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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六章 梅園病人
    梅圓在廣信宮之後,環境清幽無比,穿過天心台,便到了吟風閣,也就是此時小范大人養傷的地方。雖然是陛下特將他留在宮中療傷,而且宮中人都知道小范大人此次對於皇家來說,立了多大的功,但是一名男臣長住宮中,總有些不大妥當的感覺。范閒也深知這點,便只是老老實實地留在梅圓,對於各宮的來人相訪,總以身體不適推托了。

    這時一位開朗之中帶著兩分憨氣的貴婦,卻熟門熟路地上了吟風閣,手裡牽著個孩子,身後跟著幾個宮女。

    范閒微微一怔,發現是宜貴嬪,便沒有多說什麼,自從自己醒來後,宜貴嬪便天天帶著三皇子到這邊來坐,一來大家本是親戚,二來在懸空廟上自己救了老三一命,對方以此大恩為由,自己不好攔著,三來……范閒也清楚,這位娘娘心裡的打算是很實在的。

    「姨,不是說不用來了嗎?怎麼今天還提了些東西?」他笑著說道。

    依禮論,他總要稱對方一聲娘娘,但去年初次入宮的時候,宜貴嬪便喜歡范閒叫自己姨,喜歡這種透著份親熱勁兒的稱呼,范閒也就不再堅持。今天宜貴嬪身後的宮女還提著幾個食盒,不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

    「蟲草煨的湯。」宜貴嬪與他身邊的兩位姑娘家見了禮,毫不見外地扯了個墩子過來,坐到了范閒的身邊,說道:「不是宮裡的,是你家裡熬好了讓我送過來。」

    范閒喔了一聲。看著側邊正在忙著倒湯的宮女們,裡面有一位眉眼極熟,笑道:「醒兒也過來了。」

    醒兒正是他第一次入宮時,帶著他到各處宮裡拜訪地那位小宮女。她全沒料到這位小范大人還記著自己,不由面色微紅,用蚊子般大小的聲音噫了一聲。

    倒惹得眾人都笑了起來,宜貴嬪笑罵道:「傷成這樣,還不忘……」

    忽覺著這話不能繼續說下去,便嫣然一笑住了嘴,她年紀並不大,加上性情裡天然有股子憨美意態,所以極能容易與人親近,轉頭與婉兒說了幾句。又和若若聊了聊家中的事情,讓她們安心在宮裡呆著,范府沒有什麼問題。

    坐在她身邊的三皇子。今日卻被以往要顯得老實地許多,更沒有抱月樓中的戾橫之態,低著頭,苦著臉,一言不發。只是偶爾會抬起頭來,偷偷摸摸地看榻上病人一眼。

    懸空廟一事,早已經讓他消了抱月樓上對於范閒的憤怒。畢竟當時場中,除了這位「大表哥」之外,竟是沒有一個人在乎自己的生死,包括兩位親生兄長大內,都只知道去救父皇……當時若不是范閒在場,只怕自己這條小命,早就已經斷送在了那名九品刺客的手中。

    八歲的孩子,再如何早熟,終究也只是純以好惡判斷親疏的年齡。三皇子此時看著范閒那張蒼白的臉,便想著懸空廟上范閒攔在自己身前,無比瀟灑的英勇之態,心中生出說不出的敬慕感覺。

    婉兒看了三皇子一眼,詫異問道:「老三,你今天怎麼這麼安靜?」

    三皇子嘻嘻一笑,說道:「晨姐姐,沒什麼。」

    婉兒更訥悶了,笑道:「渾似變了個人似地。」

    宜貴嬪心疼地看了自己兒子一眼,說道:「若不是范閒,這小子只怕連命都沒了,受了這麼大驚嚇,總要老實些才好。」

    范閒躺在榻上,不方便轉頭,只用餘光瞧著這些女人孩子們說話,在醒兒的服侍下緩緩喝了碗蟲草熬的湯。醒兒拿回碗時,極快速地在他地手心上捏了捏,那指尖柔滑無比。

    范閒微微一怔,知道這小宮女肯定不會在此時來挑逗自己,明白一定是宜貴嬪有些話想私下裡與自己說。他頓了頓,說道:「婉兒,你帶三殿下去逛逛這圓子吧……妹妹,你也去。」

    姑嫂二人互視一眼,知道他和宜貴嬪有話要說,便款款起身,拉著有些不捨的三皇子往圓子深處走去,順路還帶走了服侍在旁的太監與宮女。

    吟風閣裡,此時就只剩下范閒與宜貴嬪二人,只是年景臣子總不方便單獨和一位年青娘娘相處,所以醒兒很自覺地留了下來。

    范閒有些困難地轉了轉頭,看了醒兒一眼。

    宜貴嬪會意,微笑說道:「從家裡帶進來的小丫頭,不怕的。」

    「姨啊。」范閒苦笑道:「又有什麼事情,要這麼小心?侄兒身受重傷,剛醒沒兩天。」

    宜貴嬪一揮手帕,笑著說道:「我不來找你,難道你就不想找我?」

    這話沒有半分暖昧地情緒,只是她算準了范閒此時也極想知道宮外的消息,懸空廟謀刺一事,實在是有些詭異,不止是宮中各位主子在內心惴惴,宮外那些朝臣們好生不安,就連京中百姓們議論起來,都有些深覺其異,飯桌旁,酒肆裡,大聲痛罵著刺客,小聲猜測著刺客的真實來路,竟是猜出了幾百種答案。宜貴嬪清楚,陛下想讓范閒安心養傷,所以斷了他地一切情報來源,而自己,正好可以幫助他獲得一些。

    「不怕陛下責怪娘娘?」范閒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都這時節了。」宜貴嬪說話很直接,呵呵一笑道:「除了你,我又沒個人可以指望。」

    范閒明白她說的什麼意思,宮中一共有四位娘娘有子,皇后先不慌說,寧才人、淑貴妃的皇子都已經長大成人,自有一方勢力,也就是面前的宜貴嬪,家庭出身雖然高貴,而且又有范府作為宮外的力量。可是三皇子實在是太年輕。

    他稍一沉默之後,將當時懸空廟的場景說了出來。

    雖然已經從兒子地嘴裡聽過一遍,但宜貴嬪此時仍然聽的無比擔心受怕,雙手死死地攥著手帕。似乎擔心隱藏在侍衛裡的刺客,會一刀將自己地兒子給劈死了。

    聽完之後,她恨聲說道:「怎麼可能有刺客埋伏到侍衛裡?宮中地侍衛三代老底都查的清清楚楚。」

    「應該不是針對老……」范閒笑了:「我叫老三可以吧?」

    「你是做哥哥的,當然隨你叫。」

    「不是針對老三……」范閒輕聲解釋道:「也許那名刺客會順手殺了老三,但是陛下還是他的真實目的,姨你放心吧,雖然太子現在有些緊張家裡的實力,我和老二關係也不大好,但是老三還太小,應該不會被他們排作第一檔的目標。」

    這話放在皇宮裡說。膽子確實有些大,雖然吟風閣四周並沒有偷聽的人,但是宜貴嬪的臉色還是變了變。有些不自然地笑了起來。

    她最擔心的就是,是不是宮中哪些人對自己地兒子不存好意,此時聽范閒分說,將心放了一大半,然後便開始小聲對范府說起宮外調查的情況。范閒不知道調查的進展。她卻因為娘家地關係,在宮外有不少眼線,摸的基本上和真實情況差不多。

    「宮典已經被抓了。」

    范閒輕輕嗯了一聲。並沒有流露出內心深處的震驚,宜貴嬪用的抓這個字,那說明朝廷已經對這件事情定了性,不過也不奇怪,身為禁軍統領兼任侍衛總班頭,當懸空廟刺殺事件發生的時候,竟然不在陛下身邊!光這一條理由,就足夠將那位宮大統領踩翻在地,外加無數只腳踏上。讓他永世不得翻生。

    范閒更感興趣地是——這個糊塗到了極點的大統領,當時究竟是在做什麼?

    ……

    ……

    「他在京南四十里地的洛州……用他自己地話說,是奉旨前去辦事。」宜貴嬪一邊說著,一邊流露出疑惑的神情,就算宮典要為自己開脫罪名,也不可能說奉旨二字,這話一捅到陛下那裡,馬上就會被戳穿。

    「但至於去辦什麼事,監察院審了兩天,卻始終交待不清楚。」

    范閒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歎息道:「我一向知道宮典這人耿直,但全沒料到,他竟然愚笨如此。」

    「嗯?」

    范閒搖頭歎息道:「既然不是陛下的旨意讓他去洛州辦事……那一定就是那位,可問題是出了刺殺的案件,他怎麼還能將那位搬出來當救兵?就算他搬了出來,陛下也不可能認帳,只怕會讓他死的更快。」

    宜貴嬪始終還是有些適應不了范閒言語的直接潑辣大膽,有些自苦地笑了笑:「這些事情……咱們就別管了。」

    「是啊,我們可沒資格管。」范閒歎息著:「葉家這下可要倒大霉了,刺客的身份查清楚了沒有?」

    「第一個出手的刺客,就是死了的那名九品高手。」宜貴嬪眼中閃過一絲後怕,「聽說是西胡左賢王府上地刺客,已經潛入慶國十四年了。」

    「怎麼和西胡又扯上了關係?」范閒異道:「胡人怎麼可能在宮中當差這麼久,還沒有被人發現?」

    「這胡人的來歷有些厲害。」宜貴嬪想了想,組織了一下言語,解釋了一番。

    范閒這才知道,原來這位死在洪公公手上的胡人刺客,是當年慶國開國之時,與西胡和親時,送過去的「假公主」的後代,雖然過去了很多年,但依然保有了慶國人的面貌——其實這次和親很有名,因為當西胡被慶國打到最慘的時候,對方曾經想求和稱臣,派了一隊當年和親隊伍的後代回到京都,只是被慶國人堅決地拒絕了對方的歸順。

    那一支隊伍後來很悲慘地回去了西胡,沒料到卻留了一位高手在京都,然後選擇了此時爆發。

    「對方怎麼混進宮中當上了侍衛?手續是誰辦的?」

    「辦的人早已經死了。」宜貴嬪蹙眉道:「所以成了懸案。」

    范閒在心裡翹起了一根手指,自己對於這件事情,終於摸到了立體的一個面。

    「小太監還活著,以監察院地手段。應該能查的清楚。」他沉聲問道。

    宜貴嬪點了點頭:「查的非常清楚。小太監是十五年前京都……那次風波中死的一位王公地後人,當年京都死的人太多,所以竟讓那王公府上的一位僕人抱著他逃了出去,當時他才剛剛出生不久。所以未上名冊,漏了此人……那位僕人應該是自殺了,然後當年的嬰兒被京郊一位農夫抱養,後來又自宮入了宮。」

    「那匕首是怎麼藏進去的?」范閒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問題,小太監應該構劃不出來這種格局。

    宜貴嬪接下來的話,推翻了范閒的想法:「三年前,小太監就負責在賞菊會前打掃懸空廟頂樓,就是那時候藏進去的,監察院已經找到了匕首的做家,確認了時間。」

    范閒皺起了眉頭。小太監既然是十五年前流血夜地殘留當事人……那個流血夜自己清楚,是皇帝、陳萍萍、父親為了給母親報仇而施展出來的手段,當時慶國最大的幾家王公都被連根拔起。京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就連皇后地家族都被砍的一根枝葉不剩,只留下了她一個人孤守宮中……誰知道這個小太監的身後,又代表著什麼意味呢?

    西胡,王公……這些人確實有謀刺皇帝的動機和勇氣。只是……怎麼會湊到一堆兒來了?

    「葉家有沒有什麼反應?」范閒很認真地問道。

    「能有什麼反應?」宜貴嬪笑著搖頭說道:「葉重連上了八篇奏折請罪,更不敢回滄州,老老實實地留在府裡。連府上的親兵都交給京都府代管,小心謹慎地無以復加,就看陛下怎麼處理。」

    「陛下啊?」范閒也笑了起來,「看葉流雲回不回京都吧。」

    二人還準備說些什麼,忽聽著梅圓的一角隱隱傳來話語聲,便沉默了起來,開始講些旁的事情。范閒首先就抱月樓地事情,對於毅公府上的傷害表示了歉意,宜貴嬪則代表國公府那方。感謝范閒不避親疏,勇於管教小孩子,有力的阻止了國公府的將來向不可預期的深淵滑去。

    主賓雙方交談甚歡,然後告別。

    「說了些什麼呢?」婉兒看著宜貴嬪牽著老三往圓外走去的身影,好奇問道:「這位娘娘向來以憨喜安於宮中,怎麼看著今天卻有些緊張?」

    范閒笑道:「孩子長大了,當媽的怎麼還能像以前那樣?等咱們將來有了孩子,你就明白了。」

    林婉兒面色一窘,又想到自己的肚子似乎一直沒動靜,只是相公如今受了傷,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得強顏一笑,轉了話題:「外面怎麼樣了日是逢不是鬧的天翻地覆?」

    范閒輕聲將宜貴嬪帶來地消息說了一遍,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太監宮女,說道:「風有些涼了,我們回屋吧。」

    知道有些話不方便當著宮裡的下人面前說,婉兒與若若點了點頭,使喚那些太監過來抬軟榻。

    ……

    ……

    回屋之後,躺在那張大床之上,范閒睜著眼看著床頂,不知道在思考什麼,半晌之後終於說道:「你說葉家這次會有什麼下場?」

    此時房中無人,他也不用忌憚什麼,直接說道:「宮典肯定是得了旨意,才會去洛州……而且肯定不是陛下的旨意,不然宮典若喊起冤來,連陛下都無法收場。」

    他的心中寒意大作:「這一招雖然有些荒唐,但卻很奏效,太后密旨令宮典去洛州辦事,他身為禁軍統領當然要去,而懸空廟上偏生出了刺客!如果審案之時,宮典還要強說是太后密旨讓他出京,那就等於是向天下宣告,是太后要殺皇帝?……如果宮典不想被株連九族,那這種話只好埋在肚子裡面,吃這麼大的一個悶虧。」

    林婉兒和若若都是聰明人,當然不會認為真的是太后安排的懸空廟一事。婉兒面帶愁容說道:「你是說。宮典去洛州,是外祖母與陛下一起安排地?」

    范閒嗯了一聲。

    若若皺眉道:「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范閒冷笑道:「宮典是禁軍統領,又是葉重的師弟,他這次倒霉。葉家自然要跟著倒霉。」

    婉兒心憂自己的好友葉靈兒,歎息道:「葉家一向忠誠,為什麼陛下要……」

    話沒說完,大家都聽的懂。范閒歎了口氣說道:「陛下如果不懷疑葉家地忠誠,當然不會選擇這麼做,可是如今既然已經生疑,只好選擇讓葉家靠邊站,至少京都重地,不可能再讓他們師兄弟二人把守著……問題最關鍵的是,葉家又有一位咱們慶國唯一在明面上的大宗師。只要葉流雲一天不死。那麼一般的由頭,根本動不了葉家。」

    「所以才會用了這麼陰損,大失皇家體面的一招。」范閒歎息道:「也不怕冷了臣子們的心嗎?」

    「為什麼……陛下會對葉家動疑?」

    「很簡單。」范閒解釋道:「陛下指婚二皇子與葉靈兒……如果葉重看的夠準。當時就應該拒婚,哪怕他認可這門婚事,也應該在第一時間內請辭京都守備一職,不說歸老,哪怕調到邊防線上。也能讓陛下心安些。」

    「而他這兩樣都沒有做,所以……」

    林婉兒與若若黯然點頭,若若忍不住開口說道:「這裡面的彎拐拐真是多。」

    「在北齊的時候。我就猜到會有這麼一天。」范閒說道:「只是沒有想到,陛下會用這麼小家子氣的手段。」

    婉兒忽然說道:「如此看來,那天懸空廟地刺殺,本來就是陛下意料中事?」

    范閒看著她,點了點頭:「只是不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在計算之中,還是說陛下本來只安排了其中的一項。,

    林婉兒回望著他地雙眼,緩緩說道:「陛下此生不喜行險,所以……他頂多會放一把火。」

    夫妻二人沉默地對望良久,似乎都有些後怕。懸空廟的火如果是陛下安排放的,那後面的連環幾擊,又是誰安排的呢?

    范閒緩緩合上了雙眼,輕聲說道:「刺客地局安排的太機巧了,機巧的以致於,我根本不相信,這是一個組織,或者說是幾個組織能夠安排出來地單一計劃。」

    「只是湊巧而已。」他繼續說道:「只是幾方埋藏在宮中的刺客,忽然發現,懸空廟上的情勢,十分適合他們的忽然爆發,於是,不用商量,也沒有預謀,連番的刺殺,就這樣陡然間爆發出來。」

    最後,他對自己說:「很明顯,這是一個神仙局,完全出乎陛下意料的神仙局。」

    離皇宮並不是很遙遠的那座陰森建築之中,陳萍萍坐在輪椅之上,一言不發,底下七位頭目也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什麼,皇帝遇刺,除了禁軍要承擔最大責任之外,監察院也要負起極大的後果。

    如果不是此時躺在宮裡的提司大人,挽救了那個局面,或許監察院也只有和葉家一樣,等著宮裡來揉捏自己。已經正式出任四處頭目地言冰雲冷漠著開了口,打破了密室中的安靜:「西胡埋在侍衛裡的刺客,十五年前血夜餘孽的小太監,傳說中四顧劍的弟弟,這幾個人根本不可能湊到一起,來籌劃這樣一個局面……而且那把火究竟是誰放的,至今沒有查出來。據各處傳來的消息,北齊錦衣衛目前正在大亂之中,根本沒有餘暇來籌劃此事,東夷城也沒有籌劃此事的任何徵兆。」

    六處的代任頭目也冷冷地開了口:「而且四顧劍有弟弟,這只是傳說中的事情……誰也不知道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存在。」

    監察院二處司責情報歸總與分析,頭目面帶請罪之色,愧然說道:「一點情報都沒有,雖說是屬下失職,但屬下以為,要謀劃這樣一個殺局,情報來往必不可少,總會被我們抓到一些線頭,可是一個線頭也沒有!……我只能認為,謀刺的那幾方之間,並沒有進行過真正的接觸,甚至,我想大膽地判斷,那幾名刺客之間,彼此都互不相識!」

    坐在輪椅上的陳萍萍緩緩睜開雙眼,用有些渾濁的目光看著自己的下屬們,心想陛下喊人放的火,當然不能被你們抓到,至於那名西胡的刺客,膽大的小太監,鬼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陛下與老夫又不是真正的神仙。

    「這是個神仙局。」老人打了個呵欠,「湊巧罷了,哪有那麼多好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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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七章 神仙局背後的神仙
    請扔掉慶國監察院條例疏注,翻開監察院內部參考材料第五冊的最後一頁。

    第五冊是監察院這麼多年來的案例匯總,抄寫了最近幾十年來,有代表性的各類案件的分析與總結,針對於形形色色的案件,詳細闡明瞭事件籌劃之初的起源,醞釀的過程,在其中的變數影響,以至於最後達成的結果。

    第五冊裡包淋的案例很多,再憑借監察院的情報系統,以及在事件中所尋覓到的相關證據,便足以用來論述清楚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所謂陰謀,找到事情發生的真正原因,以及中間的流程安排——因為人類實際上遠遠不如他們自己認為的那麼有想像力。

    但也有一類案件,人們永遠只能挖掘到事情的一面或者兩面,而不能解釋所有,這也就是第五冊最後一頁上寫的那三個字,那三個范閒和陳萍萍都很熟悉的三個字。

    「神仙局。」

    ……

    ……

    所謂神仙局,是指事件之中出現了以常理無法判斷到的變數,從而尋致了神仙也無法預判的局面。

    比如當年陳萍萍率領黑騎千里突擊,深入北魏國境,抓住了秘密回鄉參加兒子婚禮的肖恩。監察院已經算準了所有的細節,甚至連付出更慘重的代價都算計在內,可是肖恩在婚禮上,實際上並沒有喝費介大人精心調致的美酒,這位北魏密諜頭目用一種冷靜到冷酷的程度,控制著自己的飲食與身周地一切。

    但當慶國人以為這件陰謀不可能再按照流程發展下去的時候,故事發生了一個很令人想像不到的變化——肖恩聽著新房裡傳來的吵鬧聲。開始鬱悶,開始想喝悶酒,而很湊巧地是,負責替他看管皮囊中美酒的親兵隊長。在旅途上沒忍住酒饞,已經將酒喝光了,所以這位不負責任的親兵隊長,在肖恩大人要酒的時候,惶恐之下昏了頭,直接灌了袋婚禮上的用酒。

    於是肖恩中了毒,於是陳萍萍和費介成功。而直到很久以後,陳萍萍他們才知道,之所以肖恩會如此鬱悶,是因為他的兒子……不能人道。

    這種變數。不存在於計劃之中,卻對局面造成了極大的影響。

    又比如在二十年前,南方一位鹽商在壽宴之後忽然暴斃。刑部一直沒有查出來案件的緣由,便轉交給了監察院四處處理,誰知道查來查去,竟然查出了當夜有十四個人有犯罪嫌疑,包括姨太太們在內。似乎每個人都想讓那位富甲一方的大商人趕緊死掉。

    而真正的兇手是誰呢?

    又過了三年,一位窮苦老頭兒偷燒餅被人抓到了官府,他大約是不想活了。擔承三年前地鹽商就是死在他的手裡。得到這個消息,監察院四處的人又羞又驚,心想自己這些專業人士怎麼可能放過真正地兇嫌?趕到案發地一審,眾人才恍然大悟,難堪不已。

    那老頭兒和鹽商是小時候的鄰居,自小一起長大,後來老頭兒去梧州生活,返鄉定居的時候看見那位鹽商做大壽,不知道是中了什麼邪。竟是爬進了院中,拿起一塊石頭,就將醉後的鹽商生生砸死了。

    監察院曾經注意過院牆上的蹭痕,但始終是沒想到,一位回鄉定居地老頭兒竟然會冒著大險,爬入院中行兇,還沒有被家丁護衛們發現。

    當時還沒有成為四處主辦的言若海好奇問老頭:「後來我調過案宗,保正也向你問過話,你為什麼一點都不緊張?」

    老頭兒說道:「有什麼好緊張的?大不了賠條命給他。」

    言若海大約也是頭一遭看見這等彪悍地人物,但還是很奇怪:「你為什麼要殺他?」

    老頭兒理直氣壯地回答道:「冬時候,他打過我一巴掌。」

    ……

    ……

    懸空廟的刺殺事件,似乎也是一個神仙局。

    皇帝陛下因為對葉家逐漸生疑,又忌憚著對方家裡有一位大宗師,便想了如此無恥的招數來陷害對方,一方面借用後宮的名義將宮典調走,一方面就在懸空廟樓下放了一把小火。至於這把火,估摸著范建和陳萍萍都心知肚明。

    而火起之後,頂樓稍亂,那位西胡的刺客見著這等機會,終於忍不住出了手。他在宮裡呆了十幾年,實在有些熬不下去了,這種無間的日子實在難受,三年之後又三年,不知何日才是終止——當時洪公公護著太后下了樓,他對於范閒強悍實力的判斷又有些偏差,所以看著自己自己只有幾步遠的皇帝,決然出手!

    侍衛出手,又給了那位白衣劍客一個機會。

    白衣劍客出手,那位王公之後,隱藏了許久的小太監,看見皇帝離自己不到一尺地後背,想著那柄離自己不到一步,藏在木柱裡的匕首——他認為這是上天給自己的一個機會——面對這種赤裸裸的誘惑,矢志復仇,毅然割了小雞雞入宮的他,怎能錯過?

    ……

    ……

    皇帝陛下一個荒唐的放火開始,所有隱藏在黑暗裡面的人們,敏感地嗅到了事件當中有太多的可趁之機,刺客們當然都是些決然勇武之輩,雖然彼此之間從無聯繫,卻異常漂亮地選擇了先後覓機出手,正所謂幫助對方就是滿足自己,只要能夠殺死慶國的皇帝,他們不惜己身,卻更要珍惜這個陰差陽錯造就的機會。

    他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同一個目標,走到了一起,走的格外決然和默契。

    深夜裡的廣信宮,范閒躺在床上。望著床上的幔紗,怎樣也是睡不著,傷後這些天在皇宮裡養著,白天睡地實在是多了些。

    宮中的燭火有些黯淡。他雙眼盯著那層薄薄的幔紗,似乎是想用櫻木的絕殺技,將這層幔紗撕扯開,看清楚它背後地真相。

    婉兒已經睡了,在大床上離自己遠遠的,是怕晚上動彈的時候,碰到了自己胸腹處的傷口。范閒扭頭望了她一眼,有些憐惜地用目光撫摩了一下她露在枕外的黑色長髮。宮裡很安靜,太監都睡了,值夜的宮女正趴在方墩子上面小憩。范閒又將目光對準了天上,開始自言自語了起來。

    只是嘴唇微開微合,並沒有發出絲毫聲音。他是在對自己發問,同時也是在梳籠一下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西胡的刺客,隱藏的小太監,這都是留下死證活據的對象,所以監察院地判斷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黑夜中他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著。看上去有些怪異,「可是影子呢?除了自己之外,大概沒有人知道那名白衣劍客。就是長年生活在黑暗之中,從來沒有人見過的六處頭目,慶國最厲害地刺客影子。」

    他的眉毛有些好看地扭曲了起來。

    「神仙局?我看這神仙肯定是個跛子。」他冷笑著,對著空無一人的床上方蔑笑著:「皇帝想安排一個局,剔除掉葉家在京都的勢力,提前斬斷長公主有可能握著的手……想必連皇帝也覺得,我把老二逼地太狠,而且他肯定知道自己年後對信陽方面的動作。」

    范閒想到這裡,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知道是傷口疼痛引起的,還是想到皇帝地下流手段而受了驚,心想著:「陛下真是太卑鄙,太無恥了!」

    「那你是想做什麼呢?」他猜忖著陳萍萍的真實用意。「如果我當面問你,想來你只會坐在輪椅上,不陰不陽地說一句:在陳圓,我就和你說過,關於聖眷這種事情,我會處理。」

    「聖眷?」

    「在事態橫生變故之後,你還有此閒情安排影子去行刺,再讓自己來做這個英雄?」

    「事情有這麼簡單嗎?」

    身為慶國第一刺客,影子能夠瞞過洪公公的耳朵,這並不是一件多麼難以想像的事情。只是范閒不肯相信,影子的出手,就單純只是為了設個局,讓自己救皇上一命,從而救駕負傷,獲得難以動搖的聖眷,動靜太大,結果不夠豐富,不符合陳萍萍算計到骨頭裡的性格,所以總覺得陳萍萍有些什麼事情在瞞著自己。

    「而且你並不害怕我知道是影子出手。」范閒挑起了眉頭,「可是如果說你是想行刺皇帝,這又說不過去,先不說忠狗忽然不忠的問題,只是以你的力量,如果想謀刺,一定會營造更完美地環境。你想代皇帝試探那幾個皇子?**,你這老狗也未免太多管閒事,而且皇帝估計可不想這麼擔驚受怕。」

    想來想去,他糾纏於局面之中,始終無法解脫,只好歎聲氣,緩緩睡去,但哪怕在睡夢之中,他依然相信,母親的老戰友,一定將內心最深處的黑暗想法隱藏的極為深沉,而不肯給任何人半點窺看之機。

    「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正的神仙局。」陳萍萍坐在輪椅上,對著圓子林間那位蒙著眼睛的人輕聲說道:「你也知道的,五冊上面提到的鹽商之死……之所以那個搶燒餅的老頭兒能夠輕而易舉地殺死鹽商,是因為府中的家丁護衛早就已經被那些姨娘們買通了,他們很樂意看到有人幫助他們做這件事情。」

    「而那老頭會對鹽商下手,也不是因為許多年前,鹽商打了他一記耳光那麼簡單。」

    「準確的原因是,那名鹽商當年搶了那老頭兒的媳婦。」

    「殺妻之仇嘛,總是比較大的。」

    「而且也別相信言若海會查不出這件事情來,其實你我都知道,那一次他被鹽商的妾室們送的五萬兩銀票給迷了眼。」

    「所以說。」老跛子下了結論,「沒有什麼神仙局。所有的事情都是人為安排出來地,就算當中有湊巧出現的變數,也是在我的掌控之中,如果無法掌控的話。陛下這個時候應該已經死了。」

    五竹冷漠說道:「世界上從來沒有完全掌控地事情。」

    「我承認西胡刺客與那位小太監的存在,確實險些打亂了我的整個計劃……不過好在,並沒有對陛下的安危造成根本性的影響。」

    「從你的口氣裡,我無法查覺到,你對於皇帝有足夠的忠心。」

    陳萍萍笑了起來:「我效忠於陛下,但為了陛下的真正利益,我不介意陛下受些驚嚇。」

    「什麼是真正的利益?一個足夠成熟的接班人?」或許只有面對著陳萍萍這個老熟人,五竹地話才會像今天這麼多。

    「謀劃。」陳萍萍正色說道:「政治就是一個謀劃的過程,陛下要趕走葉家,光一把火。那是遠遠不夠的。」

    「你覺得那個皇帝如果知道了事情地真相,會相信你這種解釋?」五竹冷漠說著。

    陳萍萍搖搖頭:「只要對陛下有好處,我能不能被相信。並不是件重要的事情。」

    五竹相信他和費介都是這種老變態,輕聲說道:「你那個皇帝險些死了。」

    陳萍萍很習慣於他這種大逆不道的稱呼,從很多年前就是這樣,五竹永遠不會像一般的凡人那般口稱陛下,心有敬畏。

    「陛下不會死。」老頭兒說的很有力量。「這是我絕對相信地,不要忘了,陛下永遠不會讓人知道他最後的底牌。」

    「他死不死。我不怎麼關心。」五竹忽然偏了偏頭,「我只關心,他差點兒死了。」

    兩個他,代表著五竹截然不同的態度。

    陳萍萍苦笑了一聲,他當然清楚范閒意外受了重傷,會讓老五變成怎樣恐怖地殺人機器,即便是老奸陰險如他,面對著冷漠的五竹時,依然有一股子打心底深處透出來的寒意。所以他嘗試著解釋一下:「范閒在擔心,皇帝會不會因為他的崛起太過迅速,而對他產生某些懷疑,所以我安排了這件事情,一勞永逸地解決他的疑慮……當然,我佈置了故事的開頭,卻沒有猜到故事的結尾。」

    他微微笑著,似乎很得意於自己還記得小姐當年的口頭禪:「雖然說這和影子也有很大的關係,他老想著與你打一架,你又不給他這個機會,所以難得有機會和你地親傳弟子動手,他實在有些捨不得,當然,如果范閒不追出來受這麼重的傷,這件事情也就沒有太大的意義了。」

    五竹忽然很突兀地說道:「你讓影子回來,我給他與我打架的機會。」

    這冷笑話險些把陳萍萍噎過氣去,咳了半天後,攤開雙手,說道:「只是意外而已。」

    五竹很直接地說道:「如果只是意外,為什麼他在我來之前,就已經逃走了?」

    陳萍萍滿臉褶子裡都是苦笑,咳了許多聲才青復了下來:「這個……是我的安排,因為我擔心你不高興,讓他出什麼意外,要知道我身邊也就這麼一個真正好使的人……如果你連他都殺了,我這把老骨頭還怎麼活下去?」

    五竹沒有說話,只有在夜風中飄揚著的黑布,在表達著他的不滿。

    「我死之後,影子會效忠於他。」陳萍萍很嚴肅認真地說出了自己的回報。

    五竹微微偏頭,似乎在考慮范閒會不會接受這個補償,想了一會兒,基於他的判斷,像范閒這種好色好權之徒,肯定會對一位九品上的超強刺客感興趣。

    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道:「你在南方找到我,說京裡有好玩的東西給我看……難道就是這齣戲?」

    「范閒總說你在南邊玩,我本以為他是在騙我。」陳萍萍說道:「沒想到你真的在南邊,這事情很巧。」

    陳萍萍忽然往前佝了佝身子:「我是準備讓你看戲,只可惜我低估了范閒的實力,也低估了范建的無恥。這老小子,知道火是陛下放的,就著急著趕范閒上樓去救駕……」老人尖聲笑了起來,「沒讓你看到。可惜了。」

    五竹緩緩抬起頭來:「你想殺太后?」

    陳萍萍搖了搖頭:「太后畢竟是范閒地親奶奶,而且小姐那件事情,她雖然旁觀著這件事情發生,而沒有對太平別院加以援手,但畢竟她沒有親自參與到這件事情中來……到目前為止,我查出來的不足以說明任何事情。」

    五竹搖了搖頭,很冷漠地說道:「如果將來你查到了些什麼,或者是我發現了些什麼,不管范閒怎麼做……我會做。」

    陳萍萍知道「我會做」這三個字代表著怎樣的決心與實力,但他依然堅定地搖了搖頭:「老五。雖然你是這天底下最恐怖的人物,但依然不要低估一個國家,一座皇宮真正……地實力。而且老夫既然是監察院的院長。也必須考慮慶國的天下怎樣能安穩地傳遞下去。」

    「不要忘了,這也是小姐的遺願。」他微笑說著:「所以這些比較無趣的事情,還是我來做吧。」

    「那你本來究竟準備讓我看什麼?」

    陳萍萍忽然歎了口氣,聲音顯得有些落寞:「既然這場戲沒有上演,這時候就不要再說了。」

    五竹的反應不似常人。似乎根本沒有追問的興趣,乾淨利落地轉身,準備消失在黑暗之中。

    「你帶著少爺去了澹州之後。我們就沒有再見過面。」陳萍萍忽然在他的身後歎了一口氣,「十七年不見,這麼快就要走?」

    五竹頓了頓,說出兩個乾巴巴的字:「保重。」

    然後他真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只是以五竹地實力與性情,能讓他說出保重這兩個字,已經是件很奇妙的事情,至少,陳萍萍覺得心裡頭多了那麼一絲暖意。

    陳圓的老僕人走了過來。推著他地輪椅往房裡走去。陳萍萍不知道在想什麼,忽然有些滿足地歎了一口氣,說道:「你說,能夠成功誘使那兩個耐心極好的侍衛和小太監動手……我算不算一個很厲害的人?不過要謝謝那位西胡的刺客,如果他看著范閒上了樓,便知趣的繼續埋伏著,這事兒便很無趣了。」

    老僕人苦笑說道:「院長大人算無遺策。」

    陳萍萍歎息道:「天生勞碌命,時刻不忘為陛下拔釘子……哪裡算得過陛下啊。」

    在皇宮裡又住了些日子,直到霜寒漸重,天上隱有飛雪之兆時,在范閒地強烈要求下,慶國皇帝終於允了他回家。

    經歷了懸空廟救駕一事,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通過宮中養傷,陛下震怒這多般細節中,發現范閒聖眷不止回復如初,更是猶勝往常,畢竟拿自己的身體,擋在奪命一劍前面,就算是邀寵之舉,卻也是拿命換回來地恩寵,沒有太多人會眼紅,只是一昧的嫉妒而已。

    范閒出宮之日,各宮裡都送來了極豐厚的禮物,就連皇后也不例外,而二皇子的生母淑貴妃的禮物尤其的重,諸宮裡都透著風聲,除了寧才人情性豪爽,宜貴嬪與范家親厚,不怎麼在意外,沒有哪位娘娘敢輕視這件事情。

    連太后老祖宗,都將自己隨身用了十幾年的避邪珠賞給了范閒,那些娘娘們哪裡敢大意。

    范閒半躺在馬車之中,雖然胸口的傷勢還未全好,但至少稍微翻身沒有什麼問題了。他掀開車窗的簾子一角,藉著外面地天光,看著手中那粒渾圓無比的明珠,微微瞇眼,心想,莫非正牌奶奶終於肯接受自己的存在了?

