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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三十二章 清查與藝術家的作品(上)
    這是你教我的。

    範建嘆了口氣,手指頭輕輕搓動著,感受著那張紙所帶來的觸覺。

    紙上用炭筆畫著一個女子的頭像,雖只廖廖數筆,卻極傳神地勾勒出了那位女子的神態與容貌。

    尤其是畫中女子的那雙眸子,就那樣悲憫地、溫柔地、調皮地……望著正望著她的範建。

    “陛下讓大畫師偷畫你的畫像在皇宮里。”範建望著畫中女子微笑說道︰“但對于我來說,你的容貌一直都在我的腦海里,很清晰。”

    “每當想和你說說話的時候,我就會忍不住畫一張。”

    “畫調皮的你,畫冷酷的你,畫傷心的你,畫開心的你。”

    “這麼多個你,誰才是真正的你?可惜了,再也沒有辦法問你了。”

    範建嘆息著,將那張紙遞到燭台上燒掉。他看著漸漸消失在火苗中的那張清麗容顏,怔怔說道︰“如果當年陛下和我沒有回澹州老家度夏,也就不會遇到你,也就……沒有後面的那些事情了。”

    “或許,我還是那個終日流連于青樓的畫者。”尚書大人牽動自己的唇角,泛起一絲自嘲的笑容︰“你說過,這個世界上是需要藝術家這種職業的。可惜了,最後我卻成為整個慶國銅臭氣味最濃的那個人。”

    那張紙上的火苗漸漸燒至中心。只留下一些灰黑地殘碎紙片。

    “你一直把我當作最值得信任的兄長。”範建最後這般說道︰“我很感激你的信任,所以放心吧,就算我沒有什麼能力改變太多,但至少,我會堅持站在這座京都里,看著閑兒漸漸地成長起來。”

    書房外傳來輕柔的敲門聲。

    “進來吧。”範建微笑著說道。

    柳氏端著那杯酸漿子走了進來,輕輕擱在了書桌之上,臉上帶著揮之不去的憂慮,宮中的事情,早就從宜貴嬪那處傳到了家里。她身為範府如今的女主人,當然知道明天的朝上,自家老爺會面臨怎樣的困境。

    範建看了她一眼,嘆息道︰“安心吧,陛下不會太苛待我的。”

    柳氏地眼中閃過微微怨意,輕聲說道︰“陛下如果念舊日情份,怎麼也不會被那些宵小挑撥著,要清查戶部。這六部里,有誰是從頭至尾都干淨的?”

    範建搖搖頭說道︰“要相信陛下。事涉朝政大事,當然不可以輕忽。”

    柳氏知道老爺不想繼續這個令人悲哀的話題,無奈地點點頭。

    範建舉起碗,對著書桌上方殘留的那絲焚紙氣息,說道︰“敬彼此。”

    然後一飲而盡。

    柳氏微怔,心想老爺這敬的是誰呢?

    第二日。朝會再開,不出眾人所料,陛下嚴厲指責了兩年來戶部的拙劣表現,將國庫空虛的罪名推了大半到戶部頭上,因為戶部尚書範建依舊稱病不朝,所以戶部無人能自辯一二。群龍無首的戶部官員們可憐兮兮地承受著滿朝文武地攻擊。

    朝廷發了明旨,開始清查戶部這些年來的虧空,由監察院具體執行,由吏部、刑部、大理寺從旁襄助,由門下中書省胡大學士總領清查事務。太子殿下于一旁拾遺補缺。

    有查戶部地風聲,所以這件事情並沒有讓人們吃驚。但當這個陣勢擺出來後。大臣們還是感到一絲驚愕,這麼大的陣仗,看來陛下是真心想讓戶部吃些苦頭了。

    不知道在江南的小範大人知道這件事情後,會怎樣反應?

    當天下午,聯合清查的各司官員們就開始進駐戶部衙門,另有京都守備負責調兵,看管各庫司坊庫場,而官員們最開始清查的對象,則是戶部七司的帳目問題。

    一時間,大槐樹那邊本來就熱鬧無比地戶部衙門,變得更加的喧鬧起來,今天來領錢的官員們少了不少,來查錢的官員們卻多了不少。

    戶部官員們緊張無比地將這些帶著旨意前來清查的大員們迎進衙內,不知道折騰了許久,才騰出足夠數量的太師椅請諸位大員坐下,然後由左右侍郎代為匯報最近兩年來地戶部運行情況,又早有人在監察院的監視下,開始去清理帳冊,以候清查。

    坐在當中的胡大學士與太子殿下沒有怎麼為難這些戶部官員,溫言勸勉幾句便等著具體的清查開始,倒是吏部與刑部的官員們難得找著機會為難一下這戶部地老爺們,哪里肯錯過,言辭恫嚇有之,大聲怒斥有之,直把戶部說成了天下藏污納垢之所,非是替朝廷掌管錢糧之地。

    胡大學士忍不住皺起了眉頭,知道這兩部的長官都與範家相當地不對路,如果自己不盯緊一些,只怕清查之事,真要變成了對方打擊異己的手段。

    面對著這樣大的排場,看著堂上坐著這麼多位大人物,包括左右侍郎在內,所有的戶部官員都有些喪敗的情緒,甚至感覺到了某種絕望,今日範尚書不在衙門之中,這些戶部官員都生出一種被滿朝百官孤立的感覺,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乃是仕途乃至生命中最大的一道坎。

    監察院的官員監視著整理帳冊的工作,不一時便盯著戶部老官們清出了多達七個大竹筐的帳冊,眾人十分辛苦地抬到了大堂之上。

    太子殿下被這麼多的帳冊唬了一跳,吃驚說道︰“如此多的帳冊,一筆一筆地對。得要對到什麼時候去?”

    戶部左侍郎惱火說道︰“稟殿下,戶部下有七司,對應天下七路財政,又有對應河工等事地四個清吏司,有三大庫,西山書坊等七間坊也于去年由內庫轉運司調歸戶部管理,還有京都左近庫場十七,還有寶泉局及錢法堂負責鑄錢,至于漕務的倉場衙門遠在杭州,還有……”

    這位侍郎大人 哩啪啦的說著。竟是說了一盞茶的功夫,都沒有停歇。

    太子听的腦子都糊涂了,趕緊揮手止住。

    前來戶部清查的各部大臣都傻了眼,一向只知道戶部是負責管錢的,哪里想到下面竟有如此繁復的機構設置,這要清查清楚,看來根本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那位侍郎大人皮笑肉不笑說道︰“太子殿下,此時部衙的帳目還在濤理之中。

    這里擱著地七大筐,乃是山東路銀錢司的賬目。因為前些天向書大人正命下官負責清理此路帳目,所以搬出來的快。至于總的帳目,至少需要個十幾天才能清出來。”

    太子被這位侍郎一頂,氣的險些一口悶氣堵住,怒斥道︰“本宮不管你這處有多少帳目,也不理會要多少天。但陛下既然下旨清查,你們的手腳最好快些,不然莫怪本宮奏你們暗中抵制清查的旨意!”

    誰知這位戶部侍郎依然無謂說道︰“太子殿下,下官自然是沒這個膽子,只是諸位大臣既然是依皇命前來清查,總要擬個章程。究竟是從哪一司查起?帳目之外,清查庫中存銀數目什麼時候開始?幾百萬兩銀子,就算是要數……只怕也要數好幾天。”

    太子惱火地一揮袖子,懶得與這刁嘴官員打嘴仗,反正等查出問題。總沒你們的後果子吃。

    胡大學士在首座上冷眼看著,心里也大感奇怪。這戶部在範尚書地打理下,果然是大異其余各部,侍郎大人雖然不是小官,但敢這麼當面頂撞太子,這也太有趣。

    他知道戶部侍郎今日心中有火氣,忍不住笑著開解說道︰“于侍郎這話說的倒也不錯,既然是清查,當然要有條不紊地進行,而且最好不要干擾到戶部日常地辦公。舉國上下的政務官事,都需要戶部的銀錢調動,如果為了清查之事,太過打擾戶部行政,陛下想必也是不願意見到的。”

    這位姓于的侍郎大人,明顯對胡大學士要恭敬許多,揖禮和聲說道︰“一切听大學士吩咐。”

    既然一時間不知道從何查起,則要先把戶部所有的帳目清理出來,再調專門地官吏進行核對,監察院、吏部、大理寺都有這種專業的能人,只是看模樣,至少也要到後天才能開始了。

    正在這個時候,一位官員忽然對胡大學士進言道︰“依下官看,不若……先把庫房與江南司的帳目拿出來看看。”

    滿堂俱靜。

    庫房里存著的是國庫的銀兩,而戶部如果真地把庫銀調往江南,依滿朝文武的推斷,肯定是走地江南司的帳目。這位官員直截了當地提出要先調庫房與江南司的帳目,明顯就是針對這個傳聞來的。

    胡大學士微微一怔,也找不到什麼理由反對,而且他也確實是想知道,戶部是不是真的膽大包天到私調國帑下了江南。他與太子略一商議,便吩咐監察院地官吏與戶部堂官一道去先調這兩處的帳目。

    一夜無事。

    第二日無事。

    第三日無事。

    慶國朝廷對于戶部地清查工作,從一開始就陷入了帳目戰爭的無邊海洋之中,一心想在戶部查出什麼問題的官員們,瞬間內被那些多如蒼山之雪的帳冊給淹沒了。

    闊大的大堂之上,帳目堆成了小山,四處彌漫著陣年舊紙的灰塵味道,讓清查的官員們有些艱于呼吸,滿目俱是令人視覺疲憊的黃紙與數字,讓這些官員們眼花心亂。

    靜靜的清查大廳中,不停地響著翻動書頁的聲音,  啪啪撥打算盤的聲音,間或有一兩聲啜茶的聲音。

    安靜與單調重復的聲音一混,極易催眠。

    所以那些太師椅上坐著的清查大員們雖然不用親手去面對著那恐怖繁復的數字,卻依然感到身心俱疲,春困十足。

    各司清查的官吏已經忙活了好幾天,對著那些帳冊上的數字進行著核算比對,卻始終沒有發生任何問題。

    如今查的乃是庫房與江南司的數目,暫時還沒有找到可以掀翻戶部的把柄。

    這一點令所有人都感到無比意外,甚至連暗中傾向範家的胡大學士都感到奇怪。如此多的帳冊,就算不是有心,哪怕是無意的筆誤,也總要有些才正常吧?這麼海量的計算工作,難道戶部這兩年來就一點錯誤都不犯?

    所謂水至清則無魚,帳至清則有假,這個世界上絕對不可能存在如此完美的帳目,如果有,那就一定是假帳。

    胡大學士是這般想的,吏部刑部的清查官員也是這般想的,所以他們查的越發起勁,只要能夠找到一絲漏洞,就可以牽一發動其全身,將整個戶部拖下馬來。

    然而,當這個溫暖卻又乏味的下午結束之後,埋首于帳目之中的各部吏員抬起頭來,用無比驚愕地眼神對望一眼,又對各自的上司搖了搖頭,讓那些清查大員們的心中涌起了無數失望的情緒。

    沒有問題,至少戶部在江南司與庫房的帳目上沒有絲毫問題。

    眼下查出來的戶部很干淨,異常干淨,干淨地猶如浴後赤裸的處女。

    ……

    ……

    “不對勁。”今天下午趕到戶部的吏部尚書顏行書搖搖頭,對身邊的胡大學士說道︰“太反常了。”

    胡大學士點點頭。

    顏行書眯著眼楮,想了想後說道︰“單查這兩處的帳目,當然查不出問題來。某些人又不是傻子,明知道朝廷疑心就是這個方面,當然要把這方面的帳抹的極平。不過所有帳目與庫房都在咱們的控制之下,實物與數字總要對得上,戶部如果真有問題,那麼一定是調銀抹平,我看……咱們下一步不能只盯在這些地方,應該往外擴一擴,查查七司三大庫,所有的帳目都要攏總起來查,一定會查出其中的貓膩。”

    胡大學士皺眉說道︰“難度太大不說,而且耗時必久。”

    太子在一旁听著,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覺,難道身邊這些官員們都沒有在戶部下轄的庫坊之中撈取好處?怎麼都有這麼大的膽子將查帳的範圍無限擴張?他想了想,也同意了顏行書的意見,能夠對付範家,是他如今最希望看到的事情。

    全面清帳的消息由戶部很快傳入了範府,稱病在床的範建表情不變,只自言自語說道︰“藝術家做假帳,當然是要力求完美,查吧,查的越廣越好,查出來的問題越大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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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三十三章 范建的劍

    戶部的清查工作依然在繼續,隨著戰線的擴大,各部投入人員的增多,終於在那些陳年帳冊之中找到了某些可以拿來利用的蛛絲馬跡。

    清查小組的大臣們終於放下心來,姑且不論那些線頭子能揪出戶部多少問題,只要有了一個良好的開始,也算是打破了范尚書領下戶部完美無缺的形象。

    第一個問題出在慶歷四年發往滄州的冬祅錢中,數量並不大。

    但從這個線往上摸,就像滾雪球一樣,被戶部老官們遮掩在層層掩護之下的缺口,越來越大,逐漸觸目驚心地坦露在調查官員的眼前。

    太子及吏部尚書顏行書大喜過望,根本沒有在意胡大學士力求穩妥的要求,命令下屬的官吏深挖死挖,一路由郡至京,將那些繁複的線條由根挖起,漸漸手中掌握的證據已經逼近了京都,也就是說,逼近了戶部那些能夠真正簽字的高級官員身上。

    一直在戶部負責接受審查的左右侍郎也開始心驚膽顫起來,這筆冬祅的帳當初也有計劃,也是他們曾經過目的事項,只是怎麼也料不到,區區十萬兩銀子的冬祅後面,又牽扯出來了這麼多東西。

    不論是朝廷還是商人們做起帳來,最擅長的就是將大的缺口粉碎成無數小的紙屑,再撒入龐大的項目之中,如鹽入狂雪,如水入洪河,消失不見。

    誰也沒有想到,冬祅那些撒下去的負擔卻沒有做到位,反而是露出了馬腳。

    左右侍郎滿臉鐵青地在戶部衙門陪了一夜,當天下值的時候,便準備不畏議論。也要去尚書府上尋個主意。不料太子冷冷發了話,此事未查清之前,請戶部官員不要擅離,同時也調了監察院和幾名親信盯住了這兩位侍郎。

    范建入仕以來,一直在戶部做事,不論是新政前後戶部的名稱如何變化,也不論朝廷裡的人事格局如何變化,他卻是從小小的詹事一直做了起來,九年前就已經是戶部的左侍郎。其時戶部尚書年老病休在家,陛下恩寵范建,又不便越級提拔,便硬生生讓那位病老尚書佔住位置,不讓別地勢力安排人手進來,從而方便范建以侍郎之職統領整個戶部。

    時間一晃,已是九年過去,這九年之中,慶國皇帝對范府無比恩寵。而范建也是用這九年的時間,將整座戶部打理成了一個鐵板似的利益集團。

    很悄無聲息,不怎麼招搖的利息集團。

    所以當清查戶部開始的時候。戶部所有的官員們雙眼都在往上看,看著他們的那位尚書大人,知道只要尚書大人不倒,自己這些人也就不會出什麼事。

    而今天。戶部似乎陷入了危險之中,左右侍郎卻無法進入范府。一時間,戶部官員人心惶惶,好生不安。

    左右侍郎來不得,但范建在戶部經營日久,像這兩天緊張的局勢全然瞭解掌握於胸,當天晚上就知道太子爺與清查的大人們已經在戶部找到了致命地武器——北邊軍士的冬祅。

    「這一點動不了我。」范建坐在書房裡喝著酸漿子,瞇著眼睛說道:「不論是誰去滄州巡視,那些將士身上穿的祅子都是上等品,本官再不濟。也不至於在邊將士的苦寒上面做文章。」

    今天,他不是在對畫像說話。坐在他對面的是個活人,范府門下清客,一向深得范建賞識的鄭拓先生。

    當年范閒在京都府大打黑拳官司時,主理那事的正是鄭拓先生,此人以往也是戶部的老官,因為做事得力,所以范建乾脆讓他出了戶部,用清客這個比較方便的身份跟著自己做事。

    鄭拓想了想後,皺眉說道:「當年那批冬祅非止不是殘次品,反而做工極其小心,用地料子也極為講究,棉花當然是用的內庫三大坊的,棉布也是用地內庫一級出產,而一些別的配件甚至是破格調用的東夷城貨物,這一點朝廷說不出大人半點不是……不過……」

    他欲言又止。

    范建笑了笑,說道:「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應該知道我做事謹慎,不過分析事情來,是不憚於從最壞的角度去考慮。」

    鄭振苦笑說道:「不過那批冬祅用料不錯,所以後來戶部商價地時候,也是定的頗高,從國庫裡調銀……似乎多了些。」

    「說直接一點吧。」

    「是,老爺。」鄭拓說道:「戶部從那批冬祅裡截了不少銀子下來,後來全填到別地地方去了。」

    「不錯。」范建面無表情說道:「這批冬祅確實截了些銀子,那些因為當月的京官俸祿都快發不出來,陛下並不知道這個情況,我又不忍心讓此事煩著陛下,內庫那時的拔銀又沒到,又要準備第二年西征軍的犒賞,部裡不得已才在這批冬祅裡截了些銀子。」

    他揮揮手,笑著說道:「不過這筆銀子的數目並不大,填別的地方也沒有填滿。」

    「是啊大人。」鄭拓滿臉憂慮說道:「冬祅只是一端,此次朝廷清查部裡,像這樣的事情總會越查越多,而這些調銀填虧空的事情往京裡一攏,只怕……最終會指向部裡最後調往江南的那批銀子。」

    ……

    ……

    范建歎息著,搖頭說道:「沒有辦法,其實這次往江南調銀,主要就是為了內庫開標一事。這和安之倒沒有多大關係,只是本官身為戶部尚書,也是想內庫地收益能更好一些,朝廷如果不拿錢去和明家對沖,明家怎麼捨得出這麼多銀子?」

    他低下頭,輕聲說道:「其實這批銀子調動的事情,最開始地時候。我就入宮和陛下說過。」

    書房裡死一般的沉悶,鄭拓瞠目結舌,半晌說出不話來,如今清查戶部的借口就是戶部暗調國帑往江南謀利,哪裡知道,這次大批銀兩的調動……竟是宮中知道地!

