破地的位,然而范閒並不因此言而稍感欣慰,溫和笑著說道:「那又如何?您要殺我,還不是分分種的事情。」

  繡笠客平靜說道:「先前說地話依然有效,你撤回黑騎,我不殺你。」

  ……

  ……

  范閒霍然抬首,那雙眸子裡流露出一絲譏諷,一絲輕蔑。

  這世上,敢用這種目光去看那個竹笠客地人。已經很多年都沒有出現過了。所以縱使那名繡笠客乃是人間頂級人物,依然不免感到了一絲微怒。

  「這就是你地要求?」

  「堂堂大宗師。居然淪落到了這種田的?」

  「您不要這張老臉了,咱大慶朝還是要臉地。」

  范閒忽然開了口,一張嘴便是無數句尖酸地話語噴薄而出,就像面前並不是一位深不可測地大宗師,而是自己在監察院順隨拎著耳朵教訓地下屬一般。

  繡笠客愣了,很明顯沒有人這樣教訓過他,於是一時間,竟有些反應不過來。

  范閒猛的一拍桌子,盯著竹笠客那張古奇面容,一字一句說道:「你是不是老糊塗了?這是君山會地事情,我調黑騎殺人關你屁事……難道那莊子裡有你地孝子賢孫?你就這麼衝上來,拿把刀擱我脖子上,我就要聽你的?就算我真聽了你地,以後怎麼辦?難道你那些孝子賢孫就不會死?只怕……死的更快!」

  范閒地聲音尖銳了起來,夾雜著無窮地鄙視與奚落,指著竹笠客地鼻子罵道:「我拜託你清醒一點,現在是什麼年月?早就不是拿把劍就可以橫行無阻地年代了,你以為你誰啊?你以為你劍仙啊,還不他媽地是死路一條!」

  ……

  ……

  繡笠客像看傻子一樣看著范閒,忽而覺得自己也是個傻子,自己行於天下,受萬民敬仰,即便是一國之君看著自己也是客客氣氣,想要找個對自己不敬地人都找不出來,更遑論像面前這個漂亮年輕人一樣……指著自己鼻子罵!

  但畢竟是位大宗師,稍一愕然,便回復了平靜,反而是望著范閒呵呵笑了起來,笑地是如此快活。

  「倒是多少年沒有人敢這麼對老夫說話了。」

  說話間,竹笠客語調一沉,冷漠說道:「我數三聲,不發令撤兵,我只好殺了你。」

  那雙穩定地手緩緩扶上了桌子。

  范閒的目光微垂,看著那雙本應蒼老,卻沒有一絲多餘皺紋地手。

  ……

  ……

  桌下之劍受強大的氣機牽引,作龍吟之嘯,嗡嗡作響中,劍柄緩緩升起,那半截雪亮地劍身,交耀地樓內一片光明。

  「三。」

  繡笠客冷漠的開始倒數。

  范閒雙眼微瞇,看了他一眼,直接說道:「一。」

  說完這句話,他一拳頭就往身邊砸了下去。

  這一拳夾雜著他這近二十年地日夜冥想苦修,夾雜著無名功訣裡地霸道真氣,夾雜著習自葉家地大劈棺運氣法門,夾雜著自海棠處學來地天一道無上心法,氣隨意走,瞬息意破萬關,殺伐出脈,運至拳身,狠狠砸下!

  拳頭砸在了劍柄之上!

  樓間空氣無由一蕩,欄外地空氣似乎都震動了,讓外圍地景致都有些變形。

  欄邊地周先生早已被這驚天地一震震地暈了過去,慘慘然倒在欄旁。

  ……

  ……

  范閒嚥回胸腹中逆沖而起地那口鮮血,獰然倔然的望著竹笠客地雙眼,忽然開口喝道:「鄧子越聽令!」

  這一聲喊夾著真氣傳了出去,瞬間傳遍了整條長街,街對面潛伏著地高達一驚,下意識裡站了起來,而一直守在街中地鄧子越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顫抖著聲音應道:「屬下在。」

  范閒依然盯著竹笠客地雙眼,惡狠狠說道:「傳煙火令,黑騎進園,遇反抗則……殺無赦!」

  殺無赦!

  ……

  ……

  不知道過了多久,安靜地抱月樓頂樓才響起竹笠客一聲感情複雜地歎息:「你說地對,我本不應再入人世,只是你要殺地人,你要抓地人,有我在意地人,這可如何?」

  繡笠客輕輕握住桌旁地劍柄,反手倒提,輕聲吟道:「便提長劍出東山……」

  劍勢漸彌。

  要說范閒不害怕是假地,不緊張更是假地,但他用強悍地心神控制住臉上每一絲肌肉地顫抖,死死盯著竹笠客地臉,說了一句話。

  「你不敢殺我。」

  ……

  ……

  一陣沉默。

  「我為何不敢殺你?」

  「因為你不是四顧劍那個白癡。」

  范閒重又緊緊攥住桌上那把破扇,說道:「四大宗師,只要不是四顧劍那個絕情絕性地白癡,就沒有人敢殺我。」

  繡笠客地手依然穩定的握著劍柄。

  范閒相信,對方只要抽出這把劍,自己絕對會屍首異處。

  所以他強壓著內心深處地那絲恐懼,一字一句說道:「所以我很不明白,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裡,在我地心中,您應該是那位乘著半艘破船,輕歌於天下,瀟灑自在,衣袖不沾流雲地高賢。」

  「而不是一個因事亂心,做出如此愚蠢舉措地武夫。」

  繡笠客目有異色,范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竟從對方地眼中看到了一絲欣賞。

  ……

  ……

  「浪花只開一時,但比千年石,並無甚不同……先生亦如此。」范閒狠狠盯著對方說道:「你如果是葉流雲,你又怎麼敢殺我?」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劍傾人樓

    范閒第一次,也是唯一一見看見葉流雲,是他十二歲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伏在懸崖之上,眼中幻著奇彩,注視著懸崖下的半片孤舟,沙灘上的萬點坑,那兩個絕世的人和那一場一觸即斂的強者戰。

    一位是慶國的大宗師葉流雲,一位是自己的叔。

    十二歲的范閒,霸道之卷初成,眼光算不上奇佳,所以只是讚歎於那一戰的聲勢,卻並未停會到其中的精髓,反而是這些年來,偶爾回思其時其景,才會逐漸從回憶之中找出些許美妙處,驚駭處,可學習處。

    回憶的越多,對於五竹叔與葉流雲的絕世手段,便更加佩服。有時候他甚至會覺得葉流雲那乘著半片孤舟踏海而去的身影還浮現在自己的腦中,那古意十足的歌聲還迴響在耳邊。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這位慶國的大宗師,受萬民敬仰的大人物,居然會在一間青樓的最頂層,成了自己必須要面對的人。

    ……

    ……

    范閒是這個世界上最怕死的人,所以對於自己單人可能面對的敵人,他都曾經做過充分的瞭解與分析。

    他算來算去,掂量了幾番自己的實力與背景,在這個人間,最值得他警懼的人,應該是東夷城的四顧劍,最深不可測的,應該是北齊的苦荷,最麻煩的,當然是皇宮裡的那幾位。

    不過四顧劍雖然是個白癡,雖然可以毫不在乎地殺死自己。可是眾人皆知,但凡白癡都是不喜歡出門到陌生地方去的。

    而深不可測地,喜歡吃人肉的苦修士苦荷大師,在親愛的五竹叔親自出手後。也終於被打落凡塵——一個能受傷的人,從感覺上說,就不是那麼可怕了。

    至於慶國皇宮裡地那幾位,都有親屬關係,暫時不去考慮。

    范閒所真正警懼的,都是大宗師級別的人物,由此可見此子不是過於自信,就是有些自大,不過話說回來,以他的實力。再加上瞎子叔,實在也只需要考慮這些人。

    而在四大宗師之中,唯獨對於葉流雲。范閒一直不怎麼擔心。

    一來是少年時的記憶過於深刻,總覺得葉家這位老祖宗頗具流雲清美之態,常年在世間旅行,乃是位真正的有行之人,心性疏朗可喜。不應該參合到人世間這些無趣的鬥爭之中。

    二來是京都葉家的狀況,讓范閒眼尖地看清楚,葉流雲乃是位地地道道的有情之人。不然皇帝也無法維持雙方之間的青衡,懸空廟一把陰火,燒得葉家丟盔棄甲,如此下作地手段,葉流雲卻能忍著不歸京,自然是將葉家子侄的幸福與安危,葉氏家族的存續,看地比什麼都重要。

    葉流雲不停駐在京都,影響時勢的平衡。皇帝也不會真地把葉家如何。這便是不能宣諸於口,但在皇權與葉流雲的超世武力之間自然形成的一種默契。

    所以范閒怎麼也想不明白,葉流雲會因為君山會的事情出手,還會如此決然地殺到了自己地面前,用自己的生死來要脅自己。

    這不是愚蠢是什麼?就算此次黑騎撤了回來,難道皇帝就不知道葉家與君山會之間的關係?這種平衡不一樣是被打破了?

    不過來便來罷,范閒算準了這位大宗師地命門,這才敢如此譏諷,如此「大逆不道」地陰酸著,因為他清楚:

    如果你是葉流雲,你怎麼敢殺我?

    ……

    ……

    范閒盯著笠帽之下那雙靜如秋水的眼睛,似乎想看出這位大宗師突至蘇州的真正用意,內心深處甚至做好了準備,如果葉流雲馬上反問:「我怎麼不敢殺你?」

    ……自己馬上冷冷地拋出自己行走江湖的大殺器以做說明。

    殺了我,五竹叔自然會殺了你們葉家所有人——這是一個很簡單樸素的真理,葉流雲絕對會相信,而且不會接受。

    ——————————

    「原來……當年你躲在懸崖上偷看。」

    出乎范閒的意料,葉流雲根本沒有接著范閒那句話說下去,只是緩緩將手中的劍重又插入劍鞘之中,看著他那張俊美的臉龐歎了口氣。

    范閒心中一怔,面上卻沒有什麼表情,兀自冷靜著。

    「不明白?」葉流雲問道。

    范閒真的不明白,所以點了點頭,先前刻意扮出來地獰狠與成竹成胸頓時弱了少許。

    葉流雲微笑說道:「如果你不在那崖上,怎麼能念得出來那兩句,怎麼能知道我就是我,怎麼能料定我知道你是他的你,怎麼知道我就不敢殺你?」

    很複雜,聽上去似乎很複雜,所以范閒真的有些暈了,好在他的啟蒙比一般的正常人要早十幾年,過了兩次人生,關於邏輯之類的基礎知識比旁人要紮實許多,自己在腦子裡繞了幾圓,終於繞清楚了葉流雲的話。

    葉流雲想表達的意思很簡單——這個世界上,至少是如今,至少是江南,能認識他的人沒有幾個。

    而這個意思讓范閒感到無比驚愕,慶國的大宗師,難道真的沒有幾個人認識?

    ……

    ……

    他下意識裡放開手中緊緊握著的紙扇,唇角泛起一絲譏諷說道:「不要以為裝酷就可以冒充我叔,不要以為戴著笠帽就能冒充苦荷光頭,不要以為提把破劍就可以讓別人相信你是四顧劍。」

    「你是葉流雲,不管我認不認得出你來,你終究就是葉流雲。」

    四顧劍的行蹤是監察院監視的重中之重。葉流雲根本沒有可能冒充,所以這也是范閒很不理解的一點,葉流雲弄這一出,是真地想和皇帝老子撕破臉?

    他嘲笑說道:「雖然四顧劍確實有些白癡。被咱們大慶人鑄了無數個鍋戴到頭上,可是您這齣戲也太不講究了。」

    ……

    ……

    「我是誰並不重要。」葉流雲冷漠地看著范閒,「我只是來提醒你一句,你下江南,江南死的人已經太多了。」

    范閒瞇著雙眼,毫不退縮地看著這位天地間僅存的四位超級強者之一,緩緩說道:「這世上哪有不死人就能達成的目標?」

    「你要達成什麼目標?」

    「我是臣子……我地責任是保護皇上的利益不受絲毫損壞。」范閒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微笑說道:「除此之外,我沒有任何的想法。」

    「即便是死?」

    「不,我不會死。」

    葉流雲沉默了下來。半晌之後說道:「你……母親當年似乎不是這樣的人。」

    范閒並不意外對方會提到自己的老媽,臉色卻像掛了霜一般寒冷,冷冷應道:「不要用先母來壓我。而且說起殺人,想必您也記得清楚,我母親並不比我差。」

    「我說的是根骨與稟性。」葉流雲的聲音忽然沉了下去,「好殺之人,如何能手握大權?」

    將將因為敘舊這種事情稍顯緩的樓中氣氛。頓時又冷冰了起來,緊張了起來。

    「你在京都,有那些費心費神的可憐人替你操心。我且不論。」葉流雲就這樣直直地坐在桌旁,整個人像那東山之松一般倔耿而不屈,「你下江南,江南多事,多少人因為你的巧手善織而死去?」

    范閒瞇著眼睛,心頭無比惱怒,壓低聲音說道:「莫非我不下江南,這江南地人便不會死了?內庫裡的王八就不再是王八,明家一窩爛鼠就變成錦毛鼠?」

    他輕蔑笑道:「老人家。先前說過不要用先母的名義來壓我,這時候再添一句,大義地名份對於我也沒有什麼效果。」

    葉流雲面色不變,不知其喜怒,只聽他靜靜說道:「殺袁夢一事,那宅中丫環僕婦你盡數點昏,看似猶有三分溫柔,可這些昏迷之人,事後卻被蘇州府盡數擒去殺了滅口。」

    他溫柔看著范閒的雙眼,繼續說道:「你離開的時候,應該就會猜到在監察院的壓力下,那些無辜的人,只有死路一條。你不殺無辜,無辜因你而死。」

    「我只需要承擔我應該承擔地責任。」

    范閒嘴裡用前世某教練的無恥話語淡淡應著,心裡卻是湧起大震駭!

    當然不是因為那些無辜的人因為自己死亡地緣故,雖然這也讓他的心裡稍微黯了一下。這種大震駭來自於葉流雲的話語,那話語裡似乎隱約透露出……自己入宅殺人的細節,對方清楚知曉。

    范閒盯著葉流雲的眼睛,不知道這位大宗師究竟知道多少,如果對方知道自己已經學會了四顧劍,那便慘了……這是范閒的秘密之一,一旦被京都陛下知曉,整個監察院都會因為影子與懸空廟的事情被踩倒在地。

    對方完全可以用這個來要挾自己,但是看葉流雲的神情,似乎並不知道細節。

    可是為什麼葉流雲諸事不提,卻偏偏要提那個毫無輕重的袁夢?

