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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八十二章 你們已經被包圍了

    入冬水枯,兩岸多是修葺河堤的民工,正像螞蟻一樣艱苦地搬運著石頭與沙土,聽說上面的銀子一直沒有全數拔下來,所以除了代工之外,其餘的民夫都顯得有些無精打彩,忙碌一天沒有銅板入袋,誰也不會下多大的力。磨洋工的民夫們,才有了多餘的時間去看一眼早已看膩的江面,學一下那些高高在上的文士官員們。

    一看之下,眾人卻吃驚不小,只見將入江南路的大江之上,驟然間多出了許多條船,正在上好巡弋著,冬季航運不如其餘三季,很少有這麼熱鬧的時候,彷彿像是一夜之間,有誰施了什麼魔法,空降了許多條船落在了江面上。

    那些船隻或大或小,形狀各異,速度也不相同,甚至裡面還夾著幾隻被小小改裝過的三翼船。三翼船是江南水師官用船隻,速度極快,一向不准民間使用。相同的是,這些船上站著的漢子們,腰間都是鼓囊囊的,想來都是藏著兵刃,黯黑臉頰上除了顯眼的水銹之外,便是沉默的殺意與警惕。

    能夠在兩天之內,調集了這麼多的船舶集中在這塊入江南路的水道之上,而且沒有驚動官府出來說知,能有這個能力的,只能是威名遠揚的江南水寨,單論掌控大江的能力,就連江南著名的那幾大家族,都遠遠不如江南水寨。

    江南水寨全名江南及相關水域十二連環塢(這名字可愛),專門在江南密如蛛網的水路上討生活,不論是運貨,客運還是相關產業,都要看他們的臉色,尤其是暗中進行的私鹽私茶和販馬的生意。讓他們掌握了極為強大的實力,尤其是自從夏棲飛當上了水寨大頭目之後,更是著力與官府搞好關係,甚至傳說這位夏爺可以與沙湖裡地水師提督大人稱兄道弟。

    流氓加官府,誰也擋不住。所以這些年來。江南水寨雖然明面上削減了黑道上的買賣,但開始逐漸走出了湖泊水草,正大光明地來到了民間,聲勢更勝從前。

    也就是這樣一個強大的勢力。才能夠在大江之上橫行無阻,不懼物議地沿江索船。

    發佈命令的,就是江南水寨的大頭目夏棲飛,雖然他並不是很在意手下們地生死,但是此次忽然失蹤的關嫵媚和自己母系有些親戚關係。而且更讓他警惕的是,究竟是何方神聖,竟能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中咬了自己這麼大一塊肉!

    三月的時候,內庫就要重新開門了,依照往年總不是崔家與明家地兩碟小菜。但是今年由於崔家已倒,而且天下皆知,內庫的管轄權已經由長公主殿下移到了監察院的范提司手裡,所以夏棲飛決定試一試,看看在新的時勢之中,自己能不能趁虛而入。正大光明地奪回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

    只是內庫生意太大,標地銀子數量以十萬起計,三月份就算想入那個財神門去坐著喝茶,要拿出來的銀子都會嚇死人。

    已垮的崔家,猶自紅火的明家都有這個實力。夏棲飛卻絕對沒有,就算他手下掌控了水道上的最大黑幫。但是手上地銀子,和明家比起來,還像是個叫花子。所以他才會急著四處搜刮銀兩,甚至暗中命令關嫵媚重新做起了河盜的生意。

    他連這般小的銀錢數目都不肯放過,很顯然是已經被逼的快要發瘋了。正所謂一文錢難死英雄漢,江上混生活的英雄們要學習做生意,遇到的第一個難題,就是錢。

    在此緊要關頭,夏棲飛愈發地小心,並沒有喪失理智,他在猜測著穎州岸邊發生的事情,會不會是針對著自己。

    事情發生之時,他正在沙州城裡請江南水師的守備許壽山許大人飲酒,江湖傳說總有誇大,他如今能接觸的水師最高級別將領就是守備一級。這位許大人知道這件事情後,保持了沉默,任由夏棲飛去搜那條船,但依然給了水寨中人一個警告:任何事情,都必須在三月初之前搞定,搞定之後便要洗的乾乾淨淨,把身上地血腥味兒洗掉!

    因為提司大人,三月份就要由澹州來江南了。

    —————————————————————

    江南水寨的數十條船隻在江面上搜尋了許久,卻依然沒有找到那艘模樣明顯地大船,不免有些意外。夏棲飛聽著手下的回報,冷冷地瞇起了雙眼,說道:「看來那些人沒有下來……那箱子沒那麼容易搬下船,應該還在陽州附近,你們去查了沒有?」

    那名頭上裹著白布抵擋江風的漢子一愣,窘迫說道:「屬下們算著時辰,兩天的時間,船應該到了沙州附近……沒想到對方竟然死賴著不走。」

    夏棲飛惱火無比,險些一腳就踹了過去,罵道:「你是豬啊!」略頓了頓,他陰沉喝道:「往上搜,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最不濟也要把那艘船給我拖回來!」

    那漢子領命而去,沒有注意到寨主這句話顯得信心已經開始不足起來。

    夏棲飛坐在桌邊,氣鼓鼓的許久不能平靜,這半年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半年,絕對不允許任何人,任何事來干擾自己,不然籌劃已久的復仇大業就要再重新謀劃了。

    一口灌掉碗中的冷茶,激的他反而有些發熱起來,眼中露出兩抹戾狠的神色,乾脆走到了中庭,等著兄弟們傳來的好消息,他解開了胸前的襟扣,露出橫肉上面的道道疤痕,只是這些疤痕有些奇怪,齊齊整整的並排著,不像是江湖廝殺中落的

    刀傷斧痕,反而像是被人捆住後狠狠鞭打一般。

    ……

    ……

    中午的時候,一艘大船緩緩駛離了陽州繁華熱鬧的碼頭,向下遊行去。

    同一時間,數十條江南水寨的船氣勢洶洶地逆流而上,冒著夜行的危險。尋找著敵人地蹤跡。

    上天沒有故意安排捉迷藏的時間,在太陽還沒有沉下山去之前,雙方終於在大江這一段裡最平緩的鏡泊彎一帶遇上了。

    數十條船隻迅疾而上,水匪們天生的操舟能力在此時得到了最有效地發揮,不過幾個變陣。便將那艘大船圍在了江心。

    江南水寨的船小心翼翼地將京都來船圍在正中,為首那艘三翼飛船向大船處靠了過去,大船此時已經停了下來,似乎是放棄了抵抗。

    三翼飛船上地水寨頭領朝著大船上喊道:「船上的人聽著。你們已經被包圍了,馬上放下你們手中的武器,接受檢查。」(請原諒我的懶惰)

    大船上面依然是一片沉默。

    水寨頭領面色微凜,比劃了一個手勢,同時間內一共六艘船靠了過來。伸出長長地繡竿,有些困難地勾住了大船的舷板,取出了身上的短刀,準備強行登船。

    便在此時,大船忽然動了起來!

    這一動便是全力加速。以令這些水匪們瞠目結舌的速度,向著包圍線的外面衝了過去,剎那間,大船巨大地帶動力量,將剛剛搭在船舷上的繡質長鉤全部撕碎,十幾個正在向上攀爬的水匪慘兮兮地墮入水中。激起浪花無數,江面上一片混亂!

    而正面堵著的那艘水寨大船,就這般毫無花俏地與京都來船撞上了——然後毫無花俏地一轉頭,一折腰,裊裊婷婷地就滑了開去。

    當然。這個美妙的動作,伴隨著甲板破裂。水手驚呼地難聽伴奏。

    ……

    ……

    尾部留下一道白色的水浪,京都來船疾速地向著下游駛去,只在這片鏡泊一般的江面上,留下了無數木屑與在水面上沉浮著的水匪們。

    水寨首領抓住船隻邊緣,在大浪之中穩定住自己的身形,瞠目結舌看著那條大船的船尾,心裡震驚異常,這艘船……也太結實了吧!而且由完全靜止到這麼快地速度,這操船的水手是怎麼做到的?怎麼比自己的水準似乎還要高些!

    京都來船上的水手,全部是當年被撤泉州水師地校官們,常年研習的便是水戰之術,操控大舟水戰地水準,自然要比這些江南水寨玩螞蟻吃象的船工們要強許多。

    只是江面行舟,因為害怕水下礁石,不敢妄直橫行,所以京都來船上面沒有掛滿帆,和那些水師用的三翼飛船比起來,在速度上並不佔什麼優勢。京都來船隻沖了一道防線,便馬上被隨之而來的十餘艘飛船跟住了。

    此時江面半江瑟瑟半江紅,京都來船在先,江南水寨群舟在後,疾速向下流衝去,在水面上劃出無數道淡色的傷痕,撓得黃色江水好生不安,成了個百舸競流的美妙畫面。

    「用甩鉤!」

    眼見著那艘京都來船氣勢洶洶,而且船身也不知道是用什麼做的,竟然如此結實,江南水寨的頭目大聲喊叫著,同時比了幾個手勢,雖然江風極大,一轉眼便將他的話語吹到了天邊去,但看著他的手勢,圍住大船的那些水賊們很有默契地取出了一堆繩索,往大船上拋去。

    十幾條繩索破空而去,畫了道漂亮的弧線準確地落在了大船甲板上,水匪們的手法極其嫻熟,果然是做慣了這等熟練工種。眾人接著將手一緊,繩頭帶著的掛鉤便牢牢掛住了船板,此時雙方速度相近,繩索又不是竹子這種硬貨,眾水匪不再擔心什麼,手腳利落地沿著繩子便開始往大船上爬。

    ……

    ……

    又是爬到一半,可憐的一半時,大船邊舷之上打開十幾個隔板窗口,每個窗口裡都伸出了一枝長鈞或是長斧,惡狠狠地向繩上那些人砍了下去——只聽著刀風陣陣,慘呼連連,血花隨江風四散,殘肢共濁浪而下,一個照面間,水匪們死傷慘重!

    還有些人僥倖落入江中。但那些繩鉤卻被砍斷了,然後京都來船的那些窗口之中,伸出十幾枝搭弓待發的箭頭,冷漠地瞄準著四周的船隻,雖未發射。卻是震懾之意十足,似乎在說,誰要是再敢靠近,格殺勿論!

    後方的水寨首領看的雙眼欲裂。暴露異常,卻又心生寒意——他長年混跡於江河之上,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次剿匪,當然知道長弓、矛、斧各四……乃是朝廷水師地標準配製!

    「難道有什麼陰謀?」

    ……

    ……

    船隻放帆而下,速度奇快。馬上就出了鏡泊灣,來到了沙洲水域之中。

    水賊首領狠狠看著仍被圍困著的大船,知道雖然對方出乎意料的準備充分和強大,但是大象也怕螞蟻,只要仍然在江面上行走。自己這些長年江邊長大的人,總會有辦法讓對方沉到江底下,自己所需要的,只是時間罷了。

    似乎是在回應他地要求,前方的江面上陡然出現了四艘大船,橫排在江面之中。恰好堵住了下行的河道,這四艘大船共有三層,極為高大,落在江中的陰影都被拉地老長,看上去十分威猛。

    水寨首領瞇眼望去

    ,發現是最近幾年常與自己這些人暗中配合的水師樓船,不由大喜過望。呼喊道:「有兄弟幫手,大家不要著急!」

    京都來船依然沉默而堅定地向著下游衝去,似乎那四艘沙湖水師的兵船並不存在一般,又像是要去自盡般悲壯。

    ……

    ……

    看著夕陽下的那一幕,江南水寨首領頓時傻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在眼看著京都來船便要被前後夾擊而死,陷入重圍之中時,下游沙湖水師四艘兵船,竟是商量好了一般同時偏舵,給那般京都來船讓開了一條道路,讓那艘船悠哉游哉地順水而下!

    這是怎麼回事!

    水寨首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腦海中殘留地理智卻告訴自己,自己一干人追了很久的那艘船……和這四艘水師巨船……真的很像。

    沒有給他多想的時間,四艘水師船隻已經像四頭巨獸一般橫在了江南水寨眾船面前,壓迫感十足。

    站在水師船頭的那位官員,江南水寨頭領也認識。正是夏寨主地知交,沙湖水師守備大人——許壽山大人!

    許壽山冷漠地站在船頭,只是身上的衣服似乎是很匆忙間穿好的,帶子都沒有扣好,看上去有些滑稽。他望著下方的那個「老熟人」,眉頭微皺,用眼神向對方示意最好趕緊投降,也顧不得對方究竟看懂沒有,便用官威十足的聲音說道:

    「船上的人聽著,你們已經被包圍了,馬上放下手中地武器,接受檢查。」

    (請再次原諒我的懶惰)

    —————————————————————————

    沙州州城就在沙湖入江處,水勢相沖,萬年以降,積下沃土無數,加之百姓們的辛勤耕種,一直是大江邊上著名的產糧地之一,而隨著十幾年前泉州水師撤編,沙湖水師在接受部分人手之後,成為慶國最大的水師基地,成千上萬地水師官兵日常生活都依靠這座扼住江南咽喉的州城。

    渾身汗味水腥味地水師官兵們,在為沙州人民帶來無盡煩惱,沙州姑娘們帶來無窮威險,沙州官員帶來無數問題的同時,也為沙州城帶來了無數的銀子與商機,朝廷年年拔給那些光棍漢子們的俸祿,只怕有九成是用在了沙州中的妓院賭坊與酒樓中,所以沙州的娛樂業,準確來說是第三產業相當發達,各式酒樓林立,西邊滿樓紅袖招,東邊由晨至昏骰子不停搖……好不熱鬧。

    這日,打從沙州最出名的客棧裡走出幾個人,這一行人的搭配有些怪異,一位年青公子哥,一位姑娘家,一個書生,一位小孩,身後跟著幾個面色肅然的護衛。一行人直接雇了輛大車,直接駛到了南城。

    這行人自然就是范閒、思思、三皇子、史闡立和那些看似普通的虎衛們,他們在陽州停了一夜,商議定了接下來的行程,由當地四處的人去調了沙湖水師,至於用的什麼手續就不得而知。但想來軍方無論如何也要將監察院的大人們保護好,范閒看模樣,竟似不準備再掩藏身份,令此時仍然仍留在船上地蘇文茂好生不解。

    讓大船在大江上和那些水匪們周旋,范閒卻帶著身邊的人提前在陽州夜裡下了船。坐著馬車,舒舒服服地順著官道來到了沙州城,做的隱秘,竟是沒有被人注意到。

    沙州南城的氣氛有些緊張。這處三教九流混雜,大家都知道道上的霸主——江南水寨地夏寨主正在做一件事情,具體的細節不瞭解,但從那個小院子裡不停進出的水寨統領們就知道,這件事情有些麻煩。

    那個小院子看似不起眼。但大家都知道,那裡是江南水寨七十二連塢在沙州的分舵。

    所以當范閒乘坐地馬車來到小院外數十丈處時,早有人注意到了,尤其是水寨撒在街裡的眼線,更是盯的死死的。似乎是想判斷出這行人的來意,卻沒有人注意到,在昏暗地暮色之中,那些看似尋常的六處刺客們,已經佔據了這條街上最有利的幾個地點。

    隨著馬車離那處分舵越來越近,漸漸有些人靠了過來。有意無意地瞄著馬車,氣氛有些緊張。馬車中人卻似乎沒有察覺到什麼,直駛到了院門口才停住,一位書生掀簾而下,走上石階。面色鎮靜地向門口的打手拱手說了幾句什麼。

    不一會兒功夫,打分舵裡走出了一位倒吊眉。黃豆眼的師爺模樣地人,面帶警戒之色看著他,瞇眼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要見夏爺?」

    書生是史闡立,他哪裡在所謂江湖裡淌過水,看著那師爺陰狠的表情,再看四周圍上來的那些打手,明顯對方身上都帶著凶器,書生心裡著實有些慌張,不由暗中腹誹門師大人讓自己做這種事情太不人道,卻依然強抑緊張說道:「我等來自京都,面見夏寨主,有要事商談。」

    分舵的師爺鄙夷地看了他兩眼,對對方的做態(手打來源燈火書城)相當不滿,斜乜著眼瞧著馬車,說道:「是你,還是車裡的人?如果是車裡地人,為何到了門前還不下車,如此鬼鬼樂樂,豈上做客的道理。」

    ……

    ……

    馬車中的三人卻沒有聽外面的說什麼,范閒將史闡立扔了出去,也是存著鍛煉一下書生同學心神的念頭,此時正顧著與老三說話,他溫和說道:「殿下,由陽州至沙州,這一路上所見民生,與京都大不相同,還請殿下牢記於心。

    連夜行路,一路上范閒刻意讓三皇子接觸一下沿途尋常百姓,讓他看到最真切地民間生活,不論是道旁負薪老漢,還是鋪中賣涼茶的二娘,都會專門停留,說上幾句閒話。

    所謂皇子教育,范閒沒有什麼經驗,也沒有什麼方法,只好摸著石頭過河,試試看這種法子究竟能不能好使。

    對於范閒地這種安排,史闡立似乎嗅到了某種味道,不免有些為門師擔心。三皇子卻是平靜地接受著,以遠超年齡的成熟保持著沉默,而沒有胡亂說話。

    「民生多艱苦。」三皇子恭恭敬敬回答道:「我大慶朝雖賦稅不重,但百姓生活依然不易,但看這沿途百姓,面上多有安樂之意,由此可知,百姓們的要求實在不高。朝政之要害,便在於首先要滿足百姓們最基本的衣食要求。」

    范閒純粹屬於盲人指路,哪裡知道如何治理天下,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說道:「百姓很容易安撫,而一應宮廷所需,朝官俸祿,都是自民間索來,殿下日後助太子殿下治理天下,便要注意索取應有度,只要不超界限,便無大礙。」

    三皇子看了范閒兩眼,忽然天真笑道:「老師,陽州民風遠比沙州彪悍,那處的人們面上都有怨戾之意,想來便是朝廷索取過甚了。」

    在船上,這位年幼的三皇子便極為親近地要求叫范閒老師,而不再是司業大人,刻意地想拉近與范閒的關係,范閒阻了幾次,沒有成效。便由著他去,此時聽著這句話,卻下意識裡想到被自己陰死的陽州知州,便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對於……江南水寨。殿下有何看法?」

    「老師說過,俠以武犯禁,更何況所謂水寨,不過是一群水上的黑道。船中的流氓,謀財害命,以暴邀財,並無老師所說地俠風。」三皇子清稚的面容上閃過一絲狠意,「依學生看來。便應調動大軍,將其一網打盡,首惡者盡數斬首,從惡者流放北疆。」

    范閒一愣,說道:「先前說過。民風由地勢環境和生存環境造成,一味清剿,便如同野火過盡,也許一時間能將野草清空,但是如果不從民生出發,百姓活不下去。依然會墮入匪道,便有如春風之後,野草重生,如此循環,何時是個盡頭?」

    三皇子想了想後。搖頭說道:「老師這話不對,朝廷對這等亂民。當然要用重典,您也說過,江南水寨一定與沙湖水師有瓜葛,才能生存至今,如果任由這些亂民暗毀朝綱,將來如何收拾?」

    他接著冷狠說道:「安撫民生,讓百姓過的好,自然是讓天下無賊的必備之事,只是對於那些敢冒出頭來的賊人,卻是不能手軟,該殺地就一定要殺!」

    范閒似笑非笑望著三皇子,發現這個小孩子果然比自己要乾脆利落的多,只是掩飾功夫還是比自己差的太遠,當著自己的面勇於提反對意見,想來是要表現自己地開誠佈公,提議用剿之一字對付江南水寨,是想在自己面前表現出決斷而不掩飾的一面,讓自己感受到他的真誠——自己江南行想刻意地薰陶改變老三,老三何嘗不是想影響到自己——小傢伙雖然做的不夠圓潤,但小小年紀便能有此心機,實在是很厲害了。

    「那殿下為什麼不反對……臣今日來這江南水寨分舵?」

    「老師自有妙算,非學生所能妄自猜測。」三皇子恢復了平靜,嘻嘻一笑。

    范閒挑挑眉頭,知道老三雖不知道細節,但應該能猜到自己的大概方向,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果然是個有些虛偽地傢伙。此時馬車外的對話也進行到了一半,不知道史闡立說了幾句什麼,那位師爺的面色終於變得慌張起來,圍住馬車的那些打手們也靠的更近了一些。

    車簾一掀,范閒當頭走了下來,環顧四周暮色之中地景致,似乎並不怎麼在意那些逼上來的水匪們。

    然後他回身將三皇子與思思牽了下來。

    三皇子站在他的身邊,將將齊了他的腋下,煞有興致地看著四周的打手們,輕聲問道:「老師,這就是所謂江湖人士?」

    范閒應道:「應該就算是了。」

    三皇子有些興奮,卻沒有什麼懼意,他畢竟是位皇子,哪裡知道江湖中的險惡,而跟在范提司地身邊,更是從來不會考慮自己的安全問題,自從懸空廟之事後,老三就認準了,有范提司在,沒有誰能夠害到自己,更何況如今全天下人都知道了范閒的身世……天子家本無情,三皇子卻以為范閒是特例的那個。

    范閒側臉看了他一眼,好奇輕聲問道:「少爺,怎麼一點都不擔心?」

    三皇子嘻嘻一笑,說道:「有老師在,怕什麼?」

    在所有人的心中,范閒依然是那位能夠與北齊海棠相提並論地武道奇才,卻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情況。只是不明白,為什麼范閒也敢如此深入虎穴,不顧自身安危。

    二人地對話,落在江南水寨眾人的耳中,似乎說明了對方的身份,那個小孩兒大概是某位大族的公子哥,而范閒這個漂亮書生,就是位西席,只是年紀似乎過於年輕了些。

    「少爺,咱們進去吧。」

    不理會身周眾人警惕與緊張的目光,范閒好整以暇,一手牽幼童,一手牽女子,便往院門走去。

    史闡立低著頭,十分汗顏地跟了

    上去,這次考試算是砸了鍋,門師讓他不要暴露身份,卻要正大光明地進門,書生實在是沒有辦法。

    師爺的面色變幻不停。看對方的人員搭配,猜到了對方便是寨主苦苦尋覓的敵人,但是……對方怎麼敢找上門來?對方什麼時候下了那艘船!

    此時,江南水寨手下無數兄弟,正在江面之上辛苦追尋著范閒眾人的蹤跡。正在與那艘大船進行著殊死的搏鬥,誰能想到他們搜尋地敵人,竟然如此大咧咧地來到了沙州,就這樣囂張地來到分舵門前。直接闖了進去!

    「拿下他們!」師爺面色青一陣白一陣,似乎是從來沒有見過這等囂張的敵人,內心深處也有些慌張,但凡牛氣烘烘者,除了弱智之外。總是有所憑恃才是,但是夏爺此時正在院內,如果自己應對慢了,只怕會出大問題。

    隨著這聲喊,那些打手們抽出短刀。發一聲吼,向著范閒眾人殺了過來!

    ……

    ……

    范閒覺得右手微微一緊,轉頭望去,只見三皇子臉上依然保持著天真的微笑,但手心先前卻下意識握了下,想來在偽裝之外。還是有些害怕。

    「信心。」在此關頭,范閒依然不忘解說:「天家中人,一定要擁有壓倒一切的信心。」

    噹噹噹噹,便像是那首歌荒誕的響起,江南水寨沙州分舵地兄弟們也看到了十分荒涎的一幅場景。只見小院門口無數把短刀飛了起來,就像是在下雨一般。神秘莫測的脫離了自己手掌的控制。

    緊接著便是無數聲悶哼,但凡擋住范閒去路地打手,都被震飛了出去!

    ……

    ……

    高達領著六名虎衛像陣風似地飄到了范閒四人身周,沉默著抽出身後負著的長刀,生生震飛了那些打手,氣勢沖天而起,真可謂是擋者辟易!

    范閒依然滿臉平靜地牽著二人,往小院裡走,在慘呼與刀光的陪伴下,腳步十分穩定。

    「雖千萬人,吾往矣。」他對身邊的三皇子解釋道:「朝廷不需要與江湖人打交道,我們只需要安排他們做事,所以在見面之初,不要談什麼。」

    三皇子點了點頭,雙眼亂瞄著身邊的廝鬥,心想這種感覺還真地是很爽,心裡很興奮,小手掌心開始出汗,微濕。

    「為什麼這些……江湖人的功夫如此不堪一擊?」三皇子對眼前的事實有些疑惑。

    此時江南水寨眾人有的已經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而還能夠站著的人,望著范閒一行人地目光已經變得十分畏懼,尤其是看著那些沉默的長刀手,更是震驚無比。滿身流冷汗的師爺,雙眼死死地盯著那些穩定握著刀柄的手,在心中嚎叫道,江湖上什麼時候忽然多了這麼多七八品的高手!居然還是給人當護衛!

    ……

    ……

    此時眾人已經走到了正廳石階之下,范閒停住腳步,笑著對三皇子說道:「習武是為了什麼?和讀書一般,都是為了權、利、名三字。江湖能夠給予武者的,廟堂上能給予地更多,所以真正出名的讀書人都在朝中做官,真正厲害的高手,也都在為朝廷出力。少爺千萬不要被那些話本給騙了,江湖是個窮地方,收保護費這種沒前途的工作,哪裡能夠吸引真正的高手……」

    正廳地堂前,江南水寨的寨主夏棲飛終於站了出來,他冷冷看著漸行漸近地這行人,開口說道:「都退下去吧,別丟人現眼了,我來會會這些京都來的尊客。」

    他此時面色鎮靜,其實內心深處也是震驚無比,早猜到對方便是那艘京都來船上的人,怎麼會料到對方不避自己,反而如此強橫地找上門來!

    不待他伸手相請,范閒一行人就像回家一般,很自然地進了中堂。

    范閒將三皇子請到主位上坐下,然後自己大刀金馬地坐在了旁邊,思思與史闡立安靜地站在他的身後,七名虎衛手按刀柄,分佈在中堂的四周。

    夏棲飛見對方如此做派,氣的險些怒火沖心,這裡到底還是不是自己的地盤!他強壓心頭怒氣,對范閒一拱手道:「棲飛見過大人……只是江湖草莽之中自有豪傑,大人先前話語未免過分了些。」

    此時他要是還看不出來範閒是京都來的強力人物,那他就真的是白癡了,所以他才必須壓抑下自己的怒火,在慶國國境之內,朝廷是鐵板一般牢不可破的恐怖存在,任何妄圖與官方對抗的勢力,最後便只有落個飛灰煙滅的悲慘下場。

    「夏棲飛?」范閒看著面前這個面色陰狠的人物,確認了對方的身份,溫和笑著說道:「本官暫時不希望有人知道本官到你府上做客,先前有很多人看見了,你去處理一下,有些難度,算是本官對夏寨主的第一次考較。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八十三章 我拿什麼供奉你?

    在面前那個年輕官員開口之後,夏棲飛的腦袋就炸開來了,積壓許久的屈辱感,讓他的雙手開始顫抖。他畢竟是江南水寨的寨主,黑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何時曾被人如此欺壓過?