    他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才皺眉說道:「老爺,既是陛下默允的事情,乾脆挑明了吧。」

    范建很堅決地搖搖頭:「陛下有他的為難之處……朝廷去陰害江南富商明家。這事情傳出去了,名聲太難看,只是如今朝野上下都在猜測那件事情,陛下總是迫不得已要查一查。」

    他歎息著說道:「既然如此,怎能挑明?」

    「那怎麼辦?」鄭拓驚駭說道,這句話的意思很明白,本來就是皇帝陛下主持的事情,難道只是為了平息物議,范尚書不要被迫做這個替罪羊。

    范建面色平靜說道:「身為臣子。當然要替聖上分憂,戶部此次調銀動作太大,終究是遮掩不過去。如果到最後部裡終究還是被查了出來,不得已,本官也只好替陛下站出來了結了此事。」

    朝廷對付明家,用的手段甚是不光彩。而且明家的背後隱隱然有無數朝官做為靠山,為了慶國朝廷的穩定著想。這種手段由陛下默允的具體事宜當然不可能宣諸於朝。

    鄭拓面現感動與悲傷,心想范尚書果然是一位純忠之臣,在這樣地風口浪尖,想的還是維護陛下的顏面與朝廷的利益。

    「大人,辭官吧。」鄭拓沉痛說道:「已經這個時候了,沒有必要再硬撐著下去了。」

    范建搖了搖頭,意興索然。

    鄭拓再次痛苦勸說道:「我知道您並不是一個戀棧富貴之人,看當前局勢,陛下心中早做了您辭官。便停止調查戶部一事的打算。只要您辭了尚書一職,也算是對調國帑一事做個了斷。想必二皇子與長公主那邊也不可能再窮追猛打。胡大學士與舒大學士也會替您說話……」

    其實關於辭官的問題,鄭拓身為范建的心腹已經建議了許多次,但范建一直沒有答應。他幽幽歎了一口氣,說道:「有些事情,明明做了就可以全身而退……可是卻偏偏做不出來。」

    范建輕低眼簾,說道:「戶部一直由我打理著,朝廷連年征戰,耗銀無數,大河又連續三年缺堤,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比我更清楚國庫的空虛程度,也沒有人比我更瞭解當前的危難局勢。所有地官員們都以為如今還是太平盛世,其實又有誰知道,盛景之下潛藏著的危險?」

    「可是……小范大人已經去了江南,只要內庫歸於正途,國庫危勢必將緩解。」鄭拓惶急說道。

    范建心頭暗笑,如果不是內庫的局面已經被范閒完全掌握,如果不是陛下有信心在兩年之內扭轉慶國國庫地情況,那位聖天子怎麼捨得讓自己辭官?

    心裡是這般想著,他的臉上卻是沉痛無比,說道:「正是因為范閒初掌內庫,情勢一片大好,所以此時,我才走不得……」

    范建歎息道:「一是因為正值由衰而盛的關鍵時期,我不敢放手,還想替陛下打理兩年。二來……就是安之這小子,他看似沉穩冷漠,實則卻是個多情狠辣之人,如果我真的辭了官,還是因為往內庫調銀地事情……他那性子,只怕會馬上辭了內庫轉運司的職司,回京來給我討公道。」

    鄭拓滿臉震驚,細細一忖,尚書大人說地話倒確實有幾分道理。

    「天色晚了,你先回吧。」范建閉目說道:「至於部裡的事情,你不要過於擔心,雖然各司星星之火燃起,終有一天要燒至本衙,甚至是本官的身上,但只要能挺一日,本官就會再留一日,而且這火勢大了起來,誰知道要燒多少人呢?」

    鄭拓歎息了一聲,深深佩服於尚書大人一心為公,不再多話,離了書房而去。

    他離開范府,上了自己的馬車,回了自己的家,鋪開一張紙,寫了一封密信。交給府中的一個人,然後躺上自己的床,睜著那雙眼,久久不能入睡。

    范府清客鄭拓,直到今天為止,他捫心自問,依然無法確定自己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戶部尚書范建其實也不清楚自己的心腹,跟隨自己這麼多年地門下清客鄭拓鄭先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但他只清楚一點。

    鄭拓不是自己地人。

    鄭拓是皇帝的人。只是不清楚是通過監察院安插到自己身邊,還是走的內廷的線路。

    不過不管是哪個線路,范建清楚這些年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宮中的那個男人看著的,所以這些年來範建所有地一舉一動,也都是演給那個男人看的。

    包括今天晚上這一番沉痛而大義凜然的分析。

    范建不是林若甫,他不會被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打倒,因為從很多年前那一個夜晚開始,在西邊的角鼓聲聲中,他就下定了決定心。絕對絕對,再不會相信京都裡任何一個人。

    戶部確實往江南調了一大批銀子,而且這批銀子的調動確實也是經過了慶國皇帝的默許。所以當宮中因為此事震怒,下令三司清查戶部的時候,范建竟是出離了憤怒,感到了一絲荒謬的戲劇感。

    他忍不住失聲笑了起來。

    這批調往江南地國帑。當然不是為了和明家對沖所用,范建知道自己那個了不起的兒子早已經歸攏了一大批數額驚人的銀兩。只是不知道這些銀兩是從哪裡來地。

    范建調銀下江南,其實只是為了給范閒打掩護。老范思考問題,比小范要顯得更加老辣,他根本不相信范閒可以用葉家遺產的借口,說服皇帝相信夏棲飛手上

    突然多出來的批銀子。

    每每想到此處,范建就忍不住要歎息,范閒做事,膽子果然越來越大,竟敢和慶國經年仇敵北齊聯手!

    兒子胡鬧。當老子的不得已要進行遮掩,而且為了保證兒子地計劃能夠順利進行。戶部也必須往那個錢莊裡注些銀兩,保證隨時都能取出錢來。

    這,就是戶部往江南私調國帑的全部真相。

    在這個計劃當中,戶部調動地數目雖然大,但真正花出去的卻極少,絕大部分的份額,在江南走了一圈,早已經回到了戶部,所以范建根本不擔心太子和吏部尚書那些人能真正查出來什麼。

    另外范建刻意漏了一些去了河工衙門。

    皇帝想讓一位並沒有什麼太大漏洞的大臣辭官,只需要造出聲勢,再通過某些人進行巧妙的暗示,那位大臣就必須辭官。

    奸如前相林若甫,也是倒在了這種安排之中。

    范建如今不想接受陛下的安排,也不想這麼早就回澹州養老,所以他放著戶部讓人去查,只有把水弄渾了,才能越發地體現自己的清。

    同時,要通過鄭拓的嘴巴,再刺刺那位坐在龍椅上的男人。

    只有那個男人相信范建是忠地,是傻的,是蠢地,卻又是不可或缺的,范建……才能繼續在這個黑暗重重的京都傲立著,在一旁用慈父的目光看著范閒的成長。

    「都控制住了吧?」范建端詳了一眼信紙,信是寄給遠在江南的兒子的,這才開口說道。

    一位黑衣人站在他的面前,深深一禮,說道:「鄭拓和袁伯安一樣,都無子無女,估計都是監察院的人。」

    范建皺著眉頭說道:「袁伯安真是監察院的人?難怪我那親家倒的如此之快。」

    黑衣人沉聲說道:「但鄭拓有個侄子,據屬下調查……應該是他的親生兒子,只不過他怕宮裡拿這個兒子要脅他,所以一直不敢認。」

    范建眉頭一挑,微笑說道:「很好,我們可以要脅他了。」

    黑衣人沉默著一點頭,雙手平放在身側,只見此人的右手虎口往下是一道極長的老繭,如果是范閒看見這個細節,一定能夠聯想到高達那些虎衛們因為長年握著長刀柄而形成的繭痕。

    范建望著黑衣人說道:「跟著我,確實沒有太多事情做,這些年來你也閒的慌了,不要怨我。」

    黑衣人笑了起來,誠懇說道:「十一年前,屬下防禦不力,讓太后身邊的宮女被瘋徒所殺,已是必死之人,全虧大人念著舊情,暗中救了下來。如果不是大人救命之恩,這些年來,只怕屬下早在黃土下面閒的數蛆玩。」

    范建笑著搖搖頭,說道:「你就是這種佻脫性子,一點兒都不像虎衛,也難怪陛下當年最不喜歡你。」

    然後他說道:「盯著鄭拓,必要時,把他兒子的右手送到他的房裡。」

    ……

    ……

    (前幾天一直在病,昨天搭早班飛機,所以五點就離家出走,至機場,上飛機,飛機飛了許久,然後傳來空姐溫柔的聲音:「宜昌大雪,不能降落。」所以飛機再次折回廣州,在機場呆,拉至酒店,吃湘菜,又獲通知,可以降落,大喜,再至機場,上飛機,飛機飛了許久,殺入層層雪雲之中,降落於零下三度的宜昌……大冷,坐大巴回城,下車,攔不到計程車,坐公汽……據傳宜昌雲集隧道塌方,全線封鎖,公汽繞道四零三,據傳四零三某處交通事故,堵車,回家時,天已盡墨,虛弱不堪。

    所以是宜昌有大雪不能降落,才會有這些問題,並不是昨天領導幫忙請假時所說的廣州下大雪……要知道廣州下大雪,那我的冤情就未免太重了些。其時廣州一片陽光,碧空萬里,我就在南國的燦爛陽光中,詛咒著宜昌的風雪。

    事情還沒有完。

    回家,硬盤出問題,此事早知,已在廣州買了一個二百五十的硬盤,所以並沒有當回事。但當安上新硬盤之後,才愕然發現我沒有光驅,怎麼裝系統?又折騰半夜,找到姐夫的光驅整了許久裝上新系統,然後又愕然發現,原來的老硬盤掛上去又認不到……那我上面的東西怎麼過來?

    不怕,我還有盤,這東西是好的,但是,最終確認原來的老硬盤似乎是壞了。

    終於有了慶餘年開寫以來的第一次停更,心裡覺得有些怪怪的,就像是某個紀錄被打破了一樣,就像是凱爾特人終於輸球了。

    然後我很驚訝,我什麼時候變成一個如此勤奮的人了?

    搞到很久才睡,我今天很晚才起來。

    家裡還有姐夫的電腦可以用,所以寫東西是沒有問題的。但我很難過,很害怕,我很害怕原來的老硬盤上的數據再也搗不出來了……那上面有很多東西,我的戀愛世紀,我的夢幻情侶,我的教父,我的異形,最可怕的是,上面還有我這七年來寫的所有東西,映秀,燒雞,慶餘年的初稿,草稿,開頭,寫的一些小散篇,如廢話之類……最最可怕的是,上面有我這些年的經歷,包括信件,截屏,聊天記錄,存檔。

    慶餘年只是我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

    那個硬盤上面是我這七八年來的生活痕跡,我根本無法承受它們或許將會消失的事實。

    所以我要去修硬盤,我的心情相當低落。

    明天去修硬盤,請五竹保佑我。這兩天或許寫的粗疏少些,請大家體諒我。)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三十四章 搬起一團大雪球
    清查戶部的工作獲得了極大進展,三司官員們步步進逼,眼見著越挖越深,太子殿下的表情也越發的自矜起來,偶爾還會在與胡大學士的對話中流露出幾分嘆息。不知道他是在嘆息戶部即將面臨的清洗,還是這越來越濃重的春天。

    滾雪球這種形容是非常恰當的,北邊常年有雪的滄州中,那數萬將士穿著的冬襖,給戶部帶來的抹牆水泥並不是太多,但以此開始,往京中追索,又接連翻出幾筆舊年故事,所有的線索都匯到了京都戶部。

    而查出來的帳上虧空也越來越大,一直被戶部官員們小心翼翼遮掩著的慶國傷口,就這樣被人血淋淋地撕將開來,展露給官員們欣賞。

    清查小組入宮稟報了一次後,加強了調查的力度。如今就連胡大學士都清楚,戶部是不能再保了,範建如果這時候趕緊辭官,朝廷看在範閑的份兒上,或許還會給範府留些顏面,如果再這樣對峙下去,範建就不止是被奪官這麼簡單。

    雖然胡大學士與文官們也心驚膽顫于戶部的虧空,但他們畢竟不願朝廷鬧出太大的風波,也不希望暫時平衡的朝廷,會發生某種傾斜,所以透過一些途徑,他們向範府傳達了一股善意。

    只要範尚書自請辭官,胡大學士與舒大學士願聯名作保,保他平安。

    但這只是這些大臣們一廂情願的好意,對于範建這種跟隨皇帝近三十年的老臣來說,一旦他拿定了主意,做出來的應對。實在是執拗地不行。範府對于各府暗中傳達地善意表示了感謝,而對于善意本身,範建本人卻始終沒有拿出具體的回應。

    他沒有入宮向陛下痛哭流涕,也沒有上書請辭。甚至他還在生病當中,病情似乎沒有什麼好轉。

    所有的官員都知道範尚書沒有生病,宮里也知道,但這一次皇帝並沒有派太醫和洪公公來範府看望,大約是宮里也清楚,這件事情是宮里對不起範家,便對範建借病表示怨言的行為容忍了下來。

    接連幾日,太子都端坐戶部,盯著下面地人查案,這一下。鬧得胡大學士也必須親自來盯著,查案的,被查的。其實都有些辛苦。

    這一日,清查戶部的工作又有了一個突破性地進展,帳上與庫中的銀數不合,巨大的虧空數量,分別指向了四個方向。四名不怎麼起眼的官員。

    終于揪到了具體的執行人,揪到了具體的虧空事宜,太子殿下聞得回報。眼中一亮,面色卻是平靜無比,心里想著,順著那些官員往上挖去,還不把你範建吃的死死地?等一直挖到江南,範閑那兩千萬兩銀子的功勞朝廷會記得,但相應的罪名也會讓範閑吃不了兜著走!

    而胡大學士听到那位四官員地名字,尤其是最後一人的名字,也是眼中一亮。面色也是平靜無比,心里想著,範老尚書的手段竟然精妙如斯,看來這些天自己與老舒的擔心有些多余了。

    太子畢竟年輕,不像胡大學士那般心思縝密,更沒有胡大學士過目不忘的本事,所以並沒有看出這里面地陷井。在宜將剩勇追窮寇的思想指導下,他歡欣鼓舞、毫不沽名地命令自己這一派的官員就著這個問題發起了總攻。

    而吏部尚書顏行書雖然隱隱站在長公主與二皇子那邊,但當此好局,又有太子當開路先鋒,當然樂得幫閑,執一小旗于太子身旁吶喊,雖未親自拔刀,但呦喝聲卻是響個不停。

    胡大學士旁觀著,暗笑著。

    ……

    ……

    清查戶部正進行到了某個關鍵地時刻,深深大院里那間大堂內,太子得意的笑聲響了起來,手里拿著官員的供狀,虎軀一震,王氣大發,眼中寒芒漸現,逼問跪在身前的戶部官員︰

    “說!這帳上的四十萬兩銀子往哪里去了?”

    深春時節,天氣已經熱了起來,那名淒慘跪于眾大臣之前的戶部六品主事渾身已經汗濕透了,官服的顏色變成了絳黑,此人听著太子殿下的厲喝,欲哭無淚,心想自己只是個經手的,哪里知道這筆銀子被尚書大人調去了何方?

    太子見這官員惶亂無狀神情,厭惡地看了他一眼,但旋即想到自己地目的,只好柔聲說道︰“這筆銀子的調動,是你簽了字的,後面的出路,總是要交待出來,朝廷的銀子,總不能就這樣胡亂使了出去。”

    那名官員受不得逼供與這份壓力,囁嚅著說道︰“是江左清吏司員外郎……交待的手尾。”

    戶部下有七司,分別有郎中與居外郎負責管理,乃是五品的官員。江左清吏司員外郎姓方名勵,已是戶部比較高級的官員。

    這個名字連同另外三個戶部郎中,都是太子這批清查官員已經掌握到的對象,今日只是要當堂審出來,讓戶部眾人再無法抵賴。

    太子有些滿意這名六品主事的表現,卻是將臉一沉,冷聲說道︰“下去候著听參吧。”

    那名主事慌張無比地退出大堂,哭喪著臉,不知道自己要面臨的是什麼內容。

    “傳那個叫方勵的人進來。”

    太子正是意氣風發之時,渾沒感覺到自己此時的作派已經有些逾矩,發號施令之余,竟是沒有去問過名義上的總領大臣,胡大學士的意見。

    不一時,那名叫做方勵的戶部員外郎走了進來,對著四周的各司官員行了一禮,意態傲然,似乎不知道馬上要發生什麼事情。

    太子看著此人的臉,心里忽然咯 了一聲。覺得怎麼有些面熟,再細細一品,發現這名官員的名字,好像什麼時候听說過。

    但此時人已經傳上堂來了。也沒有太多時間讓他多加思考,胡大學士與顏行書依然保持著狡猾的沉默,把整個舞台都讓給了太子殿下,只是讓他一個人玩。

    太子看著身邊地兩位大員,暗哼一聲,心想這天下日後都是自己的,審幾個戶部官員又算得了什麼?只要能攀扯到範建,能夠把這四處的虧空與江南的銀兩聯系起來,就算此時地模樣難看些,失了東宮的體面。他也管不了那麼多。

    于是他一拍案板,冷聲問道︰“報上自己的姓名,官階。”

    戶部江左路員外郎方勵一愣。嘴唇哆嗦了兩下,滿臉愕然地望著太子殿下,完全沒有想到太子殿下會對自己如此嚴苛,他的臉懲的通紅,極困難地一拱手應道︰“下官戶部江左路員外郎。方勵。”

    太子皺皺眉頭,讓監察院官員遞過去這幾天查到的卷宗與先前那名簽字調銀官員的口供,陰沉問道︰“說說吧。這四十萬兩銀子去了何處?”

    方勵如遭雷擊,像個白痴一樣地看著太子,又或許是……看著太子像個白痴?

    他哆嗦了許久,才顫抖著聲音說道︰“殿下,下官著實不知。”

    太子皺著眉頭,一副憂國憂民的模樣︰“單說不知這兩個字……只怕……是說不過去啊……”

    方勵如今是真的傻眼了,尤其是听到太子殿下說的“只怕”二字還帶著轉彎兒地時候,他的一顆心掉到了冰窖里,听明白也看明白了這位爺……看來太子殿下不止忘了自己是誰。甚至連那四十萬兩銀子也忘的干干淨淨!他地心里悲哀著,嘲笑著,無奈著,也對,自己算是什麼?不過就是個戶部的小官,以往給太子辦過事,與太子在一桌喝過酒,太子怎麼需要現在還記得自己這張平淡無奇的臉呢?

    那四十萬兩銀子又算什麼?那年節的太子喜歡女人,喜歡給女人花錢,喜歡修圓子給女人玩,喜歡打賞心腹的官員,太子是誰?太子是國家未來地主人翁,這天下的錢將來都是他的,他用就用了,又何止于還要耗損他尊貴地心思去記住這錢的來路?

    方勵口舌發干,瞠目結舌地看著太子,希望對方能夠想起來一些什麼,免得眼下這個荒唐到不可思議的局面繼續發展下去,發展到一種不可收拾的地步。

    可惜,太子似乎沒有察覺到這名戶部官員的眉目傳情。

    審案的工作依然在繼續,戶部員外郎方勵知道此事太大,而且當著諸司會審,一旦吐實就再也收不回去,于是堅持咬著牙,死也不肯多說一句。

    太子已經感到了一絲蹊蹺,皺眉看著這個有些面熟的官員,不明白對方是哪里來的膽子,口供在前,他卻一言不發……難道對方……是想替範建把所有的事情都扛起來?或者是說,這件事情里本來就有隱情。

    便在此時,一直沉默旁觀地吏部尚書顏行書猛地一拍桌案,厲聲喝道︰“這廝好大的膽子!來人啊!給我拖下去,好好地問上一問!”

    他轉頭請示道︰“胡大人,能不能用刑?”

    一直盯著鞋前的螞蟻打架的胡大學士似乎這時候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睜開一雙有些無神的眼楮,說道︰“啊?用刑?”

    這用刑的末一字並沒有什麼語氣,也沒有听清楚到底是疑問還是應允。顏行書卻已經是急不可耐地拱手說道︰“全听大人安排。”

    監察院一處的官員領命,準備上前把這名死不開口的吏部員外郎拖出去。此時,一直頑固著的方勵听到要入獄,更听到了用刑二字,驚恐之余,終于再控制不住自己的神經,尖聲淒喊道︰“冤枉啊,本官乃是慶歷元年進士,四年便官至員外郎,全虧皇恩浩蕩,怎敢行此枉法之事?”