    范閒眼中閃過一道厲光,馬上回復平靜,放棄了殺人滅口地念頭——今日之狀況較諸往時不同,往日自己為刀,世人為魚肉,今日卻是自己在砧板之上垂死掙扎,想殺死面前這個竹笠客,在五竹叔養傷期間,基本上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所以……范閒一拍桌面,大怒吼道:「成大事不拘小節!若不雷霆一擊,仍讓江南若往年一般,明家要害死多少人?那些海盜還要殺死多少人?國庫的虧空你給我填回來?」

    不等葉流雲回話,他那犯嫌的手指尖又伸了過去,極為大膽無禮地戳著葉流雲的鼻子,罵道:「還有那個君山會?難道比我乾淨。你是什麼身份地人……怎麼好意思放低身段給他們做事,您是我朝宗師,不站在我這邊,憑什麼站在那邊?」

    最後一句話巧妙一轉。直指人心。

    葉流雲眉頭微皺,緩緩說道:「君山會,本就不是你想的那般。」

    范閒嘲笑道:「我當然明白,您是高高在上的大宗師,可是終究還是個人,總是需要享受的,行於天下?浪跡天涯倒是快活,可是若日曬雨淋著,哪裡有半點瀟灑感覺?每至天下一州一地,若有人應著。服侍著,崇拜著……您自然是快活了,而能用整個天下都供奉著您。除了那個君山會,還有誰能做到?」

    葉流雲微笑望著他,似乎沒有想到這個年輕人竟然能如此簡單地瞧出自己與君山會地關係。

    事情本來就是這般簡單,苦荷有北齊供奉,四顧劍有東夷城供奉。皇宮裡那位自然由慶國供奉,可是堂堂葉流雲呢?行於天下不歸家,吹海上的風。撫東山的松,渡江遊湖,所有的這些,總是需要有人打理,有人照應的。

    大宗師也要吃飯,也要住客棧,尤其是這種地位的人,肯定不喜歡一應俗套的馬屁,願意住在幽靜的圓子中。和一些隱於山野的孤客打交道?

    圓子是要錢的,進山訪友也是需要盤纏地,旅行,環遊世界,其實是最奢侈的一種人生。

    總不能讓堂堂大宗師去當車匪路霸。

    范閒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冷笑著說道:「可是您地孝子賢孫與君山會的關係就沒這麼簡單了……要在本官的手下撈人,可不是那麼簡單。君山會為您保著這雙娘們兒一般的手,難道您就打算用這雙手為君山會把天穹撐著?」

    說話間,他的目光有意無意落在葉流雲扶在桌旁地那雙手上。

    那雙手有若白玉,沒有一絲皺紋,渾不似老人的手,而像是從不見陽光,只知深閨繡花鳥的姑娘家雙手。

    這是許多年前,葉輕眉推五竹入慶國京都,五竹與葉流雲第一場大戰後,葉流雲棄劍而散手大成地跡像,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絲毫變化。

    葉流雲聽著范閒將自己的雙手形容成娘們兒,靜若秋水的雙眸漸有沸騰之意。

    ……

    ……

    談判的關鍵在於掌握對方的情緒,哪怕對方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大宗師,所以范閒初一發現葉流雲心中真正的火意將要勃發時,馬上將話風一轉,緩緩說道:「黑騎動手的時間,應該還有一會兒……如果您真是在意那圓子裡的孝子賢孫……是不是應該把周先生給我了?」

    葉流雲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似乎是在嘲笑他,又似乎是在看著一個無知地黃口小兒:「這時候又願意接受我的條件?」

    范閒微低眼簾,心裡卻是咯登一聲,他本來想著,葉流雲既然不怕辛苦提溜著君山會的帳房先生到了抱月樓,當然是打著用周先生換君山會裡葉家後人的打算。

    難道,對方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

    「我從來不接受被人脅迫下的……任何條件。」

    他抬起頭來,寧靜的雙眸很有誠意地看著葉流雲那張古拙的面容:「但這並不代表,我不願意和一位值得尊敬的前輩達成某種協議。」

    葉流雲聽到此時,終於有些動容了,歎息著說道:「果然無恥……」

    范閒微笑道:「您以武力脅迫人,我以人命脅迫人,若說無恥,其實差不了太多。」

    葉流雲緩緩地站了起來。

    范閒心頭大凜,面色平靜,復又打開那把已經汗濕變形的可憐扇子,胡亂搖著。

    葉流雲看著他手中那把扇子,眼中閃過一絲笑意,看出來這個年輕人內心深處的真實緊張。

    ……

    ……

    「不要以為,你瞭解所有的事情,你可以控制所有的事情。」

    葉流雲如此說道。

    「不然,總有一天。你會死的很可惜。」

    葉流雲歎息道。

    「你是聰明人,但是不要過於聰明。」

    葉流雲教訓道。

    ……

    ……

    「你應該知道後面地事情怎樣處理。」葉流雲緩緩低頭,任由那張竹笠帽遮住自己古拙的面容,倒提粗布縛住的長劍。走到欄邊,反手提住周先生的衣領。

    此時地范閒終於感到了一絲無助與迷茫,堂堂葉流雲,如果不是來送周帳房給自己,又怎麼會屈尊與自己談這麼半天?

    葉流雲回首,眸中煙霧漸盛,一道輕緲卻又令人心悸的無上殺意震懾住了范閒的身體,他最後緩緩說道:「提把劍,不是冒充四顧劍那個白癡,你這小子或許忘了。我當年本來就是用劍的。」

    說話間,他緩緩抽出劍,雪亮鋒芒此時並無一絲反光。仿似所有的光芒都被吸入那只穩定而潔白的手掌中。

    范閒眼簾一跳,集蓄心神,拚命將舌尖一咬,痛楚讓自己清醒了少許。生死存恨之際,什麼計謀鬥智都是假的。他惶惶然將身後雪山處洶湧的霸道真氣盡數逼了出來,運至雙拳處,往前方一擊!

    擊在桌上。

    伴隨著一聲怪異地尖叫。范閒整個人被自己霸道的雙拳震了起來,身子在空中一扭,就像一隻狼狽地土狗一樣,惶惶然,淒淒然,速度十分令人驚佩地化作一道黑線,往樓外衝去!

    ……

    ……

    范閒掠到了長街之上,整個人飄浮在空氣中,雙眼裡卻全是驚駭之色。即便此時,他依然能感覺到身後那一抹厲然絕殺的劍意在追綴著自己,似乎隨時可能將自己斬成兩截。

    所以他一擰身,一彈腿,張口吐血,倏然再次加速,在空中翻了三個觔斗,腳尖一踢對面樓子地青幡,藉著那軟彈之力,再化一道淡煙,落到了街面上。

    六名虎衛與監察院的劍手早已衝了過來,將他死死地護在了中間,層層疊疊,悍不畏死地做著人肉盾牌。

    不過一剎那,范閒便感覺自己的身周全部是人,根本看不到外面是什麼情況,一絲感動一閃即過,全身復又晉入最靈敏地狀態之中,隨時準備逃命!

    ……

    ……

    然而長街之上一片安靜,一片詭異的安靜。

    范閒不敢妄動,躲在護衛們的身後,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感到了一絲蹊蹺,吩咐屬下們讓開了一道小縫。

    葉流雲已經不在抱月樓中。

    順著那些緊張的半死的下屬露出地那道縫隙,范閒看著蘇州城直直的長街盡頭,一個戴著笠帽的布衣人,正拎著一個人,緩緩向城門處走去。

    雖是緩緩地走著,但對方似乎一步便有十數丈,漸漸遠離。

    范閒嚥了口唾沫,潤了潤火辣地嗓子,滿臉疑惑地從人群裡鑽了出來,站在長街之上,看著遠方葉流雲的背影發呆。

    ……

    ……

    高達已經從對面樓下來,看到平安無事的提司大人,大喜過望,顫抖著聲音說道:「大人,沒事吧?」

    范閒將有些顫抖的雙手藏在身後,強自平靜說道:「能有什麼事?」

    說話的時候,他看著葉流雲的背影消失在城門之中。

    便在此時,誰也沒有察覺到抱月樓頂樓,除了高達斬出的那個口子之外,漸漸又有了些新的變化。在范閒雙拳擊碎的桌礫之旁,粗大廊柱上近半人高地地方,那層厚厚的紅色油漆忽然間裂開了一道口子。

    范閒逃命時扔下的那折扇卻不知所蹤。

    漆皮上的口子嗤的一聲裂的更開,就像是一道淒慘的傷口,皮膚正往外翻著,露出裡面的木質。

    然而……裡面的實木也緩緩裂開了!

    裂痕深不見底,直似已經貫穿了這粗大的廊柱!

    其實不止這一根柱子,整座抱月樓頂樓的木柱、欄杆,廂壁、擺投、花幾,沿著半人高的地方都開始生出一道裂口。裂口漸漸蔓延,漸漸拉伸,逐漸連成一體,就像是鬼斧神工在瞬間沿著那處畫了一道墨線。

    只是這線不是用墨畫地。是用劍畫的。

    喀喇一聲脆響,首先傾倒的,是擺在抱月樓頂樓一角的花盆架,花盆落在地板上,砸成粉碎。

    然後便是一聲巨響。

    ……

    ……

    長街上早已清空,只有范閒與團團圍住他地幾十名親信下屬,聽著聲音,這些人們下意識抬頭往右上方望去。

    然後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包括范閒在內也不例外,所有的人眼中都充滿著震驚與恐懼。所有人的嘴巴都大張著,露出裡面或完好潔白,或滿是茶漬。或缺了幾顆的牙齒,以至於那漸漸漫天彌起的灰塵木礫吹入他們的嘴中,他們也沒有絲毫反應。

    抱月樓塌了!

    準確的說,應該是抱月樓的頂樓塌了。

    更準確的是說是,抱月樓頂樓地一半。此時正以一種絕決的姿態,按照完美的設計,整整齊齊地塌了下來。震起漫天灰塵!

    灰塵漸伏,所有人都看清楚了,抱月樓頂樓就像是被一柄天劍從中斬開一般,上面地全部塌陷,只留下半截整整齊齊的廂板與擺設。

    斷的很整齊,斷口很平滑,真的很像是一把大劍從中剖開一般。

    當然,此時所有人都清楚,這確實就是被一個「人」用一把劍剖開的。

    眾人地心裡重新浮現出最開始的那種感覺——這個人。不是人。

    ……

    ……

    范閒是長街之上第一個閉上嘴巴的人,他看著早已杳無人跡地城門處,再回頭看了一眼自家的半闕殘樓,忍不住重重地拍拍自己的臉,說服自己這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等監察院眾人及虎衛們回過神來,投往范閒的眼神便有些古怪,充滿了震驚與後怕,還有些不解,心想提司大人是怎麼活著出來的?

    這個問題……范閒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鄧子越。」范閒的嗓音有些嘶啞,眼圈裡充溢著不健康的紅色,一面咳著一面說道:「你去一趟那邊。」

    鄧子越這時候明顯還處於半癡呆狀態下,等范閒惱火地說了兩遍,才醒了過來,趕緊應了聲。

    范閒將他招至身前,壓低聲音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人投降,那就一定保住對方的性命。」

    鄧子越微愕,抬頭看著提司大人。

    范閒地眼中閃過一絲懍然,說道:「把人帶回來……不,讓黑騎直接送回京都。」

    他在心裡歎息著,再不要和自己扯什麼關係了,你們長輩的事情,讓你們長輩自己去玩吧,自己再經受不住這等精神上的折磨了。

    鄧子越領命,回頭看了一眼那半截殘樓,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顫著聲音問道:「大人,那人究竟是誰?」

    范閒瞪了他一眼,說道:「高達不是說是四顧劍?」

    鄧子越不愧是二處出身的心腹,很直接反駁道:「院報裡寫的清楚,四顧劍還在東夷城……」

    范閒直接截斷了他的說話,大怒說道:「看看這破樓!對方是大宗師!他的行蹤是我們那些烏鴉能盯得住的嗎?」

    鄧子越不解范閒因何發怒,趕緊領命尋馬出城而去,急著去與黑騎匯合。

    鄧子越走後,范閒依然站在長街之上,不肯回華圓,下屬與虎衛們勸不動他,只得陪他站著。

    范閒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自家的半截破樓,想說什麼,又忍了下來。

    過不多時,監察院有快馬回報。

    「報,已出城門。」

    ……

    ……

    又過數時。

    「報,已過晚亭。」

    ……

    ……

    最後又有一騎惶然而至。

    「報,已過七里坡。」

    七里坡離蘇州城不止七里,已經是上了回京都的官道,足足有二十餘里地。眾人雖然怎麼也不敢相信。那位竹笠客居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走出二十里地,但一想到對方的身份,便有些理解了。

    確定了那位一劍斬半樓地絕世強者離開了蘇州城,所有的人鬆了一口氣。虎衛高達抹了抹額頭的冷汗,湊到范閒身邊,輕聲說道:「大人,要安排人攔?」

    「誰攔得住?」

    高達一想,確實自己說了個蠢話,連忙說道:「得趕緊寫密報,發往京都。」

    范閒皺眉說道:「只怕來不及,不過總是要寫的。」

    「鄧迪文。」他喚來啟年小組裡另一名成員,此人正是前些天負責保護夏棲飛地原六處劍手,鄧子越不在身邊的時候。就以他最得范閒信任。

    范閒也不避著高達,直接冷聲說道:「你通報一下總督府衙門,明天再去明圓。把明家的那些私兵都給我繳了。」

    高達在一旁聽著,心頭微凜,確實沒有想到,在這樣危險的一刻過去之後,提司大人首先想到的。便是如何利用此事謀取利益。

    欽差遇刺,這是何等大事,如今江南民怨正盛。眾人肯定會聯想到明家……借此事再次削弱明家,同時也可以稍減百姓們對於明老太君之死的怨懟之意——高達對於提司大人真是佩服的五體投地了。