    一路上,林婉兒與若若最是高興,在宮裡呆了這麼些天,著實有些悶了,而且范閒的傷一日好過一日讓姑嫂二人安心了不少。

    馬車行至范府正門,兩座石獅之間,早已在台階之上鋪好了木板,范府中門大開,像迎接聖旨一般,小心地將馬車迎了進去。

    一般而言,馬車不可能直接通正門入府,但大少爺傷成這樣,自然要安排妥當。

    馬車直接駛到了後宅旁邊,籐子京幾個人小心翼翼地將范閒抬了下來,思思小心翼翼地護在旁邊,她沒有資格入宮,這些天在家裡是急壞了。

    范閒看著她微紅的臉頰,嘲笑了幾句,轉過頭來,便看見了父親與柳氏二人。

    他望著父親眼中那一抹故作平靜下的淡淡關懷,心頭一暖,輕聲說道:「父親,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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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八章 大皇子來訪
    事情的發展果然沒有出乎范閒的預料,那位如孤鴻一般在天下旅遊的慶國大宗師,還是沒有回到京都,葉家很沉默地接受了安排,被迫與整座京都的防衛系統脫離,當然,在中下層級的佈置當中,他們還是殘留了一些實力,只不過已經無法掀起太大的浪花,已經喪失了直接左右將來朝政的力量。

    如果這件事情發生後,葉流雲真的回到了京都,皇宮裡那位表面肅然和藹的皇帝,一定會顯露他最狠厲的一面,拼著折損慶國的國力,也要將葉家直接除掉——一個世家,掌握著京都重地,馬上要與皇子聯姻,最關鍵的是有一位大宗師作為堅實的後盾,只要稍微表露出絲毫的反彈之意,都必須被強悍地壓制回去。

    而最終葉流雲沒有回京,這就說明葉家很無奈地接受了當前的局面。當然,陛下看在葉流雲的面子上,看在葉家其實一直沒有真正減弱過的忠誠上,也不會讓葉家太過難堪。葉重仍然駐留在滄州,而且爵位軍功無一減弱,封賞更勝當年。

    就連那位直魯的有些可愛的宮典,他犯下如此大的罪過,陛下也沒有將他嚴辦,只是奪去了他的所有軍功職務,將他打了三十廷杖之後,貶為了平民。

    葉家是很委屈的,但是為了慶國穩定的將來,他們只好做出了犧牲,好在可以藉機遠離京都這個是非之地,也不見得是件壞事。

    其實真正最失望的,還應該是遠在信陽的長公主,和如今被軟禁在府中的二皇子。

    「真是荒唐啊。」范閒看著沐鐵送來地院報。忍不住搖了搖頭。葉家暫退之後的京都佈防,是如今朝廷裡所有人盯著的一件事情,京都守備一職,毫不意外地落到了秦恆的手中。而最要害地禁軍統領兼御前侍衛大臣,這兩個向來由一人兼任的職位,卻被陛下一分為二。

    御前侍衛大臣暫空,據宮中傳來的消息,應該是洪老太監暫時管著。

    而禁軍統領一職……竟然是大皇子!

    范閒口裡說的荒唐,就是針對皇帝的這項任命,在這個時空的歷史中,向來極少有皇子出任禁軍統領一職的先例,原因為何?不正是怕那些膽大包天的皇子動用手中的兵弈起兵造反!可是皇帝卻偏偏將禁軍統領一職交給了大皇子,東宮還有位太子。這皇帝究竟是在想什麼?大皇子的生母寧才人是東夷人,這大位按理來講,是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地。

    沐鐵不敢接話。向范閒稟報了一下一處最近的工作,看著提司大人的神色似乎有些倦了,便趕緊告辭了出去。

    「老師,歇歇吧。」在私底下,史闡立還是習慣稱范閒為老師。而不是大人,他看著范閒氣血明顯有些不足地臉色,心疼說道:「陛下下了明旨。讓你三個月內不得問院務……明擺著是讓您好好養傷,您卻偏生不聽。」

    門師聖眷非凡,他這做學生的,也有些隱隱的驕傲。

    范閒搖了搖頭,笑罵道:「你不在抱月樓呆著,天天跑我書房裡泡著是個什麼意思?」

    史闡立苦笑了一聲:「那地方……呆著感覺總是有些不對。」

    范閒笑了笑,將他趕了出去,順便讓他喊鄧子越進來。

    鄧子越進了書房,范閒的臉色馬上顯得凝重了起來。問道:「院裡對那個白衣刺客,下的什麼結論?」雖然他知道目前看來,自己根本不可能挖出陳萍萍心裡地秘密,但放著手中與老跛子幾乎完全相近的資源,而不利用來猜謎,實在是有些可惜。

    鄧子越搖搖頭,說道:「陛下雖然在懸空廟上一口喊出對方身份……但是。」他苦笑道:「大人您也知道,陛下不是武道中人,他的話自然作不得準,四顧劍當年確實是有個弟弟,不過已經失蹤很多年了,天下人都在猜是不是被四顧劍奪東夷城地時候殺死了。所以院裡一直很謹慎地表示反對意見。」

    范閒微微一怔,有些意外監察院竟然沒有在陳萍萍的誘尋下抹平這條尾巴,還是說陳萍萍自信影子的真實面目不可能被人猜出,所以乾脆沒有做這些手腳?

    「但是……」鄧子越說了第二個但是,面露窘迫,「但是陛下既然說是四顧劍的弟弟,我們這些做臣子的也不好直接反對,尤其是不知道陛下的隨口一言,是不是牽涉到朝廷後幾年的動向。」

    范閒笑了起來,慶國好武,天下皆知,去年自己在牛欄街被刺殺,陛下借此良機往北方出兵,佔了一大片土地回來,結果現在所有的臣子都習慣了這位皇帝陛下栽贓找借口打仗的愛好,不敢隨便自作聰明。

    關於懸空廟一事,按理講范閒應該親自去監察院一下那名小太監,看看那名刺客地屍體,但他知道這裡面的水究竟有多渾,還在思考自己應不應該涉入的太深,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在目前的身體狀況下,包括父親大人在內的所有親人,都不會允許他出府。

    他自己也不敢出,惜命如金的小范大人,如今體內真氣全散,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收的回來,無比失望之餘,對於自己的人身安全更是分外小心。

    當然,范閒不會將自己真實的境況,透露給任何人知道。

    書房們咯吱一聲被人推開了,門外的護衛沒有任何反應,范閒躺在床上偏頭望去,果然是婉兒與妹妹。

    鄧子越見著夫人小姐臉上隱隱憤怒神情。知道自己應該走了,行了個禮,便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以致於范閒想讓他代話傳言冰雲來府上一趟,都沒有機會說出口。

    「說定了好好養傷。偏不肯省這個心。」姑嫂二人配合熟練地開始為他換藥,餵藥,一面還在勸說著他。

    范閒苦笑了一聲:「大約是這名字沒取好,總是閒不下來。」

    何止是閒不下來?自從范閒出宮回家之後,范府馬上就變成了京都最熱鬧的門第,整日裡三院三寺六部的官員們絡驛不絕地前來探望提司大人病情,無數權貴紛紛登門,大臣們不分派別,都來示好,范府門口那條南長街上。馬車黑廂如雲,禮盒不斷如龍。

    來範府地人,什麼珍貴藥物都可著勁兒地送。范閒一個人哪裡吃的了這些,除了些真正名貴的原材,其餘的都放到抱月樓處理了。

    懸空廟刺殺一事,讓范閒重新成為了慶國最炙手可熱地大臣,而且比他突兀崛起。成為監察院提司時相比,此次有救駕之功做基石,要顯得更加紮實穩定許多。更讓慶國的官員們暗懼三分。

    官員們都不是瞎子聾子,范閒受傷後被留在宮中這麼多天,而且聽宮裡傳出來的消息,范閒治傷那一夜,陛下似乎都沒有怎麼睡過——如此恩寵,話說也只有陳萍萍這個孤寡老頭才能比了。

    很多人在小心翼翼地巴結著范府時,其實心中何曾完全服氣?尤其是那些勇武的年輕人,不免會嫉妒范閒的運氣太好,陛下遇刺的時候。自己為什麼不在陛下身邊?

    「這回家裡撈了不少銀子。」范閒說的是正經話,並不是在開玩笑,前世的時候,一個區區縣長生個病,少說也要弄個好幾萬,更何況自己這等層級的大臣,又是在行賄漸趨表面化的慶國。

    「只是苦了老爺。」林婉兒淡淡笑道,像哄孩子一樣餵了他一口藥,她出身何等高貴,當然不在意那些臣子們地諂媚表現。

    養傷中的范閒,哪裡有心情去接待那些名為看病,實為示好的官員,但這些官員們各有來頭,便只好苦了范尚書大人,每天除了例行部務之外,絕大部分時間竟是用來招呼客人。

    范若若怨道:「這些人來一次不說,居然還輪翻著又來,也不怕招人煩。」

    「各部大臣還是好地。」林婉兒忽然想到什麼,臉上露出佩服之色,看著范閒笑著說道:「最可怕的是那位太醫正。這位老大人真是位耐心極好的人,他來了四次,你都不肯見他。最後連陛下都傳話給他,你是不會進太醫院,結果他還是不肯死心。這不……剛才聽籐大家的說,太醫正今天又來了,正坐在那廂書房裡,硬是不肯走。一杯茶都喝成清水了,老爺連使臉色,他卻只當看不見。」

    她嘖嘖歎道:「真是個厲害人物。」

    范閒苦笑了一聲,雖沒有說什麼,但對於那位臉皮厚度慶國第一的太醫正,也佩服地五體投體。在皇宮裡的那一夜,最開始太醫正對於自己的醫術根本沒有絲毫信心,卻絲毫不影響他偷偷留在廣信宮裡偷窺加偷師,待後來他發現范閒醫術地奇妙之後,更是下定決心要將范閒拉到太醫院,至少也要讓范閒將那些「古怪的醫術」傳下來,心志之堅,連番登門,堅不離開,手段之無賴,實屬異類。

    外科手術在慶國的醫者眼中看來,自然是神奇無比,但范閒卻清楚,自己當時只不過是命大,而且有些關鍵的問題,導致了這門學問在如今的世界上,實在是很難推廣。

    他偏頭看了一眼正在旁邊小心翼翼調整自己傷口處繫帶的妹妹,忽然想到了某種可能,旋即卻搖了搖頭。

    書房裡三個人呆著,氣氛正好,不料卻有人輕輕敲了敲門,范閒皺了皺眉頭。

    「有客來訪。」門外的下人恭敬稟報道。

    這下連林婉兒的眉頭也皺了起來,說道:「不是說了誰都不見嗎?」

    ……

    ……

    這客不見不成,范閒滿臉苦笑看著不請自到的大皇子,說道:「在皇宮裡何等方便。大殿下沒去梅圓看我,怎麼今天卻來了?」

    林婉兒也嘟著嘴怪道:「大哥,現在府上人正多,你怎麼也來湊熱鬧?」

    大皇子沒奈何地看著她。這個妹妹可是自己自小看著長大地,這才嫁了將將一年,心思都全在夫家了:「哪有這麼多好說的。」兄妹二人又鬥了幾句嘴,大皇子無奈敗下,使了招移花接玉,沉聲說道:「大公主也隨我來了,這時候正與范夫人說話,晨妹妹,你去看看吧。」

    他嘴裡地大公主,自然是那位千里迢迢自北齊來聯姻的女子。范閒微微一怔,倒是沒有想到這一對男女婚前就培養出了這般感情,而且宮中也任由他們成雙成對的出入。又想到自己在回程中與那位大公主的幾次談話,不由微怔。

    林婉兒與范若若對那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地異國公主也是無比好奇,加上知道大殿下一定有些什麼話要對范閒說,便起身離去。

    書房裡安靜了下來。范閒微抬右手,示意對方用茶,輕聲說道:「恭喜大殿下。」

    恭喜的自然是對方出任禁軍大統領一職。大皇子雙眉一挺。旋即放鬆,淡淡道:「何喜之有?本王原先便是征西大將軍。」

    范閒笑了:「雖說是降了兩等,但是禁軍中樞,與邊陲陰山,又如何能一樣?」

    大皇子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不是隱著些別的意思,片刻後說道:「本王……不想做這個禁軍統領,寧肯去北邊將燕小乙替回來。」

    范閒搖搖頭,心想陛下將燕小乙調的遠遠的。將葉家吃的死死的,防的不就是信陽那個瘋婆子,你去北邊,燕小乙當然高興,陛下卻會非常不爽。

    「不要告訴我,大殿下今天來看我這個病人,要說的就是自己職場上的不如意。」他輕聲笑道:「我可以做一名稱職地聽眾。」

    「不止是聽眾。」大皇子盯著他的眼睛,雖然沒有聽明白職場兩個字是什麼意思,「我想請你幫這個忙。」

    自稱我了,不是本王了。

    范閒注意到這個改變,心裡開始微感緊張,看來這位有東夷血統的大皇子是很認真地……在請自己幫忙。

    天啊!

    他在心底幽怨地歎息了一聲,看著大皇子說道:「殿下,禁軍統領何其要害地位置,陛下是信任您的忠誠,才有此安排。范閒身為臣子,豈能妄議?」

    大皇子搖搖頭:「范閒,實不相瞞,回京之初,我對你頗不以為然。在西邊的時候,就聽聞京都出了位詩仙,但我是位武將,從來不相信這些風花雪月之事,對天下黎民,朝廷上下能有何幫助……」

    他接著話風一轉:「不過回京數月,看你行事狠厲中不失溫純,機杼百出之中尤顯才能。且不說你將老二整治的難受無比,單說那懸空廟一事,便令我對你的觀感大為改觀……」

    」而在皇宮之中,你竟然能治好自己地將死傷勢」這位面色微黑的皇子肅然說道:「如今我實在想不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可以難住你。所以這件事情,你一定要幫我。」

    面對著無數頂高帽,范閒沉默了起來,陳萍萍曾經說過,面前這位大皇子與眾不同,從小就刻意地遠離宮廷,想離那張椅子越遠越好,如今陛下這個殺人不用刀的老鬼硬生生要將他拖進渾水中,也難怪他憤怒之中想要反抗。

    而大皇子地勢力多在軍方,朝廷謀策上面確實沒有什麼人才,只是對方竟然找到了自己頭上,實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雖然范閒確實很樂於見到在這些「兄弟」之中,能有一人保持難得的胸襟與明朗,也很同情對方如今的境遇,但他依然很堅決地搖了搖頭:「殿下,非不敢,非不為,實不能也,范閒畢竟只是位臣子,監察院不可能去妄議朝政。」

    大皇子歎了口氣,他今天來的本就有些冒昧甚至是冒險,只是環顧京中,除了范閒。他能去找誰呢?難道說,自己終究還是只能再去一次陳圓?

    「陛下的心意已決,誰都無法改變,我看殿下也不用再去陳圓跑一趟。不過我有些好奇。殿下今日來……是如何下的決斷?在您地眼中,我應該也不是位與人為善的良仁之臣。」范閒似乎能猜到他在想些什麼。

    大皇子緩慢地喝說了杯中的香茶,說道:「范閒,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不要忘記,當時我也在懸空廟中……就憑你先救小弟,再救父皇,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值得信任地人。」

    范閒默然,沒有想到那個世界裡形成地價值觀。卻讓皇帝與大皇子兩個人,對自己都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信任。

    大皇子今日來,也是想向監察院方面表達一下自己的態度。同時也冀望著能從范閒這裡得到某些有益的提示,只是對方既然保持沉默,自己總不好太過冒失。有婉兒在中間作為橋樑,將來如果京中局勢真的有變,不奢求監察院方面能幫助自己。但如果范閒能夠透露一些有用的信息,那就足夠了。

    「聽說太醫正在府上已經來了好幾回?」

    他有些彆扭地轉了話題,長年的馬上生涯讓他對於這種官場之上的曲線有些不大瞭然。

    范閒在心裡笑了一聲。解釋道:「他想讓我去太醫院任職,被陛下駁了後,又想我去太醫院教學生。」

    本是閒談,大皇子卻認真了起來,說道:「范閒,我也認為你應該去太醫院,當夜我也守在廣信宮外,看那些御醫們的認真神情,就知道你的醫術實在是了得。」

    他好奇問道:「其實京裡很多人都奇怪。你怎麼敢讓范小姐在自己地肚子裡面動手?那些御醫們已經將你吹成了仙人一般。」

    范閒苦笑應道:「別信他們的,大家都知道費介是我的老師……如果讓他們四歲地時候,就天天去挖墳賞屍,替泡在屍水中的屍首開膛剖肚,他們也會有我這本事。」

    「原來如此,看來什麼事情都不是天才二字就足以解釋的。」大皇子歎息了一聲,接著勸道:「太醫院當然及不上監察院權高位重,但是勝在太平。太醫正的想法也極簡單,你的一身醫術如果傳授出來,不知道能夠救多少條人命。」

    他認真看著范閒地雙眼:「救人這種事情,總比殺人要好。而且我常年在軍中,也知道一個好醫生,對於那些受傷的軍弈來說,意味著什麼。」

    「為什麼要去傳授醫術?」

    「造福天下。」

    「太醫正想必也是這個意思?」

    「正是。」

    「殿下原來今天的兼項是幫太醫正做說客,難怪先前話題轉地那麼古怪。」范閒哈哈笑了起來。

    見他笑的得意,大皇子的臉漸漸沉了下來,說道:「莫非你以為我們都是在說胡話?」

    其實確實接近胡話了,讓范閒放著堂堂的監察院提司不幹,去當醫學教授,放著誰也勸不出這樣的話來,偏生太醫正和大皇子這兩個迂直之輩卻直接說了出來。

    范閒止了笑聲,發現胸口的傷口有些隱隱作痛,嚇了一跳,說道:「不是取笑,相反,對於太醫正我心中確實倒有一分敬意。」

    要做外科手術,有許多問題都無法解決,第一是麻醉,第二是消毒,第三是器械。如今這個世界的水準不足以解決這些關口,范閒麻醉用的是哥羅芳,消毒用的是硬抗,這都是建立在自己強悍地身體肌能基礎之上,如果換成一般的百姓,只怕不是被迷藥迷死,就是被併發症陰死。至於器械問題,更是難以解決,范閒和費介想了幾年,終究也只是傾盡三處之力,做了那麼一套。

    如果連止血都無法辦到,還談什麼開刀?

    將這些理由用對方能夠理解的言語解釋了一遍,大皇子終於明白了,這種醫術是一種比較強悍的醫術,是用傷者的身體與那些刀尖迷藥做著抗爭,如果范閒不是自幼修行,也是挺不過來的。

    想到西征軍中那些受了箭傷,終究不治的軍弈,他終究有些遺憾,一拍大腿歎息道:「就沒有更好的法子?」

    不知怎的,范閒的腦海中又浮現出妹妹那雙出奇穩定的手,安慰道:「有些基礎的東西,過些天我讓若若去太醫院與御醫們互相參考一下。」

    大皇子點了點頭,又道:「先前,你似乎對於造福蒼生這四個字有些不以為然。」這是他心中的疑惑,范閒表面上當然是位以利益為重的權臣,但幾番旁觀,大皇子總覺得對方的抱負應該不止於此才是。

    范閒安靜了一陣,然後輕聲說道:「造福蒼生有很多種辦法,並不見得救人性命才是。」

    大皇子有些不理解。

    「比如殿下您,您在西邊數年,與胡人交戰,殺人無數。」他笑吟吟地說著:「可是卻阻止了西胡入侵,難道不算造福蒼生?」

    這一記馬屁,就算大皇子再如何沉」,也得生受著。

    「再比如我。雖然世人都以為監察院只是個陰森恐怖的密探機構,但如果我能讓它在我手中發揮作用,盡量地往正確的路上靠,讓咱大慶朝的天下牢不可破,天下黎民可以安居樂業……這難道不算造福蒼生?」

    「目的或許是一致的,但方法可能有許多種。」范閒越說越起勁兒,像極了自己前世時的初中語文老師,眉飛色舞地將魯迅當年棄醫從文的舊事講了一遍,當然是托名莊墨韓的古籍上偶爾看到的千年前舊事。

    大皇子微愕:「救國民身體,不若救國民精神?」他一拍大腿說道:「可是我慶國如今並不是這故事中那國的孱弱模樣,何需以文字教化?」

    這話實在,慶國民風純僕之中帶著一股清新的向上味道,與清末民初讓魯夫子艱於呼吸的空氣大不相同。

    范閒笑了,說道:「所以……我不止棄醫,連文也打算一古腦棄了……我這算什麼?棄醫從政?棄筆從戎?」

    大皇子依然不認同他的觀點:「你確實是位天才人物,為什麼不將胸中所學盡數施展出來?如果能讓這個世界變的更好些……」

    范閒有些艱難地揮揮手,說道:「大多數人都想要改造這個世界,但卻罕有人想改造自己。我以為,先將自己改造好了再說。」

    數十年前,曾經出現過一個想要改造這個世界的女人,結果她死了,范閒不想步她的後程,他比較怕死,比較自私。

    說話間,窗外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聲音裡透著喜慶。

    大皇子看了他一眼,笑著說道:「看來封賞你的旨意,終於下來了。」

    范閒自嘲一笑,沒有說什麼,清澈的眼眸裡潛藏的只是對自己身體的擔憂,僅此而已,並沒有搶先去憂一憂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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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九章 封賞與對話
    前來範府宣?的是姚公公,三聲炮響,范府忙碌了好一陣子才擺好了香案,做足了套路,闔府上下都在大堂上候著,而大皇子與北齊公主不方便再停留在府中,便自去了,那位太醫正卻還很堅強地留在書房裡。

    聖旨進府是件大事,連范閒都被迫被臥房裡抬了出來,好在宮裡想到他正在養傷當中,所以特命他不用起床接旨,也算是殊恩一件。

    他聽著姚公公尖聲的聲音,發現陛下這次賞的東西確實不少,竟是連了好一陣子還沒有念完。他對這些賞賜自然不放在心中,也就沒認真聽,反而覺著這太監的聲音極好催眠,躺在溫暖軟和的榻上,竟是眼皮子微微搭著,快要睡著了。

    范尚書輕輕咳了一聲,用眼神提醒了一下,婉兒微驚之後,輕輕掐了掐范閒的掌心,這才讓他勉力睜開了雙眼,最終也只是聽著什麼帛五百匹,又有多少畝田,金錠若干,銀錠若干……終是沒個新鮮玩意兒。

    范家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銀子,這是慶國人都知道的事情,所以陛下也不準備在這方面對范閒做出太多補償,只是讓范閒復了爵位,又順帶著提了范建一級爵位,父子同榮。

    正旨宣完,堂間眾人無聲散去,姚公公這才開始輕聲宣讀了陛下的密?。

    密旨不密,只是這份旨意上的好處,總不好四處宣揚去。

    范閒精神一振,聽見陛下調了七名虎衛給自己,這才覺得皇帝不算太小氣。欣喜之餘,便將陛下另外兩條旨意下意識裡漏過了。

    如今的他,最擔心的就是自己地人身安全,明年要下江南。誰知道自己到時候能不能夠回復真氣,五竹叔現在越發不把自己的小命當回事了,還是得靠自己為善。

    ……

    ……

    在花圓外面,范閒看見了那七名熟悉的虎衛,領隊的正是高達。這些虎衛數月前還曾經與他一同出使過北齊,當然算是熟人,如今被陛下遣來保護范提司,心裡也是極為樂意——與小范大人在一起呆著,總比呆在陛下身後地黑暗裡要來的舒服,更何況小范大人武技高明。己等也不用太操心。

    背負著長刀的虎衛在高達的率領下,半跪於地,齊聲向范閒行禮道:「卑職參見提司大人。」

    范閒咳了兩聲。笑道:「起來吧,都是老熟人了,今後本官這條小命就靠你們了。」

    虎衛們以為小范大人在開玩笑,卻不知道如何接話,乾笑了兩聲。哪裡知道范閒說的是實在話——七虎在側,就算海棠忽然患了失心瘋要來殺自己,他也不會怎麼害怕無措。

    「你們先去見見父親。」范閒望著高達輕聲說道:「雖說平日裡。這麼做不應該,不過既然你們要跟著本官,也就不需要忌諱太多。」

    高達點點頭,心裡很感謝范提司的點破,有些興奮地往前宅走去,急著去拜見自己的老上司。

    「繡枕?美酒?衣服?……居然還有套樂器?」

    范閒在自己的房裡,此時才開始認真聽賞賜的單子看了妻子一眼,苦笑說道:「我雖然當過協律郎,可是從來不會玩這個。」

    「宮中規矩而已。」

    林婉兒解釋道。看范閒一副懨懨的模樣,也就沒說賞賜裡甚至還包括馬桶之類地物事。此時後宅圓子裡忙的是一塌糊塗,籐子京在府外安排人手接著宮中來的賞賜,而籐大家地就忙生庫房裡歸類,有些要緊的物事,又要來房裡請少***示下。

    看著籐大家媳婦在這大冷天裡跑的滿頭是汗,范閒忍不住歎息道:「這倒底是賞人還是罰人來著?」

    籐大家媳婦兒眉開眼笑說道:「哪怕是一針一線,也不能含糊。這可都是宮中賞的福氣……整個京都,還有哪家能一次得這麼多賞地?少爺這次可是掙了大大的臉面。」

    「賞賜又不能當飯吃。」范閒自嘲道。

    「拿命換來的……臉面,不如不要。」林婉兒幾乎與他同時開口,夫妻二人對這賞賜都有些瞧不進眼,婉兒心裡只怕還覺著那位皇帝舅舅居心不良,指望賞賜越厚,自己相公將來就會為他多擋幾次刀子。

    「陛下也真是小氣。」范閒笑道:「報金銀數目地時候,我可是仔細聽著的,那數目實在有些可憐。」

    林婉兒笑了起來,說道:「你還在乎那些?不過是個意思,賞的東西越繁複,越表示陛下對你傷勢的關心。」

    「怎麼不在乎?」范閒一挑眉頭說道:「咱家如今全靠那個書局養著……總不好意思一應用度,還要到前宅找父親伸手要吧?他老人家手裡銀子倒是真多,可我也不能總當啃老族。」

    啃老族三個字挺簡單,林婉兒隱約猜明白了,笑了笑,看見房內並沒有什麼閒人,輕聲取笑道:「你不是還有間青樓嗎?聽說那樓子一個月可是能掙幾萬兩銀子的。」

    范閒失笑道:「那是小史的,你別往我身上攬。」

    林婉兒假啐了他一口,咕噥道:「自家人面前,還裝著,也不嫌累的慌。」

    「隨時隨地都要裝,最好能把自己都瞞過了才好。」

    「大哥先前找你做什麼?」林婉兒睜著大大的雙眼,好奇問道。

    范閒略想了想,說道:「他不想做那個禁軍統領……看我有沒有什麼法子。」

    林婉兒微微皺眉道:「依大哥的性子,肯定是不願在京中呆著。」

    范閒冷笑道:「誰願在京中呆著?只是陛下可不放心這樣能征善戰地一位兒子,老是領軍在外。」

    這話說的有些大膽,有些毒辣。婉兒心裡都忍不住顫了顫,說道:「你現在說話也是愈發不小心了。」

    「當著你,才能說直白一些。」范閒歎道:「我倒是願意幫大殿下,可我畢竟是位做臣子地。在這些事情上根本沒有一點發言權,也真不知道大殿下是怎麼豬油蒙了心,大著膽子對我說的這般透徹。」

    「或許大哥以為……看在我的面子上,你總不至於害他。」林婉兒苦笑道:「他自幼想事情就這麼簡單。」

    「這京都的水太深,我游了半天,發現還沒探到底。」范閒皺眉道:「春天下江南,你和我一塊兒走,爭取在那邊多呆會兒,也真正消停一下。」

    「就是不知道到時候,朝廷是讓你安個欽差身份先查內庫。還是直接任你個虛職。」林婉兒認真分析道:「如果是欽差身份,可是不能帶家眷地,如果名義上要長駐江南。我跟著去倒無妨。」

    范閒搖搖頭,說道:「管他怎麼安排,反正我要帶著你走。」

    「這話就蠻不講理了。」林婉兒笑吟吟說著,心裡頭多了幾分甜蜜,她也明白。以范閒和自己的身份,再怎麼壞了規矩,如今也沒有人敢多嘴些什麼。只是不知道宮中那些娘娘們會不會同意自己遠赴江南,她自幼身子柔弱,最遠的地方也不過就是去年在蒼山過了一個冬而已,今日聽范閒說著,似乎自己有可能去傳說中美麗如畫的江南看看,心裡很是高興。

    「也莫太出格了。」她忽然想到一椿事情,看著范閒說道:「陛下雖然是發的密旨讓虎衛保護你,不過總會讓京都人知道,雖然你如今身受重傷。虎衛前來的理由充分,可是……虎衛的身份不一樣,在你的身邊會很刺眼的。」

    范閒伸手摸了摸自己唇上有些扎人的鬍子,笑著說道:「放心吧,陛下是個聰明人,讓虎衛來府上,用地理由,自然是保護你這位郡主娘娘。」

    ……

    ……

    房外傳來敲門聲,范閒有些惱火地搖了搖頭,不是惱火於此時有人來打擾自己,而是發現自己真氣全失之後,對於週遭環境的變化,遠沒有往日那般敏感了,至少再也無法提前許久,便能聽到漸近的腳步聲。

    范若若領著太醫正進了屋,太醫正看見林婉兒也在屋內,慌地急忙行了個大禮,又將臉轉了過去。

    慶國不像北齊,本沒有這麼多男女間的規矩,更何況太醫正的年齡足以做婉兒的祖父了,他這迂腐的舉動,頓時惹得屋內眾人笑了起來。

    「父親……說,哥哥既然精神不錯,便與太醫正大人談談。」范若若苦笑望著哥哥。

    范閒心裡一涼,知道是父親這個無恥地人,終於頂不過太醫正的水磨功夫,將他推給了可憐的兒子來處理。不過他心裡對太醫院地要求也早有了決斷,笑瞇瞇地望著太醫正,說道:「老大人,您的來意,本官清楚。」

    太醫正張口欲言,范閒趕緊阻道:「不過本官這副模樣,是斷然不可能出府授課的……」他看著老先生一臉憤怒神情,又說道:「不過……我會在府中口述一些內容,印成書本,再送到貴處。」

    太醫正一捋鬍須,似乎覺得這也算是個不錯的成果,微一沉吟之後說道:「只是醫之一道,最講究身傳手教,只是看著書本,總不是太妥當。」

    范閒喘了兩口氣後說道:「書出來之後,若有什麼疑難之處,我讓若若去講解一下。」

    太醫正聞言滿臉惶恐:「怎能讓范家小姐拋頭露面?」宮中手術之時,他在旁邊看著,知道是范家小姐親自……動針,不曾懷疑她的手段。

    「若若也不懂什麼,我還得在家中教她。」范閒歎息道:「想必大皇子先前也轉述了我的意見,這件事情不可能進展的太深,不過總有些有益的注意事項,可以與諸位御醫大人互相參考一番。」

    他接著笑瞇瞇說道:「而且家師馬上就要回京了。到時候,就由他老人家負責去太醫院講課,他地水準比若若可是要強不少。」

    太醫正大喜之後又有微憂:「費先生……當年我就請過他幾次,可是他不來。我可沒法子。」

    「我去請陛下旨意,不要擔心。」范閒像安慰小孩子一樣安慰著面前地老頭,唇角露出一絲得壞壞的笑容。

    等太醫正心滿意足地離開之後,范若若才驚呼道:「哥哥,我可是什麼都不懂,那天夜裡也只是按你說的做地。」

    「沒辦法啊。」范閒無奈何苦笑道:「我先揀高溫消毒,隔離傳染那些好入手的寫了,別的等老師回來再說,你也順便可以跟著學學。」

    范若若愣了愣,旋即臉上浮出一抹光彩。重重地點了點頭。

    范閒兩口子倒有些意想不到,妹妹竟會答應的如此爽快,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哥哥。你總說人這一輩子,要找到自己最喜歡做的事情,然後一直做下去。」范若若低著頭,微羞說道:「那天夜裡,雖然妹妹沒有出什麼力。但看著哥哥活了過來,我才知道……原來救活一個人,會是這樣的快樂。所以就算哥哥今天沒有這個安排,我也要向哥哥請教醫術的。」

    范閒張大了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難道自己的胡亂作為,要讓慶國的將來出現一位女醫生……只是不知道費介再教個女徒弟,最後會讓妹妹變成華扁鵲還是風華。

    不!一定不能是華扁鵲那種女怪物,當然應該是風華這種漂漂亮亮的西王母。范閒看著妹妹因為興奮而愈發生動地清麗面容,安慰著自己,至不濟也得是個慶國版的大長今才好。

    ……

    ……

    入夜了。

    思思鋪好了被褥。將暖爐的風口拔到恰到好處,便與端水進來地四祺一道出了屋。夫妻二人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著閣外的燭火也漸漸暗了下來,許久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睡不著?」

    「嗯,半天睡的太多了……你呢?怎麼今天也睡不著?記得在蒼山的時候,你天天像只小貓一樣睡的。」

    「說到貓……小白小黃小黑不知道怎麼樣了。」

    「籐大家地抱到田莊去了,是你授意的,怎麼這時候開始想它們了?」范閒睜著雙眼,笑著說道。

    林婉兒輕聲咕噥道:「是你說,養貓對懷孩子不好。」

    范閒一怔,苦笑不語,總不好當著你面說,自己其實很討厭貓這種動物吧?不管是老貓還是小貓,看著它們那份慵懶狡猾的模樣,便是一肚子氣。

    「相公啊……我是不是很沒用?」林婉兒側過了身子,吐氣如蘭噴在范閒地臉上。

    「有些癢,幫我撓撓。」范閒示意妻子幫自己撓臉,好奇問道:「怎麼忽然想到問這個?」

    林婉兒輕輕幫他撓著耳下,在黑暗中嘟著嘴唇:「身邊的人,似乎都有自己的長處,都能幫到你。思轍會做生意,若若現在又要學醫術,她本身就是京都有名的才女。小言公子幫你打理院務,就說北邊那個海棠吧……」

    范閒劇咳了兩聲,險些沒掙破胸部的傷口。

    婉兒輕輕撫摩著他傷口上方:「那也是位奇女子,只怕也是存著安邦定國的大念頭。只有我……自幼身子差,被宮裡那麼多人寵著長大,卻什麼都不會做,文也不成,武也不成。」

    范閒聽出妻子話裡的意思了,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婉兒,其實有些話我一直沒有與你說。」

    「嗯?」

    「人生在世,不是有用就是好,沒用就是不好。」他溫柔說道:「這些角色,其實並不是我們這些人願意扮演的,比如我,我最初的志願是做一名富貴閒人,而像言冰雲,其實他又何嘗願意做一輩子地密諜頭領,他和沈家小姐之間那種狀況,你又不是沒看到。」

    「而對於我來說。婉兒你本身就是很特別的。」范閒的唇角泛著柔柔地笑容,目光卻沒有去看枕邊的妻子,「你自幼在宮中長大,那樣一個污穢骯髒凶險的地方。卻沒有改變你的性情,便有如一朵青蓮般自由生長,而讓好命地我隨手摘了下來……這本身就是件極難得的事情。」

    婉兒聽著小情話,心頭甜蜜,但依然有些難過:「可是……終究還是……」

    范閒阻了她繼續說下去:「而且……婉兒你很能幹啊,打麻將連弟弟都不敢稱必勝。」

    夫妻二人笑了起來。

    「再者,其實我清楚,你真正擅長什麼。」范閒沉默了一會兒後,極其認真地說道:「對於朝局走向的判斷,你比我有經驗的多。而且眼光之準,實在驚人,春闈之後。若不是你在宮中活動,我也不會過的如此自在……相信如果你要幫我謀略策劃,能力一定不在言冰雲之下,只是……只是……」

    林婉兒睜著明亮的雙眼,眸子裡異常平靜:「只是什麼?」

    「只是我不願意。我不願意你被牽涉進這些事情裡面來。」范閒斬釘截鐵說道:「這些事情太陰穢,我不想你接觸。你是我的妻子,我就有責任讓你輕鬆愉快的生活。而不是也讓你終日傷神。」

    「我是大男子主義者。」他微笑下了結論,「至少在這個方面。」

    ……

    ……

    許久之後,婉兒歎了一口氣,歎息聲裡卻透著一絲滿足與安慰,輕聲說道:「我畢竟是皇族一員,以後有些事情,你還是不要讓聽見吧……雖然我知道你是信任我,但是你也說過,這些事情陰穢無比。夫妻之間只怕也難以避免,我不願你以後疑我,寧肯你不告訴我那些。」

    她與范閒的婚姻,起於陛下的指婚,內中含著清晰地政治味道。只是天公作美,讓這對小男女以雞腿為媒,翻窗敘情,比起一般的政治聯姻,要顯得穩固太多。

    只是在政治面前,夫妻再親又如何?歷史上這種悲劇並不少見。更何況長公主終究是她的生母,所以婉兒這番言語,並無一絲矯情,更不是以退為進,而是實實在在地為范閒考慮。

    「不要想那麼多。」范閒平靜而堅定地說道:「如果人活一世,連自己最親地人都無法信任,這種可憐日子何必繼續?」

    他想說的是,如果人生有從頭再來一次的機會,卻要時刻提防著枕邊的人,那他……寧肯沒有重生過。

    京都落了第一場雪,小粒的雪花飄落在地面上,觸泥即化,難以存積。民宅之中濕寒漸重,好在慶國正處強盛之時,一應物資豐沛,就連普通百姓家都不虞保暖之材,遠遠便能瞧著青民聚集之地,黑色屋簷上冒著絡絡霧氣,想必屋中都生著暖爐。

    一輛極普通地馬車,在京中不知道轉了多少彎,終於來到了幢獨門別院的民宅小院前。今日天寒,無人上街,四週一片清靜,自然也就沒有人看見馬車上下來的人地面目。

    鄧子越小心翼翼地將范閒抱到輪椅上,推進了小院。

    范閒今天穿著一件大氅,毛領高過脖頸,很是暖和,伸手到唇邊吐了口熱氣暖著,眼光瞥著院角正在蘇文茂指揮下砍柴的年輕人,微微一怔。

    那位年輕人眉目有些熟悉,赤裸著上身,在這大冬天裡也是沒有半點畏寒之色,不停劈著柴。

    「這就是司理理的弟弟?」范閒微瞇著眼,看著那個年輕人,似乎想從他身上找到北國那名姑娘的影子。

    鄧子越輕輕嗯了一聲:「大人交待下來後,院長又發了手令,被我們從牢裡接了出來,司姑娘入了北齊皇宮,他的身份有些敏感,不好安置,上次請示後,便安排到這裡來。」

    范閒點點頭,這間小院是自己唯一的自留地,除了自己與啟年小組之外,大約就只有陳萍萍知道,最是安全。他今天之所以不顧傷勢來此,是因為陛下將虎衛調給了自己,這些虎衛的存在,雖然可以保證自己的安全,但他們當中肯定也有陛下監視自己的耳目。

    想著以後很難這麼輕鬆地前來,所以他今天冒雪而來。

    「這位司公子是位莽撞人……為了他姐姐可以從北齊跑到慶國,難保過些天他不會跑出這個院子。」范閒握拳於口,輕輕咳了一聲,說道:「盯緊一些,如果有異動,就殺了他。」

    鄧子越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推著他往裡間走,輪椅在地上地渾濁雪水上碾過。

    屋內的監察院官員出來迎接,看著坐在輪椅中的提司大人,不由心頭微凜,似乎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慶國又出了一位可怕的陳萍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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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章 情書
    京都深正道旁的宅院,一向沒有太多人駐留,此間的主要任務是負責傳遞范閒的命令,接收北方上京王啟年遞過來的消息。司理理的弟弟和其它人,都在廂房裡生活,留給范閒辦事用的房間,自然沒有生火的習慣。

    今天雖然知道提司大人要來,早已有人提司發了暖爐,但屋子裡蘊了很多的陰寒,一時間還是沒法子散開。范閒坐在輪椅上,感受著房間裡的寒冷,忍不住呵了呵手,苦笑道:「連個爐子也捨不得生……院子難道窮成這樣了?」

    鄧子越正在爐子上烤硯台,又喊下屬們弄些熱水來把凍住了的毛筆潤開,聽著大人的話,苦笑說道:「大人這些日子事多,又受了傷,下面沒備著今天您過來。」

    好不容易折騰得差不多了,范閒撐著腦袋,看著鄧子越拿著墨塊兒在溫好的硯台上死命磨著,用溫水兌著,就像磨刀一樣的吃力半晌,終於磨出了些計兒來。

    范閒滿意地點點頭,新心腹的水磨功夫看來比太醫正也差不到哪裡去,將潤開後的毛筆伸進硯台裡,蘸了些墨,在雪白的紙上寫了幾個字……媽的,墨居然又凍凝住了!

