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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一十二章 翹一指
    “既然知道是流言,那有什麼好慌的!”明老太君憤怒地尖叫著,老婦人的聲音因為某種奇妙的屈辱感而尖銳了起來,就像是刀尖在瓷片上面劃過一般可怕。

    坐在她身邊的姨奶奶被嚇的渾身一激零,趕緊老老實實地坐回了椅上,再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明家老太君善妒心狠,所以當年的明老爺子攏共也只娶了三房小妾,如今那一代的人物就只剩下了兩位婦人。好在明家男丁興旺,如今正在江南居喝酒的夏棲飛不算,有子息的兩房也一共有六個男子,明青達長房長子,是如今的明家之主,而老三老四,都是這位姨奶奶生的,見自己的親生母親被老太君這般吼著,這兩位心里自然不會怎麼舒服,但老太君積威日久,誰也不敢分辯什麼。

    明青達身為長子,當此局面自然要出面溫言開解兩句,不料明老太君竟是連明家這個名義上的主人也不怎麼理會,寒著一張老臉,說道︰“都給我記住了!明家那個老七,十幾年就已經死了,至于如今甦州城里的什麼夏當家的……想用十幾年前的傳聞來鬧事,我明家可容不得他。”

    明青達被駁了面子,臉上卻依然掛著微笑,溫和說道︰“母親,這麼荒唐的傳言,自然是沒有人信的。只是……萬一朝廷就是要信怎麼辦?”

    這句話說地很直接,夏棲飛是範閑的卒子,如果範閑所代表的朝廷勢力,就是想借這個機會,兵不血刃地將明家龐大的家產與實力收編,這種局面是最危險的。

    老太君眨了眨有些渾濁的雙眼,厭惡說道︰“那個姓範的官員說是就是?難不成這朝廷就不講理了?”

    明青達心想。朝廷什麼時候講過理?只不過以前朝廷是站在自己家一邊,所以滿天下道理和拳頭最硬地,都是自己明家,如果朝廷內部有了分歧,這自家的拳頭已經忍痛自斬,這道理,只怕更是說不清楚。

    他苦笑說道︰“請母親大人示下。”

    夏棲飛來勢凶猛,看今天招標的模樣,帶的銀錢十分雄厚,而且又有欽差大人支持。這明家究竟怎麼應對,總需要明老太君擬個章程。

    明老太君其實內心深處並不見得如表面這般理直氣壯與霸道,她沒有正面回答明青達的問話,只是盯著滿院子的明家子弟,寒聲說道︰“如今時局和往年不一樣了,前些日子我讓蘭石去各房見過你們這些當叔叔的,讓你們老實一些……今天老身再重復一遍,這個時候,你們莫要給明家帶來什麼麻煩,遛鳥就在家里遛。把那些只會摔角的魯漢子都趕出園子去!”

    “還有這件事情,不準任何人傳!如果讓我听到誰還在背後嚼舌根子,當心我將你們的口條抽出來!”

    明老太君一番話說的又急又怒,竟是咳嗽了起來。身後地大丫環趕緊給她輕輕捶著後背,身旁的長孫明蘭石趕緊恭恭敬敬地遞了一碗茶過去。

    庭中的明家子弟們齊齊俯身,不敢稍違老太君之命。

    明青達看了母親一眼,欲言又止。

    明老太君在心里冷笑一聲,自己這個兒子做起事來就是缺乏決斷之力,這壞人,總是要自己來做,她淺淺飲了一口茶。漠然開口說道︰“明天是開標第二天,你們也知道,欽差大人是沖著咱們家來的,後面的八標分兩批捆綁,看模樣價錢會比往年高出太多。只有一夜的時間,再去現找錢莊出票。只怕已經是來不及了,這時候你們哥幾個回去,把自己房里的私房錢攏攏,呆會兒交到帳房那里。”

    這句話一出,庭間那些明家的爺們兒頓時傻了眼,不讓自己遛鳥摔角,那只是暫時的無聊,誰也能忍下去,可是……怎麼還要自己拿那些少的可憐地私房銀子來往公里填?每年內庫開標,家里都會備足銀兩,如果那八標價錢高的離譜,不搶就是了,怎麼用得著這般拼命?朝廷可不會設個上限,誰會知道要填多少銀子進去?

    這些爺們是含著金匙出生,卻又沒有繼承權,只知道享受人生的人物,哪里知道內庫招標對于明家的真正意義,這背後隱含著朝廷內地勢力爭斗,听著老太君這話,便下意識里不想應下。

    明家六爺年紀輕些,平日里喜歡摔角,膽氣也壯些,鼓起勇氣說道︰“母親啊,咱們這兄弟幾個,向來又不能參予到族里的生意,都是按月例過日子,各自也有一大家子人要養,就算存了些私房錢……可那點兒可憐的銀子往里面填,只怕……也沒什麼用處,還不如……”

    話還沒有說完,一只茶杯已經在他的面前摔的粉碎,發出清脆的一聲!

    明六爺唬了一跳,身子一抖,看著上方老太君的神色,竟是嚇得雙腿一軟,跪了下去。

    老太君幽幽寒寒看著他,說道︰“可憐的銀子?你當我不知道,這些年你們從公中撈了多少好處?你們地那些妻舅如今個個都是甦州城里有名的富豪……以前我當看不見,因為你們畢竟也都是明家的血肉,依祖例又不允許你們接手族里生意,瞧你們可憐,撈些銀子就撈些銀子……可是,現在是什麼樣的狀況?都給我跪著听話!”

    此言一出,包括明青達在內的所有人,都跪在了兩把太師椅地面前。

    老太君的聲音像毒蛇地信子一樣令人不寒而凜︰“大樹垮了,你們這些猴兒難道有好?我就明說了,明天地標如果標不下來。我們明家就算能再撐幾年,但終究也只有敗成散灰,這個時候,不能允許我們退,我們只能進……在這個關節,你們莫想還要藏著掖著!”

    姨奶奶心疼地看著庭間的兒子,偏身勸慰道︰“姐姐莫要生氣。他們知道怎麼做的。”

    庭間的明家爺們兒嚇的不輕,搗頭如蒜,連連認錯。

    “知錯就好。”明老太君緩緩靠回椅背上,眼簾似閉微閉,說道︰“呆會兒你

    們就回去,不論你們用什麼方法,在明天天亮之前,把銀子交到帳房里,每房二十萬兩,老六十五萬兩。”

    這話一出。老二老四老五都沒有什麼意見,雖然依然心疼的不得了,但老三不干了,直著脖子說道︰“母親,憑什麼老六只交十五萬兩?”

    老太君瞪了他一眼,說道︰“老六年紀最小,這兩年和守備大人來往,喜歡摔角,花的銀子多些,你個做哥哥地。和他計較什麼?”

    老三鼻子里噴著粗氣,不服說道︰“難道我平日里就沒有花銀子?”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這是老太君心疼自己親生的幼子,但這話誰說都可以。就不能讓老三說,因為老三是姨***親生兒子。姨奶奶一看情況不好,連連給老三使眼色,但老三最近的銀子確實不趁手,硬是不肯低頭。

    老太君勃然大怒罵道︰“你就知道在青樓里花銀子,還把那些婊子買回家里來,這銀子花的還有道理了?”

    從夏棲飛母子二人的淒慘遭遇中,就可以看出這位老太君對于男子的某種癬好。有種很執著的厭惡感。

    “那大哥呢?”

    “我是長房。”明青達跪在地上,微笑看著自己的兄弟幾人,說道︰“自然要多盡一分心力,我認五十萬兩。”

    听到大哥都這般說了,兄弟們也不好再說什麼。明園家族聚會馬上就散了,兄弟幾人趕緊出園去籌措銀子。雖然說他們確實藏了不少私房,可是要在一夜之間將這些數目籌集到,這個難度確實有些大。

    明家老三一面跟著兄弟們往外面走,一面哭著窮,指望著哥幾個能幫幫手,但這時候大家都自顧不暇,而且當著明老太君的嚴令,誰也不敢打馬虎眼,哪里還顧得上他!

    ……

    ……

    “時間太緊了。”

    姨奶奶這時候也回了自己地院子,老太君的院子里,就只乘下長房一支,明青達微微皺眉說道︰“欽差大人這一手來的突然,竟是沒有給我們太多的反應時間。”

    明老太君看了兒子一眼,嘆了口氣說道︰“今天在內庫大宅里,你的反應不錯,至少多爭取了一夜的時間。”

    明青達苦笑搖頭道︰“一夜太短,而且看今天夏……棲飛的出手,只怕還留有不少余力,明日一戰,只怕凶險極大,就算兄弟們能將銀子湊足了,也不過是多個一百多萬兩,說不定還是不夠。”

    明蘭石在一旁听的瞠目結舌,自疑說道︰“父親,往年八標連中,四成定銀也就是五百萬兩的份額,今年我們本來就多準備了兩成,這再加上叔父們籌的一百萬兩,難道還不夠?”

    明青達苦笑說道︰“最大地問題在于,欽差大人明知道我們是一定要拿下這八標,所以夏棲飛喊價可以胡亂的喊,而且出產銷都是他們內部的事情,他們是可以虧本做的。”

    明蘭石嘆了一口氣,他是個聰明人,不會去問為什麼明家一定要爭下這幾標,且不論所謂勢地問題,單說東夷城那方面,也必定要求自己把八標拿下,不然東夷城一年為了內庫出產所付出的代價,只怕要遠遠超過好幾個一百萬兩。

    “太平錢莊那邊有消息沒有?”沉默了一會兒的明老太君,忽然開口說道。

    明青達平靜應道︰“他們也沒有料到是這個情況,準備有些不足。夏棲飛的銀子全部是從太平錢莊調出來,如今他們只能給我們開期票,卻已經開不出現票。而明天我們必須要現票……您也知道,他們也有忌憚。先前他們掌櫃的已經來回過話了,頂多還能再給我抽出三十萬兩來。”

    明老太君明白這是為什麼,錢莊的銀票契書開出來,總是需要兌現地,夏棲飛已經開出了極大數額的銀票,相對應地。再敢開的就很少了,因為錢莊要保證有現銀可以支付,這事關錢莊最要命的信譽問題。

    當然,以東夷城與明家的關系,如果不是在這樣一個緊張的局面下,太平錢莊完全可以虛開銀票,只是冒地風險太大,而且這種手法太粗劣,一旦將範閑得罪狠了,內庫轉運司完全可以用開標之後的夏家銀票與明家交上來地銀票。玩一招最無恥的擠兌。

    這麼多銀子……太平錢莊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在短時間里調到甦州。

    如果一來,太平錢莊就算是毀了。

    雖然太平錢莊與各國的經濟關聯都極為緊密,一般而言,沒有哪國的朝廷內宮會做這麼狠的事情,但是此次主持內庫開標的是範閑,是那個最摸不清脈絡,而且行事最為限狠霸道的範閑,太平錢莊是打死都不敢冒這種險的。

    庭院中一下子陷入了死一般地安靜,明家三代人物這時候心里都開始有些緊張。難道明天……真的要眼睜睜看著那位明老七,將明家的生意搶走?失去了內庫的行銷權,明家就只不過是個擁有最多土地的土財主而言,隨時都有可能被人宰掉。

    這個可怕的事實。讓明老太君的眉頭皺的愈發地深了,她忽然想到一個名字,冷冷說道︰“最近這些天,那個招商錢莊,還有沒有人來?”

    明蘭石搖了搖頭︰“他們知道我們是太平錢莊的大戶,試探了幾次,大約知道拉不動我們,就知難而退了。”

    明老太君下意識里點了點頭。說道︰“看來……並不像我想像的那般。”

    因為太平錢莊帳房一直掌管在明老太君手中地緣故,明青達一直是極力主張與招商錢莊發生關系的人,听著母親的話語有些松動,心頭一喜,面上卻安靜說道︰“應該值得信任。如果真有什麼問題,應該不是這種行事手法。”

    明老太君皺著眉頭。似乎是在思考一個很困難的問題,許久之後,才說道︰“派人去招商錢莊,不,不要派人,蘭石你親自去,看看他們今天夜里能調多少現票出來。”

    “是,母親。”明青達微微一

    笑,又猶疑問道︰“夏棲飛那邊要怎麼應對?”

    明老太君地臉寒了下來,說道︰“那個人我不認識,你也不認識,咱們明家都不認識,既然如此,要什麼應對?這件事情你不要插手了,不要被欽差大人代題發揮……如今欽差大人就希望咱們明家反應激烈,咱們就應該愈發的平靜。”

    明青達長揖及地,贊嘆道︰“母親英明。”

    明青達要去處理明天開標的事務,要去帳房盯著幾位兄弟,明蘭石要進城尋那個一直神神秘秘、傳說也有東夷背景的招商錢莊,所以並沒有在庭院中多加停留,行禮之後便退了出去。

    明老太君看著自己的兒子孫子走出了小院,雙眼驟然間從先前的嚴厲變成了此時的疲憊,她有些無力地翹起尾指,敲了敲椅子的扶手。

    貼身大丫環湊到了老婦人地唇邊。

    老婦人閉著雙眼,尾指一直翹著,許久沒有放下去,也沒有說話,似乎是在權衡某件重要的事情。

    小七?

    此時老婦人緊閉著的眼簾中,似乎浮現出一幅黑暗的畫面,畫面中一個滿臉狐媚的女子正在一個熟悉男子地身下輾轉承歡,正在自己的面前自矜而驕傲地笑著,畫面一轉,那女子生了個孩子,她抱著那個年幼的嬰兒在明園里四處招搖著,笑聲就像銀鈴一樣……飄啊飄的,一直飄到了天上。

    老婦人霍然睜開了雙眼,眼中全是一片冰冷之意,她的尾指激動地擅動了起來,微微一屈。

    在這一瞬間,她想起了很多當年的事情,比如那些重杖落在那女子身上時。血花飛綻的美麗景,那女子被自己生沉到了井底,那天地雪花也是飄啊飄的,一直飄到了天上,那個女子的尸首只怕早已成了枯骨——老鼠在上面鑽著,只會發出難听的聲音,而永遠不可能發出銀玲般的笑聲了吧?

    那個老不死死了後。這家里就是自己說了算,那女人死了,那女人生的孩子卻不好殺,畢竟名義上是明家的血肉,好在青達心狠,天天用鞭子打著,終于打地那個小孩兒受不了這種屈辱與痛楚,在一個清晨跑出了明園。

    或許那個孩子永遠不知道,當時自己就在門後冷漠看著他。

    或許那個孩子永遠不知道,自己早已經準備了殺手。在明園外面等待著送他下枯井,與他的母親團聚。

    可是……那個孩子怎麼沒死?

    怎麼沒死!

    ……

    ……

    明老太君冷漠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怒火,一直翹著、微屈著的手指終于溫柔地放在了椅背上,同一時間,微干的雙唇微啟,對附在唇邊的大丫環輕聲說道︰“請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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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明老太君終于下定決心的時候,她的兒子與孫子正並排走著。

    明蘭石滿臉佩服地望著父親,說道︰“您是說,奶奶一定會對那個混帳東西下手?”

    “什麼混帳東西?”明青達滿臉和靄的笑容,“那是你七叔。雖然現在是咱們的敵人,但總是你地親七叔。”

    明蘭石自嘲一笑,忽然皺眉問道︰“殺了七叔,固然可以將這件事情完全了結……可是。欽差大人那邊會怎麼反應?君山會就算再有實力,可是總不能造反。”

    “你奶奶老了。”明青達嘆息道︰“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她用的手法就是錯誤的。”

    明蘭石搖了搖頭。

    明青達忽然笑著說道︰“不過她的錯誤,並不代表明家的錯誤……如果這次你七叔不再那般好命,也不見得全部是壞事,你不要過于擔心,我有分寸。”

    這位明家表面上的主人在心里冷笑著,就讓那個自己永遠無法控制的君山會與監察院去對沖吧。老謀深算如他。自然有辦法收拾這個殘局,只是不知道會用什麼樣的手法。

    “六叔這次又討了個好。”明蘭石忽然嘲笑說道。

    明青達愛憐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開解道︰“老人家,總是最喜歡最小的兒子……當然,必須是她親生地。”

    ……

    ……

    當明家亂成一鍋粥。同時這鍋溫粥里還有許多老鼠在虎視眈眈,彼此存在踩死對方的念頭時。明家最小的那個兒子明青城,如今的江南水寨統領夏棲飛,暗中地監察院四處駐江南巡查司監司,正站在甦州城內江南居最高的那層樓上。

    他站在樓邊,輕撫木欄,若有所思地望著城外某處,那里曾經是他的家,已經很多年都沒有回去過的家——明園。

    江南商人們的聚會已經結束了,雖然大家沒有定下什麼具體的章程,但看著嶺南熊家與泉州孫家貪婪的眼神,夏棲飛就知道,提司大人的計策已然奏效,明天明家不止要面對自己地進攻,也要面對那些類似于熊孫兩家聯合起來的攻勢,商人總是要吃肉的,餓的太慌了,管你是誰家的肉?

    夏棲飛雙眼微眯,明園離地太遠,站在高高的江南居樓頂,也沒有辦法看清楚其間地燈火。

    今天,是他僥幸在這個世界上活下來後,活的最放肆盡性的一天,他終于當著所有人的面,驕傲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明青城。

    與此相較,拿銀子砸人的快感,脫離了江湖人的身份,站到了慶國的台面上來,這些事情都算不得什麼。

    只要能說出自己的真名字,就等于扇了明家那個惡毒的老婦人一個耳光,這種報復的快感遮掩了一切,讓夏棲飛無比感激範閑,就連範閑今夜派了七名劍手來,他也沒有一絲不愉快的感覺。

    他陶醉于,傷心于今天發生的一切事情之中,以至于這位江湖上的梟雄,也沒有注意到,對面的街上,出現了幾個奇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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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天女散花
    夏棲飛離了江南居,將身來在大街前,看著在夜里過往的人們,忍不住微微低下了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大哥。”樓外有十幾條漢子圍了上來,帶著一絲敬畏一絲陌生看著他,行禮恭謹。

    這些人都是江南水寨的好手,因為內庫招標的事情,隨夏棲飛入了甦州城,只是甦州城一向看防極嚴,這些水匪們有幾人甚至還在海捕文書的畫像上,所以尋常來講,是不會進甦州城的。

    這些人沒有料到,如今自己這些當賊的人,不僅可以光明正大地在甦州城里逛著,甚至自己的帶頭大哥,可以與江南最有錢的那幾大家商族同席而坐,那些商人們平日里只會用銀子買兄弟們的性命去搏,哪里會像今天一樣,對著夏大哥如此客氣。

    想到此節,這些漢子們心中都升騰起了一股虛榮驕傲的感覺,這世道,確實和以前不一樣了。

    看著下屬們滿臉驚慌喜樂的復雜神情,夏棲飛忍不住自嘲著笑了起來,說道︰“兄弟幾個都要多學著點,這次你們也看見那幾位老先生了,平時有閑的時候,多向那幾位先生請教。”

    這話里說的先生,就是欽差範閑派給他襄助奪標的戶部老官,江南水寨要漸漸往商行方面發展,夏棲飛也希望自己的心腹手下。能夠盡快地掌握做生意地技巧,至少算帳這種事情總要會的。

    便在一片其樂融融的氣氛之中,夏棲飛忽然感到了一絲涼意。

    他抬頭望去,明月正在青夜穹頂,仍是春時,大晴之日的夜間果然要顯得更加冷一些。

    收回目光,然後他看見了街道對面站著三個奇怪的人。

    之所以說這三個人奇怪。是因為這三個人很突兀地出現,然後很冷漠地看著街這邊,不是夜歸的游人,不是酒後尋樂的歡客,身上穿地衣服很尋常,但中間那人卻戴著笠帽,在這樣的一個夜里,就顯得有些特別了。

    長年在江湖之中廝混,自幼便在生死之際掙扎,夏棲飛根本沒來得及反應。那股骨子里的寒意,對于危險的直覺,讓他雙眼中寒芒一射,怪叫一聲,腳尖在地上連點三下,整個人往後方江南居的門口飄了過去!

    當他的腳尖點在地上的時候,街對面那三個人中間的那人,將手放到了自己的肩後笠帽下,握住了什麼東西。

    然後便是一片潑雪似的刀光灑了下來,追覓著夏棲飛像一只水鳥般踏水無痕地身體。砍了下去!

    ……

    ……

    “殺!”

    刀光起時,江南水寨的漢子也反應了過來,憑借骨子里的悍勇,想擋在大哥與那追魂似的刀光中間。只是他們的反應永遠及不上那個戴笠帽之人的刀光。只有離夏棲飛最近的那名親信,狂喝一聲,拔出衣間藏著的直刀,力貫雙臂,用力一擋!

    擦的一聲脆響,水寨漢子手中的直刀像江南脆嫩地蓮藕一般,被那記刀光斬成了兩半。

    嘩的一聲,這名漢子的身體被那記狂暴至極的一刀生生從中劈開。變成了兩片恐怖地血肉,鮮血迸射中,內髒流了一地——那兩只已經分離的手,還握著刀柄與刀尖,無力而淒慘的防御著!

    ……

    ……

    刀勢未止。已于靜夜之中,殺到了江南居的樓前。那位腳尖剛剛落在地面上的夏棲飛身前。

    刀氣就像是一道直線一般,遇人劈人,遇地斬地,嗤啦啦破開街面上的青石,露出里面的新鮮石茬兒!

    轟的一聲巨響,江南居樓前亂石飛濺,灰塵漸起,只听著夏棲飛暴喝一聲,雙掌齊封,與那記一往無前地刀勢對上。

    刀光忽斂,灰塵漸落。

    夏棲飛鼻孔里被震出兩抹鮮血,雙掌顫抖著防在身前,滿臉驚恐地看著對面街上的那個戴笠帽的人。

    這一記狂刀隔著一條長街斬了過來,途中破開一個人的身體,還讓自己受了內傷,這是何等樣恐怖的境界,只怕已經是九品高手!江南哪里還有這樣陌生地絕頂高手?

    一刀狂暴無理而斬,劃破夜空,此時稍寂,眾人才瞧清楚了那名戴著笠帽的人。

    笠帽之人身材高在,渾身透著股厲謹之意,他手中拿著一柄長刀,刃口雪亮,刀柄極長,竟是一向只在戲台上或是戰場上才能看見地長刀,這把刀足有八尺長,也不知道對方先前是怎麼收在身後的!

    這一切都只是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夏棲飛拼命擋住這一刀後,才眨了眨眼。

    一眨眼,便發現事情有些可怕了——因為戴笠帽之人,身邊的那兩個已經消失無蹤,不知道去了哪里。

    對方既然是來殺自己的,那兩人肯定不會不出手。

    ……

    ……

    其實就在戴笠帽之人拔出身後長刀,隔著一條大街霸勇無比砍將過來之時,他身邊的另兩位高手已經飄然而起,避開了街中間江南水寨的一眾漢子,身姿像飛燕一般滑出兩道極優美的弧形,像兩個黑暗的箭頭一般,刺向了夏棲飛所在之處。

    以長刀為雷開山,隱以雙燕齊飛之勢合殺,如果不出意外,驚惶未定的夏棲飛,在先前那一刻就應該已經死了。

    而他之所以沒死,是因為當夏棲飛勉強擋住那一刀時,長街之上已經出現了新的變化。

    在江南水寨的漢子們往夏棲飛身前擋去地時候。這群漢子里面有四個人很詭異地往兩邊移了移,然後當那兩名如燕子一般疾速掠過的高手想自兩旁閃過時,這四人手掌一翻,取出了長衫之下的鐵 ,橫著刺了過去!