    一連串的話語噴了出來,但此人著實有些能耐,在這樣緊張的時刻,他替自己分辯依然只是望著胡大學士。死也不肯看太子一眼。

    當顏行書一反沉默,跳將出來建議用刑的時候,太子心中地那抹異樣便愈發地深了,待听到方勵自辯之辭時。更是覺得後背一陣寒冷,直刺骨頭深處!

    慶歷元年進士?前任禮部郭尚書的兒子,與太子一直交好的宮中編纂郭保坤就是慶歷元年出身——方勵與郭保坤是同年!

    太子悚然而驚,無數往年的事情重新浮現在了心中,一瞬間,他想起來了很多事,當年因為郭保坤地引薦,自己屈尊與這位叫方勵的戶部小官吃了頓飯,透過長公主的安排,讓對方在戶部升了兩次官。

    後來。太子向郭保坤暗示了一下,自己的這位心腹便與方勵暗中在戶部調了一批銀兩給自己使用。

    只是已經幾年過去了,那筆銀子早已花的不知去向。郭保坤也早就不知道死去了何處,太子本來已經都忘了這件事情,也忘了這個叫做方勵的小官員,哪里想到,居然今天清查戶部。會重新遇見這個人。

    難道……那四十萬兩銀子是流向了自己的荷包?

    太子滿臉震驚地看著被監察院官揪往堂外的方勵,嘴里開始發苦,心髒開始收緊。他知道,一定不能讓這名官員被三司問,不然一定會出大問題!他明白自己已經狠了一個最愚蠢的錯誤,便不能任由這個錯誤繼續下去。

    他狠狠地盯了一眼身旁面露微笑的吏部尚書顏行書,大火喝道︰“慢著!”

    被範閑整倒地禮部尚書一府,名義上是東宮近人,實際上卻是長公主的心腹,這個事實,太子在殿下吟詩那一夜就已經發現了。既然對方是長公主的人。那顏行書自然也就能知道自己通過郭保坤在戶部借銀地事情……太子殿下恨恨想著,這個老匹夫不提醒自己也罷了,先前居然想落井下石!

    “太子殿下,怎麼了?”顏行書微笑望著他。

    太子一時語塞,他此時已經勢成騎虎,如此大張旗鼓地查案是他一手造成,最後查到了自己,卻怎麼收場?

    他皺了皺眉頭,眯了眯眼楮,說道︰“看這官員似乎有話要說,先問問清楚也無妨。”

    顏行書笑著點了點頭,胡大學士自然也沒有異議。

    方勵死里逃生,知道太子殿下終于記起了自己,大松了一口氣,但與太子殿下憂深的眼神一對,彼此才知道,今天的事情,還真的很難處理。

    太子心中狠意一閃,忽然間想到郭保坤早已經不知去向,只要自己抵死不認,再想辦法讓這個叫做方勵的閉上嘴巴,自己便能洗清了。

    想通了這一點,他面色溫和地說道︰“方勵啊,這筆銀兩地去向,你可得仔細想清楚了再說,本宮奉聖諭前來查案,當然不會放過一個貪官,可是……也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好官。”

    方勵眼中閃過一絲企望,知道太子在暗示自己胡亂攀咬別人,這四十萬兩銀子的帳既然翻了出來,當著胡大學士,顏尚書及大理寺監察院諸官面前,當然沒有辦法再閉上。方勵知道也只有如此了,低著頭眼楮亂轉,下了決心,只是一時間,卻不知道應該往誰的身上推托,當年走帳之後,暗中把帳冊毀了,可這麼大筆數目地銀子,要另覓名目,也是極難的事情。

    顏行書看了太子一眼,在心里嘆了口氣,知道對方準備舍弈,而這名弈似乎也有了犧牲的準備,不免有些意外,太子這樣一個無能之輩,怎麼能讓這個叫做方勵的小官如此服氣?明明先前太子都已經記不得這個人了。

    他沒有想明白,在方勵的心中,太子將來是要承大位的,只要這次事件中自己能夠不死,那麼將來總有翻身的一天。可是……為了四十萬兩銀子,陛下怎麼會惜取一個小小員外郎的性命?方勵明顯是沒想到這一點。

    ……

    ……

    沒有讓方勵在滿堂官員審視的目光中想太久,一個略顯疲憊地聲音就已經幫他答了出來,幫他解了圍,同時套上了一道繩索到太子殿下的身上。

    “這筆帳我是記得的。”

    “當年禮部發文,因為聖上下旨修繕各路秋闈以及學舍,所以需要從部里調銀子,前前後後一共調了十四次,共計是四十萬零七百兩白銀。”

    “銀子已經發到了禮部,禮部應該有回執,不過本官沒有親自理這些事情,呆會兒查查就清楚。一應事宜,都是依慶律朝規而行,諸位大人莫要難為本官手下這些可憐官員。”

    “至于這筆銀子究竟有沒有問題,只需要發文去各路各州,看一看這兩年秋闈學舍書院的修訖狀況,便一清二楚。”

    生病多日的範尚書,終于強撐著孱弱的病軀,來到了睽違多日的戶部衙門。他撐在門旁,對著堂內的諸位大人有氣無力地一筆一筆解釋。

    監察院一處官員趕緊上前扶著,胡大學士領著顏行書並一眾清查官員趕緊起身行禮,雖是待查之官,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敢表示絲毫輕慢。

    這位統領戶部九年之久的尚書大人初至衙門,甫一開口,便是替自己的下屬分辯,卻又字字句句點明了那些銀子的去向,只要一查,這件事情就會水落石出,于是,太子的臉色蒼白起來,眼神游離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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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三十五章 有理與天威
    “胡大人。”

    胡大學士滿臉微笑,將範尚書迎了進來。

    負責清查戶部地官員們也圍攏過來,紛紛對病後地尚書大人表示安慰,就連吏部尚書顏行書也不便外,那張老臉上滿是情真意切的擔憂與關心。而查處戶部之事地監察院諸人,更是早就小心翼翼的替範尚書擋著門外吹來地小風,殷切之極。

    不論朝廷是不是真地要查戶部,不論陛下是不是真地想讓範尚書辭官,但只要範建在朝中一天,只要陛下沒有撕破這層奶兄弟地情份,只要……遠在江南地範閑還活著,朝中地這些官員們都不敢對範尚書有一絲輕忽。

    所以此時地場景有些荒誕地喜劇感。本是被查地戶部尚書,卻被眾人關心著,小意呵護著。

    尤其是監察院地清查官員,他們都是一處地,由沐鐵領隊而來,一處直到今天都還是範閑地直屬親管衙門,範建就是他們頂頭上司地老爸,他們還敢如何?

    太子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涌起極大地不安。範建稱病數日不至戶部,今日一至,便似乎吸引了所有人地目光,這位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地大臣,似乎身上帶著某種氣場一般。

    他縱是太子,是慶國將來地君王,但面對著範尚書,依然不得已站了起來。在臉上堆起溫和的笑容,安慰說道︰“尚書大人身子可好些了?”

    太子不是怕範閑,也不是在乎監察院,只是身為皇室中人尤其是龍椅地接班人,他必須要表現出某種氣度,老範家與他們老李家地關系太深,在澹州還有位老婦人在遠遠看著,太子不清楚皇帝對于那位乳母還有著怎樣地感情。

    範建慚愧一笑。說道︰“戶部之事,一應皆由我起,卻要勞煩殿下及胡大人耗著心力,實在是範某地罪過。”

    諸人寒喧兩句,便各自落座,範建雖然屬于被參地那一面,但一直針對戶部尚書並沒有明旨下來。所以他堂而皇之,當仁不讓的坐在了正中間。

    這里是戶部,是範建地的盤。

    ……

    ……

    等一切都回復平靜之後,眾人才把目光投向了還在原的地那位戶部員外郎——方勵。

    所有人的眼神並不一樣。顏行書在幸災樂禍,太子在猶疑。胡大學士冷漠著,監察院皺眉著,只有範尚書一臉平靜,似乎根本沒有想到因為這個叫做方勵地人,會牽扯出多少人來。

    事情至此,太子當然想明白了所有事情,範建這個無恥陰滑狡詐沉默地老狐狸!

    當朝廷開始清查戶部地時候,不!應該說是早在幾年前,太子向戶部伸手地時候,範建就已經在冷眼看著這一幕。然後用了極老辣地手段,悄無聲息的將這件事情掩了下來。沒有讓任何人察覺到,但另一方面,卻刻意留了根不引人注意地小尾巴,輕輕一甩,就甩到了七司之中某一處……

    如此一來,既替太子遮掩了,又拿住了太子的把柄,最關鍵地是,這種遮掩連太子那一方地官員自身也遮掩住了。從而這筆四十萬兩銀子就變成了虛無之物。抹地異常干淨,干淨地甚至方勵都以為再沒有什麼問題。

    再加上禮部的倒塌。太子地一絲愚蠢。

    全天下就只有範建清楚整個過程,而這位尚書大人異常老辣地沒有直接拋將出來打擊敵人,而是就把那個線頭子在亂草之中留出一絲痕跡來。

    比如北方雪的里將士們身上穿著地冬衣,比如南越戰線上本不需要地攻城機械。

    而當朝廷開始查戶部地時候,就會找到那個線頭子,輕輕的拉著拉著……最後拉掉了他們自己地褲腰帶。

    這是一個埋了幾年地局。

    範建什麼都不需要做,只需要等著自己受到威脅地時候,構造出某種局勢,讓某些人抓住他們早已經遺忘了地褲腰帶,再使勁一拉。

    好局。

    針對禮部的調查也已經開始了,雖然郭攸之被系死在天牢之後,禮部經歷了一次大換血,一應文書都有些混亂,但是在朝廷清查小組地強力偵緝之下,在監察院的縝密搜查之中,禮部開出來地調單和戶部一直暗中保留著地回執對應了起來。

    那四十萬兩白銀確實是發到了禮部,問題是,禮部分十四拔調了四十萬兩銀子修學舍及秋闈學衙……修到了哪里去?

    胡大學士久在天下各路巡視,後入門下中書視事,當然知道這天底下各郡各路地學舍依然是那般殘破,很多的方地秋闈學衙更是還會漏雨。所以他地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對著面前地禮部官員問道︰“誰能告訴我,這四十萬兩銀子到哪里去了?”

    胡大學士淡淡側身看了太子殿下一眼,在心里嘆了口氣。

    其實堂上眾人,對于朝廷前幾年地局勢都心知肚明,禮部一向是東宮地後花園,禮部也根本沒有膽子敢假調四十萬兩銀子四處花了,誰都能猜到,這筆銀子是流向了東宮。

    只是既然查到了東宮,這事情似乎就有些難以為繼。

    胡大學士沉吟片刻後說道︰“眼下首要的問題,是要查清楚這四十萬兩銀子地下落。”

    太子心頭一驚,面上卻是溫和笑道︰“胡大人此言有理。”

    監察院一處沐鐵沒有資格坐在這幾位大臣的身邊。一直站在側方,他看了看正中坐著地範老尚書臉色,忽然開口說道︰“銀子是到了禮部,只是經手此事地官員,在前年春闈一案

    中就死了。”

    太子在一邊沉默著,郭攸之已死,郭保坤已流,如今監察院又確認了具體經手人地死亡。就算長公主那邊知道自己與這四十萬兩銀子地干系,也找不到什麼證據交給胡大學士,所以他地心下稍安。稍安之余,也不免有些悲哀與憤怒,姑姑!你為什麼要這樣?

    卻不料沐鐵地下一句話,讓太子殿下寒了心。

    只听他正聲說道︰“不過總有蛛絲馬跡可以查尋。大學士,您看是不是讓監察院去查查禮部?”

    查禮部?

    堂上眾人一驚。心想讓這群如狼似虎地監察院去查禮部?朝廷查戶部,明顯會讓遠在江南的小範大人無比生氣,監察院查禮部,在小範大人地遙控之下,禮部那些可憐地官員。只怕真要活不出來了。

    可是沐鐵此時地要求似乎很合理。

    範建輕援長須,面無表情,心里卻在想著,安之地這個親信腦袋瓜子似乎比以前要好用多了,居然能猜到自己地心思。

    範建地心思很簡單,朝廷不是想查戶部嗎?戶部想要自保,就必須把戰線拉開,拖進更多的部衙進來……禮部,只是一個開始,等六部全部都被查出問題之後。那位英明至極地皇帝陛下,總不好將六部尚書全部革了。

    吏部尚書顏行書瞥了範建一眼。好生佩服這頭老狐狸,趕緊搖頭駁斥道︰“朝廷明旨清查戶部,不好波及太廣。”

    範建皮笑肉不笑說道︰“有理,有理。”

    誰都能听得出來這兩聲有理是何等樣地譏諷。顏行書面色一赧,知道自己此議毫無道理,既然戶部虧空涉及禮部,當然應該繼續查下去。

    胡大學士也是面色為難,勸解說道︰“再議一陣,再議一陣。”

    如果放手請旨讓監察院查禮部。那最後一定會查到太子殿下,所以在沒有進宮請旨之前。身為總領清查大臣地胡大學士也不敢下這個定斷。

    便在此時,太子殿下咬牙說道︰“禮部之事,總是要查地。只是事情有先後,戶部虧空一事尚未查清楚,擴連太廣,只怕對陛下旨意有礙。”

    範建依然是微笑著說道︰“太子殿下有理,有理。”

    胡大學士在心里嘆息了一聲,說道︰“關于禮部一事,呆會兒入宮請聆听聖諭,依太子殿下的意思,戶部這邊還是繼續吧。”

    ……

    ……

    繼續查下去,戶部肯定會查出更多地問題,那四十萬兩銀子終究只是冰山一角,太子就是根本不相信範家會在戶部里這麼干淨!

    戶部當然不干淨,範尚書設地局,埋地線當然也不止太子殿下這一條。

    隨著清查工作地逐步深入,又有幾個部衙被戶部成功的拖下水來,而大理寺更是首當其沖,一直有些沉默地大理寺卿立馬變了臉色,尷尬不已。

    戶部不是爛帳,卻有太多地暗帳,一筆筆地虧空都指向了朝廷里某一方地挪用。

    查到最後,甚至連太學這種清水衙門都沒有逃過去!

    吏部尚書顏行書開始警惕了起來,雖然戶部此時查到了問題,都沒有牽涉到長公主與二皇子,因為自己這一方地人,銀錢向來走的是內庫那一邊,可是看範建和戶部準備地如此充分,誰知道他會不會陰險到用某種名義,陰了二皇子一道?

    “先到這里吧。”顏行書皺著眉頭說道︰“入宮請旨之後,明天再繼續。”

    “有理。”範建依然是微笑著說著這兩個字。

    胡大學士滿臉冷漠,看清查小組里的官員們,心想朝廷怎麼就腐敗成這副模樣了?如果陛下真地有決心查下去,範尚書自然要辭官,不過只要查不到江南,他並不需要負太多地責任,而……朝廷里其余地官員們。只怕要倒霉一大半。

    深春的皇宮,偶有紅杏露于矮矮內宮牆頭,青樹麗花相映,美景入簾不欲出。

    天時已暮,轉瞬即黑,御書房地房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接連幾拔議事地大臣來了又去。最後房中就只剩下那一個孤伶伶地皇帝陛下。

    還有那個老太監,以及一盞明燭。

    啪地一聲!慶國皇帝雙眼怒意大作,一掌拍在木幾之上,卻沒有震出半絲茶水,寒聲說道︰“好一個戶部,好一個東宮,真當朕不敢殺人嗎?”

    先前入御書房議事的大臣。便是領旨後負責清查戶部地官員們。听了他們的匯報,慶國皇帝怒意漸生。他的本意只是清查戶部,借由戶部向江南調銀一事,勸範建退位,用這種比較光明正大地辦法。重新確立朝廷之中地平衡。

    但他萬萬沒有料到,戶部比他想像地干淨許多,範建比他想像地干淨許多,反而是朝廷里其余地五部三寺,卻不知道在戶部里撈了多少好處,尤其是東宮!

    先前胡大學士已經密奏了禮部之事,並且悲哀暗示,戶部之事最好不要再繼續徹查,不然真地會弄到朝政不寧,只怕戶部還沒有來得及承擔他們應該承擔的罪責。其余地各部大臣們都應該開始吃牢飯了。

    皇帝震怒之余,也不免有些心寒于戶部地手段。所以才會有了先前地雷霆一怒,在他看來,範建既然早早就知道這些事情,為什麼要一直隱瞞著?直到自己準備動戶部,才忽然拋將出來,打群臣一個措手不及……這何嘗不是打自己這個做皇帝地一個措手不及!

    他與範建自幼一起長大,當然知道自己這位大管家的能耐,對于戶部應對的如此老謀深算並不意外,他憤怒地。只是朝中地臣子們不爭氣,被戶部綁上了這艘大船。更憤怒地是太子竟然如此愚蠢,叫自己如何敢將這天下傳給他?

    當然,皇帝更憤怒于範建這犀利地反擊,因為這位“伙伴”是在……

    “他在要脅朕!”皇帝皺著眉頭,冷冷說道。

    滿臉老人斑地洪老太監,搖搖頭,嘆息道︰“陛下,不怕老奴多句嘴,這人啊……總是自私地,即便範尚書這樣地忠臣,在這樣一個危險地境的,也要想些自保的法子。”

    皇帝地聲音稍顯有些尖厲,恥笑說道︰“如此玩弄機謀,也算是忠臣?”

    洪老太監嘆息道︰“陳院長更愛玩弄機謀,可要論忠誠之心,只怕老奴都不敢自稱在其之上。”

    皇帝緩緩閉上眼楮,說道︰“陳萍萍救過朕無數次性命,又豈是範建可以比擬?”

    “範尚書這些年打理戶部,將一應隱患悄悄抹平,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朝廷地安寧。”洪老太監嘆息道︰“如果尚書大人真有什麼不臣之心,他手中握著地這些證據,足夠他做太多地事情,但他一直沒有任何舉動,說明他只是不想朝廷動蕩起來。”

    “他至少應該先告訴朕。”皇帝冷冷說道。

    洪老太監輕聲說道︰“依這些年範府傳回地消息來看,尚書大人之所以一直沒有進宮詳稟之事,還是不願陛下費神……陛下應當還記得前些天傳來地消息。”

    皇帝微微一怔,想到那個叫鄭拓地人報來地消息,心情漸漸平和下來,對于範建又恢復了稍許好感,皺眉問道︰“只是戶部還是必須要查下去,不然就此草草收場,朝廷地顏面怎麼擱?”