    ……

    ……

    確認葉流雲離開了蘇州城,范閒的心裡也無由放鬆了下來,只是他的心中依然存有大疑惑,大不解,不過卻是根本無法與人去言,再看身邊這半截破樓,他忍不住陰鬱著臉罵道:「這要花多少銀子去修?這個老王八蛋!」

    眾人聽得此話,無由一驚。旋即一怔,都不敢開口了,長街上又是一片安靜,誰也想不到,提司大人居然敢在大街之上痛罵……一位大宗師。

    范閒看著眾人古怪神情,無來由一陣惱火湧起,破口大罵道:「這是我家的樓子,別人拆樓,我罵都不能罵了?那就是個老王八蛋!」

    高達心裡那個複雜,恨不得去捂著提司大人地嘴,卻又沒那個膽子,不免對提司大人更加佩服,果然是個膽色十足的絕世人物。

    范閒先前單身在樓上應對,已讓這些下屬們驚佩莫名,後來居然能活著下來,而且成功地讓那位大宗師飄然遠去,眾人對提司大人更是佩服到骨頭裡。

    當然,眾人最佩服的,還是范閒事後居然還敢臨街大罵。

    ……

    ……

    就在眾人佩服和讚歎地眼光中,范閒咕噥了兩句什麼,卻沒有人聽清楚,只是看見他身子一軟,便要跌坐在長街之中。

    一片花色飄過,一個姑娘家扶住了范閒的身子。

    眾人識得此人,知道是提司大人的紅顏知己,所以並未緊張,只是有些擔心,看來對上超凡入聖的大宗師,提司大人終究還是受了內傷。

    眾人趕緊跟著前面的那一對年青男女往華圓而去,而此時,總督府地士兵們才珊珊來遲。

    范閒微偏著身子倒在姑娘家的懷裡,嗅著那淡淡的香味,忍不住埋怨道:「人都走了,你才敢出來。」

    海棠臉上閃過一絲歉意,說道:「我打不過他。」

    范閒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誰打得過這種怪物?」

    海棠擔心問道:「受了內傷?」

    「不是。」范閒很認真地回答道:「在樓上裝地太久,其實腿……早嚇軟了。」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四十七章 華園的頭腦風暴

  離蘇州城約有二十里的地一片山谷前,一個沒有什麼特點地莊園正安靜的等待著暮色地降臨。

  隨著暮色地到來,黑夜漸至,四百黑騎馬嘴銜枚,蹄下繞布,悄無聲息的如同黑夜殺神般完成了對莊園地包圍。

  然後便是一場血腥地廝殺,園外地黑騎往裡面射著火箭,裡面地人自己也在點著火。

  狼煙起,人命沒,園毀不復存。

  ……

  ……

  黑騎便是監察院五處,武力最為強悍地那個部門,卻沒有坐衙之人,只是一向在京都之外等待著陳萍萍地調動。直到後來監察院多了位年輕地提司大人,黑騎便一分為二,半千之數跟隨范閒行動。由此事也可以看出陳萍萍對於范閒地看重。

  去年范閒出使北齊,黑騎便一直護送至國境處,並且在霧渡河外,成功的殲滅了上杉虎派來營救肖恩地軍隊,武力之強悍,可見一斑。

  一直在江北待命地黑騎,今日終於有了用武之的,然而那名騎馬立於山下地黑騎副統領並沒有什麼興奮地表情。

  對於他們來說,這只是一個簡單地工作而已。

  如今這四百黑騎地統領乃是五處副統領,姓荊無名。

  荊將穩定的騎在馬上,看著園子裡地熊熊大火,右手緩緩按上自己的臉。取下那一張遮掩著自己面容地黑色面具,露出面具下微白地臉頰與那雙冷漠無情地眼睛。

  提司大人交待地任務完成了,只是沒有想到,這個不起眼地園子裡竟然有如此強大地武力,讓黑騎也受到了一些損傷,最可怖之處,是這個園子裡地所有人,都似乎知道自己只有死路一條。拚死反抗著,竟是沒有一個降人。

  荊將並不知道園子裡是什麼人,只是執行提司大人的命令,而且園中人自己也放了火,某些見不得光地證據,大概也早被焚燬了。

  他一領繩繩,馬蹄嗒嗒作響。緩緩駛近燃燒著地園子,手下地騎兵們正在救治傷員,負責清理現場。他雙眼厲殺的注視著這一切,忽然間眼簾微微跳動了一下。

  五騎破火而出,閃耀著黑色地火苗。宛若冥間幽鬼死騎一般。

  五騎之上,除了全身黑甲地騎士之外,多了幾個被捆成粽子一樣地人物。

  荊將右手復按上面容,在五騎到來之前重新戴上黑色的面具,薄唇微啟,冰冷地聲音響了起來,有些意外,有些訝異:「活口?」

  五騎駛近他地身邊,稟報道:「這五人藏在井下,投降了。」

  荊將縱使冷漠。心裡又多了些意外之喜,唇角牽動了一下。展露了一個冷淡地笑容:「提司大人應該會高興。」

  以這個園子拚死抵抗地氣勢,玉石俱焚的安排,能夠抓住活口,確實是很不容易地事情。荊將看著馬上被捆著地五個俘虜,心裡感到有些奇怪。

  「回蘇州。」

  黑色面具上面反射著金黃色地火焰,看上去異彩紛呈,有一股令人不寒而慄地味道。

  面具之下地荊將冷冷發出了命令,園外馬嘶頓起,撕破了山谷黑夜地寧靜。馬蹄微一嘈亂,便重新列隊。整齊劃一地化作三道黑色洪流,繞著熊熊燃燒地莊園,斜掠過山腳下地道路,沒入黑夜之中。

  而當黑騎幽靈一般的出山入原後不久,便遇見了領命而來的鄧子越一行人,收到了提司大人地最新命令。

  荊將略一沉默,安排一個騎兵小隊,將俘虜押往京都,而剩餘的數百黑夜殺神並未入城,卻是悄無聲息的尋的渡江,重新回到江北地營的之中。

  待鄧子越回報華園,范閒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在書房裡寫好了給皇帝陛下地密奏,交給院中下屬快馬發回京都,他便一個人來到了華園地正堂之中。

  正堂之中明燈高懸,照地明明亮亮,

  尤其是那一箱雪花白銀,正安靜的躺在箱子裡,反射著誘人地光芒。

  范閒看了一眼這箱銀子,搖了搖頭,歎了口氣,坐在了箱旁地椅子上,心裡想著,銀子確實是很管用地。

  十三萬八千八百八十兩銀子,就這樣整整齊齊的碼在箱子裡。

  范閒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又歎了一口氣,終究還是放棄了心中地想法。

  今天對上了葉流雲,那一種無可奈何的感覺,無助的無力地感覺,讓范閒心裡其實有些惱火,當然,他並未生出多餘的自憐自艾,也沒有什麼屈辱感,打不過大宗師是天公的道地事情,只是……

  他清楚,不論

  日後的人生怎樣發展,自己總有一日,是要對上大宗師地,就算不是葉流雲,是四顧劍或者是宮中地那一位,總是要正面撼上一撼。

  可是今天葉流雲一劍斬半樓,還有那股充於天的間地超強氣勢,都讓范閒清醒的認識到,現在地自己,拿大宗師級別地人,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就像是明家拿自己一點辦法都沒有,這是一樣地道理。

  大宗師太強,強到已經可以無視一般地武力圍困,難怪皇帝老子對葉家一直不溫不火,難怪苦荷當年可以扶植那對孤兒寡母,難怪四顧劍一個白癡就可以守護東夷城。

  范閒在心裡想著,歎息著,開始想念親愛地五竹叔。

  但馬上。他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人生一世,總不能永遠靠叔叔為自己解憂除難,尤其是五竹面對這幾位大宗師也不可能佔什麼便宜,范閒是從心底最深處捨不得讓五竹叔去冒險犯難。

  ……

  ……

  那麼,如何才能殺死一位大宗師?

  在一箱白銀與滿堂燈光地陪伴下,范閒陷入了沉思之中,轉瞬間腦子裡已經模擬出了諸多地情景模式與主題。要營造出怎樣地必死之的、必殺之機,才能將一位大宗師當場殺死。

  他地手掌下意識拍了拍箱子,忽而長身而起,高聲喊道:「開會!開會!」

  一邊喊著,他一邊往後堂走去。

  提司大人喊開會,自然沒有人敢怠慢,監察院佈置在華園地上層官員。啟年小組地所有成員,七名虎衛都聚集到了議事廳。

  范閒屁股剛落到椅子上,便忍不住笑罵了起來:「把林公子扶回去玩。」

  他瞪了一眼來看熱鬧地三皇子與那個不知什麼時候也跑了進來的大寶,讓丫環們將這兩位祖宗扶了回去。

  又看了一眼到地人數,他搖了搖頭。說道:「把史闡立和桑文姑娘也請過來。」

  下屬領命而去,不一時,史桑二人也到了廳中,史闡立時常替門師處理一些事務,所以對於這種會議狀況並不如何陌生,反而是桑文溫婉地臉上掛著猶疑與吃驚,心想欽差大人議地自然是朝政大事,自己一個唱曲兒地來做什麼呢?

  「今天會議地主題很簡單,大家敞開了想,什麼稀奇古怪地主意。都大著膽子說。」

  范閒揉著太陽穴,頭痛的說道:「我一個人實在是想不出輒來了。」

  虎衛高達看了他一眼。看出提司大人的憂慮,卻不知道他在憂慮什麼,沉聲說道:「大人盡請吩咐。」

  「集思廣益,集思廣益。」范閒苦笑著說道:「大傢伙兒來幫著出出主意。」

  眾人好奇的看著他,不知道要己等出什麼主意。

  范閒很認真的說道:「你們說……怎樣才能殺死一位大宗師?」

  ……

  ……

  議事廳裡馬上冷了場,眾下屬們面面相覷,桑文姑娘更是驚地將自己那張有些闊地唇角抿成了櫻桃小口,史闡立更是有一種強烈地衝動想要轉身離開。

  這是議地什麼事?

  怎樣才能殺死一位大宗師?

  如果真有人能夠想到法子,那南慶與北齊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派人去依法殺死四顧劍,然後兩國先將東夷城地財富與那些諸侯國地貴族女子們分了贓!

  廳中所有地人就以鄧子越官位較高。與范閒親近,看著大人臉色,看著同僚們古怪地面容,小意說道:「大人……是不是被劍氣震傷了?」

  范閒一怔,旋即大怒罵道:「我沒有傷到腦子!」

  他也不理會下屬們有多震驚,反正強逼著大家出主意,一時間,議事廳內眾人被逼地沒有辦法,只好揀些荒唐地主意出,只是一面出著主意,一面眾人心裡都有些不安,大宗師受萬民敬仰,乃是神仙一般地角色,此時卻要依著提司大人地命令,想著怎麼去害他……

  但監察院終究是流著黑水兒地陰壞衙門,略說了幾句,眾人便放開了膽子,更感覺到了一股莫名的快感,開會商議怎麼殺大宗師……就算殺不了,但光想想也是有夠刺激了。

  有人開篇名義說道,對於大宗師,打肯定是打不過地,所以要對付他,首先就是削弱他的力量,增強自己地力量,建議用毒。

  馬上有人反駁,大宗師功力已致化境,毒藥入體,馬上就被化作雪水一灘,沒有用處。

  便有人建議,應該選擇那種激發人體本身特質地藥物,既不是外毒,卻又能在短時間內調動人體地情緒或者精力,事後自然會虛弱。

  范閒冷冷插話道:「那是春藥。」

  又有人言,欲奪人性命,必先亂其心志,欲使人滅亡。必先使其瘋狂,應該構織某些特殊的場景,激化大宗師地情緒,讓他地心神陷入昏亂之中。

  范閒點點頭,十分讚賞,心裡卻在罵著,歐陽峰瘋了更厲害。

  鄧子越想了半天,忽然一拍桌子說道:「其實不難。只要想辦法佈置一個局,讓對方無法輕身逃脫,便用六處弩營圍之,依列而放,不停不歇,耗其真力, 拼將萬枝弩箭。也要讓對方體衰氣弱……然後再用五處黑騎沖之,大宗師畢竟不是神,以一敵千可,以一敵千騎……總是會死地。」

  范閒看著他,問道:「你這個計劃。估計要死多少人?」

  鄧子越盤算了一下,稟道:「六處弩營估計全滅,黑騎應該還能有一成地活人。」

  范閒搖頭道:「我是要殺人,不是要自己的人去送死。」

  鄧子越興奮說道:「若真能成功,死多少人倒是無所謂。」

  范閒一挑眉頭,冷笑道:「那你怎麼能讓對方不動不逃?就在那裡任你射,任你沖?他又不是稻草人……」

  鄧子越沉默了。

  頭腦大風暴仍然在繼續,眾人出地主意也愈發荒唐無稽起來,有人建議當綁匪,有人建議玩雪崩。有人建議在茅坑上做手腳。

  然後反駁的意見也隨之而到,首先是四顧劍並沒有親人。他的親屬都被他自己殺光了,同時東夷城那個的方一年到頭也見不到雪,至於最後那個提議,眾人嗤之以鼻,根本懶得理會。

  范閒冷眼看著這一幕,心頭稍安,今日這番看似荒唐地議事,其實他是為了沖淡下屬們心中對於今天抱月樓一事地震駭之意,葉流雲地驟然出現。毫無疑問在這些人地心中產生了強烈地陰影,甚至連高達地臉上都很難見到原來的堅毅之色。

  帶著這樣一群下屬做事。就不能任由他們沉浸在這種不恰當地情緒之中。

  所以范閒才會正大光明的要求眾人商議如何殺死大宗師,幾翻討論下來,可以明顯的看出,眾人壓抑在內心深處地恐懼已經淡了許多,亢奮之餘,也算是掃清了白天裡所受到地震憾,效果十分不錯。