    但是他是個聰明人,雖然還不敢確定自己的判斷,但對於對方的身份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猜測。如果猜測是真的話,那這名年輕官員就大不簡單,他身邊那個小孩兒更是……

    「忍!必須得忍。」

    夏棲飛在心裡不停對自己說著。他知道,以對方的權勢,只需要伸根小指頭,就可以將自己這些年來積累的所有家業全數抹掉,自己的複雜大業不用再提,手下那幾千個還要養家餬口的兄弟們,只怕也都會人頭落地——更關鍵的是,慶國子民對於皇室一直以為的無限敬畏,束縛住了他的心神,讓他生不出半點違逆之心。

    所以只好忍著,雖然江湖兒郎總有幾分血性,流氓也有三分狠勁兒,但為了手下的兄弟活路和一生所願,夏棲飛壓下滿腔怒氣,在恭敬之中帶著一絲不卑說道:「不知大人今日前來,有何吩咐。」

    范閒看了他一眼,開口說道:「麻煩夏爺先將本官先前吩咐的事情處理了。」

    雖然用了夏爺這個稱呼,但言語依然清淡的毫不著力,沒有一絲江湖中常見的尊敬味道。

    夏棲飛不知道對方究竟打著怎樣的算盤,臉色沉鬱著,回身出廳向那位顫顫兢兢的師爺交待了幾句什麼。

    范閒坐在堂中飲茶,似乎並不著急。

    對話重新開始。

    「本官今日前來,是問夏爺一件事情。」范閒擱下茶杯,望著夏棲飛溫和說道:「前幾天夜裡。在穎州碼頭上,本官坐的船上來了些客人,被本官留了下來,不知道夏爺對這件事情準備如何交待?」

    夏棲飛面色一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是搶先問道:「大人,夏某直言,夏某便是不認此事也成。只是江湖中人,做不來放著手下兄弟不管的事情。不錯,那夜誤登大人寶舟的人,皆是我夏某兄弟……大人微服南下,夏某有眼無珠,冒犯了大人。還請大人原諒,一應罪由,皆由我夏某一人承擔,還請大人放過夏某地那些屬下。」

    三皇子聽著厭煩,將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砰的一聲,小孩子冷冷哼道:「你……承擔得起嗎?」

    他刻意將這句子拉長了些,但還是稚童清亮聲音,所以並不顯得如何陰陽怪氣,反而透著股古怪的寒意。

    夏棲飛後背一寒,知道這罪名往大了說。那就是謀殺皇子,幾千條人命往這坑裡埋都不見得能填滿。不過此人既然能夠在幼時躲過明氏大族的追殺,還成功地在黑道之中上位,成為如今江南武林裡的重要人物,心神自然堅定。思維也極縝密——他看著這些貴人並沒有調動官兵來清剿,而是「冒著奇險」直接殺入了分舵。這個舉動地背後自然大有深意。

    所以他並不怎麼真的害怕,只是不知道這些京都的貴人們究竟要些什麼東西。

    夏棲飛一咬牙,竟是捨了江湖人最重視的骨氣,對著范閒單膝跪了下去,誠懇說道:「草民自知難以承擔此項罪責,但看在大人們福澤深厚,並無絲毫受損地情況下,請大人將草民千刀萬剮,也務求留下草民那些魯莽無知的兄弟。」

    這是他在有些底氣之後做出的表面功夫,范閒卻不知道是沒有看出來,還是很欣賞對方的急智,讚賞地點了點頭,說道:「夏當家的,果然是位愛惜下屬地真正豪傑。」

    花花轎子眾人抬,夏棲飛在這當兒的自稱已經由我變成夏某,由夏某再變成草民,氣勢越來越低。而范閒卻是從直呼其名,改稱夏爺,直到此時的夏當家的,步步高陞,算是承認了對方擁有了某個說話的身份。

    范閒只說了一句話就住了口,一旁地三皇子心裡一寒,知道老師不喜歡自己先前插嘴,便要自己來充當那個惡人,不過身為皇子,當然不會怕所謂江湖草莽的記仇,用清脆的聲音說道:「夏當家這話說的晚了些,那夜的賊子已經全部被護衛殺死,扔進了江中。」

    「啊?」夏棲飛呆立當場,沒有想到這些京都官員們下手竟然比土匪還要狠!居然連一條人命也沒有留下來。

    他彷彿看到關嫵媚和那些兄弟們在江中漂浮的屍首,心頭一痛,怒意狂升,偏臉上卻只表現出來了悲痛,而沒有記恨,真乃實力演技派中一員。

    范閒和聲說道:「官家做事,和你們地規矩不同,那些人既然上船動了刀子,自然是不能留下性命,如果本官當真心頭一柔放了他們,日後若事情傳回京都,朝廷震怒,只怕他們的下場會更慘,還會禍延他們的家人。」

    夏棲飛沉默不語,片刻後重複了最開始的那句話:「不知大人今日前來,有何吩咐。」

    對方的話已經說地很明瞭,上船劫銀的事情,暫時用那十幾位兄弟地鮮血洗清,此事擱置不論,那要論的自然是其它的事情。

    范閒揮揮手,所有的下屬都領命出了外廳,三皇子從椅子上跳了下來,也準備離開,卻有些意外地被他留了下來。

    屋子裡就只剩下了三個人,在夏棲飛的心裡不知道在進行著怎樣的掙扎與私語,對於他這樣一位黑道人物來說,能夠同時看到兩位「皇子」,當然是從來沒有想像過的「福份」。

    「我是范閒。」

    范閒面色柔和,開誠佈公說出了自己的身份。

    夏棲飛雖然隱約猜到了對方的來歷,但從對方嘴裡得到了最確切的證實。依然止不住心尖一顫,雙腿發軟。

    關於對面這個年輕人的故事,在慶國地民間,早已經成為了某種傳說——年紀不滿二十,卻已經是監察院權柄最重的提司大人。殿前賦詩,街頭殺人,揭春闈弊案,往北齊斗海棠。收藏書,回國欺皇子,短短兩年的時間,這位原本藉藉無名的侍郎私生子,已經成為了天下間最出名的人。不論文學武道權勢,都已經是最頂尖地人物。

    不知在多少鄉野閒談中,范閒,已經成為了所有年輕男子們眼冒金光艷羨嚮往的對向,這一點。包括夏棲飛在內,也不例外,而且由於身世的關係,夏棲飛對於從未見過面的提司大人,更生出些許讚歎之感——只是,如今自己卻得罪了提司大人——得罪范閒地人。最後都會落個什麼下場,夏棲飛太清楚了。

    粗略算起來,倒在范閒手上的,包括前任禮部尚書郭攸之,刑部尚書韓志維。都察院左都御史郭錚,因為這個年輕人。都察院的御史挨了兩頓板子,二皇子被軟禁在府,長公主要被迫雙手送出內庫。

    范閒的身份卻隨著這些事情,變得愈發離奇,宰相女婿,陛下的私生子?對於慶國四野之地地民眾來說,京都中樞裡的人或事,本來就帶著一分天然的神秘氣息,而像范閒這種人物,更是連名字的四周都被繡著金邊,令人不敢逼視!

    不理會夏棲飛此時心中究竟如何想的,但他地臉上確實是顯得無比震驚,只見他乾淨利落地一整前襟,拜倒在地,對范閒行了個重禮。

    「草民夏棲飛,拜見提司大人。」

    ……

    ……

    長久的安靜之後,范閒卻沒有讓他起身,只是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半晌後才輕聲說道:「明七少,本官真的很盼望你能誠懇一些,至少在行禮的時候,最好用上自己的真名。」

    夏棲飛雙瞳一縮,霍然抬頭,直視范閒那雙看似溫和,實則咄咄逼人的雙眼,他地右手已經下意識裡垂了下來,隨時準備發出雷霆一擊。

    明七少!

    這三個許久沒有聽到過的字眼鑽入了耳朵,像兩條毒蛇一般撕咬著夏棲飛的大腦,他在無比驚駭之餘,更是心中狠戾陡生!對方怎麼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如果這消息傳了出去,那個深植江南百年的大家族,怎麼可能放過自己?就算自己有江南水寨,可是目前哪有必勝地可能。

    「不用去摸靴子裡的匕首。」范閒不知道對方心裡還想著這麼多彎彎拐拐,只是看著他地動作,忍不住笑了起來,「夏當家的當然清楚,本官最擅長的,也就是這種事情。」

    然後范閒虛扶一下,夏棲飛順勢站起身來,但整個人依然處於完全警惕地狀態之中,耳朵聽著房外的動靜,不知道自己先前讓師爺做的安排做好了沒有,當此危局,他雖然猜到范提司可能是要要脅自己什麼,但依然要做最壞的打算,準備魚死網破。

    三皇子像是察覺不到危險一般,在旁邊極為有趣地看著二人對話。

    「你母親當年應該是被現在明家的老太君杖死的。」范閒梳理著院中的情報。

    夏棲飛的雙眼紅了起來,似乎隨時準備衝上去把范閒幹掉,但是身為水寨首領,他當然清楚自己面對的是什麼人,九品強者范提司,那是可以與北齊海棠相提並論的人物,就算自己豁出命去,也不可能當場格殺對方。

    「你自幼被你那位大哥虐待。」范閒看著他,皺眉說道:「夏當家不要介意,本官不是想提你的傷心事,只是想讓你清楚一點,本官是想與你做筆生意,而這筆生意就必須建立在你與明家的仇恨之上,如果你不夠恨明家,我也不會來找你。」

    夏棲飛的氣勢一下鬆了下去,他閉上了雙眼,平伏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沉聲說道:「不知道大人要找小的談什麼生意?」

    「你想做的那件事情,本官可以幫你。」談到買賣的事情,范閒說話開始直接起來:「我知道夏當家最近缺銀子。而我,有銀子。」

    范閒當然有銀子,澹泊書局加抱月樓,六部衙門,宮中老戴之流。借整風之名撈取地真金白銀,加起來已經到了一個很驚人的地步,但要在江南富庶之地,與那些經年大族相比。還是差的極遠,不過天下人都知道,范提司家裡還有個財神爺父親,他家管完國庫管內庫,要說范府沒錢。連三嫂子那種角色都不會相信。

    夏棲飛猜到對方會要脅自己,卻沒有猜到對方竟然準備幫助自己,一時間有些回不過神來,怔怔問道:「大人……是說三月內庫開門之事?」

    「你我都是做實事的人,所以直接一些吧。」范閒平靜說道:「三日內庫開門定

    標。如果在往年,肯定是崔明兩家的囊中之物,但今年崔家已經誇了。自然會有大變動,夏當家地如果想插一手,就只有這一個機會。不巧。本官今年要主持此事,我會給你入門的資格,足夠的銀兩,接手相關的份額。」

    其實范閒手中有筆銀子是誰都不知道地,這才是他最充分的信心所在。

    夏棲飛皺緊了眉心。片刻之後應道:「提司大人厚情。」

    他沒有馬上應話,是因為他清楚。監察院是怎樣恐怖的一個機構,與監察院掛上鉤的人,往往最後只能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全賠了進去,如果范閒知道他地心理活動,會送他一個比較貼切的形容——與魔鬼做交易。

    「說明一下本官需要你做什麼。」范閒沒有在意對方的退縮,溫和笑著赤裸裸地開出價碼,「水寨是你的,日後如果成功,明家也是你的,甚至我不會直接索取相關收益。」

    夏棲飛地眉頭皺的更緊了,世上沒有如此善良的監察院官員。

    果不其然,范閒喝了一口冷茶之後,很自然地說道:「該是你的都是你的,但你……這個人必須是監察院的。」

    范閒說完這句話,從懷裡取出一塊式樣看似簡單地腰牌,輕輕擱在了黑木桌子光滑的表面上,輕聲說道:「監察院四處駐江南路巡查司監司,品級不高,不要嫌委屈。」

    委屈?一個江湖匪首,搖身一變成為朝廷命官,還是手握監察吏治之權的監司,委屈?傻子才委屈!

    夏棲飛被范閒開出來的價錢驚住了,雖然明知道自己入了監察院之後,無論將來執掌明家還是江南水寨,再也不可能脫離這個機構,將來與內庫相關的龐大收益究竟如何分配,依然是監察院……不,或許只是范提司私人地一句話!

    能夠獲得一大批資金,能夠擁有暗中的官員身份,能夠獲得內庫主理范提司地首肯參與競爭,夏棲飛第一次有了信心,斗倒那個銹跡斑斑的大家族。他知道自己這一生,再也不可能遇到這麼好的機會了,但他依然有些猶豫,一來是從此以後再難自由,要成為范閒屬下一條忠犬,對於習慣在江湖上闖蕩的他來說,實在不是怎麼甘心,而且他也不敢完全相信范閒。二來監察院的名聲實在太差,如果自己暗中領了職司的消息傳出去,就算自己日後權柄重於一方,但這名聲,就完全毀了!

    於是,他做出了最後的掙扎,也許是想保留心底猶存的那絲血性,有些不禮貌地盯著范閒的雙眼,說道:「大人,草民實在不知,我為何要接受這個交易。」

    「噢?」范閒好奇問道:「夏當家的莫非不想奪回明家?那個本來就屬於你的家族,據本官所知,明老爺子當年遺囑裡,排頭前第一的名字,可就是明青城。」

    明青城,就是夏棲飛的本名。他微微一凜後咬牙說道:「非是草民不識時務,只是報仇有太多方法,草民如今霟為江南水寨頭領,若要對付明家,有很多法子……至於內庫的事情,草民或許想的岔了,明家財雄勢大,草民怎麼可能在明面上鬥贏對方。」

    范閒瞇起了眼睛,笑了起來:「夜黑風高殺殺人?我相信明七少你擁有這個能力和決斷……只是這些年的事實已經證明了,你不是這樣瘋狂的人。要冒著江南水寨覆滅的風險,去火燒明家莊……先不說你有沒有這個能力,就算你真這麼做了,那你又如何說服自己?水寨兄弟被官府通緝,孤兒寡母在世上流離。這種場景難道是你願意看到地?還是說,你覺得這樣的收場,你快意恩仇死去之後,還有臉去見那位將你救活。扶你上位,對你恩重如山的老寨主?」

    他有條不紊地說著,氣勢並不怎麼逼人,但就是這樣溫溫柔柔地說中了夏棲飛的心中脆弱處,強大的說服力隨著這些分析。開始侵擾夏棲飛地思緒,讓他的面色黯淡了起來。

    不等夏棲飛回過神來,范閒繼續溫和說道:「夏當家最想要的,不僅僅是復仇,而是要奪回明家。然後站在你那位年過半百的長兄面前揚眉吐氣……如果只是殺人就能解決問題,你就不會等這麼多年,而且用蠻力行事,江南水寨覆滅,就算你將明家殺地一口不留,那明家又在哪兒呢?你要奪回來的東西還會繼續存在嗎?」

    范閒平靜看著他的眼睛:「站在我的立場上。我勸你不要這樣選擇。你為之奮鬥了這麼多年的目標,就在你地眼前煙消雲散,那滋味一定不好受,而且將明家完整地保留下來,想必也是明老爺子的遺願。雖說明家待你實在可惡陰狠,但是你的父親。對你們母子二人並沒有什麼虧欠。」

    夏棲飛沉默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還在消化范閒的言語,這位慣經刀口浪尖的漢子驟然間想到一個事實,對面這位年輕地大人,與自己的遭逢有極多相似之處,難道他也是在尋求奪回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比如內庫,那原本就是葉家的產業……要完整地奪回來?

    范閒並不因為他先前的婉拒而恚怒,而是極有耐心地等待著對方思考的結果,他對自己地說辭有信心,關鍵是他對這位明七公子有信心,極其相近的身世,讓范閒能夠盡可能清晰地捕捉到對方真正的想法。

    夏當家,你要的是明家的產業,而不是幾百顆人頭。」

    夏棲飛在長久地沉默之後,拋出了最後一個疑問:「提司大人,草民不解一事。」

    「請講。」

    「大人此行,自然是為接手內庫做準備……崔明二家把持外供渠道已久,與……那方面牽連太深,大人自然是要對付他們。」夏棲飛強行嚥下了長公主三個字,憋的臉都有些紅了,「可是大人為什麼如此看得起草民?以大人地權勢地位,輕輕鬆鬆地就摧垮了崔家,除掉明家也不是什麼難事,大人完全可以自己做這件事情,而不需要草民出力。」

    「崔家啊。」范閒搖了搖頭:「和明家的情況不一樣。至於我為什麼不出面,是因為我不方便出面。」

    不方便三字道盡官場真諦,他本身就是監察院的提司,如今又要兼理內庫,朝廷的規矩嚴苛,內庫只負責一應出產,外銷卻必須由民間商人投書而得,於院務於私務,范閒都不可能站到檯面上來,所以他才需要找一個值得信任、又方便行事的代言人。

    對於范閒來說,崔家與明家的情況當然不一樣,整治崔家的時候,他做的準備夠久夠紮實,長久的沉默與虛與委蛇後,由言冰雲領頭做雷霆一擊,自然無往不利。而明家如今有了前車之鑒,早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要再想從出貨渠道與帳目上揪住那些奸商,已經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當然,最大的區別在於——范閒倒崔家,有一個絕對強悍的人物做幫手。那個人擁有除了慶國皇室之外,最強大的勢力——北齊那位年輕的皇帝。

    而明家相關的人物,卻集中在東夷城與海外,范閒曾經殺過四顧劍的兩名女徒孫,包括他在內的慶國朝野更是讓東夷城戴了無數頂黑鍋,雙方積怨太深,此時若想要與東夷城攜手倒明家,范閒自忖沒有這個能力。

    范閒站起身來,用手指頭輕輕在桌上那塊腰牌上點了兩下,說道:「這牌子先留在這裡。今夜之前,給個回音,當然,你應該清楚,如果你決定了。你需要準備些什麼東西。」

    夏棲飛恭敬地側身讓到一邊,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只是說道:「大人今日前來,如神子天降。雖然大人不喜太過擾民,可聲勢已在,只怕不好遮掩。」

    這句話不知道是在拍馬屁還是隱著什麼別的意思,范閒看了他一眼,說道:「目前夏當家……還是一個不小心踢到鐵板上的人。你先把這角色演好吧。至於本官的行蹤何須遮掩?大江之上一艘船,還得勞煩夏當家的屬下們沿途護送才是,本官隨身帶了一箱銀子,可不想再被賊人惦記。」

    夏棲飛將頭死死地低了下去,沉聲道:「謝大人不殺之恩。」

    范閒回身將老三從椅子上牽了下來。夏棲飛此時才想到,這一番談話之中,自己似乎稍微冷落了這位小貴人,心裡不免有些忐忑,卻又來不及做什麼彌補,腦中忽然一動。遲疑說道:「大人,若三月開民,下官與明家打擂台,對方一定會起疑心……到時候……」

    「你站在本官這邊,本官自然站在你這邊。」范閒微笑望著他。牽著三皇子地手往外面走去,拋下最後一句話。「夏當家主意拿的快,本官十分欣賞。」

    ———————————————————————

    江南水寨沙州分舵裡一片安靜,死一般的安靜,寨主已經下了最嚴厲的封口令,雖然沒有明說什麼,但兄弟們都知道出了大事,只敢猜測,不敢胡亂去傳。

    夏棲飛坐在那張尤有餘溫的椅子上,面色陰晴不定,不知道在思考著什麼。

    師爺從外面走了進來,附到他耳邊輕聲說道:「水師那邊已經封了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夏棲飛面色一沉,低聲說道:「無妨,只要這事談妥了,老沈應該沒什麼問題。」

    師爺訥訥說道:「已經扣了我們很多艘船,依您地命令,沒有起衝突……不過先前京都那幾位主子離開後,咱們的船也被放出來了。」

    夏棲飛低頭道:「這是對方展露實力。」他冷笑道:「在對方的眼裡,我們不過是些螞蟻罷了。」

    「寨主,已經準備好了……供奉正在後廂洗劍,只等寨主一聲令下。」

    夏棲飛始終沒有發出口令,眉頭皺的極深,片刻後忽然幽然說道:「錢師爺,你看這事做得嗎?」他地手輕輕撫摩著那塊監察院的腰牌,腰牌十分光滑,不知道已經做出來了多久。

    師爺顫抖著聲音說道:「全憑寨主吩咐,小的……不敢多嘴。」

    夏棲飛閉著眼睛說道:「京都來的大人,似乎習慣了這種做事的方法,也太過高估自己地實力……就算他們身邊有那些七八品的高手護衛,如果我們傾巢而出,其實也有機會……」

    師爺在心裡罵了兩句,心想你明知道那樣不可能,還這般說,無非就是不想背那個惡名,想讓自己幫助說服你,說道:「那位護衛首領,實力已至顛峰,若放在江南武林,完全足以開山立派,寨主須三思。」

    關鍵是那位大人自身。」夏棲飛睜開雙眼說道,其實

    范閒給他的條件足夠令他動心,只是他身為一方雄主,如今卻要成為他人的屬下,而且永世再難翻身,一時間確實很難接受,先前一方面在和范閒謙卑說著話,另一方面卻通過師爺做好了決殺的準備,因為水寨裡最高深莫測地供奉先生恰好是在沙州分舵,所以江南水寨不是沒有反擊的能力。

    但他心裡也清楚,所謂決殺,只是自己安慰自己,免得自己顯得太沒有出息。

    夏棲飛歎息了一聲,有些莫名地傷感,知道江南水寨便要在自己的手上,變成朝廷的鷹犬,這種感覺實在是非常的難堪與難受。他站起身來,看著師爺那張想要哭的臉,知道對方在害怕自己做出極其不明智地選擇,不由下意識裡拍了拍對方的後背,想安撫一下對方。

    觸手處皆是一片濕冷,夏棲飛一怔之後才知道。原來師爺在這大冬天裡竟是被京都來人嚇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由自嘲地苦笑了起來——皇權與監察院的威壓,看來果然不是自己這些民間霸主可以抵禦的。

    主意終於定了,他沉著臉說道:「馬上散去所有佈置,明面上監視那艘船。暗中保護那艘船地安全,一定要保證那條京都船安全抵達蘇州!」

    「陸上呢?那位大人身邊。」

    「大人身邊強手如雲,不需要我們多事。」

    「是」師爺點頭應下,接著卻皺眉說道:「可是……供奉老大人那裡……他是準備出手了。」

    ……

    ……

    夏棲飛沉默了下來。知道這件事情有些複雜,暗中投向監察院地事情,一定不能太早地暴露在江湖之中,不然自己御下不能,外面的壓力也會大起來。至於供奉老大人……那更是麻煩之中地麻煩。這位供奉乃是江南水寨最神秘的高手,論起輩份來說,乃是老寨主地師叔,自己的師叔祖,一向極少出手。卻隱隱為江南水寨的鎮山法寶。

    如果那個古板而堅持的老供奉知道自己這個外姓寨主……想要完全投靠官府地話?

    夏棲飛忽然打了個寒噤,才發現自己似乎低估了事情的複雜性,沉默半晌後,忽然臉上流露出一抹狠色,低聲說道:「去招內堂的貼身護衛過來。」

    師爺心頭一寒,知道寨主為了那件事情。準備清除掉供奉大人,只是……自己這些人能做到嗎?

    半個時辰之後,江南水寨之主夏棲飛端著一缽雞湯,恭恭敬敬地來到了後園,準備孝敬一下水寨之中地位最特殊的那位供奉大人。而在他的身後,則隱藏著他最親信地殺手們。務求畢其功於一役。

    但他在門外站了半晌,也沒有人來開門。

    院子裡死一般的寂靜。

    ……

    ……

    夏棲飛推開門走了進去,臉上一片平靜,說道:「師叔祖?」

    沒有人回答他,夏棲飛目光一掃,心中驟然大寒,手上一鬆,雞湯摔到了地上,淋漓一片!

    只見屋內床邊蒲團之上,坐著一位鬚髮皆銀的老者,老者髮髻緊紮,一身劍袍,長劍繫在腰側,渾身上下透著股厲殺之意,很明顯這位供奉大人已經將自己調息到了最完美的境界,時刻準備出劍殺人。

    但供奉已經無法殺人了,只是圓睜著的雙目透著強烈地不甘與憤怒,如果目光可以殺人,那確實有些驚心動魄。

    一道恐怖而精細的血口在他的喉骨處破開,直通頸後,貫穿的傷口後,鮮血順著水寨老供奉的後背流到了地上。

    供奉已經死了。

    ……

    ……

    殺死供奉的刺客劍意驚人,所以供奉屍體身前沒有血漬,所有地血水全部被那一劍之威逼向了身後!

    夏棲飛顫抖著走向供奉的身體,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這一幕,他是準備來做欺師滅祖的事情,但當這件事真的發生後,又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自己是準備拼幾十條人命,而又有誰能這樣悄無聲息地殺死這位老人?

    一張紙條飄了下來。

    夏棲飛用驚惶的眼光掃了一眼,只見上面寫著:「你動了那個念頭,我依然給你機會。他動了殺心,所以我殺了他。」

    江南水寨之主地身體開始不受控制的顫抖了起來,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真正知道,監察院地實力,原來真的不是一個幫派所能抗衡的,對方這是在幫助自己清除歸降的最後障礙,也是對自己的最後邀請與警告。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八十四章 投名狀以及范閒的正面和影子

    當天夜裡,沙州城在安靜之中帶著絲緊張,往常熱鬧非凡的夜街,今日變得格外安靜,所有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在賭坊往東頭過去的那條街上,有這座大州最乾淨舒適的幾幢客棧,往常若是南來北往的大富之家,都喜歡在這裡包樓。

    今日來到沙州的范閒,雖然是位赤裸裸的二世祖,卻沒有沾染上太多二世祖的習氣,生活方面雖不樸素,卻還是簡單,所以只是包了最上面安靜的一層。

    夏棲飛老老實實地站在房間一角,當著范閒的面,將那塊腰牌仔細地放入了懷中,又在文書上簽了自己的名字,按上了自己鮮紅的手印,再恭敬地遞了個牛皮紙袋過去。

    范閒看了一眼文書,點了點頭,笑著說道:「夏大人,如今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夏棲飛在心裡痛哭著,這份文書一簽,自然與對面的年青官員成了一家,只是家裡也有各色人等,對方是少爺,自己卻好比賣身為奴一般。

    不過他清楚自己這一世只怕也沒有能力和機會,渲洩心中的這份惡氣,江湖梟雄,拿得起放得下,既然自己選擇了這條路,就會實實在在地走下去,於是一整身前衣襟,跨步向前,極利落地往下拜倒,口稱:「下官夏……明青城,拜見大人。」

    話說完了,人卻沒有拜下去,一雙手已經極穩定地扶住了他的身子。范閒望著他,說道:「不論夏大人如何看待本官,但既然入了院子。你我雖是朝廷的官員,有上下之分,但更是必須肝膽相照的兄弟,外在的東西,我要求的並不嚴苛。」

    夏棲飛微微一怔。

    范閒繼續說道:「夏大人想必如世上其他人一般。對於監察院總有這樣或那樣地偏見,對於我們內部的關係卻不甚明瞭。」

    他頓了頓後,笑著說道:「說句不好聽,我們就好比是朝廷養著的一群狼。外面卻有太多的獅虎,如果我們想生存下去,為朝廷做事,為萬民謀利,就不要在乎那些污言穢語。而關鍵處就在於我們內部的團結,狼群可以有頭狼,但內部卻絕對不會傾軋。」

    夏棲飛皺眉應道:「屬下明白。」

    「你不明白。」范閒很直接地說道:「我知道這些話是很無趣空洞地說辭,但慢慢來吧。這種感受,你總會在日後的院務中體會到……嗯。我瞭解你,畢竟是一代豪雄,先前在分舵裡被我刻意打壓,想必心中總會有些不舒服。」

    夏棲飛心頭一顫。范閒卻是面色一柔,呵呵笑著說道:「其時你是百姓,我是官員。自然有此分別……如今你的身份卻不一樣了。」

    夏棲飛不知如何接話,只得畏畏無語。

    「百姓多愚。」范閒皺著眉頭說道:「所以你可以利用他們,可以照顧他們,但是……你不能相信他們,不能讓他們產生某種錯誤的判斷。想爬到你身上來。所以身為監察院官員,雖然是站在皇上與百姓地立場監督吏治。但是卻只能相信皇上,百姓……監察院只要維持足夠的權威與壓力就成。」

    「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一些感受。」范閒輕輕捲了一下自己的衣袖,「並不見得正確。」

    國人善忘,范閒自那個雨夜之後,便有些心寒,後來在京都呆的愈久,心便越來越涼,早已將五竹叔說地那句話當成了處世明理——世上沒有你能夠相信的人——不能相信的對象,除了個體的人之外,也包括慶國那些渾噩度日的百姓,自然,也包括那位皇帝陛下,只是在任何時候,范閒都不會把這個念頭宣諸於口。

    此時房間內,除了范夏二人,便只有啟年小組地蘇文茂。

    范閒指著蘇文茂說道:「蘇大人,是我從一處調到身邊的。我想你應該不會有在我身邊做事的願望,但日後如果你想入京,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夏棲飛心想,自己在江南做個土財主,也要比進京要快活許多,卻誠懇說道:「全憑大人提拔。」