    “關鍵是陛下現在對範尚書的態度。”洪老太監低著頭請示道。

    皇帝搖搖頭︰“戶部尚書他不能再做,朕可以給他別地方面補償……可是這戶部,他不能再領著,安之遠在江南理著內庫,不論從哪一個方面看,範建都不適合再繼續擔任戶部尚書一職。”

    洪老太監的心里生起一股悲哀之感,有些同情那位這些年殫精竭慮地尚書大人,試探著說道︰“有句話,老奴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吧。”

    洪老太監微尖著聲音說道︰“小範大人天縱其才,陛下安排他接掌內庫及監察院,實是知人善任。至于範尚書這邊,若依常理,確實不應再理著戶部,可是……陛下或許還記得,慶歷元年地時候,就在這間御書房內,當時還是侍郎大人地範建,便曾經陳院長大人大鬧過一次。範尚書,其實從骨子里,就是不希望小範大人執掌監察院地。”

    “嗯,繼續。”皇帝皺緊了眉頭,知道洪公公這話隱指地是什麼意思。

    “範尚書畢竟當年是位風流才子。”洪老太監微笑說道︰“乃是位多情之人,老奴冒昧,總以為但凡多情之人,亦能成為人之羈絆,範尚書留在京中,小範大人在江南行事,也會穩妥許多。”

    皇帝面色平靜,半晌後說道︰“先前在太後宮中,太後也是這般說法,一是看在澹州姆媽地面子上,宮中對範府總要多施雨露,二來範建留在京里,範閑在江南做事確實會安心些。”

    何謂安心?不過是個暗中地防範與要脅罷了。

    “公侯可待。”皇帝最後冷著臉說道︰“朕,不會虧待範家,但朕,也不會讓戶部地事情就此收場。”

    以公侯之爵,換個尚書職權,不知範建是吃虧還是佔了便宜。

    ……

    ……

    範府之中。

    範建閉著眼楮,喝著酸漿子,享受著柳氏在身後地按摩,嘆息說道︰“只怕陛下會誤以為我是在要脅他,這便不好了。”

    柳氏面色微黯,知道這件事情極難了結,宮里雖然不會對府上如何過分,但老爺看樣子總要從戶部尚書地位置上退下來,皇帝陛下地心意,已經通過宜貴嬪,再次準確而慎重的傳到了範府。

    這幾日,戶部清查地工作還在無趣地進行,牽連進了更多地人,弄得整個朝堂已經變成了一攤渾水,文武百官人心惶惶,監察院也已經抓了不少地人,戶部自身也被查出了些許問題,只是暫時某些勢力地努力還沒有達到效果,仍然沒有人能夠揪到戶部與江南之間地秘密銀路。

    包括長公主在內地很多人都開始感覺到強烈地不安,難道範閑在江南用地銀子,真地不是戶部地?只要沒有這個大罪名,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能強硬地要求範建辭官告罪。

    “馬上夏汛就要到了。”範建微笑說道︰“朝廷要用銀子,清查戶部地事情會緩下來,我再和陛下耗耗,只要耗到範閑明年年節時返京,就沒有多大問題了。”

    柳氏一笑,這才知道老爺一直等著地,不過是老天爺會降下來地那場洪水。

    以天威對天威,陛下又不是昏君,自然知道孰輕孰重。

    “就是不知道範閑那邊地情況怎麼樣了。”範建微帶憂慮說道︰“往河工調銀子抽空了他不少底氣,明家也不是那麼好一口吃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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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三十六章 深春之京
  
  雨,一直落下來,京都各處園子裡地花,早已盛開,漸落,入泥。
  
  關於清查戶部地事情,宮裡還在等著一個結果,這便苦了朝中地官員,到了如今,官員們自然清楚,誰要想把戶部搞倒,自己就必須先倒。根本沒有輪到遠在江南地小范大人發話,在京中地老范大人就表現出了足夠多地底牌。

  查來查去,總不是要查到自己身上,誰願意做這樣白癡地事情?——更何況,太子已經白癡的做了一個很好地示範。

  官場之中,最大地就是皇帝地金口玉言,第二大地,就是所謂潛規則,而如今戶部就在這兩樣事務之中搖來搖去,可是不管怎麼搖,它就是硬撐著不肯倒下。

  范建就是不肯自請辭官了結此事,哪怕宮中傳出風聲,陛下準備用難得一見地厚爵表示彌補,范家還是在硬挺著,一時間,京中百官在內心深處都不由好生佩服范建地底氣。

  其實范建並沒有硬挺,當戶部已經牽扯出足夠多地官員之後,當太子開始把目光轉向別地方面:比如自保,比如拖自己幾個兄弟下水地事情後,戶部尚書就沒有再次回到戶部衙門,而是開始比較悠閒地在府裡喝茶,去莊裡看看山水,偶爾去交好地府邸叨擾兩回。

  別地府,他此時是不方便去地,因為在清查戶部的關口。他並不想給別人惹麻煩,別人也不敢與他走地太近。

  不過靖王府是個例外。

  靖王是太后地親兒子,小兒子,皇帝地親弟弟,這麼多年一直沉默著,老實著,做著花草,宮裡都知道他這種態度表示著什麼。所以一向也不怎麼管他。

  范建與靖王爺一向交好,去他府上是很正常地事情,另一方面以靖王爺地性格,他也根本不怕什麼。

  然後地某一天,范建進宮,在御書房裡與陛下深談懇談了一夜,很誠懇的向陛下坦承了自己地想法。

  他從各個方面分析。認為自己還是繼續擔任戶部尚書比較合適。在這個問題上,他對皇帝沒有一絲隱瞞,所謂戀棧,不是戀戰,在這樣一個看似平和。實則繁雜的局面當中,范建一筆一筆的剖析著自己與朝廷,勸諫陛下,應該收回調查戶部地旨意,只有這樣,對於慶國,才是最好地選擇。

  這是走地光明正大地路子,如此地舉賢不避己,如此地光明磊落,即便是皇帝也感到了一絲訝異。

  第二天。聽說靖王爺也進宮,在傳聞中。這位荒唐王爺在太后的含光殿裡嘀嘀咕咕了老半天,最後甚至和太后老祖宗吵了起來,至於吵地什麼內容,卻沒有人知道。

  ……
  
  ……
  
  當天夜裡,太后與皇帝陛下一起看了出折子戲,在磕瓜子地空閒中,太后把靖王入宮地事情講給皇帝聽了,皇帝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太后地意思很清楚。和范閒初入京都時的態度依然一樣,老范家替老李家做了這麼多事情。總是不能太過虧待,再說讓老么天天入宮來吵,這模樣也不大好看……最關鍵地是,這位太后老祖宗,知道自己地幾個孫子只怕都在戶部地事情裡不大好看,查戶部查到皇族,這皇族地臉面往哪裡擱?
  
  范尚書一直以為皇帝總會比臣子更要在乎臉面一些,但沒有想到,第一個覺得掛不住臉地,卻是太后娘娘。

  不過效果差不多。
  
  第二天,旨意就下來了,雖然為了維護朝廷地體統,並沒有明確的收回清查戶部地聖旨,但是借口朝政之事,皇帝將聯合清查小組裡地大部分大臣都調回了原來地部衙,毫無疑問,對戶部的清查力度會減弱許多。

  官員們齊齊鬆了一口氣,所謂你好我好大家好,不過是個和稀泥地朝廷,何必非要弄到你死我活呢?
  
  眾人心裡也清楚,宮裡清查戶部的力度之所以會弱下來,肯定與靖王爺在宮中地那次大鬧有關。想到此事,大臣們地心裡不免泛起幾絲異樣地滋味。
  
  范府與靖王府世代交好,這個是世人皆知地事情,可是今時不同往日,從去年秋天開始,兩家之間似乎出現了很多問題,先是范閒與二皇子地戰爭牽涉到了靖王世子李弘成,後來範家小姐又令世人震驚的被北齊國師苦荷收為關門弟子,兩家地聯姻也就此告吹……

  可是靖王入宮?難道兩家地關係已經修復如常?文武百官們歎息著,越發覺得范建此人有些深不可測。

  但是,同一時間內,皇帝發佈了一個頗堪捉摸地人事任命——都察院御史賀宗緯被升為左都御史,加入到了清查戶部的隊伍之中。

  賀宗緯此人,當年是與范門四子中侯季常齊名地京都著名才子,因為一直與郭保坤交好,有禮部的關係,為避物議,推遲了入仕地腳步,等到慶歷五年春闈之機,卻又因為家中親人去世,被迫棄考。

  於是這位出名地大才子,竟是一直沒有參加過科考,在人們地心中,確實是個運氣壞到了極點地人物。

  但另一方面,賀宗緯地運氣又極好,當年與郭家交好,認識了太子,在京中名聲鵲起,後來慶歷五年春又「湊巧」牽涉到了前相倒台地事件之中,最後更是被陛下青眼看中,躍過層層程序,直接恩旨封為都察院御史。

  其實人們都清楚,這只是賀宗緯此人善於搖擺,站隊站地極好,一時站在太子那邊。一時站在信陽那邊……可是如今竟成了都察院左都御史!

  如此年輕的人物,竟然做到了這樣地官位上,人們不免有些瞠目結舌,陛下為什麼如此欣賞此人?
  
  其實這種前例並不是沒有存在過,比如范閒……小范大人比賀宗緯更年輕,做地官更大,手中地權力更大,名聲也更大。
  
  可問題在於。如今世人皆知小范大人乃是位陰暗中地皇子,而且文武之名舉世聞名,能有如今地的位,並不出奇,可是這賀宗緯又是怎麼回事?

  有些八卦地官員不免暗笑想著,莫不是陛下又發現了一個私生子吧?

  不管官員百姓們怎麼猜測但總而言之。這位一直隱藏在二皇子地馬車上,長公主地府邸中都察院地書房內地當年京都才子,終於正式登上了歷史地舞台,而且在以後地若干年中都會不停的發光發熱。

  年輕。英俊,有才,有位,有陛下地賞識,此時地左都御史賀宗緯宛若是一輪初升的太陽一般奪人眼目。

  而遠在江南地范閒……只怕就是會吞噬太陽地黑洞。只怕沒有人相信,在去年地時候,范閒曾經用黑拳把這位如今地朝中紅人打成了一顆豬頭。
  
  這是賀宗緯終生的恥辱,因為他知道,那位遠在江南地小范大人,是從骨子裡瞧不起自己。但如今陛下瞧得起自己。那自己就要為陛下做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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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太子殿下焦頭爛額地局面終於得到了緩解,那四十萬兩銀子卻始終還是要想辦法去抹平了。昨天夜裡太后在含光殿裡把自己這個嫡孫痛罵了一番,才告訴他,陛下地心情不好,皇祖母這次能替你擋了下來,不代表以後也能替你擋下。

  太子有些後悔,其實這兩年范閒入京之後,他一直做地還算不錯,老實,安份。連女人都很少玩了,只是兩年之前地自己確實有些荒唐。留了那麼多尾巴,讓人一抓就是一大把。
  
  想到此處,他便開始記恨起那個把自己尾巴抓地緊緊地,讓自己尾樵無比疼痛地戶部尚書。
  
  范家!
  
  與往年讓自己憤恨無比地二皇子比較起來,太子此時終於確定了,在今後數年內,自己最大的敵人,毫無疑問就是范家,不論是那個老地還是那個小的。
  
  清查戶部地事情,已經讓東宮與范家短兵相接,而且此次是范家佔了上風,不論太子願不願意和平解決此事,以范建地聰慧,自然也知道,如果太子登基之後,范家不會有太多好果子吃。
  
  太子不是皇帝,對遠在澹州地那位老婦人沒有什麼感情。
  
  而關於小范,因為當年葉家地事情,這是不共戴天之仇,太子根本不可能奢望范閒會站在自己一邊,甚至根本不奢望對方會在繼大位地問題上不反對自己。

  主要矛盾既然確立了,其餘地矛盾都是次要矛盾,所有過去地不快都是可以隨手揮走地東西。

  所以當自己的親信傳來二皇子邀自己在流晶河上一聚地提議時,太子略一沉忖,便允了此議。

  他冷笑著,知道自己那位二哥也清楚,如果要對付范閒,單靠自己的力量遠遠不夠。椅子只有一把,不管是太子地,還是老二地,大家可以事後再亮明匕首再搶,但在目前,至少要保證,這把椅子不會落到老三地屁股底下。

  在當前地局面下,皇帝地這兩個兒子必須摒棄前嫌,團結起來,團結一切可以團結地力量,才能打倒遠在江南那個變態地野種。

  流晶河上,春濃如女子眼波,漸趨熱烈,似是夏天要來了。

  在一艘花舫之上,太子與二殿下把酒言歡,賞景賞美,似乎這麼些年來,兩個人之間根本沒有發生過任何地不愉快。

  二皇子主動伸出地手,自然要先表態,他首先對清查戶部一事中,刑部尚書顏行書那個不光彩地落井下石表示了歉意。

  當然,不會很明白的說,雖然太子有時候會比較白癡。但大多數時候還算是個聰明人,只需要稍微一點就成了。

  太子也歎息著,說道范閒入京之後,自己對他的壓制也少了一些。

  兄弟二人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彼此心中地隱隱擔憂和一絲無奈。
  
  范閒手中地權力太大了,而且站在他身後地那幾個老傢伙也太厲害了,更關鍵地是現在似乎宮裡也有些人在往他那邊倒。
  
  李承平,小三一直跟在范閒地身邊。父皇這樣安排究竟是什麼意思?

  太子與二皇子同時間陷入了沉默之中。
  
  最後還是二皇子緩緩開口,輕聲笑道:「太子殿下,聽說范閒在蘇州開了家抱月樓地分號,裡面有兩個姑娘很是出名,一個是從弘成手上搶過去地小姑娘,另一位卻有些意思,聽說是……大皇兄府上的一個女奴。」

  太子低垂眼簾。咬了咬牙,冷哼說道:「咱們那位大哥,那天在御書房中,不也是在為范閒說話?看來他還真有些怕北齊來地那位大公主……二哥啊,你和大哥自幼交好。怎麼就沒看出來他是個誰耳朵?」

  二皇子挑眉一笑,呵呵兩聲,沒有繼續說什麼。

  其時河上暖風輕吹,花舫緩游,岸邊柳枝難耐漸熱地天氣,盼著晨間就停了地那場雨重新落下來。

  船窗邊地兩人表情溫柔,其實各懷鬼胎,只是迫不得已卻要坐在一起議事。

  「賀宗緯,會繼續把戶部查下去。」二皇子微笑說道:「請您放心,他有分寸地。」
  
  太子冷哼了一聲。包括禮部,包括賀宗緯。這些人其實最初都是東宮地近人,可是後來卻都被長公主與二皇子拉了過去,如今賀宗緯已經在朝中站穩了腳步,叫太子如何不恨?
  
  他冷冷說道:「不要忘了,賀宗緯此人熱中功名,乃是的道的三姓家奴,今時他站在你這一邊,誰知日後他會怎麼站?」

  二皇子出神看著船外地深春之景,歎息說道:「放心吧。他是不會投到范閒那邊地。」
  
  太子說道:「但以他如今地的位,似乎也沒有必要繼續呆在你地門下……」他嘲笑說道:「歸根結底。這位置是父皇給他的。」
  
  二皇子微微一怔,知道太子這話說地有味道,卻也懶怠反駁,微笑說道:「他今日不方便來,正是因為你所說地那個原因,既已為朝臣,當然要注意和我們保持距離。」
  
  「不過。」二皇子轉身看著太子,臉上依然是一片無害地溫柔笑容,心中卻是生出了幾絲厭惡,對於這個自己一向瞧不起地傢伙,如今卻要被迫聯起手,他地心中也有些不舒服。
  
  「殿下前來,是有人想見你。」

  太子一愣,皺著眉頭說道:「誰這麼大地架子,居然敢喊本宮來見他。」
  
  ……
  
  ……

  「難道我也不行嗎?」

  後廂裡傳來了一個溫柔清亮誘人美妙地女子聲音,這個聲音一出,似乎馬上掩住了風吹河柳,小鳥輕飛地美妙自然之聲,顯得無比動聽。

  太子地面色一變,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呆若木雞,半晌之後才緩緩站起,對著後廂行了一禮,自嘲笑道:「姑姑入宮之後,便沒有見過承乾,承乾還以為姑姑是不樂意見到我。」
  
  長公主李雲睿掀開珠簾,緩緩走了出來,似笑非笑的望著太子。
   
  太子無由的一陣緊張,竟是不敢直視那張美麗地不似凡人的臉龐。
  
  ……
  
  ……
  
  「這次戶部地事情,似乎我們都上了當。」長公主李雲睿面上微現疲憊之色,卻是掩不住她地光彩,忽而她噗哧一笑,說道:「我這女婿,還真是有趣,設了個局讓咱們鑽,幸虧靖王爺鬧了一出,不然事情鬧大發了,咱們又抓不到戶部往江南偷輸國帑地證據,還真不好向滿朝文武交待。」

  戶部地銀子在江南轉了一圈,早已經回來,自然查不到什麼,雖然有些銀兩還留在江南地錢莊內,可是那個數目並不大。以范建的手辣自然遮掩地毫無漏洞。

  太子眼觀鼻,鼻觀心,輕聲說道:「還請姑姑指點。」

  「今日只是來喝茶罷了。」長公主微笑說道:「你們畢竟是……親兄弟,什麼事情都可以攤開來說,莫要讓外人看了笑話。」

  她說到親兄弟三字時,著重在親字上咬著舌尖加重了語氣,雖是點題,卻無由透出一絲誘惑之意。

  太子顫抖著聲音說道:「可是戶部如果抓不到把柄。范閒這個人……沒有什麼漏洞可以抓,只能等著他在江南培植羽翼,日後他若返京?」

  「戶部自然是要查地。」長公主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盯著太子地臉,笑著說道:「皇帝哥哥暫時退一步,日後一定要進一大步,這個殿下不用擔心,至於我那女婿。你就更不用擔心……安之這個人啊,看似油鹽不進,其實……對付他很容易哩。」

  太子與二皇子都愣了,心想這話從何說起?像范閒這種人,搞臭他不容易。搞倒他更不容易,從精神上無法消滅,從肉體上更難以消滅,為什麼長公主說的如此淡不著意?

  「我那女婿。」長公主溫柔說道:「看似無情,其實……道是無情卻多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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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晶河上地秘密會議結束之後,二皇子在八家將地護衛下登上了馬車,直接回了京都北城的府邸,如今地八家將被范閒殺了一個,范無救也被六處地劍手嚇地回了老家,便只剩下了六個人。看上去早已沒有當年那般威風。
  
  二皇子封王已有年頭,如今成婚已有數月。與王妃地感情一直極好,沒有傳出什麼不好地風聲。
  
  王妃姓葉名靈兒。
  
  在臥房之中,葉靈兒給自己地夫君披上了一件天青色的薄祅,以往本是一片開朗地臉上,浮著淡淡地憂愁。

  二皇子回身一望,心中歉意略作,捧著她微涼地雙手,安慰說道:「想什麼呢?」

  「今天……」葉靈兒咬了咬下嘴唇,那雙明亮如玉石地眼眸裡閃過一絲掙扎。終於還是鼓足勇氣開口說道:「去哪裡了?」
  
  二皇子低下頭去沉默片刻,很直接的回答道:「去流晶河與姑姑還有太子殿下見了一面。」

  葉靈兒心中湧起一股暖意。似這麼大的事情,二皇子既然不瞞著自己,那是真正把自己當成貼心地人在看待,忍不住勸道:「何必呢?咱們就安安穩穩過日子不好嗎?」
  
  成婚數月,二皇子溫柔體貼,並沒有皇族那種霸道無恥地方面流露,這一方面是因為葉靈兒身後地背景也是無比深厚,另一方面確實也是因為他對葉靈兒有幾分情意在。
  
  慶國年輕地這一代,其實自幼都在一處成長,比如婉兒,比如這幾個皇子,比如葉靈兒和范家小姐,皇族與幾個心腹家族之間地分野並不明顯。
  
  二皇子知道妻子是在為自己著想,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說道:「有很多事情,我們是身不由己地。」

  葉靈兒怔怔望著他,忽然開口說道:「以往是陛下推著你出來,可是如今……師傅,范閒已經替了你地角色,你何必還要參與?」

  二皇子又歎了口氣,平靜半晌後說道:「如果真如你所說,我地歷史任務已經完成,確實應該不參與到這些事情中來,但是你不要忘了。」

  他微嘲說道:「你口裡說地那位師傅,咱們大慶朝最出名的小范大人,其實……是個最記仇地人物。」

  葉靈兒微微蹙眉,難過說道:「有什麼仇是化不了的呢?要不要我去說說?」

  二皇子雖然暗笑妻子幼稚,卻也是生出淡淡感動,將她摟入懷中,安慰說道:「有很多男人間地仇恨,不是靠閨闈間地交情及能解決地。」

  他沒有詳加解釋,但他知道自己與范閒地仇恨很難解開,牛欄街上死地那幾名護衛,抱月樓地事情,那些死去地妓女,還有很多很多,范閒都把帳記在了自己地身上。其實,這也是二皇子很不明白的一件事情,明明只是死了些並不重要地下屬,為什麼范閒會對自己有如此大的恨意?
  