    「這什麼鬼天氣!」范閒大怒,將焦木頭子似的毛筆扔到桌上,罵道:「在家裡怎麼沒見冷成這樣?」

    鄧子越只覺一股寒風在房內四處刮著,小心翼翼回道:「府裡的爐子要好使很多,這間院子當初買的時候,就沒備著這些。連炕都沒還來得及燒暖。」

    「我又不在這兒睡覺。」范閒惱火說道:「你一個,老王一個,都是摳死了的主兒……當初給了王啟年一千兩銀子,他硬是只花了一百二十兩,買了這麼個破院子……想凍死我不成?」

    鄧子越有些同情遠在北齊,還被提司大人天天訓斥的前任,小意勸解道:「勝在清靜。」

    「不止清靜了。」范閒看了他一眼,恨恨說道:「這叫清寒!若讓京中那些大臣們看見了,只怕還真以為咱們監察院是個清水衙門。」

    他今天有幾封重要的信要寫,顧不得那麼多,還是勉力用著毛筆,但終究還是無法順手。幾翻折騰之下,終於放棄,一拍書桌喝道:「那支筆給我!」

    鄧子越磨蹭了半天,終於從貼身的衣衫裡取出一隻筆來,將要遞給范閒的時候,卻是面露慎重之色,說道:「這筆貴著,聽說內庫也沒多少存貨了,大人省著些用。」

    范閒一把搶了過來。無比鄙視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不就是枝鉛筆,這麼金貴做什麼?等去江南再找幾個石墨礦,內庫的鉛筆生意自然能重新起來。到那時節,我喊內庫做兩筐讓你背著。一筐讓你寫到死,一筐讓你沿街扔著玩!

    ……

    鉛筆在雪白的紙面上滑行著,就像是美人的腳尖在平滑的冰面上起舞。偶爾刮起幾絲冰屑雪痕。

    鄧子越知道提司大人在寫密信,早識機地退了出去。冰冷的書房裡,就只有范閒一個人捉著破筆頭兒在寫著,嘴裡吐出的霧氣,在紙上一現即逝,看著很有些詭魅。

    信的內容其實也很詭魅,雖然是監察院的密信,但信上之事干係太大,而且鉛筆的筆跡是可以擦去的,所以范閒並不是太放心,用的言語比較隱晦,而事涉時間之類的重要句子,都是用的暗語。

    信是寄給王啟年的,上面寫的是關於崔家的事情。崔家因為在京都大受迫害,為了幫助二皇子與信陽方面籌銀子,迫不得已調了大批走私貨物,到了北齊,但那邊的渠道一直沒有打通,所以出現了積貨的現象。

    目前在線路上以及北專庫中,崔家從信陽調出,積起來的貨物,大約能夠佔到內庫年產六分之一的數額!

    從這個比例上就可以看出,長公主把持內庫這些年,膽子已經大到何等樣的程度,謀取私利起來是毫不手軟。

    目前的局面是范閒與言冰雲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打擊二皇子、壓搾崔氏才造就的,他等的就是此時,要一口將對方吃得乾乾淨淨,連骨頭都不吐一根出來。

    給王啟年的信最後寫了一句:開飯了。

    ……

    范閒坐在輪椅上,微微偏頭,輕輕揉了揉胸處傷口上方,那裡一直包著繫帶,有些癢得慌。寫了一封信後,手已經凍得有些僵了,忽然間開始懷念在澹州的時候,思思天天幫自己抄書,而當自己抄書時,這丫頭會將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懷裡暖著,觸手豐盈,手感著實不錯。

    心頭微蕩,提筆再寫,這第二封信是寫給海棠朵朵的,只是他寫信的時候,心中抱持著一顆放蕩的心,信上言語也就放肆了少許,偶有撩動。

    自北齊回國以後,他與海棠的通信其實一直沒有斷過,也早習慣了北方有這樣一個筆友,畢竟雙方作為兩個大國年輕一代的實力人物,保持暢通的聯繫渠道,是非常有必要,而且對將來極有好處的一件事情。

    信中聊了些慶國京都最近發生的八卦,當然懸空廟事件也在其中。雖說慶國皇帝遇刺一事震驚天下,北齊上京早有詳報,但他身為當事人,講起這故事來,肯定要比說書先生動聽許多。

    後面還說了些別的,又在字句中暗暗點出,自己準備對崔家動手了,讓她與那位不知男女的小皇帝與自己配合好。在信末他抄了一首詩,以證明自己依然如往常一般才氣縱橫。

    「我來苔欲報恩分,契闊非盡利與榮。古人有為知己死,只恐凍骨埋邊庭。中朝故人豈念我。重裘厚履飄華纓。傅聞此北更寒極,不知彼民何以生。」

    這是司馬光苦寒行的最後幾句。范閒有些得意地看了一遍,搓著有些僵的雙手,覺著自己抄的這詩實在是太過應景,而且字裡行間夾的悲天憫人之意,恐怕會讓海棠姑娘回思許久——騙死小姑娘不償命,這正是他喜歡做的事。

    確認沒有什麼遺漏之後,他封好了信封,壓好了火漆。忽然間,他心頭一動,總覺得似乎自己的慾望還沒有得到完全的滿足。對著信紙那頭長相普通,像村姑一樣搖著的姑娘,他總覺得是在面對著一位老朋友,一時間竟陷入了沉默之中。

    然後,他鋪開一張白紙,略一沉忖,提筆寫道:

    「朵朵,你好,前面那封信算是公事,這封隨便聊兩句。今天京都下了慶歷五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的更早一些。想來上京的雪更大,天更冷,那天在你的菜園子裡看見籬角處有幾枝梅,不知道那幾枝臘梅可有綻開紅點。滋潤一下白雪單調的容顏。」

    「嗯,你養的那些鴨子怎麼樣了?小心一些。別凍死了……我這邊挺正常的,黃小黑小白都在京外田莊養著,聽說那裡的夥計們把這三隻大肥貓都當祖宗一樣供著。怎麼可能養出問題來。」

    「我一切挺好,吃了睡,睡了吃,家裡挺安靜的。這兩天妹妹一直在太醫院裡忙碌著,聽說已經成了京都難得一見的風景,婉兒今天回林府了,我那位可愛的大舅哥大約是最近受了冷落,脾氣有些不好。不知道你這時候在做什麼呢?」

    范閒隨意寫著,就像是說話一般散漫,純粹是想到哪兒寫到哪兒。

    「對了,我那個姓史的學生開了家青樓,生意不錯,尤其是菜品十分精緻,哪日你若游至慶國,我陪你去坐坐。啊,忽然想到,上京那家酒樓的名字我都忘了,但還記得那天的酒不錯,和你說了不少胡話,也不知道你還記得多少。」

    「話說你前幾封信我都讀了幾遍,總覺著酸不忍睹,你一堂堂聖女,不要學那些大家閨秀的作派,總喜歡在信裡夾些詩詞之類,雖然我假假有個詩仙的名頭,但卻沒有批改作文的興致。」

    「上回你說司理理如今過得不錯……嗯,這種事情以後就不要多聊了,我對此事一向有一份記恨在,而且不知為何,尤其頭痛於從你嘴中聽到她的消息。」

    「朵朵,來慶國玩吧,我妻子對你也很好奇……另外就是順便問一句,你們天一道的功法能不能傳外人?我最近對你們的練功方法忽然多了很多興趣。」

    這看似自然的發問,深刻表露了范閒內心深處的無恥與奸詐。

    「窗外的雪似乎大起來了,屋外那個年輕人還在劈柴,年輕人總是熱血。只是我如今雖然年齒尚淺,但不知為何,心中卻顯出些老態,看著身周人事,總是極難提起興致,厭了乏了,無趣了……外面的風雪在呼嘯,許是催我落筆,那好吧,就到這裡吧,房裡的爐子太破,溫度一直沒辦法升起采,雖然還想和你聊聊,但總覺得沒必要和老天爺的冷酷做對……另外,請幫我照顧好他,謝謝,並祝萬安。」

    信雖自然,裡面還是夾雜了太多有用的信息。他將信又看了一遍,然後在信的最尾加了一句話:「王啟年,你要再敢偷看,我就讓沐鐵他侄兒去偷看你閨女洗澡!」

    ——————

    「怎麼比往常多了一封?」鄧子越睜大了雙眼,看著范閒,數了數手裡的信件:「給海常姑娘有兩封?」

    「問那麼多幹什麼?」范閒說道:「還是老章程,全程護送至上京。」

    鄧子越點點頭,走到屋外,將已經密封好了的幾封信遞給了早已等候在外的啟年小組成員,那位哥們兒數了數手裡的信,也發出了同樣的疑問:「怎麼……有兩封?」

    鄧子越看著他,唇角有些難看地抽搐了兩下,吸了口冷氣說道:「問那麼多幹什麼?」

    二人對望一眼,點了點頭,住嘴不語,心裡想著,提司大人用監察院的最高密級郵路寄……情書,實在是有些奢侈。

    ……

    范閒坐著輪奇出了深正道的小院,上了馬車便往林府去,準備去接婉兒和大寶回府。在馬車中,他忽然問了句:「太學司業……這職務有什麼蹊蹺沒?還有就是我早就不在太常寺了,為什麼這次升我做太常寺少卿?」

    鄧子越先解釋後面那個:「少卿有二,任少卿為主,大人為副……不過這是個虛職,也不用天天去。太學司業總領七門,這兩個職位都是正四品上。」他提醒道:「大人,雖然您接手提司之職後,便不能再任朝官,但終歸朝廷沒寄發明旨去了您這兩處的職司,這次陛下旨意任您這兩個虛職,想必只是以示聖眷,並不見得有旁的意思。」

    范閒搖搖頭,這兩項任職是皇帝聖旨裡的最後兩項,自己起初沒有當回事,但後來越想越不對勁,皇帝這人心思深刻,絕不會拿官位當饃饃用。

    「這兩個職位……有沒有什麼……比較特別的地方?」他皺著眉頭,組織著言語。

    鄧子越想了很久之後,有些不確定回道:「少卿之職常見,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只不過就是太常寺掌管宗廟雜事,入宮比較方便……太學司業這些年卻沒有出現過,幾次新政後,官職都有些亂了……」

    他忽然一拍大腿,高興說道:「想起來了,以往太學司業要入宮為皇子講學,是太傅的助手。」

    范閒一愣,張大了嘴馬,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終於明白皇帝安排這兩個職位給自己是做什麼了,太常寺少卿加上這個太學司業,那自己豈不是要變成皇子們的老師?

    準確來說,豈不是要負責教老三那個小混蛋?

    一念及此,他大驚失色,罵道:「老子可沒這閒功夫天天入宮……不是要下江南了嗎?怎麼還安排這種可怕的事兒給我做?」

    咯吱一聲,馬車似是被他罵停了,車簾微掀,在淅淅細雪之中,但看見馬車前方被一個太監領著幾名宮中侍衛給攔住了。

    姚太監看著馬車裡的范閒,畏寒地抖了抖眉毛,顫著聲音說道:「大人,叫奴才一個好找……快隨我走吧,陛下宣您入宮。」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一章 遊園驚夢(上)
    姚太監今天先去的范府,在府上沒找著人,不知道這位正在養傷的提司大人跑哪兒去了,竟是連尚書大人都不清楚,那位身份特殊的小范夫人也不在府中,竟是尋不到人去問范閒的下落。

    可是陛下還在宮裡等著的,這下可急壞了姚太監,問清楚了小范夫人是回了林府,他才領著侍衛往那邊趕,湊巧在路口碰見了這輛馬車,如果不是侍衛眼尖認出一名范閒的親隨,只怕還會錯過。

    看著氣喘吁吁的姚太監,范閒歎了口氣說道:「我還要回林家接人,怎麼這時候讓我入宮?」

    陛下傳召,還這麼不急不慢應著,真快急死了姚公公,他哪裡見過這麼不把宮中傳召當回事兒的臣子?他與范府向來交好,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催促道:「陛下的旨意已經出了老久了,小范大人您要再晚去,只怕陛下會不高興。」

    范閒苦著臉應道:「自然是要去的。」也見不得老太監在雪天裡站著,招呼他進了馬車,一行人就往皇宮的方向駛去,另安排了人手去林府通知妻子。

    「老姚,給句實話,出什麼事兒了?」范閒半靠著養神,雙眼微瞇,沒有看這太監頭子一眼,范府向來把這些太監喂的極飽,所以他也懶得再遞什麼銀票。

    姚太監如今其實也不怎麼敢接范家銀票了,呵呵賠笑著說道:「這……做奴才的怎麼知道?您去了就得了。」

    范閒搖搖頭,佯怒罵道:「你這傢伙,做事不地道。」忽頓了頓說道:「打聽件事兒。」

    姚太監豎起了耳朵。看了看馬車四周沒有什麼閒雜人等,壓低了聲音說道:「大人,什麼事兒?敢說的我都能說。」

    「上次懸空廟裡……那幾個太監怎麼處理了?」范閒皺著眉頭。

    姚太監一凜,微怔了怔之後。舉起手掌平攤在自己的咽喉上,劃了一道。

    范閒面色未變,卻不知道心頭是如何想法。他知道這是必然地結果,太監的隊伍裡出了刺客,在場的人自然逃不了一死,只怕宮裡還要清洗一大批。

    「老戴呢?」

    「沒。」姚太監歎了口氣說道:「他是老人,陛下是信的過地,只不過受了牽連,也不能在太極殿呆了……想著上兩個月,因為他那不成才侄兒的事情。被都察院參了一道,他在宮中就過的難堪,後來好不容易。陛下瞧在淑貴妃的面子上,將他重新提了起來用。」

    他看了范閒一眼,范閒沒有什麼表示。姚太監並不清楚范閒與戴公公之間的銀票之緣,究竟深厚到了什麼地步。

    「沒想到又遇著謀刺之事……老戴的運氣也算是倒霉到了家。這不,什麼職司都被除了。還挨了十幾記板子,被發配到司庫去,這麼大把年紀的人。在這大冷天裡下苦力……姚太監與戴公公是同年入的宮,雖然平日裡互相之間多有傾軋,但此時看著對方傾然倒塌,不免也有些物傷其類,拈袖在眼角擦了擦。

    「老戴……熬幾天吧,等陛下的火氣消了再說,能保住條老命就不錯了。」范閒搖了搖頭,又問道:「那如今在太極殿當值的是誰?」

    「洪竹。」姚太監看著范閒疑惑地臉,小聲解釋道:「一個年輕崽兒。今年開始跑太極殿和門下這條路,陛下喜歡他辦事利落。」

    「傳旨的事兒也讓那個……洪竹做?」范閒好奇問道。

    姚太監搖搖頭,說道:「他哪有這個資格身份?」

    馬車剛過新街口就被姚太監喊停了,鄧子越有些不滿意,畢竟宮前這片廣場極為寬闊,這飄雪的冬天裡,讓傷勢未癒地提司大人坐著輪椅過去,實在有些過份,也不怕凍著大人了。

    「幾位官爺,沒法子。」姚太監委屈說道:「上次出了事兒之後,禁軍內部大整頓,如今這些兵爺們個個跟狼似地盯著所有人,那陣勢,恨不得將入宮的所有人都給嚇走。」

    范閒聽了兩句,說道:「別難為姚公公了,我們下吧。」

    鄧子越有些惱火地看了宮門處一眼,將范閒抱下馬車,放到輪椅之上,趕緊打開黑布大傘,遮在提司大人的頭頂上,身後早有旁的監察院官員推著動了起來。雪粒擊打在黑傘之上,微微作響。

    姚太監沒這般好命,拿手遮著頭,和身邊的幾個侍衛搶先往宮門處趕了過去。

    范閒整個身子都縮在大氅裡,躲著迎面來地寒風,半邊臉都讓毛領遮著,還覺著一股寒意順著衣服往裡灌,頭頂天光黯淡,雪點之聲淒然。

    ……

    ……

    宮門外的禁軍與姚太監交待了手續,吃驚看著廣場中間正在緩慢行走的那行人。風雪天中,那行面色冷漠地便服官員,正推著一把輪椅,輪椅上只有一把黑傘牢牢地遮住了由天而降的雪花,一星半點都沒有漏到輪椅上的那人身上。

    「今天沒傳院長大人入宮啊?」這位禁軍隊長驚訝說道。

    「是范提司。」

    眾人一驚,禁軍隊長趕緊帶著一拔人迎了上去,替輪椅上那人擋著外面的風雪,將這一行人接到了宮門處,稍一查驗,便放行入宮。

    北風在吹,雪花在飄,鄧子越推著輪椅,行過正殿旁那條長長的側道。隨著宮牆角沿的顏愈來愈深,在宮牆右側的那道門前終於止了步。

    早有太監打起了素色地大傘,牢牢地遮在范閒的頭頂上,前呼後擁。小心萬分地接著這位年輕地傷者入了後宮。

    鄧子越站在後宮門外,看著提司大人在裡太監們的簇擁下越來越遠,面色雖然平靜,卻不知道心裡在想些什麼,一粒雪花飄落下來,將將落在他地眼角上,讓他瞇了瞇雙眼。

    ……

    ……

    「不是在御書房?」范閒皺著眉頭,暫不理會撲面而來的寒風,問身旁的姚太監。

    先前傳出消息,陛下久候范提司不至。已經發了脾氣。小太監們接著范閒了,哪裡敢怠慢,就像腳上踩了風火輪一般。往深宮是狂奔而去,推的那個輪椅是吱吱作響,打著素色大傘的太監是東倒西歪,如果不是宮中地勢平坦,這一路狂奔只怕早就把范閒的傷口癲破了。

    姚太監跑的氣喘吁吁的。回道:「在……在寢宮。」

    范閒心頭微訝,面色也不怎麼好看。姚太監看著,才想起來這位年輕官員還是傷後之身——陛下不能等。可是如果讓提司傷勢再發,自己也沒好果子吃,這才趕緊讓眾人把速度降了下來,劈頭劈臉一通亂罵,又討好地側臉說道:「冬范大人,沒顛著吧?」

    范閒點點頭,說道:「沒這麼金貴。」

    不一時,眾人便來到了皇宮圓中一處,不是皇后所在的寢宮。而是宜貴嬪所在。姚太監趕前幾步,入內通報,不一時便有人來接著范閒進去。

    皇帝今天穿著一身便服,正坐在暖榻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宜貴嬪說話,三皇子老老實實地坐在邊上抄著什麼東西。看見太監們推著范閒進來,他才住了嘴,淡淡回頭看了范閒一眼。

    「受了傷,不老老實實呆府裡養傷,在外面瞎跑什麼?」

    一位皇帝對一位年輕臣子,貌似訓斥,實則關心,按理講,做臣子的應該感激涕零才是,范閒卻是暗自冷笑,若真地關心自己,怎麼會等了十七年才來表現這些?如果真的是擔心自己傷勢,為什麼又急著宣自己入宮?

    不過他面上仍然應景地讓那抹微微感動一現即逝,然後平靜應道:「回陛下,好的差不多了,這才偷偷出去逛逛,正準備去林府接婉兒。」

    「婉兒……回林府了?那宅子裡又沒什麼人……除了那個傻子。」皇帝似乎不怎麼喜歡把自己地外甥女和林府聯繫起來,面色有些不豫。

    宜貴嬪偷望著陛下臉色,呵呵憨笑著岔開了話題:「范閒,你傷沒好就到處跑……也不怕范尚書打你板子?」

    皇帝微微一怔,旋即笑道:「范建……哪裡捨得。」

    雖是笑話,但裡面卻含著別的意思。范閒微微一凜,面上堆起笑容,沒有接話。

    皇帝看了旁邊正在抄書的三皇子一眼,對范閒說道:「你前些日子在太學整理出的幾本經策……朕讓承平這些天在學,太傅以為深了些,你怎麼看?……承平,去見過提司大人。」

    三皇子姓李名承平,依慶國規矩,皇子們對於大臣都是極為尊敬的,陛下這聲吩咐也不怎麼出奇。三皇子趕緊住了筆,小心謹慎地走到輪椅面前,對范閒行了一禮。

    「這怎麼使得?」范閒坐在輪椅上,也無法避開。

    「你如今是太學司業,正是份內地事情。」皇帝平靜說道,就像是在說一件很尋常的事情。宜貴嬪卻聽出來了,看來陛下有心讓范閒做三皇子的老師,一想到范閒地文聲武名,以及在朝政中的影響力,宜貴嬪忍不住眉開眼笑起來,越看范閒,越覺得順眼。

    這副神色落到皇帝眼中,他忍不住笑了起來:「瞧把你樂的。」

    宜貴嬪之所以受寵,就是因為至少在表面上,她不會隱藏什麼心思,高興的時候就高興,此時聽著陛下揶揄,也不慌張,呵呵笑著說道:「謝謝陛下,給平兒找了位好老師。」

    范閒聽著二位長輩自顧自說著,心中氣苦,暗想這事兒怎麼沒人來徵求一下自己的意見?

    三皇子捧著書卷過來,范閒接過來略略一看,抬起頭回稟道:「莊大家的經策之學是極好的,太傅以為程度深了也有道理,不過這幾篇只是入門的東西,三殿下提前接觸一下,也沒什麼問題。」

    君臣之間又隨意說了幾句,范閒小心應著,但知道皇帝肯定有些話要對自己說。果不其然,在喝了碗熱湯之後,皇帝看似隨意地開了口。

    「外面雪停了……初雪應惜,范閒,你陪朕去圓子裡逛逛。」

    「是,陛下。」

    皇帝站起身來,宜貴嬪微笑著,將一件大紅錦面狸毛裡的鶴氅披在了他地身上。

    ……

    ……

    離開宜貴嬪居住的漱芳宮時,雪已經停了,皇宮的地面上一片濕清,卻沒有積雪,只有圓子裡的經冬樹上掛著些雪痕,天上是灰白一片,紅牆黃簷雪枝青磚,十分美麗,空氣中沒有一絲雜味,清新異常。

    皇帝披著大氅當前走著,一名小太監推著范閒沉默跟在後邊,一路上那些穿著棉褂的太監宮女遠遠避開,路邊遇著的則偏身於側,安靜不語。

    「雪雨天,見朕不用下跪。」似乎是猜到范閒在想什麼,皇帝輕聲說道:「這是朕即位之後就定的規矩,天天跪來跪去,他們也不嫌煩……把衣服跪髒了,跪破了,難道不要內庫掏銀子買?」

    范閒坐在輪椅上,悄悄將領口鬆了顆布扣,雪停風消後,感覺有些熱。聽著皇帝的話,知道話題要往內庫方向轉,他卻很無賴地不肯接話。

    似乎有些恚怒於范閒的沉默,皇帝冷冷問道:「范家那個老二現在在哪裡?」

    這時候已經到了宮中最僻靜處的一個圓子,前方有一彎小湖,湖中搭著石橋,通向中心那座亭子,亭上微有殘雪,難掩黑石肅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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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二章 遊園驚夢(中)
    小雪初霽,宮中寒氣鬱積,這天威果然是難以抵擋的。但范閒坐在輪椅裡,十分暖和,身上穿的那件高領大氅擋風蔽雪,甚至有些熱了起來,對於皇帝的發問,他早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也從來沒有指望家裡將范思轍偷運出京,會瞞住多少人去。

    「前日剛收著信,已經在上京安定下來了。」

    范閒有意無意地看了身後的小太監一眼,這時候皇帝正遊興大發地在前面走著,所以沒有注意到身後兩人的眼神交流。

    小太監就是那位洪竹,他看著范提司笑吟吟的眼神,不知怎的卻是心裡陡然一寒,生起絲害怕的情緒來——洪竹知道,這位提司大人是在警告自己,某些話是斷不能傳入他人耳中的——這位小太監最近一直跟在陛下身邊,深深瞭解伴君應持默然的態度,趕緊低下了頭,不敢與范閒的目光對視。

    洪竹心裡也是想攀著范閒這座大山的,哪裡敢四處宣講對范家不利的事情。

    「就這麼說出來了?」皇帝一面往湖那面走,一面淡淡說道:「朕本以為,雖然很多事情是天下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但有些表面上的功夫總要做一做。」

    范閒低著頭,轉了轉脖子,讓腮幫子與領子上的軟毛磨擦著:「陛下有問,臣不敢有半句虛言。」

    皇帝忽然住了腳,小太監趕緊拉住范閒的輪椅,不敢與皇帝並排,范閒沒坐穩。眉頭皺了一皺。

    「對著朕不說假話……對著天下人就敢明目張膽地撒謊?」皇帝回過頭來,似笑非笑的看著范閒,眼角的幾絲皺紋在稍吐笑意之外,更有一分質詢。

    范閒抬起頭來。有些不禮貌地正視著皇帝地雙眼:「天下多愚民……臣只是忠於陛下,又不是忠於那些百姓。」

    「可是有人曾經說過……」皇帝的眼神忽然有些奇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胡言亂語,不知道是誰這麼大的膽子。」范閒眉頭微皺,他當然知道誰會有這麼大的膽子,原創者是尾子,抄襲者是老媽。

    「刑部如今還在通緝你地弟弟。」皇帝哈哈笑了兩聲,回過身繼續往前行走。說道:「你難道就不怕朕處罰你?」

    洪竹推著輪椅跟了上去,范閒聽著輪子發出的吱吱聲,有些頭痛。搖頭說道:「陛下聖明,定能體諒臣的苦衷。」

    「苦衷?」皇帝冷笑了一聲:「怕老二如今才會覺得自己有苦衷不能訴吧?」

    「啊……臣有罪。」

    范閒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要扮演出微微驚悚,就像是清宮戲裡那些與皇帝親近的臣子一樣,但他明明知道,把二皇子搞下馬。這本來就是皇帝自己的意思,自己只不過是把刀而已。而且自己在皇帝心中,也不是一位簡單的臣子。終究那個關係在起作用。

    所以他根本沒有一絲害怕,也沒有一絲緊張,以致於無論他再如何發揮演技,終究還是流於表面,稍嫌浮誇些,臣有罪這三字拖的稍長,戲劇感太強烈了。

    皇帝壓低聲音罵道:「便是做戲,也不知道認真些!」

    范閒苦著臉應道:「臣知罪。」

    反來覆去就是臣有罪,臣知罪這些無趣的話語。好在此時三人已經上了湖中那道木橋,暫時中止了談話。京都雖然已經頗為寒冷,但初雪天氣,湖水肯定沒有到結冰的淒涼程度,還在橋下綠油油,寒沁沁地蕩著。木橋雖然修的平整牢固,但是輪椅壓在上面,總是有些不穩地感覺,范閒雙手抓緊了輪椅的把手,雙眼盯著木橋間的那些縫隙,心想如果這時候身後地小太監忽然變成殺手,自己可就慘了。

    前方亭中事先來打掃佈置的太監宮女們遙遙一禮,便散去無蹤,不敢隨侍在旁。

    皇帝坐在鋪了軟墊的石凳上,用目光示意范閒自取一杯熱茶飲著,自己卻用兩根手指拈了松子來慢慢剝著,小太監洪竹知趣地退在亭邊,一則望風,二則隨時備著亭內的主子們有什麼吩咐。

    「怎麼樣了?」皇帝問道。

    范閒似乎被杯中的茶水燙了一下,皺緊了眉頭,馬上應道:「陛下是指臣地傷勢,還是……」

    「後者。」

    范閒很直接地回應道:「已經準備動手,院令已經發了下去,這件事情沒有經過院裡,應該不會引起太多人注意。」

    皇帝點點頭。

    范閒繼續講解細節:「目前還在境內的貨應該全部能截下來,只是……怕被北齊人知道了風聲,也從裡面賺一大筆,畢竟崔家在北方也囤了不少貨……」這話裡他隱藏了很重要的信息,打死他也不會對皇帝說,這是他與北齊皇帝分贓地計劃。

    「往北方的線路一共有三條,目前四處已經著手控制,內庫那方面的院裡人手,由於和那面的人在一起呆的太久,所以不怎麼放心,暫時沒用。」

    他皺著眉頭,將言冰雲擬的計劃,詳盡無比地說出來,只是還沒有說完,皇帝已經是揮了揮手,說道:「朕……不要細節,只要結果。」

    范閒略頓了頓後說道:「請陛下放心,最遲一年,應該能回復內庫大半的進項。」

    皇帝冷漠地搖了搖頭:「內庫要回復當年盛況,是不可能的事情……朕想你也明白其中原因。」

    范閒低下了頭。

    皇帝問道:「朕來問你,為何你篤定朕會支持你對老二和長公主下手?」

    「因為……朝廷需要銀子。」

    半晌沉默之後,皇帝從鼻子裡嗯了一聲,說道:「朝廷要做事。要擴邊……就需要銀子,而雲睿這些年將內庫掏的太厲害,朕也看不下去了,所以才會屬意你去接手這盤爛攤子。你沒有讓朕失望。首先是有這膽氣接手,其次是下手夠狠,不會因為對方地身份而有所忌憚……這是朕取你之處。」

    「謝陛下賞識。」范閒只能謝恩,因為語涉長公主,那畢竟是自己的丈母娘,自己當然不能妄加評論。

    皇帝拈了一顆松子放唇,緩緩咀著其中香味,亭外風停雪消,清靜之中略有寒意。

    「葉重回滄州了。朕讓和親王做禁軍統領,聽說京中很有些議論。你聽見了什麼沒有?」皇帝似乎很隨意地問著。

    范閒苦澀一笑,應道:「議論自然難免,畢竟似乎不合舊例。」

    「你地意見?」

    范閒悚然一驚。心想這等事情,怎麼輪得到自己來給意見,趕緊說道:「聖上謀遠心靜,臣豈敢妄自言語。」

    「說吧,朕恕你無罪。」皇帝一直沒有看范閒那張清秀臉蛋兒。只是將眼光投注到皇宮圓裡的經冬寒樹上。

    范閒平靜了下來,他知道與皇帝說話是很困難的事情,韋小寶當年假九真一。終究還是被康熙捉住了辮子,而自己暗底下做的事情,偷進皇宮,與北齊地協議,與肖恩的對話……這些都瞞著面前這位皇帝,如果事發,誰知道自己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只是面前這位皇帝實在有些深不可測,如果范閒不是佔據那個天然優勢,斷然是不敢與對方玩的。所謂優勢就是,自己知道對方與自己的真實關係,而對方並不知道自己知道這一點——於是乎,范閒大可以扮臣子玩純忠,對方心中對自己越歉疚,自己能得的好處就越大。

    「大殿下不願在京中呆著。」范閒很直接地說道:「而且堂堂親王降秩使用,也是不合規矩,最關鍵的是,皇宮乃是慶國心臟,不得不慎。」

    這話很直接,甚至有些過界了,但皇帝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只是冷冷說道:「不願意?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他不願留在京中,難道就捨得看著我這做父親的孤守京都?范閒,你這個說客實在是沒有什麼水平。」

    范閒面色一窘,知道大皇子去范府拜訪自己的事情,沒有瞞過皇帝。

    「不要和老二鬧了,如果他安份下來。」皇帝閉著眼睛,將前段時間京都裡地事情結了個尾巴。

    「是。」范閒點點頭,他要達到的目的都已經達到,還鬧什麼呢?