    范閒搖搖頭:「莫說假話,不過院裡確實可以幫助你做許多事情,所以你也莫要怨我,總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他又說道:「蘇大人便是你今日入院的見證人,日後相關的聯絡手法與上傳事宜,你都與蘇大人聯絡,呆會兒你們兩個人在一起說一說。」

    他又對蘇文茂說道:「手冊和條例,你盡快讓夏大人熟悉。」

    蘇文茂低聲行禮,二人知道范提司已經交待完了,便再行一禮退出房去。

    二人一出房,三皇子那小小地身子就像個幽靈一般從內套房裡飄了出來,走到范閒的身邊,輕聲問道:「老師,監察院就是這般收人的嗎?」

    「這是特事特辦。」范閒很禮貌地請三皇子坐下:「殿下先前聽到的,在院中並不常見。監察院收人,首先便要考察許久,一般而言,我們都習慣從各州軍中挑人,這是當年陛下第一次北伐前組織監察院所養成的習慣,當然,後來也開始專門注意每年春闈不中地秀才,畢竟監察吏治,如果連大字都不認識,那可沒有輒。一切優秀的人才,而在科舉無望之後,都是監察院極力吸納地對像……但是,院裡最忌諱收納本身已經有相當勢力,或者是身後有背景的人。」

    三皇子皺著眉毛說道:「這個夏棲飛可是江南水寨的寨主。」

    「所以說是特事。」范閒很耐心地講解道:「一般來說像夏棲飛這種人,頂多能允許他在院務的外圍活動,這次讓他出任監司,是很少見的。」

    「為什麼是特事呢?」三皇子對於這些事情顯得格外感興趣和好學。

    范閒今次沒有責備他不該以皇子之尊,過於看重細務,和聲說道:「因為此次陛下命臣下江南清理內庫。將要面對江南的一干富商名流,所以監察院需要在江南本地找一個人,而且是一個能夠絕對控制住的人。」

    「為什麼?」三皇子顯得很疑惑,雖然他小小年紀已經心狠手辣,以皇子地身份。除了因為抱月樓吃了范閒一個狠招之外,根本沒有遇到過什麼挫折,所以完全想像不到江南政務的複雜性和艱難程度。

    范閒看了他一眼,看著小

    孩子認真的眼神。不免覺得有些好笑,但也對那位深在宮中的宜責濱嬪深感佩服,那樣一位憨態可掬的娘娘,怎麼能養出這樣一個性情硬,好學。肯折身段地厲害小皇子?只怕那位親戚娘娘也不怎麼簡單。

    「江南被信陽方面經營的太久。」范閒在他面前並不避諱提及長公主,「十幾年的時間,這裡已經是鐵板一塊,縱使有些人是崔夏兩家的敵人,但各方面總有千絲萬縷地利益聯繫。誰也不想如今的格局發生太大的變動。變動所帶來的損失,是這些人不願意看見的。」

    「我們自京都遠道而來,對於他們來說,就是一個強大地變數,在外力襲身之時,就算鐵板內部有縫隙。也會暫時合為一體,共抗外敵……所以我們需要一個已經在鐵板中存在的砂子,讓這粒砂子越來越大,最後逐漸將鐵板撐裂,再難回復最初的模樣。」

    三皇子皺著眉頭說道:「一來砂子不見得有這個能力。如果我們幫他,和我們自己出面有什麼區別?」

    「關鍵就是我們不方便出面。」范閒也有些頭痛。歎息道:「殿下您是不知道,地域的觀念,在這個國度裡是如何根深蒂固,我可以讓小史來開抱月樓分號,可以讓澹泊書局開遍蘇州,但真要觸動了江南人的根本利益,只怕會惹來群起而攻之。」

    「群起?會有哪些人呢?」

    「江南最大地富商明家,被我殺了幾位少爺,從而與我仇恨極深的那幾家鹽商,早已經被長公主喂的飽飽的那些各級官員,打從江南路正二品的那位凌提督起,一直到蘇州城看守城門的老兵卒子。」

    范閒像做遊戲一般笑著扳手指頭:「內庫裡地各級掌櫃,街頭賣笑的姑娘,廟前賣藝的老漢,但凡是江南人,都不會喜歡我們來指手劃腳。」

    三皇子微愣了愣,陰狠說道:「攻便來攻,難道本……老師還怕他們不成?」

    「怕倒是不怕。」范閒好笑說道:「可是那句話是怎麼說的?法不責眾……真讓江南亂了起來,這些各行各業的人,有地是辦法讓民怨載道,民不聊生……如果真到了那天,你說京都朝廷上一議,到底是去砍幾萬個人頭來為我壯膽,還是將我的烏紗摘了,去安撫江南民心?」

    三皇子愣了起來,心想以父皇地性子,只怕你范閒肯定不會吃什麼苦頭,但也會將你調回京去。一想到身為堂堂……俺三皇子的老師,居然要被弄的如此憋屈,三皇子的心中好生鬱悶。

    范閒似乎猜出他在想什麼,哈哈笑道:「當然,事情也沒這麼麻煩,殿下也知道監察院也不是吃素的,陛下也不可能一味柔和。我只是將這情況預估的艱難些。」他的笑意漸漸斂去,平靜說道:「如果真要殺人立威,我不介意背這個惡名。」

    三皇子搖了搖頭,心想真把人殺多了,事情總不好收場,京裡都察院再鬧起來,難道父皇還真能把御史都杖死?父皇可是位一心要在青史流名的帝王。

    ……不若讓那個剛剛被收伏的夏棲飛殺去!他的眼睛一亮,卻不敢將自己靈機一動的想法告訴老師,渾然不知,他那個面上溫柔,實則心狠的老師,做的便是這等下作安排。

    「咳咳。」他咳了兩聲,說道:「那水師那邊怎麼辦?水師守備竟然與水匪頭子相互勾結……這事兒監察院怎麼查?」

    范閒低頭去看那個牛皮紙袋,隨口說道:「這事,不用查。」

    出乎他的意料,三皇子竟然是眉頭一皺。惡狠狠說道:「怎能不查?軍隊乃國之重器,沙湖這塊的水師乃是我朝重兵,直接冠以江南水師之號,連這裡都出了問題,如果不徹查下去。朝廷如何自處?我慶國號稱天下第一強國,如何自安?」

    范閒意外地看了三皇子一眼,從這些幼稚甚至有些不清楚的話語裡,聽出小孩子是真的很在意此事。不免有些想不明白,轉念間馬上想通了,看來這位小爺,還真是有那個雄心啊……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將手中地牛皮紙袋遞給三皇子。

    「水師的問題並不太大。當然,那個守備自然會倒霉,我想水師的提督大人在這件事情發生後,總要給我一個交待。」他輕聲說道:「大江之上,也是一次試探。水師的軍紀還是不錯的。」

    三皇子不肯接話。只低頭翻著牛皮紙袋裡地東西,卻是越看越心驚膽跳,上面全部是江南水寨這幾年來與各地官員的暗中交通,帳目清楚,往來回執上面雖然不可能署著那些官員的姓名,但真要查下去。只怕也能揪出好幾位官來。

    范閒說道:「這便是……所謂投名狀。夏棲飛將這些東西交給我,就等於將那些官員和他自己的腦袋交給了我。雙方交了底,大家才能心安。」

    三皇子忽然抬起頭來,有些不敢相信地說道:「夏棲飛要一直當個暗椿?」

    「殿下明白地極快,果然聰慧。」范閒讚賞了一句。「這些官員我們要抓便抓,只看抓的時辰。若他們仍然不識時務,想要站在朝廷的對立面,那自然是要抓的。至於夏棲飛,他依然當他的江南水寨之主,依然與水師與各地官員們結交著,如此甚好。」

    在范閒地立場上,所謂朝廷的對立面,自然就是信陽那一面。

    三皇子望著范閒興奮說道:「老師好計策。」

    范閒摸了摸頭髮,自嘲一笑說道:「這算什麼狗屁好計策,人人都能想的出來,只是沒有人像監察院一樣擁有這麼多的資源,查不出夏棲飛的底細,就不可能控制他……自然也就無法施展手腳。」

    難得聽他說了一句髒話,三皇子卻樂了起來,說道:「老師一代詩仙,原來也是會說髒話地。」

    范閒笑的更大聲了:「什麼狗屁詩仙……詩仙也要上茅房,莊大家還不是娶了兩個小妾,這世上哪有那等從內到外全是水晶做成的人兒?就算有,只怕也要冰死身周所有人了。」

    三皇子吃吃一笑,忽然促狹問道:「難道說……父皇也……會罵髒話?」

    范閒一怔,看著這小孩兒氣不打一處來,這是逼著自己撒謊啊,真是恨不得罵髒話了,笑罵道:「回去問你家貴嬪娘娘去。」

    說笑一陣,氣氛輕鬆許多,三

    皇子遽然想著先前夏棲飛說過的那番話,興致大作,問道:老師聽那賊頭子說,過些天西湖邊上要開什麼大會,品鑒江南豪傑武道修為,乃是難得的盛事……咱們……咱們也去看看吧?」

    「俗,真俗。」范閒笑道:「不過是些俗人打架,殿下乃堂堂皇子,何必去湊這個熱鬧?」

    「江湖啊。」三皇子愁眉不展說道:「學生真的好奇。」他眼睛一亮說道:「老師乃是天下難得一見地九品高手,到時候喬裝打扮去奪個什麼盟主,豈不是一椿妙事?日後寫成話本,在天下間傳揚……」

    「愈發俗了。」范閒笑道:「真要這麼做,京都裡還不知道會怎麼傳,隨便參我十幾章的材料那是綽綽有餘,最末陛下還不是要批我一個年少孟浪……再說了,帶著你在身邊,怎麼可能親赴險地。」他最後說道:「當然監察院肯定會派人去看著,估摸著四處的人手早就已經呆在西湖邊上,我這邊讓準備讓蘇文茂去一趟。」

    三皇子這才知道,原來範閒早有計劃,不免有些失望,哀聲歎氣起來,這位皇子就算性情再如何堅忍陰狠。總不過是個小孩子,一想到不能去湊熱鬧,看一看傳說中的武林大會,終究不大舒服。

    「夜深了,殿下請先去休息吧。」范閒站起身來送客。

    將三皇子送到門口時。三皇子忽然停住了腳步,沒有推開那扇門,反而回轉身來,偏著臉。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著范閒,隨後說道:「老師,為什麼父皇要安排我跟在您的身邊,一同來江南呢?」

    范閒一怔,片刻後微笑說道:「殿下您心中是如何想地。或許就是陛下安排的良苦用心。」

    其言可畏,其心可誅。

    三皇子稚嫩地面容頓時嚴肅了起來,思考了許久之後,緩緩地點了點頭接著卻問道:「敢問老師。二表哥現在究竟在哪裡?多日不見,學生實在有些掛念。」

    范閒知道他是在問范思轍,看三皇子面容,發現妓院二老闆對大老闆地關心想念,似乎是很真誠的,笑著應道:「刑部已經發了海捕行書捉拿他……我怎麼會知道?」三皇子不是皇帝。他沒必要說太多東西。

    三皇子有些氣惱地看了他一眼,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老師。」

    「殿下請講。」

    「嗯……懸空廟上,為什麼你要來救我?」三皇子帶著一絲期盼望著他,不知道是想知道怎樣的答案。

    范閒想都沒有想,很直接地笑著說道:「因為殿下那時候危險。我自然要救你。」

    三皇子明顯要的不是這個敷衍的答案,繼續問道:「那時候……父皇更危險。」

    范閒回地更妙:「我離殿下近些。」

    三皇子氣苦。惱火地推開木門,走了出去,心想這廝果然是個麵團身子鐵石心,什麼話都不肯說明白,喜歡故弄玄虛!

    天子之家成長的李承平,自幼就在母親的教誨下活的小心翼翼,與二皇子交好,卻也時常去東宮玩耍,是幾個哥哥都很疼愛地小角色,但內底裡卻是膽子極大,有遠超過年齡的成熟——這種性情卻是被逼出來的,看那懸空廟上,所有的人都只著急皇帝安危,卻沒有管三皇子的死活,太子更是……那般不堪!便知道天家無情,並不是假話。

    事後他不免有些心寒,時常憶起當日范閒英武無比、擋在自己地身前的情形,對方救了自己一條命,兩相比較,三皇子越發覺得這位名義上的「大表哥」,實際上的「兄長」,要比天下所有人都可愛的多,值得信任地多。

    范閒站在門口,看著三皇子隨虎衛走入了自己的臥房,這才回身進了門,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容。他與三皇子一路南下,兩個人之間的關係著實有些微妙,對方是皇子,自己是臣子,但又有老師與學生的關係。

    而且……大家心知肚明,都是一個爹生的崽兒。只是大小二人都是聰明人,所以絕對不會有人主動提及此事,哪怕是彼此之間地些微試探,畢竟這世上,像思思那種憨直敢言的人,並不太多。

    ……

    ……

    「少爺,該睡了。」

    范閒正在出神,便被自己敢言敢問的大丫頭震了一跳,回頭只見思思正端著盆熱氣騰騰的水,很認真地盯著自己。

    「這幾天你可別老動彈。」

    范閒一面說著,一面將雙腳伸進了熱水裡,舒服地呻吟了一聲,連日旅途勞頓,而且心神也有些疲憊,確實需要燙上一燙。

    思思拿著一塊大方帕,坐在他面前的小凳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范閒被她看地有些發毛了,下意識問道:「怎麼了?」

    思思扭頭望了一眼木門,低下頭輕聲說道:「少爺……您查內庫就查內庫,那些事情就別理會了。」

    她是得到過范閒親口確認的廖廖數人之一,當然相信他地身世,而她雖然是位直憨的姑娘,腦子卻極為好使,或許是自幼被范閒灌鬼故事灌多了,對於某些事情有種天生的敏感,這些日子眼瞅著范閒與三皇子之間的言談行止。隱約猜到范閒是不是在為將來做些什麼準備,但是天子家事,在姑娘家的心中還是十分恐怖、不能觸摸地存在,她又並不將范閒看成宮裡的人,自然有些擔心。

    范閒的雙足停止了在熱水裡攪動。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之後安慰說道:「放心吧,我有分寸,我沒辦法讓這個小傢伙像思轍一樣去吃苦。只是希望江南行能讓他開開眼界,就算不論將來之事,一位皇子,日後就算是輔佐太子治國,心胸要是寬廣些。這天下也會好過些。」

    思思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感情我家少爺……還是位悲天憫人的人物。」

    范閒笑斥道:「這話說的,難道我就不能?」

    「太像了。」思思掩嘴笑道:「所以反而有些假,少爺先前是怎麼訓那位夏爺來著,這會兒又忘了。」

    「兩者並不牴觸。」范閒很認真說道:「對人好,不見得要事事依著他。百姓怎麼知道如何維護自己地利益?這種事情我們來做就成。」

    那為什麼要做呢?」思思好奇問道。姑娘家出身貧寒,總期望少爺能說出些仁義的話來,這便是所謂女子心思難猜了。

    「哪裡來的這麼多的人生喟歎?明兒就要入江南路了,快去睡去,水我自己會倒。」范閒笑著揮了揮手。

    思思呵呵一笑,卻依然望著他地雙眼。她若單獨在范閒面前時,總會有些不符下人身份的大膽。

    范閒被纏的無賴,拍著大腿悠悠說道:「為什麼要做?當然不是悲天憫人的原因……我可沒有母親那種胸懷,我只是希望天下太平,外疆無戰事。內域無饑荒動亂,就算我要做一位富貴閒人。也要保證身邊是個太平盛世,這樣少爺我將來在三十歲就退休,才能享清福啊……說到底,我只是很自私地,著力在培養一個能讓自己晚年幸福的環境。」

    「少爺,退休是什麼意思?」

    「告老?三十歲就告老?雖然做不成宰相,但是至少也要成了國公才好回澹州吧?」思思大驚說道:「如今您已經是監察院提司,日後肯定是要接陳老大人地位子……這便不能再入朝閣,也不能親掌軍隊,三十歲頂多是個二等候。」

    她苦著臉說道:「難道真準備三十歲就回澹州?這可怎麼行?」

    范閒沒想到自己偶爾吐露的心聲,竟是讓丫頭先急了起來,笑道:「也不見得回澹州啊,像什麼北齊,東夷,南越,西蠻……甚至還有海那邊的國度,咱們都得去逛逛,這才不虛此生。在草原上騎馬,在大海上坐船,慢慢走著慢慢看。」

    「西邊的蠻人要吃人的。」思思驚恐說道。

    說到蠻人,范閒不禁想到了最新地那份院報,搖頭揮走思緒,回到眼前來,知道自己先前說的話,只是一個看似美好卻極難達到的理想,不過如今的生活,他已經比較滿意了,除了那件大事兒之外。

    思思這時候還在扳著指頭算道:「那還有十二年,少爺準備做些什麼呢?」

    「做什麼?」范閒很認真的說道:「當然是做一位能臣權臣,上效忠朝廷陛下,下監察吏治,將那些魚肉鄉里,貪贓受賄的不法臣子統統拿下。」

    思思一怔,半晌後幽怨說道:「少爺……可不是個清官。」

    范閒說地話,他身邊最親近的人肯定不會相信,思思已經算是比較客氣,沒有直指少爺是個令人傷心的大貪官——范閒無辜說道:「這個沒辦法,誰叫我那老爹和我那位岳父大人,號稱是慶國最大的兩個貪官,家學淵源,家學淵源。」

    思思認真反駁道:「但少爺肯定也不是個貪官。」

    范閒歎了口氣,伸出雙手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發麻的臉,說道:「有時候偽裝地久了,我都快要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那個我……嗯,這句話很小資吧……不要問少爺什麼是小資,就這樣,睡吧。」

    —————————————————————

    客棧之中,油燈已滅,被翻紅浪……沒有發生。

    讓思思自行睡了,范閒從床上爬了起來,披了件祅子,也不急著行動,而是倒了杯冷茶灌入肚中,消消難掩地火氣,沒有點燈,便在黑夜之中,仗著自己的眼力走到了窗邊。

    他推開窗戶,漫天的月光隨著寒風一同吹了進來,客棧對面,便是沙湖,此時湖風輕蕩,吹得湖畔的將萎長草詭魅的晃動,湖中心是那一輪難辯真假的月亮,景色極美。

    目光從客棧下方的湖水上收了回來,很自然地偏向右邊,范閒並不吃驚地看著樓外那個,雙腳懸空,逍遙坐在空中橫檻上的黑衣人,知道以對方的境界,想摔死自己就好比想在臉盆裡自溺一般不可能。

    「明知道我房中有女子,你能不能避諱一點……不要說,這又是意外。」

    「意外。」黑衣人單調的重複了這兩個字,說道:「雲之瀾要到杭州,來通知大人。」

    范閒略感吃驚,但是注意力卻依然在這個黑衣人上面,好奇問道:「我有個疑問,以往你天天跟在老頭子身邊……難道從來不用睡覺?」

    黑衣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你那身白衣裳呢?雖然不知道那是不是你的真面目……不過那時候可要帥很多。」

    黑衣人依然沉默,他雖然是范閒的下屬,但他的身份實力已經可以讓他不用回答太多這種無聊而幼稚的問題。

    「我有個最大的疑惑,你總是這麼神秘莫測的,連皇上都不認識你……那你怎麼統領六處?要知道,你才是六處真正的頭目,那位仁兄可只是個代辦。」

    「自有辦法。」事涉公務,慶國最厲害的刺客頭子,影子同學終於開口說話了。

    「還有,你的話能不能多一些,我知道你崇拜我家那位長輩,但你和他不一樣,你要搞清楚自己公務員的身份……從京都到現在,你一共只和我說了三句話,我很不高興,有個一直想問的問題,都沒有機會得到你的解答。」

    在影子的面前,范閒越發顯得像個話癆。

    影子猶豫了少許後,開口說道:「大人請問。」

    范閒唇角浮起一絲微笑,說道:「這個問題就是,你捅了我一刀子,你打算怎麼賠我?」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八十五章 一路銀江收禮忙

    不知道影子許了范閒什麼,讓他接受了那次「意外」事件的補償,第二天就高高興興地出了沙州城。當天,下了一場寒冷的冬雨,淒冷淒迷,彷彿是變魔術一般,潛行江南的范提司一行人,就這般消失在了沙州城外並不高大的丘陵冬林中。

    當夜,有幾位穿著全身雨褸的官員,在夜色之中入了沙湖,在江南水師碼頭登上了那艘京都大船,戒備做的森嚴,就連水師負責接待工作的將領們,都沒有看清那些人的真實面目。

    此時在大船上負責一切事務的蘇文茂,看著冒雨登船的同僚,詫異問道:「你們都過來了,大人怎麼辦?啟年小組總得留幾個人吧?」

    一官員苦臉說道:「大人說演戲總得演真切些,將啟年小組的人都留在船上,咱們又遮著臉回來,水師的人才會相信大人是在船上,這消息放出去,總能騙幾個人。」

    蘇文茂瞠目結舌:「大人這是玩起勁兒了,如今都已經在沙州現了蹤跡,還藏個……」他生生將那個髒字兒嚥了下去,咳了兩聲後說道:「也成,明天就起船,趕緊入江南路。」

    「三月初三。」那位啟年小組的官員嚴肅說道:「三月初三船到蘇州,大人就給了這個日期。」

    蘇文茂急了:「什麼船能走這麼慢?」他站起身來一揮手,惱火說道:「不管江上怎麼走,總之這沙湖我是呆不下去了,明天必須離港。」

    那名官員皺眉問道:「大人,怎麼了?」

    蘇文茂面現愁容,說道:「入了江南水師的大營……提司大人和三皇子卻始終不肯下船。你說水師裡的大小將領們,誰心裡不是在犯嘀咕?這兩天,不知道有多少守備、統領,天天找著由頭往船上跑,誰都曉得他們是想找機會巴結一下兩位貴人。可大人不在船上,我哪裡敢讓他們上來?」

    他越說越是惱火,想來是這兩天在船上擋人擋的快上火了:「……如今這些層級的官員,我還能擋的住。可聽說水師地提督大人明天午後就要趕過來,人可是從一品的超級大員,就算提司大人在這裡,也得乖乖地行禮,便是三皇子也不好拿派。這可怎麼擋?」

    與他對話的那名官員也是一驚,水師提督的身份可不比那些蝦米官,等那位大人一來,這謊自然就穿了,就算提督大人拿范提司和三皇子沒轍。頂多上個密奏,向皇上表示一下自己被戲弄的怒氣,可自己這些人就得當出氣筒!

    「走,明天一早趕緊走!」

    留守船上地啟年小組馬上達成了非常堅固的共識,開始讓艙下的水師校官們準備啟航的事宜,同時通知船上留著地那名虎衛以及三位六處劍手。

    「大人說了。杭州那個會他另派了人去看,您就不用去了。」那名官員望著蘇文茂說道,接著好奇問道:「這兩天……估摸著水師裡的應該送了不少禮。」

    蘇文茂朝後面努努嘴:「都在後面放著,掌兵的真有錢,果然不愧是為水匪們保駕護航的能人。」

    那官員忽然靈機一動。說道:「先前不是在愁怎麼把時間拖到三月初三?屬下有一計,不若……」

    他附在蘇文茂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

    「好主意!提司大人可不介意這種小事。咱們不許收朝官銀子,但代他老人家收銀子可沒錯。」蘇文茂高興之餘,想到件事情,叮囑道:「對了,將後廂房的那箱銀子看好。提司大人下了死命令,如今再也不准任何人挨到那箱子。」

    那名官員應了聲,心裡卻嘀咕著,雖說那箱子裡裝著幾萬兩巨銀,但提司大人家裡這麼有錢,值得當傳家寶一般盯著?

    第二日一清早,沙湖上地霧氣剛剛散去,那艘八成新的京都大船,便在江南水師將領們「依依不捨」的目光中,緩緩駛離了碼頭,穿水道,出沙湖,慢悠悠、快活無比地進入了大江的水域。

    看著大船消失在湖口,三艘護責護衛的水師船舶也跟著出去,岸上地江南水師將官們齊齊鬆了一口氣,終於將那兩個挨不得、碰不得的瘟神爺送走了,一想到這些天送的禮似乎打了水漂,又感覺有些肉痛。風

    語小說網/至於皇子與提司乘坐的大船,在水師防區之內遇上賊患一事——當然需要有替罪羊,眾將投向沈守備的眼神都有些可憐,但此時也無人領頭做這件事情,一切還要等提督大人下午歸營再說。

    其實……蘇文茂猜錯了,江南水師的將領們也一直等到第二天才等到提督大人。

    那位江南首屈一指地軍方實權人物,江南水師提督施大人,根本不著急來,只著急不要來的太快。

    這位施提督官居從一品,而且乃是京都老秦家的門生故舊,自然不會怎麼懼怕范閒,但這位老兵油子也清楚,若自己真的趕到水寨與范閒見面,衝著三皇子和那個流言,自己總歸也要放低身段說說些話——對一個嘴上毛沒長齊,一個鳥上根本沒長毛的小孩子拍馬屁,自己這張老臉怎麼擱!

    所以老施一面派人傳訊,說自己正在某處公辦,正在快馬加鞭來請三皇子安,一面卻是摟著自己最疼地粉頭,坐在馬車上晃悠悠地往水師這邊走,只恨路途太短亞……

    最後,施提督終於打成功了時間差,他到的時候,那艘船已如黃鶴去也。

    話說另一邊,蘇文茂意氣風發地坐著大船沿江而下,貫徹了范提司地指示,接納了手下那名官員的建議,一路上見州停州,見港泊港,也不理會碼頭破爛。或江邊只是個住著幾千人的小縣城,反正是走走停停,一天一泊,好不折騰。

    這艘船走的怪異,卻是將整個江南路的官場都擾地亂的起來!

    如今誰都知道。監察院的范提司和三皇子有可能是在那艘京都來船中,既然如此,但凡這艘船停泊所在,當地的官員都要前去請安才是。又要備上好酒席,手頭也不了少了禮物,當此關頭,誰敢大意?

    上游的州縣送了翡翠,下游地州縣怎麼也不能比下去了。至少也得來一袋貓眼兒不是?咱州里窮?山參能刨幾根吧?咱縣裡沒錢?出名的松針柏木金黃臘肉也得提幾條,萬一船上那兩

    位大人物吃慣了山珍海味,就喜歡咱們有鄉土氣息的事物呢?

    什麼?城裡沒什麼出產?趕緊派工……去為大人拉船!

    一月多的時間,沿江地眾官員雖是一直沒有見著高高在上的天潢貴冑,但是巴結討好的力氣卻是使勁兒的在下。

    大船一路南下,遇州縣而停。就算地方再小也不錯過,江南官員們在為有這難得的送禮機會而高興地同時,心中也不免腹誹,范提司和三皇子……的胃口也太好了!連那些沒什麼出產的窮縣都不放過!

