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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九十二章 錢莊與青

    當天下午,范閒就在暫居的住所裡親切接見了內庫轉運司的相關官員,江南路別的官員被他嚇的不敢親近,可是這些內庫的官員們是他的直接下屬,躲也躲不過去,只得硬著頭皮來見,好在范閒早已褪了河畔那般陰寒的皮骨,笑呵呵地說了幾句,又擬定了啟程的日期,便和顏悅色地將諸官送出府來,倒讓那些內庫官員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晚上,是在江南居準備的接風宴,由於相同的原因,沿江州縣的長官員們只是略坐了坐便退回去了,反正盡到了禮數,而且朝廷規矩也容不得他們在蘇州城裡老呆著,想離監察院范提司越遠越好,也容易找到理由。只有蘇州府的官員們去不得,心驚膽顫看著首座。

    在首席裡,范閒與江南總督薛清及巡撫大人把酒言歡,氣氛融洽,在座的蘇州知州苦著臉,強顏歡笑,倒是杭州知州知道欽差大人日後要常駐杭州,腆著臉硬留了下來,在蘇州官員們殺人的目光中不停拍著范閒與總督大人的馬屁。這位杭州知州才是位真正的人精,也不怎麼害怕范閒翻臉不認人的手段,就認準了討好上司,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有錯。

    宴罷之後,先將總督大人送上官轎,二人又定好明日要上薛府叨擾一番,范閒這才與樓中的官員們拱手告辭,上了自己帶著的馬車。

    他還是當年的性子,喜歡坐車不喜歡坐轎。

    馬車前簾未擋,蘇州城地夜風吹來。傳入耳中的也有些許清亮絲竹之聲,江南富庶,富商們多養優伎。這蘇杭兩地的青樓生意也是出名地好。

    范閒輕輕拍打著自己的臉頰,任由夜風吹走臉上的微熱,他體內的真氣雖然已經恢復了不少,但是酒量還沒有回來。今天被官員們一勸,竟是覺得頭有些昏。

    「杭州地地址定好了,蘇州城裡呢?」他半閉著眼養神,輕聲問道。

    史闡立坐在他的旁邊,想了會兒後說道:「桑文要月中才到……學生……學生。」j

    范閒笑了起來,睜開雙眼歎了口氣:「讓你做這些事情,著實委屈你了,再熬一兩年吧。你也知道我身邊沒幾個信的過的人。」

    他與史闡立說的乃是抱月樓南下的大計,青樓這門生意,不僅是銀錢回流速度最快的買賣,而且往往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比如情報之類。范閒在京都時,便已經想好了要將自家地青樓開到江南,雖然肯定會遇到不少阻力。但以自己的身份權勢,在一年之內稍成氣候。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

    史闡立問道:「大人,這事能不能暫緩?畢竟後天您就要啟程去內庫,蘇州城裡沒有一個主心骨,要在這時候選址買樓買姑娘,我怕自己鎮不住場。」

    「我不在,還有三殿下啊……」范閒眼角閃過一抹壞壞的笑意。「明天就要給三殿下挑幾個老夫子,他雖然日後總是要隨我去杭州。但這段日子他還是會留在蘇州……不要忘記了,這位殿下在京都裡做的是什麼生意,你不要看他年紀小,對裡面的門道卻清楚的狠。有殿下出面,總督大人當然不好說什麼,你要買哪個樓就買哪個樓,至於那些當紅的姑娘……多砸些銀子下去,哪有不成事地道理?有殿下在你身後撐腰,你就不要擔心江南的青樓老闆們會敢與你玩陰地,既然是玩明的,不過就是拿銀子砸人的戲碼,難道你還擔心自己沒銀子?」

    史闡立瞠目結舌,心想陛下是讓您教育三皇子,難道您……當初就想到在江南利用三皇子開青樓?這也太大逆不道了!

    而且他緊接著又想到一件事情:大人身邊怎麼帶著這麼多銀子?那箱子裡的十三萬八千八百八十兩雪花銀錠肯定不能動,那他先前這般說話,懷裡一定還揣著許多銀票——想到此節,史闡立擔憂說道:「如果要明賣的話,江南青樓業肯定會藉機抬價……花的銀子像流水一樣,不知道能維持多少天。」

    這時候馬車碾著蘇州城裡地潔淨青石道,過了一道門,來到了白天一片繁華的商業區。

    縱使在夜裡,這條街上那些商店地招牌依然明亮無比,蘇州是內庫出產往外的最大港口,所以單從繁華程度、商業發達程度上講,除了東夷城,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比得過它的城市。在這裡買玻璃,要比北齊便宜五分之四,但范閒卻清楚玻璃這種東西的成本,知道蘇州的商人們這幾十年裡早已經賺飽了。

    除了各式商號的招牌之外,最顯眼的便是每隔不遠就會冒出來的一幡青布,說顯眼並不是這塊青布上染著夜裡能發光的螢料,而是這青布招展處並不是酒樓,青布上繪著與范家族徽有些相似的圖案。

    這條街上,竟有八九家錢莊!

    范閒乘坐的馬車,在安靜的大街上緩緩駛過,路過一面有些新的青布時,他指了指這家錢莊的門,壓低聲音說道:「就算你窮到死,也不要來這家錢莊。」

    史闡立聞言去看,也只看著個大概,想了會兒後好奇說道:「招商?沒聽說過……又不是太平錢莊,哪裡有人敢和他們打交道。」

    范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其時天下商業逐漸發達,大椿買賣再用現銀交易就成為了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於是銀票漸漸成為商人們喜歡的東西,而銀號錢莊之類的機構也開始展露了他們的重要性。但是像錢莊這類的存在,人們最看重的當然是信用和底氣,所以在這片江湖之中。不存在大魚吃小魚的問題,幾十年過去,天底下還是只有那幾條大魚。

    而最大地三條魚。分別叫做南慶、北齊、東夷城。

    南慶北齊官方發行的銀票是為官票,當然是信用最佳,只是朝中官員們卻根本意識不到其中的重要性,官票兌取十分麻煩。靈活性差到令人髮指地程度。所以除了存棺材本之外,一般的商人都選擇東夷城出面開辦的太平錢莊。

    太平錢莊雖是東夷城的資金,但是據傳說北齊南慶一些王公貴族也在裡面放了股,所以不論是三國間如何爭吵廝殺,很奇妙地是錢莊自身卻沒有受到什麼影響。二三十年過去了,太平錢莊信譽一流,資本雄厚,服務周到。暗中又有各國上層保駕護航,很自然地就成為了天下最大的一間錢莊。

    沒有之一,太平錢莊就是天下最大。

    ……

    就連這條街上太平錢莊就開了三家分號。范閒冷冷看了一眼車外飄過的青布,說道:「取錢就在太平錢莊取。」

    史闡立應了聲。

    「想取多少就取多少。」范閒平靜說道:「我走之前給你印鑒與數字,不要小家子氣捨不得花錢。」

    想取多少就取多少?這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情?史闡立一怔,笑道:「難不成這太平錢莊是大人開的不成。」

    范閒一笑罵道:「我要有這麼多錢,所有事情就迎刃而解。我何必還要和那些人打交道。」

    史闡立是他心腹,知道他說的是北齊方面。微一緊張之後沒有接話,但他由北齊馬上聯想到內庫,想不到不日之後內庫開門之事,如果范閒想資助夏棲飛與明家奪標,那他那邊就需要一大筆恐怖的資金才成,皺眉說道:「大人。內庫那邊急著用錢,如果一時不趁手。我看開店的事情還是緩緩。」

    范閒搖搖頭:「你需要調地銀兩和內庫那邊奪標需要的銀兩,完全不是一個數量級,所以你不用操心。至於開店,還是要盡快,一是趁著殿下還在蘇州,他估計也有這個興趣,辦事方便。二來……」

    他想到了留在京都的父親大人,忍不住笑了起來:「二來,這江南的姑娘們還等著我們老范家打救,能早一日,便是一日。」

    這話不假,自從在京都給抱月樓定了規矩,又由那位石清兒姑娘加以補充,如今的抱月樓姑娘們雖然還是在做皮肉生意,但日子卻比當年好過了許多,抽成少了,定期還有醫生上門診病,又簽了份新奇的「勞動合同」。抱月樓的姑娘們對范閒是真地感恩戴德,聲勢推展開去,影響一出,如今整個京都的青樓業,都開始展現出一種健康向上地朝陽感覺。

    如果抱月樓真的能在江南開成連鎖,江南的柳如是們,想必也會十分歡喜范欽差的的到來。

    ——————————

    回了那位鹽商滿心歡喜讓出來的華園,范閒接過思思遞過來地熱湯喝了下去,醒酒之外,也暖暖身子。他伏在案上看了幾封院裡發來的院報,發現天下太平,便放寬了心,先讓思思進裡屋睡去了,自己卻走了出來,披了件厚祅,搓著手,敲了敲另一間房地門。

    他身後不遠處的虎衛與六處劍手趕緊隱藏在了黑暗之中。

    房門咯吱一聲開了,露出海棠那張睡意猶存的臉。

    不等海棠開口,范閒已是驚訝道:「這麼早就睡了?」

    海棠微微一笑,將他讓進屋來,將無煙油燈撥的更亮了一些,輕聲說道:「這商人家豪奢的厲害,這床也舒服,想著你今天晚上接風宴上只怕要醉,所以我便先睡了。」

    范閒定睛一望,發現姑娘家穿的衣服並不怎麼厚,只是一件很樸素的襦衣,皺眉說道:「多穿些,雖然你境界高,但自然風寒,卻不是好惹的。」

    海棠懶得理他,打了個呵欠,半撐頜於床上,說道:「有什麼事,趕緊說吧。」

    范閒一愣,卻忘了自己此時過來是要說些什麼,昨天夜裡他上了京船之後。海棠便悄無聲息地消失,直到下午又神出鬼沒地出現在園子裡,莫非自己只是來確認她在不在?還是說自己已經習慣了和這個北齊聖女像老朋友一般聊聊天?

    「我很難喝醉的。」范閒是個有些急智的人。微笑就著海棠地第一句話說道:「你知道我怕死膽小,所以除了在自己能夠完全相信的人面前,我不會喝醉。」

    「所以你只在家中才能肆意一醉?」海棠睜開那雙明亮的雙眼,好奇問道。

    范閒搖了搖頭:「除了自己能夠完全相信之外。我還要相信喝醉時,身邊地人有足夠的能力保護我的安全。」

    海棠笑了起來,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緊接著卻有些可憐對方,憐惜說道:「不要告訴我,你長這麼大,也就在上京城地松鶴居裡喝醉……過一次。」

    那一次在北齊上京,當著海棠的面。范閒肆意狂醉,直至昏沉不省人事,還被下了春藥,著了重生以來最大的一個道兒。

    范閒氣惱說道:「你還有臉提……當然。」他看不得海棠眼中的同情,冷傲說道:「小時候我是經常醉的,你不要把自己看的過於重要。」

    海棠笑了笑:「那時候,那位……瞎大師一直跟在你的身邊?」

    范閒沒有回話。

    海棠忽然皺眉說道:「那……傳說中你酒後詩興大發。在慶國皇宮之中醉詩千篇……難道也是假的?」

    范閒擺擺手,不想和她繼續這個無趣地話題。直接問道:「銀子到了沒有?」

    海棠無趣地歎了口氣,坐了起來,看著他的雙眼認真地點了點頭:「從八月份起,陛下就開始安排了,你不用擔心。」

    范閒自嘲笑道:「不擔心怎麼辦?這件事情我又不能讓老爺子把國庫裡的銀子調出來給自己用。」

    「說到這點。」海棠皺眉道:「你居然帶了十幾萬兩現銀在身邊……這也太傻了吧?我可不相信你就僅僅是為了在河畔接風之時擺一擺威風。」

    范閒心想自己這是不得已而做的一個安排,其中內情哪裡能告訴你。這事兒誰都不能說。

    「不過是些沒用的銀子,帶著怕什麼?」

    「你入仕未及兩年。身邊卻有這麼多銀子。」海棠似笑非笑道:「包括你,包括令尊的俸祿在內,也只怕要一百多年才能存足這麼多銀子,你怎麼向官員們解釋?」

    范閒搖頭道:「不要忘了,我范氏乃是大族,族產才是真正的來錢處。」

    「噢?能輕易拿出這麼多銀子地大族……難道沒有什麼橫行不法事?當心都察院的御史就此參你一章。」

    「參便參。」范閒笑道:「就算族裡沒這麼多錢,但這兩年宮中知道我生意做地大,也不會疑我什麼。」

    「一家青樓,十幾家書局……能掙這麼多銀子?」海棠疑惑問道。

    「不要小瞧了我家老二的斂財功夫……當然,我在朝中做了兩年官,收的好處也是不少,基本上都埋在那個箱子裡,你別說,出京的時候要換這麼整齊的銀錠,如果沒有老爺子幫忙從庫房裡調,我還真是沒轍。」范閒笑著說道:「等事情了了,所謂賄銀便和這些乾淨銀子混在一處,朝廷也不好說我什麼,只是為了湊足銀子,我可將名下產業裡能搜的流銀全搜地乾乾淨淨,如今京都裡面真是空殼一個。」

    海棠這才知道他還有這個打算,不免有些鄙夷:「以你的地位,何至於對於洗清賄銀也如此上心?」

    「山人……自有妙用。」

    「那你銀子都放在箱子裡,眾目睽睽之下不好動,日後用錢怎麼辦?」

    范閒微笑說道:「不是有您嗎?而且還有那位可愛地皇帝陛下,這次他往太平錢莊裡打的銀子可不是小數目,我順手撈幾個來花花,想必他不會介意。」

    海棠一愣,這才知道,論起打架與謀略來,自己不會在范閒之下,可以說到偷奸耍滑掙錢這方面。自己這些人……與范家諸人的差距就有些大了,後面這些天,自己可得盯緊一些。

    這時的場景著實有些荒唐可笑。范閒與海棠,天下公認地兩位清逸脫塵人物,卻在一個陰森森的夜晚,在房中悄悄說著關於銀兩、銀票、錢莊、洗錢這類銅臭氣十足的話題。

    而在府院正堂之中。明燭高懸,代表著范閒江南政務宣言精神地那一大箱銀子,就這樣光明正大地擺在那兒。

    四周走過的人都忍不住要看這箱子一眼,只是到處都是護衛,又有六處劍手隱於暗中保護,十幾萬兩銀子固然令人眼讒,但要來搶這箱銀子,江洋大盜或是貪......財小偷們不如直接衝到官府司庫裡去搶官銀。那樣只怕成功係數還大一些。

    箱子就這樣大屌屌地開著,坦露在所有人的面前,肚子裡露出雪白的銀錠,發著勾魂而又噬魂地光芒,裡面隱隱有股凶險萬分的寒意滲出。

    ————————————

    又過了幾天,惹得整個江南路好不鬧騰的欽差大人范閒,終於離開了蘇州。帶齊了人馬下屬遁著官道,往西南方向的內庫轉運司所在行去。雖然三皇子還留在蘇州城內。但官員們都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心想只要范提司不在,要糊弄一個小孩子還不簡單?

    三皇子是不知道這些官員們心中所想,不然以他的陰狠性情,和此時快要爆炸的脾氣,指不定又會玩出什麼新的花樣來。

    這兩天。他心裡本就有些生氣,范閒去內庫卻不帶著自己——內庫是當年葉家的產業。間接地支撐起了慶國地穩定與開拓能力,甚至可以說,慶國就是靠內庫養著的,所以那個地方很自然地成為了慶國朝廷看守最森嚴的所在,綱禁比皇宮更要嚴苛,在民間的傳說中簡直是五雷巡於外,天神鎮於中——能夠去內庫瞧瞧風景,不知道是多少百姓的畢生心願。三皇子雖有皇子之尊,心中對內庫依然十分好奇,但未經陛下特允,皇子也沒有資格去內庫,本以為這次跟著范閒下江南,可以得償所望,沒想到范閒居然將自己丟在了蘇州!

    啪的一聲,一位一看便是飽學之士的中年書生狼狽不堪,哭嚎難止地爬了出來。三皇子跟著出來,惡狠狠罵道:「父皇是讓范閒來當先生!他敢跑!我就敢踹人!」

    府中下人們噤若寒蟬,欽差大人走了,誰還敢得罪這位小爺?居然連總督府小意請來的教書先生都敢踹,自己再多兩句嘴,豈不是死定了?

    三皇子正怒著,眼角餘光瞥見一人鬼鬼崇崇沿著廊下往外走,趕緊喝住,走過去一看……卻發現是范閒地那名親信門生史闡立。

    他雖然驕橫陰狠,但看在范閒的面子上,總不好對史闡立如何,好奇問道:「史先生這是要去哪裡?」

    史闡立似被唬了一跳,討好說道:「見過殿下,這是出門逛逛去。」

    三皇子一愣說道:「蘇州城好玩的地方我還沒見過,你得帶著我。」

    史闡立求饒道:「殿下,老師有嚴令,這些天裡的功課都佈置下來了,您要是不做完,那可怎麼得了?……再說,讓老師知道我帶殿下出去遊玩,這也是好大的一椿罪過。」

    三皇子皺著細眉毛,冷哼道:「做便做,只是……」他望著史闡立閃爍的眼神笑了起來:「你得告訴你,你不跟著老師去內庫,留在蘇州是做什麼,這時候又是準備到哪裡去?」

    史闡立被這話堵著了,猶豫半晌,欲言又止,半晌後才壓低聲音苦笑道:「殿下又不是不知,學生可憐,被門師命著做那個行當。」

    三皇子兩眼一亮,試探問道:「可是……抱月樓要在蘇州開了?」

    史闡立微愕掩嘴,像是十分懊惱自己說漏了嘴。

    三皇子嘿嘿冷笑了兩聲,心裡卻樂開了花,暗想如果能在蘇州重操舊業,總比在這府裡枯坐要快活許多,他在京都那座樓裡地股份被范閒硬奪了過去,如今知道范閒也是個表面道德文章的實在人,三皇子哪裡肯錯過這個機會。

    史闡立看著三皇子地反應,心中佩服老師果然算無遺策。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九十三章 君子取財之道

    天大地大不如君大,君不在,則師大,師遠行,則君子最大。所謂君子,不是小人的反義詞,而是地地道道的君之子,也就是說,還是個小人的三皇子,如今在蘇州城裡最大,所以史闡立並不擔心什麼,假意苦惱半晌後,終於答應了殿下的要求。

    三皇子狠狠命令才從宮裡趕過來的那些老嬤子和太監留在府中,大咧咧的帶著史闡立還有幾個侍衛就出了府。看著小主子消失在門口,那些太監嬤嬤們渾身害怕的抖了起來,心想提司大人不在,這便馬上翻了天,忍不住暗自祈求提司大人趕緊回來,卻哪裡想到本來就是范閒要借三皇子的身份壓人。

    三皇子難得有這麼個遊玩的機會,當然並不著急,一行人換了行裝,扮作出遊的富家公子哥,史闡立很有些惶恐地被安排了一個長兄的角色,三皇子自然是弟弟,坐著馬車繞著蘇州城轉著,看了些好景致,又湊在湖上看了幾座花舫,三皇子的興趣終於弱了下來。

    「這天氣太冷,姑娘們身上穿的太多,哪裡能看出風流來?」一身貴氣的小公子哥兒皺著眉頭,「先去把地方選好,范閒要做的買賣,我也得費費心,不然說你帶著我到處瞎逛,只怕他會生氣。」

    史闡立心中暗道,早就該這樣了啊。

    選址的問題很容易解決,反正就著蘇州城裡最熱鬧的地兒,一行人就拚命地往裡面扎。找著熱鬧之中最熱鬧的街道,又前後尋摸了一下,發現開了不少青樓。已經是發展起來地熟地,這便定了大致的方向。

    然後又在這一大片區域裡,挑那門臉最清亮的樓便看,哪家看著大氣就看哪家。這一行人很簡單地便瞧中了對象,是一家酒樓,佔了這條街上最好地位置,極豪奢的三層樓,樓宇開闊,後面隱隱可以看著院牆,佔地極大。

    三皇子小手一揮:「甭再找了,我看這家位置就最好。」

    史闡立心頭那個痛快。他在京都打理抱月樓也做了些日子的生意,可從來沒有想過,帶著皇子挑店址,會爽利到這種程度,有錢有勢,做起事情來果然乾淨利落。

    但他站在那酒樓門口,還是動了動心思。小聲說道:「這地方太打眼,我看後面總有背景。」

    三皇子一怔。問道:「這天底下還有誰家背景比我家的背景更大?」

    史闡立張大了嘴,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強行將那口鮮血嚥下肚去,小意說道:「萬一……有總督府地份子,或是巡撫家的,殿下雖然不在乎什麼。但總要給這些官員們些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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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皇子年紀雖小,卻不是個糊塗傢伙。一想到確實是這個理,總督薛清就不是自己能輕易得罪的人物,再說自己這行人千里迢迢從京都來,當頭便要奪江南大官們的面子,只怕這事兒不大好看。

    但他看著這酒樓的位置,是越看越心癢,越看越美妙,皺著細眉毛想了半天,說道:「也得問問啊,要把這個風水寶地放走了,范閒不心疼,我還要心疼好多天。」

    這一行人已經在酒樓外面呆了半晌,光注意看格局,便擋在了酒樓進口處,不吃飯光嗅香,蘇州城雖然三教九流混雜,可也沒這種事兒啊,這行人在樓門口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頓時引起了這條街上人們的注意,只是看著對方衣著光鮮,護衛孔武有力,不似江湖上的人物,所以街上商家都約束著自己看熱鬧的八卦之心。

    只有酒樓裡地掌櫃迫不得已走了出來,堆起職業化的微笑,問道:「諸位,可要進樓嘗嘗本店的招牌菜?本店竹園館,與江南居並稱為蘇州二樓,確實有些不錯的吃食。」

    他看著樓前這些人似乎是外地來的,而且身份應該不俗,所以小意應著,這竹園館身後自有背景,但經商之人,自然是生著顆七巧玲瓏心,只說生意,言語間根本沒有一絲怪罪對方堵在樓前的意思。

    史闡立一愣,溫和笑著說道:「實在不好意思,一時竟走神,掌櫃莫怪。」

    掌櫃趕緊連道客官客氣。三皇子不耐煩這麼慢慢來,說道:「進去坐著再說。」領著一行人便往樓裡走,末了還丟了句話:「掌櫃的,安排個清靜地房間,有些事情要討教一下。」

    掌櫃一愣,心想你家兄長沒發話,怎麼小的卻搶先說話?史闡立咳了兩聲,掩飾了一下,便跟著往樓裡走。

    眾人在樓間一處房間裡尚未坐穩,掌櫃親自進屋招呼著。三皇子也不廢話,很直接地問道:「掌櫃地,你這樓賣不賣?」

    掌櫃今兒吃了不少驚,暗道這位小公子說話的口氣真是不小,但他這一世不知應付了多少難纏事,謙恭笑著說道:「小公子,這樓眼下生意不錯,東家似乎沒有轉盤的意思。」

    「敢請教東家貴姓?」史闡立在一旁暗怨殿下心急,轉而溫和問道。

    掌櫃不卑不亢應道:「東家姓錢。」

    ……

    ……

    等掌櫃退出之後,史闡立皺眉說道:「這初來蘇州,根本摸不清其中的關係,也不知道姓錢的是何方神聖。」

    三皇子站起身來,推開包廂裡的窗子,面色不由一怔,似乎看見了什麼奇怪地東西。

    史闡立心頭生疑,走到他身後往窗外望去,一時間不由也怔在了原地。

    只見窗外乃是這竹園館的後園,園子裡竟有一方平湖,湖面雖然不闊,但是勝在清幽。兩邊有院牆與鬧市隔開,院中草坪未青,但可以想見春天時地美麗景色。

    「真像……」

    二人同時開口感歎道。這裡說的像。當然是指這樓後地設置與京都抱月樓的設置極像,尤其是那些草坪之上,如果再修些清幽小院,只怕與京都抱月樓會變成雙生兒。

    看著竹園館的後園。抱月樓地前後兩任管理者都動了心,大大的動心——這樓一定要買下來!