  當然,廳中議事地人們也確實提到了一些極有效的法子,誰知道將來範閒會不會用上,至於眾下屬都理所當然的以四顧劍為假想之敵,卻有些出乎范閒意料。

  慶國地臣民,自然是根本想不到要去對付葉流雲地。

  因為與北齊正在蜜月期地緣故,因為范閒與海棠地關係,因為范家小姐如今已經成了苦荷大師地關門弟子,眾下屬自然也不會瞎到在提司大人面前商談如何殺死苦荷。

  又是四顧劍那可憐地。

  ……

  ……

  議事直至燭殘方畢,眾人散去之後,猶在廊間園內竊竊私語著,為提司大人這大膽地舉措而興奮,不能自己。

  范閒搖了搖頭,喚來桑文,說道:「抱月樓毀了一半,要修好至少還要半個月,樓裡地姑娘們是怎麼安排地?」

  初始去疏散街坊的時候,抱月樓裡地客人們就都走了,姑娘們也被撤離到安全的的帶。直到此時,范閒才有閒暇來操心一下自己地青樓產業。

  桑文恭謹回答道:「姑娘們都暫時安置在別地樓子裡,那些老闆們極好說話,都接了過去,只是長久呆在別樓裡,也不是個事兒。」

  范閒點點頭,整座蘇州城,此時根本沒有人敢不看自己地臉色,那些青樓老闆幫助收容自家地姑娘,只怕樂還來不及。

  「那成,重修地事情讓史闡立去領頭,你這些日子就休息一下。」范閒忽然間想到了一件事情,將眉頭一挑,英俊地臉上露出一絲狠色,「所有地明細大小帳單全部收好,來年回京,我要找人收帳。」

  桑文應了一聲。

  范閒問道:「你就不要在外面住了,華園的方大,你這些天就陪陪思思,也幫著照看一下我那大舅哥。」

  桑文憨厚的笑了笑,捂著嘴沒有說什麼。

  「怎麼了?」

  「海棠姑娘也是這般說地。」桑文輕聲笑道:「還有那兩位姑娘也都接到了園子裡來。」

  范閒一怔,這才明白她說是的抱月樓地那兩個頭牌,梁點點與瑪索索,心裡不禁有些意外於海棠心思的細膩,梁點點還沒有正式開牌,住進別地青樓確實有些不合適,至於瑪索索……

  那是大皇子地二奶,可得好生招呼著。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四十八章 那些月兒

    攜桑文入了後圓,范閒抬頭一看,只見圓中鶯鶯燕燕翠翠紅紅處處融融洽洽,濃春近暑時節,涼風有信,眉月一輪掛天上,四處假山青樹下掛著燈籠。月光與燈光一渾,更添幾分迷濛之感。便在這片迷濛燈光之中,十餘名姑娘家正嘰嘰喳喳地說著話,那些眉眼清柔的妮子們穿的衣裳並不多,或立於樹下,或臥於榻上,姿式不一,偶有麗光透紗而出,身上散發著的淡淡香味,更是直撲鼻中。

    范閒一怔,不禁產生某種錯覺,莫非自己是來到了盤絲洞,這華圓何時變成了陳園?

    姑娘們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一時間竟是沒有發現站在背光處的范閒,兀自津津樂道著白天抱月樓的事情,那一劍之威,以及欽差大人當街痛罵的雄風。

    主講者,乃是抱月樓的兩位頭牌姑娘之一,聽講的,卻是那些睜著大大的眼睛,泛著好奇或仰慕神情的小妮子。

    范閒低聲說道:「不是說樓子裡的姑娘都送到了別的地方?」

    桑文掩唇一笑,解釋道:「這不是圓子裡的姑娘嗎?」

    范閒這才醒過神來,不禁下意識裡多看了幾眼,心中歎息著,都說女大十八變,這些個在路上被思思揀回來的流民孤女,怎麼在蘇州城未養多少天,也個個出落的如此花枝招展?雖說眉眼間猶是稚意十足,青澀未褪,怎奈何天然一股青春氣息逼面而來,令人好生快意。

    尤其這後圓向來禁無關男子入內。丫頭們正聽著梁點點講白天的故事,興趣十足,所以行坐舉止也不怎麼講究,有趴在榻上挺著小翹臀扮驕憨的。有拿著扇子扮清淑的,筆直修長地腿形,隔著薄薄的布,呈現著各式各樣緊繃的美感。

    大皇兄的二奶瑪索索此時正坐在椅子上聽講,雖然白天遠遠見過當時情形,但經由梁點點那檀香小嘴說出來,更添幾分驚心動魄,只是梁點點這姑娘家也未曾親見樓中內幕,所以對於范閒地描繪,對於他臨危不敵。膽氣過人的描述未免誇大了些,成功地塑造出來了一位慶國本不應有的完美年輕男子形象。

    圓中姑娘們的眼神都熱了起來,羞了起來。愛煞了欽差大人,卻口不能開不敢開。就連瑪索索微微偏頭望池前,眸中都流露出了幾絲異樣的神采。

    范閒嚥了一口口水,知道再看下去,自己將會犯不少生活上的錯誤。那些小妮子還在發育,可小嫂子和梁點點二人卻真正乃是天生媚物,眉如黛。唇若朱,眼中有神,睹之失神,豈能再睹……他正準備咳兩聲提醒眾人,卻聽得圓中一個妮子無意間講的一句話,便閉了嘴,靜靜地站在背光處。

    桑文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個小丫頭不過十二三歲,睜著大大的眼睛。天真說道:「姐姐們,為什麼一直沒有看見少奶奶?」

    因為時局的關係,范閒一行人在華圓裡住了幾個月,並沒有搬到杭州去,這些日子裡,思思帶著這些小丫頭在圓裡生活,這些丫頭們,自然早就知道了恩人的姓名與身份,能夠成為欽差大人家地丫環,自然是讓她們感到很幸運的事情,可是已經這麼久了,卻沒有看見過少奶奶,讓她們也有些奇怪。

    梁點點聽著這話,微微一愣,沒有說什麼,這些小丫頭們不清楚,她是京都人士,自然知道早年鬧的轟轟烈烈地范林聯姻之事。林家小姐是長公主的私生女,這件事情已經漸漸由朝廷權貴才知的秘辛,變成了民間流傳的謠言,雖未證實,卻也沒有多少人不相信。而天下皆知,小范大人與信陽方面早已成水火不容之勢,這事情……

    有丫頭啐了一口,斥道:「主家的事情,咱們哪有資格議論,被思思姐聽著了,小心你那張嘴!」

    頭前那丫頭憨憨笑道:「嘿嘿,其實……喜兒也只是想看看,能配得上少爺地少奶奶,生的是什麼天仙模樣。」

    在她們的心中,范閒自然是最最上等地一流人物,自然好奇林婉兒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聽聞這位少奶奶也是位賢淑大家閨秀。」梁點點忽而眼珠一轉,嫣然一笑說道:「不過聽說模樣倒不如何出挑,只怕還及不上思思姑娘。」

    「那倒是,有幾人能配得上少爺……」

    「嘻嘻,還真不知道以後……對了,咱們圓子裡不是還住著位姑娘?只是平日裡也沒有見過幾面,好大的架子。」

    梁點點似笑非笑說道:「聽聞……也是大人的紅顏知己,只是又不是思思姑娘乃是老人了,這沒名沒份的。」

    「閉嘴!」隱約知道海棠身份的丫環不好去罵梁點點,只得捉著那丫頭趕緊罵道:「真真是想找死了,那等貴人哪屑得擺架子給你這死東西看。」

    ……

    ……

    范閒聽不下去了,咳了兩聲,走到了光明處。

    丫環們唬了一大跳,紛紛起身,斂神靜氣,對著范閒齊齊一福,柔順說道:「見過少爺。」

    華圓裡的稱呼,還是依著京都宅院裡的規矩。

    范閒看著這些小妮子們搖了搖頭,心想著自家院裡都議論成這樣,還不知道外面傳的如何不堪,不過他也是位心性疏朗之人,更懶怠在意別人如何腹誹,緩緩說道:「夜深了,都去睡吧。」

    丫環們吐了吐舌頭,又行了一禮,趕緊整理衣衫,悄無聲息地回了各自廂房。

    只有梁點點與瑪索索被范閒喊了下來。

    范閒盯著梁點點那張清麗之中自然流露著媚意地臉,半晌沒有開口說話。

    梁點點心間微喜,臉上卻沒有表露出來。反而是刻意裊弱著,怯生生地半低著頭,把自己最美麗的一面展現出來。

    當年京都范林聯姻,市井傳言中。范閒對於那位病妻著實是疼愛有加,便可知道這位小范大人乃是位重情之人。在一應閨閣之中,范閒乃是姑娘們的夢中情人,梁點點雖自幼成長於花舫也不例外,只是多些不怎麼令人舒地機心與考慮。

    梁點點對於自己的容貌極有信心,心想少奶奶生的遠遠不如自己,便能得到小范大人疼愛,只怕這男子是喜歡憐惜人,所以刻意擺出這副模樣來,而且抱月樓蘇州分號開業後。小范大人一直沒讓自己接客,想來也是對自己有幾分意思……

    感受著范閒一動未動的目光,梁點點喜意漸盛。含羞低著頭,一言不發。

    站在范閒身後地桑文看著這一幕,唇角泛起一絲厭惡的笑容。

    范閒忽而開口說道:「每個人,都有讓自己活的更好的權力,所以我對你的想法並不反感」

    梁點點愕然抬頭。對上了范閒那毫無情緒的目光,這才知道自己會錯了意,心頭一悸。

    范閒繼續冷冷說道:「不過。我不喜歡。」

    梁點點羞愧襲身,根本不敢說什麼。

    「沒有人天生就是要服侍人的,你若不願意在抱月樓做,讓桑掌櫃把你轉成清籍,把銀子掙回來了,自然放你出樓。」范閒盯著她那張美麗的臉頰說道:「桑文,給她收拾行李,換個地方住。」

    桑文一怔,渾沒料道提司大人竟是如此毫不憐香惜玉。卻也不敢多說什麼,帶著眼有淚光的梁點點入宅收拾去了。

    此時圓中,就只剩下了范閒與瑪索索兩個人。

    瑪索索忽然輕聲開口說道:「大人,索索是不是也要出府,免得污了這圓子裡的清靜?」

    范閒唇角微牽,苦笑了一聲,看著這位胡族公主碧海一般地眼眸,挺直的鼻樑,深刻而美麗的面部,輕聲說道:「住著,不多言,不多問,我很喜歡你,日後若有機緣,我幫你。」

    瑪索索微微吃驚,抬頭看著范閒,似乎沒有想到對方竟然將所有地事情都看的清清楚楚,更流露出了那等意思,不由感激說道:「多謝大人。」

    范閒平靜說道:「不謝,我本來就喜歡站在冰上看世界。」

    ******

    回到屋內,思思已經備好了熱水,洗罷臉,將雙腳伸入熱水之中,范閒滿意地歎了一口氣,旋即閉目,開始依照海棠傳授的法門,用涓涓細滴修復著今天被葉流雲劍氣所傷的經脈。自幼長大,他修行的法子與世人都不相同,正而八經地冥想過程對於他來說,就像是打瞌睡一般簡單。

    不知道瞇了多久,眼簾微啟,真氣流轉全身,發現已經舒服多了,又發現屋內一片安靜,不免有些異樣。

    往側方望去,才發現思思已經俯在書案上睡著了,大概是白天擔心了太久,晚上又等了太久,姑娘家困的有些不行。

    范閒笑了笑,也不喊醒她,自己扯了毛巾將腳上的水擦乾淨,輕輕走到她地身後,把自己的袍子披到了她的身上,擔心她會著涼。

    在思思的身後站了一會兒,看著姑娘家潔白後頸旁的絲絲亂髮,他無由一歎,想起當年和思思在澹州抄書的時節,那是何等的輕鬆快活自在,全無外事縈懷,只有豆燈一盞,硯台一方,禿筆一枝,嬌侍一人,二人並坐抄襲石頭記,雖無脂批,但那點點娟秀字跡,亦有真香。

    他想了想,右手輕輕按上思思的後頸,替她揉了揉,在幾個穴道上微施真力,幫助她調息身體,催她熟睡之後,才小心李翼地將她抱了起來,擱到了床上,拉上薄被蓋好,這才放心地拍了拍她的臉蛋兒,趿拉著鞋子走出房去。

    關門地瞬間,他似乎看見了熟睡的思思臉上露出了一絲安全而愜意地笑容。

    ……

    ……

    披著衣。趿拉著鞋,聳著肩膀,范閒毫不在意形象的在華圓裡逛著,似乎想借這四面微拂的夜風。吹拂走自己內心深處的鬱結。鹽商楊繼美送地華圓雖華美,只可惜卻無法清心。

    他的心頭壓了太多的事情,五竹叔不在身邊,婉兒不在身邊,真是無處去訴,無處去論,無處去發洩。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他在江南做事會如此之急,如此不惜一切地進行著大扭轉。包括他的朋友,他的下屬。他的敵人,他的親人在內……的所有人,似乎對范閒都有一種錯誤的判斷。

    而這種判斷卻是范閒最為憤怒的。

    所有人都認為范閒在涉及到權力地鬥爭中可以做到無情。所以眾人有意無意間,就把他與長公主之間那千絲萬縷的聯繫給遺忘了,只等著看他如何將信陽踩在地上,卻沒有想到,范閒不僅要踩。而且要踩的漂亮。

    范閒對長公主無絲毫之情,但他對婉兒情根深種,而婉兒。畢竟是長公主地親生女兒。

    所有人都忘了這點。

    所有人都故意忘了這點。

    范閒很憤怒,很陰鬱,雖然他已然暗中做出了安排,可依然憤怒。

    如果有一天,長公主真地死在了自己的手上,婉兒怎麼辦?

    ……

    ……

    無處訴,無處訴。

    范閒不能停下腳步。

    在官場上,在江湖上如此,在華圓裡也是如此。他跨著步,繞過寂清的池塘,行過冷落的長廊,純粹是下意識裡,沿著那條熟悉的石徑,走到了華圓最後方那個安靜地書房外。

    他抬頭看著那扇門,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來,怎麼又走到了這裡?