    「不懂了吧?蚊子再小也是肉。」蘇州城內某府內一位師爺瞇眼說道:「看來這位范大人,還真是繼承了尚書大人的風格,帳算的極細啊。」

    另一位師爺搖頭歎息道:「官聲!官聲!如今這些年輕地貴人們。竟是連臉面功夫也不屑做了!」接著忽然鄙夷說道:「再說那位小范大人可不是老范大人的……」

    「住嘴!這等事也敢議論!不等監察院剮你,本官也要生絞了你!」

    坐在正中間的那位肅容大官大聲怒斥,待平伏心情後,他舉起茶杯喝了一口,說道:「不要背後言人是非。只要肯收銀子就好,這江南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銀子。」

    官員閉眼沉吟少許,略帶憂慮說道:「就怕只是那位提司大人放的煙霧,誰知道呢?再說,有誰知道他究竟還在不在那艘船上?聽南下的那位先生說,范大人的車隊還在往澹州走,一路上可也沒少收銀子。」

    中原官道上,那隊人數最多地隊伍,正在「假范閒」的帶領下,載著一應下人護衛和慶余堂的掌櫃們往澹州走。

    大江之上,蘇文茂駕著大船,不亦樂乎地進行著鍍金之旅,卻不知道日後會被范閒罵的狗血淋頭。

    幾個消息一混雜,結果弄得江南官員們都糊塗了,不知道那位范提司究竟在哪裡,有些聰明人就算猜到范閒可能另有行程,卻也無法捉住絲毫有用的信息,監察院二處地人們正在江南掩護范閒一行人的真正行蹤。

    ——————————————————————————

    二月初地天氣,春未至,冬未去,寒意霸道地佔據了大江兩岸的田野道路,拒絕任何一絲春意的到來。不過江南一帶靠海近,總比別的地方要稍微溫暖些,所以這些天已經沒有雪了,但是官道上被翻出來的泥痕被數月的冬風吹的乾硬無比,讓行走在上面的車隊上下顛動,車中的人們有些苦不堪言。

    范閒吃不得這苦,掀開窗簾喊停了車隊,跳出車外騎馬而行,這才稍微舒服了些。他伸了個懶腰,呼息著撲面而來的微寒之風,看著官道兩側的水溝,眼睛不由瞇了起來。只見負責灌溉的溝渠裡,早就沒了水,乾涸一片,如果說是冬天水枯的關係,倒也罷了,問題是溝裡還長著一人多高的荒草,煙煙蔓蔓地順著溝渠往前方生著,看著荒蕪不堪,竟是不知盡頭。

    他有些納悶,心想除非是干了好幾年,才會搞出這副模樣來。雙腳一踩,整個人站了起來,居高而望,他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發現官道四周的溝渠,竟大多都是這副模樣,溝裡的長草早就被凍死了,卻依然硬扎扎地立著,頑固的厲害,向天直刺……這樣的溝渠,怎麼能灌溉?那春種的時候怎麼辦?

    范閒從北齊回國時,一路所見慶國的水利灌溉系統還算完備,這江南之地,富甲天下,怎麼反而沒有錢去整修溝渠?難道那些地都不用種?

    從京都跟他一路出來的監察院四處官員,瞧出了提司大人臉上的不豫,拍馬上前解釋道:「也就是這塊兒荒廢些,蘇杭那邊斷不是這副模樣。」

    范閒皺眉說道:「江南當然不缺糧,這塊兒主要是地薄,勞力又被內庫索了太多。」他無奈苦笑兩聲,沒有繼續說話。

    眾人沉默沿著荒草叢生的溝渠前行,從沙州出來有些天了,一路慢慢搖著,卻也快近了杭州,一行人都有些疲憊,范閒也沒太多心思去玩一路督查、微服私訪的戲碼。

    「後面的車跟上來!」

    那名四處官員姓伍名麥,自從蘇文茂留在了船上後,這一行人的後勤安排與整隊工作都交給了他。

    他看出提司的心情不好,不好多嘴,只得命令後面的人跟緊一些,這幾輛不起眼的馬車裡高手倒是極多,問題卻在於六處劍手和虎衛們都不是過日子的主兒,單人玩暗殺都是老手,要他們鑽進溝裡的長草不食不飲趕到杭州都沒問題,但要他們搞零團費旅遊,便顯得有些沒精神。

    尤其是在沙州城外七十多里的地方,本來人數不多的一行人,卻在一處山腳下買了四五個插草標的小丫頭,愈發顯得有些拖沓,像極了出遊的富家隊伍。

    說到那次買人,也是令范閒很吃驚的一次遭遇,如今慶國號稱盛世,他根本沒有想到,在江南之地,居然還有這種因為快餓死,而要賣掉自己子女的事情,雖說那些可憐的人都是從江北流徒而至,但范閒依然有些鬱悶。

    他們一行人是暗中潛往杭州,並不好帶這些人,而且范閒本身也是個性情冷漠的人,最後還是三皇子不忍的發了話,思思才滿心歡愉地拿了十幾兩銀子,買了五個小丫頭,丫頭們的父母們千恩萬謝,眼淚直流地離開後,范閒算是默認了這個事實。

    這一行人太顯眼,一翩翩貴公子、一窮酸書生、一鼻孔朝天傲氣小孩、一得體大方的高門丫環,十幾名強大的護衛,有心人總能猜到范閒的身份,如今多了幾個小丫頭,也算是個小偽裝,范閒這般勸說自己。

    又過數日,官道平整如鏡,道路兩邊冬樹尤挺,繁華之景突如其來地來到這一行人的面前,看著熱鬧的道路,行人們光鮮的衣著,遠處隱約可見的青青城牆,眾人這才意識到,原來杭州就這樣輕輕鬆鬆地到了。

    范閒坐於馬上,一揮馬鞭,意氣風發說道:「入城,咱們找宋嫂去!」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八十六章 樓上樓、人外人

    宋嫂?眾人心頭一驚,心想提司大人難道在杭州城也有相好的?不過監察院上上下下的官員們都清楚,在男女之事上,范閒乃是京都少見自矜的官員,小小年紀,卻極少去四處招惹,名聲在外,自己這些人定是想岔了。

    當然是想岔了,范閒只是在想著這座杭州城,是不是和那座杭州城一樣,都有位姓宋的嫂子在賣魚羹,這裡的西湖上當然沒蘇堤白堤,卻不知道有沒有如西子一般清柔的江南女子。

    遊歷世間,終於到了文人墨客們念念不忘的江南,范閒的心裡也有些小小興奮,雙腿一夾,馳馬而入。

    入杭州城很簡單,他們一行人早就備好了相關的路引與文書,冒充是由梧州來,經杭州往南方去的大族前哨。路引文書上面蓋的章子沒有人能看出問題來,監察院為了自己的工作方便,經常性地用高超的造假技巧傷害各地府衙官員的心情,這事兒已經成了熟練工種。

    一行人樂呵呵地沿著城門下的直道往城裡走去,范閒這時候已經上了馬車,微掀窗簾看著杭州城內的景象,只見街人行人面色安樂,道路兩邊商舖林立,行不多遠便有一家酒樓,只是天時尚早,並沒有透出幾絲誘人的香氣。單看杭州百姓的穿著與街面,便知道江南富庶,果然不是虛言。

    行了一陣,車隊前方出現了一長排齊整無比的柳樹,冬末尤寒,柳上自然並無青葉迎客,只是像鞭子一樣有氣無力地垂著,但勝在整齊。所以給人第一眼的觀感衝擊極為強烈。

    范閒眼尖,透著那層層柳樹簾,便瞧見了被這一長排柳樹擋著的那片水面。

    水光清柔,微紋不興,在這冬末的天氣裡。清揚地透著股潔淨味道,並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寒冷,只是一味溫柔,便泓成了平湖十里。遠方隱見青山秀美隱於霧中。幾座黑灰色地木製建築沿湖而起,透著絲富貴而不刺眼的味道。

    這水正是西湖。

    而今日西湖邊上有些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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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縱馬西湖畔,折柳贈青梅,這是范閒前世小學的時候寫的兩句瞎詩,那一世的他。對於杭州就有種天然地嚮往,總覺著西湖怎麼就能那麼美呢,怎麼就能有那麼多名人兒呢?

    但他混的社團裡有位同學是打杭州過來的,曾經告訴他,西湖。實在是不咋嘀。當時還叫范慎的范閒有些不以然,但卻一直沒有機會真正去杭州親近過西湖,一方面是因為後來生病了,而最主要地原因在於,那一世杭州的房價著實有些貴的離譜。

    西湖邊樓上樓,乃是杭州城裡最高檔的食肆。樓外青幡飄搖,青樹成蔭,一大方青坪可以曬書,樓內青木為桌,青衣小二。清倌人唱曲……實在是清一色享受。只可惜如今卻是冬天,青幡凍僵。青樹幹黃,那方青坪之上俗人正在打架,清倌人還在唱曲兒,卻不好只穿一身輕紗,味道自然要弱了許多。

    范閒坐在欄邊桌上,隔著欄外擋風竹簾的縫隙往外望著湖面,稍許有些失望,宋嫂魚羹自然是沒有地,東坡肉也是沒有的,叫化雞沒有……居然連菜湯都沒有!好在龍井蝦仁依然存在,不然他只怕要鬱悶的轉身離開了。

    沒了雷鋒塔,沒了斷橋,這西湖……還是自己心目中的西湖嗎?他端起三根指頭粗的小酒盅,滋溜一聲一飲而盡,說不出地悵然。

    其實是他過苛了,杭州的本幫菜清淡之中帶著舒爽,與京都飲食大不一樣,在慶國也是相當出名。

    隔間裡一共三張桌子,除了守在門口的兩名護衛之外,其餘的人不論主僕,不論貴賤都被范閒命令坐下,在那裡悶聲吃著,滴滴嗒嗒的都不知道是口水還是湯汁落在桌上放出的聲音,看這些人吃地模樣,雖然有長途旅途所帶來的飢餓問題,也能表明這樓上樓的菜做的確實有兩把刷子。

    這場景有些可怕,一大群人在那兒沉默而凶悍地吃菜,門口兩個護衛在嚥口水,也只有范閒一個人還有閒情端著酒杯倚欄觀景。

    將欄外的擋風竹簾拉起少許,光線頓時大明,冬湖水色映入眼中,風兒吹進樓來,吹散了隔間裡飄浮著地菜餚香氣。

    同一時間內,樓外湖畔那一大片青石坪上也傳出震天介的一聲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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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彩聲隨風潛入樓,便又引得樓上樓裡地眾多倚欄而站的食客們齊聲喝起來彩來,一時間人聲鼎沸,竟是說不出的熱鬧。

    只有這道隔間裡依然安靜,范閒倚欄而觀,又飲一杯,面上浮出一絲笑容,並不怎麼吃驚。

    他的屬下們被這無數聲喝彩震的抬起了頭來,知道樓下的比武進行到了關鍵處,卻也沒有湧到欄邊觀看,反而是重新低下了頭,開始對付席上的美味佳餚。

    范閒看了屬下們一眼,覺得有些奇怪,就算你們內心驕傲,認為江湖上的這些武者都不禁你們幾刀,但大家同道中人,參詳一二的興趣總是有的吧?

    其實他不明白,對於虎衛與六處的劍手來說,江南的武林大會再怎麼熱鬧,也不如桌上的美味來的吸引人,那些各大門派的高手水平是有的,但如果真要論起殺人,就有些不夠看了——畢竟他們才是殺人的專業人士。

    思思和那些剛被買的丫頭們,更是很害怕這種打打殺殺的場面,老老實實地坐在旁邊一桌,不會過來。

    只有三皇子,他才是這次來杭州觀看大會的幕後推手,不知道使了多少手段。才讓范閒答應了自己,哪裡肯錯過,手裡端著一盤生爆鱔片,一手拿著筷子往嘴裡夾,一面大感興趣地望著樓外青坪之上正在比武的二人。擠眉弄眼,好生興奮。

    范閒看了他一眼,皺眉輕聲說道:「殿下,有這麼好吃嗎?」

    三皇子有些惱火他耽擱了自己看戲。白了他一眼,說道:「宮裡不准做這個。」

    范閒一愣之

    後馬上想了起來,皇宮飲食都有規例,像黃鱔這種北方少見,不能四季常供。而且模樣醜陋的東西,是很難進入御廚慧眼地。他自嘲地一笑,順著老三的目光往樓下望去,下意識開口為小孩子講解了起來。

    「使劍的那人,乃是江南龍虎山傳人。看這模樣,至少也是位七品的高手了,可惜腕力稍嫌不足,他師傅聽說當年是個書生,這基本功沒打好,壞習慣也傳給了後人。」

    「和他對戰的那人比較有名氣。姓呂名思思,別看我,就是個女地。她是東夷城雲之瀾的徒弟,算是四顧劍的女徒孫了,系出名門。自然不凡,我看那個龍虎山的劍客呆會兒就等著被戮幾個眼兒吧。」

    「老師……雲之瀾?」三皇子一筷子鱔片停在了嘴邊。就連他一個小孩兒也聽說過這個名字,雲之瀾乃是東夷四顧劍首徒,早已晉入九品,實為世間一代劍法大師,去年東夷使團訪問慶國,領頭地便是此人。

    「聽說他也來了江南,除了給自己最疼愛的女徒弟打氣之外。」范閒想了想後說道:「想來也和明家有關吧。」

    東夷城與長公主的關係向來良好,但與范閒的關係卻是向來惡劣,兩邊雖然沒有太多的直接接觸,但間接上地交鋒已經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但唯一的一次交鋒,便已經讓他與對方結下了極難解的仇怨。

    他在牛欄街上殺死了雲之瀾的兩名女徒弟。

    好在費介面子大,親赴東夷城,將當年給四顧劍治病的面子全數賣光,才換來東夷一脈不來找范閒麻煩地承諾,不然以東夷人熱血衝動記仇的性情,范閒這兩年哪裡可能過的如此舒服。

    要知道四顧劍那個怪物,可是連慶國皇帝都敢暗殺的瘋子。

    青石坪上人數並不多,朝湖一面搭著個大竹棚,棚裡坐著幾位德高望重的前輩人物,中間坐著一位江南路的官員,江南水寨地夏棲飛,坐在最偏遠的邊上,他年紀輕,在江南武林中的輩份也不足。今天在主席台就座的,還有監察院四處一名不起眼的官員,卻只有范閒認出了他地身份。

    江南武林盛會已經開了半日,青石坪上比武的人已經換了幾撥,拳來劍往,好生熱鬧,好在幾番交手,並沒有鬧出人命,在朝廷官員地目光注視下,江湖人士總會有些忌憚,總之最後將這場武林大會開成了一次成功勝利團結的大會,江湖人有的獲得了名譽,有的獲得了難得的露臉機會,有的獲得一些華而不實的武道經驗。

    范閒冷眼看著這一幕,很輕鬆地便想起了前世的那本小說——江湖是江山的一隅?眼前青石坪上的所謂江湖,只怕連一隅都算不上,只是江山的一道花邊罷了。

    但是他的臉上也掛著幾絲淡淡憂慮,看了半日,發現這些江湖高手雖然並沒有拿出壓箱底的本事,也沒有以命相搏,但確實有些真正的強者,就拿最後那場龍虎山的劍客來說,在東夷城一脈的面前,竟是半點沒有落下風,估計最後還是看在四顧劍的名義上,這才退了半步。

    真正的高手沒有出面,出面的已經不俗,而這些人的身後無一例外的都有豪門大族或是官府的影子,若有些有心人將這些力量集中起來,范閒也會覺得有些頭痛——難怪朝廷對於這片兒管的一直相當嚴苛,看來陛下也知道,對於民間的武力,必須保持一貫的震懾力量,同時用朝廷的光芒吸納對方。

    范閒知道自己終究還是托大了,夏棲飛說的對,草莽之中真有豪傑,只是在慶國皇帝這二十年的強悍武力高壓之下,沒有什麼施展的機會。

    「雲之瀾在哪裡?」三皇子好奇地在樓下人群裡尋找著,沒有注意到范閒的稍許失神。

    范閒搖搖頭說道:「他地身份不一樣。當然不耐煩在草棚裡與那些老頭子以及朝廷官員坐在一起,誰知道這時候躲在哪兒的。」

    話說在前年的皇宮之中,范閒還是被雲之瀾的如劍目光狠狠地扎過幾道,只是他臉皮厚,心腸黑。知道對方不可能對自己如何,所以甘然受之。

    這時候他的目光在樓下四處巡視著,卻沒有發現那個劍術大家地蹤影,心頭微感憂慮。不是擔心自己,而是擔心影子刺客會不會不經自己的允許而自行動手。

    陳萍萍曾經說過影子與四顧劍之間的恩怨,那種深入骨髓的仇恨,不是能夠用公務壓制住地,尤其是此次雲之瀾又是喬裝下江南。沒有走官方途徑,影子要殺他,這是最好的機會。

    但今日西湖之畔高手雲集,官員大老眾多,如果在眾目睽睽之下暴出一場九品戰。眾人的眼福是有了,但影響未免也有些太過惡劣。

    范閒在欄邊思忖著,心中不停地考量,雲之瀾明顯不是因為這個破會來到杭州,當然是因為自己而來,信陽往東夷城方向輸貨。四顧劍無論如何也要保住明家,而自己要動明家,只怕也要先將隱在暗處的那位劍術大家找出來才是。

    便在此時,樓下竹棚之中的那位官員站起身來,走到石坪之上拱手行了一禮。溫和說道:「今日見著諸位豪傑演武,本官不由心生感慨。我大慶朝果然是人傑地靈,民間之中多有英豪,望諸君日後依然勤勉習武,終有一日能在沙場之上,為我大慶朝開疆闢土,成就不世功名,光宗耀祖指日可期。」

    官員呵呵笑道:「不怕諸位英雄笑話,本官乃是位手無縛雞之力地書生,臨坪觀武,徒有羨慕之情,恨不能拜諸位學上幾招,將來也好上馬殺賊,為陛下掙些臉面。」

    坪上的江湖人聞言都笑了起來,心想這官說話倒也客氣之中夾著幾分有趣。本來江湖之事,平白無故多了朝廷的鷹犬在一旁盯著,坪上這些人心裡都有些怒氣,但聽到這官員一說,有些人便想倒確實是這麼回事,習得好武藝,還是終要賣與帝王家……

    在江湖上固然瀟灑自由,但也極易落拓,總不及報效軍中還可名利雙收,皇帝陛下向來深重武功,太平了這多年,將來的

    仗總是有的打,軍功總是有地掙。

    但這般想的,終究還是少數,大多數站在坪外,不與其事的江湖清高灑脫之輩自然對這朝廷的官員嗤之以鼻,有人便陰陽怪氣說道:「民間多有英豪不假,不過卻不見得全是咱們大慶朝的英豪,先前不是還有幾位東夷城的劍客?難道大人也勸她們入伍為將,日後再打回東夷城去?」

    范閒在樓上聽著,本有些欣賞這名江南路官員說話乖巧,驟聞此言,不禁笑了出來,輕聲罵道:「好利地一張嘴。」

    三皇子一旁恨恨說道:「都是一干刁民,老師說的對,實在是沒什麼意思,根本就不該來看。」

    卻只聽得青石坪上那位官員不慌不忙說道:「文武之道,本無國界之分,我朝文士往日也曾在大齊參加科舉,如今也在朝中出閣拜相。世人皆知,東夷城四顧劍先生乃一代宗師,門下弟子自然不凡,這幾位來參予盛會,也是我大慶朝的一椿幸事,若東夷城諸位樂意為我大慶朝廷效力,朝廷自然不會拒絕。」

    他自嘲一笑,咳了兩聲後說道:「當然,我朝與東夷城世代交好,先前那位先生說的話,倒是不可能發生的。」

    那名陰酸江湖人聞言大笑了起來:「這天下諸侯小國倒是不少,但真正要打起仗來,能配做咱們對手地,也就只有北齊與東夷,大人說打東夷不會發生,莫非便是要打北齊?」

    眾人大嘩,有些老成之輩忍不住瞪了那人兩眼,心想不與官斗乃處世明言,你非硬頂著說幹嘛?眾人看著那名陰酸發話的人,卻覺得他有些面生,不像是在江南武林混跡地出名人物。

    在樓上默然聽著的范閒。也覺得有些奇怪,卻說不明白奇怪在哪裡。

    坪上那名江南路的官員沉吟少許,忽然開口微笑道:「這位先生言之有理,不過除卻咱們中原繁華地外,天下也不平靜。便說那西邊的蠻子最近又開始蠢蠢欲動,諸位可曾聽說?」

    他拋出一條未經證實地風聞先讓場中群豪安靜了下來,這才笑著說道:「朝廷與北齊去年才互換國書,聯姻之事將成。邦誼必將永固,怎會如先生所言再興兵戈?」

    那名言語咄咄逼人的江湖人士略一沉默,這才開口說道:「只要慶國人這般想,那就好,謝大人釋疑。」說完這句話。他就將身子退到了後方的人群之中。

    這句話卻表露了他的身份,原來是個齊國人!

    場間一陣微嘩,只是武會本無限制,東夷城能派人前來參加,北齊人自然也可以。誰也不好說些什麼。

    樓上的范閒卻是眉頭一皺,站起身來,雙眼中清光一現,便在樓下地人群裡仔細搜尋起來,目光卻沒有盯著被人群圍著竊竊私議的那個北齊人,不知道他是在找些什麼。

    他所處的樓層一角比較偏。有冬樹遮住少許,又有竹簾相隔,所以樓下的人並沒有注意到他,只將他當作了一般看熱鬧地食客。

    坪間那名官員面色微變,似乎也沒有想到先前發問的竟然就是北齊人。稍停片刻之後,帶著一絲冷漠與鄙夷說道:「三國交好這是不假。不過這位自北方遠道而來的先生……先前沒有見您下場,此時本官才想明白,原來北齊的朋友都喜歡經文之道,對於這方面的信心確實是差了些。」

    此言一出,坪上地慶國人與東夷人都高聲笑了起來,北齊雖與南慶一般建國不久,但襲自北魏,陳腐文酸之氣太重,國人多走柔順之道,相較而言,武風確實不盛,在天下人的心中都有個孱弱的印象。

    雖然北齊也有一位大宗師苦荷,卻執心於天一道的修行,少入世間行走,也有一位雄將上杉虎,卻被北齊朝廷擱在極北寒地,如今召回京師,又軟禁於府不受重用,所以江湖人的心中,對北齊人確實有些瞧不起。

    要知道東夷城乃是天下九品高手最多地所在,論起武道來自然有一份天然的信心。而慶國尚武,名帥猛將如雲,秦葉二家將星不計其數,武道高手裡就佔了兩位大宗師,九品強者也有不少,先不論一箭穿雲的燕小乙大將,單說最近崛起的小范大人,那就是武道天才之一例也……

    這兩年倒是知道北方出了位海棠姑娘,不過……那卻是個女人,江湖人士重男輕女比一般百姓還要過份,愈發地鄙視北齊人了。

    所以官員這番話一說,不論是慶國拳師還是東夷劍客都高聲笑了起來。

    那名北齊人面色一黑,露出幾絲憤恨之色。

    樓上的范閒面上卻露出一絲頗堪捉摸的古怪笑容,心裡很是喜歡那名江南路官員沒有壓抑住怒氣,兩眼微瞇快速地在樓下看著,似乎是在找什麼。

    然後他輕輕地一拍欄杆,手掌握緊了青木欄邊,有些用力,看來心中平空多了兩絲激動。

    三皇子不解地看著他。

    范閒地目光正投向青石坪遠處道邊大樹下,那樹下正有一名尋常女子,正提著花籃在賣花,天寒時節,也不知道她籃子裡的花是從哪裡偷來的。

    這女子一直背對著這面,頭上又繫著一條花布巾,所以沒有無法看到她的面容,而就在青石坪間那名官員開口羞辱北齊的時候,她轉過身來淡淡看了一眼。

    便是這一轉身,她地面容便落在了范閒的眼裡,不是海棠,又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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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棠已至江南,范閒地腦子開始快速轉動起來,那姑娘明明應該已經知道自己是慶國皇帝的私生子,為什麼還要依信中所言,下江南來尋自己?難道在這種情況下,她還敢將天一道的心法交給自己。完成北齊的養虎之計?

    只是在這個當口,有太多事情需要范閒在電光火石之間做出決斷,所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伏下自己的心緒,繼續在樓下搜尋著雲之瀾地身影。

    這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機會。需要用極大的魄力才能做出動手的決定,范閒性情雖然沉穩,也止不住有些緊

    張,不知道影子自己能不能把握住這個機會。此時他心裡很是可惜影子的性情太過乖張,不然若是讓六處地人與他配合,今天這臨時構劃的一局,說不定成功的希望會更大一些。

    那邊大樹下賣花的女子已經款款向青石坪這方走了過來,一道淡淡然地清新氣息。就從她的身上散開,馬上那場間那些江湖高手們察覺到了異樣。

    眾人下意識裡給賣花姑娘避開一條道路,似乎不敢擋在她的身前,但等這面容尋常的賣花姑娘走過去後,眾豪傑才覺著有些奇怪。為什麼自己要給她讓路?

    不過片刻間,海棠已經面容寧靜走上了那一大方青坪,就這樣自自然然地站在那名官員的對面,輕聲說道:「這位大人,小女子乃北齊人,粗魯不識經文。對於打架這等事情,卻還是有些信心。」

    那名江南路官員微微瞇眼,看著面前這貌不驚人地女子,卻是半晌沒有說出話來,似乎是被她震懾住了心神。

    此時西湖上的寒風吹了過來。沒有吹動海棠身上厚厚的棉祅,卻吹得她鬢角的亂髮向著臉前亂撲著。看上去有些好笑。今天的杭州城並沒有平空冒出一位仙子,卻多了一個因為家鄉受辱而站到檯面上來地村姑。

    先前一直憤憤不平卻隱忍著的那名北齊人,見到她現身之後,在面上裝出猶疑之色,片刻後似乎雙眼一亮,大喜過望,穿出人群,在青石坪下方拜倒:「海棠姑娘!您怎麼來了?」

    樓上樓外面圍著的江湖人們齊齊一震,再望向坪上那名尋常女子的目光便開始變得警惕與畏懼起來。

    海棠?北齊海棠!

    苦荷宗師的關門弟子,劍試北方無一敵手的九品上強者,傳說中地天脈者,西湖邊上又不可能平空冒出個大宗師來,誰能是她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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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海棠擺造型、搶風頭的時候,范閒很可惜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看她,從一開始,他就沒有去看她,只是雙眉微皺,極為仔細地查看著樓下所有人的動靜,片刻之後,他終於注意到了一處所在。

    湖邊,堤下,小舟,一位漁夫戴著笠帽,手裡握著一根釣竿。

    范閒雙掌撫在青欄之上,雙眼一眨不眨看著那個漁夫,發現就在海棠出現之時,這名漁夫手中地釣竿輕輕垂了一下。

    釣絲上並沒有魚,只是漁夫看重海棠的修為,想讓自己隱藏地更深些,而做出的下意識心理反應。

    這一個小小的變化卻落在了范閒的眼中,他伸手取過三皇子手中那個青花瓷盤。

    三皇子大異道:「我還沒……」

    話沒說完,范閒已經將青花瓷盤用力扔下樓去!

    ……

    ……

    只聽噹的一聲脆響,瓷盤碎成無數片,叮噹不停,此時樓外因為海棠的出現正是一片安靜,所以這聲音顯得格外明顯。

    有些人抬頭望著樓上,心想是哪個沒見過世面的傢伙,一聽到北齊聖女的名字,竟是嚇得把盤子摔到樓下來,這些人卻因為大樹與竹簾的隔斷,沒有看到范閒的模樣。

    有些人卻依然緊張看著場內,不知道海棠接下來會做什麼。

    只有湖上的那名漁夫,與樓上的范閒之間,沒有絲毫的視線阻隔,而那名漁夫也明顯聽出這盤子被人用力擲出而不是摔下,所以有些微微詫異,便側頭掃了一眼。

    只是一眼,便再也不能收回,因為范閒的目光正冷冷地回望了過來,盯死了他。

    偽裝成漁夫的雲之瀾,看著樓上那個面色寧靜的年輕公子,心裡便彷彿有一把火燒了起來,范閒!你居然也在這裡!

    雲之瀾緩緩收回釣竿,而目光卻依然如兩把奪目名劍一般,射向樓上。

    隔著數十丈的距離,樓上與船中的兩個人彷彿忘了樓內樓外的所有人,忘了這時候海棠正在發飆,而只是互視著對方。

    許久,二人的目光都不曾分離。目光裡沒有試探,只有赤裸裸的冰冷,二人因為往日的仇怨,江南明家事的後手,絕對不可能惺惺相惜。

    ……

    ……

    雲之瀾的釣竿收到了一半。

    很詭異地,一柄匕首無光的尖刃,出現在了舟旁釣繩的邊緣,似乎在無聲無息隨著他收線的動作,向上提升,終於,奪魂的匕首漸漸浮出了水面。

    此時雲之瀾的心神大半放在樓中的范閒身上,小半放在坪中的海棠身上,他雖為四顧劍的首徒,但也知道一個海棠,一個范閒,都是年輕一代裡實力最深不可測的人物,而且世間傳說,這兩個人格外投契,這時候忽然間同時出現在杭州城,出現在這艘小船的旁邊,他們究竟想做什麼?