    「買下來!」

    三皇子與史闡立又極有默契地同時開口,然後呵呵一笑,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等回去後想辦法打聽一下這個竹園館的背景,只希望對方的背景不要太雄厚就是,如果牽扯到

    太高層的官員,事情會比較麻煩。

    三皇子小小年紀。卻不知道哪裡來的這麼多感歎:「如果范思轍在這塊兒,只怕要和這家酒樓的東家打官司,非指著對方鼻子罵對方無恥抄襲自己的設計。」

    史闡立一想,范二少爺還確實是這種性情,不由噗哧一笑。

    「笑什麼笑?」三皇子瞪了他一眼,「我那二表哥可比大表哥還要陰……當然,他們哥倆兒都不是什麼善茬兒。硬生生玩了招金蟬脫殼,欺負我年紀小。陰了我的股份,甭忘了,這事兒你也有份攙和!」

    史闡立畏畏縮縮地哪敢接話。

    一行人在包廂裡用了一頓飯,對這間酒樓的廚藝是大為讚賞,而三皇子更是動了將原本的廚子也一攏招過來地念頭。

    飯畢之後,眾人正準備離開的時候。卻發現掌櫃的急匆匆地走進包廂,滿臉大汗地重新行了個禮。一面擦著汗,一面柔著聲音說道:「這幾位客官,先前說買樓之事,可否再議一下?」

    三皇子這行人好生奇怪,這樓子明顯生意極佳,而且前面問的時候,對方明顯有防備之意,怎麼這時候的態度卻忽然變化的這麼大?

    史闡立試探著問道:「掌櫃的,這是什麼意思?」

    掌櫃地乾笑了兩聲,說道:「先前東家聽說了這事兒,一想著最近生意不如往年,既有貴客出價,乾脆便放了出來,只希望貴客們能給個合適的價錢,另外就是……還希望轉手之後,貴客們能將這樓子好生打理下去。」

    史闡立越發奇怪了,正準備問什麼,三皇子卻搶先笑瞇瞇說道:「這是自然,我們也是做生意地人,當然會將這樓子做好,只是你先前說合適的價錢,不知道什麼價碼才是比較合適?」

    包廂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掌櫃雙眼一呆,心想敢請這位小爺這就讓自己出價了?可東家沒個吩咐,這價能怎麼出?看東家的意思,肯定是打算雙手白送,對方卻似乎沒查覺到……要自個兒出價?

    他額頭上的汗滲的越來越快,面色紅脹,似乎這初春料峭的天氣,已經化作了三伏之季,憋了半天,掌櫃終於鼓足勇氣,伸出四個手指頭!

    史闡立一愣,房間裡地護衛們再愣,心想四萬兩?就算這地方的獅子頭再出名,也沒有這麼獅子大開口地啊!

    掌櫃的看對方沒有接話,心裡更是害怕,趕緊收回了三根手指頭,就留根食指可憐兮兮地豎著。

    史闡立險些再次吐血,這價殺的真叫古怪,自己不用說話,轉眼間便從四萬兩變成一萬兩,想了想後,覺得這價錢其實已經不錯了,點頭說道:「一萬兩銀子雖然不多……但是……」

    掌櫃的雙腿一軟,險些哭了出來,說道:「這位先生,錯了,錯了。」

    史闡立訝異道:「怎麼錯了?」

    「是……一千兩。」掌櫃勉強擠出天真的笑容,「不是一萬兩。」

    史闡立嚥回今日的第三口鮮血,還來不及說什麼,三皇子已經說道:「拿合約來。」看他神情,似乎成竹在胸。

    掌櫃似乎早有準備,立馬出去請了位官府認可的中人入內,便開始寫契書,等寫到買賣數目的時候,三皇子甜甜笑著說道:「一萬六千兩,我不佔你們便宜,我多給你兩成的銀子。因為想必你家東家也不大肯賣,這兩成的銀子算給他買傷藥。」

    三皇子今日雖然穿地是平民服飾,但自然間流露出一股清貴之意。掌櫃雖然大為驚訝,卻也不敢多言,寫好契書,雙方摁了指印。約好明天銀樓兩訖。

    小心翼翼地送這一行人出了酒樓,掌櫃的吁了一口氣,有些害怕地抹了抹額上冷汗,鎮定心神後便往三樓走,走進一個幽靜的房間,將懷中地契書遞給了一個年青人。

    這年青人面相清正,雙眼溫和有神,正是在杭州西湖樓上樓邊出現過的明家少爺。明蘭石。

    他接過契書掃了一眼,眼中閃過一絲恨意與失望,反手便是一耳光扇了過去!啪的一聲響,掌櫃的捂著臉頰畏怯地看著少主,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

    「沒用地東西!」明蘭石心中憤怒,面色卻依然溫和,話語裡卻透著股寒風。「要你送銀子都送不出去!」

    今日他也是適逢其會,在家族會議之後。明蘭石便一直留在蘇州,忽聽得掌櫃的說有人想買樓,一聽對方的形容打扮,這位明家的接班人便隱約猜到了少許,待後來小二偷聽到了范思轍那個名字,他馬上就確認了對方的身份。反應極快地便準備將這竹園館雙手送上……

    沒料到對方竟是一點便宜不佔,一萬六千兩銀子。這可不是小數目!

    這個數目不止沒有占明家便宜,反而比市道上的價錢還高了不少,但明家怎麼會差這點兒錢?明蘭石滿心想趁三皇子不知道竹園館的東家是誰,搶先便將這樓送出去,哪怕是賤賣也好。

    他最主要的目地,當然是想討好一下對方,而如果對方將來根本不認這個小人情……這一紙契書送到京都,便是范閒和三皇子仗勢強買民間產業的證據,將來讓長公主那邊打御前官司也好找由頭!

    沒想到那個年紀輕輕的三皇子,竟然不肯佔這個便宜……難道京都傳言有假,這個皇子並不如傳說中那般貪財陰狠?

    明蘭石陷入了沉思之中,再一次發現,這一次家族要面對的這些人,實在是有些難以捉摸。他閉目沉思半晌後,輕聲吩咐道:「范大人的心思很簡單,這是要開妓院了……傳令下去,任何一間樓子,都不准賣姑娘給他們,開再高的價錢也不行!」

    掌櫃的應了一聲,旋即苦笑說道:「少爺,可是光咱自家地姑娘不賣……這蘇州城裡做這個生意的可有不少人,那些人肯定不願意得罪范大人。」

    「他們手上有好姑娘嗎?」明蘭石微笑說道:「好姑娘都在咱們袁大家手裡……讓他們去買吧,一些殘羹剩飯,哪裡能吸引到客人。」

    一輛馬車離開了竹園館,四周地商家們並不知道堂堂明家吃了一個

    悶了,這家蘇州最出名的酒樓明天便要易手了。史闡立雖然少經陰穢事,但此時也終於醒過神來,皺眉說道:「殿下,看來您的身份,被對方知曉了。」

    三皇子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閃過一絲厭煩:「也算那些人聰明。」

    史闡立想了想,忍不住開口問道:「殿下,先前開的價錢是一千兩,為什麼……」

    「為什麼我要自己加價?」三皇子冷笑道:「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猜到我的身份,便恨不得將這樓子雙手奉上……那日後呢?他們要求地,只怕可不是這一個樓子這般簡單,人湊上笑臉來,咱們當然不好反手就打耳光,可也沒必要將自己的臉湊上去和他們親熱……這世上有幾個人夠資格與我套交情?」

    史闡立搖頭道:「不知道那樓子背後地東家是誰,見機倒是真快。」

    三皇子說道:「管對方是誰,要我佔他便宜,肯定就是想佔我便宜的人,這事兒你要記住了,以後出去行走,也不要胡亂佔別人便宜,當心給范閒惹來麻煩。」

    史闡立心裡對面前這個小皇子實在是佩服的五體投地,讚歎道:「殿下這話簡單,但道理極深。」

    三皇子用清稚的聲音罵道:「別拍我馬屁。好不容易扮次平民,就被人瞧了出來,心裡真是不爽。」

    史闡立心想。您自個小小年紀一進樓便要買樓,這種口氣,哪裡是想遮掩自己身份應該做地?他又想著,面前這位皇子年紀輕輕。面對著上萬兩銀子的便宜,居然能忍住不佔,似乎與當初做抱月樓時候的陰狠性情相差地太遠,眼眸裡不由閃過一絲疑惑。

    也不知道三皇子看見他神情沒有,繼續說道:「范閒說過一句話,但凡我去佔這天下人的便宜,最後總會被天下人佔了朝廷的便宜,而我……如果讓朝廷被人佔了便宜。那就是甘願自己掏銀子供人花的大蠢貨。」

    史闡立默然,暗中替門師擔心,身為皇子,卻樹立了這樣地思想,那自然是在告訴這位皇子,朝廷的利益……將來就是你自己的利益,那這代表著什麼意思?

    如今太子可是依然在位啊!

    ……

    ……

    沒有察覺到史闡立內心的驚恐。三皇子微羞一笑著說道:「老師說過,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而君之財,則藏於天下,何須去取?」

    史闡立吞回今日暗傷的第四口鮮血,雙眼盯著車窗外不停飄過的青幡,強抑著內心的隱懼。當作自己根本沒有聽到過這句話。

    「做生意,可以當作一件業餘愛好。」三皇子嘻嘻笑道:「老史啊。你的膽子可比我那兩位表哥小太多了,不是個做生意地材料。」

    史闡立挪動了一下身子,讓後背微濕的衣服透透氣,苦笑應道:「殿下教訓的是。」

    三皇子喊停了馬車,說道:「錢莊到了,你去辦事,我先回府。」

    小孩子的臉上浮過一絲奸笑,不知道在得意什麼。

    看著遠去的馬車,史闡立暗噓了一口氣,喊跟著自己的兩位侍衛在外面等著,稍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著,便往太平錢莊地分理號走去。

    在他身後不遠處,那家新開數月的招商錢莊雖門庭冷落,但透著股新貴氣息,那幡嶄新地青布像是在嘲笑史闡立的迂腐與無知。

    ——————————————————————————

    雞生雙黃,先吃半邊。且不提史闡立在錢莊裡又會遇到什麼新鮮驚奇事,單說離蘇州城極遙遠的內庫轉運司轄境之外,那一列載著百餘人的龐大車隊,這時候正在陰寒的初春雨天裡艱難前行。

    內庫轉運司與鹽司茶司都不同,首先是事務更多,利潤更大,而且他是三司裡唯一佔有實地的轉運司。內庫出產一應工場工坊,需要極大地地盤,打從許多年前朝廷劃出閩北的一塊地後,漸漸便成了一處特區所在,面積竟是比一個小州還要大些,地位十分特殊。

    由於擔心內庫地製造工藝流到國外,所以在內庫的保衛工作上,慶國朝廷真是下了血本,對於內庫轄境,慶國進行了全封閉的管理,一共設置了五條封鎖線,最外圍是江南本地的州軍與水師,裡面的四條線由慶國軍方與監察院各設兩條,互相監管,像多層果汁蛋糕一般夾著。

    而往外的運輸線,除了明面上的嚴苛監管之外,更不知撒了多少暗丁進去,無數雙明裡或是暗裡的眼睛都在盯著崔家明家或是別的什麼代理巨商。

    饒是慶國花了這麼大的力量,依然阻止不了其餘國家的貪婪眼光,這幾十年裡,內庫不知道出了多少次事,而慶國也為之付出了極沉重的代價,首先是便是駐軍與防衛每年都需要耗費不少銀兩,其次便是這幾十年裡,為了慶國繁榮所損失的上千條人命——偷竊情報與反商業間諜的鬥爭,在這個世界裡顯得格外血腥!

    這場戰爭,似乎永遠沒有結束的那一天,而監察院則是在這場戰爭中付出最多代價的機構,黑夜中的臥底不知道死了多少,好在保證了內庫直到今天為止,還是安全的。

    前任四處主辦言若海與如今的京都守備秦恆的兄長秦山,是當初佈置防衛工作的直接主事人,二人曾經誇口過,以內庫的防衛力量,除了依然奈何不了大宗師,就算是只沾了香水味的蚊子都飛不出去。

    車隊正在接受最後一道檢驗,范閒掀開窗簾,看著不遠處河流邊的水力機樞,雙眼微瞇,雖然只是一些初始而粗糙的工業,但對於動力的需求已經離不開水了。

    他瞇著的雙眼裡寒意微現,也不轉身,溫和說道:「我帶你進來,只是為了我自身的安全,我不希望你到各個工坊裡面去看熱鬧,如果被人發現了,你應該知道後果有多嚴重。就算你是九品上的超級強者,也不見得能逃躲這裡力量的追殺……而且我雖然傷只好了一半,也會親自出手。」

    在他的身後,喬裝成婢女的海棠微笑看了一眼身旁的思思姑娘,沒有說什麼。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九十四章 順德到了

    范閒的目光躍過官道旁的青樹,樹後一望無際的田野,不遠處嘩嘩流淌的河水,越來越遠,直似要看穿這裡的一切,最終他的兩道目光淡淡揚揚地落在了河水去處的大工坊裡,那處隱有煙騰空而起,卻不是農家微青炊煙,而是帶著股熟悉味道的黑煙。

    難道是高爐?

    這一大片地方的百姓都被朝廷徵召入內庫做工,工錢比種糧食要多太多,所以打理農田的心思就淡了,一大片沃野之中,野草與初稻爭著長勢,看著有些混雜混亂。

    范閒深吸了一口氣,嗅著空氣中清新的味道,放下心來,看來這裡的環境污染並不如自己事先想像中嚴重,當然,更遠一些的銅山礦山裡面,肯定要比這裡環境惡劣的多。

    看著眼前的景致,似乎有一種與他脫離了許多年的感覺漸漸回到了他的腦中,只是那種來勢依然溫柔,並不洶湧,以至於他有些惘然,去年九月間的時候,他就總覺得自己內心深處極渴望某種東西,但卻一直沒有找出來。

    看著他走神,海棠雙手像老漢一樣袖著,皺眉著看著窗邊那張清俊的臉,也陷入了沉思之中——這個年青的權臣,究竟想做些什麼呢?

    「感覺如何?」她看出范閒今日有些心緒不寧,微笑問道。

    范閒安靜說道:「這話應該是我來問你。」

    海棠笑了笑:「確實是很少見的景致,從來沒有想到過,慶國的內庫竟然如此之大。先前看見地那些物事,我竟是連名字也叫不出來。」

    范閒應道:「看便看罷,想來你也不可能回去照著做一個。」

    海棠眼中異光一現。微笑問道:「你對於內庫這麼有信心?」

    范閒微怔,然後輕聲應道:「不是對內庫有信心,而是這種本來就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你光看個外面的模樣就能學著做出來……那就有鬼了。」

    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海棠沉默了起來,半晌後才說道:「如今地內庫,裡面的人都是信陽方面的親信,你打算怎麼接手?」

    范閒眉頭一挑,臉上浮現出一絲輕笑:「管是誰的人,如今總都是我地人。」

    海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打算……和對方不死不休?」

    范閒安靜了下來,半晌後沉聲說道:「你這個問題似乎問的晚了一些。」

    海棠皺緊了眉頭:「我相信你的那位岳母不是糊塗人,不會看不清楚如今的局勢。按道理講,不論是你還是她,都有重新談判,和光同塵的願望,而且利益當前,你和她撕破臉,似乎是雙方都不願意看到的。」

    「我不和她撕破臉。估計你和北齊的皇帝陛下會不願意看到。」范閒譏誚一笑,說道:「放心吧。我不會和丈母娘重新聯手,欺負你們北邊的孤兒寡母。」

    海棠沉默,卻不知道她信還是不信。

    北齊方面地態度,范閒並不擔心,反正只要有內庫一天,北齊人就必須倚重自己一天。至於海棠先前說過的話。並不是沒有道理,在玩弄政治的大人物們眼中。過往年間的任何仇怨,在一個足夠巨大的利益籌碼面前,都可以拋卻,尤其是范閒與長公主還有婉兒在中間當潤滑劑,在世人看來,只要長公主肯讓步,范閒沒有任何道理不接受和議。

    而且事實上,長公主已經做出了讓步——在蒼山刺殺之後,那位慶國最美麗的貴婦真切地感受到了范閒的強大力量,曾經修書數封,進行了這方面地嘗試——只是范閒沒有接受而已。

    「再安安你的心。」范閒沒有收回望向車外地目光,輕輕說道:「長公主已經願意接受我執掌內庫的事實,而我……沒有理會。」

    海棠霍然抬首,那雙明亮的眼眸盯著范閒的後背,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拒絕信陽方面的妥協。

    范閒輕聲解釋道:「她要三成的份子,就可以配合我輕鬆地接手內庫……這個條件並不苛刻。」

    海棠皺著眉頭,沉默半晌之後說道:「非但不苛刻,已經算是極有誠意地條件。本來……站在我大齊朝野的立場上,安之你與那位長公主鬧地越僵,對我們越有利。但站在朋友的立場上,我想勸你一句,歸根結底,你的權勢是慶國皇室給你的,而且她畢竟是你的岳母,這樣好的條件,沒有理由不接受。」

    范閒自嘲地笑了起來:「是嗎?我可不這麼認為,也許是從骨子裡,我就以為,在內庫這件事情,我不會允許任何人來與我爭奪。」

    「為什麼?」海棠依然摸不透他的心思。

    「這是我母親留下來的產業。」范閒溫和笑著說道:「我沒有她的能力,只好做個二世祖,但……也不能把這個家敗了啊。」

    車廂裡沉默了下來。

    ……

    ……

    許久之後,海棠輕聲說道:「可是如今的內庫,畢竟還是慶國朝廷的。」

    「朝廷是一個很虛幻的影像而已。」范閒說道:「什麼是朝廷?皇上?官員?太后?還是百姓?」

    他最後說道:「關鍵就看這內庫在我手上,會發生什麼樣的作用,那些銀子究竟能用在什麼途徑上。如果……如果朝廷用不好,那我就代朝廷來用一用,把這個虛幻的影像,變成實實在在的百姓二字。」

    海棠微笑說道:「你又習慣性地想扮聖人了。」

    范閒笑著應道:「我和言冰雲說過,偶爾做做聖人,對於自己的精神世界是一個很有益的補充。」

    挑明與長公主之間暗中曾經進行地談判。讓海棠吃了一顆定心丸之後,范閒就再次沉默了下

    來,看著車外的景致發呆。那些河邊的水車,坊中某種機樞的響聲,遠處爐上生著的黑煙,都在催發著他內心那個不知名的渴望。

    ———————————————————————

    「大人。到了。」

    內庫轉運司官員謙卑的聲音,讓范閒從沉思之中再次醒來,他有些糊塗地看了看車中地兩名女子,這才知道,內庫轉運司已經到了,趕緊整理了一下衣著,掀開車簾,跳了下去。

    是跳了下去。而不是保持著一位官員應有的儀表緩緩沉穩的走下去,僅僅這一個動作就表現出來範閒心頭莫名的緊張與興奮,畢竟終於到內庫了,到了母親當年發家的地方,哪裡還能保持一貫的平靜。

    雙腳踏在有些堅硬的土地上,范閒微微瞇眼,打量著四周的一切。發現街旁就是一個尋常衙門,卻根本沒有自己想像中熱火朝天地大躍進場面。街上有些冷清,雖然四周建築倒是新麗漂亮,可是……不像個工地。

    那名負責接他從蘇州過來的轉運司官員,或許是見多了京都赴任官員的這種神態,小心翼翼解釋道:「三大坊離司衙還遠,大人今日先歇著。明天再去下面視察吧。」

    范閒有些失望,本來打算今兒就去吹吹玻璃。織織棉布,與工人同志們親切握手一番,卻不想還要再等一日。

    司衙大門全開,內庫轉運司及負責保衛工作的軍方監察院方諸位大人分成兩列,迎接著欽差大人的到來。

    范閒當先走了進去,高達帶著幾名虎衛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後。百來人的隊伍,在極短地時間內就被安置下來,看來內庫的運轉速度依然極快。海棠與思思自然被帶到了後宅,加上在路上新買地那幾個丫環,本來一直冷清無比的轉運司正使府頓時熱鬧了起來。