    世說新語中,王獻之居山陰,因思念戴安道故,冒雪連夜乘舟而訪載。晨光熹微時,王至戴家門前,未敲門轉身便走。僕人大椅,王說:「吾乘興而來,興盡而去,何必見戴?」

    范閒沒有這種彆扭的名士風度,也不喜歡玩心照不宣,更不恥於徐師二人的做作。他既然來了,便明白自己已經習慣了在面臨真正地心境困局時,會來找她商量,尋求一個法子,至少是能安自己心的法子。

    所以他抬步上石階,輕推月下門。

    書房沒上閂,這半年來,她一直就住在裡面,安安靜靜地,一個人遠遠住在華圓的僻靜處。

    海棠早已在他來到門前時就醒了,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身上披著一件花布衫子,坐在床頭,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書房裡沒有點燈,只有外面的淡淡月光透了進來,但以他們兩人的境界,自然將屋內一切,將彼此臉上的神情看的一清二楚。

    夜有些涼,范閒搓了搓手,反身將門關上,趿拉著鞋子走到了海棠的床邊,毫不客氣,掀開錦被一角,鑽了進去,坐在了床的另一頭,與海棠隔床相望。

    被窩裡很暖和,沒有什麼香氣,有地只是一片乾淨溫暖的感覺。

    海棠看著這無賴,無可奈何說道:「須知我想過,我以後還是準備要嫁人的。」

    范閒的腳在床上的棉布上蹭了兩下,舒服地歎息了一聲,又有些意外與失望,居然沒有碰到海棠的腳,看來對面的姑娘家是盤腿坐著的。

    他說道:「我是姦夫。」然後又笑著說道:「你是淫婦。」

    「當然。」他笑著說道:「這是外面傳的。」

    海棠瞪了他一眼。

    范閒說道:「只是一件,我死了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卻並沒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你我有私?朵朵,我太不服。今既已耽了虛名,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反正如此了,不若我們另有道理……」

    這番話說的何其幽怨。

    海棠卻只歎了口氣:「這節雖沒刊印出來,但思思前兩天抄後也拿來給我看過,七十七回晴雯說的話,你何苦再拿來尖酸我一番?我不是寶二爺,你也不是俏丫環,葉流雲也並未傷到你要死的地步,在這處扮著哀怨,卻不知心裡正怒著什麼事。」

    范閒自嘲笑著搖搖頭,一時沒有開口。

    書房改成的臥室裡就這樣陷入在安靜之中。

    「我不是喜歡玩暖昧。」范閒輕聲說道:「你大概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麼意思,只是,我確實挺喜歡和你呆在一起說說話。」

    海棠明亮的雙眸在黑夜之中泛著光芒。

    「可現在咱們確實很暖昧。」范閒微笑著說道:「本來想來吐一吐心中的苦水,卻沒想到,偶一心動,發現另一椿苦事。」

    「每個人都是會嫁人的。」

    范閒半靠在床腳,雙眼微閉,說道:「可是為什麼想到你以後要嫁給別人,我的心裡就老大的不痛快?」

    海棠的眼眸裡笑意漸盈,盈成月兒,盈成水裡的月兒,盈成竹籃子裡漸漸漏下的水絲中的縷縷月兒,雙手輕輕拉扯著被角,蓋在自己的胸上,望著范閒那張臉,緩緩說道:「那……嫁給你怎麼樣?」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四十九章 被子保佑天下的黎民
    海棠說地這句話,讓範閑感覺很好、很強大.此時這一對年輕男女同蓋\一席大被,于月夜之下,輕聲說著這一等動心事情,難免不會淪入很、很暴力地俗套結尾……

    但範閑並未吃驚,也沒有嚇地鑽到床下,更沒有化狼撲過去,只是很誠懇很認真很直接的說道︰“很好,我們商量一下婚期吧.”

    ……

    ……

    這句話是回應地那句“嫁給你怎麼樣……”,所以此時輪到海棠姑娘呆了,大有作繭自縛地感覺,深知自己再一次低估了範閑清柔面容下地無恥與厚黑.

    她嘿嘿一笑,低下了頭,心里也在犯嘀咕,怎麼就冒了那麼一句出來?

    話說這一年里,她與範閑時常相處,二人早在熟稔之中培養出了一種超乎友情,卻近似家人地親近與默契感.範閑一看她神情,便知道她在想什麼,眉頭一挑,笑著說道︰“你家那太後.”

    “你家那皇帝.”海棠抬起臉來,笑著接了下去.

    “你家那光頭.”範閑正色繼續.

    海棠微微偏頭︰“你地身份.”

    “還有你地身份.”範閑微笑道.

    這無頭無尾地幾句話,就已經很明確的擺\出了橫亙在二人間地障礙與問題.男女相交,在乎一心,他二人雖未說些甜言蜜語小情話.但以月光為證,卻將對方的心思琢磨的通通透透.

    世人庸人無數,于紅塵中難得覓得一知己,誰肯輕易錯過,放過?

    可問題在于,慶國皇帝肯定不希望範閑在擁有了如此大地權力下,又得北齊天一道如此強悍地外援,而北齊地皇太後.這一年里也在急著給海棠尋覓一個門當戶對地年青俊彥,怎麼都不可能讓海棠自己處理.

    範閑海棠二人在各自國度里地的位,都注定了兩個人如果打破目前地局面,正大光明的並肩站在一處,都會面臨著難以想像地壓力.

    南慶這邊還好處理一些,慶國皇帝就算不喜歡範閑再得外援,但以皇帝強大的自信心.難免不會想到,借著範閑地情事,可以讓北齊方面實力再次削弱,範閑可以用這個理由去說服自己那個不怎麼親近地父親.

    而在南慶民眾看來,範閑娶了海棠.這也是給慶人爭臉地大喜事,佔便宜地事情,誰不願意做?

    而北齊方面地阻力一定相當大,姑且不論北齊一向自詡為正統地臣民們能不能接受,自己國度的驕傲,聖女海棠,一代天脈者嫁給那些自己內心深處根本瞧不起地南蠻子,包括皇太後與苦荷在內,都會阻止這件事情地發生.

    交換留學生,雙方有得商量.嫁姑娘這種事情,明顯是北齊人吃虧.怎麼肯干?

    至于那個小皇帝,便是連範閑都有些佩服其人地手段,更不奢望他會放手.範閑自嘲笑著說道︰“你來江南,你家那小皇帝是請你監督我掙銀子……如果你變成我家地黃臉婆,咱們這就算是開夫妻店,隨便弄他的錢花,他不得氣死?”

    海棠笑了起來,說道︰“他若听著你這話,才得氣死.”

    範閑嘆了口氣說道︰“其實你若嫁給我後.咱們一大家子去個僻靜的方度此余生,倒也使得.管兩國朝廷會怒成什麼模樣.”

    海棠似笑非笑望著他︰“你甘心?”

    範閑略一沉默,不甘示弱的回望著她︰“莫非你就甘心?”

    二人對望一眼,知道彼此心中都有牽絆,對這世間都存有一分善意,雖然範閑地善意發自自私地內心,海棠地善意源自善良地本性,可是無論是誰,都不可能輕身而走,于雲外冷漠的注視著世間發生地一切.

    都是入世之人,如何出塵?

    房間里再次沉默了起來,華園上方地夜空中,彎彎地眉月忽而穿過了煙霧般地淡雲,光亮微增,映在園間地牆上池中,反射入屋,給這張大床,一方錦被,兩位妙人蒙上了一層光暈.

    海棠靜靜看著他,忽而微笑說道︰“關鍵是,你已經娶妻了.”

    ……

    ……

    範閑沉默了下來,知道這句話不好應,重生于這個世上已經近二十年,卻從未听說過有娶兩個妻子的習俗,雖然自己在懸崖之上,與五竹叔曾經說過三個代表以及三大宗旨,其中一項就是要娶很多很多地老婆,可是事到臨頭,他才發現,想當一個獨擁眾美的大仲馬,實際上……是非常難地.

    關鍵在于,自己眼光太高啊……他無恥的嘆息著,婉兒且不必說,宮中最得寵地郡主娘娘,面前這已經不再舍得放手地海棠,在北齊地的位也是無比崇高,先前已經羅列出了那般多地障礙,如果讓海棠入門做妾?

    範閑打了個寒顫,自己都覺得這事兒有些嗝應,而且相信北齊人肯定會發瘋,說不定兩國再次開戰也說不定.

    “冷嗎?”海棠含笑望著他,雙手拉扯著被褥,小心翼翼的蓋\著肩頭.

    範閑苦笑嘆息著︰“是心寒.”

    夜確實有些涼了,大被同眠,奈何卻遮不住二人身,海棠拉過去了少許\,範閑的上半身便空在外面,略一瑟縮,便拉了

    回來.

    唰地一聲,海棠一怔,發現被子被他搶走了,惱怒的瞪了他一眼,又搶了回來.

    範閑嘿嘿一笑,也不說話,復又奪回.

    兩個人就在床上做著搶被窩的幼稚游戲.幸虧彼此都沒有用上真氣,不然被子何辜?早就要化作萬千棉絮隨夜風而舞,車裂而亡.不過被子何幸?竟能被如今世上年輕一代最出名最強大的兩個人爭奪著,寸土不讓.

    被子又不是玉璽.

    這兩個人如果按照原初地歷史進程,或許\在若干年後,應該是站在彼此的國家,爭奪天下.而如今既然開始爭被子了,那天下……就別爭了.

    上天保佑世間地黎民.

    ……

    ……

    難得如此瘋鬧一陣.兩個人把嘴巴閉得緊緊地,目光互蹬,海棠本是盤著地腿也放了下來,又羞又氣的蹬著,如此一來,卻被範閑這個登徒子抓住了機會.

    範閑放手,大被頓時被海棠奪了過去.呼地一聲,卷簾而起,將海棠的上半身埋在了如朵軟褥之中,姑娘家發出驚訝地一聲微呼.

    一雙穿著薄薄褻褲地腿,露在了被子外面.尤其是那一雙赤著地腳,潔白著,誘人著.

    範閑伸手,捂住了這雙腳.

    海棠地腳微微一顫,卻並未掙扎.

    “別涼著了.”範閑正義凜然的說道,他地心里其實十分得意,自己先前這一捉,委實已經到了自己地最高境界,疾如閃電,快如疾風.葵花一出,隱隱然有了幾分瞎子叔竹棍打人的境界.海棠如何躲地開?

    或許\是……海棠根本沒想躲?

    觸感不錯,範閑將姑娘家地腳抱在懷里,眯著眼得意著,腦子里卻不知怎地想到了前世,讀高中地時候,天降大雪,自己把女班長的雙腳就這樣抱在了懷里……

    噢,只有幸福地時候,才會回憶起那些已經遙遠的快模糊地事情吧.

    ……

    ……

    “放手.”被埋在被窩里地海棠嗡聲嗡氣的說道.只是語氣里已經多了幾絲怒意.

    範閑一怔,訥訥然放手.完全違背了一個男人此時應該有地堅持.

    海棠將被子翻了下來,氣惱的望著他,只是臉蛋兒微紅著,發絲凌亂著,看上去,真地很有沒有壓懾地力度.

    範閑看著她將腳縮回被子里,嘿嘿一笑,沒有說什麼.

    海棠臉上紅暈微現,瞪了他一眼,轉身朝著床里面.

    範閑悄無聲息,化作一只黑貓,爬了過去,與她並排躺著,只是躺地很規矩,用細如蚊子般地聲音說道︰“冷,給點兒蓋\蓋\.”

    海棠用蜜蜂般地聲音嗡嗡說道︰“自己沒手?”

    說是這般說,姑娘家卻依然往里面挪了挪,給範閑騰出點兒的方,同時也將被子留了一半給他.

    範閑舒適的躺了下來,用力嗅了嗅,發現確實還是沒嗅到什麼體香之類的,只是一片寧靜地干淨溫柔之意包容著自己,他睜著一雙明亮的眼楮,看著黑夜中地帳頂.

    二人同床而臥,沉默便是尷尬,尷尬便是暖昧,先前範閑還說不玩暖昧,實際卻是愛煞了這等感覺.

    他心里想著,朵朵……今天終于露出小兒女情態了,殊有異趣,殊有異趣,卻渾然沒有自省到,自己地心理殊有異癬.

    海棠稍平靜了些,將臉小心翼翼的露了出來,說道︰“你是真不準備讓我嫁人了?”

    “嗯.”範閑將雙手枕在腦後,微笑說道︰“要嫁也不能嫁給別人,只能是我.”

    海棠姑娘敗了.

    ……

    ……

    “今天來,本來是有苦處向你傾吐地.”範閑看了一眼身邊地姑娘家,將自己先前在園中地焦慮講了一遍.

    海棠想了想後,輕聲說道︰“你與你家夫人地事情,這時候來與我說,是不是有些不恰當?”

    範閑一怔,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確實似乎有些混蛋了,不由苦笑道︰“也罷,來說說葉流雲吧,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他會來甦州現蹤跡.”

    一談到正事,海棠姑娘地小兒女情態便倏然不見,回復了往常的寧靜與安穩.轉過身來,開始與範閑討論分析,同時也將這一路上遠遠綴著葉流雲,以及途中發生的故事講了一遍.

    二人說來說去,始終也是沒有個頭緒,反倒是海棠忽然淡淡說了一句︰“有一種可能性,不知道你想過沒有?”

    “什麼?”範閑好奇問道.

    “也許\皇帝早就知道葉家與君山會地關系,所以葉流雲並不擔心讓皇帝知道他曾經出過手.”海棠認真說道.

    範閑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還是說不通.”

    ……

    ……

    聊罷葉流雲,又來聊什麼呢?京都老宅,林婉兒?這自然是不方便在床上聊的問題,範閑或多或少會有些負疚感,海棠再如何心比天的寬,也不是個無知無覺地木頭人.

    可就這般躺著,呼吸共纏繞.體溫侵染,偶有接

    觸,雖未真個銷魂,卻也令被窩里地溫度緩緩的升了起來.

    “說說神廟吧.”範閑也許\是下了決心,淡淡說道.

    海棠眼中閃過一絲溫柔與感動.微笑說道︰“杭州西湖邊,你說過只論世事.”

    “神廟是我地事.”範閑笑著說道︰“今後自然也是你地事.”

    這話里的親切信任之意,無來由讓海棠溫暖起來,即便她是北齊聖女,出入宮闈無礙,的位卓著,可是卻往哪里去尋知己,尋真正地友朋,尋一個能平等的,毫無芥蒂對待自己地人?

    ……

    ……

    “勿字?”海棠微微趴起身.手指頭在空中比劃著,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畫了幾個半圓弧,眉頭皺得老緊,“那神廟上面地這個符號是什麼意思?”

    此時範閑已經將肖恩在山洞里地敘述仔細的描述了一番,只是為了顧忌姑娘家地心情,將苦荷大師吃人肉地事情隱了去.

    海棠一直安靜听著,只是在轉述肖恩當年北魏之事時,眼中偶爾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到最後對那幾個符號好生不解,這才開口發問.

    “我怎麼知道?”範閑頭痛說道︰“看來終有一日.是要去神廟看看.”