    一道黑芒詭厲絕殺閃過!

    舟上漁夫一聲悶哼,身上帶著一道恐怖的血箭,沖天而起!

    小舟之上的烏蓬就有若被無數道力量同時拉扯著,剎那間碎成無數塊,激射而出。水花一綻,一個全身黑衣的人影從西湖之中破水而出,遁著空中雲之瀾飄渺的逃逸方向刺去!

    兩道破空聲後,湖畔已無人蹤。只留下滿湖烏蓬殘片,隨著水波一上一下,殘片之中,一頂江南常見的笠帽飄浮不定,似乎是在向樓中的范閒表示抗議。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八十七章 賣花姑娘與無恥官員

    西湖不大,湖堤不過數里長,但由樓上樓看過去,湖水依然有浩蕩之勢。

    此時范閒正站在最頂那層樓,瞇著眼睛,隔著竹簾遮掩,望著湖面。

    只見湖面靠著右堤的所在,兩個影子快速掠過,間或在湖水上一點,震起些許水花,又踩著堤旁的舟首一掠而過,速度十分驚人,如同前後相隨的兩道閃電一般。

    偶爾在湖面上前後綴住,劍氣縱橫間,兩人如大鵬周翔於空,姿式優美而帶著股令人不寒而慄的絕殺味道。

    血光乍現,二人又再次分開,如清靈之鳥往前方滑去。

    看似美妙,卻是分外驚心。

    ……

    ……

    范閒站的高,看的遠,但也不過片刻功夫,那兩名高手便消失在湖對岸的冬日柳林之中,看去向,似乎是那些黑色清貴的院落處。

    他皺了皺眉,雲之瀾重傷之下,還可以支撐那麼久,東夷城一代劍術大家,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湖面上偶一展現的鷹啄般場景中,影子似乎並沒有使用自己最習慣的手法,反而用的是東夷城的四顧劍決,故而兩位高手的劍勢極為相似。電光火石間,雖只在湖面上展現了幾個破碎的畫面,卻依然是光彩奪目,劍意凜然。

    依道理講,影子此時如附骨之蛆跟蹤而去,傷後的雲之瀾似乎只有死路一條,可是為什麼他要直直衝向湖對岸?難道哪裡有東夷城的幫手?范閒愈發覺著。西湖對面那幾座華麗清貴地木製建築,有些什麼古怪。

    刷的一聲扯下擋風竹簾,范閒從欄邊離開。看了一眼正傻乎乎看著自己的三皇子,平靜說道:「看什麼?繼續吃飯。」

    說完這句話,他就坐到了桌邊,取起筷子開始在桌上地殘羹剩菜裡尋找不多了的蝦仁。

    隔間內的所有人都愕然望著他。三皇子也在悶悶地猜測,外面究竟出了什麼事,是誰在殺誰?那些青石坪上的人們都衝到了湖邊,驚呼乍起,顯然是出了大事。

    史闡立終於忍不住輕聲問道:「大人?出什麼事了?」

    范閒沒有怎麼思考,直接回答道:「不知道是誰,捅了湖邊漁夫一刀子,這時候追到湖那邊去了。」

    隔間裡一片安靜。什麼樣地漁夫被襲事件,能夠令樓下那些見多識廣的江湖豪傑們震驚成那副模樣?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他的話,但也沒什麼法子反駁。

    ————————————————————

    西湖之畔,青石坪上,海棠站在那名官員的身邊,望著遠方湖上已經消失無蹤的兩名絕世強者,面色平靜。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而江南武林裡的人物,這時候早已湧到了湖邊。對著仍有餘波的湖面驚訝感慨,吸著冷氣。

    眾人雖沒見著最先前地一幕,但小舟迸破,兩名高手如巨鳥翔於湖面的場景,卻還是看的清清清楚。只是驚鴻一瞥,眾人便知道對戰的二人實力高深莫測。絕非一般常人,聽怕都已入了九品玄妙之境!

    眾人在震驚之後。開始猜測那兩個人的身份。議論了許久,也沒有個分數,縱有些高明人士瞧出來是湖面上劍勢頗有四顧之風,卻也不會點明,那些內心驕傲的老頭子們心想,你們東夷城不是一向愛吹噓自己高手多嗎?讓你們自己斗去。

    只是湖邊那幾位自東夷城來的女弟子,面色有些凝重,她們沒有想到在慶國繁華杭州地,居然有人膽敢……而且能夠……傷到自己地師傅!由呂思思領頭,這些女劍士們向主持方匆匆行禮後,便沉默著離開了樓旁石坪,焦急沿著湖堤向那方奔去。

    江南武林眾人滿心震駭之餘,也有些滿足,今日乏善可陳的武林大會到了最後,竟然能夠看到北齊聖女海棠出面,而且湖邊又突兀地出現了兩名絕世劍客地廝殺,這票價算是值回來了。

    慶國江湖人士以此暗殺之事為契機,巧妙地將海棠上台之事遺忘掉,誰都知道,這時候的場子裡,沒有人是那位姑娘的對手,如果不想慶人丟臉,那還不趕緊趁機矇混過去。

    於是乎,江湖豪傑們選擇就近的樓上樓用餐,準備以酒水為引,再好生議論一番先前所見震驚一幕,難得一見的各幫各派頭目,也好在官府「公正」的公證下,商討一下道上地利益分配。

    而那名江南路的官員,與幾位德高望重地前輩很自然地與海棠見禮,再也不提先前場中之事,極有禮數地請海棠姑娘入樓少歇。

    將要進樓上樓時,一名面相清正,雙眼溫文有神的年青貴族公子便迎了出來,對海棠一揖為禮,溫和說道:「海棠姑娘遠道而來,能有這個機會親近一番,實是在下的榮幸。」

    「這位公子是?」海棠從來就不是一個冷若冰霜的仙子,很隨意地禮貌問道,她的心思其實還放在先前那兩個飄然殺伐而去的高手身上。

    「在下姓明,乃是這座樓上樓的東家。」

    打頭一行人的最後方,是江南水寨的夏棲飛,他抬起雙眼看了那位姓明的公子哥兒一眼,面色平靜不變,心裡卻冷笑一聲,許多年不見的大侄子現在混的越發出息了,居然還懂得拍一下北齊人的馬屁。

    樓上樓也是明家的產業,一向只是有個掌櫃在打理,只是今天樓旁有大事,所以如今明

    家之主明青達的兒子,明蘭石才會親自來到這裡。

    身為江南巨富之家,當然懂得不止要搞好與官府的關係。哪怕是異國的重要人物,也要刻意巴結才是。所以他才會搶出樓外,接著海棠。同時也沒忘了向海棠身邊那位江南路官員問好,竟是位八面玲瓏地角色,倒不像是位敗家子。

    樓裡食客們的目光都聚在門口處,都想看看那個傳說中的海棠姑娘。究竟生地什麼模樣。一來海棠本身就是位名人,二來慶國人都聽說過那個八卦,知道這位姑娘與自家那位小范大人有些什麼不清不楚的瓜葛,慶國人都將范閒視作驕傲,將他看成是朝野上下最拿的出手的人物,此時再看海棠,不免便帶了幾絲挑剔與看將娶新婦地審視眼光。

    等大家真看清了,不免有些失望——這姑娘長的……也不怎麼漂亮啊。似乎有些配不上小范大人。

    ——————————————————————

    聽著樓外聲音漸低,樓中卻漸漸喧嘩起來,范閒知道那些草莽豪傑們就要入樓了,眼神示意一名虎衛站到了隔間之旁,免得呆會兒又會有些不長眼的江湖人物,想學那些話本上的惡霸,來強搶位置。引發衝突——范閒可沒有那個上京時間來玩這些把戲。

    高達看了他一眼,得到范閒點頭後。揮揮手讓那名虎衛回來,自己出了門,同時替下了還沒有吃飯的那兩名護衛。

    此時眾人都已經吃的差不多了,包括三皇子在內的所有人,都用疑惑與請示的目光盯著范閒,思思也不例外。目光裡充滿著好奇。

    「看什麼看?」范閒皺眉說道:「湖上那件事情,和我真沒什麼關係。」

    史闡立心頭暗笑。心想門師有時候聰明,怎麼有時候地反應卻顯得過於遲鈍。眾人不好意思問出心中疑問,還是三皇子不在乎范閒的脾氣,嘻嘻笑著開口說道:「不是這事兒。」

    「那是哪兒事?」

    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大,看樣子樓下那些江湖人坐不下了,都在往樓上走,三皇子往門外努努嘴,說道:「那位海棠姑娘來了,老師不請人家進屋坐坐?」

    屋內所有人都把期盼的目光投注到范閒的臉上。范閒將臉一沉,斥道:「一個個這腦袋是怎麼生的?帶你們來杭州看熱鬧已經算不錯了,這還指著我親自演戲給你們看?」

    史闡立擠眉弄眼道:「老師,海棠姑娘也不是外人,一起吃個飯,只是常事。」

    范閒冷笑道:「這時候所有人都看著,若請她進來,誰都知道咱們是誰了。」

    三皇子用那清嫩的聲音反駁道:「我就不明白,為什麼非得微服,咱們亮明身份遊山玩水難道不行?晾這江南人也不敢把咱們如何了。」

    范閒頭痛地皺著眉頭,說道:「我倒不是怕什麼,只是難得出京輕鬆一趟,你非得前前後後圍上十幾個白鬍子官?殿下您也不愛這種日子吧?」

    三皇子一愣,這才知曉,原來範提司微服私訪,不是存著什麼暗查明家罪證地念頭,純屬遊興發作而已,一想到自己高估了對方的職業道德,三皇子不免有些臉紅,腹誹某人果然有些犯嫌,恥笑道:「即便讓他們知道了如何?咱們自己不去衙門裡,想必誰也不敢來跟著咱們,那不明擺著找憋屈?」

    范閒懶地理他,心想官場中人拍馬屁場景的可怕,哪是你個小毛孩子能懂的。

    兄弟二人正在肚子裡蔑視著對方,便聽著廂房之外的聲音大了起來,似乎有人想要范閒他們坐的這個隔間。

    范閒眉頭一挑,詫異無比說道:「別介,還真碰見這種俗事兒了?」

    ————————————————————

    高達黑著一張臉,守在隔間之外,看著身前滿臉憤怒的那些江湖人士,聽著對方嘴裡不乾不淨地話語,手握長刀之柄,卻始終沒有拔出來。

    因為海棠正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當然,他的面前已經躺著三個「江湖好漢」,好漢們正抱頭捧腹,慘呼不止。在那兒裝委屈。

    果然不出范閒所料,那些牛氣烘烘地江湖人上樓之後,一眼就瞧中了范閒他們坐的這個隔間。這個隔間本來就是樓上樓最好地兩個位置之一。另外一個被明少東家留下來,準備招呼武林大會的主持方,那些江湖人不敢與官府並海棠姑娘爭地盤,但看著這個隔間卻開始流口水。嚷嚷著要裡面的人趕緊騰地方。

    明家少東其時還沒有上樓,掌櫃與夥計們哪敢得罪這些拿刀地江湖人,只得在一旁說著好話。

    高達是何等身份的人?陛下親隨虎衛首領之一,若這些年放在江湖上只怕早就開山立派了。對於這等毫無道理的要求,提司大人嗤之以鼻的橋段,根本不會糾纏什麼。只等著那幾名江湖人上前一動,他長刀不出鞘,便敲了過去。

    然後。地上便多了幾個慘呼連連地傢伙。

    ……

    ……

    樓間儘是今日參加武林大會的人士,在江湖上都是橫慣了,今日卻驟見了一個比自己更橫的人,同仇敵愷,齊刷刷地圍了上來,望著高達的目光很是不善。

    這事兒怪范閒,經由這大半年的「朝夕相處」。高達在一身橫殺功夫之外,更是沾染了范提司

    太多的陰狠之氣。身處民間,高達並不想動重手,所以用的是范閒的小手段,解決戰鬥倒是挺快,但那種陰狠味道,卻是讓四周旁觀地人群感覺到十分不舒服。

    那名龍虎山的劍客皺眉說道:「這位先生。雖說是這幾位朋友言語無禮在先,提的要求確實也有些過分。不過您驟下陰手,未免也過了些吧。」

    高達沉著臉,根本懶得理他。龍虎山的劍客看他出手,便知道對方的實力只怕比自己山上閉關的師傅還要高些,所以敬稱為先生,而沒有將他當成一般護衛。此時看高達依然一張死人臉,劍客雖然有些警懼於隔間中人的身份,卻依然怒氣漸起。

    ……

    ……

    而就在這個時候,海棠姑娘在眾人地簇擁之下上了頂樓,看著與眾人對峙的高達,眼中閃過一絲異色,自自然然地走到了眾人之間。

    此時樓內所有人都在警懼之餘猜測著高達地身份,卻沒有一個人曾經在江湖上見過這樣一位使刀的高手,不免有些疑惑,而海棠,卻在北齊上京城裡見過高達多次,早就一眼認出了對方。

    明少東見場間亂成一團,趕緊上來打圓場,又趕緊指揮人騰出別的廂房,安排夥計們扶著「板上好漢」們去休息。

    明家在江南財雄勢大,哪一方的好漢也要賣明少東一個面子,而且他們也瞧出高達的修為實在驚人,那隔間裡的人只怕更不是自己能招惹地,人群漸漸散了,只是嘴裡依然不停咕噥著。

    將這一切安排妥當了,明少東才略帶歉意地與高達說了兩句,又極溫和禮貌地請海棠與那位官員還有其他人,進入早已留好的另一處雅座。

    出乎所有人地意料,海棠姑娘一手提著花籃,兩眼似笑非笑地看著高達,也不轉身,只輕聲說道:「謝謝明公子好意,不過海棠今日遇著故人,少不得要去叨擾他一頓。」

    眾人一驚,再看高達的目光就有些微妙了,心想這名護衛身手如此可怕,裡面的人身份一定了不得,而且還是海棠姑娘的故人?

    ……

    ……

    都是聰明人,江南路官員咳了兩聲,與海棠說了兩句什麼後,趕緊拉著眾人離開。開玩笑,萬一里面真是那位小爺,人現在正在江南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遊戲,自己又不是知府這等夠檔次拍馬屁的官員,要是貿貿然戳穿了,以後在官場上還能有什麼好日子過?

    眾人討好地向高達投以笑容,便趕緊風一般地離開,只有那位明少東面露愕然,苦笑著搖了搖頭。

    ……

    ……

    隔間廂房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海棠提著花籃走了進去,光線為之一亮。

    范閒端著個酒杯,看著不請而入的姑娘家,半晌後憋出兩個字:「來了?」

    海棠點點頭。對著房內四周張著大嘴好奇的人們微笑致意,很自然地走到他地身邊坐下,回道:「來了。」

    范閒將酒杯放下。痛心疾首道:「專門讓高達出去,就是怕你進來,洩了本官的行蹤……難道你就沒看見他向你使眼色?」

    高達站在門口,很無辜地望著樓外湖光山色。

    海棠取下頭上花布巾。沒好氣說道:「堂堂八品高手看門,傻子才會猜不到裡面坐的是誰。」

    范閒輕浮地恥笑一聲,說道:「江南臥虎藏龍,又沒有人認識高達,我地船還在江上走著,誰會猜到我已經到了杭州?」

    海棠看著他的雙眼,半晌後無奈說道:「這麼愚蠢的自信,真不知道你是從哪裡來的?莫非這就是你以往說過地精神勝利法?」

    范閒反駁道:「但只要你不進這間屋。他們也只有猜著,哪裡能證明我是誰?」

    海棠微煩說道:「我就不喜歡你這種鬼鬼樂樂的模樣,明明可以正大光明做的事情,非要轉幾個彎,抹些黑糊糊的顏色,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證明你是個陰謀家一般。」

    范閒大怒說道:「我本來就是陰謀家,你能比我好哪兒去?先前樓下那個北齊人還不是你事先安排好的。想找個機會挑遍江南群雄,你好一戰立威。光彩奪目?幸虧今天沒讓你如願,不然我大慶的臉面就被你一人削光了。」

    海棠恥笑道:「你要是心裡不舒服,剛才就應該跳下去和我打一架。」

    「我才沒那個閒功夫!高達守在門口,那是因為那位明少東不是傻子,他肯定會找人來試探隔間裡坐的是誰……我敢拿腦袋打賭,那些來惹事兒的江湖漢子。都是他明少東安排地,我讓高達出去。就是想讓他震懾一下所謂江湖中人,讓明家少來這些下作試探。你倒好,一出面就攪了所有安排,弄得我想藉機發飆都沒有發成。」

    范閒惱火說道:「這裡是慶國,你總得聽聽我的。」

    海棠兩眼望樓頂,說道:「我什麼時候聽過你安排?」

    從海棠一進屋,兩個人便開始爭鋒相對地吵了起來,竟是寸步不讓,明明是范閒做事顛三倒四,他偏振振有辭,明明是海棠故意揭他老底,卻偏說是看不慣他行事風格,兩個人說話的速度越來越快,但聲音還是壓的極低,就像是一連串悶炮般。

    房內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古怪了起來,卻是死死地閉著嘴,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看著眼前這精彩一幕,心想江湖傳言果

    然不假,以范提司的水晶心肝,伶牙利齒,權勢實力,敢和他這麼說話的人還真沒幾個,能從氣勢上將范提司壓地死死的,還真只有這一位北方來地姑娘,這兩個人之間要沒有問題,就算把瞎子打死了也不信。

    三皇子離爭吵之中的二人最近,小臉蛋一時望著范閒,一時轉向海棠,就像坐在第一排看網球的觀眾一般。他的表情十分精彩,心想這等場景十分少見,一定要牢牢記住,回京後好和晨姐姐與父皇說去。

    終究還是史闡立有些心疼門師,小心翼翼插了句嘴:「大人,海棠姑娘,現在還是想想怎麼走吧……呆會兒只怕杭州知州、杭州將軍、江南織造,那些大人們都要趕過來迎接,學生已經看見有好幾人出了樓。」

    范閒一拍大腿,恨恨地盯了海棠兩眼:「趕緊走,不然還度個屁的假。」

    海棠卻安坐如山,很直接說道:「我餓了。」

    三皇子在一旁湊趣道:「那趕緊喊小二重新上些菜。」

    范閒瞪了他一眼。

    海棠呵呵笑著說道:「謝三殿下。」

    ……

    ……

    過午不久,西湖對岸的一處莊園裡便熱鬧了起來,當然熱鬧只是局限在院內,外面看著還是如以往一般冷清。這座莊園裝修華美而不膩,依山臨湖,實在是絕妙所在,單是這麼一個園子,只怕便要值十幾萬兩銀子。

    莊園地主人姓彭,一直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往年也只是夏天地時候。才會有些人過來消夏度暑。

    今天來到這處莊園的,正是范閒一行人。這處莊園乃是前任宰相林若甫,用自己門生彭大人一名遠親的名義買下地。范閒下江南,來了杭州,當然就住在老丈人的產業裡面。

    園子裡的管家早就得了消息,已經安排妥當了一切。范閒這時候翹著二郎腿坐在太師椅上。品著龍井,享受著杭州大富豪的生活,斜乜著眼瞧著正與三皇子輕聲說著什麼地海棠,不免有些惱火。

    這一行人當然沒有在樓上樓裡繼續呆下去,海棠也沒有重新點幾盤名菜,范閒為了躲避正在路上趕過來的杭州官員們,拉著屬下們落荒而逃。

    車隊假意進城,一路上將監察院四處駐杭巡察司的所有人員都動用了。甚至還動用了六處為了殺手準備的兩間布莊,這一行人才算是重新消失在了城中的人海裡,又悄無聲息地繞了回來,進入了西湖旁邊的莊園。

    范閒很心疼院裡的屬下。

    海棠看了他一眼,訥悶說道:「你這到底是在躲誰呢?」

    范閒歎了口氣後說道:「我在躲麻煩。」

    其實今天這事兒真是范閒自己愚蠢,如果真不想洩露行蹤,就一定不能去樓外樓。如果去了樓外樓,那被人搶座位的時候。就得忍氣吞聲當孫子,問題是范閒地性情又好熱鬧,又不愛當孫子,那在江湖上行走,哪裡能將自己的真實身份一直掩飾住。

    過了一陣,三皇子去園子裡調戲新買的小丫環。莊園的僕婦端了盤熱糕上來,海棠津津有味兒的吃了。看那模樣,這一路南下確實餓的有些可怕。

    范閒看了她一眼,皺眉道:「淑女一點。」

    海棠噗哧一笑,心想與這廝半年不見,怎麼一見面兩個人就吵了起來,那感覺還真有些好玩。

    等她吃完了糕點,范閒用眼神示意她跟著自己往後園走去。這處莊園雖然他沒有來過,但建築設計總是有相似之處,很簡單地便找到了安靜的書房。

    在書房之中,二人分別坐下,范閒望著姑娘正色說道:「你……如今應該知道那個傳聞了。」

    海棠點點頭,忽然間眉頭一皺,說道:「先不說這個,今天西湖之上那兩人是誰,你認出來了嗎?」

    「那漁夫我見過。」范閒似乎在回憶,「應該是雲之瀾,去年……噢,不,應該是前年,在宮裡見過一次,他那時候是東夷使團地首領。」

    海棠皺眉沉默許久後,問道:「能夠傷到雲之瀾……那個殺手究竟是誰?為什麼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麼一個人物?」

    范閒冷笑道:「暗中伏擊,連一個小孩兒都有可能殺死大宗師。」

    海棠搖搖頭:「你大概沒研究過東夷城的劍術,那名殺手用地是最純正的四顧劍意。」

    范閒輕輕抹平額角細發,隨意說道:「東夷城高手多,他們自相殘殺,對於我們的計劃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海棠依然在回思著那個從湖水中一躍而出的殺手,總覺得那名黑衣人用的雖是純正劍勢,但是總有股說不透的詭異味道,總似在哪裡見過一般。

    之所以姑娘有這種印象,是因為范閒與她在草甸上地那一戰,所使用的招數,與影子刺客一般,都透著股監察院地無恥勁兒,只是她怎麼也想不到這裡來。

    「不是你的人?」她有些懷疑望著范閒。

    范閒自嘲笑道:「你也瞧出來了,殺手可能和你水平差不多,九品上的絕世強者,我哪裡使喚的動。」

    海棠點點頭,接受了這個解釋,接著問道:「你這一路南下,居然一直沒有遇到刺客。這點真的讓我有些意外,按理講,信陽方面應該……」

    范閒舉起手,阻止了她的發

    問,平靜說道:「太平盛事,這種事情太過轟動,而且信陽方面也沒有殺死我的能力。」

    海棠皺著眉頭:「你的傷好了?」

    ……

    ……

    范閒面色不變,微笑說道:「早好了,不然我哪裡敢下江南。你知道我向來最怕死的。」

    海棠微微一笑,這才放下心來,說道:「信上我們說好地事情。是這會兒,還是晚上再說?」

    范閒骨子裡是個淫蕩之人,頓時將這話聽出些香艷味道,趕緊咳了兩聲。說道:「晚上吧,既然是國師相贈,總要鄭重些,不點香,你也得容我洗個澡不是?……不過先前我的疑問……」

    他的疑問在於:明明知道自己是慶國皇帝地私生子,苦荷大宗師為什麼還敢將天一道功法交給自己?

    沒等他說完,海棠已是笑著起身離座,說道:「晚上再說。我要去看看西湖的風景,在書上不知道看了多少回了,今天還沒有看仔細。」

    范閒看著她又順手提起了桌上的花籃,好奇問道:

    「朵朵,這時節你在哪兒弄的花兒?」

    「在梧州買地絹花,假的,都是假的。」

    ———————————————————

    范閒一個人沉默地坐在書房裡。過了許久之後,他才轉過身來。望著厚厚窗簾那裡,關切問道:「你沒事吧。」

    影子確實就是一道影子,飄一般地離開了窗簾,搖了搖頭後說道:「雲之瀾重傷,沒有死。」

    范閒皺起了眉頭,知道自己的直覺又蒙對了。問道:「出了什麼事?」

    「雲之瀾拚死闖進了旁邊的一處院子,應該是明家的產業。這次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他的幾個師弟,都在院子裡,所以我退了。」

    影子地言語裡沒有什麼感情波動,范閒問道:「明家?東夷城?……來的這些人實力怎麼樣?」

    「兩個九品,三個八品。」影子回道:「不過雲之瀾半年之內沒有力量。」

    范閒雙眼裡怒意一現即隱,幽幽說道:「那還有一個九品三個八品,看來東夷城還真瞧得起我,下了大本錢……**!哪裡蹦出來了這麼多高手,玩批發呀。」

    影子聽不懂他的詞,但也可以聽出他的惱怒,回道:「他們已經離開了那個院子。」

    范閒站起身來,陷入了沉思之中。

    此次下江南,如果他要查內庫之事,毫無疑問便要掀翻明家,截斷信陽與東夷城的銀錢往來。而明家所擁有的實力中,信陽方面本身的武力不足峙,所能倚仗地,就是東夷城那些多到可以打包的高手們。

    殺死朝廷命官,尤其是范閒這種人,聽上去似乎有些難以想像,想必明家也不會冒著株連九族地危險去殺范閒。但如果日後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際,以那個瘋狂長公主的性情,誰知道會發生什麼?