    諸位官員向范閒請安之後,眾人便依次在衙上坐好,等著范閒訓話。

    范閒對於內庫的情況並不是十分熟悉,而且這也是他第一次開衙坐堂,所以感覺總有些奇妙,示意蘇文茂代表自己講了幾句廢話,便讓眾人先散了,只等著明日正式開衙。

    回到後宅之後,來不及熟悉自己的官邸,第一時間內,他就召來了監察院常駐內庫的統領官員,這名官員年紀約摸四十左右,頭髮花白,看來內庫的保衛工作確實讓人很耗精神。

    他示意對方坐下,也不說什麼廢話,很直接地問道:「講講情況。」

    這名監察院官員屬四處管轄,打從去年秋天起,便已經得了言氏父子地密信,早已做好了準備,今日一見范閒問話,趕緊將自己知道的東西掏地乾乾淨淨。

    他當然明白,范提司初來內庫,在內庫裡並沒有什麼親信,如果想盡快掌握局面,那一定需要在庫裡找個值得信任的人,而自己身為監察院官員,近水樓台,自然要趕緊爬,才不辜負老天爺給自己的機遇。

    范閒聽著連連點頭,這名監察院官員說話做事極為利落,談話間便將內庫當前的狀況講的清清楚楚,三大坊的職司,各司庫官員的派系,無一不落。

    「為什麼這些年內庫虧損的這麼厲害?」范閒生就一個天大的膽子,這種問題也是問的光明正大,一點也不理會對面的監察院官員說話不方便。

    那名監察院官員姓單名達,在范閒的面前卻不敢膽大,他一個下層官員怎麼能夠三言兩語將內庫的事情說清楚,但還是斟酌著說道:「其實虧損談不上,只是這些年往京都上的賦稅確實少了好幾成。」

    范閒無可奈何苦笑道:「這麼一個生金雞的老母雞,一年掙的錢比一年少,和虧損有什麼區別?也不知道前任是怎麼管的?」

    前任內庫轉運司正使,便是信陽離宮長公主首席謀士黃毅的堂兄,黃完樹大人。范閒接手內庫,並沒有與這位黃大人見面,雙方勢若水火。便懶得辦面上的接辦手續,倒都是些光棍人兒。

    單達不敢接他地話去貶損長公主,誠懇說道:「之所以利潤年年削薄,一方面是三大坊的花費越來越大。包括坊主在內,那些司庫官員們拿的太多。二來是出銷地渠道這些年也有些問題,海上的海盜太過猖獗,不敢說太多,但至少十停裡有一兩停是折在海上。三來就是往北齊的供貨問題,前些年帳目太亂,也不知道崔家提了多少私貨走了,不過這事兒一直沒人敢查……幸虧提司大人出了手。年前查實了崔家,光這一項,便能為朝廷挽回不少損失。」

    范閒頗感興趣聽著,但心裡卻是清楚的狠,什麼海盜,都是明家自搶自貨地把戲。他看著單達欲言又止,好奇說道:「還有什麼原因?」

    單達看了他一眼。苦笑說道:「還有就是……院裡這些年的經費增的太快,您也知道。院裡一應花銷大頭都是直接由內庫出,宮裡的用度這些年沒怎麼漲,反而是院裡花的太多了,加上前面說的那幾條,這麼一削,內庫再能替朝廷掙錢。這麼四處補著,也早已不如當年的盛況。」

    范閒倒吸了一口涼氣。沒想到自家監察院原來也是內庫的吸血鬼之一,轉念一想,三處那些師兄弟們天天研製大規模殺傷型武器,二處地烏鴉們滿天下打探消息,不論如何偽裝,總是需要資金支持,更不要論像五處六處這兩個全無建設、只司破壞與吸金的黑洞衙門……當然,就算這些院務都不算,他在陳園玩過許多次,那老瘸子養了那麼多絕代美女,過著堪比帝王的豪華生活,這些錢,還不都是內庫出的。

    他搖搖頭,苦澀笑道:「院裡的事兒就先別提了,傳出去也丟人,查那幾路就好。」

    單達與范閒

    身後的蘇文茂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提司大人說話倒也直接。

    ……

    ……

    「出銷渠道的問題,海盜地問題,我來解決。」范閒盯著單達的眼睛,「四害除其二,我只是不明白,三大坊地司庫怎麼也能和這些弊端相提並論?那些官員常年呆在江南,不准擅離,確實是個辛苦活兒,朝廷給他們的俸祿豐厚些,倒是應該。」

    單達不敢直視他的雙眼,低頭應道:「三大坊負責內庫全部出產,那些貨物都是他們一手做出來的,所以……所以……」

    「所以什麼?」范閒冷笑道:「難道他們就敢以此要脅?」

    「要脅自然不敢。」單達苦笑應道:「但是朝廷對內庫的管理嚴苛,一應工序、配料、方子就只有上中下三級司庫官員知曉,他們腦子裡的東西,就等若是朝廷地產銀機,只要他們稍許使些心眼,便能讓內庫的產量減少,所以一直以來,他們地地位在內庫裡都有些特殊,朝廷也對他們另眼相看,甚至……都有些驕橫了。」

    「噢?」范閒好笑地瞇起了雙眼,心想就那些當初葉家出來的小幫工,如今也成了壟斷致富的技術官僚?

    「這不是要脅是什麼?」范閒愈發覺著這事兒有些荒唐好笑,呵呵笑道:「那當初長公主是怎麼應付這些司庫的?」

    單達想了想,皺眉應道:「長公主只求產量不降,對於司庫們的要求基本上都是盡力滿足,而且將他們的地位抬的極高……當然,如果真有司庫不知道分寸,長公主也會有她的手段,六年前,就一古腦兒殺了七個鬧事的司庫,從那以後,司庫們就學會了悶聲發大財,對於咱們這些平級官員是沒好臉色,但對於朝廷還是不敢有不敬之心。」

    范閒冷笑道:「驕橫?極高的地位……那本官只好頭一件事就是將他們打落塵埃。」

    他心裡有些惱火,自己的丈母娘果然不是個做管理者的材料,居然將這樣一個超大型企業管成這副模樣,難怪皇帝陛下天天叫苦,父親也頭疼國庫空虛。

    單達唬了一跳,心想提司大人畢竟年輕,如果新官上任三把火,雷霆降怒,真把那些司庫們得罪光,內庫出銷渠道先不說,自身的產量與貨物質量只怕都很難保證。

    他雙手一揖,沉聲說道:「大人三思,不妨先以懷柔之心應之,再徐徐圖之。「

    范閒笑著搖搖頭:「不能徐徐圖之,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十天之後,本官就要回蘇州主持內庫開門迎標之事,不在這十天裡把內庫裡面不服氣的人打服了,以後你們怎麼管事兒?我可沒那興致天天往這地方跑。」

    單達苦著臉說道:「這事不好處理,就算打的那些司庫們表面上服了,但他們暗中在坊裡做些手腳,甚至連手腳都不需要做,便能讓內庫出產減低,查……又根本查不明白,最後這責任只怕還是要大人擔著。」

    范閒有些欣賞此人有一說一的態度,監察院官員的風氣,果然比江南路官員要強上不少。他揮手阻止了對方的勸諫,笑著說道:「不怕,殺了張屠夫,難道就要吃帶毛豬?」

    單達與蘇文茂一愣,不知道提司大人是從哪裡來的信心,司庫管的是生產,這事兒監察院可不在行……忽然間,蘇文茂腦子一動,想到這內庫當初是葉家的產業,而自家大人則是……葉家的後人,難道說提司大人自有辦法?

    范閒沒有解釋什麼,只是讓他們去準備明天真正開衙的事務,而他自己卻是去了後院,有些不是滋味兒地喝了兩碗粥,便很誠懇地邀請海棠晚上與自己一路去三大坊走走。

    已經有下屬為他辦好了通行證,晚上就算不亮明自己的身份,應該也沒什麼大礙。而他之所以要喊海棠跟著自己一起去,卻不是動了善念,要將內庫的光輝擴延至北齊,而是純粹需要海棠這一個強力保鏢。

    雞鳴,天肚白。

    內庫運轉司正使府的後牆那裡人影一飄,范閒與海棠結束了一個晚上的探險之行,回到了書房之中。

    范閒沉著那張臉,皺眉說道:「夜夜笙歌,管理敗壞……是這兩個詞兒吧?」

    海棠卻還沉浸在震驚之中,她今天晚上隨著范閒在三大坊逛了一圈,雖然沒有接觸到軍工之類的坊間,但依然被所見所聞震懾住了,原來棉布是用那種紡機織成的,而且居然不用人力,用的是那種水力……只是河水之力怎麼就能如此馴服呢?回思今夜見聞,她對於那位早已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的葉家女主人更感驚佩,望著范閒的目光也熾熱了少許。

    范閒不就是那個葉家女主人的兒子嗎?

    范閒卻不如她那般震驚,起先的新鮮感稍除,雖然心中依然有欣賞母親遺澤的快慰感覺,但是慶國內庫,實則比他前世的鄉鎮企業只怕還不如,只是一些很初級的東西,如果不是慶國皇帝絕頂聰明,將所有的產業都看的緊緊的,只怕早已不如當年值錢了。

    不過就一順德鎮,還不能產電冰箱,范閒哪裡會吃驚。他吃驚的是另一椿事,那些內庫的司庫們果然是生活豪奢至極,他的心不禁癢了起來,如果將這些人吃掉的銀子吞到自己肚子裡,那又得是多大的一筆進帳?

    而像長公主擔心的事情,他並不怎麼擔心,什麼狗屁技術壟斷,又不是什麼特難的活路,自己當年雖然不是理科出身,但吹幾個玻璃總沒太大問題,最關鍵的是,誰叫咱身後有人啊。

    知識就是力量,知識就是底氣,知識就是銀子——這就是范閒在內庫第一天,所產生的強烈認知。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九十五章 霸得蠻、耐不得煩

    慶國內庫轉運司,乃是國境之內最出名的獨立王國,雖然官員都是由京都派遣而來,但由於遠在江南,而且本身內部的誘惑太多,不論是外來的何級官員,到最後,都會被這個龐大而誘人的金窩給同化,監察院的官員或許還好些,但轉運司內部的官員,卻早已成了這個獨立王國的支柱之一,沒有人願意內庫發生一丁點變化。

    哪怕如今陛下下了旨意,讓內庫由信陽長公主的手中轉移到了范提司的懷裡,這些內庫官員們雖然當了長公主十幾年親信,卻也並不怎麼忌憚范閒的到來。他們心想只要表面上的功夫做好了,想必小范大人也不會動了內庫的根本,一朝天子一朝臣這種把戲應該不會上演。

    內庫的根本是什麼?不是那些金山銀山,不是那些下苦力的工人,不是外圍的商人,而是三大坊的高級工匠與司庫們。

    內庫三大坊分佈於江南諸州間,甲坊負責生產玻璃製品、對精度要求極高的工藝品,瓷貨,昂貴至極的香水,蒸了又蒸的出名烈酒,還有許多……而像玻璃製品這一類,又可以延展成無數商品,總之可以命名為奢侈品生產商。

    而乙坊則是負責大量生產棉布,紗布,研究稻種,打造好鋼,大事生產……的第一產業與第二產業的合集,主要是出產生活資料。

    丙坊卻是三大坊裡看守最森嚴的工坊,這裡負責生產船舶,以及軍方需要的先進軍械。比如黑騎目前配備地輕巧連弩,就是由這座工坊提供的,而更遠一些的地方,監察院三處與內庫的研究部門還在不停研製著火藥,只是自從葉家開坊之初,火藥的研製似乎就走上了一條錯誤的道理,以至於目前監察院也只能拿一車火藥當炮使。而沒有發明出熱武器來。不知道是慶國子民的聰明才幹不足,還是那位姓葉地女子,曾經使過什麼壞。

    三大坊只是一個粗疏的說法,與此相關的出產不計其數,星羅密佈於閩北之地,源源不斷地出產著貨物,再經由民間商人提貨,分銷往北齊、東夷、小諸侯國、大洋之外的蠻荒王國之中,貪婪而洶湧地攫取著整個世界的錢糧,同時也將更好的生活品質。更多的奢華享受傳遍到整個世界。

    在當年葉家被收入內庫之後,雖然各項產業受到了極大的衝擊,但是遺澤尤在,而且各級司庫們也真是拿出不少智慧,將葉家的產業發揚光大,這個曲線在十七年前達到了峰值,整個慶國的財政收入,竟有四成出自內庫,只是在近些年,這個數字才稍微有些回水。不過依然是慶國最大地財政來源,套句某世的常用詞,內庫就是推動慶國向前的慾望發動機。

    正因為司庫這種不入流的官員,對於內庫的生產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加上長公主本身就是一個以陰謀走天下的女子,不擅長也不屑於用開山大刀去進行管理,所以這麼些年來,各種情勢相疊,讓司庫們成為了慶國最特殊的一批官僚。

    內庫最底層的工人掙不了多少錢,甚至連負責管理的官員也並不如何囂張,唯獨是司庫們,在豐厚地俸祿之外。還享用著各式名目的津貼,以及各種各樣的紅利。這不能不說是長公主高薪養狼帶來的後果,而且也與朝廷這些年來管理地混亂有關。

    司庫們在內庫轉運司一地,真有些像土皇帝,雖然他們表面上並不如何囂張。但暗底下吃扣拿銀,盤剝工人。將獲得的錢經由外圍的錢莊往四野裡撒,在周邊的大州里已經盤下了不少土地,至於在其中用了多少見不得人的手段,就不得而知了。另外這些司庫們在內庫中欺壓下層工人,欺男霸女的事情,也沒有少做。

    高級一些的司庫還講究些臉面,那些中級三十來歲的司庫則是赤裸裸地無恥著,范閒夜裡查到的一名司庫,家中竟是蓄養了十二房小妾!而那些年不過二十的小妾是怎麼來的……誰能說的清楚?只知道年年都有工人鬧事,至於告狀地更是不計其數,只是內庫特殊,往往這些告狀的苦主根本出不了內庫,就算僥倖到了蘇州城地,也總被朝廷糊弄下來。

    得罪良民事小,得罪司庫事大,這是江南路官員們的共識。

    於是當新一任的內庫轉運司正使,欽差大人范閒到了閩北衙門之後,那些對司庫們懷著刻骨仇恨的下層工人與百姓,再也沒有去擊鼓鳴冤,而是冷漠看著衙門處的大門,眼眸裡閃過著陰火。

    ……

    ……

    火光一現,鞭炮之聲大作,紅屑漫天飛舞之中,閩北內庫轉運司衙門的正門緩緩拉開,數十名官員身著正服,在微薰的氣味中魚貫而入,分列兩行,對著正中間的那位年青官員恭敬行禮。

    出聖旨,請明劍,亮明欽差身份,言清管事章程,范閒看著堂下的這些下屬們,將雙手一捺,說道:「坐吧。」

    「謝大人賜座。」內庫眾官員整理衣衫坐下,衙內座椅不夠,所以一些下級的官員都站在了後側,眾人看著小范大人面上的溫和笑容,心頭微定,而且也沒有看見監察院那些如狼似虎的京都本官,本來略有些警惕的大腦,頓時放鬆了下來。

    范閒瞇著眼往下方看,很容易地便在眾官之中,找到自己開山震虎的對象。

    約摸五六人下,有三個面色黝黑,穿著常服,腰間腰帶系的緊緊的,極為恭謹地坐在那處,只是這三人明顯沒有官職在身,卻坐在了眾官之中,而且一看模樣。就是經常出入工坊的人物。

    范閒尤其眼尖,從對方那貌似恭謹之中,看出了一絲漫不在乎與對自己的輕屑。那是一種極有底氣地神態流露——他微微一笑,沉篤陰狠如他,當然不會被對方的神態所激怒,只是對方既然被長公主養了這麼多年,自己要完全控制住內庫。不得已也得敲敲他們。

    先把那三人拋開,與諸位官員講說了一番朝廷的意思,又與坐在自己最右手方的軍方代表閒聊了兩句,這位軍中官員乃是葉家遠親,

    雖然葉家如今似乎被陛下逼到了二皇子一邊,但是由於葉靈兒這個奇妙人物的存在,范閒與葉家的關係還算過的去,所以那位葉家將領對范閒也是格外尊敬,想必是京中家門曾經有過什麼吩咐。

    等一應公事說地差不多了,范閒忽然間靜了下來。抬起茶碗喝了一口。

    慶國沒有端茶送客的規矩,眾官知道范大人一定是有重要話要講,都安靜了下來,眾人已經知道在大江邊上,蘇州碼頭竹棚中,小范大人的就職演講已經是驚煞了整個江南路的官員,對他今日的發話,不免有些好奇。

    「內庫,真是一個很奇妙的地方。」

    范閒笑著說道。

    眾官也賠笑起來,那位副使湊趣說道:「荒野之地。有的只是敲敲打打,雖然鬧心,但勝在與眾不同。」

    范閒也笑了起來:「本官以為之所以奇妙,是因為……此次奉旨南下。每經一地,但凡本官開衙亮明身份,總會有當地苦主敲鼓鳴冤,言道本地官員諸多不法事……沒料到今兒個開衙已經半日,這麼大一個地方,竟然連一個上書的百姓都沒有。」

    眾官一愣,腹誹道您一路潛行南下,有個屁的鳴冤!但范閒如此說。一定有後話,不由將心提了起來。

    范閒這話當然是瞎說,只是個引子:「本官大感欣慰,內庫在諸位同僚的治理下,竟是一片清明。毫無不法之事,實在難得。」

    眾官員臉上一熱。連稱不敢不敢。

    范閒也沒有黑著臉,只是笑著說道:「但又有一椿疑問,不知道是內庫真沒有什麼問題,還是……某些官員官威太重,以至於百姓工人們就算心有怨言,也不敢來說與本官聽?」

    這話太沒講究,是個赤裸裸地準備構人以罪地把式,眾官員不論派系,都是內庫本地官,心頭一凜,便生了幾絲反感,心想就算您要燒三把火,也不能用這種荒唐的手法啊?以副使為首,眾官員紛紛出列,大聲說道:「大人,斷無此事,斷無此事。」

    范閒低下頭去,手指頭輕輕搓著思思新縫好的袖口,問道:「斷無何事?本官聽聞這些年來,三大坊裡欠下面工人薪水不少,年前還曾經鬧過一次大事,可有此事?」

    眾官員一愣,年前由於司庫盤剝太厲,三大坊的工人們確實鬧過一次事,還死了兩個人,這事兒一直被轉運司上下官員們隱瞞著,沒料到風聲竟是傳到了京都!但范大人既然已經說出口來,那一定是得了確實的消息,再難遮掩。

    副使趕緊上前,賠笑說道:「年前資金回流稍慢了些,工錢晚發了三天而已,結果那些刁民藉機鬧事,竟讓三大坊停了一天工,為朝廷帶來了不可挽回的損失,所以轉運司商議之後,才請葉參將彈壓了一番,好在沒有出太多人命,想著已近年關,大人馬上便到,所以就沒有急著上報。」

    其實哪裡是晚發了工錢,準確來說是司庫們將發下去的工錢抽了太多水,積怒之下,民憤漸起,工人們才鬧起事來。而轉運司的官員們又不想得罪司庫,又不想掏出公中的銀子補帳,所以裝聾作啞,直到事情大了,才調兵真壓。

    范閒回身與那位葉參將輕身說了幾句,這名參將面露尷尬之色,輕聲應話,想來在這件事情裡扮演的角色並不光彩。

    范閒將眉頭一皺,輕輕敲著身旁案幾,說道:「諸位大人,這內庫說白了,便是個商號,只不過是陛下地商號,我大慶朝的商號。既然是做東西地,那最緊要的便是做東西地人……年復一年拖著工人的工錢,誰還願意來給你做事?就算做事又如何肯用心?到最後,吃虧還不是朝廷?」

    眾官連聲稱是,紛紛進言日後一定嚴格照內庫條例行事,斷不會再有拖欠工錢的事情發生,至於日後如何。那是司庫們與小范大人打交道,這些官員們只求將眼前這幕快些糊弄過去。

    只是那三名面色黝黑、身無官服卻坐在椅中的人物,面色有些難看起來。

    「盡說些廢話。」范閒搖頭歎息道:「以後自然是不能再拖欠,那以前欠的呢?」

    衙門正堂頓時陷入了死一般地寂之中。

    官員們警懼之下,再不敢多言,內庫工人數萬,加上吃食住用,飲水衣料一系列的後勤,人數更是到了一個恐怖的程度,朝廷給三大坊工人定地工錢極為豐厚。從中抽水已經成為內庫官員們發財的最大源泉之一。如果范閒真要這些官員們將前些年的剋扣全吐回來,這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而這些官員們心裡清楚,自己這些人礙於慶律與監察院的監查,所以從來不敢明著吃,只是司庫們吃剩後上地一些小孝敬而已,范大人針對的,只怕還是那些司庫。

    所以眾官地目光,有意無意間都掃了那三人一道。

    范閒就像是沒有察覺場間的暗波洶湧,和聲說道:「朝廷總不能虧欠子民,前些年的欠帳總要逐步補上。只是事情有些繁雜,斷然是不能急的。」

    不能急……眾官心頭再次一鬆,卻被接下來的話嚇的不輕!