    「這次懸空廟之事,你有大功。」皇帝忽然幽幽說道:「不過你身為監察院提司,居然讓刺客混入了京都,事發之前,二處一些風聲都沒有查到,這是你地失職,兩相抵銷,朕只好賞你那些沒用的物事,你不要有怨懟之心。」

    「臣不敢。」范閒認真回道:「本就是臣失職……至於受傷一事,也是臣學藝不精,才被那名白衣劍客所傷。」

    皇帝忽然感興趣問道:「那劍客……一直沒查出來是誰,你與他交手過,能不能猜到些什麼?」

    ……

    ……

    亭外忽然起了一陣寒風,范閒的後背一下子麻了起來,竟是一滴汗從頸子那裡流了下來,沿著內衣的裡子往下淌著。他不知道皇帝這一問的真實目地是什麼,但卻覺得自己如果一個不慎,就會前番盡輸。

    白衣劍客是影子,不管陳萍萍是基於什麼原因做了這個局,在與自己通氣之前,當然不會把真相告訴皇帝。但如果皇帝隱約猜到此事,自己該怎麼回答?如果說自己不知道,會不會動搖自己好不容易在皇帝心中豎立起來的地位?

    只是一剎那的驚愕,范閒極好地掩飾了過去,驚疑道:「陛下不是說,那白衣劍客是四顧劍地弟弟?」

    皇帝冷笑道:「當年東夷城爭城大亂,四顧劍劍下無情,將自己家裡人不知道殺了多少,傳說逃出去了一個兄弟……朕是用猜的。當日高樓之上,那煌日一劍,如果不是四顧劍的劍意,朕的眼睛怕是要瞎了。」

    范閒心頭稍安。知道自己賭對了,微笑著說道:「可惜了,如果能握著實據……來年借此名義對東夷城出兵,臣這傷也算值得。」

    這話搔中了皇帝地癢處,這皇帝最喜歡的就是這種無恥的搞法,笑道:「四顧劍被費介治好之後,就再也沒當過白癡,怎麼可能認這個帳?首先便是不承認在世上還有個弟弟活著,接著便是送上國書,對朕遇刺一事表示震驚與慰問。對刺客的窮凶極惡表示難以置信……」

    中年人自顧自說著,卻發現沒有人響應自己難得地幽默,回過頭一看。發現范閒正很認真地看著自己,亭外那個小太監更是半佝著身子,不敢發聲。

    看著這一幕,他地心底不禁歎了一口氣,想著這麼多年過去了。敢像她一樣沒上沒下與自己鬧騰的人……果然是再也沒有了。

    皇帝心緒有些黯然,緩緩開口問道:「范閒……當日樓上,為何你先救青兒?」

    范閒坐於輪椅中請罪。沉默許久之後才應道:「當時情形,若臣至陛下身邊,也只擋得住前面那一劍,顧不得身後那一刀……三殿下卻危險。」

    「噢?」皇帝自嘲一笑道:「莫非朕的命還不如平兒的命值錢?」

    范閒自苦一笑,再次請罪:「臣罪該萬死,當時情勢緊張,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待你衝到朕身前時……先機已失,難道你就不怕死?」

    范閒想了一想後,終於說出了句大逆不道的話。他看著陛下沉靜雙眼,苦聲說道:「當時臣想著,拼著這條小命,如果能擋了那一劍,自然極好,如果擋不了……嘿嘿……能和陛下一同去另一個世界看看風景,這也算是極大的榮幸吧。」

    皇帝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震天而起,傳至亭外極遠處。皇宮裡圓子角落邊上候命的太監宮女們聽著陛下難得的開心笑聲,不由面面相覷,不知道范提司今天講了什麼笑話,竟將聖上逗的如此開懷。

    皇帝止了笑意,此時越看范閒眉宇間那抹熟悉神情,越是老懷安慰,放緩了聲音說道:「此去江南,你自己多注意些,不要什麼事情都衝在前面……聽說你在北邊兒也是這麼鬧騰,堂堂大臣,也不知道惜身存命。」

    范閒微感窘迫,知道陛下這話說地有道理,國之大臣,有幾個會像自己往日那樣慣出險鋒之舉?只是自己骨子裡就喜歡單身獨行,說到底還是對別人都不怎麼信任——不過,離江南之行還有幾個月,皇帝這臨別之諭似乎說的也太早些。

    「陛下。」范閒想到一椿要緊事,有些不安說道:「先前在宜貴嬪那處說的……是頑笑話?」

    皇帝將雙眼一瞪,冷冷說道:「君無戲言。」

    范閒惶恐萬分:「臣年齒不高,德望不重,怎可為皇子師?」

    皇帝笑了起來,望著他說道:「聽說……你在北齊上京時,那個小皇帝都很敬你……至於德望,連莊墨韓都讚許地人,為什麼作不得?北齊太傅也只不過是莊墨韓的後輩……如果不是瞧著你年紀實在太小,朕便直接明宣你入宮講學,又有誰敢有二話講?」

    「可是……」范閒有些後悔自己虛榮心盛惹出來的赫赫文名,苦惱應道:「可是臣明春便要往江南一行,誤了三皇子學業不好。」

    皇帝一揮手:「帶著平兒去,朕已經與太后說好了。」

    范閒張大了嘴,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

    ……

    「好好做。」皇帝面色平靜說道:「江南事罷,在京中再放兩年,朕讓你入中書門下。」

    他盯著范閒的眼睛,語氣柔和說道:「朕,是看重你的。」

    范閒略一沉默後,毫不矯情地點了點頭,知道談話已畢,便準備請辭回家。不料……皇帝又揮揮手,淡淡說道:「今日立冬,宮中有宴。你就在宮中用飯……朕已讓人去你家接婉兒。」

    范閒心中又是一驚,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還是什麼都說明不了。

    「太后想見見你。」皇帝說道,又咳了兩聲掩飾道:「老人家想見見婉兒地夫君究竟生的是什麼模樣。」

    皇帝坐著御輦離開了。亭中清靜下來,只剩下范閒與那名今日專門負責推輪椅的小太監。

    范閒注視著皇帝離開地方向,眼中一抹冷淡自嘲一閃即逝,今日受召入宮,雖然事發突然,但他依然有些小小的期望,或許那個中年男人會讓自己去看看那幅畫?或許那位中年男人會對自己說些什麼?

    沒料到最後依然是這種仁君忠臣的奏對。他的心裡有些隱隱失望。帝王家本是無情地,這點他當然清楚,而他也從來沒有將那位中年男人當作自己地父親看待……所謂失望,其實只是為那個叫做葉輕眉的女子失望。

    看著皇帝對待自己的態度。就知道他是位薄情之人,至少……對於母親,並沒有應該的感恩之心與足夠的懷念。換句話說。就算皇帝如今對自己已經是無比信任,就算他已經將自己當作了最親近地臣子,但依然只是臣子而已。

    如果自己真的有一天揭破身份,不再是一位護駕有功的「忠臣」,而涉及到那把椅子的歸屬……范閒心裡冷笑著。對於當皇帝,他沒有一絲興趣,當監察院提司。卻是他所小養就的興趣所在。但是當不當是自己地問題,中年男人讓不讓自己站在排列的序列裡面,這就是道德問題了。

    操!……老子不稀得說你!

    ……

    ……

    罵皇帝娘發洩完畢,范閒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這鬱悶也確實沒道理。因為寧才人是東夷女俘的緣故,大皇子就被許多人從心裡自動剝奪了繼位地權利,更何況自己這樣一個見不得天日的角色,再說母親當年的離奇辭世,一定還有些尾巴沒弄乾淨。才讓皇帝遲至今日也不敢與自己相認。

    讓范閒有些莫明的是:明明自己從猜到自己身份那天開始,就斷了這個念頭,為什麼今天卻忽然這麼計較起來?

    嘀嗒一聲輕響,是一滴雪水從亭簷上滴落了下來,柔柔地擊打在石階上。聲音將范閒驚醒,他舉目望著亭外的初冬景致,歎了口氣,心想,也許正是這宮裡地環境太過壓抑,才會讓自己去想那些本不必想的無聊事吧。

    「提司……大人……晚膳還有些時候,陛下交侍過,您可以隨意逛……逛。」小太監洪竹低眉順眼說著,話語裡卻打著哆嗦。

    能在後宮裡隨意逛逛?自己不是在梅圓養傷,還是少犯些忌諱為好。范閒搖了搖頭:「就在這亭子裡看看。」他注意到小太監的聲音,瞇起了雙眼,像兩把小刀子一樣在小太監身上掃了一遍,這目光讓小太監有些緊張。

    「冷?」

    「是。」

    「流汗了?」

    ………是。」

    范閒唇角微翹,笑了笑:「不要害怕,陛下既然放心讓你在這裡聽,自然是信任你。」

    說地也是,今日亭中皇帝與范閒的談話,看似家常,裡面隱著的信息卻十分「豐富」。洪竹今天第一次知道,監察院與二皇子的爭鬥,內庫的事情,原來竟是皇帝默許,范提司聰慧無比,暗合聖心之舉!而似乎范提司馬上又要有什麼大動作了。

    這些事情如果傳出宮去,只怕會引起軒然大波。

    「奴才不怕。」洪竹很可憐地應道。

    范閒看著小太監那張坑坑窪窪的臉,忽然好奇問道:「太監也長青春痘?」

    「青春痘?」洪竹微微一怔,旋即明白是什麼意思,有些惱火應道:「冬的也不清楚。」

    亭外一片安靜,遠處隱有宮女走動,四周寒湖凜然,湖上有風徐來,入亭繞於身旁,略平心中燥意,范閒笑了起來:「你……就是洪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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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三章 遊園驚夢(下)
    洪竹沒有想到居然連提司大人也知道自己的名字,面上頓時覺得有些光彩,呵呵應道:「正是,難為提司大人知道小的名字。」

    「陛下近侍,乃是要害處。」范閒說道:「本官即是監察院提司,當然要小心防範……更何況前些日子太極殿的小太監裡面,才出了名刺客……」

    洪竹一驚,不敢接話。范閒溫和說道:「陛下既然信你,本官自然也是信你……對了,聽說老戴如今在做苦役?」

    洪竹看了他一眼,試探著說道:「是啊,挺慘的。」

    「嗯。」范閒點了點頭,「我也不怕什麼忌諱,老戴這人我打過交道,人是不錯的,小公公在宮中還請幫忙照顧一二。」

    洪竹心頭大喜,月前他就指望著能夠通過戴公公攀上面前這位年輕官員的門路,對方既然這麼說,那就是有戲了,趕緊恭敬應道:「您吩咐,哪裡敢不照辦。」

    范閒微笑說道:「勞煩小公公了,日後家中有什麼為難事,和我說一聲。」他不用說的太明白,對方也應該知道通過宜貴嬪聯絡自己。

    ……

    ……

    回到宜貴嬪居住的漱芳宮時,真是大湊巧,自九月後便一直沒有機會朝面的北齊大公主也從太后那宮裡回來了,大公主在成婚之前,便是安排在這宮中居住。她看著坐在輪椅上的范閒,略吃一驚,只是二人也不方便說些什麼,稍一行禮。便退到了後面。

    宜貴嬪瞅了范閒兩眼:「一路從北邊回來的,怎麼挺陌生?」

    范閒時刻不忘廣拉盟友,安插釘子,像大公主這種要緊的角色哪裡肯放過。只是在眾人面前當然要裝地陌生一些,應道:「身份不一樣,再說……男女有別。」

    宜貴嬪取笑道:「你這孩子,比大美女都要生的俊……不怕你去禍害別人,就怕別人來招惹你。」

    范閒唬了一跳,說道:「姨可別瞎說。」轉頭看見三皇子還在那裡平心靜心抄書裝乖巧,不知為何,氣不打一處來,搖搖頭問道:「這事兒太后真允了?」

    話語裡確實含著不敢相信的腔調。宜貴嬪看著他點了點頭,笑著說道:「我也是今日才聽陛下實允了。不過……這是好事情,老祖宗怎麼會反對?」

    范閒自嘲一笑,心想事情才沒這麼簡單。想了會兒後認真說道:「我去江南,小三兒跟著我……您也捨得?」

    「江南水好人好風物好,有什麼捨不得?」

    宜貴嬪忽然招招手,讓他靠近些。范閒依言靠了過去,離她只有一尺的距離。似要嗅著這位貴婦人噴出來地如蘭氣息,才聽著她壓低聲音,咬牙說道:「你帶著他離宮裡越遠越好。最好能拖幾年就拖幾年。」

    范閒微怔,才知道宜貴嬪做的是這等消極打算,搖搖頭說道:「一昧退讓總不是個事……再說了,江南內庫也不需要花什麼功夫,我只是過去看一眼,總不能老拖著。」

    宜貴嬪想了想,發現確實是這個道理,有些失望地歎了口氣:「這話確實,陛下也不會允你總不在京都。」

    范閒想了想。安慰道:「三兒畢竟年紀還小,不值當這麼早就開始操心……再說了,太后在宮裡看著這幾個孫子,太出格的事情,那幾位也不敢做……」他頓了頓後又說道:「畢竟咱們和其它那幾座宮裡不一樣,尚書巷說話還有幾分力氣,父親一時半會兒也不會退……至不濟,還有我不是?」

    得了這句話,宜貴嬪終於放下心來,以目前的發展趨勢,范閒在朝中的影響力只會越來越大,朝中宮中往往是兩相影響的兩個獨立圈子,只要朝中有人,她與李承平母子二人在宮中也會過的輕鬆許多。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大家就已經點的極為透徹——在保留了那麼幾分可喜憨直的宜貴嬪看來,自己為孩子著想,和范家綁的越緊,自然就越好。

    「讓三兒跟我下江南……就有一件事情您得允我。」范閒瞥了一眼正在偷聽,卻什麼也聽不到地三皇子。

    「什麼事?」見他說的嚴肅,宜貴嬪也緊張起來。

    「我不怎麼會當先生,像外放在州郡裡的那幾位門生,您也知道,那是他們自個十年寒窗地造化。」范閒認真說道:「我只能將殿下當弟弟一樣教……難免會有些不恭敬的時候。」

    聽著「當弟弟一樣」教這句話,宜貴嬪眉開眼笑起來,根本想不到范思轍如今在北邊的慘狀,連連點頭。

    范閒像看神仙一樣看著她,心想這位怎麼像中了六合彩似的高興?試探著說道:……自可能……有時候……會……動手。」

    「動腳都由你!」宜貴嬪說的很直接,笑吟吟道:「只要別打出個三長兩短來,由著你怎麼揉捏。」

    她接著歎了口氣,說道:「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那個樓子地事情,讓我嚇了一大跳,平日裡只知道他和老二關係好,誰知道老二這個……殺千刀的,竟然攛掇著平兒去做那件事,平兒這麼小的年紀,知道個什麼東西?還不是被人拿來當刀子使……幸虧你把這事兒壓下去地快,不然不知道陛下會氣成什麼模樣。」

    范閒暗笑,心想您這位兒子可不是一個善主兒,雖只八歲,但腦子裡的東西不知道有多複雜,又聽著宜貴嬪低聲說道:「把他管教老實些……哪怕將來變成如今沒用的靖王爺……至少也謀個一世安康啊。」

    范閒聽著這些話,不免有些感慨,世上只有媽媽好,這句歌詞果然沒有唱錯。沒媽的孩子像根草,自己的身世也證明了這句歌詞地正確性。

    ……

    ……

    離用晚膳的時間還早,太后宮裡也一直沒有什麼消息,范閒樂得清靜。就呆在漱芳宮裡與宜貴嬪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著,二人是親戚身份,避諱也可以少些。而且整座涼沁沁的皇宮裡,似乎也只有宜貴嬪這宮中還有些……人味兒。

    「奴婢參見晨郡主。」

    隨著外廂宮女們嫩脆地行禮聲,林婉兒搓著兩隻小手就走了進來,今日她下身穿著一件翡翡色的疊層襦裙,上身是件大紅綾襖子,袖口上嚴絲合縫的綴著兩道狐狸毛,毛茸茸的煞是可愛。

    范閒坐在輪椅上平伸出雙手。

    婉兒向前,將手放入他溫暖的手掌之中。動作是這樣的自然。

    范閒輕輕揉著姑娘有些涼的小手,好奇問道:「就這麼著便來了?」這一身顏色有些近似於紅配綠,只是紅色深的生動。翡翠透著清貴,穿著婉兒的身上便順眼許多,不過入宮用膳,總應該穿的華麗些才是。

    林婉兒嘟嘴說道:「在家裡等了你老久,也不見人來……後來蘇文茂叫人過來說了聲。才知道你被宣進了宮,我帶著大寶回府,結果剛到門口。就被太監攔著……拉到宮裡來,先去見過太后皇后,幸虧幾位娘娘都在太后宮裡侍候,不用各個宮去拜,略說了幾句話就來見你。一路上匆忙著,哪裡有時間換衣服。」

    「對了,大寶呢?」范閒最關心地,就是自己那個傻乎乎的大舅子。

    「放心吧,若若在家呢。」林婉兒接過宮女遞過來的熱毛巾胡亂擦了兩把。一屁股坐到宜貴嬪身邊,側頭笑咪咪說道:「在聊什麼呢?」

    宜貴嬪沒急著回話,先把宮女訓了幾句,這大冷地天用熱毛巾讓郡主擦臉,也不怕呆會兒出去被冷風激起,這才回頭笑著將陛下的安排說了一遍。

    林婉兒詫異地看了范閒一眼:「這就定了?」

    范閒點點頭,聳聳肩,無可奈何,拖家帶口的,看來日後的江南之遊一定會精彩萬分。

    有太監過來傳話,請漱芳宮裡的五位貴人去含光殿用膳。宜貴嬪趕緊拉著三皇子地手去後廂梳洗,也要好生打扮一下自己。

    覷著這個空兒,范閒壓低聲音問道:「讓你和太后娘娘說的那事兒……怎麼樣?」

    林婉兒看了一下四周,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你想退婚,這事兒又不早些和我商量……突然弄這麼一出,太后怎麼可能允。再說了,我畢竟是晚輩,說這事兒本就有些不合禮。」

    范閒歎道:「若若不喜,我這做哥哥的有什麼辦法。不過這事兒確實告訴你晚了些,也是想著趁著抱月樓這事兒,弘成正惹宮裡不高興,趁機將這事兒辦了,哪裡想到會這麼麻煩。」

    「陛下指婚,豈能說退就退。」婉兒蹙著眉頭,「你呀,也太寵若若了。」

    范閒呵呵笑道:「就這麼一個妹妹,我不寵她誰寵?」

    「我看還得公公進宮來。」婉兒盯著後廂,確認沒有人偷聽,這才輕聲說道:「讓老爺直接和陛下說,我們兩個份量不夠。」

    范閒苦惱道:「雖說兩家鬧了這麼一出,可父親還真是喜歡弘成。就連弘成天天逛青樓,他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總說是自幼看著長大,兩家關係親密,總不能因為二殿下地原因,讓兩家就此割裂。」

    林婉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公公當年可是流晶河最出名的人物,當然不以為這算什麼大事。」話語出口,才覺著兒媳婦兒取笑公公有些不合適,嘿嘿一笑掩了過去。

    范閒在著急妹妹的事情,也沒揪著這話開頑笑,眉宇間一片無奈。若若這些天在太醫院裡很掙了些名聲,希望海棠那邊能處理好,至少將婚事拖一段時間再說吧。

    「舅舅宣你進宮為什麼?」林婉兒問了真正關心的問題,「我想恐怕不僅是老三的事兒。,

    范閑靜靜望著妻子,忽然伸出手輕輕撫了一下她光潤的下頜,笑了笑。沒有說什麼。難道自己要對她說——你最親地舅舅讓你最親的相公,施展渾身解數,只是為了讓你的親生母親……淪為赤貧?

    好在此時,宜貴嬪等人已經打扮妥當出來了。棉簾一掀。殿內頓時覺得明亮了起來,范閒轉過身子一看,只見宜貴嬪與北齊大公主攜手裊裊而出,兩位女子在飾物衣著妝容地巧描侍應下,容顏大放光彩,眉目如畫,端莊貴研,他在心底忍不住讚了一聲,所謂珠光寶氣,不過如是,

    大公主望著他微微一笑。卻是上前與早已認識地婉兒並肩,往殿外走了出去。

    冬至大如年,這一日慶國上下都在休息。朝堂停,軍隊歇,邊關閉,商旅休,不止京都。實際上包括遠在北方的北齊,這一天都在安心靜體地過著幸福的小日子。

    慶國習俗,冬至之日要吃祟肉。京都的民宅街巷中,無數絡熱霧從那些或寬敞或逼仄的廚房裡飄了起來,繞著各色甕鍋的上方繞了三轉,再覓著唯一的一條生路,鑽出了窗樓間的細縫。這些熱霧中透著一股干辣椒的辛味,鮮祟肉的膻味,藥材地異味,吉卜的甜香味,四味交雜。美妙無比,瀰漫在無數院落外的大街小巷中,令聞者無不動容垂涎。

    含光殿內,最尾地那張案幾之後,范閒瞪著一雙迷惑的眼睛,看著自己筷尖被切成耳朵模樣的祟肉,看著碗內白湯裡飄浮著的菌花與名貴蔬菜,心裡不禁歎了口氣——這宮裡的祟肉,果然與民間不同,做工是精緻了許多,卻也少了那分香火溫暖意。

    沒有豆腐與吉卜這祟肉還怎麼吃?最大地問題是——祟肉已經是溫的了,不能燙的自己嘴唇兒發麻,這喝著有什麼勁兒?

    所以他只是勉強喝完了碗中地湯,又挑了筷醬拌著飯,很緩慢而細緻地咀嚼著,拖延著這頓無趣「家宴」的時間。他眼觀鼻,鼻觀唇,唇含筷尖,專心無比,餘光卻沒有流出席外,靜靜聽著殿中這些皇族人員們的談話,並沒有插上一句,孤單的就像他身後不遠處那輛孤伶伶的輪椅。

    含光殿是太后宮宇,是後宮之中最為宏廣的一座建築,雖然和北齊上京那敗家子皇宮比起來要顯得簡樸太多,但依然是富麗堂皇,映燭如日,耀得冬日殿內的陳設與物具閃閃發亮。

    殿內諸位皇族子弟默然進食,不敢直視最上方的那位老婦,以及老婦身旁的皇帝與皇后。今日冬至,人到地齊整,包括靖王一家三口,還有被軟禁的二皇子都入了宮,只是二皇子與弘成看見范閒進來時,也只是微微詫異,並沒有像潑婦一般衝上來要生要死。

    范閒用餘光瞥了一眼正席之上的那位老婦人,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皇太后,從對方眉眼皺紋裡,似乎還能嗅到當年這老婦的手段與堅硬的心,虎雖老病威猶在,她在最上方坐著,就連一慣放肆無比的靖王爺,都顯得老實了許多。

    人不熟,但這宮殿他熟悉,當初玩盜帥夜留香的時候,在這宮裡走了兩道,在老婦人床下的暗格裡摸出鑰匙。想到這件事情,他悄悄地收回了目光,無聲地吃了拌著醬汁兒的飯。

    上方傳來幾聲老年人無力的咳嗽聲,范閒低頭不語,先前那一瞥裡瞧見的太后面色,發現她的唇角已經開始耷拉下來,就知道這位老人家活不了幾年了。

    「晨丫頭,坐哀家身邊來。」皇太后看著遠處最尾那席上的外孫女,又看了一眼面容隱在暗影中的范閒,喚道:「給我捶捶。」

    婉兒溫婉無比地起身離座,笑兮兮地走到那處,湊到太后耳邊說了幾句什麼,又用目光瞥了一眼正苦臉吃醬飯的范閒,估摸著是在逗老人家開心,講笑話。果不其然,皇太后笑了起來,笑罵道:「看來你在范府將他喂的倒是飽,連宮裡的飯也吃不下去了。」

    話音雖低,卻清清楚楚傳到了眾人耳裡,都知道說的是范閒。

    范閒心頭一動。唇角綻出一絲微笑,心想婉兒在宮中最為受寵,看來不是假話,只要太后和皇帝喜歡她。宮裡地地位自然突顯。

    但他的心裡依然有些微微緊張,今天是第一次看見太后,這位老人家偶爾瞥向自己的目光,竟讓自己有些不寒而慄。按理講,奶奶看野孫子……也不應該是這種眼神兒啊——那眼神十分複雜,有一絲欣慰,二分驕傲,三分疑惑,剩下四分卻是警惕與冷厲!

    太后發話的時候,眾人已經停止進食。聽著老人家在冬至地家宴上說些什麼。

    「今兒,人到的算齊整……去年哀家身子不適,所以沒有聚。今日看見駙馬的模樣,哀家心裡也高興。」皇太后嘴裡說著高興,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轉向皇帝說道:「只是你那妹妹一個人在信陽呆著,總不是個事兒。這女兒女婿都在京都,她一個婦道人家老住在離宮裡,我是不喜歡的。」

    范閒心中冷笑。知道終於說到正題了,意思很清楚,連自己這個駙馬都能參加皇族的家宴,為什麼長公主卻不能?

    皇帝幽深的眼神一閃,應道:「天氣冷了,路上也不好走,開春的時候,就讓雲睿回來。」

    聽著這話,皇太后滿意地點點頭。范閒注意到對面二皇子的左袖有些不自然地抖了抖,想來這位被自己整治的萬分可憐的仁兄,知道大援即將抵京,心中激動難忍。

    只是……為什麼太子地神情有些古怪?

    ……

    ……

    後面又說了些什麼,范閒並不怎麼在意,皇族家宴實在無趣,只是聽著太后偶爾提到自己的時候,刻意流露出來的那一絲冷淡,讓他地唇角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絲自嘲來。

    他曾經聽說自己受傷的時候,太后曾經為自己祈福,又得了太后賜的那粒珠子,本以為老人家的心軟了,自己那顆堅硬的心也有些鬆動。不料看情形,只是自己瞎猜而已。也罷,大家就比比誰地心硬吧,你們這些帝王家的人天生心涼,咱家這二世為人的怪物,心也不會軟和到哪裡去,至少要比這冷湯裡地祟肉要硬上三分。

    既然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祖不祖孫不孫,自己還用得著忌諱那絲莫須有的血緣關係?

    雖是抄襲文章的「騷客」出身,但范閒終究是個好文之人,骨子裡擺不脫那幾絡酸氣傲骨,在這冷落的含光殿上,竟是直起了身子,挺直了腰板,面雖微笑,回話卻是並不刻意討好太后,更不會腆著臉去冒充晚輩讓老太婆貽孫為樂,一時間,竟讓含光殿內的對話顯得有些尷尬和冷淡。

    除了太后之外,殿內這些娘娘皇子們對范閒都極為熟悉,知道這位駙馬爺可不是個簡單角色,要說哄人為樂,那更是他最擅長的小手段,所以有些不明白為什麼范閒不趁著今日家宴的機會,好好地巴結一下皇太后。

    皇帝不以為然,以為范閒惱怒於丈母娘要回京的事實,有些失態。太后卻以為這個年輕人,天生便是如此傲突無狀,心中更是不喜。看著這一幕,皇后不明白范閒想做些什麼,眼角露出一絲疑慮,寧才人在皇太后微怒的眼光注視下,豪邁至極地飲著酒,淑貴妃小口抿著,宜貴嬪呵呵傻笑著逗太后開心,替范閒分去幾道注視。

    其餘諸人中,大殿下糊塗著,二殿下偷樂著,三殿下佩服著。太子殿下走神著。只有靖王猜地離事實近了些,暗中搖頭,心想讀書人,果然往往會冒出些迂氣。

    伏在皇太后身邊的婉兒,有些擔憂地看了范閒一眼。

    寒夜之中,雪花再起,紛紛揚揚灑著,皇宮角門處,范閒坐在輪椅上,微微低著頭,面色寧靜似無所思。林婉兒有些擔心說道:「相公,沒事吧?」

    「沒事。」范閒依然死死低著頭,「我只是在冒充狄飛驚而已。」

    虎衛與啟年小組來了,夫妻二人上了馬車,馬車往范府駛去。馬車中,林婉兒好奇問道:「狄飛驚是誰?」

    「一個一輩子都低著頭的人。」范閒笑了起來:「不說他了,趕緊回家吃祟肉吧,父親他們應該還等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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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四章 上京城的雪
    離慶國京都約有四千里地的東北方,那座更古老的煌煌上京城裡,雪勢極大,鵝毛般的雪紛紛灑灑地落下,上京的大街小巷就像是鋪了一層純白的祟毛毯子一般,而那些備著暖爐的宅屋之上雪卻積不下來,露著黑色的簷頂,兩相一襯格外漂亮。

    從城門處便能遠遠看見那座依山而建的皇宮,宮簷的純正黑色要比民宅的黑簷顯得更深一些,山上雪巖裡層層冬樹掛霜披雪,流瀑已漸柔弱成冰溪,石徑斜而孤清,冬山與清宮極為和諧地融為一體。

    夏天過去之後,北齊也發生了許多事,最震驚的自然是鎮撫司指揮使大人沈重遇刺一事,當夜長槍烈馬馳於街的雄帥上杉虎,如今還被軟禁在府中,而朝廷與宮中的態度,卻很清楚,沈重死後馬上被安了無數樁罪名,沈家家破人亡,只有那位上京人們很熟悉的沈大小姐忽然間消失無蹤。

    沈重的突然死亡,對於錦衣衛來說,是一個極其沉重的打擊。本來就有些偏弱的北齊特務機構,被年輕的皇帝施了暗手,失去了一位頗有城府的領軍人物後,顯得更加孱弱,連帶著就連太后說話的聲音都低了不少。

    幾個月裡,所有錦衣衛的人員都有些心中怯慌,一直沒有人來接手這個衙門,不知道朝廷會怎麼處置。好在前些天朝廷終於發了明旨,長寧侯家的公子,那位鴻臚寺少卿衛華正式接了沈重空出來的位置。

    以往上京流言中,太后是屬意長寧侯出任指揮使。但被年輕的皇帝生生抵著了,如今聖旨上卻寫明讓長寧侯地兒子來做,不免惹了些議論,不知道這一對天天吵架的母子。是不是終於搭成了某種默契與妥協。

    今日錦衣衛重新抖摟精神,拿出了當年的凶狠與霸道,開始執行新的任務。

    一百多名穿著褐色官服地錦衣衛,圍住了秀水街,任由雪花飄在自己的身上。

    秀水街並不簡單,上面的商舖都有著極深的背景,尤其是中間的那七間鋪子都是南慶的皇商,兩國目前正處於蜜月期間,按理講,錦衣衛正在自我整頓之中。應該不會來鬧事才對。

    然而事態的發展,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沿街的掌櫃們站了出來。在風雪中搓著手,緊張地看著錦衣衛帶走了那位姓盛的酒老闆。這位老闆姓盛名懷仁,正是南慶內庫在上京地頭目之一。

    玻理店的余掌櫃扶著古舊的門板,顫抖著聲音說道:「怎麼就敢抓呢?」

    夥計輕聲說道:「說是京南發現了一大批囤貨,沒有關防文書。連稅合都沒有,錦衣衛沿著那條線摸到上京,把這位盛老闆挖了出來。」

    風雪撲面而來。繞身而去,比余掌櫃身後地玻理瓶兒都似要透亮一些,他面有憂色看著漸漸撤走的錦衣衛。他很清楚內庫往北面走私的事情,這本來就是長公主一手做的買賣,只是北齊方面一直都默認著,享受著低價所帶來的好處,怎麼今天卻忽然動了手?