    一想到有可能面臨層出不窮的東夷城八九品高手暗殺,他縱使權高膽大,也有些不寒而慄。所以他才會讓影子搶先動手,先挑了領頭的雲之瀾,然後再率領六處劍手不遺餘力地在江南水鄉里,綴殺那些東夷來人。

    如果范閒坐在府衙之中,等著將來一日東夷城刺客的到來,那他就是地道的蠢貨,所謂最好地防守就是進攻——用監察院的刺客恐怖,去對付東夷城地刺客恐怖,這才是正棋。

    至於四顧劍那個老怪物,范閒並不以為自己的檔次可以驚動到對方……

    他忽然悚然而驚,想到幸虧雲之瀾沒有死——之瀾兄,麻煩你再多活幾個月吧,至少等瞎子叔傷好再說——重狙只能殺人,可不能救人。

    ……

    ……

    范閒從沉思之中醒來,說道:「帶上所有的六處劍客,讓二處的人配合查緝,只要這些人一冒頭,你們就出手,不求殺死對方,但是……必須要追的他們心寒,讓他們惶惶不可終日,少打我的主意。」

    影子點點頭,忽然很沒頭沒腦地說道:「大人身邊那位姑娘很厲害,我不方便時常過來。」

    范閒點點頭,說道:「我和你的想法一樣,從今天起,我的安全有她負責,應該沒有問題……還有,你要注意安全,報仇這種事情急不得,你現在可不是那位大宗師的對手。」

    影子微微一怔,轉身離開,只是原本他站立的地方留著兩個微濕的腳印。

    影子去四處截嚇東夷來客,范閒身周的安全就成了問題,這也是為什麼一直要等到海棠現身,他才肯做出動手的決斷,同時也不再在意被人捕捉到自己的行蹤。

    一來是借海棠聲勢,自己的櫻木花道殺人目光,為影子營造一個機會。

    二來是影子離開了,海棠來了,他的身邊依然有一位高高在上的九品上強者,配合著虎衛們,安全上根本不可能發生任何問題。最關鍵的是,有這位姑娘在身邊,不論是天下哪一方勢力,如果想動自己,總得考慮一下北齊這瘦死駱駝的強大國力,與那位光頭的苦荷大宗師。

    而且朵朵比影子可愛多了,不僅可以聊天鬥嘴,晚上還可以當同學互抄學習筆記——范閒無恥地笑了起來。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八十八章 恰同學少年

    黑夜裡的彭氏莊園一片安靜,不遠處西湖水正在溫柔地浪蕩著,園子裡燈火星星點點,由於高牆相隔,後山也是自家產業,所以並不擔心有心人會注意到什麼。

    千里下江南的人們都有些乏了,今兒個在杭州城裡吃的也極實在,飽暖催睡意,不多時,燈火漸息,大部分人都沉入了黑甜夢鄉之中,只有園後有兩間房裡還亮著燈,一間是臥室,一間是書房。

    臥室裡思思一邊打著盹,一邊強撐著縫補范閒在沙州時扯破了的袖邊,一邊等著他。

    書房中,范閒坐在桌前,雙眉微皺,正在看著書上的那個小本子。海棠坐著對角那面,手裡也拿著本冊子在看,面色凝重,那冊子上面的筆跡尤新,明顯是有人才剛剛寫出來的。

    長久的沉默之後,二人極有默契地同時抬頭,帶著一絲苦澀的笑意互視良久。

    終究還是范閒先開的口:「朵朵,好像有些相沖。」

    海棠姑娘搖了搖頭:「不是好像,也不是有些,這兩門功法,完全相逆,根本無法練下去。」

    此時他們兩個人手裡拿的小冊子,在這個世界上都是絕對珍貴的東西。范閒正在看的,乃是北齊天一道的無上心法,海棠在看的,則是范閒憑著記憶力抄錄出來的無名功訣上卷。

    天一道的心法,據傳苦荷於神廟之前青石階上,跪拜數月而求得。雖然范閒與肖恩山洞夜談之後。當然知道這是荒誕不經的傳言,但這門功法本身,依然是天下武道修行者們狂熱追求地妙訣。而范閒的無名功訣雖然沒有什麼名氣。但可以將一個沒有內功老師的年輕人,打造成如今地九品高手,霸道橫戾舉世無雙,海棠自然知道其中的份量。

    在知識共享方面。范閒並不吝嗇,海棠既然如此慷慨地拿來了天一道上心法,自己當然也要奉獻出自己的寶貝。

    只是這一對年輕人在夜裡就著燈光研究了半天,最後卻得出了有些令人垂頭喪氣的結論。

    兩種功法地風格完全是南轅北轍,風馬牛不相及,而且隱隱相沖。范閒的霸道功訣走的乃是直戾粗獷一派,錘練內神為主,拓實經脈為基。最困難地便是入門的第一個關口,那種無由而生的強大真氣由腰後雪山勃然而發,會對修行者的經脈造成強大的震盪,這便是所謂塑形。

    可是海棠修習天一道功法已有十餘載,經脈早已定形,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散去一身功力,重新修行。而且她也不可能像范閒一樣,回到嬰兒時期。仗著體內未完全消散的那抹先天之氣硬抗過去,又沒有前世重症肌無力地寶貴心神體驗,這第一個關口,便是無法邁過去。

    對於范閒來說,天一道的功法也是一個只能看不能摸的冰山美人,這一套口訣法乎自然。順應體內體外元氣之應,確實玄妙無比。尤其是對體內真氣的流動線路與方式,走的是漸積之路,柔順之意十足,積水滴而為江河,以潤澤之勢修築心神。奈何范閒修行的霸道功訣這十幾年裡,已經讓他身體內的經脈被拓寬到了一種常人難以想像地地步,就算他能依功法凝神為露,可這些露水要依附滿整個經脈的管壁,成就涓涓細流,不知道需要多少年地時間。

    二人對看一眼,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多看看,觸類旁通,總會有所進益。」

    海棠輕聲說道,她與范閒同為年輕一代裡的頂尖人物,尤其是她已經晉入了九品上的境界,卻始終無法觸摸到突破的門檻,那個門檻看似極近,卻又是虛無縹渺,本來以為得到了范閒的幫助,可能會有所益,沒有想到范閒的真氣功法,竟是如此變態地存在,心中難免有些微失望。

    范閒應道:「只是看來我這法子,你卻是用不上了,重新拓了經脈,不說其中苦楚,便是這種危險,我也是不會允你嘗試的。」

    海棠眉頭一挑,清聲道:「我又不是一昧勇猛地莽婦。」接著皺眉道:「你這功法果然怪異,世上哪有這種傷己先、傷人後的古怪修行心法?大約也只有你這種怪物才能練成。」

    范閒記起五竹叔以前說過的那事兒,搖了搖頭,說道:「那可不見得,據我所知,以前有人就練成過。」

    「你這門心法是誰人所授?」海棠試探著問道,並沒有奢望范閒會回答自己。

    沒料到范閒倒是坦白:「母親留給我的。」

    「葉家小姐?」

    「是啊。」

    海棠微澀笑道:「世人多藏珍不敢外露,像你我二人這般胡鬧,本就少見,這樣兩本妙諦在前,只怕也是世上少有的場面,只可惜……竟是沒個結果。」

    范閒也是面色微黯,從古至今,能夠沒有師門之私,而勇於互贈家底的人,估計也就只有自己與海棠這一對奇怪的青年男女,這本應是這個世界上知識共享,青史留名的美妙畫面,卻……

    他忽而翻開一頁,眼中驟現笑意:「別急著感歎……這上面不是還寫著雙修之法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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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海棠皺眉說道:「性命雙修,何為性命?本乎天者,謂之命,率乎己者,謂之性,以神為性,以心為命,神不內守,則性為心意所搖,心不內固,則命為聲色所奪,不亡情,不化道,去而復回謂之反……這上面寫的清清楚楚,可是你如何練得?你整日周旋於官場之上,哪裡能找到離聲色之境。」

    「心遠地自偏。」范閒用陶淵明的一句詩回答她的疑問。

    海棠眼中一亮,旋即平靜微笑道:「那依然還有一個最大地問題。除非你重築經脈,不然以你體內粗狂的真氣,新生的點滴真氣。一定無法生存下去,難道你捨得將自己這身強大地真氣震碎經脈,從頭修起?」

    范閒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而就天一道心法中的幾個難解之處詢問。海棠一一細心指點。並不藏私。而海棠心想自己雖不能修行霸道功訣,但如果能夠將這門功法記下,將來傳於天一道後人,對於國人也是一椿天大的造化,所以也在專心閱讀,偶有不通之處,當然不恥下問,范閒也如她一般。

    開誠佈公,有一說一。

    紅燭在室,繁星在天,二人同學,其樂融融。

    漸漸二人開始沉浸在這兩本功法所蘊藏的玄妙境界之中,雖未身行,卻已心品。不再發問,而是各自側身。背對而坐,快速地記憶著書中地內容。

    ……

    ……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背著身的范閒忽然幽幽說道:「其實……懸空廟遇刺之後,我真氣炸開經脈,流於體內,一直到今天為止……都沒有收攏過來。」

    海棠依然背對著他。只是肩頭微微顫抖了一下,半晌之後才輕聲回道:「你終於肯承認了。」

    世事總是如此奧妙。本來範閒斷不可能毀了經脈重新修行天一道的心法,但如今他的經脈卻已經破漏不堪,正好修起,而海棠卻依然無法從中獲得好處,兩相比較,終是范閒佔了天大的便宜,他本想一直矇混下去,但二人背面相對良久,他心頭不適的感覺越發濃重,幾番思忖之後,終於自然而然地誠懇說出。

    范閒也沒有回身,繼續說道:「總瞞不了你太久,而且我猜到,我身世流言傳到北方去的時候,你已經帶著這本功法南下……你是瞞著苦荷國師的吧?」

    海棠嗯了一聲。

    范閒心裡有些感動,又有些警惕,皺眉問道:「為什麼?」

    海棠地花布棉祅在微黃的燈光下,像畫中花朵一般綻放著:「很簡單,我猜到你肯定遇到什麼事情,不然你就算再無賴,也不可能在信中找我要心法,傻子都應該能猜到,這種東西乃一國之秘,怎麼會給你。既然你有事,我當然想幫你解決好,畢竟……你我之間的協議還有很多年的時間做。」

    范閒微微一怔後問道:「那現在怎麼辦?本來我是無法練你的心法,但這時候我經脈全碎,正好可以用天一道心法重新築基復根,我給你的……對你卻沒什麼用處。」

    海棠平靜應道:「對於我沒用,對於將來的人總有用,我相信你不會介意我傳給後人。」

    「你地後人……和我有沒有可能發生什麼關係?」范閒心結漸去,哈哈大笑,在言語上佔著姑娘家的便宜。

    海棠卻像是聽不懂這個下作地笑話,冷冷說道:「看在你對我足夠坦誠的份上,我不計較。」

    范閒笑著轉過身來,揮揮手上的書冊,無恥說道:「東西反正在我手上,還怕你反悔不成?」

    海棠恰在這時也轉過身來,直接站起來,走到他的身邊。范閒以為她真生氣了,唬的趕緊將書冊往懷裡藏。

    海棠看著這人,心情微亂,暗想這人年紀輕輕,已經手握重權,文武雙成,在外人面前總是一副溫柔之中帶著陰煞的模樣,怎麼每每自己看著時,總像是個市井之中地無賴小混混?她沒好氣說道:「給你改幾個句子,老師做了手腳,你要照著練下去,練成白癡我可不管。」

    范閒一愣,取出書冊發了半天呆,也沒覺著先前看的心法有絲毫滯礙之處,不由好生佩服苦荷地境界,居然造假也造的如此漂亮,但緊接著便是大怒,心想那個老禿驢果然陰毒,要不是自己用「一字記之曰心」的無上妙訣吃死了你女徒兒,還真不知道自己將來怎麼死的。

    「難道你開始準備讓我練成白癡?」范閒望著海棠大怒說道。

    海棠平靜說道:「你我這事,本就做的些荒唐,如果傳了出去。只怕要震驚天下,不謹慎些怎麼辦?關鍵便在於你我必須坦誠,若有一絲隱瞞。我也不敢信任你。」

    「如果你先前不對我承認真氣全失,練成白癡也是你自找地。」

    范閒大愕,心想當好人,果然還是有好報的。

    等海棠將那幾個關鍵句子改了幾個字後。范閒再拾起一看,頓時覺得就像是一幅本來已極美妙的畫,又被丹青國手塗抹了幾個精神要害處,頓時整幅畫面為之一亮,畫中山水人物馬上生動了起來。

    范閒知道,這就是天一道無上心法地真實面目了,心頭為之一顫,知道依此修行。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能依此天人合一之道而行,自然而然地修補好體內千瘡百孔的經脈,已經離開自己太久的境界,終於要回來了,想到此節,堅忍如他也不免有些感慨。忽然間心頭一動,想到了一椿事情。

    「呆會兒我給你畫幾幅圖。」他看著海棠。厚著臉皮平靜說道:「我給你的那霸道功訣,應該是配著圖上真氣路線練習,如果瞎整,指不定入關地時候,身上就會多十幾個血洞出來。」

    海棠怔怔地看著他,半晌後才幽幽說道:「什麼時候。這個世上的人才能少些爾虞我詐……至少,在你我之間。」

    范閒沉默了下來。然後說道:「我以後努力學習……當然,你也需要學習。」

    ……

    ……

    許久之後,二人才擺脫了這種有些尷尬的沉默,許是為了緩解氣氛,海棠輕聲說道:「我來看看你的傷勢。」

    范閒沉默地點點頭,內觀之術雖然細微,但有時候總是旁觀者清,尤其是像海棠這種境界的人,更是容易發現問題所在,以自己高妙的學識,提出相應的解決方法。

    海棠走到他的身後,也不見她怎麼做勢運功,那只右手便自然地貼到了范閒地後背俞門穴上。

    書房內一陣無由風起,案上燈光忽明忽暗,空氣裡驟然出現了一陣極為柔順的力量波動。

    海棠閉著雙眼,將體內的真氣小心翼翼地傳送到范閒的體內,察看著他的傷勢。

    此時四周的環境倏然間安靜下來,一絲風都沒有,燈上的火苗直直向上,空氣似乎凝滯了一般,卻並不粘稠,反而帶著股清亮感覺。

    九品上強者體內真氣外溢,卻轉瞬間與四周中地環境完美地達成了和諧,天一道宗法自然的妙訣,果然神妙。

    許久之後,閉著雙眼地海棠眉頭卻是皺了起來,似乎遇到了什麼古怪的情況。

    范閒此時卻沒有什麼感覺,只覺著渾身暖洋洋的,十分舒服,一股清晰的真氣流在自己的腰後散後,迅疾傳遍全身,就像是在洗木

    桶浴又像是在夏威夷曬太陽,整個人的精神極為放鬆,竟似快要睡著了。

    忽然聽著身後姑娘輕噫了一聲,范閒想也未想,眼簾未睜,打著呵欠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海棠皺眉應道:「你不要睡著了。」

    「噫,天一道果然厲害,一邊治病,居然還可以一邊聊天。」范閒笑了起來:「不過如果這也算治傷地話,我倒願意天天受傷,比馬殺雞還要舒服。」

    「你能不能閉上嘴?」海棠平靜說道:「不然我可不保證心神一亂,會不會突然加大了力量。」

    范閒聽出了姑娘家的威脅,卻是一點也不害怕,無賴說道:「難道你想謀殺親夫?」

    ……

    ……

    兩聲悶哼同時從二人地嘴裡發了出來,書房裡空氣驟然一炸,無數道氣流漩渦離體而出,須臾即逝,卻是捲得前任相爺林若甫珍藏的書籍漫天飛舞,紙張滿天,好不狼狽!

    范閒和海棠都沒有受傷,但范閒坐在地上的紙堆裡,心有餘悸望著正輕捋髮絲的姑娘,顫著聲音說道:「真想殺人啊。」

    海棠盯著他的雙眼,強掩怒意,平靜說道:「說過。這時候不要撩亂我的心神。」

    范閒一窒無語,心裡卻腹誹著,那你不先說清楚。我還以為你喜歡一邊工作一邊打情罵俏。

    海棠平伏了一下微微喘息地胸脯,望著范閒的眼神卻變得怪異了起來:「雖然真氣散在腑臟之內,但如今你腰後雪山處蘊積的真氣……依然十分雄渾,而且暴戾程度甚至比我們上次交手時。還要可怕一些,如今沒有經脈循轉,只有越積越為厚實。」

    她搖頭說道:「幸虧我來地及時,不然再過半年,你雪山命門一爆,可就真的完了。」

    范閒這輩子有兩個老師,一個是五竹叔,一個是費介。一個人教切籮卜絲兒,一個人教放毒藥佐料,在真氣修行上卻始終是自學。如此一來,在真氣法門細微處的知識上,比這些玄宗正派的人要差上不少,所以他一直都沒有發現自己所面臨地最大危險,今日聽海棠一說。才知道自己原來前些日子都處於危險之中,不免有些後怕。

    他皺眉說道:「自懸空廟一事後。我就停止了修行,為什麼雪山裡還會越積越多?」

    海棠想了想後,說道:「大約是你自幼修行,已經養成了習慣,所以哪怕在睡覺……」

    范閒舉起右臂,沒讓她再繼續說下去。搖頭道:「就是這個原因。」

    對於范閒來說,冥想與睡覺。乃是自幼就合為一體的娛樂生活,換成別的修行者,一定會很羨慕他,但如今卻成了極凶險的原因。

    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面色有些陰沉,寒聲說道:「我是不懂,費先生也不懂,可是洪公公難道看不出來?」

    「嗯?」海棠不知道他已經開始懷疑某個貴人,有些不解。

    范閒搖搖頭說道:「沒什麼……辛苦你了。」

    此時屋內一片狼籍,到處紙片亂飛著,范閒不敢讓下人來做事,與海棠二人稍微清理了一下,那兩本珍貴至極的心法,分別被二人揣回了懷裡,至於書桌下方那些亂紙片,也就沒再去管去。

    「從明天開始練。」范閒很誠懇地說道:「這件事情上我佔了大便宜,不過還要麻煩朵朵這個月裡替我護法。」

    海棠並不介意暫時充當他的保鏢,輕輕點了點頭,忽然轉而問道:「安之,你給我一句實話,我師兄在上京西山絕壁前,遇見的那個黑衣人,究竟是不是你?」

    范閒沉默了下來,知道海棠終於確認了自己體內暴戾真氣的品性與狼桃遇到地極為相近,只是那件事情與肖恩有關,與神廟有關,事情太大,半晌之後,他認真回答道:「其實那天早上,你去使館找我,應該就是猜到了什麼,不過……你也知道,我永遠不會承認什麼。」

    「老師應該也猜到了一些東西。」海棠微笑說道:「不過你不用太過緊張,他說往年令堂曾經對他有恩。」

    范閒冷笑道:「送個假心法給我,這就算是報恩?」

    「先前那心法雖假,卻也沒什麼壞處,而且這是老師聽說你是南慶皇帝……兒子之後,才不得已做的決斷。」海棠正色說道,「這心法乃是我門中無上之秘,還請范大人小心保管。」

    范閒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你呆會兒拿回去,毀了也好什麼也好,我已記著了。」

    海棠皺眉,驚訝於對方變態的記憶力,心想這小怪物小時候是被誰教大的?由此思及旁事,心頭一動,誠懇說道:「聽老師說,你身邊有一位瞎大師,不知朵朵可有機緣,當面拜會?」

    她身為一代武學天驕,最感興趣的,當然是那位能夠傷到苦荷宗師,卻無半點虛名於世的瞎子,此時相詢,是純想以晚輩拜見五竹,求教一二。

    范閒搖搖頭,苦笑道:「我發現在苦荷國師面前,確實很難有什麼秘密,不過很可惜,最近你是見不到我叔叔了,他最近這些年不知道怎麼回事,愛上了葉流雲地作派,喜歡一個人到處旅遊。」

    海棠有些失望,又問道:「安之,老師雖未對我明言,但他的話裡透著信息,令堂大人應該與神廟有些瓜葛。」當日她與苦荷地對話,並未言明此事,但苦荷提到了肖恩,提到了一些線索,聰慧若她,自然猜到了少許

    范閒搖搖頭,斬釘截鐵說道:「神廟太遠,我們還是先論世事為佳。」

    海棠微怒,愈發痛恨范閒這格外可惡的稟性,冷冷說道:「什麼世事?」

    范閒呵呵一笑,說道:「比如說……朵朵你今年多大了?我們認識了這麼久,信也寫不了少,連這個最關鍵的問題,我還都不知道。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八十九章 天降祥瑞
    >慶歷六年初,不論是北齊還是南慶,兩國國境之內都發生了很多神妙的事情,雖然由於天氣寒冷的緣故,稻田裡還沒有長出谷子,自然更沒有雙穗的出現,河裡也沒有出現白魚,山中也沒有發現麒麟,但是……梧州開山時,挖出來了一對銅壁,沙州修河堤的時候,民工們驚喜的發現了一隻巨大無比,上有雲紋之飾的烏龜,江南水田之中,竟有蒼鳥、赤雁翔於天際!

    不論是銅壁還是雲龜蒼鳥之屬,都屬於祥瑞一流,各地官員趕緊紛紛上表,大拍馬屁,但京都中的那位皇帝陛下有些不屑一顧。

    因為這股祥瑞的無恥風氣是去年在北齊國境之內興起的,最先前傳說是西山第一場雪後,在山上有樵夫發現了白鹿、白狼與白狐,以為吉兆,上書北齊皇帝。

    一代宗師苦荷以此為天人之兆,認定各國君主施政得宜,上合天心,故重開山門,於上京城外一處廟內,收一女徒,該女徒便是後來入了皇宮的司理理。

    後來這股風潮又傳到了南邊,慶國各地也開始出現這種事情。不過慶國皇帝顯然是個不敬鬼神的強硬之人,直到前些天,欽天監監正顫抖著聲音,狂喜說道欽天監觀測到了景星慶雲,這才讓慶國皇帝開始正視這個事實。

    祥瑞又稱符瑞,故老相傳,經文常注,乃是上天對於人間施政者表示滿意,而施的小魔法。這是天意的傳遞,人間百姓十分相信,而祥瑞地種類也極為繁雜。比如風調雨順,比如稻生雙穗,比如地出甘泉等等。

    祥瑞分成五個等級,除了像麒麟這種根本找不到的。歸在嘉瑞之中,其餘的等級分別是大瑞、上瑞、中瑞、下瑞。

    白狼白狐乃是上瑞,蒼鳥、赤雁乃是下瑞,而欽天監大喜報告地所謂“景星慶雲”便是天上異彩之雲,這……可是實實在在的大瑞啊,而且名字裡又嵌著慶國的國號,縱使慶國皇帝再如何矜持與多疑,也似乎開始飄飄然起來。畢竟皇帝也是人,總是喜歡被拍馬屁的。

    今年一定是個風調雨順地好年頭。

    既然是好年頭,那自然不能有戰爭,以祥瑞為召,北齊與南慶之間的國務交流開始便得密切了起來,尤其馬上兩國聯姻,大皇子與北齊大公長就要洞房。北齊那邊派出了數量相當龐大的使團。

    而令南慶人感到震驚與光彩的是,北齊國師苦荷。竟然也隨著使團南下,要做此次大婚的證婚人!

    苦荷大宗師在天下間的地位何其超然,他不僅是最頂尖的大宗師之一,而且天一道也隱隱影響著各地的祭廟,與在四野裡行走著地苦修士,雖然神廟向來不幹世事。但這種含而不露的聲威,卻是早已超出了一位武道顛峰的影響力。

    如此一來。慶人雖然驕傲光彩,但各項接待事宜又要重新擬過,葉流雲野鶴不知蹤跡,真能對等接待的,倒似乎只剩下慶國皇帝一個人了,可要皇帝親自出面,慶國鴻臚寺的官員,又沒有這麼大的膽子。

    最後還是太后見不得下面那些官員慌張,出面了結了此事,依舊年莊墨韓大家規矩,請苦荷大師入宮,由自己負責接待工作。

    不料等苦荷國師到了京都,卻是婉言謝絕了此請,自己住進了慶廟,這倒也符合他的身份。

    畢竟是一代大宗師,雖然兩國有別,慶人依然表現了足夠地尊敬,禮敬之餘便是好奇,天下人紛紛猜測,兩國聯姻雖然事大,但怎麼也不可能驚動他老人家吧?

    北齊使團入京數日之後,苦荷親赴南朝的真實目地似乎顯露了出來。

    原來北齊皇帝親修一封國書,言明願與南慶修好,將去年草擬的那份協議延續萬年,兩國以兄弟相稱,不論尊卑,只敘新誼,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如此重要的一次談判,當然需要苦荷親自坐鎮,慶國皇帝手執北方同事的書信,沉吟數日,終是輕輕點了點頭,只怕也是看了苦荷三分薄面。

    消息一出,天下歡騰,慶人縱使尚武,但終究也是喜好太平的日子,只是軍方隱隱有些憤怒的情緒,覺得如今朝廷強盛,正是一統天下地大好機會,何必整幾張紙套在自己腦袋上?雖然不重,但讓呼吸總有些不順。

    倒是老秦家那位軍方領袖將世事看的明白,毫不在意,只對最親近地幾人偶爾說過:“如今北齊恢復的速度出人意料,幾年內總是不好用兵,這協議不過幾張紙罷了,到時候撕便撕了,咱們皇帝陛下當年又不是沒做過這種事情?”

    而苦荷南下京都的另一個目的,卻讓所有的京都官員百姓都跌破了眼鏡,他要收范尚書獨女——范家小姐為徒!

    苦荷國師的理由倒也充分,言道年關陰陽交合前後數月間,天降祥瑞,正是天心仁厚之感,天一道持守天人合一之論,應天心而行人事,擇人間奇葩悉心栽培,為民謀福,方是正道。既然是奉天之舉,當然不囿於國土之限,北齊有祥瑞,故收一徒,南慶祥瑞現,自己自然要再收一徒,故而才親赴京都。

    天一道宗師苦荷重開山門的事情,在去年就已經傳遍天下,但南慶人從來沒有想過這事情會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哪裡想到天一道的關門女弟子會落在京都。

    至於為什麼會選擇范家小姐——便成了眾人心頭的疑問,沒有太多人會聯想到遠在江南的范閑,畢竟范閑再如何囂張強大,也沒能力指使苦荷國師來為自己謀福利。

    苦荷沒有解釋擇徒的標準,只是經由一些負責服侍的太監傳播流言。人們才知道,原來苦荷國師在京都偶遊民間,曾於太醫院門口默立半日。事後面現溫賞,言道院中某女心性善良淳和,聰慧無二,實為良材。

    當日。范若若正在太醫院“實習”,以這幾個月來學得地護理知識和醫道,細心照料院中的危重病人,不解衣,脣微乾,汗濕冬日之衫,十分辛苦。

    在這個世界上有句話叫做“文武無國界”,北齊莊墨韓的學生都在慶國當著大官。北齊國師苦荷要收慶人為徒,慶人只會覺得光彩,而不會生出別地感受,所以民間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反而有些樂觀其成。

    只是苦荷

    手徒,本來就是大事,而且收的乃是一位官宦家的小姐。自然要徵求對方家中長輩地意見,而這事兒就連范建都不敢拿主意。又得入宮去請陛下的旨意。

    在重重宮殿之中,慶國皇帝坐在龍椅上微微皺眉,沉默良久之後,只問了一句話:“安之就這麼不喜歡弘成?”

    范建悚然而驚,不知如何言語。

    皇帝眼中閃過一抹笑意,卻也吃驚於范閑的手腳之長。能量之大,又覺得苦荷此人太過疼愛那個叫海棠的女子。不足為患,加上他將范閑放逐至江南,總有些許欠疚之意,便揮揮手允了此議。

    大皇子成親之後不久,苦荷便扔下使團,帶著范若若飄然離京而去。

    如此一來,范家與靖王家的婚事,便被無限期的推後了下去,只看哪天會真正的消亡。靖王世子李弘成本來被軟禁在家,驟聞噩耗,險些吐血。而靖王知道此事後,入宮大鬧了一場,最後惹得太后出面,才安撫了下來。

    可靖王回府之後,終是咽不下這口氣,領著王府一干花匠打手,直接衝到了世代交好的范尚書府上,不論前宅還是後宅,亂七八糟一通狠砸,將整座范府砸成了破爛不堪地垃圾場,生生毀了范建珍藏多年的無數件古董,趕得范府丫環們花容失色。最後靖王爺在匆匆趕回府的范尚書大人眼圈上打了一記猛拳,印上一記黑印,這才驕驕然領兵回府,稍解胸中那股惡氣。

    —————————————————————

    江南地,西湖邊,初春無蓮,細雨如線。

    范閑一行人已經在杭州城裡住了將近一月,雖然號稱是度假,但在春意將至的江南,他就這麼呆著,當然有更深一層的意思。這些天裡,監察院駐江南的分司都開始全力運作了起來,不再如以往那般,任何事務都必須經由京都處理,而是直接遞到了西湖邊的莊園。

    這座莊園,儼然成為了除卻京都正院以外,監察院第二權力中心。

    關於江南路地官員情況,明家及那些鹽商們的相分細則,還有內庫最近幾個月地動向,都由坐在莊園之中的那名四處官員進行匯總,然後向范閑稟報。沒有了地域的距離,監察院上層對於江南的控制力度進一步加大,只是由於明家的反應極快,早在去年秋天的時候,就已經著手安排,而且明家本身又是當地地巨族,任用的人手都是家族成員,所以院裡安插地釘子層級不夠,並沒有獲得太有用的信息。

    相反,在沙州收伏的江南水寨,在這個時候開始發揮出了令范閑意想不到的作用,夏棲飛這人深謀遠慮,早就想著要奪回明家,已經準備了很多年,所以對於明家的出貨渠道以及相關信息,掌握的比監察院還要細緻許多。

    明家一直詭異地安靜著,只是聽說在蘇州城裡已經有過一次上層的聚會,明顯是針對范閑的到來,只不過那次聚會十分隱秘,監察院沒有查到什麼風聲。

    不過以范閑的身份地位,再加上他名義上在管教的三皇子,不論是明家還是江南路的眾多官員,都沒有膽量搶先去撩拔他。至於東夷城的雲之瀾那些人,他們本來就只是過來替明家撐腰的角色,誰想到范閑如此蠻不講理地展開了趕犬行動。

    一個神仙在人間居住,或許可以長久隱於市井,但一群神仙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完全遮掩住自己的行蹤。常年沒有人居住的彭氏莊園忽然多了些人居住。不論是一應糧食果蔬地采購,還是那些名貴日用品的進莊,落在杭州城有心人的眼中。都能猜到絲毫。

    所以在十幾天之後,范提司正在杭州地消息已經不脛而走,傳遍了整個江南路,但他躲在莊園之中避不見客。杭州知州上門一次,也被看門禮貌而堅決地否認了,所有人都知道了,范提司還在度假中,不想被人打擾。

    不過眾人也在猜測,范閑安靜了這麼久,究竟在準備什麼呢?他安靜著,官場江湖上的人們也只有被迫安靜著。往江上大船送禮的人沒有減少,明家人也極為恭順地搬出了西湖邊上另外幾座宅院,生怕驚著提司大人的清淨。

    西湖邊地莊園一片幽靜,卻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

    ……

    ……

    湖上飄來一葉扁舟,兩位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正分坐舟首舟尾,中間擱著一方矮幾,上面置著清淡果蔬與江南水酒。做派十分瀟灑。

    兩個人正是易容之後的范閑與海棠,二人並未在臉上塗抹些麵粉之類的物事。只是由范閑巧手剔了些眉角,又用膠手略略將眉尾向上提了些,眉毛一變,兩個人的模樣頓時變了許多,如果不是熟悉的人,一定認不出他們來。

    這時候小舟正緩行於西湖偏僻一角。今日小雨初歇後,湖上空氣十分清新。

    最近這些天。范閒時常與海棠泛舟湖上,一方面是喜愛這裡的湖光山色,另一方面是范閑初習天一道地心法,依海棠所言,要時刻親近自然,以天地之元氣修復體內如濫柯一般的經脈。

    說來也是玄妙,范閑修習天一道心法之後,不再雪山處蘊氣,轉由丹田,那些點滴蘊成的真氣就像帶著一抹清新的味道一般,在他的經脈管壁上緩緩滋潤開來,潤澤著乾枯破損的經脈,身處西湖之上,親近著自然美景,下有微涼湖水反映白雲藍天,側有山下微疏山林初展青顏,心法修行果然快了不少。

    范閑相信海棠姑娘說的有理,但知道更關鍵地原因在於,自己的真氣循環比一般地武道修行者要多出一個,由體內體外循環往復的功夫,自己當年練的太多,以往只是用在攀岩之上,如今才知道,對於自己的心神與天地感應,大有好處。

    他閉著眼睛,半躺在舟首,右手有意無意地搭在船舷之上,指尖與微蕩的湖面似觸非觸,一抹淡淡然以至不可察覺的真氣,從他地指尖緩緩溢出,與湖水一沾便又柔順收回,流入他的體內,讓指尖所向地湖水上震出細細波紋。

    海棠輕輕劃動著雙槳,一雙明亮若湖水般的眼睛,注意著范閑的指尖,她的眉頭微微一皺,暗中嘆了一口氣,心想面前這個

    年輕人的悟性與機緣真是世上少有,像眼下這幅場景,真氣離體而回,沾染自然之息,明顯已經是天一道心法第三層的現象,自己雖世稱天才,但當初體悟到這種境界,也已經修習了五年之久,而范閑……這才十幾天而已!