    「三天。」范閒微笑著伸出三根手指頭,望著眾官員說道:「給諸位大人三天的時間。將所有的帳給我填回來,欠下面工人的工錢都補回去,記得……用太平錢莊的利錢為準。」

    「三天之後,如果還有工人到本官這裡說他地工錢沒拿到手。」范閒說道:「或者說讓本官監察院的下屬們查了出來……對不起諸位,本官是要露點兒狠勁兒了。」

    他雖然微笑著,但官員們已經感覺到一股寒冽的味道開始傳遍四周。

    ……

    ……

    那一直安坐如素的三位仁兄終於坐不住了,面帶謙卑地站起身來,說道:「大人。下官有話稟報。」

    「講吧。」范閒煞有興趣地看了他一眼。

    「拖欠工錢之事或許有之,

    但是數目並不大,而且往往是做帳不順。」那人呵呵笑道:京都來,或許不清楚這些地方地刁民厲害,那些人拖家帶口的來做工。明明就是一個人在工坊做事,但他偏偏要報三個人。不是我們拖欠工錢,實在是他們想騙朝廷的銀子。」

    「噢?」范閒噫了一聲:「還有這等把戲?」

    「是啊。」那人明顯沒有看出范閒話語裡的譏諷意味,大喜過望說道:「大人,那些工人奸狡陰滑,仗著朝廷心疼百姓,便敢獅子大開口,但凡有些要求不能滿足,便會消極怠工,甚至還有些更壞的傢伙,竟是敢在工序裡做手腳,這些年來不知道讓朝廷損失了多少銀子。」

    此人一勁兒將髒水往工人的身上潑,還不是想著范提司再如何好清名,但畢竟是官員一屬,怎麼會將屁股坐到工人那邊?所謂屁股決定腦袋,不愁你不站好隊。

    范閒卻在心裡冷笑著,這話說的……把自己常犯的賤全推到工人身上,但他面色不平,歎息道:「啊,想不到陛下如此仁明,這些人居然還如此不知足。」

    那人賠笑說道:「確實如此,拖欠工錢之事,等下官回去之後,一定細細查清楚,不過那些鬧事地工人也不能輕饒,大人切莫被這些奸人言語蒙蔽,那些人奸滑的狠,委實不是個什麼東西。」

    范閒看著此人,忽然皺起了眉頭:「請問大人是?」

    副使趕緊在一邊介紹道:「這位是是甲坊的主事官,蕭大人。」

    「蕭大人?」范閒似乎有些吃驚,「甲坊主事官?司庫之首?」

    那位姓蕭的三大坊主事人趕緊行了個禮:「正是下官。」

    范閒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開口說道:「你一個區區主事。只不過是個小小司庫,朝廷給了你一個不入流的品級,連官身都沒有,怎麼敢在本官面前自稱……下官?」

    眾人一怔。

    他地聲間陡然間冷了下來:「口口聲聲下官……你又是哪門子的官?本衙今日頭一遭開門,你一個區區主事不在衙外候著傳問,居然敢大咧咧地入堂,還敢坐在朝廷命官之間。真是……好大地膽子!敢請教,你又是個什麼混帳膽大的東西?」

    ……

    ……

    嗯?

    堂間安靜了半天,直到過了許久,眾官員們才聽清了范大人……是在罵人?

    頓時場間轟的一聲炸開了鍋,這還了得!自內庫被歸為皇室所有後,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指著三大坊主事的臉罵娘!就連長公主當初接手內庫後,頭一遭來閩北衙門,對這三名三大坊的主事也是好生溫柔,怎麼這位范大人就敢披頭就罵?

    那位甲坊主事蕭大人也愣在了當場,他沒想到范大人就算不籠絡自己也罷。居然如此不給自己面子,罵地如此之凶!他悶哼一聲,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但對著堂堂「皇子」,也不敢說什麼,悻悻然一拱手,便要回座悶聲當菩薩去。

    「撤了他的座。」范閒雙眼一瞇,眉間皺成極好看的小圈,和聲說道:「本官面前,沒有他的座位。」

    「范大人!」那位主事官勃然大怒。屁股還沒挨著座位,就重新站直了身子,強抑著內心憤怒,說道:「不要欺人太甚。」

    范閒根本不理會此人。自喝著茶,與身旁面色尷尬的葉參將,副使說著閒話。

    說話間,他身邊的監察院官員已經下去,將那名蕭大人推到一邊,撤了他的座位。如此一來,事情真是大了,不止底下的官員們都紛紛出列說情。就連那位葉參將也壓低聲音在范閒耳邊說道:「范少爺,給他們留些顏面吧。」

    「給他們留顏面?」范閒笑著說道:「今兒就是專門削他們臉來的。」

    葉參將一悶,不敢再繼續說話。

    打從內庫開衙至今,三大坊的主事在衙門裡都有自己地座位,地位特殊。從來沒有人如此侮辱他們的存在,此時見著甲坊主事受辱。另兩位大坊主事也終於坐不住了,起身站在那位蕭大人身邊,對著上首的范閒寒聲說道:「既然大人認為衙中沒有咱們的座位,不若一起撤了吧……反正三大坊不過是些下賤之人。」

    不是賭氣,而是在拿三大坊壓人。

    范閒抬起頭來,看了面前站做一排的三位主事,微笑說道:「當然是要一起撤,你們以為還能有你們的位置?三大坊裡當然不全是下賤之人,不過諸位既然自承,本官也便信了。」

    「大人!」

    三大坊主事沒有料到范閒竟是步步進逼,言語間沒有給自己留一絲退路,這才知道對方不止是要樹威,竟是要趕盡殺絕,可是……你范閒有什麼底氣?難道真想看著三大坊垮了不成?

    三大坊主事再次應話的語氣便變的狠了起來:「大人,不知三大坊有何得罪之處?」

    「盤剝工錢,欺男霸女,以技要脅朝廷,不敬本官,當然……」范閒盯著三人說道:「你們得罪的不是本官,得罪的是三大坊裡地工人,還有養你們的朝廷與天下萬民。」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三位主事大怒說道:「大人初來轉運司,便如此肆意妄行,難道我大慶朝,真的沒有規矩不成?」

    「規矩?本官便是規矩。」

    范閒笑著心想,當然這句話沒有說出口來,只是想到范老二當年在京都橫行時,最喜歡飆的就是這句狠話,看來做官與當混混兒一樣,遇著情況不明地亂局時,使些蠻橫技巧,總是可行的。

    「來人啊,這三人咆哮衙堂,給我拖下去,打十板子先。」

    范閒將手中茶杯輕輕擱在桌几之上,毫不理會堂下眾官員求情的話語,笑想自己恰得苦,霸得蠻,就是有些耐不得煩,哪裡肯和這些人多費口舌。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九十六章 內庫罷工

    啪啪啪啪,聲音很脆,不像京都皇宮外廷杖落在都察院御史們身上所發出的悶響,反而像是誰在為一個節奏感強烈的音樂打著節拍。

    拍子只落了十下便結束了,三位工坊的主事終於沒有像寶玉哥哥一樣有進氣沒出氣,也沒有像范老二一樣暈厥過去。

    范閒大感興趣看著場間的那一幕,不免有些意外這三位主事的硬氣,被打了十板子,居然連哼都沒有哼一聲,他是知道自己屬下風格的人,自己既然喊打,沒有一個人敢留力氣。

    三位主事趴在長凳上,衣衫被掀了起來,褲子也被褪了下去,臀背全是一道一道的紅痕,看著淒慘不堪,但他們今日受辱太重,當著范閒的面,竟是硬頂著沒有發出求饒的聲音來,但板子落在身上總是痛的,尤其是痛楚之外還有一絲被扒了衣服的屈辱感,讓這些中年漢子的眼中都開始含著淚水,汪汪的,又帶著恨意,像可憐的小狗狗。

    范閒拍拍手,說道:「叉出去。」

    「是。」屬下們齊聲應道,便扶起三位主事往衙門外走去。

    在這三位早已痛辱難當的主事身後,范閒還沒忘了像個商人一樣喊著:「三天,三天,你們可別忘了!」

    ……

    ……

    衙門裡頓時安靜了下來,諸位官員望著范閒的目光更增一絲驚懼,天下人都知道范閒的名聲,但不是京都中人。對於范閒地清名文名內裡蘊著的陰寒味道,這些官員並沒有親身的體驗,不如二皇子那派文官來的痛楚清晰。

    但今日大家終於看著了,在暗自害怕之餘,也不免多了幾絲暗中的冷笑,打便打罷,打的是司庫。還不是給咱們這些作官的看,只是您范大人再如何博學,對於內庫裡地事務依然是兩眼一抹黑,將這三大坊的主事得罪慘了,日後看你如何收場。

    范閒或許並不清楚自己屬下這些官員存著三日後看熱鬧的心思,或許他根本不在乎這個,又隨意說了兩句,吩咐諸人在三日之內將欠款填回來,有何不法事自行首檢,便放諸官出衙。

    他留下了那位出自葉家的參將。還有自己的親密助手轉運司副使。三日後要做那件事情,在很多方面,他還是需要這兩個人的幫忙。

    也不知道在後園裡他與這二位官員說了些什麼,只見兩人的臉色越發沉重,最後終是緩緩點了點頭,對范閒恭謹地行了一禮,便退了出去。

    ……

    ……

    「大人。」蘇文茂遞過監察院遞上來的情報匯總,范閒順手接了過去,一面看一面微微點頭,看來四處的人還是有些用處的。只是這些年被長公主與司庫們上下夾壓著,沒有一展手腳地機會。

    蘇文茂看著他沉浸在卷宗之中,想到先前那幕,忍不住皺了眉頭。壯起膽子輕聲說道:「那三大坊的主事殺得。」

    范閒抬頭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起來:「當然殺得,不過殺人並不是做菜,吃得便吃,殺得也不用急著殺。」

    「大人先前過於溫和了。」蘇文茂出自監察院一處,對於整治官員吏治向來講究心狠手辣,對於范閒先前的處置實在是覺得過於仁慈,區區三個主事。殺便殺了,既然立威便要雷霆一擊,哪有說了半天,只打十個板子的道理。

    他不忿說道:「大人先前只是打了他們十板子,太輕了。只怕會讓這些人心生不服。」

    范閒揮揮手中監察院的情報匯總,平靜說道:「依手中的證據。我一刀便將那三個腦袋斫下來,也沒人敢說什麼。」

    蘇文茂一怔,心想既然如此,為何先前雨聲大雷點小,就此放過那三個目無王法的傢伙?

    范閒笑著解釋道:「雷霆雨露,皆是……上恩。如果先前我處治的狠了,雖然官員與那些大小司庫們心中會不服,甚至會因恐懼而生嫉恨,但他們也只有應著,而且懾於殺頭刀的鋒芒,就會老實下來,這三天的期限啊……只怕還不過一天,官員們都會將虧空補上,而那些司庫們,更是會瘋了一般來往衙裡送銀子。」

    「這不是……大人所想看到地局面嗎?」蘇文茂越發的不解。

    范閒擺擺手:「錯了,一時真壓下去,只殺了三大坊的主事,對於內庫來說,能有什麼根本性的改變?就像上山獵猴一樣,你要把猴王殺了,那些猴子就會四散開來。你也知道,我根本不可能,也不願意長年守在內庫這處,將來我們走了呢?那些猴子又會從山裡跑出來,來偷咱家地玉米吃。」

    蘇文茂心頭一動,明白了一些什麼,提司大人比喻中說的猴子,自然就是三大坊為數眾多的司庫們,如果今日就斬了三大坊的主事,那些司庫們自然會老老實實地吐回銀兩,發還拖欠工人的工錢,但是那樣一來,提司大人就缺少了再下屠刀的機會,等日後提司大人離開了閩北,回到杭州,山南路遠的,那些司庫們只怕又會重新活躍起來,而三大坊裡的工人們只怕要迎接更慘烈地報復。

    「這是擠膿包。」范閒笑著說道:「你看著臉上似乎平了,其實膿水還在裡面,所以我們不要著急先磨砂,而是要開擴毛孔,將所有的膿汁都擠出來。」

    蘇文茂一怔,明顯沒有上過美容課,但已經足夠明白范閒的意思,笑著說道:「大人說的複雜,不就是引蛇出洞嗎?」

    「引什麼引?這叫打蛇驚蛇。」范閒摸摸平整光滑的頭髮,發現自己這形容似乎也不怎麼貼切,忍不住笑道:「反正三天之期。三大坊十板之辱,想來那些驕縱慣了地司庫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忍地。」

    「如果……有人將銀子補回來了,怎麼辦?」蘇文茂疑惑問道,有些擔心提司大人名聲大震之後,讓那些小猴子們沒膽量跳出來。

    「懲前毖後,治病救人。」范閒很認真說道:「沒有觸犯慶律裡刑疏地司庫。只要把銀子退的乾淨,我自然給他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我是來管內庫,不是來破內庫的。」

    「明白了。」

    「對於敵人,我們要從中進行分化,進行疏理,分別對待,團結一切能夠團結的……看看三日後跳出來的是誰,就知道誰在拒絕本官地好意。」范閒微笑說道:「不僅僅是針對司庫們,想必長公主留在內庫的親信。也不會放過這樣一個大好機會,在信陽方面看來,我如果將司庫們都得罪了,內庫自然要陷入癱瘓之中,這時節,他們也一定會跳出來,你讓四處的人這兩天盯緊一些,最後擬個名單,這些不穩定的因素,我都會一一請走。」

    蘇文茂終於全盤瞭解了。提司大人要做很徹底的清理工作,又到先前園中的對話,小意說道:「只是……大人,副使倒是任其安那族裡的人。算是可以信任,但葉家?」

    范閒知道他擔心的是什麼,據京都傳來的消息,在大皇子與北齊大公主成婚之後數日,葉靈兒也終於嫁給了二皇子,而二皇子也藉著這個機會,由太后出面,被從軟禁的府邸之中放了出來。

    「不要擔心什麼。我沒有說太多,只是讓那位葉參將最近注意一下出庫地線路,我不至於狂妄自大到可以用幾句話就收伏葉家的人。」

    范閒笑了起來,他讓葉參將做的事情,其實只是為了防止司庫們仗著地利。偷偷將這些年吞的銀子運出去,雖然大部分贓銀肯定用在了買地上。但地契……司庫們的脾性決定了,只可能放在自己的家裡。

    「而且不要很隨意地將葉家與二皇子與長公主聯繫在一起。」范閒想了想後說道:「葉秦二家並稱於世,不是一般人想像的那般簡單,怎麼可能單方面倒向一個皇子,那也太愚蠢了些。就算有所傾向,但在事態沒有明朗之前,他總要賣我幾分面子,為了一群司庫和我翻臉,除非葉重真是嫌陛下沒將他發配的更遠一些。」

    蘇文茂一凜,沒有再說什麼,領命而去。

    范閒卻坐在椅上陷入了沉默之中,半晌後才歎了一聲氣,葉靈兒終究是嫁了,二皇子將來會落個什麼下場呢?他不是一個仁善之人,但在抱月樓外的茶鋪中,也曾經說過,之所以要將二皇子打落塵埃,便是想留他一條性命,這一方面是因為葉靈兒的關係,另一方面只是潛意識裡想和那個講究鐵血育子地皇帝陛下較較勁,看你會玩,還是我會玩!

    數月來,葉家被皇帝玩了一道,在沒有辦法之下,只好與二皇子靠的越來越近,想到此事,范閒便是一肚子陰火,皇帝陛下深謀遠慮或許是真的,但身為帝王的多疑混帳更是不假——看來坐在不同位置上地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坐在龍椅上的皇帝,他的局限性就是過於多疑了,以賜婚試探在先,毫無道理的防備漸起,十分無恥地構陷在後,生生將葉家逼到了太子的對立面!

    太子?那老三為什麼要跟著自己出京?

    皇帝……還真不是吃稀飯的,盡弄些讓人瞧不出眉目的手段。范閒有些苦惱,旋即安慰自己,自己這個小混蛋弄不明白,說不定老混蛋也是在打亂仗,自己都不見得明白。

    至於為什麼范閒極其堅決地不肯與丈母娘和解,並不是戀愛過程當中受了多少女婿氣,也不僅僅是對海棠說過地「看好家業」的那個理由,最實在的原因是:如果范閒與長公主真的聯手了,雙方的實力相加,會強大到一種很恐怖,一種足以動搖慶國根基地地步。

    而這,絕對是慶國皇帝不能允許的。

    而對於沒有手握天下之權地范閒來說,目前的處世方針就只有極大智若愚的一條:但凡皇帝老子不允許的事情。自己絕對不做,除非有人要打死自己。

    —————————————————————————

    以後的兩日內,初至內庫的欽差大人范閒,帶著自己貼身的七個丫環,花枝招展地四處視查工坊,對於內庫的流程漸漸熟悉了起來,對於當年葉家的聲勢更添一絲感性的認識。難免會在河旁水車處撫木喟歎,不盡滄桑之感,偶爾也與坊中的工人們坐而論道,吹玻璃

    之道,只可憐他手藝太差,面相太美,吹不成功,玻璃質感卻是展露無疑。

    便這麼晃了兩日,離官衙近些的工坊大多知道了新來的大人究竟是什麼模樣,對於傳說中的小范大人。雖不敢逼視,但苦哈哈們也是小意地偷瞧了不少眼,都說這位貴公子生的真是好看,就是手腳笨了些,為人倒也親善,身邊的七個丫環都生地如花似玉,只是有一個丫環長的實在是不咋嘀,行事走路大有鄉村土風,哪裡像是大族人家出來的姑娘。

    而另一方面,軍方與監察院組成的內四道防線忽然間加緊了巡查工作。內庫的巡查本就是天下最嚴密的所在,驟一加緊,頓時搜出了些違禁之物,雖然不是內庫的技術秘要。但也是些沉甸甸的東西。

    是輕飄飄的紙片,卻是沉甸甸的地契。

    不出范閒所料,包括三大坊主事在內地司庫與相關官員們在三日令出台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將身邊最值錢的東西想辦法運出去,交給內庫外面的親友。

    但在遇著嚴密地搜查之後,眾官員與司庫們終於絕望了,知道新來的欽差大人不會允許自己這些人轉移財產,而這些紙上財產留在身邊……天啦。三日後如果自己不將虧空補齊,豈不是要被抄家?而且這些人的身上哪裡會乾淨,如果欽差大人要揪自己的錯處,左右都是個死字!

    單達與林參將的工作明顯起了成效,從第二天起。就沒有人再試圖轉移家產,而一股陰風。開始在內庫的各個府邸與三大坊之間吹了起來,至於吹風的源頭是誰,自然有灑出去的釘子在悄悄打聽。

    是夜閩地天降大雨,河流暴漲,雖然由於堤坊實在,沒有任何問題,但那種陰風怒號,濁浪排空地氛圍,已經開始讓很多人感覺到了異樣。

    感受到強烈危險的司庫們開始串連了起來,上中下,一共兩百多名司庫,面對著「三日令」都有著自己的打算,有的良心尚存的人,準備交回贓銀,重新做人,有些害怕范閒權勢地人,開始暗中準備舉報同僚不法之事,為自己謀取個清白之身,而更多的人,則開始聚集在三大坊地主事府中,竊竊私議著究竟應該如何處理此事。

    三大記的三位主事被打了板子後,都只能躺在床上,雖身處三地,但內心對范閒的仇恨與眼中的怨毒頗有情發一心之態,總之,他們是不肯向范閒低頭的,因為他們做的壞事太多,就算低頭,只怕將來也逃不出一死。

    而在這些司庫們的串連裡,信陽方面留在司庫的心腹,也起了很惡劣的作用,用遠在京都的公主殿下的名義,向眾司庫保證,朝廷首先關注的依然還是內庫的出產與利潤,而不是你們貪的這些小碎銀子。

    一根筷子怎麼著?十根筷子怎麼著?總之,絕大部分的司庫們終於緊緊地抱成了團兒,開始像保齡球一樣砸向似乎一無所知,只知攜美同游的范欽差大人。

    ……

    ……

    三日令的最後一天,范閒依著前兩天的規矩,上午的時候還是留在官衙裡議事,這兩天雖然司庫們一直沒有主動交贓認罪,但是官員們還是有不少已經退了些銀子回來,至於退足了沒有,那是後事,自然後論,至少這表面上的恭謹是做出來了。

    也有些司庫暗中認罪,主動攀到監察院要當污點證人,范閒自然是一笑納之,看來對方果然不是一塊整鐵板,內庫的鑄造工藝確實不過關。

    他喝著茶。看著堂外的細雨出神,心裡悠悠想昨夜地那場豪雨,今年慶國不會又遭洪水吧?看來得抓緊些時間了,不然父親那邊要的銀子只怕還來不及運到大江沿岸,堤岸又會崩了。

    「大人!」

    一個惶急不堪的聲音,就像是一道悶雷炸了開來,將范閒從聖人之思中喊醒。

    范閒納悶一看。只見一堆官服全濕的官員跑了進來,這些官員們都是今天去各坊宣傳三日令最後期限的人物,怎麼都跑回來了?

    領頭的人是內庫的二號人物,轉運司副使馬楷,只見一臉震驚,拉著前襟,不顧地上污水濕鞋,惶急無比地闖了進來。

    「馬大人,何事如此慌張?」范閒看著對方,微微皺眉。擺足了曹操地譜兒。

    「大人,不好了!」馬楷雖然早知道司庫們一定會對三日令進行反彈,但今日驟聞此事,不由慌了心神,趕緊來向范閒報告。

    「三大坊……罷工了!」

    ……

    ……

    范閒微微一怔,呆呆地站在石階之上。

    馬楷以為欽差大人也被突如其來的壞消息給震住了心神,抹了一把臉上雨水,苦笑說道:「這下可好,這下可好。」

    三大坊罷工?這是自慶國收運內庫之後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事情!其實范閒並沒有殺人,用的手段還不如長公主當年血腥。但問題在於,范閒發出三日令,手頭又擁有長公主不曾擁有的密諜力量,再堵住了司庫們轉移家產的謀圖。等若是實實在在地準備吞掉司庫們這些年扣的銀錢。

    銀錢是什麼?銀錢就是絕大部分世人的命,所以司庫們就敢用罷工這樣的驚天之舉來和范閒拚命!

    范閒只是略怔了怔,馬上就醒了過來,唇角浮起淡淡笑意,其實他驚的不是司庫們反應激烈如斯,他只是想著,原來這個世界也有工潮……

    「大人,怎麼辦?要不然先收回三日令?」馬楷滿臉企盼地說道。他是很不贊同范閒出三日令地,如今司庫們真的罷工了,內庫三大坊一日停工,朝廷便要損失多少銀子?這麼大的罪過,誰擔的起?就算你范閒家世異於常人。不怕世人物議,但是……陛下也不會輕饒了你!

    出乎馬楷與眾官員的意料。范閒輕撫頭上光滑髮絲,活動了一下脖頸,臉上露出一絲隱隱興奮:「果然沒讓本官失望,弄了個大動靜出來……如此也好,待本官趕上前去,殺他們個幹幹……淨啊淨!」

    「啊?」

    眾官員傻立細雨之中,衙門木樑上一雙燕子輕輕飛舞。

    ——————————————————————————

    滿天雨水之中,范閒穿著黑色的監察院蓮衣,領著轉運司大小官員,合計二十餘人,匆匆趕到了第一個喊出罷工的甲坊某處大坊外。眾官員站在坊外,發現聽不到火爐滋滋作響的聲音,坊上也沒有黑煙冒出,一片死一般的沉寂,眾人忍不住都將目光投射到范閒的身上,心想這種沉默地抗議,大人究竟準備如何處理?