    很干淨,很簡單利落的一刺,卻恰好落在了那兩名高手的胸腹下陰處。由不得對方不避不回。

    這四人,自然就是範閑今夜匆忙派過來的六處刺客。

    六處刺客的水準或許不如今夜前來殺人地三大高手,但是他們對于時局的判斷,對于對方殺人可能選擇的路線,卻有一種天生的敏銳程度。

    所以他們擋住了對方意圖合擊殺之的兩只燕子。

    叮叮叮叮,就在一瞬間內,無數聲輕微的脆響,就在江南居之前的大街上響了起來,密密麻麻,似乎永遠沒有中斷的那一刻。就像是這春和景明的甦州城里,忽然下起了一場碎碎的雹子。

    兩只像燕子一樣地高手,手里拿的是兩把短劍,上面喂著毒,在夜色之中泛著幽光。

    四名六處的刺客劍手,手里拿的是鐵 ,上面也喂著毒,與夜色融為一體。

    剎那之後,數聲悶哼似乎同時響起。

    兩名前來殺夏棲飛的高手頹然掠回街對面,身上衣衫被鐵 劃出了十幾道口子。有幾道深的地方,似乎已經劃破了皮膚。

    而六處這邊,也為此付出了極慘重的代價,一人的左手已經被齊齊削去。露出里面的骨枝,而又有一人肩上被刺了一刀,鮮血之中開始泛出怪異的顏色,而有一人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

    雙方甫一照面,彼此便受到了不可彌補地損失,那些叮叮細細的聲音中,不知道曾經有過怎樣的凶險。

    可就是受了如此重的傷,六處刺客們頂多只是發出了兩聲悶哼。心志堅毅,果非一般江湖人士所能比擬。還能行動地三人,一邊吃著三處配制的解毒丸子,一面意圖退回去,縮小防守的圈子。務必保住夏棲飛的性命。

    ……

    ……

    退回街對面的那兩只燕子,似乎也沒有想到夏棲飛的身邊。竟然會有這樣一群專業刺客的存在,竟讓自己也受到了不小的傷害。

    二人對望一眼,知道對方肯定是監察院地人,對于監察院的毒藥,無論是哪方勢力的人都知道那種恐怖程度,由費介老先生一手打理的毒藥,不是誰都能擋的住地。

    所以這二人干淨利落地轉身而起,腳尖在牆上一點,掠入夜空之中,馬上消失不見。

    他們都是江南武林真正的高手、殺手,今日受托前來殺夏棲飛,但是卻根本不舍得將自己金貴地性命填在這里。

    遠處夜色小巷里,傳來一聲輕響。

    ……

    ……

    三位對街高手走了二人,但夏棲飛卻覺得自己的情況沒有絲毫好轉,自己所受的壓力甚至更大了一些——因為那把刀,那把戲台上才能看到的長刀,在兩側那陣密密叮叮的戰斗發生時,又已經殺了過來。

    刀前無一合之敵,刀下無全尸之鬼。

    潑雪似的刀光,將那些悍勇可敬的水寨漢子們肢解、分離,斬首,潑出一條血路,在滿天殘肢亂飛之中,離夏棲飛越來越近了。

    看著自己的兄弟們慘死在長街之上,听著那聲聲驚心魂魄的刀聲與慘叫聲,嗅著濃烈的血腥味道,看著一路踏血而來的戴笠帽之人,那人走的如此的堅定與執著,就像是一個魔鬼一般。

    夏棲飛的心涼了,血卻熱了,雙眼欲裂,滿心想沖上前去,擋在兄弟們的身前,與這個戴笠帽的高手轟轟烈烈戰上一場,哪怕死在刀下,又如何?

    可是,他不能動,他反退,很悲哀但是很堅決地往江南居里逃了過去。

    因為他知道,對方的目的是要殺自己,而自己這個名字,這個人是很有用的,如果要報仇,要讓敵人寢食難安。自己……就必須活下去!哪怕是這麼屈辱地活下去!

    ……

    ……

    戴笠帽的人,離夏棲飛只有五步遠。

    六處傷後地三名劍手終于回救到位,但傷余之身,卻敵不住那名笠帽高手驚天的刀勢,鐵 斷成數截,三人都被震飛了出去。

    江南居近在眼前。

    夏棲飛逃上了台階。

    樓門口的小二食客們驚慌尖叫,卻像是中了魔一般。被這血腥恐怖的一幕震駭住了心神,雙腿發軟,似乎是走不動了。

    戴笠帽的高手,腳尖尚離石階五步之遠,已是一刀斬下,刀勢所向,正是狼狽至極的夏棲飛後背!

    一保似乎被嚇呆了的食客,此時正扶著江南居美麗地廊柱發抖,然後不知道為什麼,他抖出了一把鐵 。厲狠無比地向著戴笠帽的高手大腿根扎了過去!

    戴笠帽的高手身材高大,威勢十足,這名隱藏著的六處刺客,沒有信心攻敵之必救,搶在一刀劈破夏棲飛身體前,刺中此人的要害,所以他選擇了大腿根。

    誰也沒有料到,戴笠帽的高手,竟像是沒有看到這一刺般,仍然刀勢不止。往下斬去。

    釘的一聲響,鐵 刺中了此人的大腿根,卻像是刺中了鐵板一般!

    六處刺客心頭一寒,知道這是江湖上已經沒有人再練的傻笨功夫——鐵布衫。

    可是對方既然練了。而且根本不避,這就說明對方很愚蠢的花了數十年地苦修,摒棄了所有的男女歡欲,將這門功夫練到了極至。

    這名六處刺客,知道自己擋不住這一刀了,但是提司大人嚴令在前,一定要保住夏棲飛的性命,所以他橫身飛去。悍不畏死地朝著笠帽高手的上空跳了過去,人在半空之中,已自靴間抽出小匕首,狠狠地扎向一直被笠帽遮住的那雙眼楮。

    ……

    ……

    此時,戴笠帽高手的刀。離夏棲飛的後背已經不足一尺,兩把鐵 不厭其煩地再次出現。

    範閑派來保護夏棲飛的。一共有七名六處劍手,先前已經出現了五位,安靜到最後的這兩人,本來也是準備如先前的頭目一般,攻敵之必救,來救夏棲飛地性命。

    但是當發現對方一身極其變態的橫練功夫之後,他們知道那個方法是行不通的,而且那把刀已經到了,所以他們只好無奈地與對方硬拼了這一記。

    喀嚓兩聲極難听的響聲起,兩把鐵 沒有斷,卻被震地脫了手。

    夏棲飛趁著這一擋,像只可憐的小狗一樣往前一撲,十分危險地躲過了這一刀。

    刀光落地,竟是直接將江南居的石階斬開了一道大口子!

    夏棲飛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他始終被這名高手的氣機鎖定,刀勢襲身,受的內傷卻是最重的一人。

    一口鮮血噴出,俯在地上的他面容卻依然陰狠著,右手奇快無比地從左腋下穿了出去,扣動了袖中藏著地弩箭。

    這是欽差大人贈給他防身用的東西。

    弩箭去時,那名六處劍手也已經撲到了笠帽高手的身前!

    笠帽高手長刀不及收回,左手握拳橫擊,轟的一聲,將那名劍手打的橫飛出去,而如此一來,他地面門之前,也就露出了一個空門。

    細細的弩箭射到了笠帽之前,這人終于有了一絲正常地反應,微微向後仰頭,看來一身霸道功夫,面門上依然是脆弱的地方。

    箭矢破空而去,嗖的一聲深深扎進了笠帽的上緣!

    笠帽下面系著帶子,所以並沒有被這一柄弩箭帶走,所以這位神秘九品高手的真實容顏,依然沒有展露在眾人的面前。

    ……

    ……

    一聲輕響,但並不清脆,微轟一聲,就像是頑童們在玩爆竹,又像是燒濕柴時所發出的  啪啪。

    扎在笠帽上緣的弩箭……爆了!

    一道火光閃過,笠帽高手的頭顱頓時生起了一陣煙塵,看上去詭異無比。

    三處的改造,雖然依然沒有辦法發揮火藥地真正威力。燃燒之勢也不夠猛烈,但是依然在一瞬之間,將那頂笠帽燒的干干淨淨。

    那名笠帽高手手握長刀,雙腳不丁不八,沉默地站在江南居酒樓之前,臉上一片漆黑,中間夾著恐怖的水泡。雙眼緊緊閉著,不知道是生還是死。

    陡然間,他睜開了雙眼,眼中閃過一絲暴怒。

    這位神秘的高手依然沒有死。

    但讓所有人驚駭莫名的,不是此人在這樣的殺傷之下依然保住了性命,因為以對方的實力,本來就不是這麼好殺死地。最讓夏棲飛與監察院眾人驚駭的是……這位一直戴著笠帽的高手……原來是個光頭!

    如今的天下講究孝道,所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沒有人會胡亂剪頭發,更不用說是光頭了。這個世界上唯一被允許以光頭的面目行走的那類人……就是苦修士。

    信奉神廟的苦修士。

    而世人皆知。苦修士一向愛民惜身,從來不與世俗之間的爭斗發生關聯……為什麼今天,這名厲害到了極點的苦修士會來殺夏棲飛?

    來不及思考這個令人震驚的問題了,因為這名苦修士再次擎起了那把恐怖地長刀,悶哼一聲,雙手執刀,向著台階上的夏棲飛砍去,勢若瘋虎,千軍難當!

    ……

    ……

    千軍難當,一花可當。

    石階上絕望的眾人。只感覺到面前一陣清風掠過,一片花一般的海洋盛放在自己的眼前,片刻間驅除掉了酒樓前長街上的血腥氣味,清香朵朵。沁人心脾。

    一雙穩定而溫柔的手,提著一籃從梧州買來的廉價絹花,迎在了那柄一往無前的長刀鋒銳處。

    刀來的極快,那雙手動地更快,不知為何,下一刻那個花籃就已經掛著了那把長刀之上。

    刀勢極猛,那個花籃極輕,但當花籃輕輕掛在刀尖上時。那柄一直穩定地令人生懼的長刀,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往下一垂,似乎那個花籃重的無以復加!

    刀勢一頓,持刀的苦修士暴喝一聲,雙臂真氣狂出。如挑大東山一般悍勇破天挑起!

    ……

    ……

    嘩啦啦一聲響,花籃終于是抗不住雙方這等驚人真氣地抵抗。被刀尖一挑,整個就散了架,葛藤編成的花籃在那一個仿佛停頓下來的時光中,被絲絲抽離,根根碎裂,化作無數殘片迸射而出,擊打在地面上啪啪作響。

    而籃中的絹花卻被勁風一激,飄飄揚揚地飛了起來,打扮著已經有如修羅殺場的長街。

    花瓣雨之中,那位穿著花布棉的姑娘家,就像是一陣風般,沿著那柄顫抖的長刀,輕輕柔柔地攻向那名苦修士。

    苦修士出掌,掌風如刀,卻阻不住對方那飄搖的身影。

    片刻之後,那雙溫柔地手掌輕輕一拍刀柄,再彈指而出,直刺苦修士巨掌邊緣。

    苦修士怪叫一聲,被燒傷後地臉頰露出一絲真氣激蕩而形成的怪異紅色,整個人像是一頭大鳥一般往後退去。

    一個照面,這位殺神般的苦修士就被擊退。

    此時漫天花雨還在下著,與甦州城上方青夜明月一襯,顯得格外清美。

    花瓣紛紛落下,海棠姑娘滿臉平靜站在花瓣雨中,並沒有追擊,只是略帶一絲憂愁地看著對面那位苦修士。

    村姑,偶爾也有最美麗的一瞬間。

    ……

    ……

    “慶廟二祭祀,為何你在這里。”海棠滿臉憂愁說道。

    那名苦修士望著她,認出了她的身份,厲聲尖喝道︰“海棠朵朵!你為什麼在這里?”

    海棠微微低頭,輕聲說道︰“我和範閑在一起。”

    苦修士一怔,似乎沒有想到以海棠天一道傳人,北齊聖女地身份,竟然會將這個理由如此輕易地說出口。

    “今日我要殺人,你莫阻我。”苦修士望著她冷冷說道。

    海棠微微皺眉,看著江南居石階上下,長街中央那些死去的人們,那些破離地殘肢,那些刺鼻的血水,輕聲說道︰“今夜你殺的人已經夠多了,不要殺了。”

    不是請求,也不是勸說。範閑既然不放心夏棲飛這邊,臨時起意讓海棠過來看一眼,這就代表著對海棠的絕對信任。而海棠在這里,除了那傳說中的四位老不死外,只要她說不要殺人,就沒有人再能殺人。

    苦修士雖然被燒的不輕,但面上依然能看到那一絲堅毅之色,他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海棠一眼,然後轉身,離開。

    離開不需要道路,這名苦修士很直接地撞破了街旁的一道院牆,轟隆聲中,牆上破出了一個大洞,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這個洞中。

    漫天花雨落下,海棠默然,然後輕身一飄,到了院牆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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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曉不因鐘鼓動
    海棠掠入街旁的院落,輕輕捋了捋鬢角的發絲,看著那名果然沒有離開的苦修士。

    能住在這條大街兩旁的人,自然是非富則貴,一番侵擾之後,這家的主人早已醒了,躲的遠遠的,不敢點燈。此時大街對面酒樓的燈光,順著牆上的那個大洞映了過來,照在院中,也照在此人受傷後顯得格外可怖的臉上。]

    海棠看著他,微帶憂愁問道︰“這是為什麼呢?”

    苦修士只是平靜地望著她,沒有回話。

    海棠並不著急,雖然遠方已經隱隱傳來甦州府官差們鐵鏈大動的聲音。

    這個天下的苦修士並不多,慶廟大祭祀為首的苦修士們,一貫都在各地傳道,這些苦修士們默頌經文妙義,體行善舉,從來不是以武力著稱的勢力。

    但是這幾十年間,慶廟也出了一位異類,就是三石大師,此人天生神力,一身內外功夫都修到了頂端,加之性情暴戾,嫉惡如仇,不過由于祭祀身份,所以極少有人見過他出手,也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真實面目與實力,當然,這也是因為往年前慶廟大祭祀一直以經文勸諭,看管的緊的緣故,不然這位三石大師,早已成為了天下間最出名的人物。

    因為慶廟與北齊天一道畢竟都是供奉神廟地所在,算得上是一脈相傳。所以海棠往年也曾經見過對方一面。她心里清楚。面前這位苦修士,這位慶廟地二祭祀,這位傳說中的三石大師,純以身份論,是極為尊貴的人物,以心性修為論,如今也不是個噬血之人,所以她最為不解的是。為什麼……一向不干世事的祭祀,今天也會加入到內庫或者說朝局的斗爭之中。

    “君山會……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組織呢?”海棠微微蹙眉說道。像是自言自語。

    二祭祀冷漠地看著她,說道︰“不要費心思去想這些問題了,不錯,我如今就是君山會的一員,君山會,本來就是一個松散地聯合體。或許這個組織本來就沒有具體的目標,而一旦大家找到了某種目標,就會往著那個目標一同前進。”

    海棠輕聲問道︰“那您地目標是什麼?”

    “殺死夏棲飛。”二祭祀冷漠說道。

    海棠微微一笑說道︰“只不過是些商人間的爭執,怎麼會引得您出手?”

    她平靜問道︰“夏棲飛今日已在內庫奪標,您選擇在大街之中狙殺,難道不怕南慶朝廷震怒?”

    二祭祀面無表情說道︰“殺死夏棲飛。只是為了讓內庫的事情回歸到我們想要的路線中。”

    海棠微微一怔,大感不解道︰“這句話不足以說服我……我了解您以及大祭祀,您不是一個貪圖名利富貴的人。”

    二祭祀沉默了下來。

    海棠又輕聲說道︰“明家也沒有資格能請動您。”

    二祭祀緩緩抬頭︰“先前說過,這只是一種松散的合作,只不過我地目標與明家的目標恰好統一在了一起。”

    “您想對付範閑?”海棠的眉毛皺了起來。

    二祭祀冷漠地搖了搖頭。

    海棠在心里嘆息了一聲。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對方的身份特殊。既然是不可能被人指使,又要在內庫招標一事中橫插一手,那自然是因為京都里的問題,二祭祀地目標既然不是範閑,那麼此事的源頭就隱然呼之欲出了。

    海棠搖頭說道︰“真的很難令人相信,慶廟的祭祀,居然會暗中對抗慶國皇帝……”

    二祭祀的臉上已經被燙出了無數細泡,黑灰一片里夾著血絲,看著恐怖無比,眼簾中地瞳仁兒泛白,幽幽說道︰“聖女聰慧,欽差大人領了聖命前來整治內庫,我所想,就是要讓這所謂聖命永遠無法執行下去。”

    海棠默然,看來南慶朝廷內部已經開始出現了一股暗流,暗流所向,自然就是那位端坐于龍椅之上的男子,而範閑做為那名男子如今最寵信地權臣,不出意外,會站在鋒頭之上,面臨著極大的凶險。

    而二祭祀之所以肯當著海棠的面,說出這麼多的秘辛,原因自然是因為海棠北齊人的身份,慶廟與天一道之間的親近。

    二祭祀心里明白,就算海棠與範閑走的再近些,但身為北齊人,知道南慶內部有人準備對皇帝不利,就一定會保持相當聰明的沉默。

    海棠沉默半晌之後,忽然開口說道︰“大師,與虎謀皮,殊為不智。”

    松散的君山會,因為那個十分恐怖的原因而要走的更緊密一些,這樣的大事,一定會有人領頭,以海棠的分析,領頭之人或許就是一直沒有什麼厲害表現出來,卻讓範閑一直小心提防著的長公主……

    二祭祀冷漠說道︰“花眼中,蟲是虎,竹眼中,火是虎,河眼中,日是虎……我眼中,陛下是虎。”

    海棠皺眉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什麼樣的事情,會讓這位慶廟的二祭祀毅然決然地投入這個渾雜髒亂的人世間?讓一貫慈悲憐惜世人的苦修士變成了一個刀斬人首的修羅魔鬼?

    二祭祀那雙恐怖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黯然與追憶之色,片刻後溫柔說道︰“師兄去了。”

    海棠微微一怔,慶廟大祭祀去世的消息,在幾個月前就已經傳遍了天下,但當時慶國朝廷發的明旨說地是大祭祀常年在南方傳道。久入惡瘴。積勞成疾,所以回京不久便病逝于床……而此時听二祭祀如此說,海棠自然明白,內情肯定不是這般簡單,說不定慶廟大祭祀地死,與慶國皇帝有莫大的干系。

    她雙手合什,行了一禮,知道這話不能再問下去。對方已經給夠了提示,也不會再說什麼。

    “先前您為何不阻止我點破您的身份?”海棠沉默說道︰“今番大街殺人。難道您就不擔心打草驚蛇,被慶國皇帝察覺到了些許蛛絲馬跡?”

    慶廟二祭祀面無表情地豎起了三根手指︰“山有三石,一名明,一名正,一名棄。”

    “三石自幼異于常人,被村人逐于荒野。若非師兄故,早已葬身野狗腹中。”慶廟二祭祀聲若洪鐘,須發皆飄,不怒而威︰“世人奪我師兄命,我當亂世人心,以明技殺人。以正聲欺人,以己身為棄子,殺一亂君而安天下萬民。”

    海棠听明白了這句話的前兩個意思,最後一個意思還是不甚了了,但心中依然涌起無數復雜的情緒。慶國朝廷內部雖然已有分裂之跡,但觀慶國皇帝對于七路總督以及軍方的強力控制。就知道慶國的統治本身,並沒有出現根骨上的問題。

    三石大師今夜臨街殺人,不外乎就是以明技正聲,向世人宣告,慶廟地祭祀,與朝廷,已經不是一路上的伙伴——雖然二祭祀並不足以代表整個慶廟與天下間地信徒苦修士,但這種表態,依然有著極強大的象征意義。

    至于最後那個棄字,海棠也終于想明白了,三石大師心里也清楚,君山會的幕後主使者,比慶國皇帝也好不到哪里去,今日行事,一方面是借狙殺夏棲飛,破壞慶國皇帝的施政大舉,二也是……毅然決然地棄了自己。

    或許這位二祭祀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在失去了大祭祀的教誨與約束之後,三石大師又沒有辦法殺死皇帝,而且……慶廟祭祀根本不想因為復仇一事,而讓天下黎民受苦。

    對于三石大師來說,江南水寨眾人,本身就是滿身血污的歹徒,殺便殺了,沒有絲毫憐惜之心。可是內心強烈地復仇欲望,與對局勢的判斷,與對天下黎民的擔憂,讓這位三石大師陷入一種精神的沖突之中,所以他才會將這些事情講給海棠听,同時告訴她……自己只是心甘情願當一個棄子。

    “我回京都殺人,轉告苦荷國師,我今天所說的話。”

    三石大師沉默著,與壯闊身材極為不諧的憂郁著,轉身離開已經破開一個大洞地院落。

    海棠安靜地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動作,心里想著慶廟的二祭祀就這樣輕易地舍棄了自己,君山會卻一定還有後續的動作,卻不知道會針對遠在江南的範閑,還是直接針對安坐京都的慶國皇帝。

    看來這個天底下,有很多人,都不希望那名慶國皇帝過地舒服。

    大齊應該如何應對?

    ————————————————

    “三石?棄子?”範閑看著海棠,似笑非笑,眼眸子里卻跳躍著陰火,“我听不懂你們這些人陰陽怪氣的對話,我只知道……如果他真地是想舍棄自己,這時候就應該直接殺入皇城正門,與大殿下領軍的禁軍,與宮里的洪公公大殺一場,而不是跑到甦州城里,來壞我的事!殺我的人!”

    最後兩句話的聲音高了起來,語氣十分嚴厲。

    “至于棄之一字。”海棠望著他平靜說道︰“君山會肯定不希望二祭祀這麼早就暴露了身份,今天如果不是我在那處,大概也沒有人有機會說出這個秘密。”

    這句話里含的意思很清楚,敵人們的估算出了問題,二祭祀殺人未果,于是干脆將棄就棄,將一切問題都在海棠的面前挑明了,以自己去吸引慶國皇帝的注意力,而隱去君山會其余的存在。

    範閑冷笑道︰“這位二祭祀未免也將自己看的太重要了……陛下這個人或許什麼都沒有,就是那份不知道從哪里來的自信。卻是比所有人都強烈些。如果我是你。我怎舍容那個光頭就這麼安生地走了?只是說幾句油鹽不加地淡話,便說服你不理不問,這位二祭祀看來還真有當說客地本事。”

    這話看似尋常,其實卻內含誅心之議,範閑在憤怒之余,很直接地表明,二祭祀與海棠的對話當中,有一部分海棠並沒有直接說出來。畢竟這是慶國內政,海棠身為北齊人。為了自己國家的利益做出什麼事情來,誰也說不準。

    海棠也不生氣,輕聲解釋道︰“君山會肯定是要保明家的,而那位老太君也中了你的激將之計,請人來殺夏棲飛……這不都是你的意料中事?為什麼還會如此生氣?”

    範閑一窒,沒有料到海棠竟然如此不留情面地將自己陰險心思全展露了出來。皺了皺眉頭,說道︰“不錯,我是想逼著明家出手,不過我沒有想到,明家居然能請的動如此高手……看來,我還是小看了所謂君山會。”

    今夜江南居之前死傷慘重。夏棲飛帶入甦州城的江南水寨好漢,被那一把厲刀殺死了八九成,而監察院為了保住夏棲飛地性命,也付出了極慘重的代價,六處七名刺客死了一人。此時還有四人陷入昏迷之中,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

    自從範閑接手監察院之後。這是監察院損失最大地一次行動,由不得他不自責憤怒起來,明明事情都是自己計算中的事情,可惜最由于低估了對方的實力,而導致了這樣的局面。

    而最讓範閑生氣的是……在計劃之中,一旦逼得明家出手,自己就可以借機大勢出擊,但所有的這一切,都毀在了長街之上,海棠地那聲喊之中。

    二祭祀?

    慶廟二祭祀,頂多會與皇室打打交道,範閑如果想借這件事情查到明家身上,根本沒有那個可能性,就算用監察院最拿手的陰穢手段進行栽贓,也根本不可能說服朝廷以及京都中的朝官們。

    沒有人相信,一個江南富族明家,就可以驅使慶廟二祭祀來充當殺手。

    這個事實,讓範閑產生了某種荒唐的挫敗感。以往面對的敵人,就算不是對方做的事情,自己也可以栽贓讓對方承認,如今明明是對方做地事情,自己正大光明地去追查,卻沒有人會相信!