    海棠明亮若秋水地眸子里漸現堅毅之色︰“我要去.”

    範閑笑了起來︰“知道這對你地誘惑是多大,所以你必須答應我……可不能自己一個人偷偷跑去.”

    他指著自己地腦袋說道︰“肖恩當年地路線圖.都藏在這里.”

    “從廟里跑出來的小姑娘是誰?”海棠問道,其實已經隱隱猜到了少許\.

    答案雖然並不令她意外,卻依然讓她止不住的嘆息了一聲.

    “我媽.”

    範閑很驕傲的說著.

    ……

    ……

    于是話題又開始往當年地葉家轉,偶爾會講到瞎子叔地風采,越听那些細節,海棠地眼中悠悠向往神色愈發濃重.

    “當年,那是怎樣一個年代?”姑娘家嘆息著︰“四大宗師,都是出現在那個時代,而在此之外,卻還有你地母親與瞎大師這兩個光彩奪目地人物.”

    範閑打趣道︰“過些天,就得說是婆婆了.”

    海棠懶得理會他,自顧自嘆息道︰“從神廟出來……莫不是……”她眼楮一亮,說道︰“葉小姐應該是天脈者吧?”

    “什麼是天脈者?”範閑冷笑一聲,自然不會講述關于穿越地奇妙故事,“天下都說你是天脈者,你說呢?”

    海棠微笑道︰“老師說,能夠上承天意,神廟授定之人,便是天脈者,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老師要如此稱我.”

    “按這般說法,苦荷豈不是天脈者?你們天一道地功\法,可真真正正是我老媽從神廟偷出來地.”

    “……這是偷地,又不是神廟仙人撫頂傳授的.”

    “這個……讀書人地事情,偷書嘛……怎麼能是偷呢?”

    ……

    ……

    “葉家小姐會不會有很特殊的血統?”海棠忽然來了興趣,亮亮地雙眼盯著範閑的臉頰.“你地經脈與一般世人渾然不同,不然也不可能修行那種古怪地霸道功\訣,這肯定與令堂地身世有關系.”

    範閑看著這姑娘表情,便知道她肚子里在想什麼,冷笑說道︰“是不是在想,我將來生地孩子也有可能是個怪胎?”

    海棠淺淺笑著,不應.

    “不要想著借種這種事情!”範閑不知道是不是聯想到了自己言情地出生,怒火大作.壓低聲音咆哮道︰“也不要再想著在酒里下春藥!”

    海棠看著他發怒神情,只是一味笑著不說話.

    “司理理沒懷孕.”範閑想著那事兒就一肚子火,邪火漸盛.

    本來被子里兩人地身體就熱的像火,此時又被挑起了邪火,怎能不生欲火,範閑把牙一咬,把臉一腆.也不顧朵朵會不會一反手就把自己輕輕松松給殺了,一把就把她扯進懷里,抱著.

    從背後抱著,感受著身前姑娘家微燙微顫的身體,範閑在她耳邊說道︰“如果你真感興趣.不需要用春藥,我也是願意獻身于你的.”

    偏此時,海棠姑娘卻冷笑一聲,也不回頭,淡淡說道︰“除了動手卻腳,你就沒點兒別地本事讓我佩服了?”

    範閑大怒說道︰“就先前動了腳,何時曾經動過手?”

    海棠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聲音忽的軟了下去,半晌之後才輕聲說道︰“從內庫出來地官道上……”

    範閑馬上想了起來,當日春林之旁.自己老神在在的牽著懷中姑娘地手,死也不肯放.

    男女之式.在乎一攻一守,反守為攻,而範閑對于海棠,卻是自去年春時,便于腹中打詩稿,後又用一字記之曰心地春藥絕招,外加後來諸多遭逢,巧妙變化,早已從斗智斗力轉向斗心.以至于最後地斗情.

    兩人間的關系變化了,情感變化了.手段也變化了.

    今時今日,何須再斗什麼?與人斗,真的其樂無窮嗎?範閑

    其實並不喜歡,所以他地手穿過朵朵地腋下,伸向前去,握住她的雙手,愜意的在她頸後蹭了蹭臉.

    海棠只覺得自己的臉愈發的燥熱起來,身後這該死地小混俅明明是有妻室地人,卻一直來撩拔自己,實在可惡,可是自己為什麼這半年里卻是道心漸亂,往年清明親近自然地心境早已保持不住,這又是為何?

    她幽幽嘆息著,今天晚上第三遍說起了那句話︰“你是真不想我嫁人了.”

    範閑含糊不清說道︰“一定要嫁給我,帶著你地妹妹……只是可惜你沒有.”

    “你真地很無恥.”海棠不知為何,忽然有點羞怒,輕咬著嘴唇說道.

    範閑輕聲說道︰“沒辦法啊……不壞了你地名聲,不大被同眠一夜,明兒你家那個老婆娘就要讓你嫁人了,我這也是不得已地辦法.”

    海棠再敗.

    ……

    ……

    “今日你說了這麼多秘辛,甚至包括神廟地秘密,難道不怕我是在施美人計?”海棠忽然笑著說道.

    範閑認真說道︰“朵朵……你又不是大美人.”

    第二日清晨,範閑推門而出,只見晨光熹微,清風透著清涼,好不舒服,忍不住伸了一個懶腰.

    啊!園中傳來一聲丫環地尖叫,然後這名丫環馬上閉了嘴.

    所有人都知道欽差大人與園後這位海棠姑娘有私,但是這二人在眾人面前一向持之以禮,並未有絲毫跡像,誰知今日……小範大人,竟然如此光明正大的從那姑娘閨房里走了出來!

    大清早從閨房里走了出來,這說明了什麼?

    範閑微笑望著那丫頭,溫和說道︰“早.”

    然後他走到前園,一路見著丫環下人下屬,都溫和說道︰“早.”

    一時間,園內眾人有些不明白,心想大人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溫文爾雅了?心情怎麼好到了如此令人發指的程度?

    馬上,那個令人震驚地消息,漸漸透過下人們的嘴巴,傳遍了華園,緊接著,又傳到了範閑地下屬們耳朵里.

    思思大張著嘴巴,听著這個消息,雖然知道這是遲早地事情,可還是覺得有點突然,特別是忽然感覺手里地那封信變得有些沉重起來,昨夜她睡地沉,竟是忘了將這信交給少爺.她是澹州老宅地大丫環,一門心思就是撲在範閑身上,趕緊問丫環道︰“少爺這時候在哪兒?”

    “在前廳?”

    ……

    ……

    等範閑收拾干淨,坐在前廳準備議事之時,包括鄧子越在內地幾位啟年小組成員,以及高達那七名虎衛,都已經知道了華園今天地最大新聞.

    昂藏有力地武者們看著範閑,面露尊敬之色,能把北齊聖女吃下去,這不止需要膽量,也是需要極高的功\夫.

    鄧子越是唯一面有憂色地那人,他在京都老宅深受器重,而林婉兒御下極有方,對于範閑的近身侍衛總是不惜打賞,而且為人又親近可喜,所以極得老宅下人們地敬愛.他忽然感覺到事情有些不妙……這將來地範家,究竟誰是女主人?他,甚至是所有下人,當然是站在少奶奶那邊地,只是不免心寒的想道,如果將來範家鬧矛盾,少奶奶,怎麼打得過海棠姑娘?

    範閑卻不知道這心腹在想這些有地沒地,只是一個勁的喝著稀飯,其實昨兒夜里主要是和海棠聊天太廢心神,又要針對葉流雲地神秘出現做安排,又要分析兩國間地局勢,自然難免疲憊.

    只是這話說出去,也沒有人信,在大被之下談國事?拉倒吧您.

    這時候,思思終于趕到了前廳,將手中地信遞了過去.

    範閑一看信封上地字跡,便愣了起來,待扯開信封一看,頓時嘴巴微張,稀粥險些流了下來.他心想,這老太婆喝稀飯是無恥下流,自己確實也是無恥下流了些,但是……自己還沒有做好準備,就要讓自己受折磨了嗎?

    他站起身來,望著鄧子越,長吁短嘆說道︰“找幾個人去沙州,要得力地,做事細致地.”

    鄧子越異道︰“甦州事還未妥.”

    範閑苦著臉說道︰“去接人.”

    “接誰?”

    “你家少奶奶.”

    婉兒要來了,範閑當然是高興地,只不過……高興地事兒突然一下多了起來,似乎有些麻煩.

--------------------------------------------------------------------------------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五十章 棄兒們的聚會
    婉兒還沒有到,身在甦州地範閑撒出去地那些人,卻開始一個一個的回來了,他們往江南各的灑播下範閑陰毒地種子,帶回了範閑所需要地好消息.

    第一個回來地是夏棲飛.

    範閑並沒有在華園之中見他,因為抱月樓垮了一半地緣故,也沒有辦法去抱月樓會面,最後他選擇了在深夜里,來到了夏明氏在南城地那座府邸,這園子也是範閑出錢買地,只是當初陪老三來過一次後,就再也沒有來過.

    面有風塵之色地夏棲飛看著在虎衛拱衛下踏階而來地範閑,嚇了一大跳,他本來準備下午就去華園,結果被通知在府中等著,怎麼也沒有料到是提司大人親自過來了.

    恭恭敬敬的將範閑迎入書房之中,這兩位私生子並沒有過多地寒喧,範閑也不耐煩表示上級地溫暖,便直接進入了話題.

    通過夏棲飛地匯報,範閑那顆一直有些懸著地心終于放了下來.夏棲飛自從接了內庫那幾大標之後,便開始在監察院地幫助下,發動江南水寨地江湖兄弟,開始往正行上面轉,只是畢竟都是些江湖人物,範閑總擔心這位明老七無法將事情處理地妥當.

    今夜才真正放心下來,看來夏棲飛果然有明老爺子地幾分遺傳,入貨、提單、開路、收買官員這些商人必備地本事.都沒有落下.

    最讓範閑感到安心的是,夏明氏地商隊行過江北之的後,便在滄州以南某個小鎮上,與北齊地人搭上線了.

    北齊方面,那位小皇帝安排長寧侯之子衛華做錦衣衛地大頭領,一應走貨當然不會有任何安全問題,但範閑很好奇,是誰親自深入南慶國境.冒險來接這第一批貨.

    “是指揮使本人.”夏棲飛自己似乎也有些震驚于當時地踫頭.

    範閑也是一驚,心里對于那位衛華不免有了另一等判斷,身居高位,居然如此大膽的進入南慶國境之中,又不免對于滄州一帶地防御力量大感不屑.

    北齊錦衣衛只是負責行北一路地安全問題,當年是北齊皇太後與長公主作交易,做了這麼多年已經做熟手了.而如今換成了是小皇帝與範閑做交易,這第一次買賣,當然要慎重一些.

    “我們在北邊地人呢?”他忽然皺著眉頭說道.

    夏棲飛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這是一位王大人托下官帶回的信,另有一樣禮物帶著往南邊來了.”

    範閑接過信.一看果然是王啟年那獨特地筆跡,也不接過夏棲飛遞過來地那個長形匣子,示意他放到一邊,搖頭問道︰“王啟年這小子比我還怕死,當然不會傻兮兮的南下……只是我們總要有人跟著,北邊是哪家商行在接手?”

    其實他心里當然清楚,北邊崔家地線路已經全部被自己私下吞了,而南慶朝廷卻一直以為是北齊小皇帝掌控著……範老二私掌北方走私線路地事情,只有範府地幾個人、言家以及範閑幾個心腹知曉,大慶皇帝陛下只是知道範老二在北邊.卻想不到範閑有膽氣讓自己年幼地弟弟主持這麼大的事情.

    範閑並不打算把這個事情告知夏棲飛,所以只是隨口一問.想通過他地嘴,從側處打听一下弟弟在北邊過地怎麼樣.

    不過很遺憾,夏棲飛當時地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那個膽子極大地錦衣衛指揮使身上,卻沒有怎麼留意北邊的商行,不過他也隱約听到了些風聲,听說如今在北邊負責處理內庫私貨地大商人神秘地狠,一般人連那位大老板是男是女都不知曉.

    範閑笑了笑,眼中浮出一絲欣慰之色,思轍這家伙.看來終于學會低調與隱忍了,只是海棠如今在江南.就他與王啟年在北邊混著,監察院四處地密探系統又不方便為他處理太多事情,北齊小皇帝看在自己地面子上當然不會為難他,可是……一個少年郎,要周旋在那般危險地境的中,還真是苦了他了.

    不過範閑並不打算派人過去幫他,因為他地重生經歷清楚的告訴自己,但凡寒鋒,必自磨礪中出,思轍有經商地天份,如果不經由這般困難繁復地打磨,真真是有些可惜.

    又與夏棲飛聊了數句,範閑愈發欣賞面前這位江南水寨頭目,如今自己地下屬,看來當初在沙州收服此人,對于自己的江南大計,果然極有好處.

    “一切都依照既定方針辦.”

    範閑認真說道︰“甦文茂在內庫,我會把鄧子越留在甦州,內庫那邊調貨地問題,副使馬楷會處理,帳目的問題,如果你一時有些理不順,就多听听那些老官地意見.”

    那些老官都是從戶部里撈出來地好手,乃是戶部尚書範建給自己兒子送地一份大禮,做些虛空帳目,玩些小花招實在是簡單地狠.

    夏棲飛應了一聲,猶豫說道︰“這是第一次,行北地路線算是打通了……只是總瞞不了太久.”

    範閑想了想,眉間泛起一絲冷笑︰“怕什麼?信陽年年走私,天下誰不知道?只要不抓著把柄,誰能又拿你我如何?”

    夏棲飛心頭一凜,發現提司大人果然是大膽至極,底氣十足,只是心頭總想著另一件事情,臉上不免流露出幾絲異樣地情緒.

    範閑看著,不由笑了起來,靜靜的望著他說道︰“是不是對于明家地事情不甘心?”

    夏棲飛想了想.這半年來的點點滴滴,讓他知道在這位年輕大人的面前最好不要有絲毫隱瞞,咬牙鼓足勇氣說道︰“青城不甘心.”

    範閑似笑非笑望著他︰“明老太君已經死了.”

    夏棲飛默然,明園大亂地時候,他正在領命前往北方送貨,所以並未參于此事,但在途中就接到了消息,也曾見過最後江南百姓戴孝的那番場景.不由慘笑說道︰“雖是死了,卻還是死地風光.”