    沒有人知道,跟隨范閒下江南的啟年小組、六處劍手已經披著雨衣,沉默地來到了離大坊不遠處等待著命令。

    而在更遠處,葉參將沉著一張臉,緊握著拳頭,心中忐忑地與身旁的蘇文茂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心思卻全在今日罷工地大坊之中,在二人的身後,一營刀槍在手的官兵正等待著。

    甲坊罷工的人們都聚集在這間大坊之中,坊內猶有昨夜殘留的熱氣,這裡是負責煉製玻璃的所在。

    范閒踏著穩定的步伐走入坊內,抬頭看了一眼高高的坊頂,讚歎說道:「防雨做地不錯。」

    工人們三三兩兩的縮在最後方,臉上掛滿了驚恐,這些下層的工人自然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忽然停工,看著新近來到的欽差大人,心裡害怕萬分。

    而在工坊前方,十幾名穿著青色衣衫的司庫,強自鎮定對范閒行了一禮。

    「為什麼沒有開工?」

    「好教大人知曉。」身後還帶傷地甲坊蕭主事,用帶著怨恨的眼光看了范閒一眼,「昨天夜裡雨水太大,將爐子澆熄了,沖壞了模具,所以沒有辦法開工。」

    主事與司庫不是蠢貨,當然知道不能明著說罷工,不然萬一范閒真地發了瘋,提刀將自己這些人全殺了,他道理上也說的過去,所以只能找些理由,但實際上還是以罷工對對方進行威脅。

    這,或許便是所謂談判的藝術。

    在詩文方面,范閒可以說是個藝術家,但他的本職工作,卻往往是沒有美感地在破壞藝術,他沉著臉說道:「模具毀了,爐子濕了,那乙坊呢?難道燙死人的鋼水也凝了?紡機也能發銹?」

    不等那個蕭主事回話,他雙眼一瞇說道:「我看你們這些司庫們才真是腦子生銹了!」

    根本沒有所謂的談判,范閒只是需要有人鬧事而已,內庫技術主管的換人勢在必行,他怎捨得錯過這個機會。

    「來人啊,將這個蕭主事的頭給我砍下來,用他的血暖暖爐子。」范閒一拍手掌,和聲說道。

    那名蕭主事一愣,似乎沒有聽明白欽差大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范閒的話音一落,穿著雨衣的監察院官員已經走入了坊中,一位下屬抬了把椅子讓范閒坐下,另有幾人已經乾淨利落地將蕭主事踹倒在地,拉到了離范閒約有五丈之遠的爐旁。

    范閒一揮手。

    他身後的運轉司官員們大嘩,馬楷副使急火攻心,惶然喊道:「大人,使不得!」

    而被推到爐口處的蕭主事這時候終於醒了過來,知道欽差大人真的要殺自己……真的敢殺自己!他開始拚命掙扎,雙腳蹬著地上的浮土,沙沙作響,帶著哭腔喊道:「饒命,大人饒命!」

    世間每多愚者,看不透世態所在,要喪命時再乞饒命,未免遲了些。

    與那位蕭主事交好的司庫們雙眼欲裂,紛紛衝上前去,想要將蕭主事救回來。

    嘩的一聲,一道雪白的刀光閃過!

    一顆帶著黝黑面色的頭顱,骨碌碌的滾進了爐子裡,鮮血噗的噴出,擊打在爐壁之上。

    大坊裡爆出無數聲驚叫,眾人都被眼前血腥的這一幕給震住了,小司庫們痛嚎著,驚恐著,在電光火石間同時收住了前行的腳步,求生的本能在這一刻終於戰勝了內心的狂熱。

    范閒看了爐口的屍首一眼,又看了看坊後那些聚集在一起約有數百名滿臉害怕的工人們,平靜說道:「本官殺人,自然有殺人的原由。」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九十七章 欽差大人因何發怒?

    雨水淅淅瀝瀝地下著,敲打在工坊之上的屋頂,噼啪作響,和屋頂下方死一般的沉寂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工坊裡工人們畏懼地聚集在最後方,臉上的驚恐未加遮掩,但大家的手已經開始下意識地去摸那些鐵掀木板,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而站在前方,主持罷工之事的司庫們,更是滿臉畏懼,看著坊門口安坐椅上的欽差大人,再也沒有人理會已經死去的蕭主事,甚至沒有人敢去看一眼爐口旁屍首分離的慘景,只是驚恐注視著范閒那張溫和柔美的臉,眾人的腳下意識裡往後退去。

    一人退,十人退,眾人退,司庫們退後的腳步聲沙沙作響,就像是千足蟲在沙漠裡爬行,只是工坊總共就只有這麼大,後面又被穿著單薄的工人們佔去了大部分地方,這些穿著青色服飾的司庫們又能退到哪裡去呢?

    范閒看著眼前這一幕,下意識裡搖了搖頭,和聲說道:「本官不是一味殘暴之人,諸位工人莫要害怕,朝廷查的,只是司庫貪污扣餉一事,與你們沒有什麼關係。」

    最後方的工人們互相看了兩眼,心緒稍定,卻不敢完全相信這個年輕的大官,手裡依然握著鐵掀的把手。

    「你……你就算是朝廷命官,可怎麼能胡亂殺人!」一名司庫終於忍受不了這種沉默的壓力,尖著聲音哭喊道。

    這時候運轉司副使馬楷正傻乎乎站在范閒的身後,他根本沒有料到范閒竟是二話不說。便先砍了一個大坊主事地人頭!今天這事兒弄大發了,可該怎麼收場噢!

    他顫著聲音,又驚又怒說道:「欽差大人,這……這是為何?萬事好商量……完了,這下完了。」

    在馬楷的心中,內庫最緊要的便是面前這群司庫們,只有這些人才知道如何將內庫維持下去。就算你范閒今日砍幾十個人頭,逼這些司庫們就範,可是日後呢?司庫們含怨做事,誰知道會將內庫變成什麼模樣?

    更何況還有兩位大坊主事也在鬧工潮,如果知道你殺了甲坊的蕭主事,激起了民怨,罷工之事真的繼續了下去……天啦!您要真把人殺光了,誰來做事去?難道指望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工人?

    范閒沒有理會身邊手足無措的副使,示意蘇文茂靠了過來,然後清聲對坊內地所有人說道:「都給我一字一句聽著!」

    眾人一怔。

    蘇文茂從濕漉漉的蓮衣裡取出幾張紙。瞇眼看了一下,便開始高聲讀了起來。

    「今查明,內庫轉運司三大坊甲坊主事蕭敬,自元年以來,諸多惡行不法事。」

    蘇文茂皺眉看了一眼那些瑟瑟不安的司庫們,繼續說道:「慶歷二年三月,蕭敬瞞銅山礦難,吃死人餉五年,一共合計一萬三千七百兩。慶歷四年七月九日,蕭敬行賄蘇州主薄。以賤價購得良田七百畝。慶歷六年正月,以蕭敬為首的三大坊主事,並一干司庫,拖欠工人工錢累計逾萬。引發暴動,死十四人,傷五十餘人……」

    罪狀不知道羅列了多少條出來,念的蘇文茂嘴都有些干了,只聽他最後說道:「其罪難恕,依慶律,當斬。」

    然後他從懷中取出地契若干,蘇州主薄的供狀。以及相關證據。

    「不要再問我要證據。」范閒接著開口說道:「人證我留著的,物證也有不少,像蕭敬這種混帳東西,本官既然主事內庫,那是斷不會留的。」

    那些本自顫慄不安的工人們聽著欽差大人議罪。聽著那條條罪狀,頓時想起來平日裡蕭敬此人是如何的橫行霸道。對手下地工人們是如何苛刻陰毒,頓時覺得欽差大人殺的好!殺的妙!

    而那些司庫們眼中的怨毒之意卻是愈發地重了起來,有人不服喊道:「就算要治罪,也要開堂審案……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站在范閒身後的副使馬楷,聽著蘇文茂念罪狀的時候,就知道欽差大人是在找借口,蕭敬做的這些事情,其實內庫轉運司的官員心裡都清楚,只是就算要依慶律治罪,可是……你也不能就這樣胡亂殺了呀!

    馬楷畢竟因為表弟任少安的關係,想與范閒維持良好的局面,所以再如何不認同范閒地行事風格,也是強行閉著嘴,不去質疑。

    他不質疑,但是轉運司裡還有長公主留下來的心腹可不肯放過這個大放機會,陰險說道:「大人處事果斷,只是……似這等貪贓枉法之輩,似乎應該開堂明審,讓他親口承認,方可警惕宵小,而且大人給了司庫們三日之期,這三日的時間還沒有到,不免……」

    司庫們顫慄著,卻不死心,聽著官員的隊伍裡有人幫自己說話,更是大著膽子鼓噪了起來。

    范閒根本沒有轉頭,唇角泛起一絲冷笑道:「本官乃監察院提司,身兼內庫轉運司正使,監察院負責查案,轉運司依慶律特例,由正使斷案,審他斬他有何不可?再說了……本官也不是用這些罪名斬他。」

    他微微低頭,笑著說道:「挑動工人鬧事,罷工,抵抗陛下旨意,本官難道還斬不得這等無君無父之徒?」

    慶律縝密,似殺人這種事情,暗中做著無妨,但像范閒這樣明著堂而皇之殺人,則是需要一個極好地借口,如果他只是用蕭敬的不法事為繩,來說明自己殺人的正當性,就會給官員們司庫們一個極好的反駁機會——不問案而斬人犯,放在哪個衙門都是說不過去的。

    但范閒這人做事很實在,明明查實了蕭敬地罪名。卻偏說是因為對方不敬陛下旨意而斬……旨意這種東西,最是虛無縹渺,他身為欽差,當然有最後的解釋權。

    而監察院查的蕭敬罪狀,也是很必要地,日後在京都朝堂上打御前官司,這些強買良田。欺民致死的罪行,足以堵住事後的置疑。

    當前殺人立威,事後取證堵住世人悠悠之口,這才是謀慮長遠的安排。

    ——————————————————————————

    甲坊地大坊裡已經死了一個人,而工人們對欽差大人有所期望,司庫們膽小如鼠,官員們雖然心中有鬼卻無法當面指摘范閒,局勢稍稍穩定了下來。

    又過了一段時間,乙方兩坊的工潮也平息了下來,不過那兩處由

    於是葉參將與單達兩個人處理的。所以多費了一些時辰,這;兩個人不像范閒一樣膽子大,只敢抓人,不敢殺人。

    其餘兩坊地司庫們被軍士們押著進入了大工坊中,工人們被嚴禁留在各坊之內,饒是如此,忽然間湧入了兩百多名青衣司庫,還是讓大工坊裡頓時顯得有些擁擠。

    只是軍隊刀槍寒芒所指,監察院弩箭相逼,再擁擠的人群都不敢有半分動彈。

    看著這一幕。隨著范閒來到工坊裡的轉運司官員們心頭大驚!眾官直到此時才知道,原來欽差大人對於三日令最後一天的局勢早做出了安排,而且他似乎早就猜到了司庫們會有過激的反應!

    一時間,那些信陽方面的親信官員無不失望。看來今天這場亂子鬧不大了,但同時間他們也在期望著,范閒待會兒下手再狠些,最好將所有的司庫都得罪光——日後內庫減產,質量下降,看你如何向陛下交待!

    等坊內稍安靜了一會兒之後,范閒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本來泓在蓮衣裡地幾蓬小水流到了地面上。

    他看著面前擠作一堆的司庫們。只見這些司庫們眼中猶有不服之意,而自乙丙兩坊被押過來的司庫們更是猶有驕色,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人到的挺齊啊。」他溫和笑著說道:「昨夜天降大雨,這間工坊被澆熄了,你們那邊呢?還有。明明隔著三四十里地的工坊司庫,怎麼今天都在衙門附近?就算工坊因雨停工。你們也應該去自己的坊內看著才是,天時尚早,難道你們已經去了,然後又折轉回來?」

    他自顧自的說著,而司庫們經由先前坊內留下的司庫解說,終於知道先前發生了什麼事,面色漸漸蒼白了起來。

    范閒搖頭說道:「這下好,諸位罷工的罪名拿實了,本官也好下手殺人了。」

    經過蕭主事的非正常乾脆死亡,經由言語地傳播,司庫們如今終於知道了欽差大人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聽著這句淡淡話語,司庫們嗡的一聲炸開了鍋,有出言求饒命的,有猶自狠狠罵娘地,有的人眼睛骨碌直轉,似乎要看這工坊哪裡有狗洞可以鑽出去,人群漸漸散開,形勢微亂,只是外圍的軍隊與監察院看的緊,又將眾人逼了回去。

    有兩個人從司庫裡擠了出來,不是旁人,正是此次工潮的三位領頭人,乙丙兩坊的主事司庫。

    這兩位主事先前在各自治下最大的一間工坊內意氣風發,口若懸河地指揮著司庫與工人們罷工,言辭滔滔,氣勢驚人,雖然工人們有氣無力有心無意地看著他兩人,但是上百名的司庫們則被他們說地無比動心,心想以自己這些人腦子裡的智慧,朝廷怎麼也捨不得嚴懲,當然這兩位主事也嚴令諸位司庫們對於欽差大人要恭敬無比,咱們要的只是家中的銀子不被朝廷奪了,而不是真的要造反。

    沒料到,罷工不過一會兒時間,由坊外就衝來了無數兵士與監察院地密探,面對著兵器,二位主事的言語頓時沒有了力量,乖乖地束手就擒,被押送到了這裡,但一路他們依然有底氣,心想自己這些人行事有分寸,你欽差大人也不好如何。

    沒料到,欽差大人做事沒分寸。在人群裡站了會兒,二位主事才知道,原來和自己一起密謀罷工地蕭主事……竟然死了!

    二位主事站在人群外,在坊內四處看著,終於在爐口邊上發現了蕭敬的屍首,那片血污與頭顱霎時間震懾住了他們地心神,二人悲聲哭嚎道:「蕭大人……蕭大人!」

    身邊儘是刀槍。所以不敢去爐邊號喪,但他們依然抬起頭來,用極怨毒的目光看了范閒一眼,知道自己今天大概是逃不過去了。

    范閒沒有看他們,只是微微偏頭,聽著單達的匯報,當知道丙坊一應如常,監察院三處的技師們已經全部接手,沒有人敢趁亂作些什麼,這才放下心來。而在這個時候。一名本應駐在府內的虎衛悄悄越過諸官,來到了范閒的身邊,湊到他耳旁說道:「府裡那位想出去逛逛。」

    丙坊之所以重要,是因為那處負責生產軍械船舶之類的要害物,如果那處地機密被洩,日後在戰場之上,不知道慶國會多死多少年青人,范閒可不敢負這個責任,本來聽著單達的稟報心頭稍安,但聽著虎衛的稟報。眉頭又是皺了起來。

    海棠化裝成婢女跟著自己,可以瞞過官員,可以瞞過許多人,卻瞞不過高達那雙鷹一般的眼睛。雖然范閒發現自己犯了這個大錯,但已經無法彌補了,好在啟年小組暗中盯著,虎衛並沒有向外面放出什麼消息,這才讓他稍安了些心,又開始疑惑起來。

    但眼下並不是處理這件事情的時候,虎衛所指的那位……自然就是海棠,看來那位村姑知道今天熱鬧。只怕是想趁機做些什麼。

    范閒平靜說道:「不准出去,盯著,用一切方法,今天將她留在府裡。」

    七名虎衛對海棠,正是去年草甸之上的標準配置。范閒並不擔心什麼。而且一旦武力相向,海棠知道自己的決心。自然會安靜下來。

    處理完了自己的事情,范閒才將目光重新投注到場中,說道:「將這兩個唆動鬧事,對抗朝廷的罪人綁起來。」

    早有兵士上前去將兩位主事捆綁起來,司庫們雖然面露駭怕與仇恨,卻沒有人敢上前幫手,一方面是暴力機器在前,另一方面是這些司庫們這些年來將銀子都掙飽了,委實再沒有鬥狠地勇氣。錢越多的人,膽子越小,范閒將這件事情看的極明白。

    「范大人!」

    兩位主事並未抵抗,有些麻木地任由軍士將自己的雙手縛住,但乙坊主事猶自幽幽盯著范閒的臉:「你要殺便殺!只是看你日後如何向朝廷交待?」

    「是在威脅本官?」范閒笑了起來,「來之前兒的路上,我就曾經說過一句話……死了張屠夫,難道就要吃帶毛豬?少了你們這些個小司庫,難道本官就不會打理內庫?」

    乙坊主事慘聲笑道:「是嗎?我們確實小瞧了欽差大人您的決心,但您似乎也小瞧了這些不起眼的工坊!」

    他最後那句話簡直是用喊出來的一般,顯然已經絕望,但更是有著變成鬼也要看范閒究竟如何將內庫廢掉的

    狠念。

    ……

    ……

    范閒看了蘇文茂一眼,蘇文茂從蓮衣裡取出另一張案宗,沉著一張臉,開始按照紙上寫地名字,將一個一個人名念了出來。

    「張三,李四,王八,龍九……」

    隨著這些龍套名字的一一念出,司庫人群裡的十幾個人臉色頓時煞白了起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馬上就要和甲坊的蕭主事一樣身首兩段!有幾個膽子小地雙腿發抖,褲子上面竟是濕了一大片。

    蘇文茂厭惡地看了這些人一眼,不明白提司大人為什麼要這麼做,吞了一口唾沫後,黑著臉說道:「你們可以出來了,欽差大人赦你們無罪,明日便上書朝廷,替你們作保。」

    無罪?還要上書朝廷?這些被點到名的司庫們頓時傻了起來,本以為是地獄,誰知道是有清涼的泉水和七十二個處女的天堂!

    在身周司庫們不解疑惑猜忖嫉恨的目光中,這十幾個司庫癡癡傻傻地從人群裡走了出來,走到了范閒地面前。噗的一聲跪了下去,謝謝欽差大人,卻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范閒滿臉溫和笑容,雙手虛扶將這些司庫們扶了起來,一面作態一面和聲說道:「能夠拿住三名主事的實在罪狀,能夠知曉司庫之中竟有如此多地不法之事,全仗諸位大義滅親。一心忠於朝廷,不然本官還真知道內庫竟然亂成如此模樣,也不知道今日竟然有人膽敢挑唆罷工鬧事……諸位於國有功,本官自然不會虧待。」

    坊間頓時嘩然,原來這十幾個司庫竟然是內鬼!就連范閒身後的官員都傻了眼,心想欽差大人來內庫不過三天,怎麼就發展了這麼多眼線,監察院密探之名,果然不是虛假。

    而司庫們知道被范閒請出去的十幾個同僚,竟然在暗中出賣了自己。不由勃然大怒,雖不敢上前痛揍,卻也是狠狠地罵了起來,污言穢語漫天飛舞,鑽入了那些內奸們的耳朵裡去。

    那些內奸司庫呢?本來是愛死了小范大人,這時候卻是恨死了小范大人,不錯,他們是暗中還了庫銀,也偷偷說了幾句自己聽說過地東西,可是……哪裡有小范大人說地那麼嚴重。這罷工的事情,自己也是昨天夜裡才知道地,哪裡有時間去稟報,至於蕭主事和另外兩位主事……天啦。自己只是想當根漂亮的牆頭草,哪裡敢得罪司庫們的首領!

    這些千夫所指的司庫們面面相覷,欲哭無淚,就算范閒今日放了他們,可是今天當著眾人面指實了自己的背叛無恥之舉,自己日後怎麼面對兩百多名同僚?自己還怎麼做人?

    張三望著李四,王八看著龍九,用眼神悲哀地詢問著:「您也內奸啦?」

    「是啊。咱也內奸了。」

    接下來範閒的話,又讓坊裡一片震驚。

    「嗯,這十三位司庫勇於揭發弊端,於國有功,本官決定。自今日起,他們便是三大坊的副主事。」范閒溫和笑著問身邊地副使。「馬大人你看此議如何?」

    副使馬楷心裡還記掛著內庫究竟如何才能正常生產,心情十分鬱悶,但聽著這話,仍然是連連點頭稱是,內心深處對范閒大感佩服——這招,真是漂亮,亮明這些司庫的奸細無恥嘴臉,日後治庫用這些人當爪牙,不愁他們不服,這是人為的在司庫當中劃了一道鴻溝出來,今天這事兒如果能圓滿收場,日後的司庫們也再難以重新糾結成一起,成為一個可以與官員們對抗的階層。

    忽然有人冷笑了起來。

    眾人定睛一看,正是被捆著跪在地上的乙坊司庫,只見他冷笑悲哀說道:「好一群無恥的小人……范大人,莫非你以為就靠這些傢伙,便能讓內庫運轉如初?我不是要脅朝廷,但少了我們這些人腦中的東西,內庫……只怕撐不了幾天!」

    這話一出,場間氣氛又異樣了起來,副使馬楷想湊到范閒耳邊求情,卻又不知如何開口。而轉運司官員中的信陽心腹,也開始明著為朝廷考慮,暗中替主事打氣,紛紛向范閒進言,一切應以內庫生產為重,殺了位蕭主事,已經給足了對方教訓。

    范閒哪裡會聽這些話,只是盯著那名乙坊的主事,半晌沒有說話。

    那一雙銳利清明地目光,竟是盯的乙坊主事再也承受不住,緩緩地低下了頭。

    而這個時候,范閒才怒聲說道:「死到臨頭,還敢要脅朝廷……司庫?撕了你的內褲蒙臉上看看,你頸子上長的究竟是腦袋還是屁股!」

    欽差大人雷霆一怒,坊間鴉雀無聲。

    范閒掃了眾司庫一眼,不屑之中帶著憐怒說道:「還真以為你們很出息?還以為這內庫還是當年地葉家?不看看你們那點兒能耐,說旁人是無恥小人,你們呢?除了會貪銀子,會偷材料變賣,會剋扣那些苦哈哈的工錢,會強佔別人的老婆,你們還會做什麼?無恥?你們要是有恥,就不會有今天這檔子事兒!」

    他轉身,對著乙坊主事大怒說道:「你很硬氣啊,內庫沒你不行?那你告訴我,這些年的玻璃怎麼越來越渾了?酒怎麼淡的快生出個鳥來了!香水已經停產了十年,你找出法子來沒有?」

    「你當年也是葉家的夥計,老人兒。」范閒痛心疾首,對著那名主事破口罵道:「***怎麼墮落成這樣了?我***快氣死了!」

    坊間眾人一凜,遲鈍地大家這才想起,似乎有個流言——面前這位憤怒的欽差大人,是葉家的後人?***,我***?誰地媽媽會生氣?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九十八章 老掌櫃
    那名主事跪在地上,臉色又紅又白,听到葉家二字,他記起了面前這人的真實身份,那一絲隱藏了許多年的記憶緩緩升起,讓他又羞又愧又怒又懼。羞愧的情緒比較好理解,畢竟當年他不過是個在道旁乞食的小叫花兒,能夠混到如今這種地步,全因為葉家,而當年葉家小姐是怎麼教育自己這些人的?