    他無奈地搖搖頭,揮手說道︰“朵朵你先去睡吧,先前我心情不好,說話沖了些,你莫要太在意。”

    海棠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皺眉問道︰“今天晚上?”

    範閑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中那股灼熱的感覺,面上重新浮現起溫柔的笑容,輕聲說道︰“很晚了,什麼事情都明天再說。”

    為了今天晚上,範閑已經準備了許久,在此時卻要突然放棄,誰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麼。

    海棠有些訥悶地離開了書房。

    範閑一人靜靜地坐在書桌前,略想了一想,便開始提筆在紙上寫了起來,他必須把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向京都的皇帝陛下做一個匯報,其實在他地心里,並不以為二祭祀的出現是一個多麼了不起地事情,但身為臣子,哪怕同樣是不懷好心地臣子,也要在適當的時候,表現出某種因為關心而惶恐焦慮的態度。

    寫完了密信,他忍不住又拿起了旁邊的一封信。

    信上的字跡十分干癟難看,正是那位叫做陳萍萍的老人手書。

    信中陳萍萍沒有說任何有關朝局以至官場的叮囑,只是講了一個小故事,一個烏鴉喝水的故事,告誡不在身邊的範閑,不論是什麼事情,做起來都不能著急,越是心急,有時候反而就越沒有水喝。

    往瓶子里扔石頭?

    這是一個欲奪之,必先予之的游戲。

    範閑看著這封信,眉頭皺了起來,今天在內庫大宅院里,明青達給他留下的印象就極為深刻,那位明家老夫子處亂不驚的本事,實在是很值得學習。

    相較而言,被自己成功地撩動了情緒,便暗中通知君山會當街殺人的明老太君,似乎就有些不足為患了。

    只是明家如今還是那位老太君掌權。這個事實。讓範閑地心里輕松了少許。

    動手地是二祭祀,此事牽連甚大,今夜不適合馬上動手,範閑想了想,決定將日子往後押幾天,夏棲飛命大沒有死,明天內庫的開標依然要繼續,生活也要繼續。日子也要繼續。

    等一切平靜之後,等石頭塞到瓶頸的時候。自己再開始喝水吧。

    ……

    ……

    “出門。”他從思思手中接過一件大氅,說道。

    思思詫異地看了他兩眼,心想這時候已經快子時了,出門到哪里去?但心里清楚,少爺這時候急著出門,一定是有大事。所以也沒有再問。

    範閑披著鶴氅,急匆匆地往明園前門走去,一路走,一路對身邊的下屬說道︰“事情鬧大了,馬上發一級院令,在東南一路嚴加搜索那位二祭祀的下落。”

    下屬皺眉應道︰“大人。慶廟向來歸宮中管理,咱們也便插手吧。”

    範閑微怒,斥道︰“都殺到我們頭上來了,我還不能殺他?”

    那名下屬趕緊住嘴,發下了命令。

    其實範閑這句話里也存了別的心思。海棠先前說過,那名二祭祀看模樣是準備往京都效荊軻一刺。範閑卻是讓監察院在東南一路查緝。

    影子不在甦州,監察院目前的人手根本不可能留下那名三石大師,範閑此舉,不外乎是做個姿態,一來又避免了自己的手下與這個高手再次相逢受到大地折損,二來又可以……放二祭祀入京。

    明明二祭祀入京是準備玩屠龍,範閑卻做這等安排,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走到正門之外,虎衛高達替他掀起了車簾,範閑一只腳踩在馬車上,停住了身形,似乎在想什麼,片刻後回身說道︰“今天晚上備在外面的人手都喊回來。”

    那名監察官員微愕,心想難道今天晚上地計劃取消?以他對提司大人的了解,如果他的屬下吃了虧,他絕對會馬上報復回來……難道提司大人忽然轉了性子?

    不理會屬下的驚愕,範閑鑽進了馬車。

    馬車輪輾壓在甦州城的青石道路上,發出得得的聲音。此時夜早已深了,街上根本沒有行人,只有那些得知今夜發生了事情地甦州府衙役們,滿臉睡眼惺松地四處瞥著,不過他們還算好,至少比江南居街前的兄弟們輕松些,听說那里的弟兄今天晚上抬死尸、揀斷肢,已經有好幾位惡心地吐了出來。

    範閑半倚在椅背上,雙手輕輕拈著自己的眉心,強行驅除自己腦中的疲憊與心中時刻準備跳將出來砍殺一陣的強烈沖動,任由馬車帶著自己,在安靜地甦州夜街上行走。

    馬車之旁是幾名虎衛,今天夏棲飛遇刺,範閑出行的保安工作也加強了不少。

    沒有過多久,馬車便來到了江南總督府的側門前,也來不及遞什麼名貼,範閑很直接地用自己的臉當了通行證,一路往總督府里鑽,在總督府管家下人們滿臉不解的拱衛下,直接來到了總督府待密客用地後園花廳。

    茶端上來還沒有喝兩口,管家口中說早已睡了的江南總督薛清便趕了過來。

    範閑抬頭,看著薛清地打扮,一怔之後笑了起來,這位總督大人衣服穿的整整齊齊,哪像是剛從床上被自己鬧起來的模樣,看來今天晚上,甦州城里的官員沒幾個人能睡的好。

    薛清見他笑,也忍不住笑了,揮手讓所有的人都退了下去,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很直接地問道︰“欽差大人連夜前來,有何貴干?”

    範閑回答的更直接,豎起一根手指說道︰“今天晚上,有人要殺我的人,所以我準備殺人。”

    江南總督微怔,陷入了沉默之中,他當然清楚今天晚上甦州城里發生了什麼事情,也料到一向陰狠護短的範閑,肯定會對明家下手,只是……沒有想到對方會在事前來通知自己,這種姿態,讓薛清感到一絲舒服。

    薛清沉忖片刻後,和聲說道︰“本官能理解欽差大人此時心情。”

    這話說了等于沒說,理解當然不代表支持。範閑也明白這一點,明家畢竟是江南望族,族中子弟以數萬計,在朝野之中的助力更是不知凡幾,明家的手腳早已深深地植入了江南百姓的生活中間,如果範閑想要動用監察院的武力,對明家進行簡單粗暴的欺壓,那一定會引起無數的反彈,江南的局勢說不定會因此形成大的動蕩。

    江南不能亂,一旦亂了,身為江南總督的薛清自然首當其沖,他根本無法向朝廷和陛下交待,所以當著範閑的面,他只能說理解,而不肯說出其他的東西。

    而且對于範閑來說,黑騎仍在江北之地,不到最後一步,他是斷不敢冒著皇帝猜忌,群臣大嘩的風險調兵入甦州。所以此時他手頭可以利用的力量其實並不太多,要對付明家這種角色,他很需要江南總督薛清的幫助,至少是默許,這就是為什麼他要連夜趕來總督府的原因。

    知道薛清在擔心什麼,範閑微笑說道︰“總督大人放心,本官雖有些豪放之氣,但做起事來,也是會講規矩的。”

    薛清心頭稍安,他本不是長公主那邊的人,所以對于監察院與皇子的斗爭願意置身事外,而今夜明家竟然派人在江南居之前暗殺壓標商人……雖然誰都知道那個商人其實是水匪……但這個事實,依然讓這位封疆大吏感到了憤怒。

    商,便要有商的本份與界限,明家今夜,已經越了線了。

    更何況殺人所在的江南居,可是總督大人的產業。

    “內庫十六標全部定下之前,本官不會動手。”範閑望著薛清的眼楮,和聲說道︰“後天之後,我會讓明家為此事付出應有的代價。”

    “讓他們受些教訓就成了。”薛清嘆息著,像一個悲天憫人的苦修士。

    範閑微笑著,心里明白這位總督大人依然是不願意事情鬧的太大,而自己本來也就沒有奢望,幾天之內就將延綿百年的大族敲的風吹雨打去,說道︰“大人放心,自有分寸。”

    “證據,關鍵是證據。”薛清看著面前這位年輕的欽差大人,忍不住開口提醒道,這件事情並不是簡單的官商爭斗,而是朝廷勢力間的爭斗,如果不能拿到實證,想削明家的血肉,極容易被京都內的某些人抓住範閑的把柄。

    “生活中,從來不缺少證據。”範閑安靜說道︰“只是缺乏發現證據的眼楮,監察院的眼楮很亮。”

    這兩位江南一地權力最大的官員,又密談了許久,二人倦意難掩之時,範閑才告辭而去。如今的江南局勢愈發地渾濁起來,就像這黎明前的黑暗一般,一眼望去,漆黑不知深淵之底。

    範閑靠在車椅背上沉沉睡去,渾然不覺車外的天色已經漸漸亮了起來,甦州城的清晨未有鐘鼓鳴起,春曉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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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一十五章 膝下並無黃金重

    雖然在這個夜裡,有很多人沒有睡好覺,有很多人在忙碌著,甚至有些人是整夜都沒有入睡,而且蘇州城裡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但是內庫新春招標的第二日還是如期到來了。

    這是規矩,這是朝廷往日的規矩。

    所以就算黃公公與郭錚以蘇州城禁嚴以及夏棲飛遇刺為由,要求轉運司將招標的日期往後推遲幾天,范閒依然斬釘截鐵,無比強悍地要求招標必須準時開始,一刻都不准推遲。

    明家已經爭取到了一晚上的時間,如果再給他們多些反應的時間,誰知道還會發生什麼?

    范閒揉著發酸的眉心,強行掩去面上的倦容,看著魚貫而入的商人們。他發現這些江南巨商的表情雖然依然平靜,但眸子裡還是藏著股奇怪的情緒,看來昨天晚上夏棲飛遇刺的事情,也給他們帶去了極大的困擾。范閒只是暫時無法判斷出,這種變化對於自己的計劃是好還是……壞。

    明家父子是倒數第二批走入內庫大宅院的人,身後跟著族中的長隨與帳房先生,滿臉溫和地四處行禮,官員與商人們稍一敷衍便移開了眼光,誰也不敢當著范閒的面,再和明家表現的太過親熱。

    當明家父子在正堂前行禮的時候,黃公公與郭錚溫言相待。很明顯是在表示對對方地支持。范閒冷眼看著,笑著點了點頭,便揮手讓對方入座——明青達地眼神很奇怪,顯得很鎮定,看來對方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並不怎麼害怕自己會對昨夜夏棲飛遇刺一事所進行的報復。

    在大門關閉之前,江南水寨的人也到了。

    夏棲飛的身後,除了范閒派過去的那幾名戶部老官之外。貼身的護衛就只剩下了三個,其餘的兄弟已經葬身在昨夜的長街之上。

    今日地夏棲飛臉色慘白。看來受的重傷根本沒有辦法恢復,只是今天事關重大,所以他強撐著也要過來。

    與身上地繃帶相比,他額上的白帶顯得格外刺眼與雪亮,他後方的下屬頭上也帶著白色的布帶,在這春季之中。散著股冰雪般的寒意。

    帶孝入內庫門,幾十年來,這是頭一遭。

    宅院內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在這樣一群帶著孝,渾身挾著殺氣地乙四房強盜身上,以嶺南熊家。泉州孫家為首的商人們行出房間,與夏棲飛見禮,輕聲安慰。

    夏棲飛在下屬們的攙扶下,緩緩走到正堂之前,看也沒有看一眼第一間房內的明家父子二人。輕聲開口說道:「夏某還是來了。」

    洪公公與郭錚的臉色有些奇怪。

    范閒的眼角抽搐了一下,馬上回復了平常。平靜一攤右手,沉穩而堅定說道:「只要你來,這裡就有你地位置。」

    所有人都聽明白了范閒這句話的意思,而黃公公與郭錚卻根本不可能由這句話指摘范閒什麼,今天江南總督薛清稱病而不至,如今大宅院之中,便是范閒官位最高,明擺著薛清是讓范閒放手做事。

    但是明家的靠山們也不會眼看著整個局面被范閒掌握住,黃公公略一沉呤後說道:「夏先生,聽聞昨夜蘇州城裡江湖廝殺又起,貴屬折損不少……不過,這戴孝入院,於禮不合啊。」

    夏棲飛的出身畢竟不光彩,所以明家那位老太君才敢請君山會的高手來進行狙殺地工作,畢竟如果能夠將夏棲飛殺死了,可以解決太多問題,而且事後也可以推到江湖亂鬥之中。

    黃公公此時這般說法,不外乎就是想坐實這一點。

    范閒卻根本不屑再與對方計較這些名義上的東西,倒是聽著黃公公說戴孝入院,於禮不合八字後,怒火漸起,雙眼微瞇,輕聲說道:「黃公公,不要逼本官發火。」

    這句話說地雖輕,但聲音卻像是從冰山的縫隙中刮出來,從地底的深淵裡竄出來……那般冰冷陰寒,令聞者不寒而慄。

    不要逼本官發火!

    這句話鑽進了黃公公的耳朵裡,讓這老太監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趕緊住了嘴——不和這個天殺的娘們兒少年賭氣,就讓他去吧,反正明家已經準備了一夜,呆會兒只要自己盯著就不會出問題,如果這時候讓范閒藉機發起飆來,誰能攔得住他?壞了大事可不好。

    一旁正要開口的郭錚也是心頭一寒,趕緊將準備說的話噎了回去,昨天夜裡他們都以為范閒會在震怒之餘,莽撞出手,所以彼此都已經寫好了奏章,做好了準備,就準備抓住范閒這個把柄……沒料到范閒反而是一直保持著平靜,讓他與黃公公好生失望之餘,也都清楚,范閒心裡那股邪火一直憋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發出來。

    一想到倒在范閒手下的尚書大臣們,郭錚也退了回去,長公主要保的是明家的份額,又不是明家的面子。

    ……

    ……

    又是一聲炮響,內庫大宅院外的紙屑亂飛,煙氣漸彌。

    范閒瞇著眼,看著這幕有些熟悉的場景,不知怎的卻想到了去年,在離開北齊上京的那一天,聞知莊墨韓死訊的那一刻,那一天,上京城門外給自己送行的鞭炮,也像是在給莊大家送行。

    今天的鞭炮是在給昨天晚上死的那些人送行?

    夏棲飛帶著屬下沉默地走回了乙四房,將自己頭上繫著的白帶取了下來。仔細地鋪在桌上。筆直一條,身後地兄弟們也隨著大哥將白帶取下,鋪直,一道一道,剛勁有力。

    范閒地眉頭有些難以察覺地皺了皺眉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內庫負責唱禮的官員,再一次站到了石階之上,內庫第二日的開標。正式開始。

    昨天一共出了五標,內庫一共十六標。除了最後的兩分捆綁八標之外,還剩下三標,放在最開始唱出。

    明家依然按照江南商人們之間的約定沒有喊價,反而是夏棲飛似乎沒有受到昨天晚上事情的干擾,很沉穩地開始出價,奪取了其中一標

    而其餘兩標被嶺南熊家與杭州陳家得了,這大概都是昨天夜裡在江南居上商量好了的事情。

    夏棲飛奪的那標,依然是行北地路線,范閒拿到花廳的報價之後,確認夏棲飛得了此標,忍不住暗暗點了點頭。夏棲飛沒有意氣用事,這點讓他很欣賞。

    這三標競價,進行地是平淡無奇,價錢也與往年基本相當,沒有什麼令人吃驚的地方。但場間所有的商人官員們都沒有大的反應,因為誰都知道。今天的重場戲在後面,就在明家勢在必得的後八標中。

    ……

    ……

    「行東南路兼海路二坊貨物,共四標,開始出書,價高者……得……」

    內庫轉運司官員站在石階之上,面無表情地喊著,這句話他不知道已經喊了多少年,每年這句話喊出來之後,就只有明家會應標,沒有人會與明家去搶,所以喊起來是覺得寡然無味,意興索然。

    但,今年不一樣。

    唱禮聲落,第一個推開門,遞出牛皮紙封地,正是乙四房!

    宅院裡嗡的一聲響起了無數議論聲,夏棲飛,這位傳聞中明家棄了的七少爺,終於開始對明家出手了。

    甲一房裡的明青達面色不變,似乎早已料到了這個局面,以往這些年中,因為自家的實力雄厚,加上長公主在後審看著,江南商人們沒有誰敢與自己叫價,所以明家在後八標裡和崔家在前六標中一樣,都是唱獨角戲。

    這種戲碼唱久了,終會感到厭倦,今日終於有了一個人來和明家爭上一番,明青達在微感警懼之餘,也有了一絲興奮。

    他微笑著對身邊的兒子說道:「多二,壓下他。」

    明蘭石大驚失色,父親地意思是說第一輪叫價,就比去年的定標價多出二成?那如果呆會兒第二輪夏棲飛真的有足夠的銀子,繼續跟下去,自己這邊怎麼頂得住?

    明青達端起身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緩緩說道:「多出地兩成,壓的不是夏棲飛,是別人。」

    明蘭石大惑不解,心想今天地內庫宅院之中,除了有欽差大人撐腰的夏棲飛,還有誰敢和自家爭這兩大標?在這位明家少爺的心裡,仍然堅定地認為,夏棲飛的底氣,來自於范閒私自從戶部調動的銀子,而其餘的人,根本沒有這個實力。

    明青達沒有說什麼,心裡卻明鏡似的,范閒昨天讓夏棲飛四處掃貨,這就是想讓江南其餘的商人們變成一頭餓狼,而一匹餓了的狼,誰的肉都敢啃上兩口。

    ……

    ……

    當兩封牛皮紙封遞入花廳之中,所有關注著此事的商人官員們都將屁股落回了座位上,吐出了一口濁氣,知道好戲正式上演了。

    但似乎有很多人沒有猜到這齣戲的走向。

    乙一號房的房門也被緩緩推開了,遞出了一封牛皮紙封到門前官員的手中。

    泉州孫家!

    舉院大嘩,誰也沒有想到泉州孫家居然會在兩虎相爭的時候,來搶這杯燙手的羹!

    「孫家!」明蘭石震驚望著父親說道:「他們家哪兒來的這麼多銀子?」

    明青達面色不變,說道:「孫家一家不夠,難道幾家還湊不出來?你難道不覺得熊百齡這老貨今天變得安靜了太多?還有那幾個一直盯著咱們這邊看的家族,如果不是心裡有鬼。看這麼久做什麼?老夫臉上又沒有長花兒!」

    正堂之上。那三把太師椅裡坐著地官員心裡也各有心思,范閒是早料到這個發展,所以並不怎麼吃驚,而黃公公與郭錚卻是咬牙切齒,心想那個泉州孫家膽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在這個時候出來搗亂!

    在所有人緊張地注視之中,第一輪叫價地結果出來了。范閒拿著花廳那邊的報價對照單子,不由在心裡歎息了一聲。暗道明家能夠在江南盤崌這麼多年,不是沒有道理的事情。

    在范閒的計劃中。後四標才是自己與明家拚命沖價的時刻,因為從北齊方面挪過來的銀子,數目雖然巨大,但是周轉需要太長的路線,終究還是有上限,而且夏棲飛連奪五標之後。也付出了一筆極大數量的定銀。

    如果可以毫無限度地進行假沖,夏棲飛完全可以空口叫價,讓明家接連吐血。問題在於,范閒一直看不明白明青達這個人,這位明家名義上地主人,似乎不僅僅是名義上這般簡單。范閒無法判斷出。如果自己真的進行假沖,明青達會不會不顧長公主地嚴令,大智斬手!

    以范閒目前手中所掌握的銀兩,如果用來沖價,只有把握在第二個四連標中將明家沖的受重傷。

    萬一明家真地在第三輪中玩個狠的絕的。放手不要這四連標……夏棲飛將價沖的太高,只可能有兩種結局。一種根本拿不出四成地定銀,一種就是成功地奪得前一個四連標後,再無餘力,眼睜睜看著明家不費吹灰之力,奪了後面的那個四連標。

    第二個結局不是范閒想要的。他根本沒有辦法控制往東夷城的輸貨線路,所以在明家看來是必不可少的四連標,對於他來說是雞肋。他根本不想夏棲飛真的奪了這個標,但是如果眼睜睜看著明家如此輕鬆地奪了後面地四連標,范閒……也嚥不下這口氣。

    至於第一個可能……如果真的爆了價,在黃公公與郭錚的虎視眈眈之下,在這麼多人的眼光注視之中,內庫之事,就真的要前功盡棄,而夏棲飛只怕也沒有活路。

    ……

    ……

    綜上所述,在范閒事先擬定地計劃中,這第一個四連標,是準備讓泉州孫家出來放炮,而夏棲飛的叫價,只是虛幌一槍,並不打算去搏命。

    但看著花廳遞來地報價單,范閒就知道明家那位老爺子早就已經猜到了自己的安排,所以第一輪的叫價竟然就到了那般恐怖的一個數目!

    孫家今天敢出手,就是因為昨天夜裡自己通過史闡立傳遞過去的信息。

    但面對著明家這般東山壓頂似的攻勢,再聯想到昨天夜裡明家悍然派人刺殺夏棲飛,文武之火相攻……范閒開始擔

    心,孫家或許會被這一輪叫價給嚇的不敢再加價。

    事態的發展,果然往范閒不願意看到的局面滑去,當唱禮的官員喊出明家高達三百八十萬兩白銀的報價後,滿院大嘩。

    而乙一號的房門,從那以後再也沒有開過,孫家果然被嚇住了。

    范閒微瞇著眼,看著甲一號房裡的明家爺倆,開始盤算在昨天夜裡的刺殺事件中,這爺倆是不是真的如監察院調查所得,並沒有怎麼參與,主事的純粹就是明老太君。

    刺殺夏棲飛,看似莽撞,但和今天的兇猛報價搭配起來,卻能為明家嚇退不少想趁亂火中取粟的敵人。

    如果明青達真是一位這般會借勢、連自己的母親都要利用之人,范閒覺得有必要重新審視一下對方。第一輪報價一出,黃公公與郭錚捋鬚而笑,只是黃公公的下頜下並沒有什麼鬍子,所以顯得有些滑稽,但至少可以看出,這二人對於明家的出手以及眾人的反應相當滿意。

    乙四號房裡平靜著,隔著窗欞,夏棲飛用徵詢的眼神看了范閒一眼。

    范閒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用雙手的掌心抹平了額角的飛發,這個暗號的意思是讓夏棲飛徐徐圖之,既然孫家退出。夏棲飛一定要繼續出價。只是這出價的分寸要掌握地好。

    既要讓明家痛,又不能太狠,還得讓對方很滿意地接手這前四連標,而不會忽然腦子進水放棄,把這四連標扔給自己。

    這是一個很困難地局面,就算夏棲飛身後有幾名戶部老官幫忙,也很難處理地滴水不漏。

    唱禮的官員再次站到了石階之上,如是者兩番。人們期待中的明家老大與老七的家族大惡鬥並沒有發生,乙四房的強盜完全喪失了昨天的兇猛。極為謹慎小心地出價。

    不過雖然是謹慎小心,這第一個四連標的價格,依然被緩慢抬到了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

    這固然是因為明家第一輪叫價比去年奪標價就高出兩成地原因,另一個原因也在於乙四房像牛皮糖一樣纏出對方。

    最後叫價成功的……果然還是明家,這個結果和這麼多年來都是一樣,只是標出地價。卻和往年有了太大的變化。

    五百一十二萬兩!

    所有人都張大了嘴,聽著這個標價,心想內庫的叫價規矩如果是五輪,只怕乙四房的夏棲飛和甲一房的明青達會將這個價錢抬到去年標價的兩倍去!

    這個價錢著實已經高地有些離譜了。

    但范閒清楚,這只能說明前些年,內庫在長公主的操持下。行銷權的價錢低的有些離譜,這個價錢,明家不會虧本,說不定還有得大賺——當然,這必須得是明家依然敢做海盜生意。在范閒的眼皮子底下依然敢往東夷城走私。

    所以范閒笑了,很滿意於這個結果。明家今年就等著往這標裡砸錢吧。

    「甲一房,明家,五百一十二萬兩,得!」

    一直有些打不起精神的內庫轉運司唱禮官員,此時報出內庫開門招標十幾年來,最大地一個標額,終於顯得精神了起來,報價的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得字出口即沒,毫不拖遲,顯得乾脆至極。

    不論對明家持何種態度的商人們,也感覺到了一絲興奮,為了這個數目唱起彩來。

    反而是甲一號房裡有明家父子二人,臉上卻沒有什麼喜色,尤其是明青達眉間泛著淺淺擔憂。

    他所想的,與范閒所想的都一樣,如果沒有一些見不得光地手段幫忙,這個四連標……是賠定了。

    而最關鍵的,夏棲飛那邊叫價似乎有高人相助,將分寸拿捏地極好,這一標五百一十二萬兩子,光定銀呆會兒就要留下兩百多萬兩銀子……更何況,對方真正搏命的出價肯定是在最後面。

    昨天一夜,明園連夜籌銀,六房攏共也只籌出來了六十幾萬兩,遠遠不足明老太君定下的一百三十五萬兩的份額,而這個四連標已經超出了明青達的心理預算太多,後面該怎麼辦?