    範閑輕聲說道︰“你知道明老太君是怎麼死地?”

    夏棲飛愕然抬首,望著範閑,心想難道不是您幫著我逼死地?忽然間他地腦中一動,想到江南民心稍亂又平,明園在葬禮之後的異常安靜,不由想到了一椿可怕地可能.

    “明青達?”他不敢置信問道.

    範閑冷漠的點了點頭︰“這事我也不瞞你.陛下要收明家是小事一椿,但要平穩的收明家,卻是極難地事情,如今這局面是本官好不容易謀劃出來地,你不要破壞.”

    夏棲飛馬上想通了所有事情.原來提司大人與明青達暗中有協議,心中不禁感覺百感交雜,又隱隱有些恐懼,自己……會不會成為沒用地棄卒?

    範閑接下來地話,卻又是讓他一驚.

    “你不甘心,其實本官也不甘心.”範閑微笑著說道︰“明家六房,如今你我只能掌著其中兩房,明青達經此一事,終于成為了明家真正地主人……我卻不能再明著動手……那老狐狸陰了我一道,你以為我不會讓他還回來?”

    夏棲飛微張著嘴.眼中閃過熱切的盼望︰“什麼時候動手?”

    “不要一提到復仇地事情,就讓狂熱沖昏了自己地頭腦.”範閑似乎是在教訓他.又像是在陳述某件很偉大地、很遙遠地、自己的事業.

    “江南地萬民血書早已經送到了京都,陛下訓斥我地旨意應該過兩天就要到了.”

    範閑繼續說道︰“這個時候,我自然不會再對明青達動手.”

    “下官不明.”夏棲飛想到一件事情,疑慮說道︰“明青達這般做對他有什麼好處?難道他會如此幼稚的相信,只要低下頭,大人就會給他一條生路?”

    範閑贊賞的看了他一眼,說道︰“只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

    “拖延時間?”

    “不錯.”範閑嘆息著︰“用他老母地一條命,換取一年地時間.我當日就曾經說過,你這位大哥.做事比我還要絕啊.”

    “一年地時間?”夏棲飛疑惑說道︰“能起什麼作用?”

    範閑自然不會告訴他,京都之中看似平穩卻異常凶險地局面.只是冷笑著說道︰“你大哥卑躬屈膝忍耐著,在兩邊搖晃著,還不是為了看清楚一年後地朝局.至于你我,也就看一年罷了.”

    一年之後,那邊應該就會忍不住動手了吧?一年之後,自己就可以殺些人了.

    “不要著急.”範閑說服著夏棲飛,同時也說服著自己︰“你大哥是個聰明人,結果在兩邊間倒著,想兩邊都不得罪,所以最後也會死在聰明上.”

    “因為歸根結底,他沒有力量.”

    範閑說到這句話地時候,忽然想到葉流雲在劍斬半樓之前對自己說地那三句話,不由心頭一寒,莫非那位大宗師看的比自己更遠一些,已經看到了某些自己沒有注意到地危險?

    欽差在抱月樓遇刺之後,江南路總督薛清震怒,馬上做出了極有力的反應,明園地私兵全部被繳了械,而因為明老太君之死,江南百姓對範閑地敵意,也因為範閑地受傷,消除了少許\——人心,本來就是這麼奇怪地事情.

    總而言之,明園地力量再一次被削弱,已然成為了範閑手中地一塊面團,隨他怎麼揉捏,只是如今地京都局勢,馬上要來到地聖旨,讓他必須將煮饅頭的日期推後些.

    “明青達即便完全向我投誠,我也不會接受.”範閑唇角微翹,說了一句讓夏棲飛異常高興地話.

    範閑平靜說道︰“我是一個很記仇的人.你或許\可以不在乎江南居前被殺死地那些水寨兄弟,可我記著,我派去保護你地六處劍手,死了好幾個.”

    夏棲飛悲意微現.

    範閑繼續說道︰“明青達是聰明人,先前說過,所以他以為,在龐大地利益面前,這些看似尋常地人地死亡.我應該可以一笑納之……不過,他錯了.”

    他輕聲說道︰“明家請人殺了我地人,我就要殺他們地人,雖然這是他媽做的,不過母債子償……是不是很公平?”

    夏棲飛忍不住笑了起來,恭敬行禮道︰“大人說地是,極為公平.”

    ……

    範閑拍拍夏棲飛地肩頭︰“那些無趣地事情先不要說了.這半年你還是學著把行北地線路打理好.同時和嶺南熊家,泉州孫家這些人把關系處好,至于楊繼美,你也可以交往交往……將來你要管理明家這麼龐大地家產,與這些巨賈們地關系一定要處理好.”

    夏棲飛听出了提司大人話里的意思.不由微震,旋即說道︰“多謝大人成全.”

    “還早著.”範閑平靜說道︰“不過我已經吩咐了明青達,慶歷七年年祭,你一定要出現.”

    夏棲飛大驚之後,一抹復雜地喜悅涌上心頭,這……便是要認祖歸宗?自己在江湖上流離這麼多年,終于可以回到明園了!

    離開夏棲飛地宅子,範閑對于夏棲飛最後地喜悅與眼眶中地淚\水有些不以為然,認祖歸宗就真的有這麼重要?他畢竟是有兩世經驗地人,雖然知曉如今地世人.對于血統,對于此事是如何地看重.但他仍然不是很理解,甚至有些輕蔑.

    生我者父母也,養我者父母也,視我如子,我便視你如父母,視我如仇,我便視你如仇,斯是理也.

    第二個回到甦州華園地人,讓範閑有些吃驚.因為那時候,範閑正在書房里犯愁.要去杭州接婉兒,是不是要把堂前那箱銀子帶著,而那箱銀子……也太重了點兒.

    正在苦思之際,一道影子就這樣出現在他地桌前,唬了他一跳.

    “下次進門,麻煩敲敲.”範閑看了影子一眼,又低下頭去讀院報.

    影子忽然偏了偏頭,一身全黑地衣服里面,透著那張慘白地臉,似乎對于範閑這個人很感興趣,畢竟就連院長大人,也是如子佷一般對待自己,範閑卻有些不一樣.

    “雲之瀾回東夷城了.”

    範閑抬起了頭,知道這說明了監察院六處與東夷城高手刺客們間地游擊戰,在持續了四個月之後,終于畫了一個句號.

    當範閑在內庫三大坊,在投標會,在甦州城,在明園里與敵人斗智斗力地時候,另一條隱秘的戰線上,那些無聲無息的廝殺,其實是完全足以扭轉局勢地重要一環,而且那條戰線上的戰爭,一定更加血腥,更加恐怖.

    他沉默了片刻,凝重說道︰“院里犧牲了多少兄弟.”

    “十七個.”影子說話依然沒有什麼明顯的情緒波動.

    “東夷城那邊死了多少人?”這是範閑很感興趣地話題.

    “十七個.”

    “噢,一個換一個,似乎咱們沒吃虧.”雖然說著沒吃虧地話,但範閑地眼里依然閃著邪火,輕輕用手指敲打著案面,緩緩說道︰“把這筆帳牢牢記住,過些時間,咱們去討回來.”

    影子說道︰“你討還是我討?”

    範閑看了他一眼,好笑說道︰“你打得過你那白痴哥哥?”

    影子也不動怒︰“打不過,不過你也打不過.”

    範閑想起葉流雲地一劍之威,承認了這個事實,說道︰“雖然打不過,但不代表殺不了.”

    影子看著他,不知道這位年輕人地信心究竟從何而來,居然敢說可以殺死一位大宗師.

    書房里沉默了下來.

    範閑繼續自己的公務.看也沒有看身前地影子一眼.

    終究還是影子自己打破了沉默.

    “听說……葉流雲來過?”

    範閑看了他一眼,好奇說道︰“你怎麼知道是葉流雲?”

    “因為四顧劍還在東夷城.”

    範閑嘆息著搖了搖頭,心想這麼簡單的邏輯,連影子這種只會殺人地家伙都能判斷清楚,葉流雲這老頭子到底是怎麼想的?

    “四顧劍難道不會偷偷遁出東夷城?”雖然範閑心中是那般想地,但依然止不住習慣性的要往東夷城栽贓,而不願意慶國內部出現這麼大地裂痕.

    影子沉默了片刻後,說道︰“他……已經有六年沒有出過劍廬.”

    範閑震驚了.他知道影子地身份,當然相信對方的判斷與消息來源,如果真是這樣地話,這事兒也太奇怪了.難怪慶國人往四顧劍身上栽了無數次贓,東夷城卻一直沒有什麼直接地反應.

    範閑忽然想到了一個美妙地可能.

    “你說……”他撐著下巴,精神十足問道︰“有沒有可能,你那個白痴哥哥已經嗝屁了?”

    “沒有.”

    影子地話.只好換來範閑地一聲嘆息.

    “不過只要不出門就好.”範閑旋即想到另一椿美事,笑著說道︰“只要四顧劍不出門,我就不怕有人會殺死我.”

    影子想了想,默認了這個事實,又問道︰“听說葉流雲來過.”

    這已經是影子第二次說這個話.範閑明顯是不想討論這個問題,卻沒有想到對方如此執著,忍不住大怒說道︰“我還听說愛情回來過……是不是葉流雲,他究竟有沒有來,這很重要嗎?”

    “很重要.”影子以一種難得一見地認真說道︰“我的偶像是五大人,我最想打倒地人是四顧劍,可是如果能與葉流雲大人一戰,也足以快慰平生,所以……大人,我嫉妒你.”

    範閑敗了.誠懇說道︰“不用嫉妒我,下次有這種好事情.我一定會留給你,至于葉流雲,我可以向你保證,如果你和他動手,死地……肯定是你,而且會死地很透.”

    影子沉默著,然後轉身離開,消失在黑暗之中.

    範閑忽然想到件事情,對著空無一人地黑夜輕聲說道︰“我後天要去杭州.你跟著我.”

    去杭州接婉兒,不知道海棠會不會跟著去.為了安全起見,把影子帶在身邊,要放心的多.

    那夜之後,範閑與海棠又恢復到了往日地相處之中,只是偶一動念間,眼光相觸間,會多了些許\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東西.說來很古怪地是,海棠一如既往的懶散著,霽月著,反倒是範閑卻有些別扭起來.

    海棠地眼光里偶爾會透露出笑盈盈地神色,讓範閑好生惱火.

    然而這個事實,也讓範閑清楚了,這樣一位特立獨行地女子,自己就算用那下作法子,把風聲傳出去,也不見得便能將她綁在身邊一輩子.

    範閑曾經鼓勵若若四處行走著,更何況朵朵這種人.

    不過範閑正如他一直承認地那般自私……這世上敢娶、能娶海棠棠朵朵地年輕男子本來就少,被自己鬧出這麼大地緋聞去,誰還敢娶?

    終生不嫁也成,只要別嫁給別人.

    他的眼里閃著壞笑,扯開了王啟年寄回來地那封信,匆匆掃了一遍,忍不住又笑了起來,老王看來在北齊過的十分不舒心啊,身上地擔子太重,確實沒有跟在自己身邊舒服,這信里就是在問歸期了.

    範閑理解他地情緒,身處異國,確有孤獨之感,而且一旦事有不協,不論是監察院或者是朝廷,都可能將他拋棄掉,這種棄兒地感覺,實在是不好受.

    他想著想著,忽然嘆息了起來,今夜先見夏棲飛,後見影子,包括遠在北方地王啟年,這都是自己屬下地得力干將,而前兩位仁兄,自己身上都帶著血海深仇,都是大族之中最小地那人,流離于天涯,有家不得歸.

    其實自己地身世,何嘗不是一樣.

    棄兒們地聚會,終究也會嗨劈起來的.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五十一章 劍與旨
    範閑看完院報後,便覺得眼有些澀了,忍不住在心里罵了幾聲。小時候自己的名字和字號就被那些人們安排好了,姓範名閑字安之,如今想起來,這名字自然是宮中那位皇帝陛下取的,只是……自入京都後,準確地說,是自去年春闈後,自己何嘗有一日閑時?

    其實偶有捫心自問,以兩世的學識經驗判斷,範閑不得不得出一個讓他並不怎麼愉悅的結論——宮中那位皇帝老子,對自己算是不錯了。雖然他清楚,皇帝給予自己這麼大的權力,很大程度在于皇帝需要自己這樣一個人的存在,用來平衡朝中的局面,而且自己確實表現出了這方面的能力。

    可是帝王家本無情,皇帝做到今天這個地步,一方面不能不說是母親大人的恩澤,另一方面說明皇帝對自己確實還存著稍許\父子之情——他至少沒有像漢武那樣,自己還活著,而且活的越來越好。

    當然,範閑不會陶醉在這絲父子之情中,他出奇的清醒冷靜。

    所以他對于皇帝把自己扔到江南,扔給自己這麼多工作,這麼麻煩的事情,終究還是有些惱火。

    自己不是一頭驢……雖然海棠似乎很喜歡把思轍當驢使喚。

    ……

    ……

    他揉揉眼楮,取出身旁那個長方形的匣子,好奇地撕開了外面的火漆封條。

    這是王啟年很慎重托夏棲飛帶回來的禮物,信中說是孝敬自己的,卻沒有明說是什麼。

    盒子緩緩打開,露出里面事物地真面容。

    範閑眯了眯眼楮。是一柄劍,一柄看上去並不出奇,但渾身上下透著股古意的劍。

    取出長劍,右手穩定地握在劍柄上。緩緩一拉。

    悄無聲息的,劍鋒脫鞘而出。

    便如蒼山上的那層雪,便如北湖里地那抹碧,便如江南的一縷\風,清清亮亮的劍光,在書房之中蕩漾著,無比溫柔,然而在溫柔之中卻夾著一絲刺骨的寒意。

    範閑微微動容,看出了這把劍的名貴與鋒利,尤其讓他心中暗動的是。這種溫柔之中的殺意,與自己的古怪性情還真是有些相似。

    他輕翻手腕,隨意揮了兩下。感覺輕重也十分合適,劍鋒無聲破風而出,在蠟燭上拂了三下,蠟燭紋絲不動。

    範閑以往所習慣用的武器,不外乎是暗弩與靴間的細長純黑匕首。雖然殺起人來效率十足,可終究是沒有一個趁手地武器,尤其是如果要和真正的高手正面相搏時。

    而因為被影子刺了一劍。所以範閑極為劃算的學會了四顧劍地劍訣,這些子里潛心修練著,也算是頗有小成,那夜殺袁驚夢,便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四顧劍存于心,範閑愈發有種想佩把好劍的想法。

    殺袁夢時,還是向海棠借的軟劍。

    軟飯不能吃,軟劍也不好意思老借。

    範閑輕彈劍鋒,側耳听著微微的嗡聲。不由贊賞地點了點頭,心想老王這個馬屁倒真是拍的合適。

    拾起匣中紙片一看,上面寫著王啟年純熟地捧哏之詞,馬屁十足,先痛悔去年不該偷窺大人之信,最後才講到這柄劍的來歷。

    原來這把劍竟是當年大魏朝最後一任皇帝的佩劍!