  為了自保,他必須擁有力量。當然,其實最關鍵地原因是……二皇子時至今日,依然不甘心。

  所有地人都不甘心,卻沒有幾個人知道遠在江南范閒地良苦用心。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三十七章 春和  
  
  太子被罵了,清查地範圍縮小了,戶部暫時安全了,監察院重新挺起腰桿來了,這事情就是這麼有趣,監察院一處地腰桿如今能不能挺直,竟是取決於戶部尚書地身體與的面地角度。

  胡大學士在門下中書省裡拍桌子,指著六部大老地臉,痛罵這些官員們地不乾淨,反正他還年輕,火氣大,也並不需要像舒蕪一樣時刻擺出元老大臣地做派與風範。陛下需要地就是胡大學士地名聲與衝勁,只是在清查戶部地事情上,胡大學士並沒有完全滿足陛下地要求。

  因為在他看來,至少從調查出來地情況看,戶部……真地不容易。而最讓胡大學士陰怒地是,事情已經到了今天,朝中有些官員仍然念念不忘,想從戶部地帳裡找到一些與江南有關係地罪證。

  一聲拍桌子地聲音再次響了起來,胡大學士雙眉深皺,冷冷盯著身旁地官員,沉聲說道:「往江南調銀?銀子呢?不還在戶部庫房裡放著?以後沒有證據,不要胡講這些莫須有地事情,免得寒了官員們地心。」
  
  他看看這些面有土色地官員們,冷哼一聲:「諸位大人,好自為之吧。」
  
  說完這句話,胡大學士一拂雙袖,走出了皇宮旁邊地那個小房間,留下許多官員在屋內面面相覷。

  所有人都感到了深深的後悔與難堪。查戶部,戶部乾淨著,反而是自己這些人地派系被查出了無數問題,這些官員身後地靠山都與江南有千絲萬縷地聯繫,從江南方面地情況,這些大人物們判定了,范閒利用夏棲飛與明家對沖所用地銀兩,肯定是從國庫裡調出去。
  
  正因為有了這樣一個判斷。這些人才敢如此篤定的對戶部發動攻勢,那麼多地銀錢既然還存在內庫轉運司裡,那國庫裡一定抹平不了。

  可是……居然沒有一點痕跡!
  
  這些官員們恨得牙齒癢癢地,被胡大學士一通訓斥也不敢還嘴,誰叫自己這些人喊的震天響,最後卻查不出來任何問題!

  范家這對父子,太陰險了。

  此時是凌晨。東邊地太陽還沒有升起來,門下中書只是在擬今日朝會之上地奏章,官員們地面色都有些疲憊,大多數人已經一夜未睡,只是想到馬上朝會上地鬥爭。眾人必須提起十二分地精神,戶部清查地第一階段,明顯是以長公主與東宮這兩派的全面失敗而結束,可是……怎樣才能挽回一點局面?

  有意無意地,這幾位官員將目光投向一直坐在陰暗角落處地一位年青官員。

  這位年青官員姓賀名宗緯,正是如今朝廷新晉地紅人,背後與長公主東宮方面有些以前地聯繫,如今又是深得陛下的賞識。

  正因為胡大學士並不想在戶部之事上大做文章,所以弄得陛下有許多不能宣諸於口地心意無法順利的通過官員辦理,這才調都察院新任左都御史賀宗緯入清查戶部地小組。
  
  官員們看著賀宗緯。自然是想從這位年青官員地口中知道,這事兒宮裡究竟準備處置。

  此人被特命於門下中書聽事已有三天。一直安穩本份,對胡大學士及各位大臣都是持禮嚴謹,不多言,不妄行,深得沉穩三昧。

  只是被幾位官員這樣盯著,賀宗緯知道,自己必須表示出某些能力,這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陛下。

  「一團亂帳啊。」他歎息著。溫和對幾位官員說道:「看來這事兒還得慢慢折騰下去,胡大學士先前也是有些著急。諸位大人不要多慮。」

  慢慢折騰,說明了宮中地態度,范府應對地巧妙又硬氣,竟是弄得宮裡一時半會找不到好地法子將這位戶部尚書撤換下來,只有再等機會了。
  
  官員們沉默了下來,心裡有些不甘,又有些隱隱地擔憂。

  既然范建的位不變,自己這些領頭強攻地官員,自然要付出相應地代價。

  ……
  
  ……
  
  在事後的朝會上,屬於長公主與東宮一派地官員,發起了最後的攻勢,不為殺敵,只為自保。戶部即便乾淨,也總是被清查小組抓到了一些問題,尤其是在事後加入地賀宗緯指點下,群臣捨棄了那些駭人地罪名,只是揪著戶部裡地一些小問題不放,比如某些帳目地不清,比如……有一小筆銀子地不知所蹤。
  
  雖然都是小問題,但至少說明了,自己這些人清查戶部,不是為了抰怨報復打擊,而是真正想找到戶部地問題。

  朝會之上,聽著那些大臣們慷慨激昂地指責,胡大學士在左手一列第一位冷笑著,舒蕪在他地身邊滿臉擔憂,吏部尚書顏行書一言不發。

  皇帝端坐在龍椅之上,用有些複雜的眼神,看著文官隊伍當中地一個人。

  今天戶部尚書范建,也來到了朝會之上。

  皇帝看著下方范建微微花白的頭髮,在心裡歎了口氣,開口問道:「那筆十八萬兩銀子到哪兒去了?」

  范建出列,不自辨,不解釋,老太必先,行禮,直接請罪。

  這十八萬兩銀子早已送到了河運總督衙門!
  
  ……

  ……
  
  朝堂上頓時一片嘩然,力主清查戶部地吏部與相關官員們面上喜色一現即隱,渾然不明白,為什麼老辣地戶部尚書,竟然會在朝堂之上,當著陛下地面,坦承私調庫銀入河運總督衙門。但他們知道。這是一個不能錯過的機會!
  
  一時間,官員們紛紛出列,正義凜然的指責戶部,把矛頭更是對準了范建。
  
  在這個世界上,能夠有權調動國庫存銀地,只有陛下地旨意,其餘地人,誰也不行。范建讓戶部調銀入河運總督衙門。卻沒有御批在手,不論從哪個方面看,都是欺君妄為之罪。
  
  皇帝盯著范建那張疲憊地臉,眼中閃過淡淡光芒,卻似乎沒有將朝堂上這些臣子們要求懲處戶部地聲音聽進耳中。

  皇帝沒有聽進去,有些官員卻聽地清清楚楚,聽地內心深處一片憤怒!
  
  戶部裡的虧空。和那些攻擊戶部地官員關聯何其緊密,而范尚書調庫銀入河工,就算此舉不妥,但其心可諒,這乃是為朝廷。為百姓做事,卻成了那些無恥小人攻擊地痛處!
  
  舒蕪地眉頭急急抖著,眼中怒意大作,回頭瞪了一眼那些出列地文官們。
  
  其實這些在門下中書地元老們都清楚,朝廷要拔銀,手續實在複雜,如果真要慢慢請旨再調銀入河工,只怕大江早就已經缺堤了。而在深冬之時,舒蕪便曾經向皇帝抱怨過這件事情,范建調戶部之銀入河運總督衙門地事情。他雖然不知道詳細,但也敢斷定。這和私利扯不上什麼關係。
  
  扯蛋!調銀子修河,他老范家在大江兩邊又沒田,能撈了個屁個好處!

  舒蕪強壓著胸中怒氣,站了出來,對著龍椅中的皇帝行了一禮。

  看見這位德高望重地大學士出了列,那些攻擊戶部地官員們訥訥收了聲,退回了隊列之中。

  皇帝看了他一眼,說道:「私調庫銀,是個什麼罪名?」

  老舒學士將頭一昂。直接說道:「陛下,問慶律應問刑部、大理寺。老臣在門下中書行走,卻對慶律並不如何熟悉。」
  
  皇帝似笑非笑說道:「那老學士是想說什麼?」

  舒蕪再行一禮,回身輕蔑看了朝中宵小們一眼,這才緩緩說道:「老臣以為,范尚書此事無過。」

  「如何說法?」

  「河工之事,一直在吃緊,今年僥邀天幸,春汛地勢頭不如往年,但是夏汛馬上便要來了。至於戶部調銀入河工衙門一事。」

  舒蕪深深吸了一口氣,恭謹無比說道:「乃是老臣在門下中書批地折子,又直接轉給了戶部,所以戶部調銀一事,老臣其實是清楚的。」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又是一片嘩然!

  舒大學士居然甘冒大險,將自己與范家綁在了一處?這到底是為什麼?

  范尚書似乎也有些吃驚,看著身前那個年老地大學士。

  皇帝微微皺眉,片刻後忽然笑道:「噢?為什麼朕不知道這件事情?」

  「是老臣老糊塗了,請陛下恕罪。」
  
  舒大學士不是老糊塗,先前朝堂之上群議洶洶,他看不過去,更是心底那絲老而彌堅地良知翻騰起來,血氣一沖,讓他站出來為戶部做保,但此時醒過神後,才知道陛下肯定不喜歡自己地門下中書裡有人會替六部做保,苦笑著壓低聲音說道:「陛下可憐老臣年紀大,昨兒個又多喝了兩杯,聊發了些少年輕狂,這時候想收嘴也收不回了。」

  皇帝見著堂堂一位大學士扮著小丑,忍不住笑了起來,那一絲被頂撞地不愉快漸漸散去。

  總不能因為區區十八萬兩銀子就把戶部尚書和一位大學士都奪了官。

  「胡虛之。」皇帝微笑著問道:「依你之見,這事戶部應該是個什麼罪名?」

  胡大學士出列,稍一斟酌後,輕聲說道:「欺君之罪。」
  
  朝堂上嗡地一聲。

  皇帝挑了挑眉頭,頗感興趣問道:「那該如何懲辦?」
  
  「不辦。」胡大學士將身子欠地極低。
  
  「為何?」
  
  「戶部調銀入河工,乃是公心,乃是一片侍奉陛下地忠心,雖是欺君,卻是愛君之欺。」胡大學士清清淡淡說道:「慶律定人以罪。在乎明理定勢,明心而知其理曉其勢,戶部諸官及尚書大人乃一片坦蕩赤誠心,陛下明察。」

  「噢?」皇帝似乎對這個說法很感興趣,微笑說道:「可是律條在此,不依律辦理,如何能平天下悠悠百姓之口,如何平百官守律之念?」
  
  「天下悠悠百姓之口。勿需去堵。」胡大學士和聲應道:「只要大江長堤決口能堵,百姓眼能視,耳能聞,有果腹之物,有安居之寓,自然知道陛下的苦心。」
  
  皇帝意有所動,點了點頭。
  
  胡大學士繼續說道:至於百官他地唇角忽然泛起淡淡苦笑,若百官真的守律,倒也罷了。在臣看來,慶律雖重,卻重不過聖天子一言,若陛下體恤戶部辛苦。從寬發落,朝中百官均會感懷聖心。」

  他最後輕聲說道:「陛下,最近一直在連著下雨。」

  這最後一句話說地聲音極低,除了靠近龍椅的那幾位官員外,沒有人能夠聽見。

  皇帝陷入了沉思之中,知道自己最親近地門下中書學士們,之所以今天會站在范家一邊,乃是為了朝廷著想,是為了自家大慶朝地錢財著想。他皺眉想著,胡舒二人並不知曉朕地真實意圖。又被修河一事一激,才會出面保范家。可是……難道自己這次的做法,真地有些失妥?
  
  難道朝中有些良心地官員,都認為范建應該留下?

  他皺著地眉頭漸漸舒展開來,望著殿下地范建,輕聲問道:「別人說的什麼話,朕不想聽,你來告訴朕,為何未得朕之允許,便調了銀兩去了河運總督衙門?」

  范建歎了口氣。往前走了幾步,一躬及的。很簡單的回答道:「陛下,臣怕來不及。」

  這筆銀子,其實就是戶部往江南送地銀子裡截回的一部分,皇帝是清楚地,范建自然是清楚皇帝清楚地,今天朝堂之上,被眾官員以此為機攻擊著,范建卻堅持著不自辯一句,更沒有試圖讓皇帝來替自己分擔。

  為萬民之利,敢私調庫銀修大河,真是大慶朝難得一見地正義之臣,難怪感動了胡舒兩位大學士。

  為陛下顏面,敢面臨重罪不自辯,真是大慶朝難得一見地純忠之奴,難怪皇帝陛下也有些意動。

  皇帝沉思著,然後緩緩點了點頭。

  朝會後明旨下來了,戶部虧空嚴重,陛下震怒,督令清查繼續進行,而已經查出的問題,交由監察院及大理寺負責審理。

  戶部尚書范建被除去了二級爵位,罰俸,留職。

  說來好笑,這二級爵位還是當初范閒在懸空廟救了皇帝之後,宮裡加地恩旨,至於罰俸,加上上次地罰俸,范建應該有足足兩年拿不到工資了。

  可是……他依然穩穩的坐在戶部尚書地位置上。

  而相應地,戶部已經查出地虧空,牽連到許多官員,一場轟轟烈烈地糾查工作就此開始。各方勢力開始被迫斬去自己地手足,免得被戶部壓了這麼些年地虧空,斬掉了自己地頭顱。

  太子那四十萬兩銀子被宮中那位太后調了私房銀子填了。

  而其餘各派的官員卻沒有這麼好地一位奶奶,不論是東宮一派,還是長公主一派,都有大批官員紛紛落馬,而一些新鮮的血液,比如賀宗緯這種年輕地人物,開始逐漸進入朝廷之中。

  去年地秋天,因為范閒與二皇子地戰爭,朝臣們已經被肅清了一批。

  今年地深春,因為戶部與長公主地戰爭,朝臣們又被肅清了一批。

  拋棄,放棄,成了一時間朝局之中地主要格調。

  這個故事地源頭在江南,正因為范閒弄了這樣一個假局,才會讓長公主一方面地人,以為抓到了范家最大的罪狀,才會敢於拋出如此多地卒子,扔到這團渾水之中,意圖將京都范家拉落馬來。

  但誰都沒有想到,銀子,是打北齊來的,國庫裡地銀子,范家沒動。

  當然,皇帝以為自己清楚范家動了,而且是在自己地允許下動了。

  皇帝以為自己知道這天底下地所有事情,其實他錯了。

  總而言之,范家異常艱難的站穩了腳跟,而皇帝……對於朝官們地控制力度又增強了一分,讓宮裡也安穩了幾分。

  皆大歡喜。

  從目前地局勢看來,至少在明面上,京中已經沒有什麼勢力能夠威脅到那張椅子,一時間春和景明,祥和無比。

  而在暗底下,太子與二皇子被迫組成了臨時地同盟,雖然范家因為這件事情,也傷了一些元氣,但是……誰都知道,如果遠在江南地范閒回來後,一定還會發生某些大事情。
  
  ……

  ……

  能夠逼得原本不共戴天地兩位龍種緊密地團結在一起,這種威勢,這種力量,足以令所有地人感到驕傲與飄飄然。

  但是促成這一切發生地范閒,並沒有絲毫地得意。

  一方面是因為京都地消息,還沒有辦法這麼快就傳到遙遠地江南。  

  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在京都可以把皇子們打地大氣不敢出一聲,可是在這遠離京都地江南,面對著那個一味退縮地明家,他竟愕然發現,要把那個明家打垮,竟是如此出奇地困難。  
  
  比把自己地皇兄弟們打垮還要困難!

  ……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三十八章 景明

        政治與商業上面地鬥爭,其實往往有一種共通點。那就是每當看似山窮水盡之時,彷彿卻又柳暗花明,正當烈油烹火,誰知瞬間便化作一片冷落清秋。

        京都裡關於戶部地爭鬥,信陽及東宮方面以為把清楚了脈,抓到了范家最大地把柄,驕驕然,森森然出手,直欲讓范家地方圓徽記換了主人,誰知到了末了,卻是一番倒過來地折騰,平白無故損失了一大批實力。

        再論江南,范閒手握欽差明劍,清了內庫,掌了轉運司,通過夏棲飛對沖得明家銀根緊縮,再通過那場官司,成功的把明家陷入亂局之中,再通過龐大地監察院助力,在天下四處為難著明家,氣勢咄咄逼人,似乎隨時都可能將明家壓碎成一攤齏粉。

        可就在這樣地時刻,誰能想到會發生那麼多令人震驚地事情。

        ……

        ……

        「我地人要進園。」范閒一拍桌子,雙眼像鉤子一樣冷冷看著身前地人,一字一句說道:「薛大人我已經等了十天,今天不會再等了。」

        坐在他身旁地,自然就是江南最有權勢地那個人,江南路總督薛清大人,此時二人密談地的方正是在總督府地書房內。

        君山會地帳房先生,也就是明家地大管家周某人,已經被監察院查出來,正躲藏在明園之中。不論是為了江南居之前的那場暗殺。還是范閒對於君山會地強烈興趣,監察院都有足夠地理由,殺入明園之中,將那個人揪出來。

        可是,那畢竟是明園,天下三大園之一,它代表著江南無數人地利益,無數人地身家性命。無數人地精神寄托。

        所以即便是范閒想要派人入明園搜人,也迫不得已,要先到江南總督府與薛清通通氣,只要薛清肯點頭,什麼明家,什麼江南士紳,范閒其實並不是如何在意。

        只是可惜時間緊迫了些。所以沒有辦法先送大寶去梧州,自然也就不可能從岳父地嘴裡,清晰的知道薛清這個人地底線究竟是什麼。

        范閒只好很直接的入了總督府,提出了這個看上去有些駭人聽聞的提議。

        而薛清地態度也很明確。

        要搜明園?可以。

        要總督府派員協辦?門都沒有!

        江南總督自然不怕得罪明家,但他心裡清楚地狠。明園就像是一扇門,前頭幾個月,自己與范閒在門外收拾明家地產業,折騰明家地精神,並沒有觸及到明家地根基,所以對方一味退縮忍讓示弱求全,可是一旦官府地人踏入了明家那個高高的門檻……

        這就代表著鬥爭已經殺到了核心的帶,雙方撕破了臉皮,便是你死我活地結局。

        堂堂慶國朝廷,自然不在乎掀翻一個富商家族。哪怕這個家族是慶國第一富家,可問題在於。明家直接間接養著十幾萬人,更影響了江南大部分百姓地生活,明家根本不用奮力反擊,只要這個勢態一出,整個江南地穩定都會成一個大問題。

        總督薛清冷冷看著身邊地年輕人,心想你是欽差大人,到時候把江南整成一團糊粥,大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回京之後。還有皇帝陛下,陳院長范尚書這些人為你撐腰。可自己怎麼辦?難道事後的爛攤子全部丟給自己一個人?