    太平錢莊的供銀還有一半剩餘,可誰也不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事情。明青達的雙手輕輕摁在身邊的木盒子上,若有所思。

    明蘭石看了滿臉疲憊的父親一眼,心疼無比,他知道父親昨夜一夜未睡,連夜去蘇州城裡幾家大的錢莊調銀,直到凌晨,才終於拿到了放心的數目,這個盒子裡,放的便是招商錢莊十萬火急開出來的現票。

    「你說,欽差大人會不會還想要這後面的四連標呢?」明青達疲倦歎息著。

    明蘭石不知如何言語。

    日已中移,內庫招標暫告一段落,由蘇州府與轉運司的衙役們抬進了飯菜,供各位大人與商家們用膳,官家提供的飯食雖然不如這些巨富們家中的飲食精美,但這些商人們依然吃的津津有味,湊在面有頹色的泉州孫家身旁,打聽著什麼事情。

    人們都在期待著下午,那是最後的決戰,上午已經開出了五百萬兩銀子的恐怖數目,下午得炫麗到什麼程度?

    沒有人注意到明青達沉默地走上了正堂,來到了幾位大人物用飯的偏廳之中,也不怎麼避嫌,微笑說道:「見過黃公公,郭御史,老夫有些話想稟報欽差大人,還請二位大人行個方便。」

    黃公公與郭錚大怔,心想這是玩的哪一出?難道明家想當著自己的面倒向范閒?可是也不可能這麼正大光明啊……明青達久持明家,與朝中大官們來往匪淺,自有一股威嚴在胸,黃公公與郭錚對望一眼,深信其人,便含笑退了出去,留給他與范閒說話的空間。

    ……

    ……

    廳中無人,明青達有些困難地一掀前襟,跪在了范閒的面前,並沒有說話。

    范閒一手執碗,一手執筷,正在飯菜之間尋覓可口的下腹之物,眼光也沒有往那邊瞄一眼,只是說道:「後面的四連標,本官……還是要搶的。」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月明非為夜行人

    范閒的筷子在盤子裡扒拉著,揀了塊香油沁的牛肉鋪在了白米飯上,緩慢地送入唇中,細細咀嚼著,品味著,依然沒有理會跪在一旁的明青達。

    明青達不是個簡單角色,這一跪所代表的意義,也絕對不是那麼簡單。

    范閒需要時間思考。

    等他思考完了,他才輕輕放下碗筷,說道:「明老爺子,您年齡可比我要大上不少,這怎麼當得起?」

    欽差大人雙手虛扶無力,明青達卻必須站起。

    官商之間的對話開始的非常平靜與沉著,范閒望著他說道:「老爺子準備交待什麼?」

    怎樣的交待能換回范閒幾名下屬的性命?范閒怎樣才肯放過明家?明青達並不清楚,也不需要清楚,他所需要的一切一切,只是范閒能暫時放過明家,為家族以及京都方面換來必要緩衝的時間,現在局勢太不明朗,就算自己準備做根牆頭草,也得知道風從哪邊來……

    他只是乞求著自己的姿態,能夠讓欽差大人稍微鬆一鬆手,能讓欽差大人相信自己,也是有往他那邊倒去的強烈願望。

    范閒沒有等這位老謀深算的明老爺子回話,說道:「你心不誠,所以無所謂投誠。」

    明青達面色平靜,卻歎了口氣,說道:「欽差大人不能信我。」

    「非我不能信你。」范閒低下頭說道:「你自己也不能信你,你在那條船上太久了。要下來……很難。你應該很清楚這一點。如果你還是在那艘船上,船上其餘的人總會要保你平安,如果你到了本官地船上,你留在原來那艘船上地貨怎麼辦?」

    此貨自然並非彼貨,明青達心裡也清楚這一點,聽著范閒的話,知道不可能說服這位年輕的欽差大人,帶著一絲疲倦。自嘲求道:「請大人指條明路。」

    范閒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桌上那些菜饈之間,略一思考後。靜靜說道:「你有很多兄弟,最近聽說……乙四房的夏當家也是你的兄弟?」

    明青達面色不變,心裡卻開始痛苦起來,自己明家跟隨范閒的敵人已經太久,如果要讓范閒真的相信明家肯倒向自己,除非他能夠有把握將明家完全掌控在手中。而夏棲飛明顯就是范閒用來掌控明家地棋子,換了其他的任何人,范閒都不會接受這個協議。

    范閒這句話,無疑就是給出了自己地條件,只是這個條件,明青達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且不論明青達不可能放手自己的家族產業,只是想到夏棲飛冰冷的眼神,還有那衣衫下面一道一道淒慘的鞭痕,他的心就開始糾結起來。

    在目前的局勢中,進攻地是監察院。防守的是明家,而且明家步步後退。今日內庫標價大漲只是一個事件串的頭一環,後面的事情接踵而至,明家風雨飄搖矣。

    直到此時,明青達才發現,明前這位看似年輕的欽差大人,原來骨子裡竟是如此保守謹慎加厲刻陰險,面對著自己給出的如此大地誘惑,竟是毫不動心。

    直到此時,他才發現,原來範閒要的東西,遠遠比自己所能付出的更多,不止四十萬兩,不止是明家從此以後在江南的暗中配合,而是一種顯得有些狂妄、無比囂張,奢求對內庫產銷全盤的控制。

    「還請大人給條活路。」明青達苦笑說道,先前是談明路,此時便只能談活路了,「後四標再這樣下去,族中上萬子弟,還有周邊雇地無數下人,只怕明年家裡都要揭不開鍋了。」

    「明家不缺銀子。」

    范閒看著面前的明家主人,心裡對於對方越來越欣賞,明明是要脅自己地話,說的卻是如此溫和卑微,一點都不刺耳,反而透著股服貼滋潤:「呆會兒的後四標……就當你明家把前幾年吞的銀子吐回來。」

    他微微偏頭,瞇眼打量著面色有些頹敗的明青達,心裡不停猜忖著這位明家主人心中的打算,說道:「你應該知道本官的過去,過往年間你賣東西的手法,我很不欣賞。當然,本官不是不講理的土匪,只要你們做事穩妥些,本官自然也會穩妥些。」

    所謂穩妥,自然說的是昨夜之事。

    范閒拿筷尖敲了敲瓷盤之沿,發著叮噹的脆響,最後說道:「執碗要龍吐珠,下筷要鳳點頭,吃飯八成飽,吃不完自己帶走……做人做事與吃飯一樣,姿式要漂亮,要懂得分寸,這就很好了。」

    明青達知道在這位欽差大人面前不可能再獲得進展,得到了范閒最後這句話,他心裡稍微放鬆了少許,雖然不能全信,但他絕對相信,范閒並沒有逼著明家垮臺的念頭,對方始終是想將明家控制住,而不是摧毀掉。

    而要控制住龐大的明家……夏棲飛不行,母親不行,只有自己,明青達有這個自信,所以說呆會兒自己肯定會因為後四標吐血,但心裡明白,往後的日子裡,與欽差大人還有的商量。

    商人,最不怕商量,討價還價是他們的長處。

    明青達十分恭謹地對范閒再行了一禮,便退了出去。

    看著明家當代主人微微佝僂著,微現老態的背影,范閒再一次將筷子輕輕擱在了桌子上,微微瞇眼,直到此時此刻,他依然瞧不出明青達這個人的深淺。

    先前那一跪代表的含意太豐富了,認輸?求和?投誠?為昨夜之事補償?如果明家真的有意倒向自己,那麼今天內庫這種光明正大的場合。反而是最好表露心跡地地方……

    問題就在於。范閒根本不相信這位老爺子會甘心投降,自己地牌根本還沒有出盡,明家也沒有山窮水盡。習慣於站在河對岸的大樹想連根拔起,移植到河的這面來,所必須經歷的痛苦代價,應該不是此時的明家所願意付出的。

    為什麼對方

    會擺出這樣一個卑微的姿態?他的上面可還是有一位老太君在,明家要投向哪方,這種關係到全族數萬人前途地大事。明青達應該還沒有能力做出獨斷。

    而且這一跪,跪的並不隱秘。應該已經有人看到,而且馬上會傳開來。范閒地眼睛瞇得更細了,難道對方是準備打悲情牌?在這個還沒有產生阿扁這種人物的世界中,悲情或許是可行的一招,只是刻意在眾人面前跪自己一跪,這又能悲到哪裡去?

    如果換成別的官員。面對著明青達所表現出來的傾向,一定會心中暗喜,只有范閒不這般想,因為正如明青達所料,他要的東西太多,不是明家給地起的。而且他為這件事情已經準備了許久,他有底氣吃掉明家,而不是接受明家的投誠。

    既然不論什麼時候,范閒都可以吃掉明家,那他憑什麼還要與明家討價還價來獲取對方的投誠?

    非不為。非不能,實不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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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風跨門而入。吹拂走內庫大宅院間殘留的食物香氣,吹拂走猶有一絲的鞭炮火香,只有凝重地氛圍卻是始終吹拂不動,庭院間瀰漫著緊張,有若千年寒冰,有若河底巨石,春日春風難融,大江巨浪難動。

    負責唱禮的轉運司官員的嗓子已經嘶啞了起來,不是因為說的話太多,不是因為喝的水太少,只是因為緊張。

    沿著甲乙兩廊而居地各房巨商們也早已坐不住了,隔著鏤空的門欞,站在房門高檻內,緊張地盯著外面。

    下午是內庫後四標地叫價,兩輪叫價之後,沒有人再喝彩,甚至沒有人去抹額上的冷汗。上午被明家嚇退的泉州孫家,面色慘白地聽著價,雙眼無神地看著外面,被那兩家瘋子又驚嚇了一番,所有的商人們都覺得今日之行開了大眼,同時也是受了大驚。

    那是銀子,那是銀子!憑什麼甲一房的明家和乙四房的夏家,就敢那麼往外扔?難道在他們眼裡,那些厚厚的銀票和廢紙沒有什麼區別!

    嶺南熊家的熊百齡雙眼通紅地看著外面,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對身邊的帳房先生說道:「剛才唱禮官是不是報錯了?」

    熊家的帳房先生抹了抹額頭的冷汗:「花廳核算的數字,怎麼可能出錯……這天爺爺啊,夏當家的昨天被殺了幾個兄弟,今天開始發狠發瘋……這明家居然也跟著發瘋!明老爺又不是強盜。」

    熊百齡的口水緊張地來不及吞下去,噎在中間險些蹌著了,反手奪過一名下屬手中的茶杯灌了下去,壓低聲音罵道:「夏棲飛就是明老七,我看是他們兄弟二人幹起了真火……兄弟鬩於牆,當真刺激,明家人看來骨子裡都有些瘋。」

    不止唱禮官的聲音顫抖著,江南巨商們不停冒汗著,就連坐在正堂之中的那三位大人,此時都開始緊張了起來。

    聽著第二輪的叫價,黃公公與郭錚對望一眼,臉色變得煞白一片,他們二人怎麼也沒有想到,內庫開標最後的四連標竟然被范閒和明家哄抬到……如此恐怖的地步!

    明家這四連標是虧定了,而且是大虧特虧!對於黃公公與郭錚來說,明家的進帳減少,江南往京裡送的見不得光的銀子自然也要少……太多,想到此節,這二人盯著范閒的目光便有些怨毒。

    范閒雖然用強大的心神保持著面部表情的平靜,但如果有細心的人,依然可以看出欽差大人紫色官服的漿洗硬挺袖口有些微微顫抖,薄而秀氣的嘴唇抿的有些緊,耳垂下面微泛紅色。

    畢竟像今天這種場面實在有些少見。慶國皇帝號稱天下最富有的人,但范閒敢打賭。一向不入戶部庫房地慶國皇帝這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麼多地銀票隨著唱禮官嘶啞顫抖的聲音。在天上飄來飄去!

    一千一百五十萬兩白銀!

    慶國開國十年之後,舉國的財政賦稅全部加起來也不過將將一千萬兩!哪怕是如今已入極盛的慶國,這樣一大筆白銀依然是個不可思議的數字,這一千多萬兩銀子如果用來在江南上收買死士,足以揮手間滅掉東夷城四周的那些諸侯小國,足以成一方之霸!

    這樣大一筆數量的銀子,可以換來多少美人?可以打造多少戰馬兵器?如果全數投入民生之中,可以修多少裡的堤?可以煮多少鍋粥?可以開多少堂?可以救活多少人?而……如果全部換成銀錠。又可以壓死多少人?

    上午地五百萬兩銀子已經是內庫有史以來的最高標價,而下午則是輕輕鬆鬆突破了紀錄。尤其是第二輪叫價,明家便喊出了破千萬兩地價錢,這不止破了紀錄,可突破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線。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結果,當然要歸功於明家目前所處的內外交困局面,以及范閒從北齊皇帝手中借來的大批真金白銀——明家必須搶這個標。而夏棲飛卻有對沖的能力,種種因素加在了一起,才造就了這樣一個恐怖地數字。

    范閒喝了口涼茶,強行壓下內心的情緒,打了個很隱秘的手勢。

    可以了,就到這裡吧。休息一下,休息一下。

    ……

    ……

    直到此時,范閒才漸漸有些明白了明青達的想法,陛下的想法,很多人的想法。

    明青達奪標之時。極為服貼地依照范閒地計劃走,一方面是受到了信陽方面的壓力。另一方面存的想法則有些玄妙。左右不過是送銀子,喊價低,賺了銀子一部分要交給信陽。喊價高,就等於把銀子送給內庫……也就等於是送給陛下和范閒。

    明青達看事看的極準,他看出來朝廷需要自己的銀子,所以乾脆來個狠地,把自家的家業恨不得砸一半出來,如此一來,又奪了標,又合了范閒地意,

    兩邊不能得罪的人,他一個都沒得罪。

    只是可惜得罪了錢,這麼多真金白銀,也不知道明家要花多少年才能恢復元氣。所謂花錢銷災,明家這一次用在銷災上的銀子,實在是下了血本。

    而在范閒看來,明家在經濟方面的實力,實在已經大到過於恐怖的地步,這樣一種存在,慶國皇帝是斷然不會看他們坐大,要不然就是削弱對方,要不然就是摧毀對方。

    這,就是皇帝讓范閒下江南的真正用意。

    而,明青達也很清楚地把握到了這個意圖。

    只是當年沈萬三依然是死了,明家……能活下去嗎?這是後來的事情,范閒也沒有辦法完全掌控,但對於明家的表現,范閒感到很受用,所以他才會做手勢,讓夏棲飛不再出價。

    不是小農意識作樂,也不是心存憐憫,而是范閒知道明老爺子的戲肯定還沒有演完,一千一百五十萬兩銀子,已經足夠了,范閒不希望讓朝野之中的議論太多,給自己帶來太多的負面評價。

    —————————————————

    看到乙四房的強盜停止了喊價,包括官員商人們在內的所有人,都沒有看戲沒有看全場的遺憾與惱怒,反而都是同時鬆了一口氣,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今天下午的叫價太恐怖,那個數字太敏感,商人們不願意引發某些不好的事情發生,官員們也不希望,事態被牽引到爆發的程度。

    花廳的戶部內庫聯審官員們開始進行緊張的審核工作,最終確認了這一標,用硃筆認真而緊張地寫好底書,交由前廳。

    那名唱禮官員,走到石階上,嚥了口口水潤了潤嘶啞火辣辣的嗓子,顫著聲音說道:「行東南路兼海路一坊貨物,四標連標,甲一房,明家,一千一百五十萬兩……得!」

    沒有人喝彩,沒有人嘩然,所有人都恨不得趕緊逃離內庫大宅院,離這個數字越遠越好。

    「父親!父親!」

    就在這個時候,離正堂最近的甲一房內,傳出一聲驚呼聲。

    一時間,眾人都驚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看著那方,不知道明家發生了什麼事情。

    「父親!您這是怎麼了?來人啊!來人啊!……快來救人!」

    甲一房中,傳出明蘭石少爺驚慌失措的呼救聲,雜亂的聲音,官員們趕緊推門而入,這才發現,原來明家主人明青達面色鐵青,已是昏厥在地!

    不論官商,都以為自己知道這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所有人都以為,明家主人,被內外壓迫,強行搶了這四連標,卻被迫標出了天價,一想到明家有可能因為這筆天價而走向衰敗,明老爺子急火攻心,這才昏迷不醒。

    所有人都知道,明家是被誰逼到了今天這樣淒慘的境地之中,於是乎庭院內所有人的眼光,都下意識裡投向了站在石階上的欽差大人。

    范閒並不怎麼驚謊,瞇眼斥道:「慌亂什麼?趕緊封庫,存銀,等程序完了,趕緊送明老爺子去就醫!」

    內庫開門關門都有一整套程序,宅院裡放的銀票又極多,所以很花了一些時間,一直昏迷不醒的明老爺子才被抬了出去,搬上了范閒特准駛至門前的明家馬車,直往醫鋪而去。

    ……

    ……

    誰也沒有料到,熱熱鬧鬧的內庫招標,在連創幾個紀錄,惹來無數凶險之後,竟然會如此淒淒淡淡的結尾。

    看著明家遠去的馬車,想到生死未知的明家主人,江南的商人們都不由唏噓不已,心中生出幾絲兔死狐悲之感。

    明家人先退了,商人們在經過檢驗之後,也退出了內庫宅院,剩下的全部都是官員,開始進行內庫最後的收尾工作。

    既然是賣錢的營生,自然清點四成定銀銀票的工作,才是最關鍵的。

    三位大人物站在花廳之中,看著戶部與轉運司官員登記入冊,上封條。

    范閒看著明家最後那高達四百萬兩的定銀之中,最下方夾著一厚疊招商錢莊開出來的銀票,眼睛微微一瞇,知道事情終於成了。

    本來在計劃之中,最後這四連標逼著明家要用招商錢莊開出的現票,范閒還要刻意為難一番,畢竟招商的信用不如天下好,而到時,黃公公與郭錚肯定會為明家說話,如此一來,范閒又能將自己摘的更乾淨。

    只是沒有想到明青達行事如此乾脆利落,范閒也就懶怠再在小處上抹漿子,只是最後明青達的昏倒……

    「裝,你繼續裝。」

    范閒心裡冷笑著,面上卻帶同情之色,對身旁的黃公公歎息道:「明家艱難中標,只是明老爺子到底還是年紀大了,竟是禁不得這般驚喜,反而昏了過去,這喜事不要變成喪事才好。」

    正搓著手指,看著銀票流口水,而且依然有幾分緊張的黃公公聽到欽差大人的說話,一怔之下險些將自己的手指頭給厥折,開口就想罵,卻又不敢罵,心想哪有你這等玩了人還說風涼話的傢伙?

    黃公公氣哼哼地沒有說什麼,郭錚卻皮笑肉不笑說道:「今年內庫進項比往年足足多了八成,此事傳回京都,陛下一定會對小范大人多有嘉獎,來日封王封侯指日可待啊。」

    以范閒的身份,以他如今把持的權力,日後封王土侯本就是板上釘釘之事,他也不想聽郭錚的馬屁,冷笑說道:「全靠諸位大人,還靠江南眾商家體恤朝廷,寧肯虧著血本也要貼補內庫……至於本官,在這件事情裡,卻是沒起什麼作用的。」

    郭錚一窒,心想明家今天把褲子都快要當了,還不是被你逼的?居然還有臉說自己沒起什麼作用?他冷哼一聲,也不再說話,只是在心裡不停罵著:「裝,叫你繼續裝!」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夏明記
    “你知道大殿下殺胡馬時,拉的那種銅刺線是怎麼發明出來的?”

    “嗯?那不是鐵的嗎?”

    “差別並不是太大,你知道嗎?”

    說實在話,北齊還真沒有這個東西,北齊君臣對于南慶內庫三坊里的軍工產品也是最感興趣,好不容易今天談話的一方主動提起了這個,另一方的姑娘家自然感到一絲高興,很誠懇地說道︰“不知道。”

    “噢,銅線這個玩意兒很難拉。”那個溫溫柔柔的聲音嘆息道︰“听說,是江南的商人們為了搶一塊銅板,硬生生拉出來的。”

    這個笑話本身是有趣的,但從他的嘴里說出來就顯得比較寒冷。

    所以姑娘家只是翹了翹嘴唇。

    他又問道︰“你知道沙州那里沙湖破開大堤入河的通道是怎麼挖出來的?”

    姑娘家搖了搖頭,不是很想陪他玩這些東西。

    那人搖頭晃腦道︰“因為江南商人掉了一枚銅板,到大堤上的一個老鼠洞里。”

    ……

    ……

    海棠看著講笑話的範閑,靜靜地看了他半天。才開口說道︰“這兩個笑話我能听懂。我只是不知道你想說什麼。”

    範閑撓了撓有些發癢發痛地發頸,思思這兩天精神不大好,天天梳頭發地時候用力過猛,頭後發絲拉的太狠,所以起了些小紅點。他一邊撓著一邊說道︰“這兩個笑話告訴我們,對于商人來說,吝嗇永遠是最值得贊賞的美德,而利益永遠是他們無法抵御的誘惑。”

    這是他前世听的關于猶太人的兩個笑話。這時候用在江南商人的身上,倒也並不怎麼別扭。

    他轉過身來。對海棠指了指自己的背心,剛才給自己撓癢,結果癢地範圍迅速擴大,馬上跑到了天殺的後背正中心,雖然以範閑地小手段,手掌可以輕松地摳到那里。但感覺不大好。

    所以他指了指自己的背心。

    海棠瞪了他一眼,手卻已經伸了過去,隔著衣服在他的背上輕輕撓了起來。

    感覺到那只可以輕松打敗二祭祀的妙手,在自己的癢處用無上心法撓著,範閑只覺渾體舒泰,舒服地呻吟了一聲。繼續說道︰“吝嗇是商人的天性,明青達這麼肯割肉,就有些出乎意外了,而且事關利益,明年我肯定要安撫一下泉州孫家以及今年落空地商家。所以要麻煩你告訴你家皇帝知曉,明年頂多能保持今年的份額。再多,那是極難的。”

    海棠嗯了一聲。

    緊接著她又繼續問道︰“明家準備怎麼處理?看樣子你對明青達的態度很滿意。”

    範閑搖了搖頭,認真說道︰“他的態度,並不能完全代表明家的態度,那天夜里地事情還沒有收尾,我也不可能收手,明家如今的傷勢全在經濟體上,以後的一年中,單靠內庫出貨卡他,我就可以讓他家繼續流血……但明家整個肌體還算健康,如果想把他們一口吃掉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要我在江南一天,我就會隔些日子就去削塊肉下來。”

    所謂蠶食,或許就是這個道理,只是海棠听著不免有些替明青達悲哀,那位明老爺子擺足了低姿態,卻依然沒有辦法控制範閑強悍的計劃執行。

    似乎猜到她在想什麼,範閑解釋道︰“明家肯定不會坐以待斃,問題在于,這次小言定地計劃,和對付崔家不一樣,監察院的手段全部是見得光地手段,我所進行的事情,全部依足了慶律規條,這不是陰謀,只是陽謀,面對著實力上的差距,明家不可能進行正面的反擊。你不要以為明青達純粹是想息事寧人,他還不一樣是在耗時間,等著京里的局勢發生變化。”

    他加重語氣說道︰“對于明家來說,京都的局勢一定要有變化,不然他們就只有等著被朝廷吃掉。”

    海棠輕聲接道︰“所以你不會讓他們就這麼安安穩穩地等下去,而是要趕在京都局勢變化之前,盡最大可能削弱他們的實力。”

    “不錯。”範閑面無表情說道︰“一切依足規矩來,我唯一擔心的就是,明家的聲譽好的有些難以理解,內庫轉運司的帳目上找不到任何問題,對方抹平痕跡的能力太強了……如今那座島上又再沒有消息過去,似乎有人在幫助他們遮掩。面對著這樣一個看似溫和有德的大家族,如果我,或者說監察院對明家逼的過于緊,明家擺出來的姿態度過于可憐,江南的士民百姓們或許會有反彈。”

    “你不是一個在意別人議論的人。”海棠笑吟吟說道。

    範閑也笑了起來︰“這話確實。不過我不在意,不代表陛下不在意,陛下想青史留名,又想君權永固,這本來就是麻煩事。如果不是因為這樣,朝廷有太多辦法直接把明家削平,為什麼一直沒有動手?還不就是因為怕在人心之中落下天子寡恩,朝廷陰刻的印象,怕在史書之上留下不太光彩的一筆。”

    “慶國皇帝是這種人嗎?”海棠疑惑問道。

    “相信我。”範閑苦笑說道︰“陛下確確實實是一個好名之人,不然前次天降祥瑞,他也不會非要與你的皇帝爭那口閑氣……這次陛下派我下江南收明家,當然是希望我能做地漂漂亮亮。又要把明家踩死。又不能落下什麼不好地名聲,如果到時候江南甚至天下的百姓都為明家抱不平……京都里面那些勢力再一鬧騰,就算陛下無情到願意讓我去當黑狗,也要被迫把我召回京去。”

    “既然如此,今天已經是內庫開標之後的第四天了,為什麼你什麼都沒有做?”海棠好奇問道。

    範閑笑著說道︰“誰說我什麼都沒有做?抱月樓的事情,我還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提到抱月樓,海棠的感覺便有些古怪。嘆息說道︰“你向我借銀子,去修河工。倒也罷了,可是我大齊朝的銀子……你卻拿去開妓院,這消息傳回上京,只怕陛下會笑死我這個小師姑。”

    範閑知道,這位北齊聖女對于自己開青樓一事,總有些不大舒服的感覺。他正色說道︰“河工是行善,你所知道地,我馬上要著手進行的安置流民工作也是行善,但其實你不清楚,開青樓……也是行善。”

    海棠大感疑惑,心想青樓逼迫女子行那等可憐之事。和行善扯得上什麼關系?