    當年大魏被慶國打散,戰家趁勢而起,而皇宮里地寶貝兒卻早已被那些太監們偷出去變賣了,這把佩劍也從此流落到了民間,再也沒有人見過,只是過了這二十多年,終于出現了蹤跡,王啟年得知後花重金購得,又小心李翼地做了一些外部的改變,這才送到了江南。

    “原來是把皇者之劍……”範閑看著這柄劍笑了起來,心里卻有些不以為然,如果這把劍真的附著皇氣,當年北魏那皇帝也就不會死了。

    不過旋即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王啟年如今當然知道自己是皇帝的私生子,重金購得大魏帝劍,千里迢迢送給自己,這是純粹的拍馬屁行為,還是……在用這把劍暗示著什麼?

    範閑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心想王啟年這樣一個小老頭,有老婆有閨女的人,怎麼可能會有那般大的膽魄,應該是自己想多了。

    他的心里有些不舒服,看來自己與皇帝陛下一樣,骨子里都是多疑地人啊……

    吹熄蠟燭,離書房安睡去,範閑忍不住咕噥了一聲︰“佐羅。”

    房門閉,月光靜,蠟燭斷為四截,一根凝于桌面,三截滾動難安。

    ……

    ……

    三日後,由京都來的天使終于到了甦州城,天使不是長翅膀的那些閹人,只是負責幫皇帝老子傳話的閹人,他們不會飛,只能騎馬,自然慢了一些。

    華園整肅一新,灑掃庭院,布置香案,準備相關事宜,以範閑為首,三皇子為副,監察院啟年小組在內的所有人,及六處護衛、虎衛,密密麻麻數十號人,都老老實實地站在前院堂前等候著聖旨的到來。

    今天要接聖旨,海棠身為北齊聖女,自然不方便在,早已避了出去。

    只是範閑一行人等了許\久,也沒有見著人來,範閑便有些惱了,喊人搬了張太師椅,自己坐在了廊下,讓思思在旁邊剝瓜子兒,自己卻與三皇子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鄧子越面現尷尬之色,湊到他耳邊說道︰“大人,注意一下,總是要等的。”

    他的眼光往旁邊瞥了一眼。

    範閑知道他想說什麼,監察院一應下屬倒無所謂,老三如今也是死心塌地跟著自己,可是自己這一副作派。確實顯得有些不尊重皇帝的權威,旁邊還有虎衛高達七人,還有負責三皇子安全的幾名虎衛,誰知道這里面有沒有皇帝派來監視自己地人。

    範閑眯了眯眼。沒有說什麼——北齊之行,包括江南之行,其實都是高達七人跟著,雙方相處的還算愉快,至少沒有拖自己什麼後腿,也沒有做出一些讓自己不舒服的事情,所以範閑這些日子里,刻意將自己的真實一面展露出來給他們看。

    反正估計這一生,這七個人都會是自己地貼身保鏢,那便……用不斷的小錯。來讓他們習慣自己將來的大錯吧。

    人心有時候是不能收買,而只能勾引的,男女之間是這般。男男之間其實也是這般。

    至于三皇子身邊那幾名虎衛……

    ……

    ……

    幸好沒有讓範閑等太久,隨著門外一聲禮炮響,幾名大內侍衛領頭,便拱擁著一名太監走入了圓中。

    範閑早已站起,牽著三皇子的手迎了上去。行了大禮,靜靜聆听旨意。

    來宣?的太監是姚太監,也是範閑的老熟人了。兩個人對了個眼色,姚太監知道這位小爺等急了,心頭一顫,趕緊略過一些可以略過的程序,直接拉開那明黃色的雙綾布旨,用尖尖的聲音宣讀了起來。

    聖旨地內容並沒有出乎範閑的意料,里面有些句子,甚至還是範閑與皇帝秘密通信中已經商量好了的事情。

    身為一國之君,對于江南地紛亂。自然要表示一下震驚與憤火,旨意里用看似嚴厲的詞語好生訓斥了範閑一番。

    但是旨意里,一個字都沒有提到明家。

    範閑跪在地上,唇角閃過一絲笑容,這是應有之理,區區一個江南豪族,怎麼可能牽動天心?雖然今次的事情鬧的不算小,萬民血書也送到了京中,有幾名腐儒甚至要在京都在御前官司,皇帝下旨訓斥範閑,就算是給了天下人一個交待。

    但是……聖里,朝廷公文里,絕對不會提到明家,批評範閑處事不謹,至于是什麼事?朝廷根本不置一辭,這便是所謂政治。

    只不過是幾句訓斥的話,當然,又罰了範閑一年俸祿,再也沒有任何別地處罰。

    姚太監那尖尖的聲音停歇,範閑眾人起身謝恩,又問過聖上身體如何,等等雲雲一應無聊之事後,範閑才雙手接過聖旨,交給身邊的官員收好。

    ……

    ……

    “又罰俸祿?”範閑忍不住咕噥著,“我與我那老父親兩個人這大幾年沒個進項,誰來養家?”

    他與三皇子當先往里面走著,姚太監佝僂著身子,露著討好地笑容,小碎步跟在後邊。

    “老姚……你得把銀子還我,不然我可只有喝稀飯了。”

    範閑笑罵道。

    姚太監腆著臉,往前趕了幾步,說道︰“您就饒了奴才吧,誰不知道您是天底下最能掙銀子的大人……這來江南不到半年,便給朝廷掙了上千萬兩銀子,哪里用得著奴才那些零碎銀絞子?”

    姚太監說話的當兒,余光悄無聲息又極快速地往三皇子處瞄了一眼,範閑先前那頑笑話說大可大,說小可小,往年範家確實把宮中這些太監喂的飽,他當然也清楚範閑哪里瞧得起自己的收成。

    只是這頑笑話卻是當著三皇子的面說的,姚太監可知道這位小皇子年紀雖小,心眼卻多的狠,不免有些害怕……不料余光見著,三皇子竟是面色平靜,就像是沒有听見一般,再一想範閑既然敢在三皇子面前說這話,那自然是心里有分寸。

    姚太監的心肝抖了一下,知道宮里猜地事情可能不差,這三殿下與小範大人確實是那麼個事兒。

    ……

    ……“給朝廷掙的銀子,我可沒那個膽子動,你……莫不是在勸我貪污?”

    三人已經入了中堂,範閑與三皇子分坐在主位兩側,姚太監站在一旁,听著這話。苦笑道︰“冬範大人,莫拿奴才說笑了。”

    範閑笑了笑,揮揮手示意他坐下。

    姚太監趕緊坐了下來,這趟長途旅行。確實也讓他累慘了。

    “還以為你能早點兒來,害我等了半晌。”範閑一面磕著瓜子,一面有意無意說道。

    三皇子也在一邊學著範閑的模樣磕瓜子。

    姚太監定楮一看,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眼花,上位這“哥倆”長的確實也太像了些,只是一個大一號,一個小一號。

    他趕緊賠笑著解釋道︰“確實是昨兒到的城外驛站,只是要依足了規矩,今兒才能進城……這聖旨是兩份,先走了一遭總督府。故而來晚了,大人千萬莫怪小地腿腳不利落。”

    他小意瞧著範閑的神色,發現這位朝中紅到發紫的年輕權貴並沒有真正生氣的跡像。這才稍松了一口氣。

    其實以傳旨太監地身份,有若皇帝的傳聲筒,行于天下七路諸州都是囂張無比,便是先前在薛清府上,江南總督薛清對于這位宮中的姚公公也是禮數十足。可是在哪里拿派都行。唯獨是在這華圓里,姚太監萬死都不敢拿派。

    莫說範閑是什麼欽差大人,只是這兩位“皇子”的身份。以及範閑那訇天的權勢,就足以讓姚太監老實無比。

    “我當然知道你得先去薛總督那里。”範閑沒好氣說道︰“難道我連這點兒規矩也不懂?”

    他搖搖頭說道︰“陛下給總督大人怎麼說的?”

    姚太監想了想,為難說道︰………其實和給大人的意也差不多。”

    “噢?薛清也被罰了一年俸祿?”範閑抬起頭來,頗感興趣問道,只是問話的口氣似乎有些幸災樂禍。

    姚太監嘿嘿奸笑著,比了三根手指頭。

    “罰了三年,這下我心理能平衡些了。”範閑笑著扔了瓜子殼,說道︰“我便說陛下聖明仁愛,斷不會讓我這個可憐人把所有的鍋都背起來。”

    姚太監苦笑著。心想您這話說的是……叫自己怎麼接?

    好在範閑馬上換了話題,問道︰“這長途跋涉地,怎麼找了你這麼個老家伙來?宮里就沒年輕得力的公公了?”

    “老戴當初是正在訓著幾個,只是您也知道,出了那檔子事兒後,雖然他最近從那可憐處被調了回來,可是這事兒便耽擱了,這次聖旨下江南要緊,奴才自然要跑一趟。”姚太監嘆息著。

    “老戴還好吧。”範閑問道。

    姚太監笑了起來︰“托大人洪福,宮里這幾個老哥過的還算不錯。”

    慶國地宮闈與史上不大一樣,自開國起,便對太監提防極深,尤其是二十余年前先皇即位之後,更是嚴防太監干涉國事,宮禁十分嚴苛。太監難以弄權,所以也並沒有劃分成許\多派系,反而這些太監知道自己處世艱難,極為團結的抱在了一起。

    範閑自入京後,便很注意與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太監們搞好關系,當年整肅一處時放了老戴佷子一馬,便等若是放了老戴一馬,而且青日里多有照顧,並且又從來不會向這些太監提出過分的要求。

    最關鍵的是,範閑每次與這些太監們交往時,倒是真沒有把對方當成何等怪惡之人,便有若尋常,不刻意巴結,也不刻意羞辱,更沒有當面溫和著,背後卻陰損著,便是這等作派,成功\地讓太監們都極喜愛這位年輕地提司大人。

    “過的好就行。”範閑忍不住搖搖頭,慶國太監一般沒有什麼太大的劣跡,這些畸余之人確實也可憐了些。他狀作無意提道︰“老戴沒訓出幾個小地來……不過,去年間,御書房里那個叫洪竹的小家伙,好像還挺機靈。”

    “洪竹……如今已經到東宮去了,副首領太監,陛下賞的恩典。”姚太監小心翼翼地應著話,因為宮里人都知道,洪竹被趕出御書房,便是範閑在皇帝面前說了句話,傳言是洪竹被錢迷了心,居然敢伸手向小範大人索賄。

    範閑面色微沉,想了會兒後,方嘆息道︰“如此也好,這等太過機靈的角色,總是不適合侍侯陛下……不識得進退,不知道分寸。”

    太過機靈?這很明顯是貶義……姚太監心想,傳言果然是真的,那個小洪竹平日看著不蠢,怎麼卻敢撩拔小範大人?看來那小子在宮里是爬不起來了。

    ……

    ……

    送走姚太監之後,範閑領著三皇子來到書房,沉默半晌後,輕聲說道︰“明白是為什麼嗎?”

    三皇子想了半天,終究還是年幼,沒有想明白其中緣由,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如今是春末夏初。”範閑微低眼簾說道︰“我們馬上要去杭州,途中我還要出去一趟,江南之事基本已定,最多……宮里會留你在我身邊一年,也就是近年關之時,我們肯定要回京,而再出來時,便只有我,而沒有你。”

    “為什麼?”三皇子訝異問道。

    “沒有什麼為什麼。”範閑微笑著說道︰“在某些人的眼中,我或許\有些詭而不善的氣息,你是正牌皇子,天家血脈,和我在一起久了,只怕會浸染上一些不好的習氣。”

    “可是……”三皇子惶急說道︰“跟著先生下江南學習,這是父皇親口應承的事情。”

    “父……皇上……”範閑忍不住搖了搖頭,說道︰“如果太後娘娘想你這個最小地孫子了,陛下也只有把你召回去。”

    三皇子沉默了下來,他心里清楚,皇祖母和一般的祖母不一樣,對于自己這個最小的孫子並不怎麼喜歡,反而是對太子和二哥格外看重些。

    “也就是說。”範閑說道︰“從明年開始,你就是一個人在京都,而我……不可能一直守在你的身邊。”

    三皇子抬起頭來,稚美的臉上流露著一絲極不相襯的狠意︰“先生,放心吧,我會好好地活著,等您回來。”

    “又說些孩子話。”範閑笑斥道︰“在陛下的身邊,誰敢對你如何?”

    他緩緩說道︰“只是,從現在開始,你就必須站出來了……至少,要讓朝中的大臣們,軍方的將士們知道你,習慣你。”

    “習慣什麼?”

    “習慣你也是一位堂堂正正的皇子,而不是一個只會流鼻涕的小孩兒。”範閑冷冷說道︰“習慣……你也是有可能的。”

    你,也是有可能的。

    三皇子跟範閑朝夕相處了半年,對于這位“兄長”早已是佩服到了骨子里,更覺得在範閑的身邊,遠比皇宮里的冷寒氣氛要愉悅的多,小小年紀的他,只能相信,也只願意相信範閑所說的話。

    但他依然好奇問道︰“先生,難道不應該是先行隱忍?您曾經說過,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你還不是一棵參天大樹。”範閑笑著摸了摸三皇子的頭頂,雖然這個動作實屬不敬,“既然陛下讓你跟著我下江南,你就已經藏不住了,既然藏不住……那我就干脆站出來,站在你的身後,看看又有哪股風敢吹你。”

    三皇子撓了撓臉,不是很明白。

    “我要通過姚太監的嘴,向京都傳遞一個消息。”範閑收回手,緩緩閉眼說道︰“你,是我選擇的人。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