    至于怒懼,則是來自于他的自然反應,一種被人剝光了衣服後的羞火感,而想到欽差大人是葉家的後人,只怕自己腦子里知道的東西,對方也一定知道,那自己還如何能夠用那些東西要脅對方?對方將蕭主事一刀砍了,難道還砍不得自己?

    “朝廷待你們不薄。”範閑看著他,一字一句說道︰“不說你們三個主事,就是一般的司庫,每年俸祿甚至比京都三品官還要多,你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寒意︰“莫非以為內庫所產全要靠你們的腦袋,這每年兩千萬兩銀子閃了你們的眼,讓你們覺得不忿,覺得自己應該多掙一些?”

    這話說到了司庫們的心底,內庫一年所產極為豐富,賣往天下諸國,為慶國帶來了巨大的利潤,雖然司庫們的待遇已是極高,但和那筆龐大的銀錢數目比較起來,他們的心里依然有些不舒服,總覺得自己這些人為朝廷掙銀子,應該分得更多才是,這才有了私下的貪贓枉法,欺壓百姓之舉。

    此時听到欽差大人如此說,眾司庫雖然不敢頂嘴。但眼眸里卻出現了便是如此的意思。

    範閑冷笑一聲,很無情地撕去了他們的畫皮,淡淡嘲諷道︰“可問題是……你們倚仗地東西,真的就是你們腦子里的東西嗎?”

    場間一片沉默。包括官員們在內的所有人都認可這個事實,直到範閑說道︰“不要忘記了,在葉家沒有出現之前,你們知道什麼?你們腦子里掌握地技術是從天下掉下來的?是神廟教的?”

    範閑罵道︰“都給我記清楚了!這是葉家教給你們的!沒有當年的葉家小姐,你們就是些廢物,繼續刨田乞討去!葉家當年是為了什麼才修了這些大工坊,我看你們統統都忘記了是當著本官的面,還想用葉家教給你們的東西來要脅本官,你們要不要臉?知不知恥?”

    他身後的官員們面面相覷,雖然朝廷早就不追究葉家的事情。小範大人的身世也是漸漸為天下人知曉,可是這麼光明正大地葉家葉家說著,終是……有些犯忌諱吧。

    範閑此時卻顧不得這麼多。一方面是火,另一方面卻是要借這個機會,替自己正名。在這個世界上,不論做任何事情,都講究名正言順。所謂師出有名,而範閑今天痛罵司庫,刀斬人首。不論利益層面,先就道義層面已經拿了旗幟。用葉家地手藝,要脅葉家的後人,這不是忘恩負義是什麼?

    那名乙坊的主事終于軟了下來,跪在地上哭嚎道︰“大人,小地知錯了,請大人給小的一個機會,讓小的用當年學就的技藝為朝廷出力。”

    雖然這位主事痛苦地哭嚎著,但眼尖的範閑卻沒有發現他地臉上有什麼淚痕。反是唇角抿的緊緊的,不由冷笑了起來,知道對方依然以為自己不會繼續殺人,還以為他腦子里地東西還有用處。

    範閑輕輕擊掌,掌聲將落之時,四位半百左右的老人家,被監察院的官員們拱衛著進了工坊,這些老人不是旁人,正是由中原一帶經由澹州轉回的慶余堂掌櫃們!

    監察院官員擺了四張椅子,範閑起身,面無表情卻刻意恭謹地請四位掌櫃坐下。

    官員和司庫工人們都糊涂了,心想這些似乎被風一吹就倒的老家伙究竟是誰,怎麼有資格與欽差大人並排坐著?那位副使馬楷雖然沒有說什麼,但心里也在犯嘀咕,心想本官都站在欽差身後,這些平民好大的膽子。

    範閑手指在身上的蓮衣上滑過,蘸了些冰涼的雨水,涂抹在眉心中緩緩地揉著,問道︰“還認得這四位是誰嗎?”

    葉家傾覆已經過去了將近二十年,內庫坊中的工人們早已不是當年那一批,甚至那些司庫們也沒有見過當年高高在上地葉家二十三位大掌櫃,所以沒有認出來這四人是何方神聖,縱有當年的老人,但隔得太遠,也是不能辯清。

    倒是那名跪在地面上的乙坊主事,帶著猶疑的目光在這四人的面上緩緩掃過,又低頭想了半天,忽然間似乎想到某件事情,竟是駭的雙腿一軟,本是跪著的姿式,頓時一屁股坐到了泥水之中!

    二十年未見,當年身為葉家小幫工的他,也花了好長的時間,才想起來面前坐的究竟是些什麼人——葉家老掌櫃!

    乙坊主事的身子顫抖了起來,他此時才知道為什麼範閑竟然如此有恃無恐,為什麼會逼著自己這些司庫們造反,為什麼毫不在乎自己這些人腦子里記著的東西——原來他竟是帶著被軟禁京都的老掌櫃們一起來了內庫!

    老掌櫃們是些什麼人?他們是當年葉家小姐的第一批學生,也是葉家後來所有師傅幫工的師傅,更是如今這些內庫司庫們的祖師爺!有這樣一批老家伙在身邊,欽差大人當然不在乎工藝失傳的問題,更不用擔心什麼內庫出產質量,說句實在話,這內庫當年就是這些老掌櫃們一手建起來的,怎麼會沒有辦法打理?

    想通了這一點,那名主事滿臉絕望,但內心深猶自存著一絲希望,將嘴一咧,在地上往範閑處掙扎著爬了一截。哭嚎著說道︰“師傅,您老人家替徒弟求求情啊!”

    眾人一怔,範閑也是微微一愣,當然知道這人不是在向自己求情。順著那名主事的目光望去,發現他看著的竟是七葉,不由偏頭好奇問道︰“七葉,是你當年的徒弟?”

    七葉沉著一張臉,盯著那名主事地臉,沙啞著聲音怨毒說道︰“跟我學過幾天。”

    範閑微微一笑,明白七葉的感受,葉家倒塌之後,二十三名老掌櫃被朝廷從各處抓獲,軟禁于京都之中。而他們的弟子們有的反抗而死,有地苟延殘喘,當然。這都是人們在大禍臨頭時自己的選擇,沒有誰去怪他們。但像乙坊主事這種爬至高位的人,當年的表現肯定十分惡劣。

    听到乙坊主事喊出師傅二字,一直沉默在旁的丙坊主事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了一邊。看著坐在欽差身邊的四位老人,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那些司庫之中的葉家余人們,確認了這四人的身份。驚駭之余,又有些猶有舊念的人們紛紛站了出來,又驚又喜又懼地跪在了四位老掌櫃地面前。

    “四爺。”

    “十二叔,我是柱子啊。”

    “見過老掌櫃的,我當年是在滁州分店打雜的伙計。”

    雖然還有大部分地司庫和這四位老掌櫃攀不上什麼關系,但內庫認親大會已經是熱熱鬧鬧的開了起來。

    範閑將臉一沉,冷聲說道︰“呆會兒再來認親。”他表情雖然不悅,但心里卻是安定下來,有了那十三個內奸副主事。這幾位老掌櫃余威猶在,自己對內庫的改造計劃,應該會比較順利的進行下去。

    二十年後復相見,工坊內的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傷感起來,而這種傷感卻恰到好處地沖淡了先前的緊張,唯獨是轉運司的官員們心里有些不自在,而更有些信陽方面地人物暗自冷笑,眼前這一幕如果傳到了京都,陛下對範提司只怕會有些意見。

    乙坊主事低著頭跪在地上,心里也略感安慰,想著看這模樣,頂多受些懲處,呆會兒自己拼命認錯,欽差大人看在老葉家的份上,估計也不會再過為難自己。

    他斜著眼瞥了眼遠處爐口蕭主事的尸首,心中後怕不已,幸虧蕭敬搶先出了頭,他又有些同情那廝,心想和老葉家沒有什麼關系的人,在欽差大人手下果然死的干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範閑斥退了那些司庫之後,臉上浮起淺淺笑容,說道︰“將這人拉下去斬了。”

    “是,大人。”

    乙坊主事抬起頭來,用迷惘的眼神看了四周一眼,一時間沒有想明白這還要斬誰呢?事情難道不應該就這般了了嗎?

    直到他被監察院的官員拖了起來,這才知道欽差竟還要殺自己!本想開口喊冤,卻被一團泥土堵住了自己的嘴巴!

    看著監察院官員拖著渾身癱軟地主事出了工坊,看著地上的那道水漬,工坊里不論是官是民,是掌櫃是司庫,都死寂了起來,將目光望著當中坐著的欽差大人。

    範閑像是根本感受不到這無數道目光一般,微低著頭。

    工坊外面傳來一記鐵器斬在肉頸上發出的悶聲,與一聲悶哼。

    坊內一嘩,馬上又陷入死一般的沉默,都知道那名乙坊主事就這麼簡簡單單的死了。

    ……

    ……

    沒有沉默多久,被反綁著雙手的丙坊主事自嘲地笑了笑,臉上泛著絕望的慘白,很自覺地走到了範閑的面前。

    他自忖自己也再無幸理,欽差大人既然用的是真壓工潮的名義,那自然不會再傻到開堂審案,也根本不需要任何證據,務必要當場將自己這三個人殺死立威,才能重新讓那四位當年的老掌櫃控制內庫的技術人員——三大坊的主事已死其二,自己自然就是第三個。

    範閑看了他一眼,微微皺眉。

    丙坊主事望著他,咬牙半晌後忽然說道︰“我自有取死之道,也不怨大人挖這個坑讓我跳,不過臨死之前,求大人允我問件事情。”

    範閑眉頭一挑,說道︰“問。”

    丙坊主事卻不再看著他,將頭一偏,望著他身邊的葉家十二掌櫃,嘴唇抖了半天,才顫著聲音說道︰“十二叔,我師傅……他老人家在京中可好?徒弟不孝,這些年沒有孝敬。”

    “你是?”十二葉眨著有些渾濁的眼楮,看著這名主事疑惑問道。

    七葉嘆了一口氣,在一旁說道︰“十三的大徒弟,你當年和十二關系最好,所以他來問你。”

    十二葉大驚說道︰“胡金林?你還活著?都以為當年你死了。”這位老掌櫃忽然想到身邊盡是朝廷官員,這話說的有些不對勁,趕緊住了嘴。

    胡金林滿臉慚容,低頭不肯言語。

    十二葉嘆息道︰“小姐當年說過,活著總比死了好,我們這些老骨頭都在苟延殘喘,又怎麼好意思怪你……只是你問十三……唉。”掌櫃的搖了搖頭,說道︰“前些年就已經去了,入京二十三人,如今就還剩了十五個。”

    胡金林听聞恩師已去,全然忘了自己馬上也要死的人,面上悲容大作。範閑在一旁安靜听著,心里也是有些異樣的情緒,葉家的老人漸漸被風吹雨打去,自己初入京都那一年時,二十三位掌櫃還有十七個人,這兩年不到的時間,又死了兩個。

    他望著這座工坊四周堆著的貨料,陡然間有些走神,心想時光如水這般流著,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把葉家的名字重新立起來,什麼時候才能讓該死的人死去,讓該活的人重新活在慶國子民的心里?

    只是很短的時間,他就已經清醒了過來,看著面前的丙坊主事,嘲諷說道︰“雖然不知道你是在演戲,還是真的猶有舊情,不過我本來就沒打算殺你,所以不要以為你能活下來,是因為我的心軟。”

    “啊?”自忖必死的胡金林,在兩位主事伙伴慘死之後,根本沒有絲毫僥幸的念頭,忽然听到這句話,反倒是震驚的不知如何言語。

    範閑面無表情說道︰“有罪者斬,罪小者贖,本官又不是來了結舊日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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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九十九章 有自主意識的磨刀石

    范閒不殺胡金林的原因很簡單,丙坊一直是由內庫與監察院三處共同管理,專門負責軍械船舶的研究,而監察院三處本來就是范閒的同門師兄弟,對於丙坊的情況最瞭解。胡金林此人,一心醉於研究當年葉家女主人留下的圖紙,性格木訥沉悶,雖然也是貪了不少銀兩,但像霸田欺女這類范閒不能容的事情卻是沒有犯過,比起甲乙二坊的主事來說,確實有不殺之理。

    當然最關鍵的原因是,范閒不想殺,這從一個側面說明,某人並不是一位明吏清臣。

    丙坊主事被押了下去,而坊內還剩著許多司庫們,這些人面面相覷,罷工之始,大家內心暗自惴惴,但總有幾分底氣,司庫們抱團與朝廷轉運司官員唱對台戲不是第一次了,而以往只要自己這些人要求不過分,事情總是會得到平和的解決——在他們看來,只是想保住自己這些年裡盤剝苛扣下來的銀錢,委實是件很合理的要求。

    但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新來的欽差大人如此心狠手辣,而在點明內庫本質與請出四位老葉家掌櫃之後,司庫們都知道,自己所有的底牌在這個年青官員的面前,已經失去了任何效用。

    此時的司庫們,只是一群待宰的雞,只是看范閒想宰多少隻。

    不多,隨著蘇文茂的點名與罪狀陳述,又有三名司庫被從人群里拉了出來。這三名司庫平日裡作惡多端,而且暗中與蘇州府裡的官員都有勾結。經手之事不知道觸了多少條慶律,殺了十六七遍是不嫌多的。

    范閒接過蘇文茂手中地捲宗,看了一眼面前一名尿濕了褲子,站都站不穩的司庫,皺眉說道:「就是你娶了十二房小妾?」

    那名司庫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了,驚恐萬分。

    范閒搖搖頭,譏諷說道:「娶十二房小妾。那只能說明你有錢,夫妻床第間的信心極強,可是十二房裡居然有九房小妾都是強搶的,這就很混帳了,搶人老婆,還要殺人親夫?……厲害厲害,您可比京都裡最著名的紈褲作派還要囂張一些。」

    其餘兩名司庫,犯的雖然不是這等粉桃事,但也自有應死之理。

    范閒揮揮手。

    監察院官員又將這三名司庫拖了出去,隨著三聲刀響。三聲慘叫,三條人命就此報銷。

    ……

    ……

    殺人而面不改色,監察院地官員們能夠做到,包括工坊邊上的軍士們也能勉強做到,可是內庫轉運司的官員已經有些受不了了,被嚇的汗濕後背,有的人聞著坊外坊內的血腥味,腥惡欲嘔。

    副使馬楷還算鎮定,但臉上的汗也開始拚命地淌著,可憐兮兮湊到范閒耳邊說道:「大人。再過些天內庫就要開門招標,殺人不祥,殺人不祥……」

    殺了的人自然沒辦法再救回來,但馬楷卻怕范閒凶性大發。再繼續殺下去。

    范閒笑了笑,說道:「馬大人放心,六年前,我岳……長公主殿下最後一次親至內庫,殺了幾名司庫?」

    他伸出大拇指與尾指,說道:「六個,本官是晚輩,自然是不會多殺的。已經殺了五個,夠了。」

    一聽夠了這兩個字,他身後眾官員無由心頭一鬆,身前司庫們大喜欲狂,但不論是誰。都已經被這五顆血淋淋的人頭嚇地腿有些軟了。只有蘇文茂微一愕然後壓住了心中的不愉悅,沒有說什麼。

    副使馬楷皺了皺眉頭。心想欽差大人這話裡有話,長公主殺了六個,他只殺了五個……日後若是此事出了問題,御史們奏他枉行朝法,胡亂殺人,看來也有說頭,如此看來,這位欽差大人年歲雖然不大,心思倒是縝密的狠,表親任少安千辛萬苦替自己搭的路子,可不能就這樣錯過了。

    想妥了此事,對於范閒接下來的幾項任命與措施,副使馬楷正色應下,毫無一絲推脫與牴觸,內庫轉運司有些官員們雖然心頭不悅,但是正使副使定下了章程,自然無法反對。

    在范閒的計劃中,三大坊的主事死的死,囚的囚,正好騰出最關鍵的三個位置,由三位葉家老掌櫃屈尊暫攝著,另外則由這兩日向監察院舉報同僚罪狀地「內奸司庫」們擔任副職,算是彌補老掌櫃們二十年未歸,對於內庫略感陌生的缺陷。

    殺人在前,明插奸細於其中,這樣安排下來,整個司庫的隊伍就算是穩定住了,那些「內奸司庫」們日後只是要防著下面的司庫心存不忿,刻意挑他們地錯處,做起事來當然要格外小心,而隊伍一旦站立了,這些副主事們又會格外凶狠,盯著下屬司庫,兩相對沖——范閒所不願看到的那些事情想必會慢慢少起來。

    「三日令,還有半天的時間。」范閒說道:「沒死的人,把銀子吐出來,把帳給我交待清楚,犯過那些事情,自己寫個條疏……不要看我,我知道你們都識字,都回吧,有的人應該呆著的工坊還隔著上百里地,不趕急回家籌銀子,再回坊開工,難道還準備繼續在這兒杵著當泥人兒?」

    話尾的聲音漸漸冷起來,說完這句話,他便在眾司庫們驚懼的目光相送下,往大工坊外走去。

    葉參將帶著地軍士漸漸散開,監察院官員各歸其位,四處安插在工坊中的釘子依然不知是誰,官員們竊竊私議著,不知道在說什麼。工人們瞧了一出大戲,司庫們被血與火教訓了之後變得格外老實和驚懼。

    坊外大雨漸停,一場熱熱鬧鬧的內庫罷工事件,就在范閒的刀子與掌櫃們地老臉下。這般荒唐而無稽地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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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庫與官員們的退銀行動十分順利,范閒一一審核之後,也輕輕抬了一下貴手,只要不是瞞地太過分的人,都給對方留了幾分薄銀的面子,沒有有將眾人

    的家產壓搾乾淨。為官一任只是為財,如果全部搜刮乾淨了。內庫眾官表面無法,但心裡肯定有極大地疙瘩,做起事來自然會懶散的無以復加。

    但就是這樣五指全部張開的扒拉銀子,府衙三日令依然收回了一筆巨大的數目的銀兩,就算范閒家世累富,這一世也算是見過不少場面,但看著帳上的那個數字,依然震驚的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的心裡有些隱隱後悔,此事鬧的轟轟烈烈,絕沒有可能瞞住京都那面。世人注目之下,這些清回來的銀子除卻發還這些年來虧欠工人地工錢外,其餘的都要打入內庫專門的帳房,自己根本無法私人調動。

    如果早知道司庫們是天下最肥的貪官,范閒說不定不會搞這麼一個清庫行動,而是會直接讓監察院六處的劍手去當小偷,除卻地契之類的東西外,把其餘的銀票什麼都搶到自己私人的手裡。

    他如今正是缺銀子的時候,如果能有這一大筆銀子,就不再需要北方的幫助。避免過程之中產生一些新地麻煩,更關鍵的是,也可以讓父親大人置身事外,免得被日後的招標之事牽連著。

    說回海棠。那日工潮之後,范閒回到府中對這位姑娘好生痛訴了一番,正義凜然之外,詳加分析了當前的情況,警告對方,慶國皇帝只怕已經知道了兩人如今在一處,如果你還敢當著虎衛地面去各工坊裡偷窺,自己只怕在內庫的位置上坐不了兩天。而自己不能呆在內庫,你北齊一年又得多掏多少銀子?