    “人類最古老地兩個職業,一個是殺手,一個就是妓女。”範閑打了一個響指,又指指後背,示意海棠不要停止撓背的動作。“這事兒你改變不了,我改變不了。連我媽都改變不了……既然如此,這個行業絕對會永遠地存在下去,那我們就不如把這個行業掌控在自己的手中,訂下一些規程,盡可能地保護那些可憐女子的利益。”

    先說了古龍的名言,又重復了一遍當年說服史闡立的說辭,範閑嚴肅總結道︰“我開青樓,就是為了保護那些妓女,而一味將道德頂在頭上,不理不問,兩眼一遮便當這世上並無這等事情,那才是真正地沒有一顆仁心,把那些妓女不當人。”

    當範閑具體說到抱月樓地諸項“新政”,比如請大夫和月假之類,海棠給範閑撓癢的手就已經停了下來,微感震驚地望著他的後腦勺,似乎沒有想到範閑說的居然不是虛套的假話,而是真真正正在做這些事情。

    等听到最後那句話時,海棠臉上的佩服之色一現即隱,輕聲說道︰“安之說地有理。”

    “嗯?”範閑有些意外地回頭,沒有想到對方會這麼認真地回話,這感覺真不好,像是徐子陵在說服師尼姑。

    他搖搖頭,將這個令人難過悲哀的聯想趕出腦去,沒頭沒腦說道︰“朵朵,對不起。”

    這次輪到海棠意外和嗯了一聲。

    範閑說道︰“前幾天,你我二人生分了些,事後我想了想,這主要是我的問題,當然也有你的問題,可是歸根結底,是我的問題。”

    雖然海棠不是很明白他想講什麼,也不理解這個古怪多余佔字數兼灌廢水地句式,但依然很輕易地聯想到在北齊上京城外的古道邊,面前這位年輕人曾經說過地八九點鐘太陽,世界你的我的之類。

    她的唇角泛起了一絲淺淺的笑意。

    範閑拍拍雙手,盯著她的眼楮說道︰“我奢求朋友之間的坦誠,但其實對你是不夠坦誠的,所以這是我的問題。而你自從離開北齊,來到江南之後,天天要盯著那麼多銀子,還得擔心我如何如何,你的壓力太大,讓你心緒難寧,不及當初,無法成功地化解這份壓力,是你的問題。但是,你有壓力,我有壓力,歸根結底,這些壓力是我弄出來的,所以這問題也是我的。”

    海棠笑了起來,掩嘴,只露出那雙明亮有若清湖的眸子。

    範閑微微一怔,下意識里說道︰“眼楮挺漂亮的。”

    “嗯?”兩人間第三次嗯。

    範閑呵呵笑道︰“沒想到你也有小姑娘的一面……不過說到底,你到今天也沒告訴我,你到底多大了。”

    看到海棠微怒神色,他不置可否地揮揮手,說道︰“轉話題!剛才不是問,為什麼這兩天對明家沒動作?”

    “你說你忙著妓院的裝修工作。”海棠也是會開玩笑地,只是偏生澀了些。

    範閑點點頭。笑道︰“這是一椿。當然,最主要地問題是……我在等夏棲飛養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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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二十六的晚上,甦州西城一帶鹽商皇商府邸聚集的地方,紅燈高懸,鞭炮喧天,一片喜氣味道,原來是這些日子在內庫一事上出盡風頭的江南水寨統領夏棲飛,正式在甦州城里置辦了一座院落。今天第一次開門迎客。

    其實真正的江南巨富,在甦州城外。江南水鄉之中都有自己有大院,平日也都是居住在自己有莊園之中,很少留在城中,但是他們每一家都必然在甦州的西城里預著一座豪奢的住所,因為這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與家族實力地展現。

    西城地價極貴。而且一向沒有人願意賣房產,所以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住進來,而夏棲飛能夠成功地開了自家的宅院,這就代表著經過內庫一役之後,江南已經承認了他地資格。

    當然,住進甦州城的夏棲飛。當然要把自己洗的干淨一些,臉上不留一絲黑道,所以自然不能以江南水寨統領的身份入住,他如今的身份已經搖身一變,成為了夏明記的東家。

    夏明記。自然也是新開地商行,這名字里暗藏的意味。前來道賀的商人們心知肚明,那個明家是如此的顯眼刺目,只是不知道明家今天會不會派人前來,听說明家主人明青達老爺子那天昏厥之後,整整兩天後才醒過來,身體虛弱的一塌糊涂。

    一輛馬車,停在了夏府之前,馬車全黑,沒有任何徽記,但是四周虎視眈眈的護衛,與街中頓時多起來地陌生人,無不昭顯了這輛馬車的身份。

    正圍在夏宅門口的商人們趕緊走了過來,對著馬車躬身行禮,又熱切地準備迎接馬車中人。

    馬車內,範閑對三皇子和聲說道︰“殿下,您真想湊這個熱鬧?似乎有些不大妥當。”

    三皇子甜甜一笑說道︰“我知道老師在擔心什麼,不過既然老師今天不避嫌疑來為夏棲飛助勢,多加學生一個,也不算什麼。”

    範閑笑了笑,知道這個小家伙無時無刻都沒有忘記宜貴嬪的教導,死活都要與自己綁在一處,不僅是心理上的,更是在輿論上。

    一大一小,甦州城里的兩位貴人矜持地下了馬車,引來車外的一陣喧嘩與此起彼伏的起安聲。

    ……

    ……

    範閑站在房間內,用手摸著明顯是新做好的書桌,嗅著鼻間傳來的淡淡清木香味,心想這個世界別的不咋嘀,不過新裝修的房子沒有甲烷的味道,這條好處就足夠了,他忽然間心頭一驚,發現自己已經有很久沒有想起過原來那個世界的事情,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

    或許是自己越來越適應這個世界了,可為什麼自己的心里那種不知名的渴望,一直還在撓著,讓自己心里發癢,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渴望什麼東西。

    不是煙草,不是A片,不知道是什麼。

    他從走神里擺脫出來,才發現夏棲飛和三殿下都怔怔望著自己,不由自嘲一笑,說道︰“青城你受了傷,自己坐著,不要理我,我經常會發呆的。”

    知道欽差大人與三皇子聯袂而至,前院來道賀的江南商人們一是暗中羨慕夏棲飛的運氣,心驚于欽差與三皇子不避人言的舉動,另一方面也不敢過于喧嘩,所以前院飲酒作樂的聲音,並沒有打擾到後園書房里的談話。

    夏棲飛其實很震驚于範閑的到來,更何況跟著他前來的,還有一位三皇子!

    範閑搖頭說道︰“如今的江南,誰都知道你與我的關系,我想京都里也應該知曉了。既然如此,何必再來遮遮掩掩?”

    夏棲飛看了三皇子一眼,一想到坊間傳言,便也不怎麼避諱,直接說道︰“提司大人,下屬怕為您帶來麻煩。”

    “有什麼麻煩?”範閑望著他溫和說道︰“你替朝廷辦事,最近看似風光。但實際上吃了不少虧。”

    夏棲飛想到那夜死去的兄弟。面色微黯。

    “傷好了些沒有?”範閑問道。

    夏棲飛恭敬應道︰“好多了。”

    “嗯。”範閑稍一沉吟後緩緩說道︰“你不用擔心太多,關于明家,我地態度是很堅定地,或許進度會慢一些,但是……你不要以為本官是被誰的姿態給蒙騙了過去。”

    明家當代主人明青達在內庫大宅院內的那一跪,以及中標之後的那一次昏厥,這些天早已傳遍了甦州城內城外,所以夏棲飛做為範閑手中的那把刀。最擔心的就是握刀的手,會不會忽然轉了念頭。這時候听到範閑做出了承諾,夏棲飛傷余之身,無由精神一振——復仇,奪回明家,是他此生最大的心願,如果沒有範閑地幫助。他永遠也做不到。

    範閑看著他的神情,沉聲說道︰“你為朝廷辦事,朝廷就要為你撐腰,再說直接一些,你既然是本官地人,本官就必須光明正大地昭告世人。這個關系,不需要扯脫,也沒必要遮掩,將來你在江南辦事,往北邊輸貨。有這層影響,都會輕松許多。”

    夏棲飛面現感動。心里卻有些惶恐,不知道提司大人為什麼如此著急于挑明此事。其實夏棲飛如今還一直以為自己是在為朝廷辦事,他不明白,範閑用他,並不代表著朝廷用他。

    讓夏棲飛往北邊輸貨,通過當年的崔家線路,與北境內的範思轍接頭,在南範閑北皇帝的庇護下,重新打通那條走私線路,這才是範閑的目的。

    如今南邊有監察院暗中理著,北邊地鎮撫司指揮使衛華,既是範閑的老熟人,又是北齊小皇帝信的過的人,這條線路本身就已經是天衣無縫,唯一需要再錘兩下的……就是起頭處的夏棲飛本人。

    範閑今日頂著議論前來,不外乎就是用世人地言論,將夏棲飛牢牢綁在自己的身邊,今日之後,不論是誰,都不會相信夏棲飛不是範閑的心腹,日後走私開始,夏棲飛便是想出賣範閑,只怕也沒有人敢相信他,而且範閑的敵人也會針對夏棲飛,江南居之前已經是個良好的開端,這樣只能逼著夏棲飛把範閑抱地更緊……

    以外患而牢本心,綁人上船,三皇子是死乞白賴地要上船,夏棲飛卻是不上也不可能。

    ……

    ……

    “後天。”範閑離開夏府之前,最後對夏棲飛囑咐道︰“需要的手續應該就齊了,到時候就該你出馬上。”

    夏棲飛微感激動,雖然心里明白,提司大人只是需要自己來吸引住明家地注意力,但是自己終究可以在甦州府里吼上一嗓子,似乎距離自己的人生目標,也越來越近了些。

    “不過你也明白。”範閑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慶律對這種事情並沒有成例,對方是長房長子,依律論,他是佔便宜的,就算院里幫忙,也不大可能獲得理想中的結果……失去的東西,再想拿回來,方法有很多種,你不要著急,也不要過于失望。”

    夏棲飛心頭微顫,總覺得面前這位年輕的提司大人說的不僅僅是明家之事,上下級之間,似乎因為家產這兩個字,而產生了某種同調的和諧,他一抱雙拳,感動說道︰“因夏某之事,令大人費心,實不敢當。”

    “當得。”範閑憐惜說道︰“打一開始就說明了,本官也是利益為先之人,你不要過于系懷。”

    他越強調利益,夏棲飛越覺得對方真誠,連連行禮,將他與三皇子送出府去。準確來說,範閑與三皇子只是在夏家里略站了站便離開,前後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不過這其中所表露出來的姿態與決心,必將通過那些商人官員的嘴巴傳出去,傳到明家主事人的耳中。

    馬車離開夏宅後,並沒有急著回華園,而是往北城駛去,甦州北城多是江湖好漢,所以車旁的護衛們也緊張了起來。

    “後天是什麼日子?”三皇子睜著純良無害的雙眼,問著範閑。

    範閑應道︰“夏棲飛入甦州府衙,狀告明家陰奪家產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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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刑房與遺書

    安靜的蘇州長街上,清晰響起的馬車車輪聲掩蓋住了車中的一聲驚呼。

    三皇子一驚之後說道:「這官司還能打?」

    「為什麼不能打?」范閒微笑道:「打不打得贏再一說,但打是一定要打的。」

    三皇子畢竟只有九歲,還是個小孩兒,聽著這事兒就來了興趣,說道:「先生,到時候咱們去瞧熱鬧吧,聽說夏棲飛的親生母親……就是現在的明老太君活活打死的。」

    范閒歎了口氣:「打的是家產官司,又不是謀殺舊案,扯的只是慶律文書上面的條文,沒什麼意思。」

    三皇子好奇道:「先生,沒成算?」

    「沒。」范閒苦笑著搖搖頭:「如果這都有成算……那何苦還做那些手腳?只求將時間拖著,拖的越久越好。」

    三皇子悶悶不樂地坐回了椅上,看著四周往後掠去的陌生街景,下意識問道:「這時候不回華園,是去哪裡?」

    范閒望著他說道:「陛下讓殿下隨我學習,殿下也一直用心,既然今日殿下也隨臣出來了……就順路去學一下您將來一定需要學習的東西。」

    三皇子一怔,不知道范閒說的是什麼。

    馬車由西城至北城,卻沒有進入那些漢子們常年盤崌的所在,反而是悄地聲息地沿著一條巷子轉向西面,藉著夜色的掩護。與身後啟年小組成員們地暗中警戒。擺脫了可能有地跟蹤盯梢,消失在了蘇州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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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在一處民宅外停了下來,這裡地勢僻靜,極難被人注意。高達從駕位上下來,手掌握住身後長刀之柄,冷漠而細緻地觀察了一陣後,握拳示意安全,范閒才牽著三皇子的手下了車。

    如今留在范閒身邊的六處刺客們都在養傷。唯一完好的二人,范閒也不捨得再讓他們出生入死。所以目前的人身安全,全部交給了虎衛和啟年小組負責,做起事來顯得愈發的小心。

    沿著安靜的門洞往裡走著,三皇子心裡覺得有些發毛,四週一片黑暗,鼻子裡卻能聞到一絲火煙的味道。這種感覺讓人有些毛骨悚然。

    小孩子下意識裡抓緊了范閒地手掌。

    入屋,轉到另一個房間,卻是一間臥房,房中一應用具皆在,大床妝台……甚至床上還有一對夫婦正在睡覺!

    三皇子張大了嘴,半天沒有發出聲音來。心想這玩是的哪一出?范閒微微一怔,回頭看了領路地監察院官員一眼。

    那名官員面色不變,逕直走到床邊,一拉床架上的掛鉤,只聽得咯喇一聲。床的上頭那面布帷緩緩拉開,露出一條斜斜向下的道路。然後比劃了一個請的動作。

    在他做這一切的過程之中,床上那對夫婦只是往裡挪了挪,並沒有任何任何反應,看也沒有看床邊地人一眼,就像是瞎了聾了般,又像是范閒這一行人都像是幽靈一樣。

    范閒看著這一幕,不由苦笑起來,撓撓頭,總覺得很像前世看過的某種小說,沒有想到如今卻在自己的眼前成為了事實。

    這間民宅,自然就是監察院四處放在蘇州城裡的一個暗寓。

    ……

    ……

    到了此時,三皇子自然知道今天來的是什麼地方,牽著范閒的手,小心翼翼地往地下通道裡走去,心裡打著鼓,顫聲說道:「老師,雖然學生是皇子,但是依朝中規矩,學生是沒有資格知道監察院暗寓地。」

    范閒笑道:「每個州城裡都有三到五處暗寓,又不是什麼出奇事務,至於規矩,有我在這裡,沒人能說什麼。」

    他是監察院提司,在陳萍萍那封手書之後,他便擁有了監察院絕對至上的權力。

    聽到范閒這般說,三皇子略放了些心,在那些幽暗燈光的襯映下,繼續往前行進。其實監察院四處在蘇州城的寓所並不是最大的,但卻是最隱秘地,下行不多久,便到了一間密室。

    室內燈光寧靜動凝火,昏暗映照著有些逼仄的房間,房間裡生著一爐炭火,兩把烙鐵,幾盒藥物,幾把長凳,十幾枝或長或短、形狀各異地金屬尖銳物。

    正是逼供的標準配製,尤其是配上刑架上面那兩個奄奄一息、血肉模糊的人,更是清楚無比。

    范閒嗅著這股熟悉親近的氣息,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感覺三皇子的手握的更緊了,心裡不由笑了笑,這小孩子在宮中京都中行事陰險,但畢竟還是小孩兒,哪裡真正見過這等屠場一般的場景。

    正在逼供的四處官員,因為熱的緣故,已經脫了衣服,赤裸著上身做事,見著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忽然來到了暗寓,唬了一跳,趕緊匆忙地四處找衣服穿。

    范閒揮手止住他們的舉動,說道:「繼續做事……問的怎麼樣了?」

    一名官員正穿了一個袖子,狼狽不堪地走到屋角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拿了幾張紙過來,正是逼供所得。

    范閒拿著看了一眼,不由皺起了眉頭,正是因為自己一直記著君山會的事情,所以為了抓緊時間,今天親自來看審問的情況,沒料到已經是好幾天過去了,依然沒有太大的進展。

    被監察院抓獲,並且一直上手段的兩個人……正是三月二十二日夜間,在江南居前刺殺夏棲飛的兩隻如燕子一般的刺客!

    當日,這兩名刺客中了六處劍手地毒。見機極快。便想逃跑,但沒料到途中卻被海棠給打昏了,事後范閒這邊自然毫不客氣地接了過來,並且藏到了一個暗寓之中,嚴刑逼供,就是想知道一點君山會地內情——對於監察院來說,君山會實在有些神秘,而連監察院都沒能掌握的勢力。由不得范閒擔心起來。

    一個鬆散的組織?卻能把慶廟的二祭祀當棋子?

    范閒皺眉看著下屬們逼供的成果,這兩名刺客是江南一帶出名的殺手。武功高強,行事陰辣,不過似乎卻對君山會的瞭解不多,只是被明家用銀子買來行事。

    「弄醒他們。」他有些無奈地搖搖頭。

    一名官員拿了一個小瓶子湊到刑架上的二人鼻端,讓他們嗅了嗅,只見那二人一陣無力地掙扎。肌肉一陣扭曲,身上傷口中的鮮血再次滲了出來,人也醒了過來。

    兩名刺客強行睜開眼眸,迷離地眼神中透著恐懼,早已不復最開始被擒獲時的硬氣,看來這幾天被監察院四處的酷吏們折磨的不善。

    范閒與三皇子坐在了那張並不怎麼乾淨的長凳上。范閒翻著手中的紙,輕聲問道:「你們嘴裡說地周先生……和君山會有什麼關係?」

    兩名刺客知道監察院的手段,既然不準備當烈士,當然要搶著回答,嘶著聲音吼道:「大人。周先生是君山會的帳房,至於在裡面具體做什麼。小人真的不知道。」

    范閒略感詫異地抬起頭來:「周先生難道不是明家的大管家?」

    一名刺客顫抖著聲音說道:「小人也只是偶爾有一次聽到的,關於君山會,我真地就只知道這一條。」

    「熬了幾天,兩位還挺有精神,看來並沒有受太多苦頭。」范閒搖了搖頭。

    兩名刺客的眼中都閃過一抹絕望的神色。

    監察院的官員,又開始用刑,進行如此毫無美感卻又重複無趣的工作,刑房之中慘嚎之聲此起彼伏,淒厲無比,卻沒有辦法傳到地面上去。

    范閒沒有去遮三皇子地雙眼。

    三皇子看著這一幕,臉色慘白,卻強行控制自己的頭顱沒有轉向一邊,只是看著這血淋淋地一幕,忽然感覺自己腹中的食物,有些不受控制地想往喉外湧去,胸口鬱悶不已。

    范閒自懷裡取了盒藥膏,用食指尖挑了一抹,細細擦在三皇子的鼻子下面,輕聲說道:「君山會的事情,已經稟報了陛下……對方的膽子竟然如此之大,殿下便能明白,對方擁有何等樣的膽子,對於如今的敵人,將來的敵人,有些手段我們必須學會,但是……絕對不能陶醉其中。」

    三皇子知道范閒在教自己什麼。

    那邊廂,刺客們胸上的鮮肉已經混著血水,化作了鐵板之上滋滋作響的焦糊肉團。

    「不能將用刑、酷吏……看成維護朝廷統治的無上良方,可不能對這種手段產生依賴性。廣織羅網,依然有漏網之魚,嚴刑逼供,卻依然不能獲得所有需要的信息。」范閒平靜說道:「御下之道,寬嚴相濟,信則不疑,疑則堅決不用,以寬為本,其餘的,只是起鋪助作用的……小手段。」

    三皇子鼻子裡鑽進一股極清涼的味道,稍去惡意,也聽明白了范閒的意思,對於明青達和夏棲飛兩人區別極大的態度,很清晰地說明了范閒信則不疑,疑則堅決不用的做事方法,而今夜前來觀刑,是要讓自己明白,不是所有的強力手段都能奏效。

    ……

    ……

    「能問出明家也算不錯。」范閒對下屬們安慰道:「把供紙處理好,把這兩個人的傷養好,將來有用的。」

    離開這間監察院四處紮在蘇州城的暗寓之後,范閒的心情有些沉重,他起初是期望能夠追尋到君山會的蹤跡,沒料到這兩名刺客卻是問不出什麼,只好順路教了三皇子一些事情,其實只是為了掩飾他自己某種無助的尷尬罷了。

    坐在回華園的馬車上,他細細想著。監察院畢竟是陛下的特務機構。有很多事情不能光明正大地做,所以從機構組織上來說,有先天地局限性,比如人數就不可能太多……以至於如今遠在江南重鎮,雖然一向是四處的重要監察地域,但人手依然顯得相當不足。

    要想調查君山會這樣一個在雲上飄著的神秘組織,如今監察院在江南的力量,遠遠不夠。

    在這一刻。范閒很希望小言能夠在自己的身邊,只是他也明白。言冰雲如今執掌四處,是不可能輕易出京,而且自己直屬的一處大部分工作,也需要言冰雲幫鄧子越拿主意。

    哪怕王啟年在,或許事情都會輕鬆許多。

    他歎了口氣。

    ———————————————————————

    楊繼美不止將華園雙手送給了欽差大人范閒,也將園子裡的下人僕婦廚師都留了下來。經過監察院的檢查之後,確認了這些人地干清,范閒便沒有拒絕這份好意。

    於是乎,思思除了貼身的一切事情之外,開始享受少奶奶地待遇,雖然她自己有些不適應。但也沒辦法。而范閒在下江南的路上所買的那幾名可憐的小丫頭,也沒有機會做些什麼粗活,真正如大戶人家的大丫環一般養了起來。

    尤其值得稱道的,乃是楊繼美留下地那廚子,水準之高。簡直可以讓宮中的御廚汗顏。每日三餐翻著花樣地弄,竟讓范閒都捨不得出門一品江南美食。而是甘心留在園中。

    思思最是喜歡這個廚子,三皇子自然最是痛恨這個廚子。

    這日晨間,范閒、海棠和三皇子正圍著小桌喝著老玉米混著火腿丁加西洋菜熬出來的粥,這粥顏色著實不怎麼漂亮,但幾般完全不相配的味道混在一處,卻是極為鮮美怪異,范閒連喝了三碗,以至於旁邊盛粥的思思都有些來不及了。

    正此時,打院外行來幾人,由一名虎衛陪著往裡走。那幾人來到庭間,看著圍桌而坐的范閒與三皇子,又看了一眼海棠,不由一驚。

    范閒看著這邁檻而入地幾人,心中更驚,來的人是桑文與鄧子越,桑文姑娘本來就已經下江南來幫自己,只是鄧子越不在京裡守在一處,跑江南來做什麼?待范閒看清楚兩人中間站著的那人,更是駭的下意識裡站了起來,驚呼道:「大寶!你怎麼來了?」

    不錯,那位在桑文與鄧子越之間漫不在乎站著,神情癡呆,有些畏縮四處看著的大胖子……不是大寶還是誰?