    上京美麗地皇宮之中,那位年輕的小皇帝正蜷在暖褥裡,一手拿著塊點心往嘴裡喂。一手捧著一卷書,仔仔細細,十分專心地看著。

    新任鎮撫司指揮使衛華小心地看了一眼他,斟酌了半晌,才鼓起勇氣打斷陛下的走神,輕聲說道:「抓了幾個人……不過一直以來,崔家和信陽方面幫了朝廷不少忙,面子上有些過不去,所以依太后地吩咐,那些有身份的,最後還是放了。」

    年輕皇帝沒有瞧他,眉角卻有些厭惡地皺了皺,說道:「婦……人之仁,既然已經翻臉,還看什麼舊日情份?」

    他在這裡說著太后的不是,衛華自然不敢接話。皇帝搖了搖頭,目光依然停留在那本書上,繼續說道:「不過抓不抓人無所謂,貨……截了多少下來?」

    「不少。」衛華的眼神裡流出一絲興奮,「消息得的准,南蠻子又想不到我們會破了舊日的規矩,措手不及,吃了不少的虧。」

    他忽然想到某些事情,猶疑問道:「這事兒有些荒唐,范閒就算要和南慶長公主搶內庫,也沒理由送這麼大份禮給咱們,以他如今在南慶的實力,完全可以自己吞了這些貨物,而不讓這些貨流到北邊來。」

    皇帝依然沒有看他,冷冷說道:「送朕一份大禮,自然是有求於朕。」

    「時間掐的沒問題,據南方來地消息,范閒在我們之前就動了手,南人應該不會懷疑朕在與他聯手分贓,只會以為朕是在趁火打劫。只是……」他忽然重重放下手中的書卷,瞇著雙眼看著衛華,眼中警告的意味十分清楚,說道:「這件事情,朝中攏共只有五個人知道,我不想因為你的緣故,將消息洩露出去。」

    衛華大為驚恐,俯拜於地,發了個毒誓後才說道:「請陛下放心。」他雖然是長寧侯的兒子,但實際上與皇帝還要親近一些,這次能夠執掌錦衣衛這樣一個實權衙門,他知道是皇帝給自己的一次機會,就看自己能不能夠抓的住。

    「慶國的使節還在抗議嗎?」皇帝忽然感興趣問道。

    衛華點點頭,苦笑道:「那位林大人天天在鴻臚寺裡大吵大鬧,為崔家鳴不平,說朝廷不查而辦,強行扣押崔氏貨物與錢財,乃是胡作非為,大大影響了兩國間的邦誼。」

    皇帝罵道:「崔家是什麼?是慶國最大的走私販子!朕幫南蠻子管教臣民,他們不來謝朕,還來怨朕,這些南蠻子果然是不知道禮數的傢伙。」

    衛華苦笑著。心想您幫異國管教商人,可吃到嘴裡的貨物與銀子卻不肯吐出去,這哪裡能說得通。崔家事發,林文身為慶國駐上京全權使節。卻不知道其中內幕,當然要為己國地子民爭上一爭。

    「最麻煩的還是那位參贊王啟年。」衛華忽然頭痛說道:「林大人只是在鴻臚寺裡鬧,這位王大人卻天天跑太常寺,要求進宮見陛下,說崔氏乃是慶國著名大商,他們身為慶國官員,一定要維護崔氏的利益。」

    皇帝聞言一怔,怒極反笑,哈哈大笑道:「有趣,真是有趣。范閒不僅自己有趣,連他的心腹也是這般胡來……明明是他自家主子想咬死崔家,讓他這麼一鬧。不僅替范閒洗乾淨了屁股,還順手污了朕一把。」

    ……

    ……

    可是對於南方地那位同行,衛華依然有些警惕,忍不住說道:「陛下,如果……將這件事情的原委暗中傳回南慶。讓南慶皇帝知道范閒慷國家之慨,暗通本朝,只怕會雷霆大怒……說不定他再也無法爬起來了。」

    夏日裡的兩國談判。讓他知道范閒這個溫文而雅的書生,骨子裡是怎樣的冷漠狠辣,以至於他接任錦衣衛指揮使後,馬上便將范閒看作了自己最大的敵人,時刻想著怎麼能夠讓范閒倒霉,此時想到這種讓范閒再難翻身的毒計,不由心生亢奮,滿臉期望地望著皇帝。

    令他失望的是……皇帝依然只是搖了搖頭。

    「把目光放長遠一些。」皇帝帶著嘲笑之意說道:「崔家的這些貨本來就在國境之中,朕要奪這些貨有什麼用?難道朕還瞧得上這些商人的銀錢?……朝廷以往一直在與那位長公主打交道。雙方都得了不少好處……之所以這次要與范閒合作,原因難道你不明白?」

    皇帝拾起桌上地那本書,一面看一面輕聲說道:「南朝的內庫,馬上就要姓范了,如果你沒有足夠的把握將他消滅,那麼最好還是對他客氣一點,朕這個國度裡地子民,還指望著那位范提司……年年不斷地送些便宜貨。」

    衛華辭出後,皇帝的面色似乎瞬息間放鬆了許多,伸了個不雅的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此時一位容顏媚麗,身著華貴宮服的女子掀簾走了出來,看著新任指揮使大人離去地方向,眨著眼睛,好奇問道:「在說什麼呢?聽著好像和范閒有關。」

    「理理,一聽見范閒兩個字你就這麼緊張,難道就不怕朕吃醋?」年輕皇帝一把將她攬了過來,摟入懷中輕薄著,在她的耳邊說道:「范閒在南邊對信陽動手了,朕……小小地配合他一下。」

    不是小小的配合,崔家在北方地線路已經被完全摧毀,而留滯的貨物與銀兩也全部被錦衣衛查封,一個以經商聞名天下的大氏族,被砍了一隻手,而另一隻放在慶國內部的手,則早已經被陰森恐怖的監察院完全斬斷。

    司理理吃吃一笑應道:「當然緊張了,范大人可是咱們的媒人。」

    年輕皇帝一想也對,如果不是范閒出了那麼個「怪主意」,讓苦荷叔祖收理理為徒,以理理的身世身份,想要入宮,還確實有些麻煩。

    「在看什麼呢?」司理理好奇地搶過皇帝手中的書卷。

    皇帝著急了,反手搶了過來,說道:「范閒專門寄給朕的石頭記,最新一章……全天下獨一無二,可別弄壞了。」

    司理理明媚一笑,偎在他地身邊,輕聲說道:「范閒怎麼就敢……對自己的丈母娘下手?」

    皇帝搖了搖頭說道:「這廝的膽子竟似比朕還要大不少,南方那座宮裡比咱們這塊兒要複雜太多,誰知道呢?」

    北齊國最清貴的河,就是從山上淌下,繞著皇宮半圈,再橫出上京古城的那條玉泉河。越往上遊走,離皇宮越近,也就越安靜。

    今日大雪,河畔岸間隱有冰屑,苦寒無比,在已能看到皇宮黑簷,山間冬樹的地方,竟有一座小圓子,也不知道是什麼樣身份的人,才能在這裡住著。

    一個約摸十三四歲的少年,這時候正在圓子裡做苦力。少年面龐微胖,拉著圓中石磨,咬牙轉著圈,石磨發出吱吱的響聲,他的腿腳卻有些顫抖,在這寒冬天氣裡,身上的衣衫竟是被汗水打濕了後背,真是說不出的可憐。

    轉了幾圈,少年終於忍受不住了,將手中的把手一推,回過頭怒罵道:「又沒有豆子!讓我推這個空磨幹什麼!難道你連頭驢都買不起!」

    他怒罵的對象,此時正逍遙無比地坐在屋簷下,躺在貼著厚厚褥子的躺椅上,那雙明亮而不奪人的眸子,正看著簷外呼嘯而過的雪花,似乎在出神。聽著少年的怒吼聲,她才打了個呵欠,站起身來,叉著腰,慵懶無比說道:「今天下雪,到哪裡去買豆子?至於驢……現在不是有你嗎?我前幾天就把驢子賣了,圓子裡的雞啊鴨的,過冬也要取暖,總要要錢的。」

    這情形古怪的二人,自然就是被放逐到北齊來的范思轍,與北齊國年輕一代中最出名的人物:海棠姑娘。

    海棠穿著一件大花布的棉襖,雙手揣在兜裡,平實無奇的面容上閃過一絲笑意,望著范思轍說道:「你哥哥前些天才來信,讓我好好管教你。」

    她不說還好,一說這話,范思轍終於真的抓狂了,他來到上京也有些天了,結果什麼事兒都沒做,就是被這個村姑抓著在做苦力,連妍兒也被她送走了!

    偏生這村姑的地位高,武功強,心思靈,自己想了好多次要逃,都沒有奏效,上京生活,真是奇苦無比。想到此節,他氣惱地蹲了下來,罵道:「你是我什麼人?憑什麼管教我?」

    海棠笑了笑,沒有應話,只是又躺了下來,雙眼微閉,似乎要在這風雪的伴奏下入睡。

    范思轍看著她,知道自己如果不聽話,估計連飯都沒得吃,只得重新握住了石磨的把手,恨恨咬牙切齒道:「長的跟一村姑似的,還想嫁我哥!別想我以後認你這嫂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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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五章 大宗師,黑布,謎語
    雪還在下著,圓中石磨旁的范思轍終於拉完了五十轉,氣喘吁吁地扶著石磨,只覺得渾身腰酸背痛,根本直不起腰,而臉上的汗水化作熱氣蒸騰而起,遇寒氣而白,看上去就像整個人都在冒煙一樣。

    「擦擦,然後換身乾爽衣服,免得凍著了。」海棠遞了一疊整整齊齊的衣服給他。

    范思轍氣苦地搖搖頭,進裡屋去換了衣服,不一時從屋裡出來,嚷道:「又沒個洗澡的地方,渾身汗臭味怎麼辦?」

    海棠看了他一眼,笑道:「大冬天的,你哥作的那套東西又沒運到上京來。」

    范思轍忍不住又搖搖頭,說道:「我哥把我趕到北邊來……可不是為了讓你折磨我。」

    「玉不琢不成器。」海棠面色平靜說道:「狠得在皇宮裡聊天時,范閒曾經說過一句話,我覺得很有道理。」

    「什麼話?」范思轍好奇問道。

    「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其實,范閒說孟子這段話的時候,想著的是北海畔,草葦中的海棠春景而已。不過范思轍和海棠並不知道那人的齷齪想法,范思轍聽著這段話,只覺一股寒氣往頭頂在沖,顫著聲音說道:「晚上……不會還沒飯吃吧?」

    海棠微微一笑說道:「晚上不在這兒吃。」

    說話間,園外有人極其恭敬地接了一句:「二少爺,晚上屬下作東。」

    范思轍大訝於此人接話如此自然,回頭望去。一見竟是王啟年!在它鄉驟遇親人,想著這些日子裡的苦楚,想到馬上有可能脫離苦海,范思轍神色激動。哇哇怪叫著,往籬笆牆外衝了過去。

    「吃完飯,還是要回來的。」海棠在後面輕飄飄丟了句話,穿過漫天風雪,鑽進了范思轍的耳朵裡,讓他打了絲寒顫,無比失望。

    等他衝到了籬笆處,才回身惡狠狠吼道:「我是來上京掙錢地!不是來當苦力的!」

    海棠已經復又坐回了躺椅上,面無表情說道:「一千兩銀子,哪有這麼容易變成一萬兩?我就覺著范閒把你逼的太狠。不要忘了,你的銀子現在都在我手上。」

    籬笆外地王啟年對范思轍使了個眼色,示意這位小爺最好別得罪朵朵姑娘。連小范大人在這位姑娘手上都沒落個全屍,您這是何苦來著?

    范思轍氣惱地悶哼一聲,推開籬門。

    王啟年笑著對簷下的海棠行了一禮,說道:「海棠姑娘,那我這就去了。」

    海棠望了他一眼。忽然靜了下來,半晌後才說道:「王大人,你真準備這麼急著讓他接手崔家?」

    王啟年心尖一顫。實在想不到對方竟連范提司的這個安排都知道,不清楚范閒與海棠之間究竟有多少默契,只好苦笑著應道:「姑娘這說的什麼話?」

    對於范思轍的安排,海棠當然清楚,微微一笑,也不再說什麼,只是叮囑道:「才開始動手,你不要太著急。」

    王啟年讓下屬給范思轍取了個笠帽與雪披罩著,一方面擋著風雪。另一方面也是遮著他的容顏。然後他對海棠行了一禮,便準備離開這座皇宮旁上的田圓。

    「最近的那封信,您也看了?」海棠半倚椅上,似笑非笑望著籬外欲行的王啟年。

    王啟年聞言一怔,滿臉苦笑道:「職責所在,海棠姑娘恕罪,還請信中代小老頭兒分說幾句,讓提司大人別欺負我家閨女。」

    海棠呵呵笑了起來,心想這位慶國鴻臚寺常駐北齊居中郎、王啟年大人,果然是個有趣之人。

    圓外安靜了下來,海棠就這樣合衣在椅上閉著眼睛睡著了,上京今日風雪交雜,呼嘯而過,聲聲噬魂,寒氣逼人,這位村姑在這般冷酷的環境中睡地極為安憩,唇角似乎還帶著微微的笑容。以她驚人的修為,自然不在意外寒侵體,反而卻能比平凡人更容易親近自然,比如春時柔媚地自然,比如冬時嚴酷的天地。

    雪,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漸漸繽紛,簷下穿著花棉襖的姑娘睡的很舒服。

    不知道過了多久,海棠緩緩睜開雙眼,清明無比的眸子裡映著簷外紛紛落下地雪花,還有簷畔漸長的凝冰,不由閃過一絲喜悅與滿足。

    「老師,您來了。」

    ……

    ……

    圓外玉泉河畔的石徑中,厚雪早鋪,此時有一人正緩緩踏雪而來,風雪仿似在這一瞬間消失了一般,只聽得見那人每一步落在雪上,所發出地沙沙之聲。

    那人的雙足沒有穿鞋,就這樣赤裸著踩在雪地上,堅定而誠懇,不一時便到了圓子前方,伸出手,輕輕推開籬門,逕直走到簷下,伸出手掌在高興的海棠腦袋上輕輕一撫,說道:「來看看你。」

    天下四大宗師之一,被世間萬民視為神袛的苦荷國師!

    如果讓范閒看著這一幕,一定會腹誹對方長的如此平常無奇,比竹帥差遠了,甚至都不及葉流雲腳踏半舟逐浪去的風彩。

    尤其是當他取下頭上的笠帽,露出那顆大光頭後,更沒有了一絲超然世外的脫離感,只是一個很簡單很常見的老人而已。只是他身上那件純白色地樸衣,赤裸著的雙足,宣示著他的苦修士的身份,雖然當年從神廟回來之後。他就再也沒有進行過一次苦修。

    海棠恭敬無比地向老師深深行了一禮,然後請這位人間最頂尖地人物入屋,奉茶,如小女生一般。滿臉天真爛漫地坐在他的身旁地上,也只有在這位大宗師的面前,海棠才會順從的如此自然。

    苦荷面容清矍,雙唇極薄,雙眼陷地極深,目光卻是更加深遠,他帶著一絲憐愛之色,看著自己真正的關門弟子,微笑說道:「為師自西山來。」

    海棠面露異色,吃驚問道:「找到肖恩大人的遺體了?」

    苦荷緩緩放下手中茶杯。眼中含著一絲笑意,說道:「在絕壁間的一個山洞裡,發現了這位老朋友的遺骸。」

    海棠皺眉道:「西山絕壁?」

    苦荷自南方歸來後。便閉關不出,北齊有些人猜到這位大宗師應該是受傷了,卻不知道那一場發生在沒人知道地方的恐怖決鬥……的另一方是誰,有人猜是四顧劍,有人猜是葉流雲。還有人猜是慶國隱藏最深的那位大宗師,誰都沒有想到,是五竹與他兩敗俱傷。

    而苦荷傷好之後。開關第一件事情,便是細細查問肖恩回國後的動向,雖然這位大宗師對於皇宮裡那對母子的鬥氣有些隱隱恚怒,但是天一道稟承神廟之風,極少干涉政事,也不好多說什麼,但對於肖恩地死活,這位似乎外物早難縈懷的大宗師,卻是十分看重。

    西山那處絕壁已經搜索了許多次。山上山下都沒有找到肖恩的屍體,這成為了北齊朝廷最刺骨地一個問題,如果那位老人還活著,只怕被軟禁在府中的上杉虎會重新活躍起來。

    不過對於海棠來說,既然狼桃師兄斷言肖恩被彎刀一刺後,生機全無,她自然會相信。

    苦荷大宗師,對於自己首徒的判斷也沒有懷疑過。

    所以北齊人只是在思考一個問題——肖恩的屍體究竟在哪裡?

    ……

    ……

    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量進行搜尋,西山被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肖恩和那位神秘人地下落,畢竟北齊人怎麼想也想不明白,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像壁虎一樣,在西山如鏡子一般光滑的絕壁上爬起來。

    後來是苦荷國師發了話,北齊人悻悻停了搜索,沒想到這位大宗師竟然是放下身份,親自前去查探。也不知道苦荷花了多大的功夫,才終於在這大風雪天裡,在絕壁地山洞裡發現了肖恩的屍體。

    海棠吃驚地看著老師,這才注意到老師的雙腳踝部有一道小小的傷口,關切問道:「那處絕壁怎麼下得去?」來不急問肖恩的問題,她最關心的當然是苦荷的身體,畢竟老師如今年歲大了,而且又才傷癒不久。

    苦荷輕輕搖了搖頭,微笑歎道:「下去有些麻煩,卻不是做不到,系根繩子就好了,只是想不到狼桃逼下崖去的那人……竟然可以輕易逃脫。」

    海棠微低著頭說道:「或許他身上帶著勾索之類的物事。」

    「勾索也沒有借力地地方。」苦荷含笑望著她,「你先前如此吃驚,當然也是記起來,西山絕壁的模樣。」

    海棠歎了口氣道:「這事情真是想不明白了。不過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難道肖恩大人的遺骸沒有被山間的蒼鷹吃掉?」

    苦荷兩道如雪般的眉毛微微一飄,溫和說道:「那山洞極淺,按理講,早應有凶禽來助肖先生上天,沒想到我沿繩而下,看見的竟是肖先生完好如初的遺骸,他的身旁倒是倒斃著幾隻死鳥,鳥兒都已經化作了枯骨,偏他的屍體除了有些脫水之外,沒有腐爛。」

    海棠聞言一怔,旋即平靜笑道:「好厲害的毒。」

    苦荷輕輕點了點頭,很平常地轉了話題:「說說范閒這個年輕人吧,我對他很好奇。」

    海棠心裡咯噔一聲,面色卻沒有一絲變化,微笑將范閒在上京中的所作所為都講了一遍,知道此時再也無法替范閒遮掩什麼,輕聲說道:「肖恩出京後的那夜,范閒一直呆在使團,不過沒有人親眼見過他。我第二日去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當初師兄便認為那名與肖恩一起墮崖的黑衣人就是他,而且他確實也是極善用毒地人。」

    這個世界上的人,曾經接觸過神廟的。只有肖恩與苦荷兩個人,如今肖恩已死,就只剩下了苦荷。皇帝將肖恩千辛萬苦地救回北齊,苦荷卻一力要殺他,如今知道范閒可能是肖恩臨死前最後見到的人,以苦荷對神廟之秘如此小心地態度……海棠不知道自己這番話會給范閒帶去什麼麻煩,只是她知道面前這位看似柔和的老師,實際上一位智珠在握的大智者,先前轉了話題,自然是點一點自己。

    出乎海棠的意料。苦荷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反而是意味深長地望著她笑了笑,又飲了一口杯中的清茶。說道:「朵朵的茶,越來越好喝了。」

    「老師謬讚。」海棠溫柔回道。

    ……

    ……

    「我想,我知道范閒是誰。」苦荷忽然很輕柔地說道,這句話無頭無尾,讓海棠有些不明所以。怔怔望著老師。

    苦荷緩緩站起身來,面上浮出一絲很醇和的笑容:「這個年輕人來北齊之前,為師出去了一趟。還受了傷,我想你一定很好奇,這個世界上有誰能夠傷到我。」

    國師苦荷,代表著北齊的精神氣魄,所以他受傷的事情一直隱而不發,海棠雖然知道,但卻從來沒有從老師的嘴裡聽到詳細地過程,此時一聽,頓時凝起了注意力。

    「是一個瞎子。」苦荷轉身。望著徒兒圓外的風雪,悠悠說道:「是一個為師很多年前就見過,而且從來沒有忘記過的瞎子。」

    海棠大驚,心想這個世界上有人能夠傷到老師,已經是件很驚世駭俗地事情,但沒料到對方竟然不是位世人皆知的大宗師,卻是位……瞎子!

    苦荷繼續悠然說道:「很奇怪的是,這位實力很恐怖的瞎子……卻似乎忘記了一些事情,忘記了很多年前,我曾經和他見過一面。」

    海棠安靜地聽著。

    「這個瞎子已經消失了很多年。」苦荷的臉上笑容再起,「沒想到忽然間又出現在這個世間,而且第一個找地人就是為師,說起來,為師這顆早已古井無波的心,竟也有些隱隱驕傲。」

    海棠愈發地聽不明白。

    「這個瞎子,曾經教訓過四顧劍那個白癡,曾經把葉流雲打的棄劍不用,終成一代宗師。」苦荷歎道:「我當年就猜到是他,只是沒想到他這次會主動找上我,這和他往年秘不見人地風格完全不一樣。」

    海棠忽然開口問道:「莫非這個瞎子,就是那位最神秘的大宗師?」

    苦荷搖搖頭,那雙似乎能夠洞察一切的眼睛也流露出一絲迷惘:「不是,瞎子他從來不需要這種虛名。至於我們四個人裡最神秘的那位……應該還一直在慶國的皇宮裡。」

    海棠有些不明白,既然沒有人見過那名神秘的大宗師,為什麼世人篤定有那個人的存在,而且那個人存在於慶國的皇宮裡?

    「道理很簡單。」苦荷笑了起來,「很多年前,四顧劍曾經嘗試過三次入慶國皇宮刺殺他們的皇帝。」

    海棠驚訝地輕聲一喚,她此時才知道,原來東夷城地四顧劍,竟然做出過如此瘋狂的事情,不過以大宗師的境界去當殺手,就算慶國皇帝是天下權力最大的那人,只怕也很難抵擋。

    似乎猜到她在想什麼,苦荷輕聲說道:「知道這件事情的人,都和你的想法一樣,認為四顧劍有很大的成算……可惜,在一個月之內他接連失敗了四次,雖然沒有受傷,卻也沒有任何成效。」

    海棠皺眉道:「那個瞎子……當時在不在慶國皇宮?」她始終認為,能夠傷到自己老師的瞎子,才最有可能是那位神秘的大宗師。

    苦荷微笑著搖搖頭:「瞎子那時候正和葉家的小姐,在慶國的江南,修那座內庫。」

    「葉家小姐?」海棠更加震驚了,雖然她是如今天下年輕一代裡最出名的人物,但也知道老師今天說的這些當年秘辛裡,每一位都是怎樣的了不起。怎樣地改變著這個世界地模樣。

    苦荷很柔和自然地將話題轉了回來,回身望著海棠說道:「這下你明白了吧?」

    海棠睜著明亮的雙眼,搖了搖頭。

    「范閒是誰?」苦荷平靜看著自己的女徒。

    「范閒就是葉輕眉的兒子……葉家女主人地兒子。」

    ……

    ……

    海棠在震驚之餘,更是一頭霧水。范閒……南朝戶部尚書的私生子,怎麼又和葉家扯上了關係?葉家?當初那個以商制天下的葉家?那個設置監察院,修了內庫,延綿遺威直至今世的葉家?

    苦荷搓了搓手,坐了下來,歎息道:「肖恩後來一直被陳萍萍關著,所以不知道葉家小姐的身份,為師卻恰好知道。瞎子他只可能是葉家小姐的僕人,這次將為師調出上京,自然是要方便范閒做事。范閒的身份便浮現了出來,他就是葉家小姐的後人。」

    海棠搖了搖頭,當著老師也敢於發表自己的意見:「雖說這般推理可信。但是太勉強了些,萬一那位瞎……大師只是不甘山中寂寞,才出山挑戰老師,與范閒北上一事並無關係。再說當年的葉家不是被滅了門嗎?……」

    話還沒有說完,苦荷已經笑了起來:「一件事情不能說明太多問題。但是你想想范閒如今在南朝地官職,再想想他從澹州出來之後,南方朝廷裡的異動。太多的細節組合起來,事情地真相就很明白了,不要說什麼滅門的話,當年葉家的掌櫃都還活的好好的,南慶朝廷裡地有心人,為葉家小姐保留一絲血脈,也不是什麼出奇的事情。」

    海棠愁極反笑,一時間竟是不知該如何言語,老師說的對。范閒就算是范尚書地私生子,就算他有詩仙之名,高手之實,以他的身份地位,也遠遠不可能企及如今的高度,更不可能,左手執監察院,右手掌內庫——監察院與內庫,這不正是當年葉家留給這個世界最厲害的事物!

    難道那位時常與自己通信的溫柔年輕男子,身後竟還有這般複雜與可憐的身世?

    「你剛才複述了范閒在酒樓上念的那首小辭……」苦荷輕輕拍了一下猶在沉思之中的女徒兒,微笑說道:「你只從這首小辭裡發現,對方是石頭記的作者,但你仔細體會一下,說不定會發現范閒此人,借此小辭還在抒發著一些別地情緒,比如憤怒,比如不甘。」

    夏日上京百歲松居之上,范閒與海棠飲酒,酣時曾念一首小辭。

    「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冬日圓中的海棠在心中復念著,終於體會到了老師所說的那些情緒,霍然抬起頭來,震驚無比。

    此時遠在南慶蒼山中泡溫泉的范閒,如果知道這一對師徒竟然如此草率,憑這首小辭地就定了自己的出身,一定會氣的從溫泉裡跳出來,裸奔至上京,痛罵一番,然後解釋一下,這是老曹寫的,只不過恰巧和自家的身世有些相似而已。

    沒過多久,海棠已經回復了平靜,柔聲問道:「這件事情,可大可小。」既然知道了范閒的身世,當然能想到他與南慶皇室之間肯定會有許多問題,怎樣利用,是件需要仔細斟酌的事情。

    「范閒是葉家後人的消息……讓全天下人都知道。」

    苦荷大宗師,很溫柔地說道。

    「瞎子?」海棠心中有些微微惘然,不知道怎樣才能盡可能地保護范閒的利益。

    苦荷悠悠歎息道:「雖然瞎子……似乎不認識我,但我想,他既然要刻意出手,留下這些線索,或許……正是希望通過為師的嘴,將這個有趣的消息,告訴這世上的人們。」

    這位大宗師最後下了結論:「瞎子已經不想再等,他要催范閒加快步伐了。」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六章 誰能殺死范提司?
    田圓風雪後。

    屋中茶香猶存,在安靜的空間裡飄著。許久之後,海棠才輕聲說道:「徒兒知道了。」

    苦荷沒有看她面容,微笑說道:「范閒信中不是找你討天一道的心法?給他。」

    給他?很乾淨利落的兩個字,卻驚的海棠愕然抬首,不知道老師是在開玩笑,還是患了失心瘋--天一道的無上心法?那是不傳之秘,難道就這樣輕鬆地送給南朝的權臣?

    苦荷微笑說道:「這是他母親給我的東西,我還給他也是理所應當……更何況,對於我大齊來說,范閒的實力越強大,南朝的皇室就越頭痛。既能滿足為師心願,又能於國有益,如此兩全其美之事,為何不做?」

    海棠微張雙唇,半晌說不出話來,她知道老師的真正用意是什麼,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這師徒二人只是猜到范閒與葉家的關係,卻不知道范閒的另一個身份,所以單方面以為,被揭穿身份後的范閒,只可能是慶國內部的一頭猛虎,葉家當年須臾化為雲煙,慶國皇室總要承擔最大的責任。在北齊人的眼中,范閒這頭虎越強大,慶國也就越麻煩,自己的國度當然也就會越安全。

    「老師,如果范閒這一次頂不住,怎麼辦?」

    葉家的產業全部被慶國皇室據為己有,按理講,一旦范閒是葉家後人的消息傳了出去。慶國皇室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狙殺他。

    但苦荷卻搖搖頭,幽然歎道:「顛覆葉家地那些王公們,似乎在十幾年前的京都流血夜中就死乾淨了,為師真的還猜不到。後面的事情會發展成什麼模樣,葉家,究竟還有沒有仇人依然潛伏在南方地皇宮裡呢?或許那個瞎子,也是想借這件事情,逼那些人現身吧。」

    身為北齊國師,苦荷當然首要考慮的就是北齊的利益,宮中那對母子的江山,至於范閒會面臨怎樣的困境,並不在他的考慮之中。老人微笑說道:「就算范閒無法迎接即將到來的衝擊,有瞎子堅定地站在他的身後。就算他失敗了,想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只是用天一道的心法去換來一個如此強大地敵人。未免也太冒險了些,更何況老師說的那句話,說明了一個很恐怖的事情--天一道地心法竟是范閒母親給老師的!

    「葉家小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海棠一臉震驚。

    苦荷微微皺眉,冥思苦想許久之後才輕聲說道:「最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她是位不沾紅塵的小仙女。可後來才發現,並不是這麼回事……」

    「天脈者?」

    「不是天脈者。」苦荷繼續笑著說道:「葉家小姐是一位遠遠超出一般天才太多地神奇女子。」

    ……

    ……

    許久之後,海棠恭恭敬敬地送苦荷國師出房。看著老師那雙赤足踏在雪中,姑娘家柔聲說道:「老師,肖恩大人?」

    雪地之中,苦荷的身影微頓了一頓,片刻之後柔聲說道:「和莊大家在一處。這兄弟二人生前陌路,死後同行,也算不錯。」

    海棠低首無語掩飾自己的驚訝,直至今日,她才知道這件事情。

    「這是老一輩地事情。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世界,心法要……親手交到范閒的手上。」苦荷說完這句話,便邁步消失在風雪之中,笠帽一翻,遮住了那顆蒼老而光滑的頭顱。

    慶國蒼山坳裡,一片白雪茫茫中有霧氣蒸騰而起,數十隻美麗的丹頂鶴正撐翅而舞,離地不過數米便又飄然落下,畏懼而又膽小一般,試探著伸出長長的足,踩一踩霧氣下方,被雪松包圍著的那幾大泓溫泉。

    溫泉水溫很合適,有些微燙。范閒閉著雙眼,赤裸著上身,泡在溫泉裡,脖子向後仰著,擱在硬硬濕濕的泉旁黑石之上。他大部分的身體都沉在水中,露在外面地肌膚被染上了一層微紅,並不粗壯,但感覺十分有力的雙臂攤在石頭上。

    兩根瘦削的手指,穩定地搭在他的右手腕間,費介閉著雙眼,眉毛一抖一抖著,潦亂的頭髮因為沾了泉水,而變得前所未有的順貼。

    被召回京後,費介才知道范閒領著一家大小進蒼山渡冬,便趕了過來。師徒二人今日在雪松環繞之下泡著溫泉,這等享受,實在是有些豪奢。

    「你的身材倒是不錯。」費介緩緩睜開雙眼,收回診脈的手,眸子裡那抹不祥的褐色越來越深,「青日穿著衣服倒看不出來。」

    范閒也睜開了雙眼,笑著說道:「三處的師兄弟們,早就讚歎過我的身材了。」他頓了頓,接著問道:「老師,有什麼法子沒有?」

    費介從頸後取下白毛巾,在熱熱的溫泉水裡打濕後,用力地擦著自己面部已經有些鬆弛的皮膚,半晌沒有說話。

    范閒歎了一口氣,看老師這模樣,就知道他對於自己體內真氣的大爆炸再消失,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

    「給你留的藥,你不肯吃。」費介憂心忡忡歎道:「何必逞強呢?如果吃了,頂多也就是真氣大損,至少也不會爆掉。」

    范閒搖搖頭:「真氣大損,和全無真氣,對於我來說,有什麼區別呢?」

    「區別極大,至少你還有自保之力。」

    范閒笑了起來,那張清秀的面容滿是自信:「保命的方法,我還有很多……您也知道。我從小到大,就不是一個靠武技打天下的蠻人,以往憑著自己地小手段,可以和海棠鬥上一鬥。如今雖然真氣全散,但我並不以為,如果碰著什麼事情,自己就只有束手待死的份兒。」

    費介盯著他的雙眼,盯了半天才歎息道:「真是個小怪物,對於武者而言,真氣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你就算有虎衛守著,有六處看著,可也總要流露幾分感傷與失望才對。」

    「那是多餘地情緒。」范閒的腦中浮現出五竹叔幼時的教尋。幽幽說道:「如果治不好,那我就要接受這種現實,長吁短歎對於改變境況。也沒有什麼幫助。」

    蒼山溫泉中的范閒,並不清楚在遙遠的北方,那一對高深莫測的師徒,已經很兒戲地認定了自己的身份,並且想借揭破這個身份。攪亂慶國的朝廷,將他推到慶國皇室的對立面去。

    姑且不論海棠會不會延緩這件事情的發生,只是兩國相距甚遠。流言就算飛地再快,至少目前還沒有可能傳到慶國境內。所以葉家後人的身世,對於一無所知的范閒來說,並不是他此時最大地危險,最頭痛的煩惱。他如今只是一味想恢復體內的真氣,治好那些千瘡百孔的經脈管壁。

    「先養著。」費介沉忖許久之後說道:「我會開個方法,你按方吃藥,另外小時候給你留的那些藥,你也不要扔了。還是有用處地。」

    范閒微訝,心想自己真氣已經散了,還吃那個散功藥做什麼?其實費介也不知道還有什麼用,只是順口一提,沒料到很久以後,還真讓范閒用上了。

    「在蒼山呆了半個月,不知道京都那邊怎麼樣了。」范閒輕輕拍打著微燙的溫泉水面,笑著說道:「您從京裡來,給學生說說吧。」

    費介罵道:「你天天至少要收十幾封情報,還來問我這個老頭子?」

    范閒嘿嘿一笑。

    費介冷冰冰說道:「你借口養傷躲到蒼山裡來,院裡卻對崔家下了手……京都裡早已經鬧的沸沸揚揚,北邊生生抓了幾百號人,吞了上百萬兩銀子地貨,你給崔家安的罪名也實在,看模樣,堂堂一個大族就要從此顛覆,你小子下手也真夠黑的。」

    范閒笑著解釋道:「都是朝廷需要。」

    監察院對信陽方面的宣戰,來的異常猛烈和突然,而且出手極為狠辣,遍佈天下的暗探,早已將崔家往北方走私的線路掐的死死的,以言冰雲為首地四處悍然出手,竟是沒有給信陽方面任何反應的時間,就已經控制了絕大部分的人貨銀錢。

    畢竟范閒受了重傷,京都人都知道他是在蒼山中養傷,誰知道病中提司,會如此突兀而狠厲的下手。這個計劃從夏天一直籌劃到現在,得到了陛下的默許之後,才悄然開始,以有心算無心,信陽方面縱使在各郡路裡再有實力,依然吃了極大的一個虧。

    最關鍵的是,對於自己的心思,范閒一直隱藏的夠深,長公主李雲睿很明顯低估了自己的這位女婿。

    「這次你真是將長公主得罪慘了。」費介搖頭歎息道:「崔家是長公主的一隻手,你將她這隻手斬了下來,難道不怕她……」

    話沒有說完,范閒卻明白老師的意思,想了想後他輕聲說道:「最初的時候,我也有過擔心,可是後來與二殿下鬥了一番之後,我忽然發現,我似乎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有陛下的暗中點頭,有監察院的龐大實力……這世上還有誰能夠與我抗衡?」

    費介知道范閒並不是一個得意忘形的庸人,所以安靜聽著學生接下來的說話。

    「我手中握有的資源太強大了。」范閒歎息著:「不論是皇子們,還是朝中的大臣們,都已經不是我的對手,院長大人曾經吩咐我將眼光放高一些,我如今才明白,原來這不僅代表著將來的走向,也是要我培養出這種自信……甚至是身為監察院提司的驕傲。」

    「如今朝廷裡面,還能與我抗衡的人……很少。」范閒面無表情自我分析道:「朝廷,歸根結底是一個暴力機構,除了軍隊之外。沒有哪個衙門能夠和監察院相提並論,而陛下對軍方又一直抓的極牢,這次將葉家趕出京都,就是一個明確地信號。長公主雖然在軍隊裡也有自己的勢力。只是陛下早在開春的時候,就將燕小乙調離了京都,信陽方面拿什麼和我較量?」

    從澹州至京都,不過兩年時間,順應著時勢的變化,在陳萍萍與范建……這些當年母親戰友地努力下,在慶國皇帝的默許下,那位年輕的漂亮公子哥,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擁有了世人難以想像的權力。這種權力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太過真切的感受。直到在京都裡輕而易舉地打掉二殿下後,他才猛然察覺,過往似乎太過低估自己。

    只要皇帝的聖眷一日不褪。只要宮中那位老太婆還想著年輕人畢竟是皇家血脈,只要陳萍萍依然像如今這般,留在陳圓養老,而將監察院的所有權力都扔給他去玩……范閒,就會牢牢地站在慶國的朝廷上。不需要擔心任何問題。

    費介忽然說道:「燕小乙在北邊,難道這次沒有出手?」

    「征北營遠在滄州之外,營中悍將無數。十萬雄兵……」范閒嘲笑道:「,是根本反應不過來,不過崔家幾位大老應該逃往了營中,滄州那條線,四處沒有能夠完全掐死。」

    費介望著他,忽然笑了起來:「不錯,真的不錯。」

    范閒終于謙虛了一把:「我只是一個下決心地人,事兒能做的這麼漂亮,全虧了言冰雲。」

    費介笑道:「不過半年,你就能把若海的寶貝兒子拉到自己地陣營中。讓他殫精竭慮為你謀劃,你……真的不錯。」

    范閒默然,忽然間想到那位沈大小姐,這時候應該正在蒼山別莊裡與婉兒她們打麻將,心想等崔家的事情了結後,是不是應該請小言公子也進山來渡冬?想到離溫泉半座山的莊子,他的心情忽然間好了起來,對費介懇請道:「老師,昨天說地事情,還請您好好考慮一下。」

    費介皺起了眉頭,咳了兩聲,說道:「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你讓她跟著我學醫……會不會太可憐了些?就算我答應你,尚書大人也不會允許。」

    「父親那裡我來說。」范閒懇求道:「妹妹是真喜歡醫術,老師您就費費心吧。」

    費介罵道:「我叫費介,又不叫費心。」

    范閒開顏一笑,知道老師發脾氣,那就是允了。

    良久之後,費介的眉宇間忽然閃過一絲憂愁,說道:「可你想過沒有,院長和我地年紀都大了,我們總有去的那一天。」

    范閒默然,片刻之後忽然說道:「我想,院長應該將我猜到自己身世的事情,告訴了您。」

    費介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至少到目前為止,陛下……已經對你足夠好了。」

    范閒並不否認這一點,對於一位私生子,皇帝能夠「大方」地將監察院和內庫都交給他,這種連皇子們都難以擁有的權力,放在一般人心中,足以彌補所謂的名份問題。

    但問題是,范閒最初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他所要求的,其實更簡單一些,看問題,也會更簡單一些--這兩處龐大的機構,本就是我母親的,又不是你慶國皇室地,你給我是應該的事情,你不給我,那就是你無恥。

    費介並不清楚他赤裸裸的想法,歎息著說道:「當年在澹州的時候,你說你想當醫生或是廚師,其實我很高興,但也有些小小失望,小姐當年的家業,總是需要你來繼承才是。只是如今眼看著你即將繼承她的一切,我卻又有些隱隱的害怕,我不知道你將來會不會後悔。」

    范閒明白,老師擔心的是,萬一哪一天,皇帝忽然覺得自己的實力太強,對日後的儲君造成了威脅,那該如何?他笑了笑,安慰費介道:「您別擔心了,至少幾年之內,我想陛下應該會信任我的忠誠。」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處的那道傷疤,疤痕處還有些癢。今日被溫泉一泡,顯得愈發地紅潤,有些猙獰。

    「不要忘記,她是太后最疼的女兒。」費介警告道:「而且她是一個瘋子。正面地戰場上不是你的對手,會有些瘋狂的手段,就像往年的牛欄街上一樣。」

    范閒驟然間沉默了起來,半晌之後說道:「別院裡有婉兒,她自然不會動手。至於京都裡面……她就算要發瘋,也要忌憚著陛下。如果她真地要出這口氣,最好的機會,不外乎就是趁著我受了傷,又不在京都皇上眼皮下的時候,把我殺了。」

    費介歎了口氣:「你明白這一點就好。」

    范閒笑著說道:「如今的我。不是那麼好殺的。」

    嗤的一聲,就像是一位書僮拿了把刀,細細地裁開一封宣紙。

    蒼山溫泉後方一里地。松林中潔白晶瑩的雪地上,驟然飄過一道紅艷艷的液體,落在地上迅疾染開浸下,顏色再難抹去。

    一名刺客捂著咽喉,呵呵作聲。倒斃在雪地之上,發出一聲悶響。

    監察院六處的劍手緩緩自樹後收回那柄寒劍,對著丈許外的高達行了一禮。又消失在了雪地之中。

    「第七個。」高達沉著一張臉,他地身後依舊背著那柄長刀,對屬下說道:「呆會兒抬到後山去燒了。」

    「是。」

    高達沉默著,最近這些天,潛入蒼山意圖行刺范提司的刺客越來越多,他也知道這些刺客來自何方。信陽方面果然有些瘋狂,在崔家覆滅之後,選擇了最直接的報復手段……只是可惜,對方明顯低估了范提司身邊地防衛力量。

    七名虎衛。是陛下遣給范閒的貼身保鏢。

    但在這場行刺與反狙殺的小型戰爭之中,真正恐怖的,還是監察院六處那些劍手,這些劍手們的本業就是刺殺,是慶國官方刺客,如今在雪山之中,對上了信陽方面派來地刺客,自然是殺的無比熟練,防的滴水不漏,不過三天時間,便已經殺了七名刺客,而自身卻是毫無損傷。

    高達看著白雪上地那抹血紅,歎了口氣,他是宮中皇帝近衛,但直至今日才知道,自己這些虎衛用來正面殺敵攔截,那是極強的,但若說到暗殺與保護,比監察院六處裡那些人,還是要差了少許。

    他身為虎衛首領,當然清楚,這些六處劍手如果正面和自己交手,沒有人是自己的一合之敵,可問題就在於,刺客……永遠不會正面交手。

    高達默然想著,如果是六處那名刺客頭子來暗殺自己,自己應該沒有一絲活下來的可能。

    在范閒受傷之後,他身邊的防衛等級就已經提高了幾個層級,尤其是在陳萍萍發了一次大火之後,監察院六處終於在羞愧之餘作出了反應,直接在范閒的身周佈置了十二名劍手--這種規格,以往只是陛下出遊才有的等級,在陛下常用虎衛之後,整個天下,就只有陳圓才會防備的如此嚴密。

    范閒知道這件事情後,也沒有做出什麼批示,只是吩咐啟年小組的人撤了大半,一處地人也一個不准跟自己進山,只留下鄧子越和蘇文茂二人,專司聯絡之職。對於陳萍萍的「震怒」,他是當笑話在看--你個老跛子喊人捅了我一刀,這時候又來罵你的屬下沒有保護好自己,真是無恥之極。

    ……

    ……

    高達在暗自驚歎於監察院的實力時,也有人和他的想法差不多。信陽方面派到蒼山上的刺客首領,此時正穿著一身白衣,藏在雪中,小心謹慎地注視著山間的一切景致。

    他是信陽方面的死士,早就將一條性命交給了長公主殿下,但他看著先前的那一幕,也不免有些心寒。已經整整三天了,不要說刺殺范閒,信陽刺客們竟是連范閒的面都無法看到!自己屬下的接連無聲死亡,讓這位刺客首領第一次生出了暫退之意。

    哪怕是陛下的虎衛防衛著范閒,他都有足夠的信心去嘗試一下,信陽方面猜出范閒傷的有些蹊蹺,估計一時半會之間不會恢復。

    可問題是,監察院,六處,官方刺客,太厲害,他們似乎本能地就能嗅到雪山中的每一絲異樣的氣息,能夠找到所有潛伏著的危險因素。有這樣一批人在保護著范閒,那除非信陽方面調一支軍隊上山,才能殺死他!