    雖然范閑如今的境界比她初入門時高出不少,領悟能力也強了許多,但進境如此之快,還是令海棠感到了一絲不可思議與警懼,范閑如今身兼南北兩大絕學,手中又握著極大的權力,偏在天下民間聲望又佳,這樣一個人,將來如果……走入了邪道,誰能來制他?

    其實范閑在武道方面的悟性,遠遠不如海棠,而之所以修習天一道心法能如此順利,一方面是海棠在一旁毫不藏私的傳授,一方面卻是范閑小時候的真氣基礎打的紮實,第三點就是先前提過的,范閑對於這種真氣走了又回來的方式極為熟悉,他是一個吝嗇的人,卻湊巧迎合了天一道修行的方法。

    似乎感覺到海棠在想些什麼,范閑從冥想之中醒來,緩緩睜開雙眼,似笑非笑望著海棠,說道:“不用擔心,如果我真想毀約,你帶到江南來的那個北齊人。我就不會讓他接觸那麼多東西。”

    在他與海棠的協議,或者準確說是范閑與北齊皇室地協議中,長公主垮台之後。內庫往北方走私的貨物依然不會減少,而且在質量與等級上都會有一個極大的提升,甚至包括某些嚴禁出境地貨物,范閑都同意了北齊人的要求。

    很妙的是。海棠帶到江南來的那個北齊人,是北齊朝廷地一位官員,身為戶部主事,卻又兼著工部的司虞,當初還在兵部沉浮過一段時間,這位官員在仕途上一直沒有起色,卻是多材多能之人,能算帳。知曉兵器構造,更精通貨物檢驗。海棠帶著他來,負責與南慶內庫的交易,實在是非常恰當的選擇。

    “我這人是很重承諾的。”范閑望著海棠說道:“當初在上京城裡答應你們的事情,我一定會做到。”

    “我們也一樣。”海棠微微一笑,鬆開槳柄,任由小舟無主橫於湖面。說道:“你應該收到消息了,老師已經帶著范家小姐離開了京都。”

    不等范閑開口。她繼續說道:“范思轍也已經開始逐步接手崔家留在我朝境內的產業,你應該知道,如果不是陛下點頭,這些本來應該收入國庫,而不會成為你的私產。”

    范閑搖搖頭說道:“崔家本來就是我大慶子民,就算他犯事被捉。當然也應該由我們大慶人接管。”

    海棠不理會他地強辭奪理,繼續說道:“而且我也依言將心法帶給了你。協議第一部分的內容,我想我們雙方都沒有什麼好挑剔的。”

    范閑點點頭,這是一個對雙方都極有好處的買賣,只是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如此信任北齊人。海棠似乎也很不理解這一點,皺眉說道:“安之,你將妹妹與弟弟都送到了上京,不要說你是無意之舉……這是為什麼?”

    范閑笑了笑,知道對方終於察覺到了什麼問題,但是卻不可能正面回答她,難道要自己告訴一個外國人說,自己很擔心哪天皇帝陛下忽然要來一招大洗牌,所以要在這天下別的國度裡留些後手?

    他揮揮手說道:“這有什麼,只要我們的協議繼續履行下去,我相信不論是你,還是那位……小皇帝陛下,都會保護好我的家人。”

    海棠眉頭一挑,說道:“如果事情敗露了,你怎麼面對慶國上上下下地人?”

    “面對?根本無顏以對。”范閑笑著說道:“我雖然不認為自己是賣國賊,但人們肯定會認為我是最大的慶奸。”

    海棠笑了笑,無言以對其人地坦白痞子性情。范閑接著笑道:“再說,對於這個世界而言,我不介意做一位國際主義者。”

    ……

    ……

    “慶國各地的祥瑞,是你做的手腳?”海棠低頭問道。

    范閑並沒有否認,梧州沙州等地的事情,自然是監察院做出來的,至於欽天監觀測到的景星慶雲……不要忘記,前任欽天監是二皇子地人,已經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被監察院請去喝茶,直到今天為止都沒有放出來,如今地欽天監,與范閑的關係頗堪捉摸。

    他心裡想著,北齊小皇帝在北邊頂片葉子搞三白,我這邊兒雪山上野獸少,但整個祥雲出來,總也能壓你一頭,陛下來的密信裡,明顯對於自己的安排相當滿意,字裡行間透著股得意。

    “慶國的皇帝陛下……”海棠斟酌了一下措辭:“這些年雖少出面,但世人皆知陛下天縱其才,尤其是這次老師收了你妹妹做關門弟子,難說他不會猜到什麼。”

    范閑點點頭:“這些事本就瞞不得陛下,我身為臣子,也不會隱瞞,相關的事宜,我早就寫了密奏呈上去了。”

    海棠微感吃驚,說道:“你倒是光明磊落,那有什麼事是你不會說的?”

    范閑皺了皺眉頭,很認真地說道:“比如把內庫的銀子往自己家裡搬,這種事情,當然不大好意思和陛下說。”

    小舟之上再次陷入了沉靜之中,湖水也再次沉靜。范閑看著微有愁容的海棠,發現半年之後,這位姑娘家的心性似乎有了些小小的變化,許是初涉朝政之事,終究對於心境造成了些微影響。

    面對著海棠,其實范閑有些隱隱不安,在去年至今日的這些相處的日子裡,他稟承一字記之曰心的原則,在交往中盡量地坦露心懷,赤誠相待,甚至會說一些幼稚無比的話語,一方面是真地很珍惜海棠這個朋友,另一方面卻是想從心出發影響到這位女子,獲得一個強大的助力——出發點帶著利益,這讓他有些慚愧。

    湖畔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范閑回頭望去,只見一匹駿馬在湖畔石道上疾馳而過,正大光明地駛到已經多日不曾有官員敢再次登門的彭氏莊院門口,一名有些面熟的官員翻身而下,怒意沖天地擂著門。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九十章 端起碗喝粥,放筷子罵娘
    棄舟登岸,范閑略帶一絲疑問往園中走去。海棠在他身后,與湖邊垂釣的老者打著招呼,他卻沒有太多的心思親民,看著園外那區駿馬,眉頭皺了起來。

    那名騎馬而來的官員已經入了園子,竟是將馬就扔在了園外,也沒有系住缰繩,看來確實有些著急。那匹馬兒就在石階下方低頭晃悠著,打著噴兒,嗅著地面將將長出來的青草之香,只可惜帶著嚼頭,空著急卻吃不到嘴里。

    “大人。”門口的侍衛向他行禮,一名下屬湊近准備解釋几句什么,范閑揮手止住。他早已認出來那名怒氣沖沖的官員是誰,一想到一年不見,對方還是當初那等性情,他就覺得有些惱火。

    宅落深處隱隱傳來極激烈的爭吵聲,等繞過影壁之后,聲音頓時大了起來,話語里充滿著大聲的指責,與打骨子里流露出來的失望憤怒。

    范閑停住了腳步,回頭自嘲一笑,對海棠說道:“一點小事,你給我點面子,不要進來了。”

    海棠笑著點點頭,往側手方的通園小徑走去。

    范閑整理了一下衣著,耐著性子在外面聽了半天,這才輕輕咳了兩聲,做足了老師的派頭,將雙手負于身后,跨過高高的門檻,走入了正堂。

    正堂之中,兩個人正面紅脖子粗,像兩只斗雞一樣對峙著,對峙的雙方,一方是史闡立。一方卻是許久不見的楊萬里。

    去年春闈之后,楊萬里高中三甲,又因為人人皆知他是范氏嫡系地緣故。所以吏部主事官大筆一揮,便將他划調到江南某處富縣出任知縣,吃了個肥缺。這還是因為吏部尚書顏行書從中作梗的關系,不然以范家的聲威。直接做個州同或是運判也不是不可能。

    而楊萬里也著實替門師范閑爭氣,勤于政務,親民好學,短短一年地時間內,將轄下治理的是井井有條,真可謂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秋期之時的吏部考核得了個清慎明著、公平可稱的評語。大理寺審評之時,也評了個上下,雖然年限未至,無法進階,但如今也是堂堂一位從六品地官員了。

    而范氏門下四人中的侯季常與成佳林,如今分別在膠東路與南方為官,據說也是官聲不錯。

    范閑進門之后。就冷眼看著楊萬里與史闡立吵架,發現楊萬里是氣勢逼人。史闡立卻有些步步退后,稍一聽,便知道是為了什么緣故,冷笑了一聲。

    楊萬里回頭看了他一眼,愣了愣,皺了皺眉毛。卻極出乎人意料地轉身,對著史闡立繼續痛心陳述道:“史兄。你不肯入仕也算罷了,跟在門師身邊,為他拾遺補缺,用心做事,也算是為百姓謀福……可是如今老師他明顯做錯了,你在身邊為何不加以提醒?咱們執弟子之禮,一樣要直言進諫,方是正道!你可知道這江南一地傳的何其不堪?都說范提司大人真是位能吏,做事情如何還不知道,但這收銀子卻是光明正大的狠!”

    楊萬里說的明顯是反話,冷笑著:“……大江?我看那就是一條銀江,那艘船不把各州的銀子撈光,船中人便一日不肯上岸!”

    他越說越是生氣,將袖子一揮說道:“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去年老師留信讓我們几人好好做官,好好做人……可是……可是……難道官便是這樣做的?我……我現在都快沒臉見人了!老史!你讓我好生失望!腐虫!倀貨!”

    史闡立一聽最后兩個形容詞,氣不打一處來,心想你小子在外面做清官做快活了,哪里知道老子我在京都里當妓院老板的辛苦?還倀貨!你這是批評老師是食民骨髓地老虎啊……好啊你個楊萬里,做官不久,膽子倒大了不少,熱血一沖,反罵道:“你個不知民間疾苦的酸儒!要不是老師在京中,你以為你能得個考績優良的評語,忘恩負義的家伙!”

    楊萬里將臉一仰,清傲之中帶著沉痛說道:“我雖只治一縣,但一年之內,縣內山賊全無,民生安寧……倒也對得起小范大人當初的期望。”

    其實史闡立也明白對方為何如此憤怒,直接殺上門來,所謂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們都是希望能夠跟著小范大人在慶國干出一番事業,真正的忠厚之士,只是范閑如今身處監察院,大權在握……做的事情……確實是位權臣地模樣,但和名臣的差距卻似乎越來越大。

    但是史闡立常年跟在范閑身邊,知道門師諸多地不得已,而且感情也更為深厚,依然下意識冷笑反駁道:“山賊全無?如果不是州營往你富春縣境內移了十二里地……你當那些山賊就能被你的聖人之言嚇跑?十二里地……不起眼吧?但你這個小小知縣有這個能耐嗎?”

    楊萬里一怔,皺眉問道:“你這話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史闡立回頭望了范閑一眼,眉頭皺了起來,似乎覺得院中護衛怎么沒有攔著這個人,叫外人聽著自己與楊萬里的爭吵,傳出去可不得了。

    ……

    這個時候最無辜的當然是范閑,兩個學生吵的不亦樂乎,自己這個正主兒在旁外站了半天,卻沒有人理會自己,被晾的快風干了,他接著史闡立地話,笑著說道:“沒什么意思,只是家里老爺子心疼你們几個,給州里的指揮同知寫了封信而已。”

    這時候爭吵中地二人才聽出了范閑的聲音,同時間被嚇了一大跳,半晌后才訝異說道:“是老師?”

    范閑伸手在太陽穴邊搓了兩下,將眉角的膠水搓掉。眉毛歸了原位,那張清秀英俊的面容回復了原本。他進屋之后忘了卸掉化妝,竟是讓兩個吵地興起的人沒有認出來。

    他苦笑一聲說道:“吵架也要關起門來吵。這是我聽著了,如果讓外人聽見了……只怕還以為我老范家出了什么欺師滅祖的大事情。”

    ……

    ……

    庄園地大堂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想到自己爭吵的內容全數落在了范閑的耳中,

    不論是史闡立還是楊萬里都有些尷尬。

    二人請范閑當中坐下。分侍兩旁,雖然年齡上范閑要小些,不過老師學生的荒唐輩份在這里,總要做到位。

    楊萬里有些頭痛地摸了摸腦袋,忽然間想到范閑最后那句話……欺師滅祖?他霍然抬起頭來,大聲嚷道:“大人!我可沒那個意思。”

    范閑好笑望著他,知道楊萬里乃是閩中苦寒子弟出身,最是瞧不起貪官污吏。而且性情直爽火辣,不然也不會就這樣貿貿失失地闖上門來,開口問道:“富春縣離杭州足有兩百里地,你一個文官不帶衙役就這樣疾馳而來,當著本官地面罵本官是只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虎,這不是欺師……又是什么?”

    他是開玩笑,但這玩笑的重量卻是楊萬里承擔不起。但楊萬里的性情著實耿直。將牙一咬,走到范閑身前一揖到底。沉聲說道:“學生有錯,錯在不該在大人背后妄言是非。”

    范閑微異,心想這厮怎么轉的這么快。

    不料楊萬里話風一轉,直挺挺說道:“不過老師既已回府,當著面,學生便要說了。您也知道學生向來不忌憚直言師長之過。”

    “講吧。”范閑沒奈何道:“你就這個孤拐個性。”

    “大人此次下江南為朝廷理財,學生以為大人有三不該。”楊萬里根本沒有聽進去范閑對自己性情的評價。

    “三不該?”范閑唬了一跳。本以為只是蘇文茂那個挨千刀收銀子的問題,沒想到居然來了個三不該……你以為你遲志強在牢里唱十不該啊!

    “大人一不該縱容屬下沿江搜刮民財,役使民力。”楊萬里昨天一夜沒睡好,才下決心來杭州當面“進諫”,沉痛說道:“京船南下,沿江州縣官員刻意逢迎,送禮如山,而且還驅民夫拉船,江南一帶水勢平緩,如果不是那艘大船故意緩行,哪里需要纖夫?此事早已傳遍江南,成為笑談,而沿江州縣官員所送之禮何來?還不是多加苛捐雜稅,搜刮民間所得,大人不該身為監察院提司,卻無視國法,收受賄賂,無視民心,勞役苦眾!”

    范閑像是沒聽見一般,揮手讓史闡立去倒了杯茶,咕嘟咕嘟的喝著。

    楊萬里見他如此表情做派,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門師是不是真地生氣,但也讓他的怒氣更盛,直接說道:“大人二不該調動江南水師兵船護行,雖說大人有欽差身份,但既然一開始就沒有亮明儀仗,反而星夜前行,這已是違制,既是潛行,又調官兵護送,違制之外更是逾禮,驚擾地方,松馳防務,實為大過。”

    范閑噗的一聲噴出口里的茶水,笑罵道:“你要我被人砍了,你心里才舒服?”

    他揮手止住楊萬里接下來的話,開口說道:“先說這兩不該吧。”他略一斟酌,“你所說沿江收禮一事,我也聽到些許風聲,確實影響極壞,據京都來信,此事似乎在京都官場之中也成了一件荒唐笑談,都說我小范在京里憋壞了,一下江南便恨不得刮几層地皮……”

    楊萬里聽他說話,心頭微喜,進言道:“正是,且不論違法亂綱的問題,單說這影響,便對大人官聲有極大……”

    “是對你的官聲影響極大吧?”范閑嘲笑說道:“先前你就說如今沒臉見人了,萬里你一心想做個青史留名地清官,卻攤上我這么個大撈銀子的貪官門師,想必心里有些不豫,我也理解。不過……”

    他話風一轉:“不論江南官員如何看,百姓如何看,京中六部如何議論。旁人不去理會……問題是,你是我地門生,怎么也會認為本官會貪銀子?”

    楊萬里一愣。心想您那艘大船的丰功偉業乃是事實,証據確在啊,如今人們都傳說,之所以范提司下江南要搞地神神祕祕。分成了北中南三條路線,為的就是一次性地貪齊三路的孝敬,難道別人說錯你了?"

    “我有地是銀子。”范閑望著楊萬里,大怒罵道:“我何必還要貪銀子?你這腦袋是怎么長地?”

    “你與季常還有佳林三人,如今外放做官,每月必會收到京中老爺子送去的銀兩,這是為何?還不是怕你們被四周同僚地金錢拉下水去,我對你們便是如此要求。更何況自己?”

    自從去年春闈外放之后,楊萬里等三人按月都會收到京都寄來地銀票,數量早已超出了俸祿,這事情其實與范閑無關,他也想不到這么細,全是范尚書為兒子在細心打理。

    有了銀兩傍身,楊萬里等三人一方面是手腳寬裕了許多。一方面還用這些銀兩在做了些實事。他念及范閑關心的細微處,心生感動。又被范閑難得的怒容嚇的不輕,趕緊回道:“多謝老師。”

    范閑笑斥道:“給錢你就謝,你不想想,這錢是怎么來的?……當然,不是貪來的,你知道我身下很有几門生意。養你們几個官還是養的起。”

    楊萬里皺眉說道:“可是……江上那艘船?”

    “那船和我有什么關系?”范閑的嘴臉有些無恥,“你要搏出位罵貪官。自去船上罵那些人去,跑到杭州當面罵我……楊萬里啊楊萬里,你膽子還真不小。”

    楊萬里苦悶說道:“老師,那些人可是你地下屬!”

    范閑微笑說道:“是啊,下屬收銀子,我卻不聞不問,似乎一切都是在我的授意下進行?這只不過是出戲罷了,你著什么急。”

    史闡立也在一旁勸說道:“大人必有深意,你今日就這般闖進門來,只怕讓多少人在暗地里笑歪了嘴。”

    楊萬里一想也是這個道理,就算小范大人要貪,也不至于貪的如此轟轟烈烈,貪的如此手段低下啊,難道自己真的想錯了?

    “也沒有太多的深意。”范閑嘆了口氣說道:“不過是三月初三在蘇州要演出戲,那戲太肉麻,我如今想著也要生雞皮疙瘩,到時候你看著就明白了。”

    楊萬里此時已經相信了范閑的說法,不敢再言,有些后悔來地太冒失,如果誤了門師的治庫大計,那可不好。

    “再說二不該吧。”范閑皺起了眉頭,“萬里,你太天真了,真以為如今是太平盛世?”

    楊萬里微愕,心想如今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哪里有假?范閑冷笑嚇唬道:“不調水師護駕,那艘船隨時有可能被水鬼拖到江底下去,你信不信?”

    看著楊萬里神情,知道他終是不會信地,范閑搖頭說道:“內庫之事,也不瞞你,我要對付的,可不僅僅是內庫里的駐虫,江南的豪族,甚至還包括了整個江南的官員和京都里的貴人……那明家是如何起家?如今又如何將家業做地如此之大?”

    面對這個詢問,楊萬里搖了搖頭,史闡立也是最近接觸到監察院與江南水寨夏棲飛的密報,才知曉一二。

    “海盜!”范閑地眼中閃過一抹厲色,“明家從內庫接了貨,由泉州出海,一路北上往東夷城,一路南下去西邊天外的洋鬼子處,這些年來,出海之后總會遇上海盜,三艘船里,總要折損一艘……”

    楊萬里皺起了眉頭,心想明家倒也接觸過,個個都是溫文和善的大富翁,這出海遇著海盜,總不好讓他們負責,難道大人話中有話?

    范閑冷聲說道:“而實際上,那海盜都是他們明家自己的人!”

    楊萬里大驚失色。

    “內庫出產遇著海盜,他明家還要賠錢給內庫……看似虧了,但實際上他搶了那船貨物偷偷運到海外賣掉,一船貨物朝廷六成的分紅,他便不用再支付。而且賠給內庫的只是個成本而已……這一艘船掙地,可是要比那兩艘還要多啊。只是可憐這些年里,海上不知道多了多少亡魂。”

    楊萬里目瞪口呆。喃喃說道:“這……這他們明家也多掙不了多少,為什么敢冒這種殺頭的危險?”

    范閑說的這些,是最近這些天監察院與夏棲飛合作查出來地,只可惜一直沒有拿著活口實証。明家這些年用這種狠辣的手段。不知道掙了多少銀子,這些人做事極為心狠手辣,風聲既緊,又有貴人掩護,所以朝野上下,只當出海南行本就是風惡浪險,海匪猖厥,卻根本想不到明家自搶自貨。玩的是商匪一家的把戲。

    他站起身來,盯著楊萬里地雙眼,說道:“一旦有適當的利潤,商人們就膽大起來。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潤,他就鋌而走險;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潤,他就敢踐踏一切慶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他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著絞首的危險。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楊史二人都被馬克思的名言震的低下了頭,品咂許久。

    “更何況……朝廷里一直有他們地同路人。”范閑冷笑說道:“正經外銷。掙的錢都是要入冊的,哪里有這些帳外的錢花著順手安全?”

    這句話說的是信陽方面的事情,如果不是用這種狠辣手段,長公主想在監察院的長年監視下從內庫撈銀子,困難度肯定要大許多。

    “每一個銅板上面都是血淋淋地。”范閑教育楊萬里道:“如果你我想要做事,就必須保証自己的安全。明家能殺人,會殺人。到了真正魚死網破地時候,也不會忌憚殺了本官!生死存亡之際,講什么禮制……你做官做久了,人可別變成朽木一塊!”

    楊萬里傻愣愣的,他十年寒窗,做官之后又有范閑這棵大樹的陰影暗中保護,哪里真正感受過人間的凶險,此時被范閑一頓批,終于清醒了少許。

    平靜少許,范閑揮揮手說道:“罷了,先不提這些事,雖說你今天是來踢門,不過這園子倒確實沒來什么客人,咱們也有一年不見,總有些話要說上一說,呆會整治些酒菜,我們好好喝几杯。”

    楊萬里垂頭喪氣,但知道門師依然將自己當最親近的人看待,也算松了口氣,只是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忽然想到一椿事情,猶疑問道:“那第三不該……”

    范閑笑罵道:“你不把我得罪到底,看樣子是吃不下飯去,說吧。”

    楊萬里想了想,覺得這事確實是門師做地不對,于是理直氣壯說道:“最近各地迭出祥瑞,官員百姓們在酒后席上總會說上兩句,學生在人面前從未說過,但當著老師的面,卻要冒昧進言,以色事人,終不長久,以諂邀寵,也不是朝廷官員應持地風骨,老師這事做的實在與德不符。”

    范閑一愣,知道楊萬里雖然性子倔耿,但人還是極聰明的,竟是瞧出了四野祥瑞是自己造出來的,但這小子居然……敢當著自己的面,罵自己拍皇帝馬屁!

    “滾滾滾!”范閑終于真的怒了,痛罵道:“飯也不要吃了,回你的富春縣喝粥去!”