    海棠有些無辜,心想自己只不過是閒了,所以想去逛逛,怎麼又扯到了什麼陰謀詭計。

    范閒此人有些多疑。表面上不再提這事兒,但心裡還是有些不舒服。

    好在內庫一應事務逐漸走上正軌。而這個過程竟是只需要了幾天的時間,不能不說那次工潮中范閒冷面殺人的一面,深切地震懾住了眾人,而老掌櫃的重新出山,范閒的巧妙安排,都起了極大的作用。

    工人們重新得到了勞作多年的工錢,被霸佔地姑娘們也回了自己的家園,整個內庫地面上都升騰著一種叫做喜氣的氛圍。

    一片喜氣之中,也夾雜著一些不合協的音符。雖然范閒心思極為細膩,早就猜到了若干,提前用官府的權力,壓迫著那些苦情故事地發生,但是慶國百姓自己的故事,總是家長裡短地極其複雜,百姓們看著那些婦人不順眼,偏生婦人們跟著小司庫過慣了快活的日子,一朝情勢變,也有些不適應。

    司庫們不是午夜淫魔,所以也沒多少這等強娶小妾的事情,但是事情雖然不多,牽涉男女之事,在民間卻造成了極不好的影響,范閒苦惱之餘,卻也沒有什麼好辦法,清官難斷家務事,自己這個酷吏也強不到哪裡去,只好就此丟開。

    不過這些只是小插曲,在大的層面上,新任內庫轉運司正使——欽差范閒的權威已經樹立了起來,而且在內庫數萬名底層工人的心中,牢牢地鑄就了剛正不阿、清廉英明的形象。如今再也不需要八處在旁幫忙,由文名武名官聲順絡而下,范閒早就熟悉了此等手法。

    內庫漸趨平靜。

    只是工潮結束了,范閒的計劃卻只是剛剛開始,打蛇驚蛇,如今雙頭蛇的一半已經被他下了狠手打死,另一頭受傷之下,當然也要開始動起來。

    「子越有沒有新的消息?」范閒坐在椅子上,瞇眼看著今日來的院報,隨意問道。

    蘇文茂應道:「沒這麼快,依您的吩咐,那些信陽方面的官員就算把消息遞出去,但這麼一來一回,至少也要個把月的時間。」

    范閒歎了口氣:「朝廷裡的御史們辦事也太慢了。」

    蘇文茂苦笑,心想世上哪有提司大人這種。等著都察院御史來參自己地狠角,也就是您背景靠山夠強,才能如此安坐如山。

    「不能等了,明天就把那些人逮起來。」范閒說道。

    這話裡說的對象,當然是信陽方面留在內庫的親信官員,這些官員在三日令之初,便暗中挑拔司庫們的情緒。挑動眾人對抗范閒,而在范閒施出血腥手段之後,這些官員們更像是吃了蜜棗一般歡喜,連夜裡就想法子送了奏章出去,不問而之,當然是朝京都的長公主派系官員們報信。

    范閒當初任由司庫們在三天之內串連,最後形成罷工逼宮之勢,為的就是讓內庫裡的膿包生地更豐滿些,看看究竟有誰在弄鬼,事前事後。監察院的密探都十分警惕地注視著轉運司內的眾多官員,這些人沒有辦法逃離范閒布下的這張網。

    「動手吧。」范閒苦笑著說道:「我們都要走了,不能再留他們在這兒吃稀飯。」

    蘇文茂應了一聲,疑惑問道:「大人,最開始的時候為什麼不把風聲遮嚴實一些?畢竟這次鬧出工潮來,京都朝堂上一議,如果信陽方面再做些手腳,大人的日子只怕不會……太好過。」

    范閒沉默了起來,手指頭輕輕敲打著椅子的扶手,這是他思考問題時很尋常的表現。想了會兒還是決定對自己的心腹多交代一些,抬頭解釋道:「內庫一共分成兩片,工坊這裡是根基,外銷的行商則是手腳。我要斷人手腳,自然要先將根基打實在,而我向來不習慣籌劃耗時太長地局面,所以才會選擇逼著內庫裡的這些人搶先反應過度,如此一來,我才好下重手,也找到借口,將信陽方面的官員趕出去。」

    蘇文茂點了點頭。但心想這並不能解釋自己先前的疑問,只是看著提司大人的神情,知道大人自有分寸,便耐心聽著。

    「我要逼著內庫裡的敵人動手。」范閒微笑說道:「長公主何嘗不是等著我來逼?以她在朝中宮中的眼目,怎麼可能不知道老掌櫃們跟著我來了江南?而她一直

    將這件事情沒有告訴內庫裡的官員。明顯就是不想讓那些官員因為知道了我的底線,而不敢……勇敢地站出來。試想一下。如果誰都知道老掌櫃跟我們在一起,這次工潮哪裡還會發生。」

    「自然不會發生。」蘇文茂皺眉道:「如果知道大人身邊帶著慶余堂的老先生們,那些司庫底牌盡失,哪裡敢站出來說三道四。但問題是……為什麼長公主……會將這消息聲瞞著,等著內庫官員們暗中串聯,從而給了大人一個立威地好機會?如果她事先交代清楚,司庫們一定會老實許多,那些信陽方面的官員也會平靜下來,不讓我們抓著由頭。」

    范閒搖了搖頭,歎息道:「這位長公主殿下站的比一般人都要高很多……不錯,這次她看著似乎是給了我一個立威的機會,甚至還讓我震懾住了內庫地一眾官員……可是,在處置這件事情的手段裡,我不得已要更多的借助當年老葉家的人員與力量,我必須要殺人立威,手段會顯得比較猛烈和不擇手段。」

    他繼續解釋道:「初入內庫,我便殺了五位司庫,傳至京都,朝廷對於我一定沒有什麼好評價,至於用老掌櫃執掌內庫,更是會觸著宮裡某些人的忌諱。長公主將這鍋粥蓋著,等最後沸騰了,看似讓我吃到嘴裡,實際上卻存的是要燙我嘴的念頭。」

    蘇文茂擔憂說道:「說來也是,當日處置工潮之事,大人說話裡似乎有些觸著忌諱了。」

    范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蘇文茂滿臉凝重:「等工潮、殺人、老掌櫃這些事情傳回京都後,無論如何,朝中對於大人會加以訓斥,往最輕處想,也是個行事魯莽草率,不堪……」

    他住了嘴,范閒卻笑著接道:「不堪大用?往厲害了說,還可以暗奏我心有異志,猶記葉家往日,如何如何。」

    蘇文茂一愣,馬上想明白了范提司這一生最忌諱什麼,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此時才終於感受到了那位長公主的手段,對方竟然是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只是暗中幫范閒藏著老掌櫃們南下地消息,就可以把大人擱到一個極其危險的火山口上。

    「大人既然深明其計……當初就應該第一時間內將老掌櫃們抬出來,行事也該謹慎些才是。」他壯著膽子向范閒進諫。

    范閒搖搖頭,說道:「長公主算準了我必須讓矛盾激化,才能盡快地收攏內庫。至於以後的餘波,是我當下根本無法顧及的,所以在這一點上,就算她冷眼在京都看著,我也必須要做。」

    他冷笑說道:「至於內庫的那些心腹官員會因此被我挖出來……想必她也清楚,有監察院地幫助,這些人日後數年根本起不了絲毫作用,反而會給她帶去一些不想要的麻煩,既然已經是無用之人,她又怎麼會在意對方地死活?只是幾顆棄子罷了,死之前給我弄些麻煩而已。既然無論如何動手腳也不可能阻止我的全面接管,長公主她當然願意看到我的接管會出些麻煩,給我帶來一些將來的隱憂。」

    此言中的所謂隱憂,自然是宮中貴人們對范閒的認知,也許會因為內庫的事情而產生某種微妙的變化。范閒處置內庫事所展現出來的冷血一面,不知道會不會觸動太后那根敏感的神經,會不會讓皇后與東宮太子聯想到當年的葉家。

    而聯想這種東西,就像毒蛇一般噬人心魂,在范閒還沒有足夠的能力對付她們之前,或許她們就會警惕起來,太后、長公主、皇后這一群後宮婦人團,太子與二皇子這一對歡喜冤家,如果再次因為范閒的存在而團結起來,如果皇帝會對范閒產生某種懷疑。

    長公主該笑了,范閒該哭了。

    而在內庫這件事情當中,所謂掌櫃在手,天下我有,長公主必須接受這個事實,所以她只是想從中獲得某些方面的利益。

    「接下來該如何處理?」

    范閒低下了頭,淡而無味說道:「沒什麼,按院長大人的話來講,長公主的眼光依然局限在一宮之中,若此次都察院真的參我,她只怕要吃個悶虧。」

    蘇文茂難以理解地看著他。

    范閒抬起頭來,臉上浮起自信的笑容:「陛下既然將老掌櫃給了我,那就說明在短時間內,他相信我的忠誠。我下江南接內庫,損的是長公主的面子,如果長公主此時保持沉默,那便罷了,如果我收拾內庫稍有不妥,京都朝官便群起而攻之,陛下……不免會有些生疑,至於什麼老葉家的問題,反而不會對我造成太大影響。」

    「我想讓內庫這鍋粥趕快煮好,長公主喜歡我用猛火,我卻是……希望她暗中助我用猛火。」范閒笑著說道:「我在內庫行事雖然放肆,大有值得懷疑之道,但我並未刻意遮掩,陛下自然信我之誠,而長公主雖冷眼旁觀,卻機心擅作,這便是所謂不誠。」

    他最後解釋道:「任何權謀之算,到了最後的階段,只不過是看陛下的心情與親疏,而我,對陛下向來是一片坦誠。」

    這句話不知道是在說服蘇文茂,還是在欺騙自己,但在這一仗中,范閒清楚,女婿一定要獲取勝利,身為兒子的自己,也必須獲得勝利。

    皇帝在給太子樹立了二皇子這個敵人之後,如今又成功地將范閒樹立成為了最強悍的磨刀石。

    長公主只是看到了范閒的坐大,給那兩位皇子與宮中太后皇后所帶來的壓力,卻沒有看清楚,這種壓力本身就是慶國皇帝所暗中培養出來的,這——便是先前范閒借陳萍萍之口說的那句話:長公主的眼光,依然有局限。

    不是歷史局限性,而是屁股局限性,她畢竟不是坐在龍椅上,眼放天下的君王。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章 有些事情做得說不得

    三月中了,春意早就由北向南掃蕩了整個天下,無論是北國上京,還是南慶京都,都籠罩在一片欣欣向榮的盛景之中。而江南之地,綠水蕩漾,青山相隱,沿河柳樹抽出嫩綠的枝丫,更是寫足了生機二字。

    內庫便在江南路西南向,自然也逃不脫這大自然的造化,不過數天的時間,河道上下,工坊內外,便生出些青悠悠的草,淡粉粉的花,點綴著本來有些枯燥的官衙與工坊,將此間有些堅硬而生冷的氛圍弱化了許多。

    一片祥和之中,上衙門應差事的官員們堆著滿臉微笑,在衙門口拱手致意,血雨腥風已去,明日欽差大人便要回蘇州主持內庫新春開門招標一事,這些內庫轉運司的官員們心情都非常輕鬆。

    開衙議事,范閒坐在正中間的位置上,將日後的安排略說了說,只是這些人裡沒有什麼親信,講的自然也是大套路上的話,比如各工坊的安排,以及重申了一遍慶律之外,朝廷對內庫專門修訂的章程,不能有違!

    不論是工錢還是俸祿,都必須及時發下去,而日常治安與保衛工作,也要更加警惕。諸官聽著欽差大人如此說著,他們便也如此應著,有那五顆人頭在前,誰也不會蠢到當面去頂撞什麼。

    范閒安排蘇文茂留了下來,只是他本身沒有轉運司的官職,所以臨時將他的轄屬調入了四處,與單達一併統領內庫一地的監察院官員密探。

    眾官員知道。范閒在蘇州主持完內庫新春開門一事後,便會去杭州定居,這是從很多年前便形成地規矩,轉運司正使都不會住在內庫——如此一來,留在內庫的蘇文茂,便等於是欽差大人的代言人,那是萬萬輕慢不得的。於是眾人趕緊站起身來,與蘇文茂見禮。

    便在上下相得之時,范閒的眉頭卻皺了一下,對身邊的副使馬楷輕聲說道:「昨夜說的那事,我便要做了。」

    這是對副使一種表面上地尊重,馬楷卻是苦著臉,連連搖頭。

    坐在范閒右手方的葉參將眼中異芒一現,不知道欽差大人又要整出什麼事來,居然沒有通知自己——他的疑問很快便得到了解答。

    蘇文茂皮笑肉不笑地走到堂前,向諸位大人雙手一拱。回禮之後輕聲念道:「今查實內庫轉運司內某些官員暗行不軌之事,挑動司庫鬧事,動搖內庫根本……諸位,得罪了。」

    隨著得罪了這三個字出口,打從府衙側邊走出來七八名監察院官員,老實不客氣地請本來端坐椅上的幾位官員離了座,蠻橫無禮地去了他們的烏紗。

    這些官員勃然大怒,一邊推拒著,一邊喝斥道:「你們好大的膽子!」

    其餘的轉運司官員一見不是對付自己,心下稍安。但是他們心中深深知曉監察院的手段,慶國滿朝文官,在監察院面前有一種天然的同盟性,趕緊紛紛站起身來。正色對范閒說道:「大人,這又是何故?」

    其實眾人不是傻子,當然心知肚明,此時場中被范閒交待除了烏紗的那幾位,都是這十來年裡信陽長公主殿下安插在內庫地親信,欽差大人此舉,無非就是要將前人的樹根刨乾淨,再重新栽上自己的小樹苗。只是……事關官員顏面,府衙之上就這般兇猛拿人,眾官的臉上都掛不住,免不得要與范閒爭上兩句。

    范閒看了眾官員一眼,溫和說道:「諸位不必多疑。但也不必求情,像這幾位大人。本官是一定要拿下的。」

    坐他右手邊的葉參將面色有些難看,看了一眼旁邊的副使馬楷,發現對方雖然也難掩尷尬,但是眼眸裡卻沒有震驚,想必昨夜已經得了范閒的知會。想到此節,葉參將的心情就開始沉悶起來,悶聲稟道:「大人,這些官員,在轉運司任職已久,向來克己奉公,就這般……拿了,只怕……有些說不過去。」

    范閒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說道:「克己奉公?只怕談不上。」

    葉參將面色微沉,說道:「即使偶有不妥,但大人三日令已下,這幾位大人也已依大人吩咐行事,明言罪不罰,便不應罰。」

    范閒低著頭,知道這名葉參將以及在座的其它官員為什麼今天要跳出來反對自己,道理其實很簡單,上次真壓司庫罷工,這名參將知道根本攔不了自己地整理手段,而且自己用來壓他的帽子也足夠大,內庫停工一天,朝廷可損失不起。而今次捉拿這些官員,卻是觸動了眾人最敏感的心理防線,生怕自己這個兼著監察院提司的欽差大人以此為由,大織羅網,將整個轉運司都掀翻了過來,傷到了自己。

    對於葉參將來說,本家如今被皇帝逼地不輕,加上葉靈兒與二殿下的關係,已經有了隱隱往那方面靠的跡像。葉參將雖然從來沒有收到定州葉家方面的任何密信,但此時也清楚,范閒今日拿人,是要將長公主在內庫的心腹全數挖空,他下意識裡便想替長公主那邊保留一些什麼——任由范閒在內庫一人坐大,葉參將擔心自己將來的日子也不大好過。

    范閒並不解釋什麼,只是從懷裡抽出一封卷宗,遞給了葉參將。

    葉參將微微一怔,接過來展卷細細一看,面色漸漸陰沉了起來,只見那卷宗之上寫的全是今日被捕的那幾名官員一應陰私不法事,而且很關鍵地是,這上面的罪名並沒有扣在所謂貪賄之事上,而是一口咬死了這幾名官員在此次工潮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所有證據,甚至還有司庫們反水的口供都是清清楚楚。比如某位官員曾在何時與哪位司庫說過什麼話,地點人物寫地清清楚楚,下口極狠極準,著實是監察院地上等手段。

    看著卷宗上面的一條條證據,這位參將地心中不由漸生寒意,想著這位欽差大人才來內庫這麼幾天,怎麼就將轉運司所有的底細查的如此清楚?而且那些信陽心腹與司庫們的暗中交談。監察院地人怎麼就知道如此的清楚?難道說司庫裡面本身就有監察院的密探?一念及此,葉參將想起了傳說中監察的恐怖,那些在民間已經被形容成黑夜毒蛇一般無孔不入的密探,他不由開始擔心起自己來,自己的府上,不會也有監察院的眼線吧?

    不過身為權管內庫一應防務的參將,他並不是很懼怕監察院,一來他自身就是三品大員,監察院沒有不請上旨便查緝自己的權力,二來身為軍方一員。先不論派系,監察院看著慶國軍方的強大實力上,總得給兩分薄面。在工潮一事上,葉參將自忖表現地足夠不錯,今天真切涉及到長公主的顏面,以及京都皇子們的事情,他強忍著內心的不安站起身來,對范閒行了一禮,言辭懇切說道:「大人,這個……」

    畢竟是將領身份。求情的話卻是不知如何組織。范閒笑著看著他,搖了搖頭,說道:「不用求情了。」

    葉參將心裡惶恐於定州方面始終不肯來個消息,自己根本不知道到底該怎麼站隊伍。這才讓自己陷入了眼下的兩難境地,但是范閒動手在先,他咬了咬牙,強行大著膽子說道:「可是大人,這幾位大人都是轉運司官員,不知道大人要拿他們,究竟是以轉運司正使的身份,還是以監察院提司大人的身份?」

    他低著聲音說道:「大人。就算是欽差拿人,證據確在,可如果要審案,開堂也要許多天時間,這個……內庫便要開門了。」

    范閒看了他一眼。倒有些意外對方的膽氣,略一想便明白了些許。如果自己要拿這些官員,用什麼方法拿卻是大有講究的,如果是用監察院提司身份查案,那傳回京都,便會引來朝議,朝中大老們只怕會以為自己是在針對長公主如何如何,如果是用轉運司正使或欽差地身份審案,可是這時間卻已經拖不得了。

    但范閒是何人?又怎會在乎京都的議論,笑著說道:「葉參將,不用多慮,本官向來信奉慶律,斷不會胡亂行事,今日拿了這些官員,為公允起見,本官不會親自審案。」

    葉參將微微一怔,心想只要你不親自審案,不論是誰人去審,總要看京都的傾向。有了范閒這句承諾,他好向京都交代,便訥訥退了回去,只是好奇范閒不親自審案,那難道就準備將這些官員關在內庫?這……也不能一直關下去啊,朝廷總會發疏詢問的。

    「我會帶著他們一起上路。」范閒說道:「內庫亦是朝廷一屬,雖然向來不與朝中官員們打太多交道,但在規矩上,還是要歸江南路管地。」

    他望著堂下眾多面色不安的官員,安撫說道:「本官知道諸位擔心什麼,請放心,本官不是一個挾怨報復之人,就如先前與參將大人所說,為公允起見,本官不會親自審問這些人,而是……交給蘇州的總督大人。」

    他微笑說道:「由薛大人審案,想必諸位不會再有任何疑慮了。」他看著猶在場中與監察院官員們對峙著的長公主心腹,唇角閃過一絲怒意,說道:「什麼時候抓人變成老鷹抓小雞的遊戲了?」

    蘇文茂面色微紅,狠狠地盯了手下兩眼,監察院官員們心頭大慚,上前幾個佛山無影腳使了出來,將那些猶在叫著撞天屈,狠不肯服的內庫官員踹倒在地,實實在在地綁了起來。

    堂前眾官忍不住搖頭,本想勸說欽差大人總要為官員們留些顏面,但一想到范閒先前一時柔和,一時冷峻的表現,便被那種溫柔的冷酷、喜怒無常給震懾住了心神,不敢再多嘴求情。身為下屬,不怕上司嚴酷,就怕上司喜怒無常,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又祭出那把刀來。

    范閒在內庫地最後一次開衙就此結束。散堂之後,他將副使馬楷留了下來,兩個人便在府後的花園裡,一面親近著春天地氣息,一面講著些帶著秋意肅殺的事情。

    「莫怪我下手太狠。」范閒揉了揉有些發乾的眼角,說道:「既然他們敢在我就任之初就動手腳,也莫怨我拿下他們地烏紗。」

    馬楷苦笑著。雖然名義上他與范閒是副正二使,看上去品秩差的不多,但他知道實際上,面前這位小爺手中地權力可是大的驚人,甚至比皇子們還要恐怖許多,所以昨天夜裡范閒與他商議要清除長公主在內庫方面地心腹時,他雖然表示了小小的擔憂,還為那些官員們開脫了一下,但怎麼也不敢當面反對。

    而今日范閒又一次將他單獨留了下來,而且當著自己面說出如此實誠的話話。馬楷清楚,對方是準備將自己當心腹栽培了,暗自微喜之餘,也有些擔憂,畢竟誰也不知道多少年後,面前這位小爺,和京都那些大爺們,究竟是誰勝誰負。

    朝官們對於那把龍椅的歸屬也是極敏感的,雖說眼下看來,當然是太子即位。但是陛下這兩年的表現似乎太過怪異了,所以誰也不敢完全相信,如果說是二皇子即位……眾所周知,范提司與二皇子可不對勁。而如果自己鐵心跟著范提司走,將來二皇子承繼大寶,自己一定沒有好下場。

    這才是馬楷一直暗中疑慮的方面,但他也清楚,官場之上雖然要左右逢迎,但在事關重大的站隊問題上,最忌諱的也是做牆頭草,今天范閒在離開內庫的最後一天。再次與自己談話,當然就是想要自己表明態度。

    馬楷昨天晚上已經想了一晚上,所以並不如何慌張,平靜說道:「大人所議,皆是下官所請。此事下官會馬上寫兩份文書,一份送往門下中書。一份馬上快騎送往蘇州總督府,請……大人放心。」

    范閒一聽這話,便知道馬楷知道綁上自己地大腿,甚至不惜以這兩份文書,分擔范閒可能會受到了言論攻擊,並且借此向官場中人表明自己的陣營……這是下了決心了。他溫和地看了馬楷一眼,說道:「馬大人有心了。」

    馬楷微笑應道:「下官身為內庫副使,本就應查緝下屬官員,今次讓他們鬧出事來,已是下官失職。

    范閒笑了起來,半晌後復又開口說道:「不知馬大人認為本官今日處置可算妥當?」

    馬楷略想了想後,恭敬回道:「大人深謀遠慮,實為良策,官員不比司庫,既不能隨便殺,又不能隨便用刑,如果在轉運司開衙審案,一來拖延時間太長,二來也容易引人非議,大人明日帶著這些犯官前往蘇州,交由總督大人審問,總督薛大人乃國之棟樑,官聲威著,慕望尤隆,定能代朝廷審清此案,給陛下一個極好的交待。」

    范閒在心裡暗讚了一聲,這位副使果然將自己的心思猜的清清楚楚,內庫裡的信陽心腹,范閒當然要使法子清除了出去,雖然此次工潮之事給了自己極好的借口,但如果完全由自己動手,決是不大妥當,事涉長公主皇子這些宮中貴人,這個燙手山芋扔給那位超品大員才是妙招,一來江南路總督本就有管轄此事的權限,二來薛清雖然會暗中罵自己兩句,但他身為封疆大吏,站的位置不同,當然不怎麼害怕遠在京都的長公主,反而會有些忌憚深在江南腹地地范閒,兩相權衡,薛清應該很清楚自己應該怎麼做。

    「來之前,少安便向我提過,說道這位表兄頗有濟世之才,這幾日相處看來,少安果然沒說大話。」范閒笑著轉了話題,開始再次用任少安這個中人,拉近二人間的距離。

    馬楷笑著說道:「兩年前提司大人入京,便與少安一見如故,少安來信時,也常提及大人驚才絕艷,日後定為匡世之臣。」

    正副二使相談其歡,互贈高帽與馬屁,又於言語間商定了日後內庫一行規程,這便拱手告別。

    送到花園門口,看著馬楷微躬著的身子。范閒眨了眨眼睛,看來朝廷裡的厲害人物確實不少,只是那些人總比自己少了許多前世地恩澤,所以沒有太多機會施展罷了。今日之事一定,內庫便無大礙,他也自覺輕鬆,而且往轉運司裡塞親信的工作。在年中也會逐漸展開,得了馬楷的幫助,這事兒做起來會十分順利。

    此時范閒只是有些猜不到,究竟是什麼,讓馬楷選擇了自己,而不是名正言順的皇子——這肯定不會是因為太常寺少卿任少安與自己的親密關係就能左右的。

    其實馬楷投誠的原因非常簡單:因為三皇子和范閒地關係,讓他下了一個事關日後宦途以及家門興衰地大賭注,他……將銀子,全部都押了小!