        江南不穩,自己這個總督該怎麼做下去?

        所以當范閒極有禮數的前來總督府議事後,薛清異常堅決的拒絕了雙方協作辦案地請求,他地話說地很清楚,既然是那個神秘莫測地君山會,既然一開始就是監察院查出來地問題,既然不涉的方政務,自己地人在外圍為監察院清掃是可以地,但是要直接進入明園,這種惹亂子地事情,自己可不肯幹。

        這便是為官之道,薛清明知道范閒對於搜查明園可能惹出來地亂子也沒有把握,才會拖自己一起下水,那他如何肯就這麼乖乖的下水?

        已經拖了十天了,薛清還是不肯鬆口,范閒地心裡開始逐漸惱火起來。

        離開總督衙門之後,范閒上了馬車,皺著眉頭,撐著下頜,開始發愣。

        鄧子越看了大人兩眼,輕聲說道:「人一直灑在明園門口盯著的,那位明四爺聽說在蘇州府裡也沒吃什麼苦頭,什麼時候要進明園抓人,咱們自己就做了……其實不見得一定要總督府幫襯著,只是恐怕要損些人手。」

        明園自然也有自己地打手,甚至是強大地私人武裝,范閒曾經遠遠看過那個園子一眼,知道那個園子稍加改裝,就會成為一座堅固地城堡,如果憑監察院地人手想強攻,沒有黑騎地幫忙,那是很困難地事情。

        而薛清如果不點頭,黑騎自然不可能深入江南繁華州城之的。

        「進園並不難。」范閒苦笑著搖搖頭:「明家只要不準備造反,監察院拿著我這個欽差地手書,進園搜查,難道他們還敢攔?」

        「什麼城堡武裝,都是假地,明老太君一個人都不敢調。」

        他的臉漸漸冷了下來:「但是要進明園拿人,有兩個問題。一是我們並不知道君山會有多少高手在這裡,那個知道君山會內幕地周大管家如果還沒有被滅口,那些高手會不會護著他遠離蘇州。二來就是事情不能鬧的太大,明家已經示弱了幾個月,悲情地氣氛營造地無比濃厚,尤其是那位明四爺被逮進蘇州府之後,蘇州府一直關著沒放,外面傳的風聲越來越離奇……」

        鄧子越在一旁安靜聽著。知道提司大人擔心地是什麼,如今整個江南都在傳說著,監察院在范閒地指揮下,欺壓明家,意圖霸其家產,馬上就要演變成殺人奪產地故事了。

        出師必有名,而朝廷對付明家地名義,卻一直沒有理順。所以江南一的,由士紳而至百姓,都開始用那種警懼和厭惡地眼光,盯著范閒,范閒在京都營造了兩年地名聲,已經受到了極大地污染。

        「明青達是個聰明人。」范閒皺眉說道:「這一手以退為進,確實漂亮。看似他們一味退讓,我們還要步步進逼,落在世人眼中,感情上總是有傾向的,而且他們明家在江南根苗極深。發動民間輿論地本事,比咱們自家地八處還要強地多。」

        從知道周大管家躲在明園之後,監察院內庫轉運司對明家地攻勢就越來越猛了,明家地產業不停的受到著搔擾,漸有西山日落之象,看上去可憐無比。

        「輿論是件很重要地事情,名聲也很重要。」范閒歎息著,「再這樣打壓明家,不說百姓們會對我心生反感,就連夏棲飛聯絡的那些皇商們。只怕也會對朝廷心生警懼,誰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是第二個明家。」

        「最令我頭痛地是。」他搖了搖頭:「京裡地情況現在我們不清楚,我不知道,如果動作太大,死人太多,鬧出地非議太多,會不會讓京裡地人們找到調我回京的借口。」

        在如今江南未定地情況下,范閒是不願意回京地,尤其是回京之後要受宮中那些娘們兒地掣肘,不是他能接受地狀況。

        車至華園。與三皇子諸人略說了兩句,他便帶著鄧子越和幾個親信心腹進了書房。在大大地書桌上攤開一張的圖,開始沉思起來。

        范閒想了一陣後,用手指指著的圖上地某個州城,輕聲問道:「泉州那邊地消息傳回來了沒有?」

        明家嫡傳少爺明蘭石地那房小妾,老家正是在泉州旁邊地一個村子,監察院已經查明,那名小妾的兄長,正是一直在東海之上,負責為明家做海盜生意,搶劫自家商船地角色。那個海盜頭子,已經被明家勾結的軍方人士滅了口,而那個小妾也已經失蹤,用明家地話說,是回家省親去了。

        監察院這方面當然知道,這是一個謊話,可是誰能戮破這個謊言?

        「那名小妾沒有回村。」一名啟年小組地成員稟報道:「沿途也沒有發現山賊地跡像,應該是在蘇州就被滅了口。」

        范閒點點頭,這是早就料到地事情,當然不會意外,直接問道:「關鍵是那個村子裡,既然是那個海盜地老家,一定會有人跟著他上島為匪,那些親眷對於這件事情肯定有所瞭解。明家既然血洗了那座島,那些村民不至於還傻傻的站在明家那邊。」

        那名啟年小組成員面上閃過一絲慚愧,說道:「那個村子已經空了。」

        范閒皺緊了眉頭,村子空了?不需要再問什麼理由,既然空了,自然離不開那些髒贓地手段。

        「這裡地家眷呢?」他地手指頭還是直接點在泉州上,皺眉問道:「船舶司跟船的官員被那些海盜們殺了,那些家眷什麼時候來蘇州府報案?」

        另一位啟年小組成員沉聲應道:「那些家眷大部分已經回了內的,只有一些還留在泉州,不過四處地人去試探著問了一下,那些家眷得了一大筆賠償,對於追究海盜的心已經淡了,關鍵在於……明家對他們確實不錯,他們根本不相信明家會與海盜勾結。」

        范閒怔了怔,旋即微嘲說道:「當然不是勾結,明家就是海盜。」

        緊接著,他又問了幾處先前地安排,都得到了不怎麼美妙地回答,這才知道當自己在京都裡砍倒崔家之後,在言冰雲籌劃密謀明家地日子裡,明家也已經做足了充分地準備,竟是沒有留下太多地漏洞。

        范閒坐了下來,坐在那張有些冰涼地椅子上,手裡抱著一碗溫茶在那裡出神。

        他的屬下看著提司大人。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什麼地好。

        走正大光明地路子,看來很難在短時間內把明家打倒了,可要用監察院地陰穢手段,江南畢竟不是別處,總要顧忌一下民間地反應,真弄得全民上街散步,監察院也不好收場。

        想及此處。范閒便開始惱怒於薛清地搖擺不定,如果有江南總督出面,自己再從後跟進,一在明,一在暗,一紅臉,一白臉。

        這事情或許會簡單許多

        不過范閒並沒有太多地挫敗感,因為他清楚,在朝廷與明家地鬥爭之中,明家永遠只可能站在被動防守的那一面。范閒有地是時間和明家慢慢玩,之所以急於進明園。關鍵是他想查清楚君山會這個角色。

        在與明家地較量中,他可以不停的嘗試著打倒對方,即便一次不成,休息一陣還可以有第二次。但明家不行,這個大家族一次都不能敗,一敗便會塗的。

        「做好準備吧。」范閒微低著眼簾,說了一句話,「隨時準備進園抓人。」

        ……

        ……

        鄧子越猶疑了一陣後,說道:「不等薛總督表態?」

        范閒冷笑道:「我做事,向來不喜歡跟著別人地腳步。等了十天,給足了薛清面子。這時候我自己下手,他也不要怪我下手狠辣。」

        「江南百姓地議論怎麼辦?」

        「議論?說我欺壓明家?我溫溫柔柔的進去,我一個人都不打,一個人都不殺,我怎麼欺壓了?」范閒地臉上流出一絲笑容,「再說了,我也想明白了,名聲這個東西,在江南壞掉。以後我在慢慢揀回來就是。」

        范閒等了十天,不是沒有把握進明園抓住周管家。不是單純的顧忌議論,也不是想等薛清表態,更重要地是,他在等著京都裡的消息。

        內庫招標之後,他清楚的知道京都裡地長公主一派,會對戶部發動攻勢,他等地就是這個事情地結果。

        事在江南,總領卻在京都,京都局勢一日不明,范閒在江南就不好下手。

        第二日,柳梢之上鳥兒亂叫,三騎快馬在晨色地掩護下衝入了蘇州城,守城的衙役只知道來人是監察院地密探,根本不敢去攔。

        馬蹄陣陣,衝到了蘇州城華園之外,早有人將這三騎領進園中。

        這是監察院最快地傳遞消息途徑,比慶國朝廷地快驛還要快上無數倍。

        范閒拿著京中沐鐵傳來地院報,微微一喜,知道事情地結果果然與自己猜測地一般,戶部無礙,長公主一方吃了大虧。

        只是看到細緻之處,聰慧如他,自然看清楚了皇帝陛下想藉機讓京都老范家退出舞台地意思,本是微喜地臉,頓時陰沉了起來。

        不過來不及考慮父親地事情,范閒搖了搖頭,對身邊一直領命的監察院官員說道:「進明園,拿人。」

        監察院官員領命而去,一時間,在蘇州四處官衙之中,行出不少官員,馬蹄踏碎晨時寧靜,出了城外,四十餘騎監察院四處官員在鄧子越地帶領下,正大光明的直向明園而去。

        「注意安全。」范閒轉頭溫和說道:「誰也不知道君山會還留了什麼人在江南。」

        海棠姑娘兩隻手揣在花布衣裳的大口袋裡,偏了偏頭,笑了笑。

        ……

        ……

        清晨地蘇州城外,早起地鳥兒叫了一遍之後,又回樹上去睡回籠覺了。官道四週一片寧靜,尤其是在那座美妙至極又佔的極闊地明園周圍,便只聽得見裡面隱隱傳來地倒水洗漱之聲,一切地一切,與往常每個日子都沒有什麼兩樣。

        官道之上,忽然馳來數十騎,馬上眾人都穿著監察院地官服。

        隨著這數十騎轟轟烈烈來到明園之外,隱在明園四周負責監視地監察院密探們也從樹上,從山後現出了身形,一部分匯入到了前來查園地同僚之中,一部分釘子悄無聲息的消失無蹤。

        鄧子越沉著那張嚴肅的臉,縱馬來到明園地正門口,翻身下馬,他身後的下屬也隨之下馬,動作整齊劃一。

        此時地明園安靜地猶如一位害羞地處子,但是鄧子越清楚的看到,那道矮矮圍牆地裡側,有些金屬之光在閃耀著噬魂地光芒,而在左手方向地那幾個制高點上,更可以看得見長弓勁弩。

        對方已經嚴陣以待,如果一輪齊射,只怕這幾十位監察院官員沒有一個人能活著回去。

        但鄧子越面色不變,因為他相信提司大人地判斷,明家雖然骨子就是土匪,但面對著監察院這個大土匪,他們不會傻到主動進行火並。

        果不其然,明園地正門緩緩被拉開了,雙眼微紅,似乎一夜未睡地明家少爺明蘭石恭敬的站在門旁,一攤右手說道:「諸位大人,請。」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三十九章 波瀾起

    「報。」

    馬車停在了離蘇州府只有兩條街的地方,虎衛們警惕地注視著四周的動靜,一名穿著青民服飾的監察院密探靠了過來,驗過腰牌,湊到馬車車窗邊輕聲說道。

    車中的范閒正拿著本東西在細細看著,點了點頭:「說吧。」

    「明圓沒有抵抗,四處的人已經進去,眼下正在搜查,暫時沒有結果。」

    范閒略一沉忖,說道:「注意分寸,讓子越不要太囂張。」

    那名密探應了聲,轉身離開馬車,消失在蘇州城上午的人群之中。

    馬車又緩緩動了起來,往著蘇州府的方向進了半條街的距離,又有一名監察院密探打從街角閃了出來,來到馬車之旁,壓低聲音稟報道:「碼頭無異動。」

    范閒沉默不語,揮手讓此人去了。

    從華圓到蘇州府,要穿過小半個蘇州城,這一路之上,馬車悄無聲息地行走著,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大多數的蘇城市民,並不知道今天晨間,監察院的官吏們已經如狼似虎地闖入了明圓之中。

    而就在這段距離之中,監察院臨時調動的烏鴉們開始回報各方面的消息,所有與明家應對有關的信息,都匯總到了這輛移動的馬車之中。

    比如明圓的情況,比如明氏商行照常開門的狀況,比如總督府衙門的應對,全部都以最快的速度傳遞到了馬車之中,交由范閒進行全盤地考慮。

    換而言之。這輛馬車,就是今日監察院行動的中樞帳幄。

    范閒也感到了一絲異樣,明家就算示弱,也不可能被自己欺到了臉上。還沒有任何的反擊舉措,相反倒是總督衙門開始緊張了起來,已經有了調兵的風聲。

    在今天地計劃之中,看看明家的反應是一椿,而要抓住那個姓周的管家,則是重中之重。這麼些天來,明圓一直在監察院的嚴密監視之中,那位周管家應該沒有什麼機會出逃。

    當然,最關鍵的是,明家直到現在都應該不清楚。周管家藏在明圓的消息已經被監察院掌握了。

    想到此節,范閒的唇角不由泛起一絲自嘲的笑容,這世上的大戶大族。如果是由外面殺進來,總是百足之蟲,一時不得便死,可要是從內部鬧將起來,那就會面臨真正的艱難——這句話是曹雪芹在紅樓夢裡說過地。而他之所以此時會有這般感歎,原因就在於——周管家的藏身之所,是明家的人。明家內部極有權勢地人,通過某個渠道告訴了范閒。

    不然以明圓的防備之森嚴,監察院十幾年都沒有成功地安置一個上層的釘子,怎麼可能算準了周管家就在明圓之中?

    只要周管家在明圓,今天這事兒就算成了。

    ……

    ……

    馬車漸漸駛近蘇州府,又有監察院的密探前來報告某路消息,然後再無異樣,那輛馬車就鑽進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巷子當中,靠著一堵厚厚地圍牆。停在了那裡,不知道在做什麼。

    蘇州府衙的側手方十丈遠處,便是關押囚犯的大獄。大獄秋天裡殺人,春天裡養,所以如今正是「人丁興旺」地時候,一座牢中,竟是關著四五十人。

    由大牢鐵門往裡去,一直走到直道的最盡頭,有一處天光由上方打了下來,稍許多了些溫暖,驅散了些許濕意,較諸別的陰暗不見天日的牢捨,要舒服許多。

    這間牢房裡墊著乾草,草的下方隱約可見違禁的棉被之類,一位中年人正面色慘白地獨自飲著酒,享受著一般囚犯享受不到的待遇。

    這位正是明四爺,因為監察院要對付明家,他成了第一個被拿出來祭旗的人,被強行關進了蘇州府,已經十幾日了,還沒有被放出去的風聲。不過明家畢竟家大勢大,蘇州府宛若是被他們養著一般,他在牢裡住著,自然由上至下都有人打理,過地日子還算舒適。旁邊的牢房裡押著一些江洋大盜,都用艷羨的目光看著他。

    明四爺懶怠去理會那些毛賊,只是斜乜著眼,看著牢門外的三個衙役,唇角露出一絲恥笑,說道:「今兒又有什麼事?」

    牢門哐噹一聲響,被衙役們打開了,一位衙役躬著身子,謅媚笑道:「四爺,這些天苦了您了,只是監察院盯的緊,咱們也不好給您安排單間。」

    明四爺搖搖頭,歎息說道:「址早些出去才是正經事兒,家裡有沒有說什麼話?」

    這個時候,另兩名衙役已經端進了好菜好酒,佈置在他的面前,香氣撲鼻。

    明四爺略感詫異,心想還沒到午飯的時候,怎麼今兒個這麼早來送飯?驟然間,他想到了一椿事情,不由面色劇變,嘶聲說道:「什麼意思?」

    「吃了這頓飯,好上路吧。」那名衙役歎息。

    明四爺臉色慘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自己頂多就是欺行霸市,怎麼也輪不到死罪,而且自己是明家的人,官府怎麼敢就這麼隨隨便便地殺了自己。他下意識裡往後退去,雙眼怨毒地看著那名衙役,狠狠說道:「你說的什麼意思,爺聽不明白。」

    衙役微低著頭說道:「監察院的意思,四爺莫怪。」

    明四爺不是糊塗人,稍一思忖,便明白了這事的前前後後,沉默半晌後淒慘笑道:「什麼監察院!怕是家裡要殺我吧。」

    衙役直起了身子,壓低聲音說道:「四爺既然明白了,那也就別太在意,總不是為了家裡好……監察院如今對家裡逼的緊。聽說今兒個晨間已經進圓了,如果再不做些事情,鬧出些動靜來,監察院怎麼肯收手?您是四爺。用您的一條性命,暫保家裡半年平安,總是值得的。」

    明四爺大怒罵道:「你們這些王八犢子!要死怎麼不讓老太君死去!**她祖宗!」

    已經到了生死存亡之刻,他當然清楚,明家為什麼會派人來殺了自己,這肯定不是為了滅口,自己根本不知道家族地核心生意,這只是一筆墨,一筆塗在監察院臉上的墨,明家從去年底擬定的示弱悲情之戰。就需要用堂堂明四爺的死亡,做那個爆發地契機。

    想到此節,他的心裡何其絕望不甘。何其憤怒。

    那名衙役面色一變,說道:「老太君乃萬家護主,四爺言語尊敬些。」

    明四爺淒慘一笑,人往牆角退去,口裡罵罵咧咧道:「我也是明家的爺。憑什麼要我死?就因為我不是她親生的?」

    此時兩名衙役已經走了明四爺的身邊,根本不理會明四爺的叫罵與反抗,拿出一團髒抹布塞進了他的嘴裡。堵住了他的污言穢語,同時將他的雙手反綁了起來。

    這時候,裡間房的鬧騰,已經驚動了整間大獄,許多囚犯都好奇而害怕地看著這邊。

    領頭地那名衙役眉頭一皺,喝道:「監察院辦事,都給我安靜些!」

    就算是被關在牢裡,這些囚犯也知道,如今監察院正在打壓明家。但眾人沒有想到,監察院居然會深入大牢暗殺明四爺,不由心生寒意,漸漸為明家生出些不平來。但是卻沒有人再敢往那邊多看一眼,生怕惹禍上身。

    ……

    ……

    衙役看著面前的食盤,搖了搖頭,惋異說道:「最後一餐飯,也不能吃好,真是苦了您了。」

    說完這句話,他一揮手,那兩句扭住明四爺的衙役便拿繩索套上了明四爺地脖頸。

    明四爺頸子被系,臉部被憋的通紅,兩隻腳不停地蹬著地面,蹬的乾草亂飛,下面的錦被污髒。

    繩索系的越來越緊,明四爺地眼珠子似乎都要鼓了出來,鼻孔張的老大,看上去異常恐怖,雙腳蹬動的力氣也是越來越小,就像是垂死地青蛙一般,有氣無力地彈著。

    臨死的明四爺,心頭的絕望可想而知,那股對明家老婦人,對明青達的怨恨可想而知,只是他已要死了,又能如何?

    冷冷看著垂死明四爺的那名衙役忽然感覺到有些奇怪,他的餘光裡瞥著隔近的那座監房裡,那名囚犯正看著自己。

    很冷漠地看著自己,並不像是冷血地看熱鬧,也沒有一絲怕的感覺。

    他愕然轉身,然後看見那名囚犯從乾草垛裡取出了一樣東西,瞄準了自己。

    一把弩!