    刺客首領皺了皺眉頭,決定滑下樹幹,回信陽匯報此次失敗的詳情。他對自己的武技相當有信心,只要針對監察院六處的佈置詳加安排,下次自己一定能夠將范閒殺死。

    他身體微動,一粒雪鑽入了脖子裡,微涼,然後極寒。

    一枝黑色的鐵釬,隔著厚厚的雪,準確地刺入了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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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七章 山居筆記
    這個世界上有一樣東西,乃是萬民之神,諸神之魂,鬼魂也要被迫推磨去掙的無上妙物。

    范家馬車的上,常常能夠見到范氏大族的家族徽記,一方一圓,正是這樣東西的形狀,范老爺做著戶部尚書,掌管國庫,小范大人馬上要下江南接手內庫,慶國的財富都讓這一家子人管著,連帶著家族徽記也是這樣充滿了銅臭味道。

    錢,那讓人愛死又恨死的錢啊,那讓人上得天堂入得地獄,在刀山上傻笑,在火海裡癡舞的錢啊!

    不止百姓們愛錢,朝廷更愛錢,所以才會設置了諸多稅種,恨不得將地皮刮下三層來,至於慶國朝廷,打從一開國起,就開始在田產徭役之外,對鹽鐵茶徵稅,而後來由於葉家的突然崛起與消亡,內庫就成了朝廷最大的銀錢來項,對於內庫出產的玻理製品、烈酒、玩物、船舶,朝廷理所當然地征以重稅,而且看管的一向極嚴,由監察院專司負責。

    所以崔家走私一事,被監察院查處,馬上震驚了天下,直到今天,慶國子民們才知道,原來內庫竟然出了這麼大的缺口,朝廷竟然在關稅方面損失了這麼多銀子!

    都察院沉默了,被信陽方面收買的官員沉默了,但依然有些不同派系或者心存正道的官員們開始紛紛上書,要求朝廷徹查此事,雖然在奏章上依然沒有人敢提到長公主的名字,但矛頭已經直直指向了信陽。

    與此相較,北齊那位年輕皇帝也趁機佔了大便宜,監察院范提司養傷蒼山的事情。便被人們有意無意地漏過,雖然人人都知道,范提司才是這次行動的幕後主使,方便他來年接手內庫。但沒人敢說什麼。

    相反,太學裡衝動地學生們已經開始準備上書,請陛下早已將內庫的轄權,移交給小范大人——范閒的名聲,的確比長公主地名聲要好太多,這其中,自然也有當年如雪言紙的功勞。

    而最近這些天,京都的茶鋪飯桌裡,又開始流傳起來另一些小道消息,聽說信陽那位已經開始喪心病狂地派刺客。想謀殺小范大人!

    監察院八處的工作效率,果然很高。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完全看明白范閒與長公主之間的衝突。

    有許多清高的文士,一直很納悶。世人為什麼對這種阿堵物如此熱中,甚至可以為了它不惜拋頭顱灑熱血。比如史闡立,雖然他現在已經是京都娛樂行業的風頭人物,抱月樓的大掌櫃,從貧寒的學生變作了一方富賈。卻依然不理解這一點。

    長公主為什麼一直捨不得對內庫放手?甚至最近會用如此狠辣地手段來對付自己的女婿!她通過崔明兩家往北方東夷甚至是海外走私,從內庫裡挖這麼多銀子是為了什麼?十幾年的時間,她所攫取地大量財富。究竟是花到哪裡去了呢?

    「養兵。」范閒看著唯一在自己身邊的學生,解釋道:「軍隊都是陛下的,都是朝廷的,燕小乙雖然貴為征北大都督,但如果將來想做什麼事情,只怕還敵不過陛下的一紙詔書……你也清楚,在咱們這個國家裡,尤其是在軍隊中,陛下地威望高到什麼樣的程度。」

    「如果想要與這種威望做抗衡。世界上就只有一種事物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

    「那就是錢。」范閒笑著說道:「大量地錢,燕小乙手下的那些軍官月入之高,只怕你聽見了會瞠目結舌,也正是如此,燕小乙才能盡可能牢固地掌握手中的兵力。」

    史闡立停了正在抄寫筆記的右手,苦笑了一聲。

    他這次入山是受太學所托,為慶國如今的一代文臣范閒做傳。自從范閒發行了《半閒齋書話,他在慶國詩壇上的地位就已經牢牢豎立了起來,乃至出行北齊又拉回了莊大家的那一馬車書,則更是將影響力擴展開來。太學對於這位從太學中正做到居中郎,如今又成為學司的小范大人,當然是與有榮焉,也不肯錯過這種資源,便決定為范閒立個人物傳,再由澹泊書局刊發,發行天下,爭取來年在北方和東夷城多爭取一些學生,也多拉些才子們來慶國參加春闈。

    但是范閒受傷後就躲進了蒼山,很久沒有去太學,就連舒大學士都找不到他,只好通過七拐八拐的關係,找到了如今京中范大人唯一地門生,史闡立。

    史闡立也覺得這件事情大有可為,再加上太學正親自出面相邀,愈發覺著比在抱月樓當妓院老闆要光彩許多,便屁顛屁顛地跑進了蒼山,也算他運氣好,沒有看到雪地裡的那些死人。

    哪裡料到事情的發展卻與他想像的不一樣。

    雖然門師被自己苦苦哀求留在了書房裡,可是……門師卻偏偏不講自己的人生治學詩道,卻總在講朝廷的秘辛,比如監察院是怎麼整倒二皇子,長公主為什麼不肯放手內庫!

    這些事情,史闡立哪有這個膽量抄在紙上,就算自己敢抄,給太學那邊八百顆腦袋,他們也不敢印出來發行!

    他看著門師,冒著寒氣訥訥說道:「老師,這些事情……總不能入傳的。」

    對於立傳這件事情,范閒本身就感到很荒謬,心想自己年紀輕輕的,難道那些太學裡的讀書人就準備給自己蓋棺定論?看著史闡立為難模樣,笑罵道:「入個屁的傳!」

    他說了句髒話後又說道:「太學是不是閒的沒事了?莊大家的那些書他們什麼時候能整理出來?澹泊書局等著開印,陛下也催的緊,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要我三年之內梳理完……這些吃白飯地傢伙。只知道拍我馬屁,也不知道做點兒正事兒。」

    史闡立小意替太學方面解釋道:「莊大家的書已經開始逐批印刷了。」

    范閒搖搖頭,繼續說道:「那便說給我立傳這荒唐事兒吧。我這一生雖然寫過幾首詩,唱過幾句曲子。與莊大家有過兩次交談,但你難道不清楚,我最光彩的,真正能拿得出手的事業……其實依舊還是這些見不得人地陰穢事。」

    這話說的實在,甚至是有些近似於羅梭的自我剖析,只是沒有一絲懺悔的味道。

    「我最驕傲的,是這些殺人用毒,不是那些風花雪月,你能寫,你敢寫?」范閒盯著史闡立的雙眼。「如果你想為我立傳,等將來哪天我死了,或者這個時代的人都死了。如果你還掙扎活著,再議不遲。」

    史闡立哀歎一聲,知道筆記的工作是做不成了,門師心意已決,自己再難說服。但他已經被范閒先前說的那些朝廷秘辛勾起了興趣,就著門師先前的話題說道:「關於北方地事情,我想那位燕小乙大將。他一味用錢買忠……就算是想造反,我看也沒什麼用。」

    在門師這半年的薰陶下,史闡立如同澹州來的思思一般,膽子大了許多,說話也辛辣了許多。

    「陛下對軍隊抓地緊。」范閒眉頭一挑,說道:「長公主她沒有什麼空子可鑽,只有燕小乙這樣一個心腹,當然要大筆銀子灑出去,能掙一分忠心便是一分。」

    「蓄將養兵雖然花費極大……但那是內庫啊。十年的時間,難道就只夠做這點事情?」

    「當然不止。」范閒像一位老師一樣講解道:「二皇子要收買京官,這需要錢。要掌握典論,這要錢。信陽方面要結交地方大員,那些一方諸侯,這也需要錢。官字兩張口,咱們慶國的這些官員身體又都健康的沒辦法,嘴巴張的極大,想餵飽這些人……實在是花費極大。」

    史闡立皺眉道:「這等於是要造反了。」

    「你先前就說過。」范閒笑了起來,「眼下還只到奪嫡這一步,如果二殿下真地成功了,將來皇權在握,他與自己的小姑姑將送出去這些銀子再拿回來,也是簡單無比。」

    范閒忽然想到了鹿鼎記裡韋小寶栽贓吳三桂的橋段,苦笑道:「當然,做了皇帝後,哪裡還需要在乎這些小錢,整個天下都是他地。」

    史闡立倒吸了一口冷氣:「老師您要接手內庫,又提前掀了崔家,這豈不是斷了對方的銀錢來路,對二殿下奪嫡一事造成極大的損害……難怪信陽方面這次如此惱怒,比上次京都裡的風波,反應要強烈太多。」

    范閒冷笑道:「反應?五六年前我那位丈母娘就開始反應了。」

    他的腦中閃回五六年前,澹州那幢被燒成焦木的小樓,就是在那個樓中,他平生第一次殺人。入京之後,憑藉著監察院的力量,范閒對這件事情查的清清楚楚,那一年柳氏之所以要對自己下毒,正是宮裡那兩位婦人的安排。

    就是在那一年裡,陛下第一次提出范林兩家聯姻之事,也等若是提出了日後內庫地管轄權轉移問題。雖然在陳萍萍的強力反對下,這門婚事暫時沒有成功,卻依然讓長公主生出了警惕之意,她當然不願意輕易放開自己牢牢掌握著的這筆龐大財富,所以才會安排人去殺死范閒。

    但誰也沒有想到,四年之後,趁著陳萍萍回老家祭祖的空當,范建再提此議,終於得了陛下的允許,如此范建才讓籐子京千里奔波,急忙無比把范閒從澹州接到京都來。

    一想到當年十二歲的自己渾渾噩噩時,肩上就已經挑了這麼重一筆擔子,就已經惹上了這麼大的麻煩,如今早已是大權在握的范閒,依然覺得有些後怕。

    再然後,就是牛欄街之事,二皇子設宴相邀。長公主暗中唆使相府二公子組織了一個謀殺之局。

    算起來,這位丈母娘已經三番四次要殺自己,只是沒有成功而已。范閒苦笑想著,自己這一生所面臨的危險。似乎都是由那位美麗的讓人忘記她年齡地長公主施展出來,而且這位長公主還沒有親自動過手,只是用些陰謀手段,讓別人髒了手——這女人,這個有潔癖的女人,這次竟然會動用信陽方面的人手來刺殺自己,看來也是真的怒了,也是真地慌了。

    范閒的唇角浮著自信的笑容,只要你火了就好,如果你還像以前一樣心思沉靜。自己還會有些不知如何下手。

    他深深信服那位信陽公主的謀略能力,僅僅從牛欄街事件轉成了謀奪北齊土地的妙手,還有賣掉言冰雲。反換來慶國朝政亂局這兩件事上,就可以看出長公主策劃陰謀的能力——但他並不畏懼這一點,因為監察院最擅長的也是陰謀,小言公子也是位天才人物,與長公主還有深仇不可解。最關鍵的是。監察院除了陰謀之外,還有力量,而這——正是信陽方面最欠缺的。

    對付陰謀家。簡單的刀劍血火,就是最有效地手段。

    「長公主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范閒從沉思中醒了過來,歎息道:「真的很了不起。當初滿朝文武都以為她是東宮地助力,哪有人曾經想到她與二殿下的協議。朝中厭惡她的人,比如我那位已經離開了朝廷的岳父大人,會下意識裡偏向二殿下,而她代東宮控制的人,又隨時可以拋出去當惡人。此消彼漲,厚積薄發。如果這種局面繼續維持個七八年,等陛下年紀大了,說不定二殿下還真地可能入主東宮。」

    「可惜遇見了老師。」史闡立說道。

    范閒並不謙虛,說道:「我只是運氣好一些,而且你以為陛下和陳院長真不知道這件事情?」

    史闡立微微一驚。

    范閒苦笑道:「長公主就算是再了不起的女人,終究還不是當年這批老夥計們的對手,我只不過是被推到前台來地那隻手而已,陛下……或許只是不想太后生氣。」

    他忽然微微偏著腦袋,看著玻璃窗外的白茫茫山色,微帶惘然說道:「不過在這些厲害人物中,我其實最欣賞的……反而是早已離開京都的岳父大人。」

    史闡立不明白,他本以為門師會說最佩服的是范尚書。

    范閒微笑著說道:「我那位岳父世稱奸相,但其實卻是全難得一見的能臣,慶國前些年真稱的上是國泰民安,雖有小小不協,終究不礙大局,他出了大力。而我佩服岳父的是,他極能隱忍,極能決斷,當初……因為長公主的緣故,四顧劍殺了我二舅哥,岳父大人馬上同意了我與婉兒地婚事,毫不猶豫地站到了監察院與父親的這邊。不要忘了,他與陳院長父親在朝中可是斗了不知道多少年,如此重大決斷,馬上定計,實非常人。」

    他接著歎息道:「而且岳父大人手握宰執之權,卻毫不戀棧,一朝發現陛下有旁的想法,馬上辭官不做,雖然丟了手中權勢,但畢竟落了個身家平安,家族安寧。」

    范閒的岳父,宰相林若甫告老之後,便一直在梧州養老,做一位富家翁,時常與京都有些家書往來,聽說最近過的挺不錯,身子骨比在京都時還要好些。

    「明人易,明己難。」范閒感歎說道:「岳父大人識人識己,識時識勢,實在有太多值得我學的。」

    史闡立心中微微一動,聯想到目前京中朝閣仍空,只是由門下中書那幾位大人協理著政事,小聲說道:「老師,您日後終也是要成一朝宰執。」

    范閒苦笑一聲,罵道:「別試探我,我沒那個興趣,也沒那個能力,治理一國,哪裡會真的像煮小魚兒那麼簡單?我啊,將來管著監察院是興趣所在,辦理內庫,那是陛下意,旁的事情,我是不會做的。」

    史闡立笑道:「老師這話有趣,不過單提這兩處,也足夠羨煞旁人了。」

    「告訴你一個消息,你就知道陛下在岳父告老之後。便根本不準備重設宰相一職。」

    范閒站起身來,拄著枴杖,挪到窗邊,推窗嗅著雪地上來的清風。幽幽道:「告老的文書閣大人胡先生,已經奉詔起身,往京都來。」

    史闡立大驚失色:「哪位胡先生?」

    「還有幾位?」范閒並未回身,淡淡說道:「在你我尚是頑童之時,就力促文學改良的那位胡先生。陛下傳他入京重為大學士,日後地門下中書,想來沒有那位吏部尚書顏行書的位置,秦恆也要去做他的京都守備,門下中書……就是幾位大學士領著,宰相一職再無重設的可能。」

    史闡立默然。半晌之後才輕聲歎道:「以往只知讀書報效朝廷,如今才知道,原來朝廷之事。果然複雜無比,非外人所能揣測。」

    一會兒功夫,他又高興了起來,雖然今天聽地這些事情都沒有辦法入傳,對於太學的廣告事業也沒有絲毫幫助。但是這些秘辛向來不傳二耳,今日既然門師告訴了自己,將來數十年後。自己若有機緣將其編入國史之中,或者是出一〈半閒齋主人山居筆記,毫無疑問都會讓自己在青史之中留名。

    當然,門師必須是歷史的勝利者。

    想到此事,他心中有些隱隱興奮,卻聽著門師不知為何望著窗外笑了起來:「你可知道,陳院長的真實年齡比陛下還小一些?」

    史闡立喜樂之心一收,大覺驚訝,他曾經遠遠見過陳萍萍一眼。知道那位院長大人老態龍鍾,眼看著就是要往黃土裡去的模樣,難道比正值壯年的陛下還要小?

    「小一個月。」范閒似笑非笑說道:「朝政太複雜,操心太多,自然就變成這樣,我懷疑將來我會不會也未老先衰。」

    窗外一片淒清雪地,廊柱盡頭傳來姑娘們打麻將的歡笑聲,柔嘉那丫頭又死皮賴臉的來了,葉靈兒這個賊大膽神經大條的傢伙也從定州趕回來了,范府在蒼山的別莊在冬天裡總是這樣熱鬧,與去年相比,似乎只少了一位遠在北齊地小胖子。

    范閒瞇著雙眼,迎著撲面而來的冷風,與家中歡樂情緒完全相反地沉默著,在這個狗屎朝廷裡為皇帝賣命,就像陳萍萍那樣,還真是件很傷神的工作啊。每個人都似乎同時有好幾張臉,每個人地手裡都不知道握著什麼樣的牌,范閒不清楚別人的底牌是什麼,所以他也一直將自己的底牌牢牢地握在手中,絕對不會輕易地打出去。

    隨著沙沙的聲音傳來,鄧子越披著黑色雪褸來到屋前,正準備敲門,發現窗子開著地,范提司正在那裡招手,他微微一愣走了過去,沉聲說道:「信陽方面的後續人手已經退走了,院長大人遣了宗追過來,跟了過去。」

    范閒點點頭,那個叫宗追的官員與王啟年並稱雙翼,最擅長地就是追蹤,他不擔心此人的安全問題,看著鄧子越手上拿著的紙袋,很自然地伸出手去。

    紙袋裡裝的是三處擬出來的情報分析,以及來往信件。

    鄧子越的臉色卻變得有些奇怪了起來,嘿嘿一笑說道:「有一封是從北邊來的。」

    范閒一愣,馬上明白了,笑著罵道:「一大老爺們,別學那些婦道人家長嘴長舌。」

    鄧子越將紙袋交到他手上,捂著嘴巴,背轉身走了。

    望著這下屬的滑稽模樣,范閒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借口京都要有人看著,將史闡立趕出門去,他這才破開大紙袋外面的第一道火漆,從裡面抽出一疊信件,他略翻了一下,毫不意外地發現了海棠地來信,先前鄧子越那般古怪,自然是為了這封信的緣故。

    監察院的火漆用的是松香加銀朱,沒有用燈煤,安全係數更高,而且信封也是特的無縫式,不用擔心途中有人巧手拆開。

    先將京都啟年小組的消息看了一遍,又將三處呈上來的各處情報看了看,范閒滿意地點點頭,各處的進展都很順利,言冰雲下手極快,崔家在劫難逃,風聲傳到江南,連崔家的姻親明家都開始轉移財貨,這一招打山震虎,開始起作用。

    最後將院報瞄了一眼,他才拿起了海棠寄過來的那封信,這是他向來的原則,做事情應該先公後私。但當他將海棠看似尋常的信看完之後,才後悔自己看的晚了些,哪怕只是這麼一小會兒時間。

    因為信上寫的內容太令人震驚!范閒細長的手指捏著薄薄的信紙,禁不住竟是抖了起來,面色一片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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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八章 最好的時機
    海棠來信的內容很簡單,用辭造句也並不古意盎然,走的乃是今文一派,范安之的清淡風格,全文抄閱如下。

    「安之可安?」

    「前封信已經收到,貴國郵路果然方便無比,一個月的行程,居然十天時間就到了。屈指往回數去,你說寫信之時京都初雪,在那日上京這裡已經下了好幾場的雪,而且竟是一直沒有停過,天氣寒寒的讓人好不厭倦。」

    「我這人有一椿怪脾氣,旁人或許在春秋二時容易犯困,我卻是在冬天喜歡犯困,不為別的,只是外面雪大,一應青綠之色全被枯燥的雪白掩蓋,沒有美景可以娛目,沒有樹枝可以折下為環,沒有小花可以親近一嗅,圓子裡雖然有幾朵梅,但今年大齊寒勝往日,那幾朵臘紅骨朵開的慘艷艷的,被冰雪一凍,完全沒有幾絲精神,我也動不起心思去賞看。」

    「你曾見過的那頭驢已經賣了,不用擔心,石磨依然有小傢伙在幫著在拉,反正沒有多少黃豆,一天也只用轉個五十轉就好。用賣驢的錢,去置了些竹炭,你說過屋中如果通風不好,會容易中毒,所以按你寄來的圖紙做了一個煙囪,還別說,屋子裡的空氣真的好多了。」

    「雞崽兒們早已經長大了,不過還是不放心它們挨凍,所以都養在屋裡的,味道自然有些不大好聞,不過你也知道,我如今有個下人,所以天天打掃清洗。還算過得去。」

    「王大人倒是來過幾次圓子,說要邀我吃飯,但你說過他飲不得酒,想了想我便拒了。畢竟你也知道,我是喜愛看人飲酒,尤其是喜愛看人飲醉的。」

    「半年前,在松居酒樓上,你喝醉後哼的那首小令我很喜歡,就是石頭記上面的那首判詞,留餘慶。前些天我將這判詞唱給老師聽了一遍,老師也很喜歡,說巧姐這孩子身世可憐,其間隱有奇趣。足堪捉摸。那日屋外風雪甚大,寒意侵屋,我與老師對坐飲茶。笑談君事,也是頗為愜意。不知怎地,便想到數月前與你在上京同游的日子,同是一片清灑自然,感覺極為美好。彷彿眼見你見那輪明月,那座小廟,那道田壟。你從壟內狼狽無比地跑到壟外。」

    「對了,有個消息讓我很吃驚,聽說肖恩大人的遺骸被人在西山絕壁間發現了,如今雖然已經安葬,但想到你曾經與這位老大人同行赴北,還是告訴你一聲,以便你心安。」

    范閒看到這裡的時候,還只是覺得有些怪異地感覺,似乎那位村姑在話語裡隱著許多暗語。只是被弟弟當牛做馬的可憐生活震著了,失笑無語,沒有注意到。緊接著,又被海棠那句話弄的驚喜起來,難道對方真的肯將天一道的心法傳給自己?

    於是乎,他此時還沒有猜到海棠想傳遞過來的真實信息,但是他又品了一品,終於從肖恩屍體被找到,苦荷談論自己,猜謎語這些字眼裡嗅出了不吉利的感覺。

    尤其是那句「巧姐這孩子身世可憐,隱有奇趣!」

    他皺眉重看了一遍,終於將目光落在了明月小廟田壟那句之上,這句話的出現,實在是有些突兀,和前文後文都不怎麼搭。這句話講的是范閒此生最狼狽的那個鏡頭,他中了春藥之後,一番折騰,提著褲子往那個小廟外面跑,其時蛙聲陣陣,田泥濕濕。

    這……應該就是海棠要告訴自己地事情。

    「從田壟內跑到田外?」

    范閒皺著眉頭,腦中靈光一閃,將明月廟前酒後這三個無用的廢詞剔開,只看最後那一句。對於范閒來說,這種字謎似乎很簡單,從田里跑了出來,那自然是個古字。

    不,是葉字!

    ……

    ……

    蓮葉的葉,荷葉地葉……葉輕眉的葉!

    范閒滿臉震驚,捏著信紙的手指微微顫抖,聯想到信裡那些暗語,身世之類,他馬上明白海棠要告訴自己的究竟是什麼。

    苦荷知道自己是葉家的後人!

    他深吸了一口氣,揉了揉自己有些僵硬地雙頰,強行讓自己平靜下來,不要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亂了心中方寸。

    海棠信裡的意思很明確了,而且既然她是暗中向自己通風報信,那說明已經掌握了自己身世之謎地苦荷,已經有了將這消息放出來的計劃,她才會急著告訴自己,讓自己早做打算。

    此時來不及猜想那位大宗師是從何處來的神妙,可以判斷自己與葉家的關係,首要擺在范閒面前的問題是:自己應該怎樣面對接下來的局面!

    從時間上判斷,北齊方面放出自己是葉家後人的消息,流言插翅而飛,頂多比監察院的情報線路會慢上幾天,最遲十日之內,想必京都的大街小巷就會開始流傳這個消息,所有地人都會在自己的背後張大了嘴,表示著他們的震驚。

    本來按道理講,沒有人能夠拿到什麼真憑實據,沒有人能夠指實范閒是葉家的後人,北齊那邊頂多也就是放些流言罷了。但范閒自己清楚,流言這種東西的殺傷力極大,事端一出,人們會因為這個流言,刻意而極端地去挖掘自己入京後的一些蹊蹺處,從而漸漸相信這件事實。

    更何況,這本來就是事實。

    人心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在沒有人想到某件事情之前,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地將范閒與葉家聯繫起來,但一旦有人開了這個頭,這顆猜疑的種子就會種植於心。逐漸生根發芽,佔據心房的所有,從而將一個流言變成天下公認只不過沒有人敢說出口的認知。

    而對於當年地那些人,宮裡的那些人。與自己有利益的衝突的人們……自己是葉家後人這個事實,一定會讓他們恍然大悟,生出雲開月明之感,他們才是最相信這件事情地人。

    只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會被對方如何利用。

    ……

    ……

    范閒的嘴唇有些干,回身在桌上端起茶壺咕噥咕噥灌了兩口。茶水是史闡立後來續了一道,所以有些燙,將他燙的一哆嗦,一愣之後狠狠地將茶壺擲到地上,嘴裡罵了幾句娘。

    砰的一聲。瓷茶壺落在地上摔的粉碎,瓷片四處濺著。

    他不是沒有想過自己這詭秘的身世,總有被人揭穿的那一天。而且關於葉家的這一半,他更是滿心企盼著,總有一日自己要當著全天下人的面高聲說出來——自己是葉輕眉地兒子。

    可是,不應該是這樣的局面。

    在范閒完全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和行動準備之前。這個驚人的消息就會傳遍京都,從而給自己帶來不可預知地危險和強烈的衝擊,沒有人能知道會發生什麼。范閒很厭憎這種被動的感覺。更有些微微恐懼於事態第一次脫離了自己的完全控制。

    所以他才會感覺到無助的憤怒。

    他地腳從碎瓷片上踩過,表情木然地走到開著的玻理窗前,看著窗外的寒雪朔風,良久沉默無語,不知道深呼吸了多少次,終於平靜了下來,開始準備面對這一次地突發狀況。

    而此時,聽著他房裡聲音的丫頭們急匆匆地趕了過來,被他難看的臉色嚇了一大跳。害怕的不敢進屋收拾。

    范閒搖了搖頭,揮手示意丫環們退下,重新拿起那一疊信件,準備全數毀了,依往常習慣那般雙掌一合,想將信紙揉成碎粉,不料信紙被揉成了花卷,卻也沒有碎掉。

    他微微一怔,唇角浮起一絲苦笑,海棠來信給自己的震驚太大,以至於讓自己忘了體內真氣全無的可憐狀況。

    繞過迴廊,來到莊院裡最安靜的那個房間前,范閒沒有敲門,直接推門而入,雖無真力卻有蠻力,門柱咯噔一聲脆生生地斷了。

    正在屋內小意調配著藥丸的費介抬起有些疲倦的臉頰,望著學生咳道:「……出什麼事了,這麼慌張。」

    范閒看了老師一眼,直接說道:「先生,要出大事。」

    費介一驚,心想什麼事情會讓這個小怪物也如此驚慌失措?等范閒將海棠冒險傳來地消息講了一遍後,費介也馬上驚慌失措起來,搓著滿是藥粉的雙手,雜亂的頭髮一絡一絡地絞著與自己較勁,半晌說不出什麼話。

    范閒看著這一幕,不由暗中歎息一聲,知道自己情急之下來找老師,確實不是什麼好主意,費T煉毒殺人那是宗師境界,可要說臨事決斷陰謀對敵,實在不是他的強項。

    「我馬上下山。」

    「我馬上下山。」

    師徒二人同時開口說道,對視一眼,馬上明白了彼此的意思。費介瞇著眼睛,褐色的眼眸裡殺意大作:「我去陳圓,你去找尚書大人,分頭進行。」

    是的,當局勢演變成這種情況,師徒二人同時想到在京都裡的那兩位老狐狸。范閒有些頭痛地一揖禮,便轉身吩咐屬下去安排馬車。

    便在他要離開的時候,費介忽然說道:「別怕。」

    范閒愕然回首。

    費介尖著聲音,似笑非笑陰慘慘說道:「冬傢伙別怕,十幾年前的事情不會重演,我們師徒二人毒死個幾萬人,再殺出京都去,又有誰能攔著我們?」

    范閒打了個寒顫,心想老師果然是一心朝著自己,只是自己只怕沒有他那麼狠的心。

    ……

    ……

    來不及與莊院裡的那幾位姑娘打什麼招呼,只是與正在繡繡的思思打了聲招呼,范閒與費介就分乘兩輛馬車,沿著難行的山間雪路,往蒼山下行去,一路上車輪碾碎無數寒冰,捲起幾絲寒泥。

    負責護衛的侍衛分成了兩拔,六處一半的劍手隨著這兩人下了山,而高達這批虎衛卻被范閒極為小心地留在了山上。

    傍晚時分,費介乘坐的馬車,在嚴密的防衛之下,進入了京郊那座比皇室行宮還要華麗清貴的莊圓。

    「費老?」守門的那位老僕人看著費大人滿臉寒意地下了馬車,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一會兒功夫,圓內燈火大明,費介與輪椅上的陳萍萍沉著臉出了圓門,在眾隨侍的護衛下上了馬車。

    「入宮。」陳萍萍冷聲說道,只是這句話一說完,他的臉色頓時變得柔和了起來,輕聲說道:「還當是多大的事情,值得你們老少二人如此慌張。」

    費介搓著手驚道:「這不是大事,那什麼是大事?」

    陳萍萍輕輕撫摩著光滑的輪椅把手,嘲笑道:「你這老傢伙天天泡在藥裡,一時想不明白倒也罷了。范閒卻是讓老夫大為失望,只要稍一用心,便知此事無礙……罷罷,小孩子,這事情在他心裡壓的太久,一朝被人揭穿,難免會有些惶恐。」

    馬車嗒嗒嗒嗒向京都城駛去,不一會兒功夫便入了城門,城門此時尚未關閉,當然,就算已經關了,監察院的院長大人要進京,連京都守備秦家也是不敢攔的。

    馬車將要到皇宮的時候,陳萍萍才睜開養神的雙眼,淡淡說道:「這不是壞事,是好事。」

    費介搖搖頭:「我不管了,我這就去院裡讓八處的人準備著。」

    宮門處傳來啟鑰的聲音,陳萍萍擁有不論時辰直入宮中敘事的獨權,地位超然。老人側耳聽著這耳熟的聲音,面無表情說道:「消息傳到京都後,先讓他們壓兩天,至少這種表面功夫要做出來讓人看看。至於范閒的身世……總有一天是要亮明的,如今這個時機,就是最好的時機。」

    范府書房內,慶國戶部尚書范建正一邊啜著酸漿子,一邊看著身前的范閒,唇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也總算看著你著急的模樣,為父往常總以為你的心腸是冰雪做的。」

    范閒苦笑道:「父親,這時節了還開什麼玩笑,等消息傳到京都,究竟該怎麼辦?」他望著父親的雙眼,沉默半晌後幽幽說道:「既然這麼多年一直瞞著天下人這事,想來一定是有人不願意我出現。」

    范建用清湛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兒子,輕聲說道:「可現實是你已經出現了,而且出現的非常漂亮。你與葉家的關係,終究不可能一直瞞下去,如果要選擇一個揭穿的時機,為父以為,當下……就是最好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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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九章 知母莫若知父
    「最好的時機?」范閒一頭霧水地看著父親,但不知為何,見到父親大人如此鎮定,他的心情也輕鬆起來,再不似在山中那般焦慮,自嘲一笑,將腋下的枴杖扔開,坐到了椅子上。

    「當心你的傷口。」范建搖了搖頭,不贊同的說道。

    范閒笑了笑,輕輕揉了一下胸口下方,內裡有些隱隱作痛,不過最近費先生在旁邊妙手調養,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說說吧,你究竟是在害怕什麼。」范建輕援頜下飄然長鬚,一向方正嚴肅的尚書大人,在此刻終於露出了一絲成竹在胸的瀟灑感覺。

    范閒一愣,皺眉想了半天,這才發現自己確實有些驚慌過頭,自己究竟是在害怕什麼呢?在心中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隱憂,誠懇說道:「這消息如果傳開了,天下人的議論自然會異常洶湧,宮中知道了我的身世,還不知道會怎麼處理。」

    「怎麼處理?」范建冷笑道:「莫非你以為宮中直到今天還不知道你的身世?」

    范閒沉默了起來,知道父親說的很對,自己是葉家後人的事情,皇帝當然比誰都清楚,至於太后那邊……看上次冬至祟肉宴上的神情,估摸著那位老人家也早清楚了,只不過這一對母子瞞著天下人而已。

    「他們想瞞著天下人,如今瞞不住,事情的發展總會有些變化。」范閒平靜說道:「而且,皇后知道我是葉家的後人,她會怎麼想?依父親所言,葉家與她之間可是有化不開的仇怨。」

    范建搖了搖頭。冷然說道:「皇后那處不需要考慮,這位婦人乃是有史以來勢力最弱的皇后,你需要考慮地,只是東宮太子會不會被她說動來對付你。」

    皇后的家族勢力。早在十幾年前的京都流血夜裡,就已經被慶國皇帝清除的一乾二淨,一向不顯山露水地范建,在其中起了最大的作用,所以他當然清楚皇后根本翻不出什麼動靜來。

    「太子。」范建的唇角泛起淡淡笑意,「他是聰明人,以你目前的地位權力,他只求你能保持平衡就行,哪裡還會因為當年的事情,來主動撩拔你。」

    范閒微低著頭。半晌後說出幾個字來:「長公主呢?」

    天下皆知,葉家的產業被慶國皇室收入囊中,成為了如今的內庫。當年強行徵收天下第一商。用的名義自然是很可怕的那種,比如謀逆之類。而如今忽然多出來一個傳說中的葉家遺孤,那究竟查不查當年地遺罪?