    ……

    ……

    送走了馬副使,迎來了七掌櫃。將要離開內庫之前的這天,范閒顯得格外忙碌。七葉是此次隨范閒南下的四位掌櫃中的領頭人,如今他已經是慶余堂的理事了,這些年一直在為范府謀財,與范思轍極為相得,與范閒也是熟絡無比,所以有些甚至不敢試探別地掌櫃的事情,范閒當著他地面,卻能很直接地說出口。

    一老一少二人湊一處竊竊私語,總不過是日後內庫的管理與生產問題。范閒知道自己對於生產管理,化學物理都是門外漢,所以把這方面地權利全部都下放給了七葉。他這人沒有太多的好處,但有一椿就是用人不疑。如今在內庫是這般,以往在京都中也是如此,但凡涉及構織陽謀計劃,全部由四處那位小言公子處理,范閒絕對相信對方的專業能力,而不會白癡的指指點點。

    確認了一應事項之後,范閒放下心來,當年老葉家如此紅火。如今在掌櫃們的手下,也一定可以逐漸扭轉最近這些年內庫經營不善,出產質量數量方面的問題,只要能賣出更多的銀子去,就對皇帝有了初步的交代。這是范閒當前比較關心的事情。

    「拖欠工錢的事情再也不能發生了。」范閒皺著眉頭歎息道:「貨物水準地關口,您老也多把把。」

    七葉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於提司大人為什麼一直念念不忘工錢這種事情,當然他也想不明白什麼原因。今日春光滿園,老掌櫃看著范閒那張俊秀的面容,不知怎的有些走神,心裡幽幽想著,雖然少爺與小姐長的不怎麼像,但都是人間最清逸地人物——如今少爺終於重新拿到了葉家的產業,雖然只是代管,但老掌櫃依然有些難捺感慨,心中喟歎不已,面上卻遮掩的極好。之所以要遮掩,是因為接近二十年的京都軟禁生涯,讓這些老掌櫃們都清楚,有些事情,是只能做,而不能說的,但凡露出什麼徵兆來,都會給少爺帶來沒有必要的麻煩。

    「本想著請您去北齊幫老二……」范閒沒有察覺到七葉的心理活動,苦笑說道:「沒想到那些公公們竟然一直跟著,宮裡看的極嚴,只好讓您也來了內庫。」

    七葉微笑說道:「公公們看在您地面子上,如今對我們已經是很溫和了,二少爺天生就是經商的材料,大人不必擔心,至於內庫……您也應該知道,我是很想回來看一看的。」

    范閒沉默了下來,半晌後說道:「蘇文茂在這裡,如果您老幾位有什麼不舒服,或是誰敢對您挑眉毛,和他說一聲,我交代過了……既然出了京,當然不能再受憋屈氣。」

    七葉心中感動,卻沒有說什麼。

    一陣風吹了過來,院中青樹上的嫩嫩綠葉還沒有生牢,竟是被刮了下來,范閒輕噫一聲,隨手撈在手中,看著那新青的斷口處,眉頭皺了許久。

    良久之後,他才輕聲幽幽問道:「工藝……能抄下來嗎?」

    七葉身子微顫,半晌後搖了搖頭:「死規矩,不能形諸文字,只能口口相傳。」

    范閒說道:「圖紙總不能口口相傳。」

    七葉搖頭道:「先前看地緊,如今都不知道在何處。」

    范閒想了會兒,面上浮出一絲微笑:「過幾個月,你來杭州給我講講,我記性很好的。」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零一章 春之道

    四輪馬車的車輪碾過官道上剛剛生出來的小草,與路面上的石縫一碰,發出咯咯的聲音,與車樞間的簧片響聲和著,就像是在唱歌一樣歡快。

    出內庫的道路上儘是一片歡愉景象,小鳥兒在遠方水田邊的林子裡快速飛掠著,青青的禾苗展露著修長羞怯的身姿,水田邊的野草不屑一顧看著它們,道路上車隊絡繹不絕,河道上貨船往來,將內庫的出產經由各種途徑運出去,賣給天下人,好一片熱鬧景象。

    一列車隊由官兵開道,很輕鬆地通過了最內的那道檢查線,本來官道上的貨車們都不敢與這輛車隊爭道,下意識裡停了下來,但那隊馬車中有人看了兩眼,似乎是發現今天內庫出貨量太大,交通有些繁忙的緣故,便下令讓自己這行人的車隊停在了道邊一片草地上,很令人意外地讓貨車們先行。

    車隊倒數第二輛馬車中,是昨日剛被去了烏紗、除了官服,可憐兮兮的內庫轉運司官員,這幾位官員都是長公主安插在內庫的心腹,雖然曾經想到過,范提司到任後自己的日子一定不好過,但確實沒有想到范閒竟是如此不給官員和那位岳母留臉面,乾脆至極地將他們抓了起來,而且用的名義……竟是工潮之事……這些官員此時當然知道,自己是中了范閒的套子,內心惶恐不安。

    不過范閒並沒有馬上開堂審案,這些官員自有親友,昨天夜裡在獄中就知道。范閒準備將自己這些人帶到蘇州,交由江南總督薛清薛大人親自審問,一聽到這個消息,這些官員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些,只要不面對監察院的老虎凳,辣椒水,這案子哪裡容易這麼定下來?就算監察院方面掌握了司庫們反水地口供。可是只要自己到蘇州後抵死不認,薛清薛大人,總也要給長公主些許臉面,只要拖些時辰,只要京都的壓力到了,范閒自顧不暇,想必也不會再理會己等。

    「為什麼要給薛清去審呢?」海棠半倚在車窗邊上,微微皺眉。

    范閒低著頭說道:「這事兒我不適合做。」

    海棠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再繼續說什麼,自從工潮那天之後。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便變得有些怪異起來,往日裡的彼此信任似乎減弱了少許,相待有禮,卻多了幾絲生疏。海棠事後轉念一想便明白了是為什麼,知道自己當日提出出遊,確實有些讓范閒難為,但是後幾日看范閒總是這般刻意清淡著,她也不好主動開口解釋,畢竟不論怎麼說,海棠身為北齊聖女。地位何其超然,范閒的驕傲也觸動了她的驕傲。

    於是兩個人目前便保持著這種尷尬的對答。

    「我想再確認一次,銀子到帳了沒有?」范閒皺眉問道。

    海棠臉上浮著淡淡微笑,似乎是在嘲諷范閒地患得患失。輕聲說道:「上次在蘇州就說過,何必如此擔心,莫非你現在信不過我了?」

    范閒忽然覺得馬車裡的氣氛有些壓抑,低聲囑咐了身旁的思思幾句,便掀開車簾下了車。思思微微偏頭,好奇地看著海棠,不知道這位名聲滿天下的姑娘氣,究竟是怎麼得罪少爺了——這些天她看的清楚。少爺雖然與這位海棠姑娘沒有什麼男女之私,但起先的表現像極了相交多年的知交好友,這幾天卻有些奇怪。

    海棠被思思看的有些莫名,忽然展顏笑道:「看什麼看呢?」

    思思沒好氣道:「就興你看我,不興我看你?」

    海棠笑著搖搖頭。習慣性地將雙手往腰旁一揣……卻發現揣了個空,她這些天一直穿著婢女的衣裳。而不是慣穿的花布祅子,身前並沒有那兩個大口袋。

    她望著思思取笑道:「我看你,是想瞧瞧范閒喜歡地女子是什麼模樣。」

    這話是實在話,海棠這妮子一直有些不理解,明明她的好友司理理乃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女子,為什麼范閒在理理面前卻能保持著鎮靜,刻意維持著距離,就算在那一夜顛狂之後,對理理也沒有什麼牽掛之情,這下江南數十日了,范閒竟是沒有問過自己一句,比如理理最近過的可好之類。

    就算再是絕情之人,對於曾有過一夜之緣,同車之福的絕世美女,總不至於如此冷漠,於是乎海棠甚至開始懷疑,范閒此人是不是有些隱疾,比如像陛下那般……

    可是偏生范閒卻收了思思入房,海棠這一路行來,當然知道思思這個大丫環乃是范閒的房中人,所以有些奇怪,但看了這些天,也沒瞧出來思思究竟有什麼奇異處,長相只是端莊清秀,遠不及司理理柔媚豐潤。

    聽著海棠姑娘說到「范閒喜歡的女子」時,思思的臉倏的一下就紅了,用蚊子一般大小的聲音應道:「少爺……怎麼能喜歡我。」

    海棠苦笑著搖搖頭:「不喜歡你,又怎會收你入房?雖然范閒是個冷血無情之人,但我可不相信他會如此行事。」

    思思忽而抬起臉來,露出驕傲與自信地神采:「姑娘弄錯了,少爺是世上最重情份的人。」

    「情份?」海棠品咂著這兩個字,想起來思思好像是從小侍候范閒長大的人,一時間皺起了眉頭,心裡猶疑著,像范閒這種冷血無情、以算計他人為樂的年青權臣,真地是……重情之人?

    她歎了口氣,由於衣服上沒有大口袋,只好有些遺憾地將兩隻手袖了起來,問道:「思思姑娘,那你先前為什麼要盯著我看?」

    其實思思對於前些天總是與少爺形影不離的這位海棠姑娘,有些許牴觸情緒,畢竟對方又不是少奶奶。而且又是敵對的北齊人。但後來接觸地多了,就像許多和海棠接觸過的人一般,思思也很容易地就喜歡上了這位言辭溫和,行事光明,性情直率而不魯蠻的姑娘家。海棠這人身份高貴,面容雖然看似淡疏,說話不多。但是待人卻極誠懇,不論是什麼樣身份的人,都會平等看待,而且是從骨子裡的尊重與平等——比如現在還是大丫環身份地思思——僅僅這一點,就已經超出世人多矣。

    此時聽著海棠姑娘發問,思思不由掩唇而笑,說道:「和姑娘想的一般,我也是想瞧瞧少爺喜歡地人是什麼模樣。」

    ……

    ……

    馬車裡安靜了下來,海棠睜著那雙大大的明亮的眼眸,像看可愛小動物一樣看著思思。半晌之後,雙手互套在袖子裡,聳了聳肩,說道:「胡人會不殺人嗎?」

    西胡北蠻,數百年來不知道殘害可多少中原子民,兇惡之名傳遍四野,思思很堅決地回答道:「不可能!」

    海棠緩緩眨眼,微笑說道:「同樣地道理。」

    ———————————————————————

    微風拂過范閒的臉,告訴他現在就是春天。他閉著雙眼,迎著撲面而來地小風。嗅著風中生命的氣息,十分愜意,眼前水田那頭的樹林青葉被風兒吹的沙沙的,忽然間他地眼簾微動。聽到了後方也傳來了沙沙的聲音。

    不是風拂林梢,不是掃大街,不是擲骰子,不是鉛筆頭在寫字,不是春蠶把那桑葉食。

    是她在走路,村姑在走路。

    范閒沒有睜開雙眼,緩緩說道:「為什麼是不可能?」

    「嗯?」海棠平靜地走到他身邊,用一個字表示了自己的疑問。清淡處像極了很多年前那個瞎子對陳萍萍在表示疑問。

    范閒唇角微翹,說道:「為什麼你認為我不可能喜歡上你?據院裡的消息,北齊太后已經開始著急你的婚事了。」

    海棠將雙手揣在袖子裡,站在他身邊看著前方水田里的耕牛,淺淺一笑。知道自己與思思在車廂中的對話被他全聽到了,開口說道:「看來你的真氣恢復的不錯。」

    范閒睜開了雙眼。盯著一隻落到耕牛背上的小鳥,笑著問道:「我問地是……為什麼我不可能喜歡你。」

    海棠扭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是很認真地在問這個問題,不由無奈應道:「總是喜歡這般口花花的,又不能真的佔什麼便宜。」

    范閒默然,想到昨天與七葉的那番談話,自己重生之後有許多事情是只能做而不能說,但與海棠……似乎只能說不能做?他不由笑了起來,說道:「我只是很好奇你為什麼如此肯定。」

    海棠微笑說道:「在上京城裡,你曾經說過,但凡男人,或者說是雄性動物,都是用下半身思考地……而我自忖,並沒有那等容顏引發你的心思,畢竟我的身份不一樣,你有所忌憚,又不可能獲取什麼利益,怎麼會喜歡我?」

    海棠是北齊聖女,范閒是南慶權臣,兩人可以以友之道相處,但如果真要湊成一對,北齊太后,南慶皇帝,肯定都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相反,對於兩個人的謀劃卻會帶來一些損害。但范閒想的卻不是這些,嘲諷說道:「喜歡這種事情,和利益無關。我發現這不過半年的時間,你的心性和以往已經差了太多。」

    這話在杭州的時候,范閒似乎也對海棠說過。

    海棠默然半晌,緩緩開口說道:「天一道講究天人感應,上體天下,下憐萬民,我本以為這些事情自然而行便可,但是這半年來糾纏於諸多籌劃之間,與我門中心法大相逕庭,不免有些不適應。」

    范閒微微頷首,贊同說道:「這種勾心鬥角地事情,確實只適合我這種人做,你還是應該做回村姑這個有前途的職業。」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歎息說道:「說來你心性不諧,終究還是我的問題。若在上京時,我不將你拉入局中,或許你現在還在園子裡養雞逗驢。」

    他轉向海棠微笑說道:「我算不算是把你引入了魔道?」

    「何為魔道?」海棠平靜應道:「只是心魔罷了,有所欲,便有所失,雖然我之所欲看似堂皇,但依然必有所失。這才是所謂自然之道。」

    范閒問道:「那你依然堅持?」

    「當然。」海棠輕聲說道:「安之你說過一句話深合我心。」

    「什麼話?」

    「這世上,從來沒有好戰爭,壞和平。」海棠微笑說道:「所以為了這個目標,我願意幫助你。」

    范閒再一次陷入沉默之中,看著面前的景物發呆,只見那隻鳥兒或許在糊滿黃泥地耕牛身上,並沒有發現什麼寄生蟲可以果腹,於是呼地一聲飛走了。

    「其實你不要太自卑。」范閒扭頭望著海棠,極為嚴肅認真說道:「我一直覺得你長的很是很端莊地。」

    海棠啞然,片刻後應道:「敢請教。這是在讚賞朵朵,還是在嘲諷?」

    范閒笑了起來,搖頭說道:「只是針對你先前說的,我不可能喜歡上你的原因,有感而發。」

    海棠終於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像個小女孩兒一般,極為難得。

    范閒發覺眉心有些癢,伸指頭揉了揉,說道:「不要和我比,這世上的女子但凡和我比起來。也沒幾個美人兒了。」他鬱悶說道:「這不是我地問題,這是我父母的問題。」

    海棠再怎麼清淡自持,畢竟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姑娘家,姑娘家哪有不注重容貌的?除非是瞎子……她被范閒這幾句明為寬慰。暗為取笑的話氣的好生郁卒,心想這廝的嘴果然有些犯嫌,咬牙說道:「身為高官,說話還是不要亂謅的好。」

    范閒似是沒有察覺對方的恚怒,認真解釋道:「不是亂謅,你說我不可能喜歡你是因為你長的不夠漂亮,而我是想向你解釋,在我看來。你長地真的不錯……」

    海棠微微一怔。范閒下一句話來的極快:「畢竟有過前例,我那妻子,京都人都說她長的也就是清秀罷了,但在我看來,婉兒卻是世上最美的女子……」他搖頭歎息道:「我的審美。與這世上大多數人,大概都不相同。」

    這句話終於將海棠毒翻了。她悶哼一聲,取出袖中的雙手,拂袖而去。雙袖一拂,草地上草屑亂飛,風無因而動,氣勢逼人,想來這一拂中抰著天一道的無上真氣才是。

    范閒伸手遮目,在一片草屑中好不狼狽,前後搖晃,似乎隨時可能倒地不起。偏這般,漫天草屑之中卻傳來他快意無比的笑聲。

    ……

    ……

    風停草屑落,海棠靜立一旁,面帶一絲譏屑,看著他嘲笑道:「羞辱我一番,可將前兩天的氣出了?」

    范閒微微一怔,歎了口氣,微笑說道:「朵朵,你可還有氣?」這是工潮之日後,他第一次以朵朵稱呼對方。

    海棠一愣之後,緩緩轉身,向著馬車那方走去。此時馬車裡地六處劍手早已下車看護著,而以高達為首的虎衛,更是警惕地盯著海棠,畢竟先前那一陣草屑風

    這些范閒的屬下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很害怕海棠忽然出手。

    范閒跟了上去,微笑說道:「不要急著上車,陪我走走。」他揮揮手讓高達一等人退開,又交待了幾句,便攜著海棠並排沿著官道旁的林地往前方走去。

    ……

    ……

    兩個並排走著,離車隊已經有了好長一段距離,頭頂地春林透著陽光,絲絲點點叉叉,幻化成各式各樣美麗的光斑,照耀著兩人的衣衫之上。

    「我是很在乎信任這兩個字的人。」范閒平靜說道:「或許是因為我這一世,很難找到值得信任的人,所以那天你要出府,我有些失望。」

    海棠微低著頭,沒有解釋什麼,而是很直接地說道:「朵朵也是個很在意此事的人,畢竟你我分屬兩國,若無信任二字。實在很難成事。」

    話一旦說開了,就比較簡單,只是此時再去問海棠究竟是不是想去工坊裡偷窺,還是范閒誤會了這位姑娘,都已經是很沒有必要的事情。既然經由范閒那張尖酸嘴,二人間地信任得到了某種程度地恢復,再提舊事。就會顯得極為愚蠢。

    二人並排往前方走著,海棠用餘光瞥了他一眼,皺了皺眉頭,雙手還是袖在袖中,總不及范閒揣在大口袋裡舒服,范閒輕聲解釋道:「監察院官服,我讓思思加了兩個口袋。」

    海棠微微一笑,有些遺憾地歎了口氣。

    官道旁林地裡,沙沙之聲再起,這一對並無男女之私。卻格外苛求對方信任的男女,就如同半年之前在北齊上京的皇宮裡,在玉泉河畔的道路上,那般自然而然地拖著腳跟,懶懶散散地走著。

    身前身後儘是一片春色,頭頂林葉青嫩可愛。

    「打算怎麼對付明家?」海棠輕聲問道。

    范閒的眉毛微微一挑,說道:「內庫開門招標,一共十六項,往年崔明兩家便要佔去十四項,如今崔家倒了。便留下了差不多六個位置,我已經安排人來接手,等年中思轍在北邊將崔家殘業收攏地差不多後,北南兩方一搭。路子就會重新通起來……只要你們那位衛指揮使不要瞎整,內庫輸往北方地貨路不會有問題,至於其中能搭多少私貨地份子,這還要看我能將內庫掌握到什麼程度,另外就是父親那邊給我調來的人手,不知道能起多大的作用。」

    這是他與北齊小皇帝之間的協議,海棠南下,當然就是來盯著此事以及那一大筆銀子。

    海棠沉默片刻後說道:「就算你能在短時間內將內庫全盤掌握到手中。但如果你往北方發的數量……依照協議,要比長公主往年發的私貨更多,你往慶國朝廷交的數量怎麼保證?我擔心你不好向慶國皇帝交代,這次來之前,陛下也托我給你帶話。如今今年無法滿足北方需求,可以暫緩兩年。等你站穩再說,畢竟這是長久之計。」

    范閒微微一怔,沒有想到北齊皇帝竟然如此替自己考慮,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看情況吧,只要今年內庫出產能比前幾年有明顯的增長,我就很好向朝廷交代了。」

    海棠看了他一眼,疑惑問道:「這增長從何而來?」

    范閒平靜應道:「第一,當然是內庫各工坊的出產要有增加,開源之後,如何做帳將貨偷運出去,自然有老掌櫃、蘇文茂、還有父親派來地那些戶部老官在帳上做手腳,你也知道監察內庫的本就是我自己,我想抹平痕跡並不太難;第二就是,我打算在明家身上狠狠啃上一口,將這個大族的財富挖出來雙手獻於陛下,陛下一定會很高興的。」

    回到了海棠最開始問的那個問題,究竟打算如何對付明家。海棠聽他的口氣,似乎並不準備在短時間內抹平明家,有些意外,問道:「你能容得下明家?」

    「不得不容,至少在今年之內。」范閒自嘲笑道:「崔家的根基太浮,戰線鋪的太遠,所以監察院可以一戰成功,但明家百年大族,早在內庫之前就是江南名門,根基扎的極紮實,數萬人的大族,在朝中做官地就不知道有多少,如果用雷霆手段對付,只怕江南路會一片大亂。最關鍵的是……」

    他的臉色凝重了起來:「明家這些年從內庫裡吃了不少好處,但這麼大的生意,他們當然不可能一家獨吞,這個體系地後面當然有皇族的影子,長公主,太子,二皇子,在裡面都有股份,或許說來你不信,連我范家在裡面都有一個位置,而且他們年年往京都送著重禮,各部甚至樞密院對明家的印象都極好,而他們向來低調,你也見過那位明少爺,為人做事都是很穩重的人,在民間也沒有太壞的名聲……想要動他們,實在是有些困難。」

    海棠也開始覺得這件事情有些複雜,但她發現范閒的眉宇間雖然略有憂慮,但依然不失自信,問道:「你的底牌是什麼?」

    「我的底牌是皇上。」范閒認真的說道:「明家竊了內庫的銀子,再送給公主皇子大臣們一部分,這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喜歡明家。但是……陛下不喜歡,因為明家偷的就是他的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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