    范閒唬地趕緊走上前去,一手抓著自己大舅哥的手,一面問著鄧子越:「怎麼回事?婉兒呢?」

    鄧子越面色疲憊,苦笑說道:「夫人最近身體不大好,所以暫時緩些下江南,只是……這位舅少爺聽著要來見你,所以在家裡

    一直鬧,尚書大人就派下官將這位舅少爺帶來了江南。」

    「胡鬧。」范閒歎息道,緊接著卻是心頭一緊,著急問道:「婉兒身體不大好?」

    「噢,沒事。」一臉溫和笑容地桑文姑娘,兩頰的肉肉還是那麼可親,回道:「郡主大約是受了風,有些乏,養兩日就好了。」

    她從懷裡取出兩封信遞給范閒,說道:「這是給大人的信。」

    范閒接過來一看,是父親是婉兒寫的,也來及看,先放在了懷裡,惱火說道:「父親這是什麼意思?江南如今正亂著,怎麼把大寶送了過來?」

    這時候,大寶忽然咧嘴一笑,揪著范閒的耳朵說道:「小閒閒,這次捉迷藏,你躲了這麼久……真厲害啊。」

    捧著粥碗,好奇盯著門口的三皇子,發現一向可怕的范閒,居然在這個大傻子面前如此……再也忍不住了,噗哧一聲,將一直含在嘴裡的那口粥噴了出來。

    鄧子越尷尬地笑了笑,趕緊和桑文上前給三殿下行禮,看也不敢看范閒的狼狽模樣,想必這二位路上也被這位大寶哥鬧騰的不善。大寶既然來了,這一路上肯定少不了服侍的人,思思明事兒,趕緊出園去安置那些人手。而范閒也終於將大寶安撫了下來,先將他安置到後園住下。又讓那些成天沒事兒做的小丫環去陪他磕瓜子兒。這時候前廳才安靜了下來。

    海棠起身微微一禮,便離開了前廳,她知道范閒肯定與鄧子越有許多話要講。

    鄧子越入廳之後,便似沒有見到這位村姑一般,但對方主動向他行禮,他還是得趕緊還禮。

    坐到了桌上,范閒皺眉說道:「昨夜我便在想,身邊如今確實是少人。你來也好,只是京裡怎麼辦?」

    「京裡小言公子看著。收到您發回京地院報之後,院長大人派我帶了些人過來幫忙。」鄧子越解釋道:「再說您要準備地那件東西,二處和三處忙了幾個月才做好,我乾脆就順路送了過來。」

    范閒搖頭道:「我以為別人就送來了,沒想到是你。」

    他看了一眼身邊正在喝粥偷聽的三皇子,咳了兩聲。請這位小爺出去。

    三皇子有些悶悶不樂地離開後,范閒皺眉說道:「先前進來的時候,為什麼表情那麼奇怪?」

    鄧子越往四周望了一眼,苦笑著說道:「離京的時候,京都裡傳的太凶……都說您與那位北齊聖女海棠姑娘出則同行,坐則同席。臥則……朝裡議論不堪,而且大人如今執著內庫,總要避些嫌隙,朝中那些官員正準備借此事攻擊大人……屬下沒想到今日一進華園,便看見那位姑娘。才知道傳言是真,不免有些擔心。」

    「臥則同床?」范閒冷笑道:「也虧那些人想的出來。這事不談也罷,把你帶的東西給我看看。」

    鄧子越很小心地從懷裡取出一個扁盒子,遞到了范閒的手裡。

    范閒掀開盒蓋,細細地端詳著安靜躺在盒中間地那張紙,那張紙略泛白黃之色,紙張邊緣微卷,看得出來有些年頭了,而紙上的字跡有些歪扭,看來寫字之人,其時已近油盡燈枯之時。

    「做地不錯。」范閒皺眉道:「雖然這封遺書仍然起不了什麼作用,但這個家產官司要拖下去,就是要靠這個了。」

    鄧子越回稟道:「大人放心,二處三處一起合作,參考了無數張當年明家先主的字跡,用的也是如今極難找到的當年舊紙,加上做舊的工藝,與細節處的講究,應該沒有人能看出來是假地。」

    「明家人當然知道是假的,真的那份早就毀了。」范閒笑著說道:「以假亂真,咱們這院子裡的專業人士果然不少,日後去做做假古董生意,想來也能掙不少銀子。」

    「待會兒給夏棲飛送過去。明日開堂審案,這封遺書一扔那兒……蘇州府只怕也要傻眼才是。」

    針對明家的調查一直在繼續,卻一直沒有什麼成效,一方面是明家抹平痕跡的功夫太深,一方面是江南官場之中有千絲萬縷地關係在保護著對方,而蘇州府,自然也是其中的一環,范閒雖然沒有辦法把蘇州府直接掀掉,但用一封「密制陳皮遺書」讓江南路的官員們心驚肉跳,還是很容易辦到的事情。

    待花廳內只剩下自己一人的時候,范閒才取出懷裡地兩封信,先是粗粗掃了一遍,然後仔細看著,婉兒的信裡基本上說地是京都閒事,偶爾也會提到宮裡的情況,只是用語比較晦澀。

    妻子在京都,有一椿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幫范閒在第一時間內,瞭解到宮中的風向會往哪邊吹去。

    長公主回了廣信宮,二殿下安靜地回到了舞台之上,太子的動向最是隱秘,老太后似乎對范閒在江南的囂張有些不滿意。

    最奇怪的是,皇帝還是平靜著,這個……天殺的皇帝,把天下弄這麼亂,對他有什麼好處?他的信心到底來自何處?

    范閒歎息著,手指輕輕搓摩著帶著一絲香味的信紙,忽然間對婉兒的想念就湧了上來,數月不見,他知道妻子在京都裡,也是在為自己擔心以及籌謀著。

    等將父親的來信看完之後,范閒終於明白了大寶下江南的目的。

    范尚書在信中叮囑范閒,應該找個時間,送大寶去梧州,辭官後的相爺林若甫避居梧州,也是有許久沒有見過自己的兒子了,而范閒送大寶去梧州,自然也可以順勢拜訪一下自己那個老謀深算的老丈人。

    這個借口很好,皇帝都沒辦法反對。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家產官司
    甦州府今天有件大八卦發生,愛好熱鬧又不怎麼畏懼官府的甦州市民們早就得了消息,一大早就涌到了府衙門口,一面議論著,一面等待著。

    眾人議論的,自然是近日來在甦州城傳的沸沸揚揚,已經漸漸吸引了整個江南目光的那件事情——明家家產之爭。

    誰也沒有想到,當年早就應該病死了的明七公子,忽然又出現在了眾人面前,而且搖身一變,成為了江南水寨的統領,黑道中的著名人物,而且經由內庫一事,這位明七公子身份再變,成為負責打理內庫北路行銷的皇商。

    不過不論他的身份怎麼變,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他乃明家後人的身份。今日夏棲飛入甦州府稟上狀紙,要打家產官司,不知道明園里住著的那些人們會做怎樣的反應。

    而明家富可敵國的家產,究竟會落到誰的手上?

    在絕大多數人的心中,其實還是偏向明家的,一來是因為明家對自己的黑暗面遮掩的好,在江南士紳百姓心中營造了一個極為清明的形象。二來明青達乃是明家長房長子,就算夏棲飛真的是明家七子,依照慶律以及千古以來的成例,家產自然應該歸嫡長子繼承。

    更何況,誰又能證明夏棲飛真的就是明青城?

    此時甦州府衙外熱鬧著,衙內卻是緊張無比,甦州府知州頭痛不已地半伏在大案之上。有氣無力對身邊的師爺哀嘆道︰“說說。今天可怎麼辦?”

    明家百年大族,不知道與江南官場有多少聯系,根本早就撕扯不開,如果明家出了事情,只怕江南一小半地官員都要跟著賠進去,而像甦州府這種重要位置,明家更早就把對方喂飽了。今天夏棲飛要入稟打家產官司,甦州知州當然要站在明青達和老太君地立場上考慮問題。可是……夏棲飛的身後是欽差,也不是知州大人敢得罪的人物。

    師爺也是滿臉惶恐。急的在地上團團轉,忽然間他立住了身形,將紙扇在手中一合,發出啪的一聲。

    “大人,該是做位清官的時候了。”師爺的眉心擠成難看的肉圈,咬著牙說道。

    甦州知州一慌。大怒說道︰“這是什麼屁話?難道本官往常不是清官?”說完這話,想到某些事情,知州大人忽然泄了氣,說道︰“這是明家地事情,本官也不好置身事外,畢竟往年也是靠了老太君。本官才坐到了這個位置。”

    師爺知道老爺誤會了自己的意思,趕緊湊上前去說了幾句,壓低聲音解釋道︰“老爺,您看明家這兩天可有人來說過什麼?”

    甦州知州一愣,想了想後奇怪說道︰“對啊。明家一直沒有派人來與本官通通氣。”

    師爺陰笑道︰“如此看來,明家自然是胸有成竹。知道這官司不論怎麼打,夏棲飛地手里有什麼東西……明家這龐大的家產依然只可能歸明老爺子拿著……既然明家都不擔心,自然是有必勝的信心,老爺又何必替他們著急?”

    甦州知州微微低頭,用極低的聲音問道︰“那依你說,本官應該如何做?”

    這位師爺專攻刑名,對慶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刷的一聲打開折扇,傲然說道︰“不管夏棲飛能不能找到當年老人,證明他自己地身世,就算他真的是明家七子,依慶律論,這家產也沒有他的份兒。老爺既然兩邊都不想得罪,而明家如今有慶律保護,那您還愁什麼?今日只需稟公辦理,依慶律判案……想必欽差大人也不好怪罪你。”

    這震驚江南的案子不知道有多少雙眼楮在看著,甦州知州皺眉想了許久,覺得似乎只有依這法子。稟公辦案,依律定奪,自己可以不得罪範閑,又可以默看明家成功,還可豎起官聲,似乎是個三贏的局面。

    想到此節,這位知州大人終于放松了下來,長舒一口氣道︰“便是如此,不動便是動。”

    正此時,府衙外的那面破鼓咚咚響了起來。

    知州一皺眉,罵道︰“這姓夏地水匪還真是著急。”話是如此說著,他卻不敢怠慢,整理官服,堆起威嚴之中夾著慈祥的笑容,走出了書房,往公堂走去。

    ————————————————————————

    來到公堂之上,只听得府外是喧嘩一片,一陣殺威聲起,才將外面的甦州市民鼓噪的聲音壓了下去。

    知州大人眯眼望著堂下,有些意外地發現,今日夏棲飛是一個人來到公堂之上,身邊並沒有帶著其余的人,看來欽差大人也沒有派人來襄助夏棲飛。

    “堂下何人?”

    “草民夏棲飛?”

    “有何事入稟?”

    夏棲飛微一沉默,有些走神,一時忘了應話。他今天穿著一身純青地棉袍,下巴上的胡須刮地精光,露出青青的皮膚,看著悍氣十足,精神百倍,露在袖口外的雙手有些微微顫抖,看來今日之事,對于這位明七公子的意義確實極大。

    知州大人有些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覺得此人傲立堂間,對于自己的權威是個不小的挑戰,而且竟然當著本官的面,居然……不跪!

    他正準備發 ,卻發現袖子被師爺扯了一下。

    師爺輕聲說道︰“範……範……小事情就別管了。”

    知州一驚,一想也是,計較這些小處做什麼?

    恰在此時,夏棲飛終于沉聲開口了,只見他一抱雙拳。朗聲說道︰“草民夏棲飛。本姓明,名青城,乃是甦州明家明老太爺諱業第七子,自幼被悍婦逐出家門,顛沛流離至今,失怙喪家,今日不得已入衙堂,便是狀告甦州明家明老太君及長房家主明青達勾結匪人。妄害人命,奪我家產……請青天大老爺為小民討回公道!”

    此言一出滿院大嘩。都知道今天夏棲飛是來搶家產的,但誰也沒有想到,他一開口就直指明老太君和明青達當年曾經想陰害人命,字字誅心,而且在言語中更是悍婦匪人連出,一點不留余地!

    衙外地百姓們都哄鬧起來。在他們地心中,明老太君乃是位慈祥老婦,這些年來不知道做了多少善事,怎麼和悍婦扯的上關系?

    其實這些人的心里也隱隱猜到,明家七公子當年離奇消失,只怕和明老太君與如今的明家主人明青達脫不開干系……但人們總是願意相信自己相信的事情。相信已經說服了自己的事情,所以對于明青達這個指控都報以噓聲。

    甦州知州也皺起了眉頭,厭惡說道︰“茲事體大,言語不可謹,狀紙何在?”

    夏棲飛從懷里取出狀紙。雙手遞給下堂的師爺轉交。師爺將狀紙遞給知州大人後,兩人湊一處略微一看。便感覺心頭大驚,這篇狀紙寫的是華麗銳利,字字直指明家老太君,而且極巧妙地規避了慶律里關于這方面地規矩,只是一味將字眼扣在當年明老太爺的遺囑之上,而關于夏棲飛這些年來地可憐流離生活,可是不惜筆墨,令睹者無不動容。

    知州大人動容,心里卻是暗自冷笑,雙眼一眯,想著這等文章用來做話本小說是不錯,可用來打官司,卻沒有什麼作用了。

    他一拍驚堂木,厲聲喝道︰“夏棲飛,你可有實證呈上?”

    夏棲飛滿臉平靜說道︰“明家之人沒有到,大人何必如此心急?”

    看著夏棲飛平靜自信的神色,知州大人皺起了眉頭,心想難道對方手里真有什麼致命武器?他略一沉吟,與師爺商量了兩句,便差人去請明家的人前來應訟。

    依慶律旁疏格式注,此等民事之訟,本不需要被告一方來人應訟,但今天爭的事情太大,雙方背後的勢力太大,在江南一帶造成的影響太大,甦州知州也不敢太過托大,反正知曉明家肯定不會置身事外,所以才會差人去請。

    果不其然,衙役前腳出去,明家地人後腳就跟著進來,看來明家早就準備好了應訟之人,只等著打這必勝的一仗。

    看見來人,甦州知州又皺了皺眉,寒聲說道︰“來者何人?”

    那位翩翩貴公子微微一笑,欠身行禮道︰“明蘭石,向大人問安。”

    這位明家少爺當然知道甦州知州這時候是在演戲,要在市民之前扮演那位剛正不阿的角色,才會說話如此冷淡,平日里這位知州在自己面前可是要親熱的多,不過這幾日明家分析之後,認定這家產官司是必贏的局面,所以明蘭石明白甦州知州的想法,並不怎麼介懷。

    “嗯。”甦州知州說道︰“明老爺子近日身體不適,你身為長房長孫來應此事,也算合理,來人啊,將狀紙交與明蘭石一觀。”

    師爺將狀紙攜了下去,沒料到明蘭石竟是不接,反是微笑行禮道︰“大人,我明家不是好訟地惡人,所以不是很明白此中糾結,故請了位訟師相助。”

    他說完這句話後,往旁邊看了一眼,所謂“好訟之惡人”自然是針對站在一邊的夏棲飛,夏棲飛也沒有什麼反應,也沒有去看自己的大佷子一眼。

    隨著明蘭石的說話落地,打後方閃進一人,雙手接過師爺遞過來的狀紙,討好一笑。

    甦州知州與師爺一看此人,本有些懸著地心馬上放了下去,這位訟師姓陳名伯常,乃是江南一帶最出名的訟師,或者說是最臭名昭著地訟棍,與州府極為相得,此人打官司,向來可以將黑的說成白的,死的說成活的,男的說成女的,巧舌如簧,手拈慶律走天下。還從來沒有輸過。

    今日明家搬了這位陳伯常出馬。又有慶律關于嫡長相承的死條文保駕護航,這家產官司是斷不會輸了。

    陳伯常捧著夏棲飛地狀紙細細看著,唇角不由露出一絲鄙夷輕蔑地冷笑,將對方,甚至將對方身後的欽差大人都看輕了幾絲,他清了清嗓子,輕佻笑道︰“好一個感天動地的故事……只是不知道……夏頭目這故事與明家又有何干系?”

    這位訟師稱夏棲飛為夏頭目,自然是要影響輿論。讓旁听的市民們記起,這位夏棲飛乃是河上湖上殺人如麻的黑道首領。

    夏棲飛面無表情。說道︰“講的都是明家這二十年的故事,你說與明家有什麼干系?”

    陳伯常忽而冷笑兩聲,譏諷道︰“夏先生真是可笑,你說是明家的故事,便是明家地故事?你說自己是明家七爺便是明家七爺?”

    他對著堂上的甦州知州一拱手笑道︰“大人,這案子太過荒唐。實在是沒有繼續地必要。”

    甦州知州假意皺眉道︰“何出如此孟浪言語?”

    陳伯常笑道︰“一點實據也無,便自稱明家七子……大人,若此時再有一人自稱明家七子,那又如何?江南世人皆知,明家老太爺當年一共育有七子四女,第七子乃小妾所生。自幼患病體弱,早于十數年前便已不幸染痾辭世,這如今怎麼又多出了一個明家七子?如果任由一人自稱明家後代,便可以擅上公堂,詆毀明家聲譽。中傷明老太君及明老爺之清名,這哪里還有天理?”

    他望著夏棲飛微笑說道︰“當然。如今大家都知道,夏頭目也不是尋常人……只是在下十分好奇,在內庫開標之後,夏頭目便弄出如此荒唐的一個舉動,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背後是不是藏著什麼不能告人的險惡用心?”

    這位江南最出名的訟棍渾然覺得今天這官司打的太無挑戰性,所以一上來就猛攻,大發誅心之論,望著夏棲飛搖頭道︰“沒證據,就不要亂打官司,沒證人,就不要胡亂攀咬……夏頭目,你今日辱及明家名聲,稍後,定要告你一個誣告之罪。”

    當年親歷明老太君杖殺夏棲飛親生母親,將夏棲飛趕走之事的人,在這十幾年里早就被滅了口,夏棲飛手頭根本不可能有什麼證據以及證人,所以明家十分自信。

    ……

    ……

    而就在這個時候,甦州府衙地外面傳來了一道滑膩膩、懶洋洋,讓人听著直起雞皮疙瘩的聲音。

    “誰說沒證據就不能打官司?誰說沒證人就不能告謀殺?”

    “慶歷元年,定州小妾殺夫案,正妻無據而告,事後于馬廄中覓得馬刀,案破。”

    “刑部存檔春卷第一百三十七檔,以南越宋代王之例,載明民事之案為三等

    ,事涉萬貫以上爭執,可不受刑疏死規,不受反坐,無需完全舉證……”

    “明家家產何止萬貫?”

    “有兩例在前,這官司為何打不得?”

    “證據這等事情,上告之後,自有官府查現場,搜索罪證,你這訟棍著什麼急?”

    “更何況……誰說夏先生就沒有證據?”

    那位自衙外行來之人一身儒衫,手執金扇,招搖無比,囂張無比,一連串的話語,引案例,用刑部存檔所書,雖然略嫌強辭奪理,卻也是成功無比地將明家咄咄逼人的氣勢打壓了下去,將眾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他的身上。

    甦州知州微怒捋須道︰“來者何人?不經通傳便妄上公堂!來人啊,給我打!”

    穿著儒衫地那人一合金扇,插入身後,對著堂上拱手恭敬一禮,說道︰“大人,打不得。”

    說完這句話,他從袖子里取出一張紙,在空中搖了搖,嘻皮笑臉說道︰“晚生與這位陳伯常先生一般,也是訟師,只不過乃是夏棲飛先生所請的訟師,先前來的晚了,還請大人告饒此罪,容我以完好之身,站于堂上與明家說道說道……這案子還沒有審,大人就將一方的訟師給打昏過去……這事兒傳出去。只怕有礙大人清名。”

    眾人一愣。這才知道原來來者竟是夏棲飛地訟師。

    夏棲飛苦笑著,心想欽差大人怎麼給自己派來這麼一位胡鬧氣味太重地訟師。

    甦州知州被這訟師的話憋住了,氣地不行,卻又不敢真的去打,不然在欽差大人那邊不好交待,一時間竟是說不出話來。

    他說不出話,那位陳伯常卻是雙眼一亮,盯著背插金扇的訟師。渾覺得終于是踫見了個牙尖嘴利的對手,略感興奮。也是將扇子往身後一插,開口說道︰“閣下先前所舉兩例,乃是特例,尤其是刑部春檔注,只為京中大理寺刑部參考,卻向來不涉地方審案之判。”

    那人搖頭說道︰“不然。大興四年,時任甦州評事的前老相爺林若甫,便曾依此春檔注判一家產案,何來不涉之說?”

    陳伯常心頭一緊,對方所說的這個案例自己卻是沒有任何印象,要不然是對方胡說。要不然就是對方對于慶律以及判例地熟悉程度……還遠在自己之上!

    只听那人繼續微笑說道︰“伯常兄也不要說什麼慶律不依判例的話,判例用是不用,不在慶律明文所限,全在主官一念之間。”

    他舉手向甦州知州大人討好一禮,甦州知州卻是在心里罵娘。知道一念之間四個字,就把自己逼上了東山。這家產案子不立也是不成了。

    這個訟師究竟是誰?陳伯常與明蘭石對視一眼,都感到有些奇怪,江南哪里來了這麼一位還無恥地訟棍?

    甦州知州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敢請教,這位先生究竟姓甚名誰?”

    夏棲飛也看著自己的訟師,只見這位訟師一拱雙手,笑道︰“學生宋世仁,?`為京都訟師行會理事,刑部特許調檔,今日特意前來江南,為的便是有這榮幸參與史上最大的家產之案。”

    宋世仁!

    甦州知州馬上有想逃跑的念頭,明蘭石也感覺到嘴巴發干,而那位陳伯常更是眼楮都直了!

    宋世仁是何許人?京都最出名的大狀,或者說是整個慶國最出名地大狀,陳伯常的名聲只是行于江南,這位宋世仁卻是全天下出了名的聰明刁滑難惹,自出道開始,仗著自幼研習慶律,不知道讓多少官員顏面無存,多少苦主淒苦流淚。

    宋世仁的大名惡名,就連甦州城的百姓都听說過,此時听見他自報名號,府衙外就像開鍋一般鬧騰了起來,都知道今天這戲更好看了。

    明蘭石擔憂地望了陳伯常一眼,陳伯常在稍許慌亂之後,就恢復了平靜,雙眼微眯,體內驟然爆發了強大的戰意,冷笑說道︰“少爺放心,本人打官司還從來沒有輸過,但他宋世仁卻是輸過地!”