    就算不查,在很多人的眼中,葉家後人也是皇室必定要斬草除根的對象。這是歷史地規矩,沒有人會躲過。

    范閒是葉家後人的消息傳開後,長公主一定會利用這件事情。大作文章,逼迫宮中做出相應的反應。上溯葉家產業被奪之事,依照皇家的慣常行事手法,范閒不被暗中殺死就是好的了,更不用說飛黃騰達。

    當然,范閒身世地另一半也很奇妙,所以他不用擔心宮裡那對母子會對自己下殺手,甚至對方都不會將自己當成需要提防的對象,但惱火就惱火在。世人並不知曉這個事實!

    如果宮中那對母子想長久瞞著世人,就只能將范閒當作單純的葉家後人來看待,在典論地壓力下,讓范閒與內庫……甚至是監察院脫手。而對於已經結下了無數仇家的范閒來說,失去了手中的權力,實在是相當的危險。

    「長公主?」范建面上毫無情緒說道:「如果她足夠聰明,這次就會袖手旁觀,而不會出手。」

    「為什麼?」

    「因為陛下的心思。」

    范閒沉思著,漸漸明白了父親說的是什麼意思。皇上當然是知道自己身世的人,雖然不知道皇帝將來會怎樣安排,但至少在當下來說,他還沒有掀開桌面上絨布的打算。知曉此事後,想來皇帝與自己的反應一樣,應該是在震驚之後感到一絲憤怒與狂燥。

    皇帝與范閒,都是很喜歡掌握一切地人,所以很忌諱這種脫離控制的事情發生。所以陛下一定會非常憤火,他第一個念頭是要找出洩密的人,而如果長公主此時好死不活地借此大舉向范閒進攻,皇帝反而會大力維護范閒,並且在心中對長公主的疏遠之意更深一分。

    范建淡淡說道:「你如今已是監察院的提司,通過這半年來的行動,手中握有了足夠的權力。由澹州直至京都,不論是為父,還是陳院長,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替你將腳下的基石打造的更牢固一些……如今的你,已經是一方重石,怎會害怕那些清風拂面?放心吧,那些風已經吹不動你了。」

    范閒沉默著,心中另有所憂。

    「自然,這人間也有天界罡風。」范建嘲諷說道:「你所害怕的,不外乎是宮中的態度。但是太后與陛下都知曉此事,頂多會礙於物議暫時冷你兩天。這事兒怎麼發展,終究是看陛下的態度。」

    最後,這位老謀深算的戶部尚書說道:「而經由懸空廟刺殺一事,陛下深信你之忠誠,當然會偏向於你……如今你傷勢未癒,陛下總會記著你的功勞,在這個時候,你的身世被揭出來,陛下會盡量替你考慮,不論是皇族利益,皇后太子,甚至是長公主太后的壓力……,

    「與你替陛下擋的那一劍相較,就算兩相抵銷了。」范建冷笑著說道:「所以說,這是最好的時機。宮裡這些事情,我不說你也清楚,或許再過些年頭,陛下惜你救駕的情份淡了,你也就再難利用。揭破身世只能在這幾天。早些不行,晚些……也不行。」

    最好的時機。

    范閒在心裡品著這些話裡的寒意,面上浮出一絲苦笑:「我只是擔心,這件事情會對家裡帶來什麼麻煩。」

    范家收留當年葉家遺孤?雖然這是皇帝地安排。但鬧大了之後,皇帝肯定是不會認帳,倒霉的只能是范府。

    范建緩緩閉上雙眼,唇角欣慰的笑容一現即隱,緩緩說道:「傻孩子,如果連你都不會動,怎麼會動為父?如果朝廷對我動手,豈不是證實了你是葉家的後人?」

    范閒睜大了眼睛,半晌後說道:「您地意思是,不論外面如何傳。我們死都不能認帳?」

    「當然。」范建含笑說道:「誰能有證據?」

    范閒歎息道:「真可惜,我本以為既然沒有什麼影響,我可以藉機……」

    「藉機替葉家翻案?」范建哈哈大聲笑了起來:「難怪你先前緊張如斯。原來是存著大心思。你這孩子啊,這世上的案何必一定要在明面上翻呢?十幾年前陛下就已經替葉家翻過一次,如今這些,只是餘波罷了。」

    范閒搖搖頭,壓低聲音說道:「葉家後人這件事情。其實還真不能嚇著孩兒,只是……」他本準備說,擔心被長公主及有心飛*庫*網人從這件事情裡。猜出自己身上帶著皇家的血脈,但話臨出唇之時,忽然醒悟過來,住嘴不言。

    關於自己與皇帝的關係,范閒與父親大人從來沒有正面說過,一直以來,父子二人都很知機地沒有點破,盡量維持著目前和睦的景象。

    范建明白兒子想說的是什麼,沉默了下來。良久之後才歎了口氣:「那件事情……你還是藏在心裡吧。至於別人猜不猜的到,又有什麼關係呢?為……為父明言,陳院長只怕一直滿心歡愉地等待著這件事情的發生。等傳言來到京都後,他一定會動用手中的權力強力壓下流言,從而證實這條流言,然後等著天下人逐漸猜到你的身世,至少要讓天下人習慣於……你地身世流言。」

    范閒默然,知道父親的推算是極有道理的。老跛子地做法,用屁股想也能想到,強力強制葉家後人的傳言,才能讓慶國百姓相信這個傳言,這正是極高明的手法,至於自己是皇帝私生子的事情……

    「陳萍萍究竟想做什麼呢?」范閒的心情忽然間變得十分地疲倦,無力地問著父親。

    「為父不清楚。」這位一直沒有表現出過人實力與智慧的尚書大人緩緩說道:「你應該猜到,我與陳院長的想法從來都不一樣,在你地問題上,我與他較了很多年的勁。而且我沒有信任他的習慣,很奇妙的是,他似乎同樣並不信任我。相反,我和他倒對你這個孩子更信任一些。」

    他望了兒子一眼,自嘲笑道:「最終似乎還是他勝了,成功地將你拖入這團亂局之中。」他接著淡淡說道:「我甚至懷疑這件事情是不是他一手弄出來的,不然北齊人怎麼可能知道小葉子是你的母親。當然,眼下你不用擔心太多,這件事情的首尾,想來陳院長這時候已經開始入宮為你謀劃了。」

    父子二人沉默了下來,許久之後,范閒忽然無頭無腦地說了一句:「對不起,父親。」

    很沒有道理的抱歉,不知道是在抱歉什麼。是在抱歉在前路的選擇上,自己終究接手了監察院,從而被迫踏上了爭權地道路,沒有如父親一樣選擇更平安的生活?還是抱歉自己離奇的身世,為范家帶來了未知的危險?抑或是替母親向「父親」表示最誠懇的歉意?

    或者是……對不起,對不起,我很想成為您真正的兒子,只是老媽不給我這個機會。

    范尚書在猜測,是不是陳萍萍利用范閒救駕身負重傷——這最好的時機,在揭破他葉家後人的身份。與此同時,陳萍萍在重重深宮之中,也在不停猜測著,是誰忽然間折騰了這麼一件事情出來。

    政治人物,並不是很在乎那些名義上的東西,所以這兩頭老狐狸。只求范閒能過的幸福,能手握權力,並不以為范閒一定要名正言順地回歸葉家的門楣。

    「知道這件事情地,只有我。范建,范老夫人,陛下,費介。」陳萍萍坐在輪椅上,乾澀微尖的聲音在御書房裡響了起來,「陛下先前說,太后是在春闈後查覺此事,那一共也只有六個人,依臣看來,這六個人都不可能洩露出去。」

    皇帝緩緩轉過身來。那雙往日清湛的眸子今日火火中燒,如鷹一般銳利噬狠,一字一句說道:「都不可能洩露出去?那北齊人是怎麼知道的!」

    春闈之後。范閒監察院提司地身份暴光了,從而他成為了慶國年輕官員裡最風光的人物,尤其是馬上又要執掌內庫,這種權勢實在是有些薰天。一般的人物還猜不到什麼,但深宮之中那位皇太后。久經國事,慣見陰穢,政治上的嗅覺實在是有些敏銳。在她的強力逼問之下,皇帝終於向母親承認了,范閒就是自己的私生子。

    太后在震驚之後,終於接受了這件事實,畢竟老人家再如何痛恨當年的那位「妖女」,但對於皇家的血脈總有一絲容忍的程度。

    「也許,也許是北齊人猜到的。」陳萍萍低聲自言自語著,卻不知道猜中了最接近事實地答案。

    皇帝冷笑道:「苦荷是什麼樣的人物?北齊國師難道僅僅用猜測就敢下定論?」

    陳萍萍沉默了許久之後,才開口說道:「長公主。嫌疑最大。」

    如果是范閒此時在一旁偷聽著,一定會大叫一個贊字!這是什麼?這就是傳說中大巧無工,大象稀聲,裸奔的構陷啊!

    太后知道范閒是葉家地後人,長公主是太后最疼的女兒,曾經反手將言冰雲賣給北齊,也曾經與北齊大家莊墨韓有過私下的交易,她與北齊太后有私下的書信來往,她往北齊的走私線路讓北齊君民不知道節省了多少銀子,她……她她,因為內庫移權地關係,對范閒恨之入骨,甚至開始使用刺客手段,只是失敗了。

    這些都是皇帝十分清楚的事實。只要細細一分析,便會發現,長公主擁有知道此事的最大可能,擁有通過北齊方面轉手曝料地最佳途徑,最關鍵的是,她擁有最大的動機。

    陳萍萍先前的這句話也極有講究,如果他是語焉不詳地暗中指出,宮中有人與北齊關係良好,從而讓皇帝自己想到遠在信陽的妹妹——而不敢如此大逆不道,直指中心地說出長公主的名字,皇帝也一定會小小懷疑一下他的用意。

    而他如此直接坦蕩地說出長公主的名字,直言對方嫌疑最大,便是純忠之臣的表現,只在乎自己地意見會不會對陛下有用,而不忌諱會不會讓陛下懷疑自己——這樣的表現,一向精明的皇帝,當然極其受用。

    皇帝沉默了下來,面色卻顯得有些難看,半晌之後才說道:「看來……雲睿並不知道范,不知道安之是我的骨肉。」

    如果太后將這件事情也告訴了長公主,那長公主一定不會揭破范閒的身世,因為那樣就不再是針對范閒,而是在針對陛下了。

    陳萍萍微微頜首,從陛下這句話中就知道,陛下已經相信了,長公主才是這個傳言的源頭。

    片刻之後,皇帝冷冷說道:「等著消息吧,看雲睿會不會來信。」

    范閒是葉家的後人,如果長公主上書宮中,以此為機,勸說陛下警惕此事,抑或直接勸皇兄殺掉范閒,滅了范家,那皇帝就會真地將兄妹之情看淡了。

    「接下來如何處理?」陳萍萍咳了兩聲,由於進宮匆忙,花白的頭髮沒有束的太緊,有些蓬亂,愈顯老態。

    皇帝看了他一眼,忽然苦笑歎道:「朕這一生,也算風光,沒料猶在壯年,卻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除了你與建哥兒,竟是找不到個完全信任的人。」

    陳萍萍微微一怔,正要說些什麼,皇帝歎息著揮手說道:「你可記得,當年太后徵收葉家用的什麼名義?」

    「謀逆。」

    「嗯。」皇帝面無表情說道:「當年你們兩個人也贊成這個提議。畢竟小葉子留下的東西,一不能亂,二不能放,在她離去之後。就只有皇室才有這種能如收攏,保護葉家這些產業繼續運轉下來。」

    「不錯。」陳萍萍平靜說道:「當初心想,既然人都已經去了,安個什麼罪名,想必她也不會介意,只是沒想到十七年後,反而變得有些棘手。」

    皇帝冷冷道:「有什麼好棘手的,旨意出自朕口,朕便將葉家平反了,這天下又有誰敢說三道四?」

    「不可。」陳萍萍斬釘截鐵地回答。似乎出乎了陛下的意料,「陛下對那孩子存著憐惜之意,但此事萬萬不可……畢竟。陛下您要考慮一下老人家的感受。」老跛子心裡明鏡似的,皇上這招雖沒名字,卻是最後地一次試探。

    皇帝知道他說的是太后,思忖少許後點了點頭,又道:「看來。你心中已有定數了。」

    陳萍萍苦笑應道:「事出突然,陛下又未曾有旨意,所以並未備著方案。」這話的意思很明白。皇帝本來一直就想讓范閒的身世始終被藏著,院子裡當然沒有想過這件事情。

    他話風一轉,續道:「不過並無大礙,信陽方面如果來信,請陛下嚴加訓斥,陛下再叮囑幾位皇子數句,范閒那邊讓他死不認帳,百官縱使疑惑,想必也沒有人敢就無根傳言上什麼奏章。」

    「安之不免尷尬。在朝中如何自處?」

    「一轉年,他便要遠赴江南公幹,恰好可以躲開這場議論。」陳萍萍細聲微笑道:「陛下,這事兒雖然麻煩,但此時爆了出來,時機還算不錯。讓范閒遠離京都要地,這樣拖上兩年,事情自然就淡了。」

    「能淡嗎?」皇帝瞇著眼睛說道。

    「司理理在流晶河上,人們傳說她是當年某位親王的後代,傳來傳去,除了讓那座花舫的生意好了些,也沒有什麼大的問題。至於范閒的身世……」陳萍萍歎息著,「就讓世間多一件無傷大雅的小道新聞吧。」

    皇帝沉思良久,從鼻子裡嗯了一聲。

    「報紙上還可以拿這事兒做做花邊。」陳萍萍繼續說道。

    皇帝也笑了起來。

    「只是要防著那件事情。」陳萍萍看了陛下一眼,帶著一絲悲哀之意說道。

    「皇后那裡,我會讓母后出面。」皇帝點點頭,歎了口氣說道:「不能給他一個名份,朕已經對不住這個兒子。

    半月之後,京都的大街小巷裡都開始流傳一個消息,這消息裡說地是,如今在朝中正當紅的小范大人,那位監察院提司,竟然是當年老葉家的後人!

    葉家因謀逆之事被查封,距今已近二十年,沒有想到原來竟然還有後人,而且竟是京都人津津樂道地小范大人,這個傳言令京都百姓們震驚之後開始興奮起來,紛紛交頭接耳傳遞著這個八卦消息,不到兩天時間,整座京都都知道了這個流言。

    如果這流言是真的,窩藏朝廷欽犯的范府,那可要倒血霉了。朝中被范閒得罪慘了的那些京官文官們,開始興奮地籌劃著攻勢,當然,在宮中沒有發話的情況下,這些官員是不大敢率自行動地,畢竟只是流言,沒有什麼證據。

    聯想到范閒進京之後寧肯捨了一代文名,也要進入監察院,還要接手滿是銅臭味的內庫,京都民眾官員們無一不在心中犯嘀咕,對於這個流言的真實程度更是相信了幾分。

    出乎所有人地意料,宮中保持著安靜,就像沒有聽說過這件事情一般。而監察院卻開始行動起來,冒著被言官們罵三代祖宗的危險,八處開始在酒樓茶肆之中逮捕那些敢於傳播遙言的百姓們。

    午後的一石居,樓中的酒客們面面相覷,他們都是有些地位的人,但也沒有料到監察院八處官員,竟是毫不講理,將先前正在噴唾沫星子的兩位文士逮走了!

    從監察院的反應,人們愈發地相信,范提司……與當年的葉家一定有關係!

    監察院內,膝上蓋著祟毛毯地陳萍萍掀開黑窗簾的一角,看著街上那些噤若寒蟬的行人走過,唇角浮出一絲怪異的笑容。

    「知道你媽是誰,又不知道你爹是誰,怕什麼?」

    婀書友如羽真可愛……前些天胃痛的不行,一看那帖子,結果笑的胃更……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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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章 慶國人民關於葉家的集體記憶
    監察院八處官員帶走了兩位讀書人後,一石居中顯得沉默了許多,但酒壯文人膽,不一會兒功夫,又開始鬧哄哄地議論了起來,所談論的,不外乎是監察院范提司的身世流言。

    「葉家當年是謀逆的大罪,那位神秘的女主人辭世之後,所有的家產才被收入了內庫。」一人憂心忡忡說道:「如果小范大人,真是那位女主人的遺孤……我看這件事情麻煩了。」

    「謀逆?那為什麼慶余堂的掌櫃們還養的如此白胖胖?」一位眉毛極濃的書生嘲諷說道:「我看是朝廷趁著孤兒無寡母的時候,將人家產霸佔了,這下好,忽然間葉家多出來了位繼承人,我看朝廷只怕要慌了手腳。」

    「慌什麼?」

    「陛下不是有意思讓范提司去兼管內庫嗎?這內庫本就是他家的,這怎麼個管法?」

    「還內庫?」另一個冷哼道:「我看范提司馬上就要倒霉還差不多。」

    掌櫃的擦著冷汗湊了過來,說道:「幾位爺,聲音能不能小點兒?若讓監察院的爺們聽進了耳朵裡,我這小店還開不開了?」

    一石居掌櫃平日裡極少出來見客,今日卻上了樓來,幾位相熟的客人起身與他打著招呼,掌櫃一面四處照應著,一面支著耳朵將這些酒後閒言碎語聽進耳中,一石居乃是崔家的產業,最近崔家已經快要瀕臨垮塌,忽然聽得大仇家范提司……的身世傳言,崔家眾人不由暗喜。熱眼看著事態的發展。

    頭前聲稱是朝廷霸佔了葉家產業的那位年青人,果然是酒後膽大,大笑說道:「掌櫃你這是怕什麼?監察院難道還真能堵了天下悠悠之口?就算他們敢,陛下也不會答應。你看昨日抓回監察院地那幾位。今天不是好端端地送了回來?只不過聊幾句閒話,又不曾觸犯慶律。」

    他身旁那人依然是憂色難去:「范提司這下可不好辦了,如果他真是葉家……後人,估摸著他的仕途也就到此為止。」

    其實這話還沒有說透,畢竟不是官身,又是在光天化日的酒樓之中,沒有誰敢將心中真正的判斷說出來,在這些人地心裡,總以為朝廷得知范閒身世之後,一是要奪其官。二……只怕就要奪其命。

    「范府怎麼辦?」那人接著歎息道:「范尚書這些年打理戶部,乃是有名的能臣,難道因為當年的風流債。也要家破人亡?」

    傳言入京之後,除了對於范閒身世的猜測之外,最為京都百姓津津樂道的,就是戶部尚書范建,當年是如何將那位神秘的葉家女主人騙到手。又是如何讓對方珠胎暗結的前話——都知道范尚書當年是流晶河上的風流高手,卻沒想到他居然還有這等本事,能吸引到當年天下第一商的女主人。

    不過流言傳播的過程裡。那些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們,卻是對范尚書產生了完全不一樣地感覺。當年葉家犯的是謀逆大罪,其時官階極低的范建,居然能夠將自己與那個女子生地孩子,硬生生的留活了下來,還沒有讓宮裡的人發現,甘了驚天之險養了這麼多年,這段故事,似乎就足以重新編個話本。極具流行言情小說的潛質。

    直到如今,人們似乎終於明白了,范建為什麼會將范閒留在澹州一十六年,不肯讓他入京。

    看監察院八處慌張的模樣,人們就知道,這個傳言一定有極高地準確度。只是聖天子在位,范提司終究不是陳萍萍,他無法一手遮天,也不敢將所有京都愛閒聊的人們都請去八處喝茶,終究還是只能目瞪口呆看著事情逐漸擴大。

    比如,昨天被抓的人,今天又被放回來,這就是明證。

    於是乎,人們不再怨恨年輕地范提司做出這樣大忌諱的封言路事情,反而對於這個前途未卜「生死難知」的年輕官員,感到了一絲同情,畢竟范閒這兩年在慶國獲取了極好的名聲,不論是域內域外,也為朝廷掙了太多的臉面,一想到他馬上就要倒霉了,百姓士子們在感情上還是有些傾向的,尤其是想到他的母親,當年似乎也是因為一樁莫須有的謀逆案消失無蹤。

    「葉家?哪個葉家啊?」

    這時候,酒樓裡,忽然有一位年輕小伙子傻乎乎地問道,他已經聽了半天,卻始終不清楚,與小范大人有關的葉家,究竟是什麼來歷。畢竟當年地事情已經過去太久了,時光如水,讓慶國的太多人都快忘了那個金光閃閃的名字。

    「葉家都不知道?」年長一些的人們開始輕蔑地笑了出來,果然是些鬍子沒長齊的小子,連當年威名赫赫的葉家都不知道,都覺得有必要給對方上一堂課。

    「葉家,就是當年的天下第一商。」中年人悠然神往道:「就是那個做出玻璃來當銀子賣的葉家。」

    有人表示反對,認為這個側重點沒有說清楚:「葉家,就是那個做出肥皂、香水的葉家,喔,香水已經停產十來年了,估計你也沒福聞過。」

    「就是唯一能做出烈酒的葉家。」

    又有人補充道:「就是當年提供朝廷一大部分軍械的葉家。」

    「知道內庫不?知道咱大慶朝每年花的這麼多銀子打哪來的不?」中年人恥笑道:「就是內庫從北齊,從東夷,甚至從海上掙來的。而內庫是什麼?不就是當年老葉家的產業!」

    提問的年輕小伙子瞠目結舌,張大了嘴巴說道:「天啦,居然這麼厲害。」

    那位膽子最大,直指朝廷陰奪家產的書生搖頭冷笑道:「葉家如果只是商人,哪裡能發展到當年那等規模?如果她僅僅是位商人。又怎麼會被……給滅了?」

    中年人好奇道:「噢,莫非兄台知道什麼消息?」

    「葉家……」書生搖頭晃腦歎息道:「據說與監察院關係匪淺,監察院初設之時,聽說一應進項都是由葉家提供的。當然,這也只是傳說。

    中年人沉吟少許後,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向四周說道:「諸位,你們可記得監察院門口那座石碑?」

    眾人點了點頭,忽然間面色一變,想到了什麼,齊齊驚呼起來,說道:「難道那段話……那個叫葉輕眉的,就是葉家地女主人!」

    書生也是面色微變。歎道:「難怪,難怪……難怪小范大人寧肯捨了清貴文名,不惜污了己身。偏要進監察院做事,只怕他很清楚此事。噫……」他驚訝道:「冬范大人起初暗為監察院提司,這事兒一直透著分古怪,難道陳院長他早就知道了……」

    話還沒說完,中年人已是惶急無比地端了個酒杯塞到他嘴邊。堵住了他接下來的話。書生一愣之後,也是猶自後怕。慶國民風純樸直朗,百姓士子們不怎麼害怕百官。也不怎麼害怕小范大人,不然怎麼敢在酒樓上大談他的八卦,唯獨對於那位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卻是人人懼之如鬼,不敢多談。

    酒樓裡終於真正地安靜了下來,眾人開始飲酒食菜,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聽著角落裡發出一聲驚喜的聲音。

    眾人一驚,扭頭望去。發現正是先前不知道葉家光輝歷史的那位年輕小哥,只見他站起身來,興奮無比,手舞足蹈說道:「我想起來葉家了,我想起來了,葉家,就是做二踢腳的那個葉家!」

    眾人哈哈一笑,不再理會。

    其實對於慶國的大多數百姓來說,葉家已經變成了一個古紙堆裡的名詞,沒有人會刻意在記憶當中保留她的存在,就連這一石居酒樓上侃侃而談的眾人,如果放在兩天之前,也許都不會記得葉家給慶國帶來的諸多改變。只是范提司乃是葉家後人的傳言入京之後,眾人談論太多,這才逐漸喚醒了他們沉睡之中地記憶,才開始回憶起葉家出現之後的慶國,似乎與葉家出現之前的慶國,有太多太多地不一樣……

    也許只是哪位府上小姐開始懷念香水的味道,也許只是城門守弈洗澡時記起了肥皂的妙用,也許只是一位軍人看著手中的弩箭發呆,也許正在北方上京的商人用綢布仔細擦拭著玻璃馬,也許一位詩人大灌烈酒心中生出無窮快意,也許是那位監察院地老人掀開黑布看著世間的一切,也許只是一個年輕人記起了孩童時放的第一個爆竹。

    總而言之,因為關於范閒身世地傳言,人們開始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開始想起葉家。

    范閒走出門外,迎著冬天難得的暖陽,伸了一個懶腰,面上浮出清爽的笑容。因為這件事情,他不方便再回蒼山了,依照父親的意思,范府上下裝作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就這樣淡然地注視著一切,迎接著四周的竊竊私語。

    鄧子越走了過來,將今日的院報,以及啟年小組私下的情報遞給他。范閒就著陽光略略看了一遍,問道:「關於那個傳言,京中百官有沒有什麼動靜。」

    鄧子越用餘光偷瞧著提司大人那張鎮靜的面容,心中好生佩服,發生了這麼大地事情,居然還這麼沉得住氣,難道大人就不怕宮中馬上派人來捕你嗎?他是不知道范閒在蒼山上的焦慮模樣,不免更高看了大人一層。

    在初始聽到這個傳言的時候,鄧子越以及監察院內的所有官員,與一般的百姓同樣感到震驚和不可思議,但稍一思琢,眾人便發現這個傳言雖沒證據,但和范提司入京後的所作所為一襯,很能讓人相信——如果不是葉家的後人,院長大人為什麼會如此疼愛提司?如果不是葉家的後人,范尚書為什麼會一力籌劃著讓自己的兒子去接手內庫這個燙手地餑餑?

    「沒有什麼大動靜。」鄧子越被圓上的陽光一晃眼,才從走神裡醒了過來。告了聲罪後說道:「各府上的消息很清楚,都察院那邊已經在暗中聯絡,不過上次他們吃了一個大虧,這次似乎有些謹慎。反而是別的幾部之中。有些官員開始蠢蠢欲動,不過傳言畢竟是傳言,沒有真憑實據,他們也不敢寫奏章說什麼,一切都還是在暗中。」

    范閒問道:「是東宮?」

    鄧子越搖了搖頭:「與東宮交好地官員還在觀望,不過……昨天有幾位大臣夫人入宮拜見了皇后,她們回府之後,那幾位大臣私下也見了面,至於說了些什麼,沒有人知道。」

    「皇后?」范閒皺了眉頭。歎了口氣,心想自己還來不及去找對方麻煩,難道對方就要主動找上門來?皇后自然會暴跳如雷。太后又是什麼想法?

    直至今日,他才發現自己手頭上能用的力量,除了五竹叔和那張最後的底牌之外,其餘的,都不怎麼保險。如今這局面。就算仗著皇帝對自己的信任,陳萍萍與父親的謀劃安然渡過,可是以後呢?事態總是要控制在自己手中。才會放心的。

    ……

    ……

    皇宮含光殿內,皇后滿臉淚痕地坐在太后的床邊,手中握著那位老婦人的手,淒淒慘慘說道:「姑母,你可要為孩兒做主啊。」

    太后歎息了一聲,說道:「怎麼做這個主?」

    皇后咬牙切齒說道:「我往常便瞧著范閒有些心驚肉跳,如今終於知道,原來他是那個妖女的兒子!皇上……皇上他好狠心,居然瞞了我這麼久。居然那個妖女還有後人!」

    太后摸了摸皇后凌亂地頭髮,安慰說道:「都已經過去這麼久的事情了,還有什麼想不開的?那小子你也見過,皇上也不可能給他什麼名份,你爭來爭去,又能爭出個什麼所以然?」

    此時含光殿內一片安靜,除了洪老太監似睡非睡地守在門口外,所有的太監宮女離這座宮殿都離的極遠。

    「想開?」皇后泫然欲泣,眼角的皺紋現了出來,「姑母,難道你忘了孩兒的父親?那可是您地兄弟啊,雖然皇上他一直不肯說,但哪有猜不到的原因?不就是為了當年殺死那個妖女的事情,他一直記恨在心嗎?」

    一聽皇后說了這句話,太后地臉一下子沉了下來,勉力從床上坐著,厲聲說道:「住嘴!這宮裡你應該叫我母后,而不是姑母!當年的事情你還有臉說,你不知道吃哪門子的飛醋,居然唆使自己的父親去做那等樣的事情,殺人絕戶啊……皇上數月前才告訴哀家知道,如果不是范建家裡人知機的快,捨了幾十條人命,你不止要殺了那女的,還要把……范閒給殺了!」

    太后將臉湊近了皇后,冷酷無比說道:「不要忘記,范閒雖然是那個女人的兒子,但他骨子裡流的,卻是皇上地血!不論他身在何處,他總是咱們天家的血肉,你想殺死他,也得問問哀家是什麼意思。」

    皇后心裡打了個寒顫,湧出無窮的懼意,癡呆一般看著太后那張正義凜然的臉,心想當初殺進太平別院,難道不是您老人家默許的嗎?怎麼這時候卻不肯承認了呢?

    似乎猜到皇后在想什麼,太后面色稍霽,淡淡說道:「有些事情,不能說的就一定不要說,帶進土裡去吧。」

    皇后怒意充斥著眼眸,一聲不響地看著太后,極為無禮說道:「原來……原來堂堂太后,也怕自己的兒子。」

    太后寒芒一般的目光盯著皇后的臉,一字一句說道:「不是怕,是愛,哀家不捨得再看著皇上如當年一般悲痛欲絕,更不願意再出一次京都流血夜……皇室血脈本就單薄,王公貴族們更已折損大半,再也禁不起這等折騰了。」

    皇后呆坐半晌,忽然神經質一般吃吃笑了起來:「禁不起折騰?我那可憐的父親,您那可憐的兄弟,就這麼白白死了?范閒是葉妖女的兒子……朝廷卻不給個說法?就這樣任由朝野議論著?葉家是什麼?葉家的罪名可是謀逆……難道你就不擔心皇家的顏面全都丟光?」

    太后緩緩說道:「你累了,去歇息吧,至於范閒……誰說他是葉姑娘的兒子?哀家根本不信,至於這天下愚民百姓們,愛說就說去吧。」

    皇后終於絕望了,百鳳裙袖內的雙手緊緊攥著手帕,強自站起身來對太后行了一禮,便轉身往含光殿外走去。

    將要走到殿門的時候,太后寒惻惻的聲音響了起來:「聽說最近有些大臣夫人時常到你宮裡坐?馬上要到年節,宮裡的事情多了起來,你乃是統領六宮的國母,不要總操心宮外的事情……就這樣,去吧。」

    皇后反身再行一禮,唇角帶著一絲冷漠的笑意,告辭而去。

    「去看著她,這些年她的脾氣愈發古怪了。」太后坐在床上,顫抖的手勉強將發上的銀絲攏到了一處,吩咐身前的洪老太監,「別讓這些事情煩著皇上的心。」

    洪老太監應了聲是,便如鬼魅一般離開了含光殿。殿門吱呀一聲,得了吩咐的太監宮女們趕緊入殿侍侯著太后老人家。

    宮女拿著梳子的小手緩慢而小心地在那片銀髮上移動著。

    太后忽然冷哼了一聲,一掌拍在了桌上。梳頭宮女被這聲音驚的手一抖,扯落了幾絲銀髮,她看著梳子上的髮絲,嚇的魂飛膽喪,想也未想就跪了下去,連連磕頭,不敢說什麼。

    「起來吧。」太后半閉著雙眼,說道:「哀家不是那等不能容人的老怪物。」

    她強行壓制下心頭的憤怒,卻是許久不能平靜。皇帝來請她壓制皇后,是因為在京都流血夜後,相關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只有皇后才知道當年葉家那個姑娘與皇帝之間的真實關係,也只有皇后才知道范閒的真實身世,如果任由皇后亂來,不知道那幾個皇子嚇死之後再醒轉回來,會接著做出什麼事情。

    一想到葉家,太后的太陽穴處開始一鼓一鼓的跳動,一道辛辣的痛楚開始染開——太后一直認為當年葉家的那個女人,是會纏繞著慶國皇室無數年的一道魔咒,沒有想到果然印了這個想法,她居然給皇上留了個孩子!