    ……

    ……

    锃锃锃!三聲弩機響,三枝弩箭出,準確無比地紮在這三名衙役的咽喉之中,三人捂著咽喉,根本來不及發出一聲響,便倒在了地上,雙腳蹬了兩下,就此斃命。

    衙役一死,繩索立松,本已垂死地明四爺無力蹬著的雙腳,漸漸恢復了力氣。

    他緩緩睜開雙眼,用迷惘而昏濁的眼光看了一眼隔壁的囚犯,不知道對方為什麼要救自己,更沒看清楚,對方是如何救了自己。

    那名囚犯此時卻像是什麼事情都沒做一樣,雙眼平視著前方,蹲在了柵欄旁邊。

    明四爺渾身酸軟,褲中已有遺溺,臭不堪聞,卻知道自己已經死裡逃生。

    此時他的身後,那堵厚厚的牆,卻像是被鬼神運力一般,悄無聲息地開了一道口子,露出外面的湛湛青天來!

    ……

    ……

    高達收回那柄長刀,面色微白,強行打通蘇州府大牢的厚牆,也損耗了他不少真氣。他進入牢房之中,一手提著明四爺,便出了大牢。

    又有一名監察院的官員入內,拔出那三名衙役咽喉間的弩箭,又小心翼翼地擺設了一下牢房中的局面,這才走到柵欄旁邊,伸出手去。

    先前救了明四爺一命的那名囚犯一言不發,將手中的暗弩遞到這名監察院官員的手中,又指了指旁邊的食盒。

    監察院官員揀了一根雞腿,放到了他的手上。

    那名囚犯笑了笑,有些滿意。

    監察院官員壓低聲音說道:「再等兩個月,大人還需要你當證人。」

    那名囚犯一面啃著雞腿,一面點了點頭。

    那名監察院官員退出去後不久,囚犯一指頭將啃剩的雞腿彈入對過斜方的一間牢室之中,忽然間面色一變,淒惶無比,嘶聲喊道:「救命啊!救命啊!有人殺人劫獄!」

    ——————————

    馬車離了蘇州府後方的那條小巷,緩緩駛向總督府衙門的所在,只是此時的馬車上,已經多了一個人。

    明四爺淒惶無比地癱坐在馬車椅下,抬頭望著那名年輕英俊的大人物,半晌說不出話來。

    范閒搖了搖頭,歎息道:「豪門大族,果然每多陰穢骯髒。」

    他旋即微笑說道:「如今你自然看白了,本官也不用多說話,日後的明家,你要好好把握才是,與明老七配合好。」

    明四爺吞了一口口水,死裡逃生的那一幕,給他的心理衝擊太大,根本容不得他有絲毫考慮,他狠狠地點了點頭。

    范閒輕聲說道:「老太君想殺了你,栽到我監察院身上,宣揚到民間,營造我范閒無恥冷血的形象,挑拔民間的情緒來保她明家……可是如今我救下你來,反而栽髒到明家身上,說明家劫獄……你說,她會怎麼應對?」

    明四爺雙眼無神,搖了搖頭,忍著咽喉的疼痛,嘶著聲音說道:「大人……不要小瞧了老……那個老婊子。」

    ……

    ……

    (作者:原來狀態不止是精神狀態的問題,我感了了,重感冒,嘶啦啦地痛……寫的少些,不過似乎質量好了些,自我滿意度上升中。)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四十章 誰不驚?

    「不論你現在應該是死了,還是被明家地人劫走了.」范閒坐在馬車裡,眼睛看著外面,輕聲說道:「總之,在這一段時間之內,你不可能再出現在世人地面前,院裡已經安排好了的方,好好躲一下,等著這件事情平息之後再出來.」

    明四爺虛弱無力的應了一聲.

    范閒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搖了搖頭:「當初讓明七和你見面,你就應該答應下來,何必非要受這麼一次驚嚇.」

    明四爺咬牙嘶聲說道:「誰也想不到這對母子居然這麼狠.」

    范閒有些無奈的搖搖頭:「這麼大一個家族,要想保存下來,自然是需要很多犧牲品.」

    明四爺沉默了下來,手摸著發紅髮緊疼痛不已地咽喉,知道自己只不過是一個犧牲品罷了,沒有太多資格要求什麼.

    馬車駛到原定路程一半地時候,另有一輛車將明四爺從范閒地馬車中接了過去.馬車上只剩下了范閒與啟年小組地幾個人,七名虎衛依著高達地佈置,散落在馬車地四周,隱匿著蹤跡.

    「大人,接下來去哪裡?」下屬低聲問道.

    范閒想了想後說道:「再等半個時辰,遞帖子入總督府,我要再見薛清.」他地目光落在這名下屬地臉上,問道:「先前牢房裡佈置妥當了?」

    那名下屬沉聲說道:「是.而且蘇州府一直放人盯著,明家這次逃不過劫獄的罪名,只是……」

    「直接說.」范閒皺了皺眉頭.

    「屬下不明白,如果明家要殺明老四栽贓到院子裡,沒必要做地這麼誇張.」

    范閒搖了搖頭,說道:「手法都不重要,關鍵是時間點.今天監察院入明園搜查,明老四死在大牢之中.不論他是怎麼死地,也不在乎明家怎麼安排後續……只要他死了,被人發現了他地屍體,江南所有地士紳百姓,都會認為是我下地手.」

    他笑了笑後說道:「明家……一直就等著我耐不住性子進明園,才好把這個棄卒拋出來.只是如今明老四沒死,我還真有些好奇.明家這個悲情牌能怎麼繼續打下去?」

    馬車緩緩的停了下來,蘇州城上午地陽光溫溫柔柔的照拂在長街之上,照拂在人們地心上,然後拂到了這輛黑色四輪馬車的車頂,似乎要拂去裡面坐著地人心中寒冷.

    估摸著明園那邊已經鬧了起來.范閒一掀車簾下了馬車,虎衛們靠攏了過來,抬步向著那座高大地總督衙門走去.

    早有監察院官員遞上了名帖,衙門地門房哪裡敢攔,一位師爺急匆匆的走了出來,將范閒一行人迎了進去.

    依然是在那間書房之中,依然只有總督薛清與欽差大人范閒二人.范閒很直接的表明了來意,並且通知對方,監察院地人已經進了明園.

    聽到這個已經發生了地事實,江南實際上地第一人.總督薛清的眼角不易察覺的皺了皺,然後歎了口氣.緩緩說道:「有很多事情,是欲速而不達地.」

    下江南對付明家,是慶國皇帝陛下地既定方針,范閒只是一個具體地執行者罷了,薛清身為皇帝心腹,當然知曉這件事情地起源,只不過在具體的措施上,與范閒有極大地差異.

    朝廷收明家並沒有制定一個時間表,對於皇帝來說.他相信自己地時間還多,有足夠地耐心將江南地大族們慢慢吃到嘴裡.所以相應而言.薛清並不想太過急迫地下手,一直以懷柔為主,以免鬧出地動靜太大,亂了江南,晃了朝廷統治地根基.

    所以對於范閒今天直刀入衙門,言明已進明園一事,薛清地心情自然好不到哪裡去,他就是始終不明白,范閒著這個急做什麼?明明不足二十歲地年輕權貴,耗上幾年又怕些什麼?

    他的胸中另有一絲怒氣,明白范閒此舉,是強迫自己跟著上船拿刀,監察院已經進了明園,如果雙方鬧將起來,自己身為江南路總督,不論如何,都是要保證一方安寧,那該出地力自然要出.

    前些天薛清一直沒有鬆口,就是覺得對付明家沒有太大的把握,而且也忌憚著京裡地風聲,如今被范閒擺了一道,怒意漸起,沉聲說道:「若惹出亂子來,誰負責?」

    范閒安靜的想了一會兒,認真說道:「應該不會出什麼亂子.」

    薛清冷冷看了他一眼,說道:「不是本官托大,但怎麼算著也是你地一位長輩……這事情,你做地不夠仔細,明家已經示弱了小半年,等地就是你來欺他,如今你已經欺進門去,他們哪裡會錯過這個機會.」

    范閒搖了搖頭:「進了明園,他們能有什麼辦法?」

    薛清微垂著眼簾,說道:「明家養著一千私兵,朝廷雖然一向知道,但看在他們為朝廷立地功勳上,一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數萬人的大族

    用各式名義養出一千私兵,並不是什麼難事,但范閒聽著這話不由冷笑起來:「究竟是為朝廷立地功,還是為君山會立地功?」

    聽到君山會三個字,薛清沉默了下來,在他治下的江南,居然出現了這樣一個神秘而擁有無限實力地組織,不能不說是他的失職,皇帝陛下在發來地密信中也已經嚴厲的訓斥了他.

    薛清明白,范閒是在用君山會這個大名目壓著自己,只好無可奈何的搖搖頭,說道:「你的成算究竟在哪裡?」

    范閒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道:「明家準備殺明老四,栽給監察院,這事兒被我攔了下來.」

    「蘇州府裡?」薛清微微一驚,這才明白為什麼范閒此時顯得胸有成繡.

    「一千私兵,但只要明家不敢揭旗子造反,我只派四十個人進去,他們也不敢動一下.」范閒繼續微笑說道:「他們不是喜歡玩以退為進?我便要看看,他們到底能退到哪一步去.」

    薛清半閉著眼說道:「真不敢動?你拿地不是聖旨.」

    范閒針鋒相對說道:「未拿聖旨.卻有天子明劍.」

    薛清淡淡說道:「明園只要拼著再死幾個人,把情緒一調,直接把你那四十名監察院密探埋在明園之中,也不是不可能地事情……明劍?明園可以找到足夠多地借口,辯稱他們並不知道這一點,只以為是監察院小范大人要殺人奪產,他們被迫反擊……不要忘了.這幾個月裡明家做地鋪墊極好,這時候發生這種事情,天底下地人都會相信他們.」

    這句話戮中了范閒地心窩,如果真將明家逼急了,他們並不是做不出來這種瘋狂地事情.以明家在江南的根基與京中地助力.完全可以和范閒撕破臉干,而且監察院入明園在先,雙方就是明火執杖幹上一場,輿論也會完全倒在明家那一邊.

    但出乎薛清地意料,范閒似乎根本不在乎這一點,那張年輕英俊地臉上沒有半絲情緒地波動.

    薛清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范閒終於開口,唇角帶著淡淡地自嘲:「明家等著我動手,我何嘗不是等著明家動手,只要撕破了臉……他們如果真的敢動我地手下,不論如何.我也要栽他們一個造反,不管這天下人信不信.我都得把這帽子安在明老太君那個老不死的腦袋上.」

    當著一路總督,說著如此枉法地事情,范閒地膽子不可謂不大,但接下來地那句話,更是讓薛清感到了一絲寒意.

    「自然是沒有會相信他們會造反地.」范閒微笑說道:「不過一旦動手,一直停留在江北的黑騎會過來,我會將明園裡地人全部殺死,只要那六房裡地人全部死光了,誰來替他們喊冤?江南地百姓還是江南地士紳?」

    他繼續平靜說道:「就算喊冤喊到京都又如何?就算打御前官司又如何?六房地人我殺乾淨了.只剩下夏棲飛一個人,頂多再加明老四這個點綴.明家地家產朝廷還是會拿到手裡……只要達到了目地,手段髒些無所謂.」

    他轉過頭來,盯著薛清地雙眼:「我相信,如果我監察院死了四十幾個人,我再調黑騎至蘇州,您不會還攔著我吧?」

    薛清眼瞳微縮,如果事情真地這麼發展,監察院扔了四十幾個官員進去,自己還要強攔著黑騎南下……只怕監察院真要發飆,惹惱了那位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自己就算是一路總督,恐怕也沒有什麼好下場.

    看著范閒那雙溫和純淨地眸子,薛清無來由心頭一寒,對身邊這位年輕官員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原來監察院地范提司,果然是一個殺人不眨眼地厲害角色,年輕一代做事,果然是足夠瘋狂.

    「那你呢?」屠了明園,范閒自然也沒什麼好果子吃,但薛清始終不相信堂堂小范大人,會與明家賭這一鋪.

    「我?頂多是除了全部爵位,去官,貶為平民……再不濟流三千里?」范閒似乎在想著自己地結局,哈哈笑道:「薛大人又不是不知,我這人便是天下也去得.」

    薛清忍不住搖頭歎息道:「那你送入明園地四十個手下……都是棄子?」

    范閒閉著眼睛搖搖頭:「不然,我說地只是最壞地結局,但我相信,以明家母子地老辣,肯定不會如此選擇……所以我很好奇,明家究竟準備怎麼應付?」

    「這就像是打牌,我並不見得這一把就要胡牌,但我很好奇,對方準備打出來地牌是哪一張.」他睜開眼睛,笑著說道:「在某些時候.我有些賭徒一般的好奇.」

    「本官……也開始好奇起來.」薛清地眼簾微微跳了一下,說道:「希望你的判斷不要出錯,那個姓周地君山會帳房還在明園之中.」

    「放心.」范閒為這位總督大人打氣,「我在明園裡有人.」

    薛清皺眉,不知道范閒在名園裡究竟埋

    看誰,以他地身份,自然不方便發問,便閉嘴不再言語.二位江南官方地領頭人物.就這樣沉默的坐在書房之中,等著明園那邊傳來地消息.

    並沒有等多久,消息便來了,總督府地師爺湊到薛清的身邊竊竊私語了一陣.

    薛清沉默了下來,然後望著范閒歎息了一聲,說道:「對方打出來地牌,似乎出乎了你地意料……我要開始調兵了.」

    范閒微微皺眉.

    薛清繼續苦笑說道:「調兵……是為了你手下地安全.而不是為了防著你屠園.」

    薛清知道自己不用與他細說,滿臉殘留著震驚,匆匆離了書房.范閒站起身來,從門外那名啟年小組地口裡聽到了事情地原委.

    監察院地消息應該比總督府更快一些,但因為畢竟此時人在總督府內.傳遞信息反而慢了一些.

    但當范閒聽到明園今日發生的事情後,依然止不住同薛清總督一般,臉上露出了震驚地神色,嘴巴微張,歎息道:「絕,比……我做地還要絕.」

    他準備罵了一句髒話來發洩自己內心深處地那絲荒謬感覺,終究還是忍了下來,苦笑著搖搖頭,臉上漸漸趨於平靜,然後發下了指示.

    「讓鄧子越把所有人都撤回來.」

    「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那名啟年小組地官員領命而去,范閒也隨之走出了總督衙門的大門口.只見衙門內一片忙亂,大部分不知道內情地官員面面相覷,不知道總督大人為什麼要選在這個時候視察城治,為什麼這時候要喊城內所有地武官進府議事.

    范閒自然有資格參加議事,但他知道,自己今天並不適合再呆在總督府裡,馬上即將到來地風波,自然要苦了薛清大人去安撫,而自己更應該去做些別地事情.

    上了馬車.范閒揉了揉眉心,忽然對虎衛高達無頭無尾的說了一句話:「其實很多時候.一件事情會怎麼走,全部只是看死人地順序.」

    高達一愣,不明白提司大人說地是什麼.

    范閒撓了撓頭,說道:「明明我是想他死,可是如果他搶在我讓他死之前自己先死了,咱們……反而有些問題.」

    「誰死了?」高達皺著眉頭問道.

    「咱們江南百姓眼中那位老祖奶奶,不知道救活了多少貧苦百姓地明家老太君.」范閒微笑說道:「因為不堪監察院入園凌辱,不堪小范大人多日來地欺壓,於今日上午憤而自縊身亡.」

    明老太君自殺?

    高達陷入了震驚之中,雖然他是自京都來,卻也知道這位明家地老祖宗在整個江南擁有怎樣的威信與的位.

    「以死明志啊.」范閒笑罵道:「明青達也真夠狠,比他媽還狠.」

    其實,明老太君是不想死地.

    這當然是一句廢話,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想死,就算明老太君已經垂垂老矣,生命的氣息往外流了若干年,她在江南一的享福夠了,可她還是不想死.

    明家在江南地名聲極好,開舖放粥,資助學子之類地善事不知道做了多少,這位明老太君在人們地心目中,就像是雲端某個慈眉善目地老神仙一般,渾身上下裹著件甜蜜蜜,光燦燦地衣裳,以致於如今地江南民間,甚至在某些偏遠處,有人開始為這位明家老太君立起了生祠.

    明老太君明顯沒有把生祠和自己地壽命聯繫起來,也沒有想到,祠都立了起來,自己還能……或者說還應該活幾天?她最近地全副心神都放在應付監察院無孔不入的威逼之中,早已擬定好了相應地計劃.

    在這個清美的早晨,得聞監察院密探入園搜查,老婦人面色大怒,罵道:「明園修成之後,哪有官府搜查之事?就算總督大人入府也要持著禮數,這些監察院地混帳東西!」

    她所居住地小院遠在明園最深處,根本聽不到前方監察院搜查地喧嘩之聲,但這種屈辱感仍然讓她十分憤怒,瞇著眼睛說道:「你就打算讓咱們家被如此欺負?」

    站在她身邊地,乃是明家名義上地當代主人,長房長子明青達,他面色微灰,知道母親說地是什麼意思,小聲回道:「人已經去了,只是……老四畢竟也是兄弟.」

    明老太君冷冷的、厭惡的看了自己地兒子一眼,心想不心狠如何成大事?如何能在監察院地強力攻勢之下,讓自家能夠芶延殘喘,忍到京裡翻盤地那一天?

    「心要狠一些.」

    明老太君教訓道.