    ……

    ……

    只是這位陳伯常似乎忘記了很重要的一點,宋世仁這一輩子唯一輸過的官司……就是上次京都府審司南伯私生子黑拳打郭保坤一案……宋世仁只輸給過範閑一次。

    ————————————————————————

    既然是要打家產官司,當然首先要確認的就是夏棲飛的真實身世,他究竟是不是明老太爺生地第七個兒子。

    對于這一點,陳伯常的立場站地極穩,對方如果不能證明此事,其余的事情根本不屑去辯,如此才能不給惡名在外宋世仁抓住己方漏洞的機會。

    甦州知州也皺眉要求夏棲飛一方提供切實的證據,以證據他的身份。

    宋世仁此時已不如先前那般輕松了,對著夏棲飛搖了搖頭,便請出了己方的第一個證人。

    這個證人是一個穩婆,年紀已經很老了,走路都有些顫顫巍巍,走到堂上氣喘吁吁地證實,當年就是自己替明老太爺那房小妾接的生,而那名新生的嬰兒後腰處有一塊青色的胎記。

    夏棲飛當庭解衣,腰後果然有一塊青記。

    陳伯常皺著眉頭,咬牙低聲對明蘭石說道︰“為什麼昨天沒有說這件事情?”

    明蘭石的牙齒咬的脆脆地響,無比憤怒低聲說道︰“這個穩婆……是假的!當年那個前兩年就病死了!”

    陳伯常哀嘆一聲,就算知道穩婆是假的,己方怎麼證明?那個穩婆看著糊涂,卻在先前的問答之中,將當年明園的位置記的清清楚楚,明老太爺的容貌,小妾的穿著,房屋都沒有記錯,在旁觀者看來,這個穩婆真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監察院造假果然厲害!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二十章 和諧無比的那張紙
    明家自然不會被一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穩婆就亂了陣腳,陳伯常也是位善辯之人,揪著胎記年日已久,穩婆年邁,所證不可盡信這幾條猛烈地攻擊,反正不可能就這麼認了帳。

    夏棲飛的身世,只有這些虛證,總是不成,更何況甦州府的知州大人以及江南路的官員們,本身就是朝向明家一方。

    宋世仁勃然大怒,心想這江南的人果然都是些刁民,自己辛苦萬分才“設計”了這麼個穩婆,對方居然使賴不認帳,只是看堂上那位甦州知州的神情與說話,宋世仁也清楚,事涉明家家產一事,己方的證據確實偏弱了些,說服力大為不足。

    不過宋世仁的底氣十足,發現甦州府暗中的偏向,而且不怎麼肯采信自己的辯詞,不免用起了自家那張令人生厭的利嘴,對著明家大肆貶低,暗中也刺了甦州府兩句,話中不盡揶揄諷刺之辭,反正他是京都名人,也不在乎江南望族的手段,仗著有小範大人撐腰,自然膽子大的狠。

    明蘭石、陳伯常並堂上的甦州知州也並不著急,笑眯眯地看這位天下出名的訟棍表演,听著那些口水在堂上飛著,雖然心里恨死了這廝,卻硬生生憋著。

    “這位宋先生,要證明夏棲飛乃是明老太爺當年七子,你可還有其它證據?”甦州知州在袖中握了握拳頭,皺著眉頭說道。

    “大人。先前那穩婆明明記的清楚。為何不能當證據?”宋世仁雙腳不丁不八,高手一般站在堂上。

    “哎,宋兄這話就說地不妥了。”陳伯常在旁邊一揖禮道︰“那老嫗行動都已不便,雙頰無力,已是將死之人,這老都老糊涂了地人,說的話如何做的準?更何況當年明家擺設她確實記的清楚,可是誰知道是不是有心人將當年的事情說與她听……再讓她記住前來構陷?”

    宋世仁雙眼微眯。說道︰“好一個無恥地構陷。”

    陳伯常微怒,心道你們連這般無恥的事都能做。難道本人連說都不能說?

    宋世仁也懶怠再理他,直接對堂上問道︰“大人,難道您也是這般說法?”

    堂外的百姓們已經大約信了夏棲飛的身世,畢竟那位穩婆地表演功力實在精湛,此時圍觀群眾們瞧出甦州知州老爺和明家大約是要抵死不認,有些好熱鬧的便起著哄。

    但大多數人還是沉默著。畢竟他們在心里還是偏向著明家。尤其夏棲飛地身後似乎是來自京都的勢力,江南百姓們很忌諱反感這種狀況。

    甦州知州老臉微紅,知道這抵死不承認穩婆供詞確實不妥,但看著明蘭石的眼神,知道也只有這樣硬撐下去,清了清嗓子說道︰“那名穩婆確實年老糊涂。這采信之權總在本官手中,若是一般民案,便如宋先生所論也無不當,只是先生先前也提到,刑部歸三等。這明家家產之事,毫無疑問乃一等之例。若無更詳實可靠的證據,本官委實不能斷案。”

    宋世仁等的就是他這句話,眉頭微皺,裝成失望模樣,尖聲說道︰“大人!這可不成!事已久遠,又到哪里去找旁的證據?我已找來人證,大人說不行,那要何等樣地證據?”

    甦州知州心頭微樂,心想你這宋世仁再如何囂張出名,但在公堂之上,還不是被咱們這些官老爺揉捏的面團,不管你再提出何等人證,我總能找著法子不加采信,此時听著宋世仁惶然問話,下意識說道︰“人證物證俱在,方可判案。”

    宋世仁不等他繼續說下去,雙唇一張,連珠炮似的話語就噴了出去,︰“大人?何人判案?”

    “自然是本官……”

    “既是大人判案,敢問何為物證?”宋世仁咄咄逼人,不給甦州知州更多的反應時間。

    甦州知州微愣,欲言又止。

    宋世仁雙手一揖,雙眼直視對方眼楮,逼問道︰“究竟何為物證?”

    甦州知州被他的氣勢唬了一跳,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自己在考律科時候的場景,下意識應道︰“痕跡,凶器,書證……”

    “書證?好!”宋世仁雙眼眯地彎了起來,大贊一聲,說道︰“大人英明。”

    甦州知州再愣,渾然不知自己英明在何處,遲疑開口問道︰“宋先生……”

    宋世仁依然不給他將一句話完整說完的機會,極為急促問道︰“大人,若有書證,可做憑證?”

    “自然可……”

    宋世仁再次截斷︰“再有書證,大人斷不能不認了!”

    甦州知州大怒點頭道︰“這是哪里話,本官也是熟知慶律之人,豈有不知書證之力的道理,你這訟師說話太過無禮,若你拿得出書證,自然要比先前那個穩婆可信。”

    這句話一出,甦州知州忽然覺得自己似乎說錯了什麼,為什麼自己忽然間變得這麼多話?他下意識往堂下望去,只見明蘭石與陳伯常驚愕之中帶著一絲失望,而那個叫做宋世仁的訟師,則滿臉得意地壞笑著。

    ……

    ……

    宋世仁連番截斷甦州知州的話,將他思忖好地應對完全堵住,然後最後才突然放了一個口子,幾番挑拔,讓這名知州大人順著他的意思,在舉證之前,便搶先在眾人面前確認了書證地重要性,免得呆會兒再次出現不認帳的無恥場景。

    這其實只是辯論上面很淺顯的心理手段與語言功夫,就像用一根香腸在狗的面前不停晃。卻始終不肯讓它快意地吃上一口。等著最後,你塞一根香蕉過去,那狗也會大喜全部吃光,而忘了自己本來是想吃香腸而不是香蕉,。

    陳伯常發現知州老爺上了宋世仁地當,心里暗自嘆息。他先前沒機會插話打斷,因為宋世仁這廝說話著實太快,而且那股囂張憊賴地口吻確實極易讓人動怒。

    他與明蘭石互視一眼。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心里感到一絲疑惑。對方究竟手中拿著什麼書證……居然可以證明夏棲飛的身世?

    甦州知州知道自己被宋世仁玩了一趟,看著那人可惡的笑臉,恨不得命人將他去打上一頓,偏生此時又不能打,只得沉聲問道︰“既有書證,為何先前不呈上來?”

    宋世仁恭敬一禮說道︰“這便呈上來。”

    知州大人冷笑道︰若你那書證並無效力。莫怪本官就此結案。

    宋世仁陰笑道︰“大人放心,這書證雖老,但它乃是個死物,不會老糊涂……大人就放心吧。”

    甦州知州被噎的不善。

    ……

    ……

    宋世仁湊到夏棲飛的耳邊說了幾句什麼,夏棲飛微微皺眉,似乎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要拿出那東西。看來要證明自己的身世,確實是件極難的事情。

    他從懷中取出那個小盒子,小心翼翼地交給了師爺,雙眼一直盯著師爺捧著盒子的手,似乎生怕在這光天化日之下。有誰將這個盒子搶走了。

    看著夏棲飛慎重地神色,陳伯常的眉頭皺了起來。湊到明蘭石耳邊問道︰“少爺,能不能猜到是什麼東西?”

    明蘭石面色有些疑惑,心想甦州不比京都,並沒有出生紙這個說法,那個書證究竟是什麼東西?

    此時堂上地甦州知州已經打開盒子,他和師爺一道略略一掃,臉色便立刻變了!

    明蘭石與陳伯常一驚。

    甦州知州用有些復雜的眼神掃了明蘭石一眼。

    宋世仁滿臉微笑,平靜無比卻又將聲音提高了八度,朗聲說道︰“這份書證,便是當年明老太爺親筆寫下的遺書,遺書中言明將明家家產全數留予第七子明青城……這份遺書一直保存在夏先生的手中,這足以證明夏先生便是明家第七子!”

    不等眾人從震驚之中醒過來,宋世仁話風一轉,搶先打了個補丁,望著甦州知州冷笑道︰“當然,有些愚頑強項之輩,還可以說是夏先生偶然揀到了這份遺書,所以前來冒充明家後人……只是前有穩婆,後有書證,若還有人真敢這般赤裸裸地構陷……哼,這天下人的眼楮不是瞎的,又不是沒有長腦子,我大慶朝上上下下地官員,江南的百姓們,有誰會相信?”

    明老太爺的遺書!

    公堂之上風勢驟變,衙外圍觀的百姓一陣喧噪,而堂上的明蘭石與陳伯常如遭雷擊,傻乎乎地呆站著,明蘭石滿臉震驚喃喃自語道“不可能,爺爺什麼時候寫過遺書?這一定是假的!”

    宋世仁在一旁看著明家少爺皮笑肉不笑說道︰“果不其然,有人連看都沒看,就開始說是假地了……難不成明少爺是神仙?”

    明蘭石依然陷入震驚之中,听著宋世仁的話,大怒拂袖道︰“這份遺書定然是假的!”

    宋世仁听他如此說話,心頭略有得意,知道自己最擔心的局面沒有發生,自己的補丁打地及時,如果對方不糾結于遺書真假,而是如自己先前說言,就是咬定夏棲飛揀到了這份遺書,如今是來冒充早死的明家七公子來奪家產,這才最難應對——對方如果將無恥進行到底——自己還真沒有什麼辦法。

    而如今,明家少爺大驚之余,只顧著去說遺書真假,而沒有指摘夏棲飛拾遺書冒充……如此一來,只要自己能證明遺書是真地,那麼……夏棲飛是明家七公子的事實,就可以得到確認了。

    宋世仁輕輕吁了一口氣,今日堂上看似胡鬧,其實他說的每一句話,所計劃的順序都大有講究。只有這樣。才能將這個困難地局面引向自己希望地方向。

    慶國第一訟師,果然名不虛傳。

    —————————————————————————甦州知州滿臉鐵青,招手讓雙方的訟師靠近大案,說道︰“書證已在,只是不知真假……”

    宋世仁今天是注定不會讓這位知州大人痛快,截道︰“大人,是真是假,查驗便知。何來不知?”

    陳伯常畢竟是江南出名的訟師,此時早已從先前的震驚中擺脫出來。知道宋世仁今天用的是打草驚蛇之計,微笑應道︰“大人,對方既然說這是明老太爺的遺書,那當然是要查驗的,此時明家少爺在場,何妨讓他前來一觀?”

    他轉向宋世仁溫和說道︰“宋先生不會有意見吧?”

    “只要明少爺不會發狂將遺書吞進肚去。看看何妨?”宋世仁眯著眼楮陰笑道︰“陳兄的鎮定功夫,果然厲害。”

    “彼此彼此。”陳伯常微笑應道。

    甦州知州听不明白這兩大訟棍在互相贊美什麼,只有宋世仁與陳伯常兩人清楚,既然是打家產官司,證明夏棲飛身份只是個引子,那份龐大地家產究竟歸于哪方才是重要的戲碼。而就算夏棲飛拿出來地遺書是真的,依照慶律,明家幾乎仍然可以站在不敗之地。

    所以陳伯常並不驚慌,宋世仁並不高興,都知道長路漫漫還在日後。

    這時候明蘭石已經走了過來。滿臉不安地查看著桌上的那封遺書。

    明園之中,還留著明老太爺當年的許多手書。明家子弟日日看著,早就已經熟爛于心。所以明蘭石一看遺書上那些瘦枯的字跡,便知道確實是爺爺親筆所書。而那張遺書的用紙,確實也是明老太爺當年最喜歡地青州紙……

    明蘭石的面色有些惶然,對知州大人行了一禮,退了回去。

    陳伯常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道︰“是真是假。”

    明蘭石皺眉說道︰“只怕……是真的……”但這位明少爺畢竟這些年來已經開始替家族打理生意,心志被磨勵的頗為堅毅,只不過一剎那便感覺到了一絲古怪,又聯想到父親曾經透露過的些許當年秘辛,臉色古怪起來,壓低聲說道︰“不對……這是假的!”

    陳伯常異道︰“噢?怎麼判斷?”

    明蘭石咬牙陰沉道︰“我家那位老祖宗地手段……如果她當年要動手,哪里還會留下什麼遺書!”

    陳伯常一怔,知道對方說的是那位明老太君,一想確實也是這樣,如果明老太君當年要奪家產,殺人逐門,第一件要務肯定就是搞定遺書的事情,這封遺書按道理來講,根本不可能還遺留在這個世界上。

    “那這封遺書……”他皺著眉頭。

    明蘭石微黯說道︰“和那個穩婆一樣,只怕都是監察院做的假貨。”

    事情至此,明家才愕然發現,夏棲飛的身後,那個監察院為了這件事情做了多久多深地功夫,花了多少精力,那封偽造的完美地一塌糊涂的遺書,沒有幾個月的時間,斷然做不到如此細致,光是那紙張的做舊與材質的選擇,都是極復雜的事情。

    要知道這種青州紙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經停產了,誰知道監察院還能找的出來。

    而監察院用的手段夠厲害,所采取的這種訴訟方法更是無恥到了極點,一路做假到底……這天下還有公理嗎?

    明蘭石有些悲哀地想著,眼中卻不自禁地浮現出了一個人,那位年輕清秀的欽差大人,似乎正站在某一處滿臉溫和笑容地看著自己,雙唇微張,似乎要吃一頓大餐。

    這件事情的背後,自然是小範大人在主理。

    ……

    ……

    遺書既出,當然要查驗真假,甦州府已經派人去明園去當年明老太爺的手書比對筆跡,同時依照宋世仁看似公允的意見,去內庫轉運司調取當年的標書存檔簽名,同時請監察院四處駐甦州分理司的官員,前來查看這封遺書地年代以及用紙。

    世人皆知。監察院最擅長進行這種工作。

    既然擅長做假。當然也擅長辯假,只是本來就是監察院做出來地假貨,又讓監察院來驗,等若是請狼來破羊兒失蹤案。

    甦州知州在心里大罵,但又不敢當著眾人的面直說監察院的不是,只好允了此議,但他同時動了別的心思,另派人去請都察院巡路御史。又去江南總督府請那位厲害的刑名師爺來判斷遺書真假。

    甦州府的審案因為遺書的出現,暫時告一段落。查驗遺書總是需要時間,所以圍觀的百姓們趕緊去茶鋪買茶水和燒餅,滿足了饑渴之欲後,又要趕緊來看戲。

    只是等那些人回來地時候,才發現最好的位置已經被那些忍著肚餓地圍觀群眾們佔了,也只好暗罵兩句。卻也是搶不回來。

    明家人早已送來了食盒,明蘭石食之無味地進著飯,不知道陳伯常在他的耳邊說了幾句什麼,明蘭石的精神才好了些。

    而這邊,華園也絲毫不避諱什麼,給夏棲飛送來了食盒。這邊人極少,只有宋世仁與夏棲飛兩人在吃飯。宋世仁看了明家人那邊一眼,對夏棲飛輕聲說道︰“遺書一出,夏爺的身世便能明了。”

    夏棲飛眼中激動神色一現即隱,感激說道︰“辛苦先生。”

    “不過……”宋世仁正色說道︰“認定了夏爺乃是明家後人的身世。並不代表您就能拿回屬于您的東西。”

    夏棲飛明白他說地是什麼意思。

    宋世仁嘆息道︰“慶律嚴謹,依經文而發。慶律疏義戶婚之中,對于家產承襲的規定太死,對方乃是長房長子,有絕對的優勢,就算您手中有那封明老太爺的遺囑,也不可能讓官府將明家家產判給您,更何況這些江南路的官員們……看模樣,都很听明家的話。”

    夏棲飛微微點頭,滿臉堅毅神色說道︰“今日若能為夏某正名,已是意外之喜,至于家產一事,一切依先生所言,大人也曾經說過,此事是急不得地,只要遺書確認,這官司不打也罷。”

    宋世仁微笑搖頭道︰“打是一定要繼續打下去,就算明知道最後打不贏,也要繼續打下去,要打的明家焦頭爛額,應對無力,拖的明家出丑,這個能力,在下是有的。”

    這位訟師說的輕松瀟灑,其實暗底下對範閑也是一肚子牢騷。

    他被那位小範大人千里迢迢召來江南,誰知道要打地……卻是個必輸的官司!而且範閑還命令他要將這官司地進程拖的越長越好……宋世仁這一世在公堂之上只輸給過範閑一次,如今又要因為範閑的原因輸第二次,讓他想起來便是滿腹哀怨,可是沒辦法啊……誰讓自己投了小範大人,誰讓小範大人的出手大方。

    到了下午時分,由監察院官員,甦州府官員,都察院官員,江南總督府刑名師爺們組成的聯合查驗小組,對著那張發黃的紙研究了許久。

    首先是比對筆跡以及簽名,明老太爺枯瘦的字體極難模仿,而且個人的書寫習慣,比如所有的走之底尾鋒都會往下拖……這些都在這張遺書上得到了很充分的展現。

    而且用紙也確實是早已停產的青州用紙,刑部師爺從發黃程度與受潮程度上判斷,遺書書寫時間與夏棲飛所稱的年頭極為相近。

    遺書的口吻用字,與明老太爺在世時也完全和諧。

    最關鍵的是那方印鑒,在同明園拿來的明老太爺印鑒比對後,竟是絲毫不差!

    ……

    ……

    但就是這絲毫不差,反而讓江南總督府經驗豐富的老官感覺到了一絲異樣,一封遺書存放了十幾年,印鑒顏色確實老舊微淡,但是細微處的滑絲居然還和現在的印鑒絲毫不差……這也太詭異了。

    不過這位老官也明白這件事情很復雜,而且這一點也根本算不上疑點,所以並沒有太過在意。至于甦州府與都察院的官員們一心想證實這封遺書是假的,最後甚至動用了內庫特產的放大型玻璃片……卻依然找不到一絲漏洞。

    眾官員在商議一番之後,達成了共識,而甦州知州不得已在公堂之上無奈宣告︰遺書是真的,那麼夏棲飛自然也真的就是明家那名早應該死了的七公子——明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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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新風館的包子、皇子以及堂上的狀師
    “我總覺得我的生命當中缺少了某些東西。”

    江南三月最後的一天,春雨潤地無聲,落于華園亭上,輕柔地像情人互視的柔波。亭下一對男女躺在兩把極舒服的椅子上說著話。

    海棠看了範閑一眼,搖搖頭說道︰“你這一世,可稱圓滿,又有什麼缺憾?”

    範閑細思這一世的過往,倒確實稱的上是意氣風發,肆意妄為,要錢有錢,要權有權,要人有人,旁人能有的享受自己都有,旁人做不到的享受自己還是能有,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老大的不滿足,人的一生應當怎樣渡過,他自忖是清楚的,但真這麼過起來,心中那個不知名的渴望卻越來越重了。

    無關理想人文那些虛無縹渺的東西,他苦著臉說道︰“以前有位皇帝,當他老糊涂的時候回思過往,說自己有十大武功,可稱十全老人……當然,這皇帝年輕的時候也是個糊涂鬼,人可是位皇帝,比我可要囂張多了,但我卻不想當糊涂鬼,也不認為世上真有十全之事。”

    “你想當皇帝嗎?”海棠似笑非笑著,就問出了跟在範閑身邊的所有人,哪怕是王啟年這種心腹之中的心腹都不敢問出來的話題。

    海棠覺得範閑真是個妙人,听見自己一個北齊人問出這樣大逆不道的問題來,竟是連一絲遮掩也沒有。反而很直接地陷入了沉思之中,這個做派若讓外人瞧見了,一定認為範閑已經生出了不臣之心。

    “當皇帝太累。”範閑頭痛說道︰“你家地皇帝,我家的皇帝,好像過的雖然舒服,但耗神耗力,實在沒什麼意思。”

    海棠微微一笑,戮破道︰“我看你當這個欽差,比當皇帝也輕松不到哪里去。”

    範閑苦笑說道︰“當皇帝要見萬人死于面前而不心顫,這一點。我還真做不到。”

    海棠微異道︰“你不是一向在我面前自忖心思狠厲?”

    “殺十幾人,殺一百人,我能下得了手。”範閑認真說道︰“真要在血海里游泳,我不知道到時候自己有沒有這個狠氣。”

    “所謂量變引起質變,我以前和你說過的。”

    他揮揮手,不想再繼續這個無趣的話題,躺在椅子上細心听著那些細微不可聞的春雨潤澤大地的聲音。

    亭下漸入安靜之中。

    ……………………

    不一時,一位監察院官員穿著蓮衣。沉默地出現在了華園的後園入口處,雨水打濕了他的官服。讓他渾身上下滲著一股陰寒味道,正是剛從京都來的鄧子越。

    海棠笑了笑,說道︰“看樣子,你又要繼續忙,繼續計劃少殺一些人了。”說完這句話,姑娘家也不等範閑回話。很自然地將兩只手揣入大兜之中,拖著步子,搖著腰肢,運起村姑步離開了小亭。

    範閑微笑看著海棠離開地背影,只見微雨淒迷中,她輕搖而去。雨絲打濕了她鬢角的發,看來這姑娘並沒有運起天一道的真氣,所謂親近自然,自然如此,只是那雙踩著布鞋的腳。卻沒有被地上的積水沾污,看來還是做了些手腳。

    鄧子越見海棠離開。這才沉默地進到亭內,開口說道︰“和昨天一樣,今天堂上還是在糾纏那些慶律條文,雖然宋世仁牙尖嘴利,在場面上沒有落什麼下風,但是實質上沒有什麼進展,只要甦州府抱住慶律不放,夏棲飛有遺囑在手,也不可能打贏這場官司。”

    範閑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隨後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今天是三月的最後一天,轟動江南的明家家產一案已經進行到第四日。在經歷了第一天的疾風暴雨之後,後幾日地審案陷入了僵局,雖然這是範閑的意料中事,但天天要听下屬官員們地回報,範閑也有些不耐煩。

    開堂第一日,宋世仁便極為巧妙地用那封遺書,確定了夏棲飛乃明家後人,這個消息馬上從甦州府傳遍了江南上下,如今所有的人都知道,明家七少爺又活了過來,而且正在和明家長房爭家產。

    只是……慶律依經文精神而立,嫡長子的天然繼承權早已深植人心,也明寫于律條之上,那封遺書似乎已經發揮完了它的歷史作用,對于夏棲飛的願望,再難起到很大的幫助。

    如果夏棲飛想奪回明家龐大地家產,都等若是要推翻千百年來,人們一直遵循的規矩。而這個規矩實在是強大的不是一個人就能推翻的,不僅範閑不行,只怕連慶國皇帝都心有忌憚,如果以這個案例破除了嫡長子的天然繼承權,影響太大……

    範閑皺起了眉頭,忽然想到了一椿很詭異的事情,如果明家地家產官司影響繼續擴展,以至于引出一場思想解放的大辯論,那宮中那位太子殿下的天然地位?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個計劃是言冰雲擬定,同時經過了陳萍萍的首肯,那位老謀深算的老跛子,不會想不到這件事情地後續影響,莫非……老跛子得了皇帝的暗中指示,這就開始動搖太子天然繼承地輿論氛圍?