    楊萬里這時候倒也光棍,直挺挺地任由門師的唾沫星子給自己洗臉,滿臉大義凜然說道:“學生今日要在彭園喝粥。”

    范閑氣鼓鼓地將雙袖一拂,出門而去,史楊二人趕緊屁顛屁顛地跟在了后面,半步不敢稍離。直到此時,這位不滿二十的年輕人,才終于有了些年輕人的模樣,而不再是那位端坐謹言冒充老辣成熟的門師大人。

    ……

    三月初三,龍抬頭。

    澹州省親的車隊,沿銀江而下的京船,都在這一天來到了蘇州城外的碼頭,而頭天夜里,一支由杭州來的隊伍已經悄悄地上了船,由京都出來的三支隊伍終于勝利地在江南會師了。

    碼頭之上,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江南路各級官員整肅官服,在行牌之下,翹首期盼著太學司業兼太常寺少卿兼權領內庫運使司正使兼監察院提司兼巡撫江南路欽差大臣……小范大人范閑的到來。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九十一章 龍抬頭

    慶歷三月初三,龍抬頭。

    一艘大船在江南水師的護航下,緩緩靠攏了碼頭,船上拋錨放繩,校官們極利落地完成了一系列動作,緊接著,被做成階梯模樣的跳板被擱在了碼頭與甲板之間,岸上的吏員們趕緊鋪上厚布,以免腳滑。

    天邊遠遠滾過一簾春雷,迸迸作響,似乎是在歡迎欽差大人的到來,而同一時間,碼頭上也是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岸塗之上備好的沖天雷也被依次點燃,炮聲大作,竟將老天爺的聲威都掩了下去。

    碼頭上的官員們皺眉,卻不好意思捂耳朵,只將目光投注在跳板之上。

    不一時,一位年青的官員出現在甲板之上,領著一行侍衛沉默了下了船,分列成兩行。

    又過了一會兒,一位穿著一襲紫色官服的年輕英俊官員,才微笑著走了出來,只見此人在官服之外套了件鶴氅,白素的顏色頓時沖淡了官服深紫所帶來的視覺刺激,讓碼頭上眾人的目光,都被他那張溫和親切而清秀無比的面容吸引了過去。

    只有三品以上官員才有資格穿紫色的官服,碼頭上眾官員心知,被己等「千呼萬喚」的欽差大人范提司。便是眼前這人,下意識裡往前擠了兩步,舉手欲揖。

    范閒卻沒有急著阻止眾人行禮。反而將手往旁邊一伸,握住平空伸出的一隻小手,牽著一個小男孩兒並排站在甲板上,踏著梯子。往船下行來。

    小男孩兒地身上穿著一襲淡黃色的常服袍衫,領子處露出一圈毛衫的絨毛,衫子上繡著一對可愛卻不知名地靈獸,配著那張清美的面容,靈動的雙眼,看著煞是可愛。

    眾官員卻是心中一驚,知道這位便是被皇上趕到范提司身邊的三皇子,趕緊調整方向。齊齊對三皇子行禮:「江南路眾官員,見過殿下。」

    三皇子笑著點了點頭,用雛音未去地聲音說道:「天氣寒冷,諸位大人辛苦了,我只是隨老師前來學習,不需多禮。

    被老師二字提醒的眾官員們趕緊又對范閒行禮,連道大人遠來辛苦。如何云云。

    行禮之餘,幾十位官員偷瞄著從船上走下來的這兩個男子。發現對方年齡雖然相差不少,但面容卻是極為相似,站在岸邊,江風將這兩名男子的衣衫下擺吹動,在清貴之氣顯露十足之餘,更是透著股難得的和諧與脫塵之意。

    眾人不免開始在肚子裡猜疑。看來那個關於范提司的身世流言,只怕是真的了……一念及此。心中又開始忐忑,不知道己等先向三皇子行禮,會不會讓范閒心中不愉,畢竟對方才是正主兒,而且欽差大臣的身份,依朝制而論,可是要比未成年地皇子要金貴太多。

    范閒哪裡有這麼多的想法,他望著碼頭上這些面目陌生的官員,臉上堆起最親切的笑容,一一含笑應過,又著力將對方的官職與官名記下來,扮足了一位政治新星所應有的禮數與自矜。

    范提司攜皇子下江南,這是大事,所以今天來碼頭迎接的官員人數極多,文官方面有江南路總督府巡撫這方地直屬官員,又有蘇杭兩州的知州各領著兩拔人,相隔較遠地幾個州知州雖不敢擅離轄境來迎接,但州上通判,理同等級的官員還是來了不少,另又有江南鹽路轉運司的官員,武官方面自然少不了江南水師的守備參將之流,當然,如今身為范閒直屬下屬的內庫轉運司更是人員來的都極齊。

    總之林林總總,加起來已近百人,整個江南路地父母官們只怕一大半都擠到了碼頭上,若東夷城偷了監察院三處的火藥,在這兒弄個響兒,整個慶國最富庶地江南路恐怕會在一天之內陷入癱瘓之中。

    碼頭上范閒滿臉微笑與眾官員見禮,問題是只見人頭攢動,官服混雜,大冬天裡汗味十足,一張張陌生而諂媚的面容從自己的眼前晃過,哪裡還認的清到底誰是誰?而這些官員們卻是不知道他內心的感受,看著小范大人面上笑容未減,越發覺得是自己這一路上送的禮起到了效果,大著膽子往他與三皇子的身邊擠,怎的也要寒暄兩句,套個近乎,才對得起送出去的銀子啊!

    那些離大江稍遠的州縣官員卻一直沒有尋到機會送禮,所以心氣兒也不是那麼足,帶著兩絲艷羨,三分嫉恨地在人群外側看著裡面的同僚不堪地拍著馬屁。

    一時間碼頭上馬屁臭不堪聞,范閒被剃的乾乾淨淨的下頜也被著力摸了無數下,好不熱鬧,漸漸官員們說的話愈發不堪起來,尤其是蘇州府知州那一路官員,乃是從太學出來的系統中人,非要依著范閒如今兼任太學司業的緣故,口口聲聲喊著……范老師!

    范閒強抑心頭厭煩,堅不肯受,開玩笑,自己年不過二十,就要當一任知州的老師……傳回京都去,只怕要被皇帝老子笑死!而三皇子被他牽著小手,忍著身邊無恥的話語,心裡也是不痛快,暗想小范大人乃是本人的老師,你們這些老頭子居然敢和我搶?小孩子終於忍受不了,冷著臉咳了兩聲。

    咳聲一出,場間頓時冷場,杭州知州是個見機極快的老奸滑,暗喜蘇州知州吃癟,卻正色說道:「今日天寒,我看諸位大人還是趕緊請欽差大人還有殿下上去歇息吧。」

    此言一出,范閒與三皇子心中甚慰。同時間向杭州知州投去了欣賞的目光,杭州知州被這目光一掃,頓時覺得渾身暖洋洋的好不舒服。就像是吃了根人參一般。

    ……

    ……

    歇息?沒那麼容易,就算諸位官員稍微退開之後,相關地儀仗依然耗了許多時間,范閒與殿下才被眾位官員拱繞著往岸上的斜坡走去。坡

    上有一大大的竹棚,看模樣還挺新,估計沒搭幾天,是專門為了范閒下江南準備地。

    走上斜坡,竹棚外已經有兩位身著紫色官服的大官,肅然等候在外,范閒一見這二人,便拉著三皇子的手往那處趕了幾步。以示尊敬。

    這兩位官員身份不一般,一位乃是江南路總督薛清薛大人,一位乃是巡撫戴思成戴大人。

    在慶國的官場上有句話叫做:一宮,二省,三院,七路。一宮自然是皇宮,二省便是如今並作一處辦理政務地門下中書省。三院便是監察院、樞密院、教育院,只是教育院已然在慶歷元年的新政之中裁撤為太學、同文閣、禮部三處職司。

    而這句話最後的七路。指的便是慶國如今地方上分作七大路,各路總督代天子巡牧一方,而且如今慶國路州之間郡一級的管理職能已經逐漸淡化,一路總督在軍務之外,更開始直接控制轄下州縣,權力極大。是實實在在的封疆大吏。

    皇帝陛下當然要挑選自己最信任的親信擔任這個要緊職務,而且總督在能力方面也是頂尖的強悍。

    與總督地權力氣焰相比。巡撫偏重文治,但份量卻要輕了太多。

    如果以品秩而論,總督是正二品,巡撫是從二品,不算特別高的級別,但是慶國皇室為了方便這七路的總督專心政務,少受六部掣肘,一直以來的規矩都會讓一路總督兼協辦大學士,都察院右都御史或是兵部尚書銜,這便是從一品的大員了,面對著朝中宰相中書,也不至於沒有說話的份量。

    而江南乃是慶國重中之重,如今的江南路總督薛清又深得陛下信任,所以竟是直接兼地殿閣大學士,乃地地道道的正一品超級大員!

    以薛清地身份地位,就算是范閒與三皇子也不敢有絲毫輕慢,所以加快了腳步。

    但到了竹棚之外,范閒只是用溫和的眼光看了薛清一眼,並沒有先開口講話。這是規矩,薛清與戴思成明白,對方乃是欽差大臣,自己就算再如何權高位重,也要先向對方行禮,這不是敬范閒,也不是敬皇子,而是敬……陛下。

    擺香案,請聖旨,亮明劍,竹棚之內官員跪了一地,行完一應儀式之後,范閒趕緊將面前的江南總督薛清扶了起來,又轉身扶起了巡撫大人,這才領著三皇子極恭謹地對薛清行禮。

    薛清的身份當得起他與三皇子之深深一揖,但這位江南總督似乎沒想到傳說中的范提司,並沒有一絲年青權臣及文人的清高氣,甘願在小處上抹平,眼中閃過一抹欣賞。

    巡撫站在一旁,趕緊半側了身子回禮。薛清也不會傻不拉嘰地任由面前這「哥倆兒」將禮行完,早已溫和扶住了兩人,說道:「范大人見外了。」

    范閒一怔,再看旁邊地小三兒對著薛清似乎有些窘迫,更是訥悶。

    薛清微笑說道:「本官來江南之前,在書閣裡做過,所謂學士倒不全是虛秩,三殿下小的時候,常在本官身邊玩耍……只是過去了好幾年,也不知道殿下還記不記得。」

    三皇子苦笑一聲,又重新向薛清行了個弟子禮,輕聲說道:「大人每年回京述職,父皇都令學生去府上拜禮,哪裡敢忘?」

    范閒有些糊塗,心裡細細一品,越發弄不清楚京都裡那位皇帝究竟在想什麼。正想著,又聽著薛清和聲說道:「說來我與范大人也有淵源。」

    范閒在這位大官面前不好賣乖,好奇問道:「不瞞大人,晚生確實不知。」

    薛清喜歡對方直爽,笑著捋鬚說道:「當初本官中舉之時,座師便是林相。論起輩份來,你倒真要稱我一聲兄了。」

    范閒才明白原來是這麼回事,不過對方如今已經貴為一方總督。那些往年情份自然也只是說說而已,而且他再臉厚心黑膽大,也不好意思順著這個桿兒爬,與總督稱兄道弟?自己手頭地權力是夠這個資格。可是年紀資歷……似乎差的遠了些。

    一行人在草棚裡稍歇,范閒與薛清略聊了聊沿路見聞,薛清眉頭微皺,又問陛下在京中身體可好,總之都是一些套話廢話,不過也稍拉近了些距離,稍熟絡了些。范閒看著這位一品大員,發現對方清瞿面容裡帶著一絲並未刻意掩飾地愁容。稍一思忖,便知道是怎麼回事。

    身為江南總督,地盤裡卻忽然出現了一位要常駐的欽差大臣,這事兒輪到哪一路的總督身上,都不好受,更何況這位欽差大臣要接手內庫,只怕要與京裡地貴人們大打出手。總督雖然權高位重,又深受陛下信任。但夾在中間,總是不好處的。

    薛清舉起茶杯輕輕飲了一口,有意無意間問道:「小范大人這兩年大概就得在江南辛苦了,雖說是陛下信任,但是江南不比京都,雖然繁華卻終究不是長留之地……再過兩年。我也要向陛下告老,回京裡坐個釣魚翁……能多親近親近皇上。總比在江南要好些。」

    范閒聽出對方話裡意思,笑著迎合道:「大人代陛下巡牧一方,勞苦功高。」

    薛清微笑說道:「小范大人可定好了住在哪處?這蘇州城裡鹽商不少,他們都願意獻出宅子,供大人挑選。」

    鹽商之富,天下皆知,他們雙手送上的宅子那會豪奢到什麼程度,范閒不問而知,他卻話風一轉問道:「這太過叨擾也是不好,而且傳回京裡,晚生總有些惴惴。」他說的直爽,惹得薛清搖頭直笑,心想詩家就有這椿不好,做什麼事都要遮掩,怎麼你在江上收銀子時卻不遮掩一下。

    范閒很誠懇地問道:「煩請大人指教,往年地內庫轉運司正使……怎麼安排?」

    薛清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說道:「范大人,你的身份可不比往年的內庫轉運司正使。要說安排,內庫擬定的官宅遠在閩

    地,不過這十幾年也沒有哪位正使大人真的去住過,就那你前任黃大人來說,他就長年住在……信陽。」

    說到信陽二字時,這位江南總督有意無意看了范閒一眼。

    范閒微微皺眉說道:「可以不住在朝廷安排的官邸?」

    這話似是疑惑,似是試探。

    薛清點了點頭。

    范閒笑著說道:「不敢瞞老大人,我這個月一直住在杭州,沒有前來蘇州拜訪大人,是本人的不是……不過那處宅子倒真是不錯,如果可以自己選的話,我當然願意住在杭州了。」

    薛清微微一怔,沒想到對方提出要住在杭州,看著范閒地雙眼有那麼一陣子沉默,似乎在猜想這位當紅的年輕權臣所言是真是假,江南總督府在蘇州,他最忌諱的當然就是范閒也留在蘇州,不說干擾政務,只說這兩頭齊大的局面,江南路的官員們都會頭痛不已,對於自己處理事務,大有阻礙。

    他瞧著范閒誠懇的面容,眼中閃過一抹異色,微笑說道:「自然無妨,范大人想住哪裡,就住哪裡。」

    范閒呵呵一笑說道:「當然,就算住在杭州,也少不得要常來蘇州叨擾大人幾頓,聽說大人府上用的是北齊名廚,京都人都好生羨慕,我也想有這口福。」

    薛總督哈哈大笑道:「本官便是好這一口,沒想到范大人也是同道中人,何須再等以後,今天晚上諸位同僚為大人與殿下備好了接風宴,是在江南居,明天我便請大人來家中稍坐。」

    得了范閒暗中不干涉他做事地承諾,這位江南總督難以自抑的放鬆起來。

    這幾聲大笑馬上傳遍了竹棚內外,江南路眾官員們循著笑聲望去,只見總督大人與提司大人正言談甚歡,內心放鬆之後更是暗生佩服,心想小范大人果非常人。眾人暗自害怕地較勁局面竟是沒有發生,也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讓總督大人如此開心。

    只見范閒又湊到總督薛清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薛清面上微一詫異之後,頓生肅容,微怒之下點了點頭,冷哼說道:「范大人勿要多慮。也莫看本官的顏面,這些傢伙,我平日裡總記著陛下仁和之念,便暫容著,范大人此議正是至理。」

    范閒得了對方點頭,知道薛清是還自己不在蘇州落腳這個人情,很誠懇地道了聲謝,然後緩緩站起身來。

    ……

    ……

    范閒站起身來。繡棚裡頓時安靜了下來,此時河上天光透著竹棚,散著清亮,河風微涼,平空而生一絲肅意。

    眾人都看著他,不知道這位欽差大人地就職宣言會如何開始。

    「本官,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范閒先看了一眼四周的官員們。笑著說道:「雖然與諸位大人往日未曾共事過,但想來我還有些名氣。大家大約也知道一點。這性情,往好了說,是每每別出機,往壞了說,我是一個有些胡鬧、不知輕重地年輕傢伙。」

    眾官員呵呵笑了起來,紛紛說欽差大人說話真是風趣。真是謙虛。

    范閒並不謙虛地說道:「那些虛話套話,我也不用多說了。陛下身體好著。不用諸位問安,太后老人家身子康健,京裡一片和祥之意,於是咱們也不用在這方面多加筆墨。而諸位大人既然得朝廷重托,治理江南重地,這些年賦稅進額都擺在這兒,沿路所見民生市景也不是虛假,功勞苦勞,也不用我多提……」

    江南官員們都知道范閒一路暗訪而來,聞得此語大鬆了一口氣,只盼著范閒再多提兩句,最好在給陛下地密奏上面多提兩句。

    不料范閒話風一轉!

    「不說諸位的好處,我卻要說說諸位做地不對地地方。」范閒臉上依然微笑著,但棚子裡卻開始湧起一絲寒意,「似乎有些不厚道,但我依然要說,為什麼?因為諸位大人似乎忘了本官的出身。」

    范閒的出身是什麼?不是什麼詩仙居中郎太常寺,而是……黑糊糊、陰森森的監察院!眾官員心頭一驚,不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心想銀子咱們都已經送到位了,您還想怎麼樣?監察院也不能這麼欺負人啊!

    「我自陸路來,沿路經沙州杭州,而那艘行船,卻駛於大江之上。」范閒瞇著眼睛,「聽聞大江乃是一道銀江,諸位大人往那艘船上送了不少禮物銀兩,還勞動了不少民夫拉縴……諸位大人厚誼,本官在此心領……只是如此光明正大的行賄,倒教本官佩服……諸位好大的膽氣!」

    不等眾官員發話,范閒回身向江南總督薛清一揖,微笑說道:「今日見著本官之面,總督大人大發雷霆,當面直斥本官之非,本官不免有些惶恐,不明所以,幸虧總督大人體恤本官並不知情,直言相告,本官才知道,原來諸位竟是偷偷瞞著本官……做出了這等大膽的事來。」

    他的聲音漸漸高了,冷笑道:「監察院監察舉國吏治,抓地便是貪官污吏,諸位卻是大著膽子對本官行賄送禮……莫非以為我離了京都,這手中的刀……便殺不得人了嗎?」

    眾官目瞪口呆,被范閒這番話震的不知如何言語,將求救的目光投向總督大人,發現總督大人卻在捋鬚沉思,擺著置身事外的做派!

    官員們這才明白過來,范閒先前那段話,說這些沿江官員是瞞著自己送禮,便輕鬆將自己提了出來,更是借口總督大人震怒,將總督大人摘的乾乾淨淨,還送了總督大人一頂不畏權貴,高風亮節的大帽子!

    沿江送禮?你那屬下也沒拒絕啊!監察院信息通暢,你就算身在杭州,哪有不知之理?可是范閒此時硬稱自己一無所知,這江南路地官員們當然也不可能硬頂,只好吃了這天大的一個悶虧,再看范閒地眼色便有些不對勁了———這范提司,果然如傳言中那般,一張溫和無害的清秀笑臉下。藏

    著的是無恥下流與狠毒!

    官員們不知道范閒接下來會做什麼,下意識裡嚇地站了起來,傻乎乎地看著范閒。

    只見他一拍手。掌聲傳出棚外,一名監察院官員手裡都捧著厚厚的禮單,從京船上走了下來——禮單已經是這麼厚了,那船上藏著的禮物只怕真地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

    范閒回身向總督薛清請示了幾句。薛清微笑著看著眼前這一幕,揮手示意衙門裡的差役跟著監察院地官員上了般,不久之後,那些差役下人們便辛苦萬分地拉著幾個大箱子下了船,來到了竹棚之中。

    幾個箱子當眾打開,只見一片金光燦燦!裡面的珠寶貴重物品不計其數,統統都是沿江官員們送上來地禮物。

    棚中風寒,所以生著火盆。范閒接過下屬遞過來的禮單,草草翻了幾頁,眉頭微挑,笑著說道:「東西還真不少啊。」

    眾官員羞怒交加,心想欽差大人做事太不厚道,構織罪名,實在噁心。難道你還想治罪眾官?除非你想整個江南官場一鍋端了,總督大人到那時總不能繼續看戲!你壞了規矩。得罪了江南官員,看你日後如何收場。

    誰料到范閒接下來的動作,卻讓官員們的眼珠子險些掉了下來,只見他隨手一拋,便將厚的禮單扔入了火盆中!

    火勢頓時大了起來,記載著眾官員行賄證據的禮單迅疾化作灰燼。

    范閒站在火盆旁沉默片刻之後。說道:「不要以為本官是用幼稚的伎倆收賣人心,你們沒這麼蠢。我也沒有這麼自作多情……之所以將這些燒了,是給諸位一個提醒,一個出路。」

    他將雙手負至身後,清秀的臉上閃過一絲堅毅之色:「本官乃監察院提司,不需要賣你們顏面,我在江南要做地事務,也不需要諸位大人配合,所以請諸位驚醒一些,日後如果再有類似事件發生,休怪我抓人不留情。」

    監察院可以審查三品以下所有官員,他敢說這個話,便是有這個魄力,至於顏面問題,他身份太過特殊,比任何一位朝官都特殊,所以確實也不需要賣,至於日後的事務配合問題……江南路官員的面子沒了,難道就敢暗中與堂堂提司頂牛?

    「呆會兒接風宴後,諸位大人將這箱子裡的阿堵物都收回去。」范閒皺眉說道:「該退的都退了,至於役使的民夫,折價給工錢,那幾個窮縣如果一時拿不出來,發文到我這裡,本官這點銀子還是拿的出來地。」

    眾官員無可奈何,低頭應是。

    這時候,蘇州碼頭上的滑索已經開動了起來,這個始自二十餘年前地新奇玩意兒最能負重,只見滑索伸到了京船之上,緩慢地吊了一個大箱子下來,這箱子裡不知道放的是什麼東西,竟是如此沉重,拉的滑索鋼繩都在輕輕顫動。

    范閒事先已經查過數據,知道蘇州港是負責內庫出貨的大碼頭,有這個吊裝能力,所以並不怎麼擔心,而那些剛被他嚇了一通的官員們,卻是又被嚇了一跳。

    那個大箱子被吊到了岸上,又出動了十幾個人才千辛萬苦地推到了坡上,直接推到了竹棚之中,一位監察院官員恭敬請示道:「提司大人,箱子已經到了。」

    范閒嗯了一聲,走到了箱子旁邊,箱子外裹柳條,裡卻竟似是鐵做的一般。

    眾位官員心頭納悶,心想這位大人玩地又是哪一出?此時就連總督薛清與巡撫戴思成都來了興趣,紛紛走上前來,看這箱子裡藏的究竟是什麼寶貝。

    范閒自懷中取出鑰匙,掀開了箱蓋。

    ……

    與第一次見到這箱子裡內容地蘇嫵媚一樣,棚內一片銀光之後,所有的官員的眼睛都有些直了……銀子!裡面全是光彩奪目的銀子!不知道有多少的銀錠整整齊齊地碼在箱子裡!

    其實先前那幾個箱子裡的禮物,貴重程度並不見得比這一大箱銀錠要低,只是千古以降人們都習慣了用銀子,陡然間這麼多銀錠出現在眾人的面前,這種視覺上的衝擊力。實在是太刺激了!

    許久之後,眾人有些戀戀不捨地將目光收箱子裡收回來,都看著范閒。準備看他下一步地表演。

    「這箱銀子隨著我從京都來到江南,日後我不論在何處為官,都會帶著這箱銀子。」范閒和聲說道:「為什麼?就是為了告訴各路官員,本人……有的是銀子。不怕諸位笑話,我范安之乃是含著金匙出生的人物,任何想以銀錢為利器買通我地人,都趕緊死了這份心。」

    他接著冷冷說道:「此下江南,本官查的便是諸位的銀子事項,一應政事,我都不會插手,不過如果有誰還敢行賄受賄。貪污欺民,可不要怪我手狠。」

    「有位前賢深知吏治敗壞的可怕後果,所以他帶了幾百口棺材,號稱哪怕殺盡貪官,也要止住這股歪風。」范閒幽幽說道:「本官並不是一個喜歡殺人地人,所以我不帶棺材,我只帶銀子。」

    眾官員沉默悚然。

    「箱中有銀十三萬八千八百八十兩整。我在此當著諸位官員與來迎接的父老們說句話,江南富庶。本官不能保證這些銀子有多少會用在民生之上,但我保證,當我離開江南的時候,箱子裡的銀子……不會多出一兩來!」

    范閒掃過諸位官員的雙眼,說道:「望諸位大人以此為念。」

    演完這齣戲碼之後,碼頭上的接風暫時告一段落。范閒坐回椅中,感覺袖子裡的雙臂已經開始起雞皮疙瘩。心中暗自慶幸先前沒有一時嘴快說出什麼萬丈深淵,地雷陣之類的豪言壯語。

    ———————————————————————

    蘇州地下午,總督府的書房裡一片安靜。

    一品大員,江南總督薛清坐在當中的太

    師椅上,臉上浮著一絲笑容,他的身邊分坐著兩位跟了他許多年的師爺,其中一位師爺搖頭歎息道:「沒想到這位欽差大人……果然是個胡鬧的主兒。」

    另一位師爺皺眉道:「殊為不智,小范大人這一下將江南官員的臉面都掃光了,雖然依他地身份自然不懼此事,但總顯得不夠成熟。」

    薛清微笑說道:「二位也覺得他這一番賣弄有些做作?」

    二位師爺互視一眼,點了點頭。

    薛總督歎息道:「年輕人嘛,總是比較有表演慾望的。」

    師爺小意問道:「大人以為這位小范大人如何?」

    薛清微微一怔,沉忖半晌後開口說道:「聰明人,極其聰明之人,可以結交……可以深交。」

    師爺有些詫異,心想怎麼和前面地結論不符?

    薛清自嘲地笑了笑:「做作又如何?這天下百姓又有幾個人能看見當時情景?京都的那些書閣大臣們又怎麼知道這月裡的真實情況?傳言終究是傳言,人人口口相傳裡,總會有意識無意識地由自己對事實進行一些符合自己傾向的修正。」

    「小范大人在民間口碑極佳,百姓們傳播起此事自然是不遺餘力,因為對他的喜愛,就算此事當中小范大人有些什麼不妥之處,也會被那些口語抹去,忽視,而對於不畏官場積弊、當面呵斥一路官員的場景,自然會大加筆墨……」

    「哈哈哈哈。」這位總督大人快意笑道:「箱藏十萬兩,坐船下蘇州,過不多久,只怕又是咱大慶朝地一段佳話了,這監察院出來的人,果然有些鬼機靈。」

    另一位師爺百思不得其解說道:「既是聰明人,今日之事明明有更多好地辦法解決,為什麼小范大人非要選擇這麼激烈而荒唐的方法?」

    總督薛清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你知道什麼?」

    他閉上嘴,不再繼續講解,有些事情是連自己最親密的師爺們都不應該知道的。范閒今日亮明刀劍得罪了整路官員,何嘗不是在向自己這個總督表示誠意?對方搶先言明要住在杭州,就說明對方深明官場三味,而將這些官員唬了一通後,今後欽差在江南,官員們也不會去圍著欽差,自己這個總督依然是頭一號人物。

    薛清忽然想到另一椿事情,眉頭不由皺了起來,對於范閒的評價更高了一籌——這名年輕權臣今日如此賣弄,只怕不止是向自己表示誠意那麼簡單——由春闈至江南,這范閒看來是恨不得要將天下的官員都得罪光啊,這兩年朝中大員們看的清楚,范閒連他老丈人當年的關係也不肯用心打理,這……這……這是要做孤臣?

    薛清身為皇帝親信,在朝中耳目眾多,當然知道關於范閒的身世流言確是實事,一想到范閒的身份,便頓時明白了對方為何要一意孤行去做個孤臣。

    這是防著忌諱。

    薛清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心想大家都是勞心勞力人,看來日後在江南應該與這位年輕的范提司好好走動走動才是。

    ……

    ……

    下午的暖陽稍許驅散了些初春的寒意,蘇州城的人們在茶樓裡喝著茶、聊著天,蘇州人太富,富到閒暇的時間太多,便喜歡在茶樓裡消磨時光,尤其是今天城裡又出了這麼大一件事情,更是口水與茶水同在樓中沸騰著。

    人們都在議論剛剛到達的欽差大人,那位天下聞名的范提司。

    「聽說了嗎?那些官員的臉都被嚇青了。」一位中年商人嘿嘿笑著,對於官員們吃癟,民間人士總是樂意看到的。

    另一人搖頭歎道:「可惜還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看欽差大人若真的憐惜百姓,就該將那些貪官污吏盡數捉進牢去。」

    「蠢話!」頭前那中年商人鄙夷嘲笑道:「官員都下了獄,誰來審案?誰來理事?小范大人天縱其才,深謀遠慮,哪會像我們這些百姓一般不識輕重?這招叫敲山震虎,你瞧著吧,好戲還在後頭,我看江南路的官員,這次是真的要嘗嘗監察院的厲害了。」

    那人點頭應道:「這倒確實,幸虧陛下英明,將提司大人派來了江南。」

    商人壓低聲音笑道:「應該是陛下英明,將提司大人生出來了。」

    茶桌上頓時安靜了下來,片刻後,爆出一陣心照不宣的輕笑。最後那名商人說道:「先前我店裡那夥計去碼頭上看了……提司大人下手是真狠,那些坐著大船下江的手下,硬是被打了三十大鞭。」

    對面那人回的理所當然至極:「這才是正理,雖說是下屬瞞著小范大人收銀子,但罪過已經擺在那裡,如今銀子退了,禮單燒了,不好治罪,但如果不對下屬加以嚴懲,江南路的官員怎麼會心服?先前我也去看了,嘖嘖……那鞭子下的真狠,一鞭下去,都似要帶起幾塊皮肉來,血糊糊的好不可怕。」

    而在欽差大人暫時借居的一處鹽商莊園裡,一處偏廂裡此起彼伏響起慘嚎之聲。

    范閒看著被依次排開的幾個親信,看著對方後背上的道道鞭痕,將手中的傷藥擱到桌上,笑罵道:「不給你們抹了,小爺我體恤下屬,你們卻在這兒嚎喪……挨鞭子的時候,怎麼不叫慘點兒?也不怕別人疑心。」

    蘇文茂慘兮兮地回頭說道:「要給大人掙臉面,挨幾鞭子當然不好叫的……不過大人,你這傷藥是不是有問題?怎麼越抹越痛。」

    范閒笑了起來,說道:「鞭子打的那麼輕,這時節當然要讓你們吃些苦頭!」

    他起身離開,一路走一路搖頭,心想萬里說的話有時候是正確的,自己不是一個好官,也不好意思要求手下都是清吏,這上梁下梁的,還真不好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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