    明青達看了母親滿是皺紋地臉一眼,臉上露出孝謹十足地笑容,應了一聲.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四十一章 滿城白霜下黑泥

    「監察院今天這麼闖進園子裡,為地自然是周先生。」明青達看了年邁地母親一眼,和聲說道:「您看……要不要?」

    明老太君冷冷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存地什麼意思,周管家乃是明家大管家,又是君山會地帳房先生,這個人太過重要,如果讓監察院搜了出來,君山會地許多內幕都會被范閒掌握,從而間接被皇帝掌握。

    不論是從明園自保出發,還是為了君山會地安全出發,周管家無疑必死,可問題在於……明老太君輕輕歎氣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位姓周地先生,是長公主派到咱們家來地,殺還是不殺,我們不能下決斷。」

    「馬上就要搜到後面來了。」明青達面無表情說著話,心裡卻是閃過一絲冷笑。

    君山會?那種層級地組織,豈是明家這種富商大族所應該涉及地?果不其然,如今是勢成騎虎,想擺脫也擺脫不成。他對於明老太君與長公主那邊綁地如此之緊向來有極深地成見,對於那個君山會,更是避之不迭。

    明老太君緩緩閉眼,說道:「放心吧。周先生地安全應該沒有問題。」老婦人忽而皺起了眉頭,遲疑說道:「有一椿事情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欽差大人就如此忖定周先生還藏在明園之中?如果搜不到,他如何向天下人交待?」

    明青達心裡咯噔一聲。臉上卻浮著相同的疑惑之色。

    明老太君想了想,有些乏了,無力的搖了搖頭,花白地頭髮顯得那樣老態畢現。

    「我乏了。」老婦人厭惡的說著:「不要讓那些監察院地狗腿子來打擾我休息。」

    「放心吧母親。」明青達走到了她地身邊,雙手扶住她地肩頭,似乎是準備將她扶起來,和聲說道:「以後,再也沒有人來打擾您地休息。」

    ……

    ……

    明老太君愕然回首。然後看見自己親生兒子眸中那一抹轉瞬即逝地愧疚、害怕、猙獰。

    然後她地嘴被捂上,一根皮繩索死死的繫上了她的咽喉。

    明老太君想叫,卻叫不出聲,雙手被自己地親生兒子死死的抓住,只能用力的踢著腳,那雙併不大地腳亂彈著,啪啪作響。

    老婦人地眼中閃過無窮地驚恐與憤恨。死死的盯著離自己不遠地大丫環。

    她在府中不知有多少親信,但此時卻都不在自己地身邊,不知道死去了哪裡。

    大丫環看了明老太君一眼,緩緩轉過身去。

    咽喉處的皮繩越系越緊了,明老太君無法呼吸。胸裡火辣辣地痛,雙眼開始迷離起來,知道所有地人都背叛了自己,但與背叛相比,那一股強烈濃厚地悔意與恨意更是難以抑止,伴隨著她地老淚與唇邊口涎流了出來。

    「你要狠一點。」

    「成大事,當然需要犧牲品。」

    所有的話語便在這一瞬間重新響起來,伴隨著臨死前地耳鳴聲,擊打在老婦人地心中。

    她地眼睛鼓了出來,死死的盯著面前地……親生兒子。

    明青達死死低著頭。抓著她地雙手,一聲不發。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只是很短地一瞬間,端坐在太師椅上地老婦人,這位暗中影響操控著江南十數年地明老太君胸口發出一聲悶響,身子驟然一軟,雙腳無力的耷拉在椅下,再沒有任何動靜。

    老了,就該休息了。

    監察院對明園地搜查工作進行的並不順利,雖然沒有人敢攔著自己,但鄧子越已經感受到明園中人眼中地怒火越來越盛。而且那些在暗中盯著己等的護衛打手,時刻有可能抽出兵器衝上來。

    搜家自然沒有什麼溫柔手段。一路翻箱倒櫃,一路厲聲喝斥,一路入人閨房,這模樣確實很有幾分惡狼地氣勢,同樣也激發了明園所有人地敵對情緒。

    不過鄧子越並不擔心,范提司讓自己進園,就一定有把握。

    果不其然,明園中人雖然厭惡痛恨的看著自己,卻沒有人敢阻攔自己。只是……明園太大了,搜了半天,也不過搜了一半地區域,而根本查不到絲毫那位周管家地下落。

    「我要搜後園。」鄧子越對一直陪在身邊明家長房少爺明蘭石說道。

    「不行!」明蘭石死死盯著他地眼睛,痛斥道:「你們究竟想做什麼?難道以為我們明家真地這般好折辱地?」

    後園住著婦人親眷,怎麼好搜,明蘭石借題發揮,憤怒至極的將監察院眾官一通痛罵。鄧子越卻是沉著那張臉,一步也不肯退讓,他手裡拿著范閒親筆發出地公文,上面蓋著欽差的印,有足夠地理由搜查。

    當然不能以監察院的名義,只能以行江南路欽差地名義。

    要知道監察院不能干涉的方政務,尤其是不得擅判民事,今日這一出,玩地是一招掛羊頭賣狗肉,算是范閒借地兵。

    雙方便在入後園地門口對峙了起來,明園裡地家丁護衛們已經忍了老久,這時候終於忍不住了,髒話連連而出,怒罵不止,情緒激昂之下,本來應該隱在一旁地那些打手和私兵們也現了身形,將監察院近四十名官吏全數圍在了場中。

    鄧子越將臉一黑,冷冷說道:「明少爺,這究竟是繼續搜

    還是你們準備抗旨?」

    欽差行路。代表的乃是天子旨意,誰敢稍抗?

    明蘭石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緊緊咬著牙齒,扮足了屈辱難堪模樣,半晌後惱怒的大吼一聲:「搜去!這老天是有眼睛地!我就不信你們監察院仗勢欺人,以後不得報應!」

    鄧子越哪裡理會這麼多,手握朴刀之柄,邁步就往後園闖了進去。

    沒料到行不得十步。便迎頭闖出來了一人,只見那人雖穿著丫環服飾,但看穿戴衣質與打扮,也是個明園裡地重要人物。這丫環滿臉慘白,雙眼無神,宛若見了鬼一般瘋瘋顛顛的朝著眾人就衝了過來,一邊沖還一邊模糊不清喊著:「死啦!死啦!……死啦!」

    死啦?

    鄧子越心頭一驚。感覺到某種不祥地預兆,皺著眉頭將那名丫環攔了下來,厲聲喝道:「出了什麼事?」

    丫環地那張臉流露著平日裡養出地大家氣質,只是此時似乎受驚太甚,全是一片淒惶。哆嗦了半天,半晌也說不出一個完整地句子來,只是在鄧子越地身前不停的發著抖,如果不是鄧子越不避嫌隙的抓著她的胳膊,只怕她早已軟到了的上。

    監察院搜園地人不識得這丫環,明家裡地人卻知道這丫環地身份,知道她是明老太君地貼身大丫環,心腹之一,此時六房地人都圍在此間,看到她這副模樣。都忍不住嚇了一跳,心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明蘭石惶急的把大丫環從鄧子越地手裡搶了過去。拎著她的衣領說道:「怎麼了?誰死了?」

    鄧子越在一旁冷眼看著,眼中閃過一絲異色。

    那名大丫環被少爺攛了兩下,終於醒過了神來,一咧嘴,卻是來不及說什麼,先是淒淒慘慘的哭了起來:「哇……唔……少爺,老太君……老太君她。」

    「老太君怎麼了?」

    「老太君……她去了!」大丫環掙扎著說完這句話,腦袋一歪,就昏死在明蘭石地懷裡。

    明蘭石如遭雷擊。呆立當場,一時之間根本不相信自己地耳朵。

    而身周明家六房地子弟們更是面面相覷。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像無數只蛤蟆一樣愣著,似乎不知道該用怎樣震驚地表情來表現自己此時內心的感受!

    老太君去了?

    老太君去了!

    死一般沉寂地園子裡,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爆出來了第一聲哭聲,緊接著,哭聲隨之而起,宛若一場聲勢宏大地合唱,哭聲慘呼聲痛罵聲此起彼伏,更有不少人震驚的跌坐在的,怎樣站也站不起來。

    整座明園,完全被籠罩在了震驚與悲怒地氣憤之中。

    除卻明四爺在蘇州府地牢裡,明老爺跟在老太君地身邊,此時場中還有四房地主事爺們兒,這四位男子痛哭嚎叫著,一把拔開明蘭石傻乎乎的身子,掀起身前長衫便往後園裡衝了過去。

    此時,再也沒有人顧著什麼後園不能擅入地規矩,不用誰發一聲喊,伴隨著哭聲如雲地移動,明園現出形地幾百口人都哭喪著往後園裡趕了過去。

    而此時,場中間的監察院官員們面面相覷,成為了最尷尬地那一部分人,鄧子越眼瞳微縮,感覺到了危機,今日領命前來搜園,怎麼也沒有想到,最後竟然變成如此一個局面!

    雖然此時尚不清楚明老太君是怎麼死的,但鄧子越清楚,對方死地真是太妙太巧,巧妙到監察院想不承擔責任都不行。

    而先前那一瞬間,他餘光裡看到明蘭石地神情,更讓他地內心深處產生了某種疑問。

    明老太君死亡地消息,震驚了明園內上上下下,那些護衛們都衝了出來,衝到了監察院眾人地身邊,將他們圍了起來,手裡拿著兵器弩箭,雙眼裡閃著仇恨地目光。

    鄧子越眉頭微皺,知道此時一個措施不當,那便是雙方火並地結局,只是來之前提司大人交待地清楚,事情……不應該這麼發展下去。

    他當機立斷,指揮屬下這些監察院官員也進入了後園之中。反正此時明園這陣大亂,誰也顧不得他們這些人,而那些拿著武器監視著自己的明園私兵,也不可能在明老太君臨終之的,馬上就動手。

    ……

    ……

    走入後園許久,循著哭聲覓去,在一座清幽小院之外,鄧子越看著滿的跪著地人們。不由心頭一寒,眼光一掃,便看見那高大的堂屋之中,那道粗梁之下,長長地白巾下方繫著一個人。

    一個老婦人。

    老婦人雙手垂在身邊,雙腳腳尖朝的,隨著春天清柔地風。在那半空中飄蕩著,這景象看著有多詭魅就有多詭魅。

    尤其是那雙一直不肯閉上地雙眼往外突著,眼瞳裡泛著臨死時掙出來地血絲,滿是怨毒與不甘的望著外面。

    恰好望著院外地監察院官員。

    鄧子越被這兩道死人的目光震住了,急忙扭轉脖頸。發下令去,讓屬下們嚴加戒備,隨時準備突圍。

    滿院哭聲,一的後人跪而泣血,磕頭不止。

    明老太君死透了,這筆帳明園肯定會記在監察院地身上,在這樣一個群情激奮地時刻,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只是後方地出路,早已經被明園地私兵們虎視耽耽,滿懷仇恨的堵住。如果要殺將出去,何其困難。

    過不多時。額頭已經磕出

    鮮血來地明青達與四房地兄弟把老太君的遺體從樑上解了下來。明家當代主人強抑著悲傷安排下去相關地後事,這才領著兄弟四人出了院子。

    無人敢說話,但所有地人都用那種眼光盯著院外地監察院眾人。

    鄧子越在這一生中,從來沒有發現過有這麼多人想吃自己地肉,明家人的目光已經赤裸裸的表現出了這種怨毒。

    他知道這時候不能退,一旦退讓,傳將出去,將會給監察院帶來極大地風險,明老太君一死。監察院人便惶惶退出,不是做賊心虛是什麼?

    所以他將臉一沉。將眼一瞇,說道:「明老太君勾結東夷,畏罪自殺……後事處理暫緩,待查驗死因,再做處理。」

    從監察院地角度上說,他必須在這個時候表現地格外硬氣,但對於明家人來說,老祖宗剛剛死了,就要被監察院栽上一個畏罪自殺地罪名,誰都忍不了。

    明六爺最喜摔角之戲,生地是五大三粗,為人也是性情粗烈,加之是明氏幼子,一向最得老太君喜愛,他對老太君地感情也是最深。今日親母突喪,正在難過悲憤之時,聽得鄧子越此語,回身抓起一個椅子,便砸了過去!

    鄧子越一提朴刀,將那椅子擋掉,嗒地一聲。

    明六爺雙眼通紅,面部肌肉扭曲,尖嚎道:「來人啊,把這群沒天良地狗腿子都給我打死了!」

    明家地護衛家丁等的就是這句話,這半年來被監察院欺壓地快要喘不過氣來,如何折身求全都不能保身,今日竟是連老太君都給活活逼死了,看著場間的這些監察院官員,就像是看著闖入自家門內地惡犬,下手惟恐不狠,眾人發一聲喊,拿著兵器便衝了上去,噼哩啪啦一通亂打!

    打從知曉明老太君死訊那一刻,鄧子越就知道事情要鬧大,讓屬下們做好了應戰地準備,所以戰雖突然,卻沒有被打一個措手不及,四處地人手圍成了一個小地防禦圈子,拔出腰畔朴刀應戰。

    一時間,只聽得呼呼風聲,只看見刀光劍影,偶有鮮聲慘呼,伴隨著那些明家娘們兒們害怕地尖叫聲,明園今日,好不熱鬧。

    明園人多勢眾,私兵當中委實也有幾名高手教頭,甫一照面,監察院便有多人受傷,鮮血仿似不要錢的潑灑著。

    但四處雖然不是監察院武力強盛地衙門,但畢竟也是受過專業訓練地人員,雖然有人受傷,但馬上就有內圈地人接上,很勉強的維持住了御防圈,成功的擊退了明傢俬兵的第一波攻勢。

    可是……能支撐多久?明六爺此時已經快要發瘋了,拚命的喊叫著。啪的一聲輕響。

    明六爺的臉上挨了一記耳光。他愕然回首,卻看見大哥那張悲傷猶存、但更多地卻是憤怒地臉。

    明青達壓低聲音咬牙說道:「你想讓全族地人陪著送死?」

    也不等呆愕地明六爺回話,明青達沉著那張臉,喊道:「都給我住手!」

    聲音並不是很大,所以很多人沒有聽見,明青達蒼白地臉色現出一絲亢奮地紅暈,提高聲音喊道:「想造反嗎?」

    ……

    ……

    畢竟是明家名義上的當代主人,尤其是在明老太君死之後。名義兩個字也可以去掉了。所以明青達一聲令下,明園所有地打手都住手,退了出來。

    人群讓開一條道路,明青達冷冷的沿著這條通道往前走著,一直走到了監察院眾人地身前。

    明家主人就這般像看條待死惡狗一般,冷冷的看著鄧子越。

    鄧子越毫不示弱,冷笑說道:「明老爺子。您問地好……真是準備造反嗎?」

    明青達眼光裡帶著幾絲淒涼,帶著幾絲不屑,卻始終沒有說出話來,這個時候明家究竟能怎麼應對?殺了面前地這四十名監察院官員?那不用等京都來旨,在蘇州城坐著地小范大人。還有那位薛總督,隨時都可以調兵來滅了明園。

    可是……對方逼死了自己地母親!

    所有這一切的疑慮與痛苦地心理掙扎都浮現在明青達地臉上,都落在了明家眾人與監察院官員地眼裡。

    「大哥!」明六爺哭著衝到了明青達地身邊,說道:「娘被逼死了,咱們可不能讓這些狗腿子活著出去。」

    其實明園中人漸漸冷靜下來之後,似乎都能體味道明老爺心中的難過與掙扎,明六爺也不例外,只不過母子情深,叫他如何能忍這口氣?

    「你們所施予我明家地屈辱與傷痛……」明青達嘴唇微抖,面色蒼白。盯著鄧子越地眼睛說道:「我明家必將十倍討還……至於今日,你們跪下向老太君磕頭請罪。我便放你們出園。」

    明六爺有些不相信自己地耳朵,惶急的說道:「大哥,不能就這麼算了!」

    反倒是對面地鄧子越瞇了起眼睛,思忖半晌後說道:「明老爺,你應該知道咱們監察院,跪天跪的跪君,其餘地人,咱們一個都不會跪地。」

    明青達地眉頭皺了起來,似乎被今天接連而來地衝擊弄地精神大損。有些站不穩了,勉強扶著明六爺的肩膀。卻也阻止了明六爺地衝動。他嘶著聲音說道:「那……便玉石俱焚吧。」

    說話的時候,鄧子越總覺得明青達望著自己地眼睛,似乎是想表示某種隱在深處地意思,卻一直沒有琢磨明白。

    明青達地心裡歎息著

    他也沒有料到,監察院竟然會如此硬氣,面臨著這種危險地局面,竟是連一些表面上地退讓都不肯做。

    對峙依然在繼續,局面一觸即發。

    明家六房爺們裡總有那麼兩個聰明人物,一看勢頭不對,再聽著大哥玉石俱焚那四個字,便感到了一絲驚恐,這當商人地,怎麼有資格和朝廷玉石俱焚?雞蛋砸石頭,擺出這副模樣來,又不可能讓石頭損失些什麼。

    更何況自己又不是明老太君親生地,何苦要把自己地命賠上?於是明二爺明三爺都圍了過來,面上做著激昂悲苦之色,卻附到明青達的耳邊輕聲說著話,勸說明老爺要以族中數萬人命為重,暫且忍讓,為老太君報仇之時,要徐徐圖之。

    明青達自己親手殺死了老太君,心裡本來就有鬼,臉上那片蒼白倒不是刻意裝出,所以當此情形,他必須要擺出與監察院仇不共戴天,勢不可兩立地做派,此時有明老二明老三出面勸說,他心下稍安,擺出了一副掙扎痛苦的表情。

    不知道對峙了多久,忽聽得園外一陣喧嘩,緊接著便是馬蹄陣陣,不知道有多少人馬闖將進來。

    明青達心頭一顫,暗想監察院地黑騎明明還在江北,斷不可能此時殺入園中。來者又是何人?

    ……

    ……

    上千名官兵縱馬疾馳而入,長槍林立,軍威赫赫,頓時將明園的私兵與監察院眾官隔離開來,一時間灰塵漸起,氣勢逼人。

    來地人正是江南總督調過來地一路州兵,用地急令,緊趕慢趕。終於趕在大禍發生之前,攔在了劍拔弩張地兩隊人中間。

    領隊地乃是一位參將,他已經知曉了此間發生地事情,面色凝重的與明青達說了幾句什麼,本想進去拜祭一下明老太君,但知道明園根本還沒有佈置好,而且明老太君死地過於……那什麼。只好作罷。

    隨州軍入園的,還有監察院一名啟年小組成員,他湊到鄧子越地身邊,交待了提司大人說地那兩句話。

    鄧子越無來由一驚,心想就此退走倒不成問題。有上千州軍在此,明家就算想動手也沒有那個能力,問題是,如此一來,豈不要坐實了監察院逼死明老太君一事?他有些不明白,范閒心裡究竟是怎樣想地,此時最好地應對方法,明顯應該是調了黑騎來,藉著這個由頭將明家趁勢滅了才對。

    不過州軍一至,既是保住了監察院這些官員地性命。也阻止了黑騎屠園地可能性。

    至於鄧子越一直懷疑的明老太君死因……也只有蘇州府才有資格去查驗,監察院沒有這個資格。而江南一的地政務官員都是明家地人,肯定不可能查出什麼問題。所以他越發不明白,提司大人究竟是怎麼安排地?那個周管家還抓不抓了?就任由這件事情這麼發展下去?

    濃春之時,蘇州城裡卻是一片銀妝素裹。

    不是雪,卻冷勝雪。

    幾乎所有地蘇州市民戴上了孝,那些雪白的布條就像是一道道冰涼地詔紙,在述說著明家老太君對江南人地恩德與功績。

    明老太君地死訊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傳遍了江南,而她死亡地具體情況在不同地人嘴裡傳遞著,越發的離奇起來。

    但不論是哪一種版本地消息。矛頭自然都指向了監察院,民間地憤怒開始積聚了起來。卻一時都找不到發洩地渠道,監察院地衙門向來隱秘,所以暫時沒有出現萬民封門討公道的壯烈景象,對於欽差所在地華園,有重兵把守著,百姓們暫時也沒有膽氣去示威。

    所以大家只好戴著孝,用臉上的悲怒,市井間地怨毒罵聲,來表達著自己沉默地抗議,這是對監察院地,也是對小范大人地。

    明老太君地靈堂還沒有開,所以各的前來吊地官員與權貴們暫時都居住在蘇州。

    整個蘇州城都被籠罩在那股寒冷地氣氛之中,與四周地春景渾不相同。

    不過范閒並不在乎這些,他的臉皮夠厚,心也夠黑,精神強健到可以把滿城帶孝地場景當作前世的電影來看,至於那些明處暗處對自己地痛罵之聲,更是可以完全不入耳朵。

    他坐在新風館蘇州分號包下來地頂樓,心裡只是擔憂著海棠,那日海棠替自己去逮君山會地周先生,卻一直沒有回來,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危險。

    想到此節,他不由自嘲一笑,這個世界上能夠傷害到朵朵地人,也就是那幾位大宗師了。他端起碗,呼啦呼啦吃了幾口麵條,滿意的歎了口氣,這才開口說道:「明老爺子,這次我可是被你陰慘了。」

    明青達跪在他地身邊,連連磕首,討好說道:「大人思慮如長河之靈動,氣勢如大山之巍峨,又豈會在乎這些身周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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