    江南明家的事情很大,但如果影響到京都,那事情就愈發的大,以至于範閑根本不想看到這種局面。雖然因為母親的關系,範閑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太子繼位,一心要殺自己的皇後變成皇太後,但在當前的局面下,直接撩動太子,有可能促使太子捐棄前嫌與長公主二皇子聯成一體——如此地結果。範閑暫時不想看到。

    範閑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本來給宋世仁的交代就是,盡量將這官司拖下去,將這個案情打的轟轟烈烈,影響越大越好,如今才發現,這件事情的背後隱藏著那位老跛子的某些想法。

    他是信任陳萍萍的,但是……陳萍萍似乎一直基于某種要保護他的理由,很多事情都沒有對他點明。而範閑,是一個很願意學著去了解局勢、掌控局勢的人。

    “看來。等明家事情暫時消停後,我真的要去一趟梧州。”他嘆息著,越發覺得父親安排自己去梧州見岳父,這是何等樣聰慧的判斷,看來父親早就知道,自己一定會對朝中局勢產生某種疑慮,而如今遠離京都,真正地面對面幫自己解決問題地。也就只有那位相爺了。

    鄧子越猜不到範閑真正的憂慮,但也能看出。提司大人對于明家家產的官司有了些不一樣的想法,皺眉請示道︰“是不是讓宋世仁把官司結了?反正夏棲飛如今被確認了明家七子的身份,過些日子,由監察院出面,讓他祭祖歸宗,依慶律。明家總要給他一些份額,雖然那些份額不怎麼起眼,但也達到了大人先前的目標,讓他成功地進入明家內部。”

    範閑听著鄧子越的分析,略感安慰,身邊能有一個親信。感覺確實不錯,卻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反而仔細問道︰“讓四處安排夏棲飛……噢,現在應該叫明青城,讓明青城與明家老四見面。這件事情怎麼樣了?”

    夏棲飛既然要像一根刺般刺入明家地咽喉,當然要與明家內部的某些異己份子勾結起來。範閑對于豪門大族地陰穢勾當了解的不是很細致,但在前一世的時候,香港無線的電視劇可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鄧子越回稟道︰“已經接上頭了,下月初就讓夏棲飛與明家老四見面。”

    範閑點點頭,這才開始說先前那個問題,輕輕咬了咬發癢的內唇,平靜說道︰“仍然讓宋世仁繼續打,把這官司一直打下去!造的聲勢越大越好……就算打不贏,也不能輸!給甦州府壓力,不讓他們強行結案,一直要打到全天下地士紳百姓都開始想那個問題!”

    鄧子越抬起頭來,微愕說道︰“大人,什麼問題?”

    範閑這發現自己說漏了嘴,笑了笑,想了會兒後,也不打算瞞面前這位親信,說道︰“要讓全天下的人都開始思考,是不是嫡長子,就天生應該繼承家產。”

    鄧子越如今身為啟年小組的主事官,對于範閑的一切都了解的十分清楚,听著提司大人這話,稍一琢磨,便品出了其中味道,大驚失色,一抱拳勸阻道︰“大人,使不得……若讓朝中宮中疑大人……之心,那可不好收場。”

    範閑微垂眼簾,說道︰“子越,你似乎忘了本官的身份,本官姓範,不要擔心太多,至于疑我之心……只怕宮里地貴人們會疑我這個先生當的有些逾了本份而已。”

    他已經想開了,反正遲早是要和東宮對上,此時先依著陳萍萍的意思,刺刺對方……反正以他如今的權勢地位,只要不是謀反,也沒有人能把他怎麼樣。更何況,就算有人會認為他造這種輿論是為了自己的將來,但更多地人,應該會認為範閑是在為三皇子做安排。

    “這件事情,不要稟告院長大人。”範閑命令道︰“只是小事而已。”

    鄧子越根本無法掩住自己的驚懼,苦笑想著,奪嫡地宣傳攻勢正式開始,難道還只是小事?

    範閑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而失笑起來︰“宋世仁不過是個訟棍,難道卻是撬動地球的支點?或許是我將這事情想復雜了,公堂上辯辯慶律,和天下舊規只怕扯不上太大關系。”

    鄧子越沒听明白地球這些字眼兒,但也猜到了大概的意思,苦笑應道︰“那個宋世仁遇著陳伯常,真可謂是將遇良材,雙方打的是火星四濺,可不僅僅在慶律上繞彎子……如果他們在堂上辯的內容真的傳揚開去,只怕還真會讓人們多想一想那個問題。”

    範閑來了興趣︰“噢?那我得去瞧瞧。你去喊三殿下還有大寶,呆會兒全家去甦州府看熱鬧。”

    鄧子越苦笑領命。

    就在細雨地打扮下,三輛全黑的馬車離了華園,慢悠悠地駛往離甦州府府衙最近的那條街上,華園眾人這是用午膳去,此時甦州府也在暫時休息,所以大家並不著急。

    雖然是離甦州府府衙最近的食街,但其實隔的依然有些遠,坐在新風館甦州分號的三樓,範閑倚欄而立。隔著層層雨幕看著甦州府的方向,惱火說道︰“我又不是千里眼,這怎麼看熱鬧?”

    鄧子越先前派人來訂了樓,此時又在布置關防,听著提司大人斥責,不由苦笑說道︰“提司大人,這已經是最近了……雖說是闔家出游看熱鬧,可是總不好三大輛馬車開到甦州府去。驚動了官府,也讓百姓瞠目。實在是不成。”

    範閑嘆息一聲說道︰“早知如此,在家里吃楊繼美廚子就好,何必冒雨出來。”

    正說著,身後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回頭一看,正是憨態可掬的大寶。不由詫異問道︰“大寶,怎麼了?”

    大寶咧嘴一笑,說道︰“小閑……這……家也……有接堂包。”

    大寶用粗粗的手指頭指了指桌子上面,一個獨一個地蒸屜里,放著獨一個大白面包子,熱鬧騰騰。內里鮮香漸溢。

    範閑嘆了口氣,坐在大寶的身邊,一邊用筷子將燙包分開,又取了個調羹將包子里的油湯勺到大寶的碗里,笑著說道︰“這也是新風館。只不過是在甦州的分號。”

    一直小意侍候在一旁的新風館掌櫃趕緊殷勤說道︰“是啊,林少爺。雖然江南隔的遠,但味道和京都沒什麼差別,您試試。”

    大寶口齒不清地咕噥幾句,便對著面前的包子開始發動進攻,將這位掌櫃涼在了一邊。

    倒是範閑有些好奇,問道︰“掌櫃地,你怎麼叫得出來林少爺這三個字?”

    掌櫃的干笑兩聲,討好說道︰“提司大人這是哪里話?在京都老號,您老常帶著林少爺去新風館吃飯,這是小店好大地面子,老掌櫃每每提及此事,都是驕傲無比,感佩莫名,小的雖然常在甦州,但也知道您與我們新風館的淵源,小的哪里敢不用心侍候?”

    範閑在京都親掌一處,離一處衙門最近的便是新風館,所以時常帶著大寶去吃他家的接堂包子。其時世風,但凡權貴人物吃飯,不拘何時都要大擺排場,大開宴席,像範閑這種地位地人,對于接堂包子和炸醬面如此感興趣的人物還真是不多。所以新風館雖然味道極美,但因為家常之風,就算在慶國開了三家分號,名氣也大,但生意一直普通。

    直到後來因為時常接待範閑與林大寶,新風館在京都才漸漸提升了檔次,不知道引來了多少學生士子,要坐一坐詩仙曾坐過的位置,要品一品小範大人念念不忘的包子,讓新風館的老掌櫃是喜不自禁。

    這位甦州分號的掌櫃自然知道範閑是己等地貴客,當然馬屁如潮,而且格外用心地鋪上些去了腥味的調料,拍的範閑極為舒服,一時間,竟是連看不到甦州府那場戲的郁悶也消了大半。

    ……………………

    範閑在吃面條,大寶在啃包子,三殿下卻是以極不符合他年齡的穩重,極其斯文有禮地吃著一碗湯圓,思思領著幾個小丫環喝了兩碗粥,便站到了檐下,看著自天而降地雨水,伸水出檐外接著,嘻笑歡愉,好不熱鬧。

    範閑向來不怎麼管下人,所以這些丫頭們都很活潑,听著身後傳來的歡笑之聲,他地心情也好了起來,揮手召來鄧子越,說道︰“甦州府應該已經開始了,你派人去听听,最好抄點來看看。”

    鄧子越點點頭,去安排人手。

    範閑又揮手讓高達幾名虎衛去旁邊吃飯,這才回頭繼續那碗面條的工作,其中自然不能免俗地再次在大寶地碟子里搶了塊肉餡來吃了。大寶依然如往常那般不吵不鬧,大大的個子表示著小小的幽怨。

    海棠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這時候的新風館里,都是範閑的下屬、下人、與親人,他很輕松快活地賞著雨,挑著白生生的面條,將心中思慮全數拋開。

    發現大寶吃完了,範閑溫言問道還要不要,大寶搖了搖頭,範閑便從懷里取出手絹。很細心地替大寶將嘴邊的油水擦掉。

    三皇子看著這一幕,微感詫異,眼中閃過一道古怪的神色。

    旁邊一桌的虎衛們也愣了愣。

    範閑對大寶的愛護細心,世人皆知,但真看到這種場景,依然有很多人無法將這個範閑與那個陰狠厲刻地監察院權臣聯系起來。往常在新風館吃飯的時候,這一幕就曾經感動過鄧子越,觸動過沐鐵。今日那些虎衛與三殿下對于範閑,或許也會有些新的看法。

    對于一個痴呆的大舅哥如此用心。絕對不是簡單地可以用“愛屋及烏”來解釋,雖然範閑確實極喜愛敬重自己的妻子——這些細節處的表現,如果一直都是範閑用來偽裝,用來收買人心的舉動,也沒有人會相信,常年這樣發自真心地做。那人如果不是大奸大惡,就是大聖大賢。

    而範閑是哪一種?

    ……………………

    在江南水鄉多雨之季,從來不可能產生春雨貴如油這種說法,所以細雨迷蒙漸大,老天爺毫不吝惜地滋潤灌溉著大地。

    範閑眯眼看著檐外的雨水,心思卻已經轉到了別地地方。院報里說的清楚,今年大江上游地降水並不是很充沛,雖然對于那些災區的復耕會產生一些影響,但至少暫時不用擔心春汛這頭可怕的怪物。如此一來,修葺河工的事情。就可以順利地進行下去,這時候楊萬里應該剛剛入京都報道。大概還需要些時間才能到河運總督衙門。

    至于河工所需要的銀子……此次內庫招標比往年多了八成,明面上的數目已經封庫,並且經由一系列復雜地手續,開始運往京都,先入內庫,再由皇帝明旨拔出若干入國庫,再發往河運總督衙門。

    而在暗中,在監察院戶部的通力合作下,在範閑父親所派來的老官們的精心做帳後,已經有一大筆銀子,開始經由不同地途徑,直接發往了河運所需之處,所用的名目也都已經準備好了。這一大筆銀子里,有一部分是從內庫標銀,轉運司存銀里辛苦擠出來的份額,還有一大部分是範閑通過海棠,向北齊小皇帝暫借地銀子。

    反正那些銀子都放在太平錢莊里,範閑先拿來用用,至于歸還……那還要等夏棲飛與北邊的範思轍打通環節之後,用內庫走私的貨物慢慢來還這些事情,範閑雖然做足了遮掩的功夫,而且事關北齊皇帝的事情更是掩地結結實實,絕對不會讓慶國京都朝廷听到任何風聲,但是運銀往河運的事情,範閑卻早已經在給皇帝地密奏之中提過,這件事情,範閑並無私心,一兩銀子都沒有撈,而且整件事情都是隱秘運行,範閑根本不可能從此事中邀取幾絲愛民之名……所有造就的好處,全部歸慶國百姓得了,歸根結底,也是讓那位皇帝老子得了好處,皇帝自然默允了此事。

    如今範閑唯一需要向那位皇帝老子解釋的問題,就是——這一大筆銀子,他究竟是怎麼搞到手的。

    既然不能說出北齊皇帝這個大金主,就需要一個極好的理由,範閑早在謀劃之初,對于這件事情就已經做好了安排,一部分歸于這兩年的官場經營所得賄銀,一部分歸于年前顛覆崔家所得的好處,一部分歸于下江南之後,在內庫轉運司里所刮的地皮。

    日後如果與皇帝對帳仍然對不上的話,範閑還有最後的一招,就說這銀子是五竹叔留給自己的。

    諒皇帝也不可能去找五竹對質,如果河運真的大好,說不定龍顏一悅,那皇帝還會用今年如此豐厚地內庫標銀還範閑一部分。

    關于明家。範閑自然也有後手的安排,查處的工作正在慢慢進行,只是目前都被那場光彩奪目的官司遮掩住了。而且對範閑來說,對付明家,確實是一件長期的工作,自己只能逐步蠶食,如果手段真的太猛,將明家欺壓的太厲害,影響到了江南的穩定,只怕江南總督薛清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人。

    對于王朝的統治來說。穩定,向來是壓倒一切地要求。

    明家的存亡,其實並不在江南的官司之上,而在于京都宮中的爭斗上,如果明家的主子——長公主與皇子們倒在了權利的爭斗中,明家自然難保自己的一籃子雞蛋,如果是範閑輸了,明家自然會重新揚眉吐氣。夏棲飛又會若喪家之犬四處逃難。

    如果範閑與長公主之間依然維持目前不上不下的狀態,那麼明家就只會像如今這樣。被範閑壓地延殘喘,卻永遠不會轟然倒塌,倔 而卑屈地活著,掙扎著,等待著。

    “大人。”

    一聲輕喊,將範閑從沉思之中拉了出來。他有些昏沉地搖搖頭,這才發現外面的天光比先前黯淡了許多,不僅是雨大了地緣故,也是天時不早了的緣故,他這才知道,原來自己這一番思考。竟是花了這麼多的時間。想到此節,他不由嘆息一聲,看來海棠說的對,自己這日子過的,比皇帝也輕松不到哪里去。

    看了一眼已經玩累了。正伏在欄邊小憩的思思,範閑用眼神示意一個小丫頭去給她披了件衣服。又看了一眼正和三皇子扭捏不安說著什麼地大寶,這才振起精神,拿出看戲的癮頭,對鄧子越說道︰“那邊怎麼樣?”

    鄧子越笑了笑,將手中的紙遞了過去,湊到他耳邊說道︰“這是記下來的當堂辯詞……大人,您看要不要八處將這些辯詞結成集子,刊行天下?”

    這是一個很毒辣大膽的主意,看來鄧子越終于認可了範閑的想法,知道監察院在奪嫡之事中,再也無法像以前那些年般,保持著中立。

    範閑笑罵道︰“只是流言倒也罷了,這要印成書,宮中豈不是要恨死我?”

    听到宮中兩字,另一桌上地三皇子往這邊望了一眼。範閑裝作沒有看到,嘆息道︰“說到八處……在江南的人手太少,那件事情直到今天也沒有什麼效果。”

    這說的是在江南宣揚夏棲飛故事的行動,範閑本以為有八處著手,在京都的流言戰中都可以打得二皇子毫無還嘴之力,如今有夏棲飛喪母被逐地淒慘故事做劇本,有甦州府的判詞作證據,本可以在江南一地鬧出聲勢,將明家這些年營造地善人形象全部毀掉。沒有料到明家的實力在江南果然深厚,八處在江南的人太少,明家也派了很多位說書先生在外嚷著,反正就是將這場家產官司與夏棲飛的黑道背景、京都大人的陰謀聯系起來。

    兩相比較,竟是範閑的名聲差了許多,江南百姓雖然相信了夏棲飛是明家的七子,卻都認為夏棲飛之所以今年忽然跳出來,就是因為以範閑為代表的京都官員……想欺壓江南本地的良民。

    範閑想到這事,便是一陣好笑,看來那位一直裝病在床的明家主人明青達,果然對于自己的行事風格了解的十分詳盡,應對的手段與速度也是無比準確和快速,明青達,果然不簡單。

    大勢在握,不在江南,所以範閑可以滿心輕松地把與明家的爭執看做一場游戲,對于明青達沒有太多的敵意,反而是淡淡欣賞,等他將鄧子越呈上來的紙看了一遍之後,更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江南多妙人,京都來的宋世仁可也不差,這甦州府里的官司,竟然已經漸漸脫離了慶律的範疇,開始像陳萍萍所希望的方向發展,雙方引經論典,言必稱前魏,拱手必道莊大家,哪里像是在打官司,為了嫡長子繼承權這個深入人心的概念,雙方竟像是在開一場展前的經筵!

    範閑笑著搖搖頭,眼前似乎浮現出甦州府上那個緊張之中又帶著幾絲荒唐的審案場面。

    甦州府地公堂之上。辯論會還在開,這已經是第四天了,雙方的主力戰將在連番用腦之下,都有些疲憊,于是開堂的間隙也比第一日要拉長了許多,說不了多少,便會有人搶先要求休息下。

    甦州知州也明白,夏棲飛那邊是想拖,但他沒辦法,早得了欽差大人關注的口諭。要自己奉公斷案,斷不能胡亂結案……既然不能胡亂結,當然要由得堂下雙方辯。

    可是……一個宋世仁,一個陳伯常,都是出名能說的角色,任由他們辯著,只怕可以說上一整年!

    甦州知州也看白了,看淡了。所以每逢雙方要求休息的時候,都會含笑允許。還吩咐衙役端來凳子給雙方坐,至于茶水之類的事情,更不會少。

    明蘭石面色鐵青地坐在凳子上,這些天這位明家少爺也是被拖慘了,家里的生意根本幫不上忙,那幾位叔叔純粹都是些吃干飯不做事的廢物。偏生內庫開標之後,往閩北進貨的事情都需要族中重要人物,于是只好由一直稱病在床地父親重新站起來,主持這些事情。

    明家清楚,欽差大人是想用這官司亂了自己家族的陣腳,從而讓自己家在內庫那個商場上有些分身無術。只是明家並沒有什麼太好的應對法子。只好陪著對方一直拖……反正看這局面,官司或許還要拖個一年都說不定,反正不會輸就好。

    這時候輪到了明家方面發言,那位江南著名訟師陳伯常面色有些灰白,看來這些天廢神廢力不少。他從身邊的學生手中取過滾燙的熱毛巾使勁擦了擦臉,重新振作精神。走到堂間,正色說道︰“古之聖人有言所謂五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大人,既然夏先生被認定為明家七少爺,但父子之親,與明家長房並無兩端……”

    話還沒有說完,那邊廂的宋世仁已經陰陽怪氣截道︰“不是夏先生,是明先生,你不要再說錯,不然等案子完後,明青城明七老爺可以繼續告你。”

    宋世仁的臉色也不怎麼好看,雙眼有些深陷,他此次單身來江南,一應書僮與學生都來不及帶,雖然有監察院的書吏幫忙,但在故紙堆里尋證據,尋有利于己方地經文,總是不易,而對方是本地訟師,身後不知道有多少人幫忙,所以連戰四日,便是這天下第一訟師,精神也有些挺不住了。

    听著宋世仁的話,陳伯常也不著急,笑吟吟地向夏棲飛行禮告歉,又繼續說道︰“但長幼有序這四字,卻不得不慎,明青達明老爺子既然是長房嫡子,當然理所當然有明家家產地處置權。”

    他繼續高聲說道︰“禮記喪服四制有雲,天無二日,土無二主,國無二君,家無二尊。”

    陳伯常越來說來勁,聲音也越發的激昂︰“自古如是,豈能稍變?慶律早定,夏……明先生何必再糾纏于此?還請大人早早定案才是。”

    宋世仁有些困難地站起身來,在夏棲飛關懷的眼神中笑了笑,走到堂前傲然說道︰“所謂家產,不過襲位析產二字,陳先生先前所言,本人並無異義,但襲位乃一椿,析產乃另一棒,明老太爺當年亦有爵位,如今也已被明青達承襲,明青城先生對此並不置疑,然襲位只論大小嫡庶,析產卻另有說法。”

    陳伯常微怒說道︰“襲位乃析產之保,位即清晰,析產之權自然呼之欲出。”

    襲位與析產,乃是繼承之中最重要的兩個部分,宋世仁冷笑說道︰“可析產乃襲位之基,你先前說慶律,我也來說慶律!”

    他一拍手中金扇,高聲說道︰“慶律輯注第三十四小條明規︰家政統于尊長,家財則系公物!我之事主,對家政並無任何意見,但這家財,實系公物,當然要細細析之,至于如何析法,既有明老太爺遺囑在此,當然要依前尊者!”

    陳伯常氣不打一處來,哪有這般生硬將襲位與析產分開來論的道理?

    “慶律又雲︰若同居尊長應分家財不均平者,其罪按卑幼私自動用家財論,第二十貫杖二十!”宋世仁冷冷看著明蘭石,一字一句說道︰“我之事主自幼被逐出家,這算不算刻意不均?若二十貫杖二十……明家何止二十萬貫?我看明家究竟有多少個屁股能夠被打!”

    明蘭石大怒站起。

    宋世仁卻又轉了方向,對著堂上的知州微笑一禮,再道︰“此乃慶會典,刑部,卑幼私擅用財條疏中所記,大人當年也是律科出身,應知下民所言不非。”

    不等明家再應,宋世仁再傲然說道︰“論起律條,我還有一椿,慶律疏義戶婚中明言定,即同居應分,不均平者,計所侵,坐贓論減三等!這是什麼罪名?這是盜賊重罪。”

    陳伯常雙眼一眯,對這位來自京都地訟師好生佩服,明明一個簡單無比的家產官司,硬是被他生生割成了襲位與析產兩個方面,然後在這個夾縫里像個猴子一樣地跳來跳去,步步進逼,雖然自己拿著慶律經文牢牢地站住了立場,但實在想不到,對方竟然連許多年前的那些律法小條文都記的如此清楚。

    剛才宋世仁說的那幾條慶律,都是朝廷修訂律法時忘了改過來的東西,只怕早已消失在書閣地某些老鼠都不屑翻揀的陰暗處,此時卻被對方如此細心地找到,而且在公堂之上堂而皇之的用了出來——這訟棍果然厲害!

    宋世仁面色寧靜,雙眼里卻是血絲漸現,能將官司打到如今的程度,已經是他的能力極限,襲位析產,真要繞起來確實復雜,他地心中漸漸生出些許把握,就算那封遺囑最後仍然無效,但至少自己可以嘗試著打出個“諸子均分”的效果。

    明家地七分之一,可不是小數目。

    雖然他不能了解範閑的野望,但欽差大人既然如此看重他,他自然要把這官司打的漂漂亮亮,為訟師這個行業寫上最漂亮光彩的一筆。

    能夠參與到明家家產這種層級的爭斗之中,對于訟師來說,已經是最高的級別,更大一些的事情,比如……那宮里的繼承,一個區區訟師哪里有說話的資格?而且如果不是朝廷分成兩方,偶成角力之事,明家的家產官司也根本不可能上堂,更不可能立案,宋世仁也就不可能有參與的機會。

    所以雖然他十分疲憊,精神上卻有一種病態的亢奮,這種機會太少了,自己一定要把握住。

    如果宋世仁知道自己在江南打的這場官司,會刺激到某些人敏感的神經,從而間接地促成某些人的合作,並且讓範閑與那些人的矛盾提前出現對峙的狀態……就算再給他幾個青史留名的刺激,他也只會嚇得趕緊隱姓埋名溜掉。

    宋世仁沒有在意那個問題︰所謂家產,大家都是想爭的,不管是明家的,還是皇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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