    太后有足夠的能力來應對這件事情,不然當年葉家也不會覆滅,當年的事情給老婦人留下的印象也足夠惡劣,當她從皇帝的嘴裡得知真相之後,一想到范閒的母親姓葉,頭顱便開始火辣辣的痛,所以范閒數次入宮,她都避而不見,因為她不能保證自己能夠表現出一位太后應有的慈祥。

    在如何處理范閒的問題上,她與皇后的想法卻有著天差地別,對於皇后來說,范閒首先是葉家女子、生死仇敵的兒子,但在太后看來,就算那個葉家女子再有千般不是,萬般罪過,孽壞朝綱……但她生的兒子,畢竟是天家的血脈,是自己的親孫子。

    深夜,在確認了洪老太監已經回到了含光殿外的小屋後,臉色蒼白的皇后輕咬嘴唇,向自己貼身的宮女使了個眼色,不一會兒功夫,那位最近表現一直比較沉穩,沒有犯過什麼錯誤的東宮太子來到了她的身前,行禮問安。

    不知道皇后在說些什麼,只聽著她壓低了的聲音越來越急,而太子卻是一直在搖著頭。

    母子相對無言,半晌之後,太子才輕聲安慰道:「母后,就算范閒是葉家後人,又能如何?不過一商賈罷了。」

    「商賈?」皇后冷笑道:「你以為那個女人是尋常商人嗎?她是顆妖星!」

    皇后盯著太子,寒聲說道:「范閒,是你父親的兒子。」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一章 猜出花兒來也就是那樣
    深夜的皇宮之中,一片凶險的安寧。

    聽著皇后的話,太子險些一跤跌坐到地上,滿臉的震驚,吃吃囈囈道:「母親,您在胡說些什麼?」

    皇后臉上的神色變幻不定,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後輕聲說道:「范閒,是你父皇與葉家妖女生出來的孽種。」

    東宮太子連連搖頭,怎樣也不能接受這個突發的狀況,頭搖的太久甚至有些暈了,才無神地坐回床邊,訥訥說道:「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一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個弟弟自幼流落在民間,太子便感覺人生真的很奇妙,更何況這位弟弟還時常在京中能夠見到,名聲比自己這個太子還要大,手中的……權力似乎比自己也不會小。

    他下意識地跳了起來,也許是自我安慰,也許是自我減壓,呵呵傻笑道:「原來本宮還有這麼一位弟弟。」

    皇后像看癡呆兒一樣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太子面上一熱,窘迫之餘壓低聲音吼道:「那又如何?本宮與他交情向來不錯,更何況他出身不正,總是不能入宮,對我又構不成什麼威脅。」

    「對殿下您構不成威脅?」

    皇后冷笑說道:「你不要忘記,他的母親之死,與你這可憐的母后脫不了關係,難道你以為他會眼睜睜看著你坐上皇位?就算他有這等度量不來報仇,難道他就不怕你登基之後,再來對付他?」

    「范閒,就算為了自保。也不可能讓你登基。」皇后的聲音,就像是宮殿裡催命的符咒,「所以乾兒,你要做好準備。當然。這麼要害的消息,你可不能隨處說去,最緊要不能讓宮裡你那幾個兄弟知道范閒地身世,不然萬一老大老二他們幾個……」

    太子明白母后的意思,聲音變得有些飄忽:「難怪外面一直傳范閒是葉家後人,父皇卻始終沒有拿出處治的法子,原來……其中另有隱情,不過母后,如果父皇依然如以往一般寵著他,他又有范家和陳院長撐腰。孩兒也不好輕易動他。」

    皇后的丹鳳眼裡透著冰寒地味道:「如今自然不能動他,咱們的力量太弱,這宮裡沒人肯幫咱們。所以你先虛與委蛇著,但你可千萬別信,你這個野路子弟弟,會對你存什麼好心思。熬著吧,打今天起。你就老老實實地熬著,什麼多餘的事情也別做……春闈案後,你說的對。什麼權力,都不如你父皇的喜愛來的要緊,只要皇上依然信任你,范閒他也不敢動什麼。咱們熬到將來……總會有法子的。」

    太子默然無語,心中對於母后的想法卻有些不以為然。

    ……

    ……

    天亮了。

    在粥鋪裡繼續說范府葉家八卦的人們在繼續著,監視著百官動向的監察院一處在警惕著,范府滿門上下在惶恐之餘假裝鎮定著。皇帝在頭痛,太后也在頭痛,范尚書提早來到戶部衙門。面色如昨,談笑風生,並無異樣。陳萍萍沒有回陳圓,留在了監察院,用那雙有些昏濁地雙眼注視著京都發生的一切。

    街上傳來刷刷的掃地聲,范閒按費先生地方子在按時服藥,手裡拿著那本無名功訣發呆,上卷他早就已經練完了,下卷卻是一直沒有尋到法子,尤其是眼下真氣全散,經脈千瘡百孔的情況下,他不敢依著下卷的敘述強行調動真氣。

    關於身世那件事情,范閒的心態已經平穩了下來,天要下雨,娘沒嫁人,未婚生子,由她去吧,反正這事兒輪不到自己來負責任。

    如果宮裡對母親的忌憚真地如此強烈,連自己這個穿越福康安都不肯容留,那自己還理會什麼?大不了就是一場廝殺罷了。如果皇命臨頭時,自己指使不動監察院、啟年小組,又是真氣全無,事情到了最危險的地步,就別怪自己聽從老師的意思,違背老媽地意思,開始藥水噴蚊蟲,用毒藥破開一條血路!大刀砍螞蟻,用重狙崩他幾個宗師!

    葉流雲不在京中,軍隊對於極少數人很難發力,他想像不出來,誰能留住這樣一個變態的組合——在這時候,范閒的心反而平靜了下來,開始逐漸感受到了一點點,當年那個叫葉輕眉的小女生,帶著瞎子叔和那個箱子,與整個天下為敵的氣氛。

    有點小小緊張,有點小小興奮。

    當然,能不發展到這一步是最好的,畢竟自己還要考慮范府的利益,父親妹妹妻子這些人的安全,還要考慮許多與自己交好的人地生死,圖窮匕現,只是最後一招,能夠保持當前的穩定,才是范閒最迫切的需要。

    因為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而那些事情,必須依靠目前的權力與地位。

    接連兩日沒有人來範府拜訪,就算與范家關係最親近的人,也不會選擇在這種風口浪尖時前來打探消息,很令人奇怪的是,靖王也沒有來,據啟年小組暗中回報的消息,這位花農王爺不知因何感慨,丟了花鋤,棄了糞糞桶,只在府上倚欄飲酒,老淚縱橫,似有所感。

    與范閒交好的那些官員們,包括辛其物、任少安這些少卿派在內,都在小心翼翼地觀看著,等待著朝廷針對這次流言,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沒有人敢在這時候,做出任何表態。

    宮中。

    寧才人穿著一身極合身的衣衫,正在冬日暖陽之下繞著那棵枯乾大樹繞著圈,這是她許多年來的習慣,這位當年的東夷女俘,如今的宮中貴人,始終是閒不下來。

    不知道繞了多久。在一旁安靜侍立著地大皇子終於忍不住了,歎息道:「母親,究竟有什麼事情?」

    皇子在宮外自有府邸,更何況大皇子因為西征之功。已經成為了皇子當中第一位親王,自然不能再住在皇宮裡。皇室規矩多,就算他要入宮拜見母親,中間的規矩也是有些複雜。今日寧才人用了些手段,跳過許多障礙,直接將自己的親生兒子召進宮來,卻是一直繞著樹發怔。

    大皇子明知道母親肯定有要緊事要交待自己,不然一定不會如此引人注目地壞了規矩,只是……他在心裡想著,難道和最近鬧的最凶地那個傳聞有關?

    「聽說了吧?范閒的身世。」寧才人終於停了下來。自手腕間抽出一方素帕胡亂揩拭了一下額上的汗珠,面色一片嚴肅。

    大皇子心想果然是此事,恭恭敬敬地遞了一杯溫茶到她的手上。點頭應道:「孩兒知道此事,不過事出突然,又無實據,看父皇和太后祖母的意思,是斷不會信這些小人造謠的。孩兒也是不信。」

    寧才人看著自己的兒子,冷笑道:「不信?我看這天底下都開始信了!」她忽然氣鼓鼓地一拍石桌,恨聲說道:「院長大人這次也不知是怎麼回事。竟然會大力壓制這道傳言,難道不知道,這樣反而會讓別人相信這件事?這讓范閒怎麼辦?」

    「范閒?」她忽然有些走神,半晌之後才清朗歎道:「原來……她還有個兒子,原來就是范閒。」

    大皇子當然清楚母親說的她的是誰,自然是那位當年於慶國隱放光芒,最後慘淡收場的葉家女主人。他猜忖著母親地意思,試探著說道:「您的意思是?」

    寧才人雙眉一橫,不怒自威。凜然說道:「我們東夷之人,最講究恩怨分明!范閒身世被揭,不論陛下還念不念葉家當年的功勞,東宮裡那位……肯定是容不得他,你給我聽好了!」

    大皇子在外人面前,乃是位驍勇善戰地名將,是位壯猛好漢,但在寧才人面前,就像順服無比的小貓,下意識裡雙腳一併,像個小兵一樣立於母親身前,沉聲道:「請母親訓下。」

    「若事有不協……」寧才人眉宇間流露出一絲悍意,「不管你用什麼法子,無論如何,也要保住范閒的性命!」

    大皇子想也未想,便應了下來,對於母親的意思,他從來沒有違逆過,只是心中依然有些疑惑,他知道母親當年在京都流血夜一事當中,曾經扮演過某種角色,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母親會對范閒如此回護,竟是命自己要緊時,可以動用手下兵馬……這和造反也沒什麼差別了。

    「如果沒有陳院長救命,當年我根本沒可能從北邊山水間,跟著陛下回來。」寧才人冷漠說著當年的事情,「這件事情你是知道地,可是就算我活著回到京都,迎接我的,依然只是宮中的一道縊令……我是東夷地女俘,當時沒有人知道我已經懷上了你。當年如果不是葉家姑娘發話,你,我,如今早已是兩條遊魂。」

    寧才人深吸了一口氣,說道:「范閒的母親,救了你我母子兩條性命,當年她出事的時候,你還小,我根本沒有任何力量……但如今不同,你手中既然有了些力量,就一定要保住范閒的性命。」

    庭院裡一片安靜,冬日的陽光疏疏淡淡地灑了下來,照在這一對真率純真、快意恩仇的另類皇族母子身上。

    「如果父皇不能容範閒。」大皇子輕聲說道:「我雖掌著禁軍,只怕也起不到太大作用……也罷,大不了還對方這條命。」

    「沒有這麼可怕,你馬上就是要成親的人了,我怎麼忍心讓你去冒險。」寧才人盯著他的眼睛說道:「陛下的態度,你不用考慮,只是盯著東宮那邊。」

    大皇子心中似有所動,馬上想到了某個問題,他雖是疏朗心性之人,卻不是愚魯之輩,半晌之後震驚說道:「如果只是葉家後人,父皇斷不肯留下范閒,而看這幾天地動向……只有一個可能!」

    寧才人似笑非笑道:「終於猜出來了?娘也是這般想的,能讓陛下不追究當年所謂的謀逆之事。甚至連太后老祖宗都保持沉默,只有一個解釋,范閒飛庫網不僅僅是葉家姑娘地兒子,也是……他自己的兒子。換句話說,范閒,就是世人從來不知道的一位皇子,是你的兄弟。」

    大皇子面色變得有些難看,雙拳緊握,有些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半晌之後才遲疑說道:「難道……范閒真是父皇地兒子?那范尚書呢?……如果這些都是真的,為什麼父皇當年要將范閒送到澹州?」

    寧才人冷笑道:「當年?當年的事情誰能完全清楚,不要忘記范閒的母親,可是讓宮裡最有力量的那兩位婦人恨到了骨頭裡。」

    大皇子眨了眨雙眼。有些不敢相信這句話是從母親的嘴裡聽到的,在心中思忖良久,說道:「如果母親都能猜到范閒的真正身世。我看宮外或許早就已經傳開了。」

    「猜到就猜到吧。」寧才人撣了撣身上的灰塵,英氣十足說道:「說不定這是院長大人願意見到的,說不定整出這些事來,是他老人家在替皇上分憂解難,畢竟陛下大概也不知道怎樣安排自己這個兒子。」

    皇帝怎樣處治范閒?這是最近這些天京都官員百姓們最關心地問題。如果傳言是真,范閒只有被索入獄一條出路。如果傳言是假,宮中也應該透過某種方式。比如封賞,比如口頭慰勉之類的來消除影響。

    傳言越傳越離奇,而監察院的反應,范府地安靜,似乎都在證實著這條傳言,范閒,就是當年葉家女主人的遺孤,問題是:宮中一直沒有派人來抓他!

    這事情就變得相當有趣了。

    陛下保持著沉默,宮中保持著沉默。人們糊塗之餘,開始猜測不止。朝官們本來都保持著聰明的平靜,就連都察院御史們也只是小心翼翼上了幾封奏章,講述了一下京中流言,但陛下留中不發,官員也無可奈何。

    這種猜測,隨著一位膽大智商低的官員跳將出來,惹出了朝堂之上的一陣風波後,終於達到了峰值。

    這位官員姓毛名閱良,乃是禮科給事中,負責審閱奏章,辯駁矯正出言不當者。這位糊塗官員本性粗直,一心嚮往聖人圓滿之治,最見不得任何於朝廷顏面有損之事。關於范閒身世地傳言在京都流傳起來後,毛閱良完全傻到極點的忽略了同僚們的沉默,直愣愣地當朝進言,請陛下下旨訓斥這等不實傳言,還范提司大人一個清白名聲。

    朝堂之上,皇帝只是淡淡道了句:「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愚民好事,眾卿何須混雜其中,失了體面分寸。」

    誰知毛閱良卻是不依不饒,硬說流言對范提司官聲有損,若流言為假,則應朝廷明文駁斥,若流言為真,則應依慶律追究范提司隱瞞朝廷、私入朝堂之罪,范府勾結賊人,心存不軌之罪。

    即便這些流言荒誕不可信,但至少陛下為了朝廷顏面考慮,也應讓兩位范大人自辯一二,而且小范大人已經不適合再繼續擔任監察院提司一職,至於內庫……

    這番糊塗混帳話還沒有說完,陛下已經是大怒離座,吩咐侍衛將毛閱良叉了出去,痛打了二十廷杖,如果不是最後太后出面求情,只怕這位傻到極點地六科給事中,竟是要被陛下活活打死!

    沒有人知道,這位六科給事中身後的信陽背景,也沒有人知道,陛下最後的怒意,來自於太后出面保人。

    對於皇帝來說,他最忌憚的,就是自己的母親妹妹與自己的兒子們聯合起來,當此局勢,一代雄主冷漠乃至強蠻地做出了反應,硬生生保留住了范閒的一應官職與爵位,這是一種姿態,一種雄獅守護領地的姿態。

    但慶國的官民們並不知道宮裡地問題,廷杖之事一出,京都震驚!聯想到上次都察院上次彈劾范閒,也被慘打了一頓廷杖,人們重新注意到,范閒這些年所獲得的無上聖眷。實在是連幾位皇子都比不上!

    再聯想到陛下對於這件事情的含糊態度,人們開始我猜,我猜,我猜猜猜。

    人類的想像力有時極其貧乏。有時卻又無比豐富,關於范閒身世地傳言,開始不受控制地逐漸滑向某些人最不喜歡看到的方向。至於這些猜測的背後,有沒有那位坐著輪椅老人的陰暗身影,就不得而知。

    總之,在第一個爆炸性地消息傳遍京都之後不久,第二個爆炸性的消息又開始在京都的大街小巷中流傳,只不過百姓官員們談起這個消息來要顯得更神秘,更小心翼,更亢奮無比。

    「請問您知道嗎?小范大人。是咱大慶朝皇帝……的私生子。」

    「那是,完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嘛。」

    「您見過陛下龍顏?」

    「這個……猜的。不過老實說,小范大人天縱奇才。文武雙全,詩才驚艷天下,聲名無遠弗屆,如此人物……也真只有咱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才能生的出來。」

    「那是那是。」

    「不過……范尚書就……這個……這個。」

    「唉,尚書大人可憐。也怪范老爺的名兒沒取好。」

    信陽離宮之中,長公主輕輕畫著柳眉,唇角帶著一絲自嘲的微笑。這位一向自命算無遺策地奇妙女子。在這接連兩番的流言之下,終於知道自己犯了致命的錯誤,她地皇帝哥哥一定開始懷疑她的想法了,而那個叫范閒的小東西……

    「袁先生,本宮沒有聽你的意見,錯了。」長公主輕輕抿了一下唇紙,淡淡說道。

    「小范大人身世之奇,實在出人意料,頭一椿傳言便已經足以震驚天下。誰也沒有想到還會有第二波。」

    如今與黃毅一般,成為信陽方面首席謀士的袁宏道緩緩說道:「屬下當初勸公主暫且隱忍,便是覺得范閒是葉家後人地消息來的有些古怪,但沒料到這消息之後,是這個令人震驚的猜測。事情發生地太突然,峰頭轉的太快,我們一時應對失措,實非戰之罪,乃天意也。」

    長公主如今失去了崔家,利益方面受到了不可逆轉的傷害,真正開始覺查出那位好女婿的能力,惱怒之餘,再難保持當初居高臨下的冷靜,而她後手的反應卻有些為時過晚,甚至是毫無作用,所以當第一個傳言進入她耳朵後,她未加思索,甚至不顧袁宏道的強力反對,決定利用此事,將范閒拉下馬來。

    只是信陽京都兩地聯繫不便,她想藉著太后的嘴與那名看似愚蠢的六科給事中,先逼著皇帝將范閒地職位奪了,沒料到馬上便收到了第二個消息!

    范閒是陛下的私生子?

    這個消息別人或許還用猜,但長公主在聽到之後的第一時間內就相信了,開始暗中嘲笑自己的愚蠢,怎麼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沒有看明白,白白浪費了一個在朝中的棋子,用了一絲母后對自己的情份,最失敗的是,反而觸了皇帝陛下的逆鱗,平白無故讓范閒就這樣輕輕巧巧地重新站住了腳!

    一思及此,內心的自嘲與後悔,便像毒蛇一樣咬噬著這位慶國最美婦人的心。

    「葉輕眉……」她的頭開始痛起來,像呻吟一般自言自語道:「我這一生,難道永遠都及不上你,甚至連你的兒子,都可以這麼輕易地打敗我?」

    京都入夜。

    許久沒有出現的五竹,蒙著那塊黑布,沉默地出現在了范府後方的一條小巷之中。

    巷子盡頭是一個面鋪,面鋪上油燈如豆,在寒風中瑟縮著,一名穿著尋常布衣的漢子正坐在鋪外的長凳上。

    凳上的漢子身前沒有麵碗,他衣衫單薄,似不畏寒,面容平靜到了一種怪異的程度,似乎像是天生就沒有什麼表情,還有那一雙冷漠無情的雙眼,似乎能夠看透世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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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二章 布衣宗師的宗師戰
    五竹微微低頭,任由夜間寒風吹拂著眼上的黑布,那只穩定而恐怖的右手,緩緩握住了腰側的鐵釬把手,一步,一步,向著面鋪那方踏了過去。

    面鋪裡那漢子身上的衣服材料是粗布所做,土黃色,半截袖,不厚,正是京都南邊河碼頭上苦力們的打扮,並無一絲出奇處。他眨了眨眼,眼中的冷漠沒有半絲變化,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一絲動容,只是隨著五竹的踏步之聲,從長凳上緩緩站了起來。

    布衣漢子的手中拿著一把刀,直刀,他一揮手,刀鋒呼嘯著橫劈了出去——直刀落在那位垂垂老矣,佝著身子正在挑著麵條的店老闆頸上,面鋪老闆的頸處嗤的一響,頸處鮮血一濺,分毫不差地盡數傾入煮麵的鍋中!

    緊接著,面老闆的頭顱喀嚓一聲響,就像是秋日樹頭沉甸甸的果實一樣,脫離了枝頭,摔入了麵湯之中,啪的一聲,蕩起幾道滾燙而血腥的湯水。

    毫無先兆,毫無道理,異常冷血與穩定的出手,面鋪老闆身首異處,湯中蒼老的頭顱上下浮動,麵湯已經被染成了昏紅之色。在那盞在冬夜裡時刻可能熄滅的油燈映照下,這場景看上去說不出的可怕與詭異。

    五竹此時站在這位布衣漢子身前三丈的距離,露面黑布外面的半邊臉紋絲不動,似乎根本不在意對方剛剛在自己的面前,殺死了一名無辜的面老闆。

    「你從南方來。」瞎子的聲音總是這樣地單調,缺乏節奏感。

    布衣漢子緩緩收回直刀,那雙冷漠的眼睛。注視著五竹,雖然他的眼睛與表情都沒有表露出什麼情緒,但不知為何,總讓人覺得他已經進入了一種極為警惕的情緒中。

    「例行巡查。」布衣用很單薄地語氣說道。「找你回去。」

    五竹說道:「你來殺范閒。」

    布衣漢子說道:「你故意放出的消息。」

    「因為我在南方沒有找到你,只好用這個方法逼你現身。」五竹冷漠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死人,「你知道范閒是她的後人,當然會趕來京都殺他。」

    布衣漢子的眉毛有些奇怪地動了動,似乎是想表示一種詫異與不理解,但很明顯他的表情有些生硬,所以看上去有些滑稽,那兩抹眉毛就像是兩個小蟲子一樣扭動著。

    「你知道原因,所以你讓我來。」

    ……

    ……

    為什麼這位布衣漢子知道范閒是葉輕眉兒子之後。就一定會進京都來殺他?從五竹與這位布衣漢子的對話當中,可以很明顯地知道,兩個人彼此都認識。

    而且五竹知道對方一旦知曉范閒身世後。會不惜一切入京殺人,所以專門等在范府之外。如此看來,最近京中的這場風波,也許只是五竹通過假意漏算,暗中點醒苦荷。以便從遙遠的北齊來揭破范閒的身世,還能夠不留半絲痕跡。

    如果瞎子叔有構織這樣一個完美計劃的能力——那麼他做這一切地唯一目的,就只是為了吸引這位布衣漢子來到京都。

    布衣漢子究竟是什麼人?

    數月之前的慶國南方海岸線上。出現了一個沒有名字地人,他四處尋找著一個瞎子,而當他的問題沒有得到答案之時,他會很乾脆的殺死所有曾經看見過自己的人,沒有理由,不問原因。

    他,正是范閒與言冰雲一直念念不忘的南疆連環殺手。

    當刑部一籌莫展之時,監察院終於開始調查這些古怪而離奇地命案,但每當監察院高手追蹤到這個無名之人時。便會被對方反首回噬,毫不留情地盡數殺乾淨。所以直到目前為止,依然沒有人知道這位無名之人長的什麼模樣。言冰雲曾經想過向范閒借兵,借虎衛南下,為的也正是此人。

    他剛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時,似乎還不大習慣這個世界地行為方式與準則,所以才會很沒必要地殺了太多人,直到後來,他漸漸明白了更多的東西,於是將散亂的頭髮結著了最尋常的髮髻,將赤著的雙足套入了家居必備的草鞋,選擇了一把慶國武人常配的直刀,同時,換上了最不易引人察覺的粗質布衣。

    ……

    ……

    五竹往前踏了一步,離麵攤更近了一分,微低著頭說道:「我去南方找你,沒有找到。」

    布衣漢子說了一句很費解的話:「我在南方找你,也沒有找到。」

    五竹地腳是赤裸著的,布衣漢子的腳上穿著草鞋。五竹的頭髮被緊緊地束在腦後,一動不動,布衣漢子的頭髮束成髮髻,略高一些。

    兩個人身上的氣息味道極其相似,雖然衣著面貌不同,但能夠區分二人的,似乎只有這樣兩個特點。身上透著的氣息,讓人知道這兩個人都是無情的殺人機器,卻又像是兩個潛藏在黑夜之中的獵人,明明在互相找尋,卻很在乎誰先找到誰。

    他們要求只能自己首先找到對方,而不能讓自己被對方找到,雖然這看上去並沒什麼差別,但就像是獵人與傷虎之間的殊死搏鬥,誰掌握了先機,誰才能夠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上。

    「有人告訴你,我在南方。」五竹說道。

    布衣漢子沒有回答他的說話,直接說道:「不能留下痕跡。」

    五竹說道:「她已經留下太多痕跡。你回神廟,我不殺你。」

    布衣漢子似乎覺得五竹的話相當費解,與自己一向信奉的道理有極大的衝突,那雙冷漠而冰雪一般透亮地雙眼裡。閃過一絲怪異的神情,這種神情極少在世人眼中看見。

    「你跟我回。」布衣的語調依然那樣沒有什麼波動。

    五竹的聲音卻比對方要更有生氣一些:「我忘了一些事情,等我想起來。」

    這兩人地對話,一直在用一種很奇怪的韻律進行著。而且如果多加注意,就會發現這連番對話之中,二人竟是一個疑問句都沒用,而只是用非常肯定的語氣在述說著什麼,或許他們都是很自信自己邏輯判斷能力的人,大概也只有這兩個怪人才能以如此跳躍的思維,進行在常人看來異常艱澀難懂的對話。

    兩個人的嘴唇忽然動了動,沒有發出什麼聲音,似乎是在進行最後無聲的談判。

    談判破裂,五竹往麵攤的方向又踏了一步。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已經由三丈變成了兩丈。

    布衣面無表情,一步未退,只是盯著五竹握在鐵釬上地那隻手。似乎等著那只蒼白的手開出花來。

    ……

    ……

    降低了音調的噗哧聲,從放著面鍋地爐子裡發了出來。煮著人頭的麵湯帶著血紅腥濃的泡沫漫過了鍋頂,沿著鍋沿淌入了爐中,與那些火紅的炭塊一觸,噗噗作響。升騰起了一陣刺鼻的煙味。

    五竹動了起來,眼上地黑布瞬息間化作一道黑絲,手中的鐵釬並未生出一朵花。卻像一根尖銳的經冬竹尖一般,直刺布衣漢子地胸口!

    很奇怪的是,五竹今日沒有選擇咽喉處落釬。

    幾乎在他動的同時,那名拿著直刀的布衣漢子也動了起來,兩個人用一模一樣地反應力及速度沖了起來,沒有人能察覺到一絲差別。

    兩丈的距離,只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就消失無蹤,五竹與布衣漢子猛然撞擊在了一起。

    二人的速度太快,甚至超出了人們眼睛所能觀察到的極限。似乎前一刻,兩人還相隔兩丈而站,下一刻,兩個人便已經對面而立!

    就像是兩道流光一般,驟然相逢,這麼快的速度,不論是未受傷前地范閒,抑或是六處那位影子刺客,甚至是海棠在這裡,肯定都會反應不及,只有束手待死的份——如此境界,人間除了那四位大宗師外,再沒有人曾經觸碰到過。

    然而流光一撞,並沒有綻出耀眼的煙火,卻在瞬息之間化作了死一般的沉默。

    ……

    ……

    一把刀尖,從五竹的右肋處冒了出來,森然恐怖,刀上正在滴滴嗒嗒往地上滴著什麼。

    一把鐵鏟,準確無比地從布衣漢子的中腹處貫穿了出去,沒有一絲偏差。

    五竹先動,而且他的速度似乎比敵人更快了那麼一絲,所以當兩個人對沖之時,他的左腿膝蓋猶有餘時地蹲了一下,便只是快了那麼一絲,卻是最致命的一絲。

    此時他就保持著這個一個半蹲的姿式,而手中的鐵釬微微撩上,如同舉火焚天一般,刺中了對方的腹部。

    ……

    ……

    小巷後方的圓子裡,隱隱傳來人聲,聲音極其輕微,卻落在了五竹與那位布衣漢子的耳朵裡。

    就像是鋸子在割木頭一般,兩個人沉默著分開,手中的兵器緩緩從對方的身體裡拔了出來,便在這個時候,布衣漢子的腹中才發出咯喳一聲,似乎是什麼東西破了!

    受到如此重創,布衣漢子的臉上依然沒有一絲表情,就像痛楚都沒有半分,只是像個嬰兒一樣注視著自己腹部的那個傷口,似乎是在思考為什麼自己會比五竹要慢了那麼一點。

    五竹一招制敵,卻也身受重傷,但依然和對方一樣面無表情,只是露在黑布之外的唇角,多出了一絲比較有塵世氣息的疏離意味。

    他知道對方已經不能再生存在這個世界上了。而自己之所以能夠比對方更快一點,因為今天是自己用范閒的身世引誘對方來此,所以自己做的準備更充分,沒有穿鞋。沒有束髮髻。

    莫染紅塵意,廟裡這話確實有幾分道理。

    夜雪再作,幾個人影倏地一聲越過圓牆,悄無聲息地落在小巷之中。甫一落地,幾人便抽出身後背負著的長刀,排成一個狙殺地陣形,警惕地望著四周。

    來者正是負責保護范閒安全的虎衛。

    確認了安全之後,高達收刀回鞘,在稀稀落落的雪花之中,走到那個麵攤之前,看著殘爐之上那鍋麵湯,看著麵湯裡陰森恐怖的人頭,他皺了皺眉。

    緊接著。他地目光落在人頭與屍首的分斷處上,在傷口上只是看了一眼,眼中便不由透出一絲寒意與恐懼——好快的刀!

    高達忽然間感覺到自己的脖頸處一陣冰涼。似乎是有雪花鑽進了自己的衣裳,他知道先前此間發生的廝鬥,絕對不是自己這種人能夠妄自干預的,雖然沒有親眼見到,但也能猜到對戰的二人。擁有何等樣神妙的境界。

    雪漸漸大了,漸漸冰涼了猶有溫度的麵湯血水,也冰涼了這巷中諸人地心神。面鋪淒慘地停留在巷口。老闆已死,爐已冷,血已乾,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誰看見過這條雪夜小巷之中,曾經有兩位籍籍無名,不列宗師之列,卻有宗師之實的絕頂高手,曾經在這裡廝殺過。

    監察院值晚班的官員,正在打著盹兒。風雪夜中地那幢建築,顯得更加冷肅,忽然一陣風掠過,將他驚醒,猶有餘驚地拍拍自己臉頰,命令自己醒過來。

    院子裡晚上一般還有許多官員值守,更何況最近這些天,因為范提司的事情,陳院長一直沒有回陳圓,而是直接坐鎮院中壓制著一切,如果讓院長大人知道自己先前睡著了,可沒有什麼好果子吃。

    陳萍萍這時候正半倚在輪椅上打瞌睡,老人這些年身體一直不是很好,雖然屋中火爐生的極旺,但他在睡夢中依然下意識裡用那雙枯瘦的手,拉扯著膝上的祟毛毯,蓋在了自己地胸腹上。

    門開了,又被關上。

    陳萍萍醒了過來,緩緩眨了眨有些渾濁無力的雙眼,看著面前的那塊黑布,輕聲說道:「你怎麼來了?」

    然後他才注意到五竹左胸口地那道恐怖的傷口,夾雜著雪白眉毛頓時豎了起來,雖不憤怒,卻是警惕之意大作問道:「怎麼回事?」

    能夠傷到五竹?那就只可能是那幾位大宗師之一出手。陳萍萍再如何自大,在如今京都這麻煩的局面下,也再難承受敵方忽然多了位大宗師幫忙的消息。

    五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很直接地說了三句話。

    「讓影子回來。」

    「傷我的人知道我在南方。」

    「范閒死,慶國亡。」

    五竹知道面前的老跛子有足夠的智慧聽懂這三句話,而他今天所受的可怕傷勢也已經讓他無法再支持更久,於是說完之後,他很迅速而安靜地離開了監察院。

    ……

    ……

    陳萍萍坐在輪椅上,陷入了長久地沉默之中,身旁不遠處的壁爐裡,紅紅的火光像精靈一般跳躍著,映紅了他本應是蒼白憔悴的臉。

    五竹的三句話雖然簡單,但卻透露著很重要的信息。

    第一句就是讓影子回來,表示他所受的傷已經十分嚴重,沒有辦法停留在范閒的身邊保護他,讓陳萍萍提前履行承諾,召影子回來保護范閒的安全。

    不過那位有能力傷到五竹的人,應該也已經死了,不然以五竹的性格,為了范閒的生死,他傷再重也不會離開京都。

    什麼人能夠傷到五竹?肯定不是那幾位大宗師,不然五竹不會刻意隱瞞對方的身份,陳萍萍心動微微一顫,隱約猜到了一點什麼,這個猜想從很多年前就有過,只不過始終未曾得到證實。

    在五竹背著范閒離開京都的那個夜晚,他們二人就曾經考慮過,如何才能讓范閒逃離那種不知名的危險。只是……神廟為什麼會知道五竹在南方?陳萍萍皺起了眉頭,開始梳理這一切。

    范閒入京的兩年間。陳萍萍曾經不止一次詢問過五竹地下落,范閒一直很小心地撒著謊,說五竹在南邊找葉流雲玩。而知道這個假消息的人,除了陳萍萍。就只有陳萍萍曾經告訴過的皇帝。(見第二卷第六十二章。)

    五竹的第二句話,就是點醒陳萍萍這一點。如此看來,第三句話地威脅,就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陛下。」陳萍萍眼角的皺紋微微抽動了一下,輕聲歎息道:「您還真是總讓為臣意外,佩服佩服。」

    不過是須臾之間,他就已經揣摩到了皇帝的真正想法。雖然不清楚皇帝怎麼能夠與那虛無縹渺的神廟發生聯繫,但他很確定一個事實,偉大的皇帝陛下,是真的很想五竹消失。

    對於一代帝王。或許真的很難忍受自己私生子的身邊,擁有一位大宗師級別的人物。

    一位大宗師,如果發起瘋來。便擁有了足以動搖朝廷統治地能力,這是任何人都可以想到的事情。就算不可能單人匹馬殺入皇宮,屠盡皇族,但他完全可以單劍行於天涯,將各郡路中的州守府官殺個乾乾淨淨。還不用擔心會被軍隊圍困住。

    也可以潛於京都十年不出,一出拔劍,嚇得皇帝永世不敢出宮。旨意無法出城。試問在這樣地情況下,沒人敢做官,皇帝不敢露面,朝廷除了分崩離析,還能有什麼辦法?

    ……

    ……

    所以當年苦荷可以一個人震懾住北方所有想造反的王公貴族官員們。

    所以四顧劍可以單劍護持東夷城這麼多年,可以讓自己的劍威瀰散開來,扶直那些夾於兩個大國之間的小諸侯國的腰桿。

    所以看似散漫,實則有大智慧地葉流雲,只要繼續在天涯海角繼續那不知盡頭的旅行。慶國就會厚待葉家,哪怕是一代帝王想要撤換一下京都防衛,也要被迫使出自己放火這種可恥的陰招。當然,葉流雲自己也清楚皇室地忌諱,所以這麼多年了,也沒有回過京都。

    如果天下征戰起,陛下可以用葉家威脅葉流雲,可以用北齊萬民的生命去勸說苦荷,可以用東夷城的存亡去提醒四顧劍,雙方可以達成某種平衡的協議。

    而五竹和這三位大宗師都不同,他沒有龐大的家族做為負累,沒有什麼國度子民需要他去守護,他的所作所為只是為了范閒一個人,所以他擁有更大的自由度,更不可能被皇帝要脅或者互相利用,甚至雙方連討價還價的餘地都沒有。

    如果范閒有個三長兩短,五竹一發瘋,天下就會跟著發瘋。

    於是乎,只要五竹在一天,皇帝就必須愛惜著范閒,像以往這些年一樣,扮演那位不得已而心有愧疚的父親,胸懷雄心卻似滿腹悲哀地皇帝。

    皇帝或許從內心深處是很欣賞范閒這個兒子的,但他歸根結底是位皇帝,他不能容許范閒的身邊有這樣一個忠心耿耿的大宗師當僕人,就算不是利用這次神廟來人,終有一天,皇帝也會想辦法除去五竹。

    當然,陳萍萍清楚,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至於另一方面的原因,大概在於皇帝心中的那抹淡淡畏懼。

    神廟向來不干世事,沒有誰真正的見過神廟中人,神廟裡的人幾百年也不見得現世一次,如果能夠讓五竹與神廟中人同歸於盡,又能永遠藏住范閒與葉家的關係,將當年的所有都埋入故紙堆中,對於皇帝而言,這或許是最美妙的結局。

    只是皇帝沒想到,范閒是葉家後人的身世竟然會這麼快地被人捅了出來,自己的兒子成為了神廟的首要目標。他想用神廟這把刀殺死五竹,反而卻被五竹利用范閒的身世,成功誘殺了那位神廟來客,保住了范閒的性命。

    陳萍萍不知道五竹在其中動的手腳,但他只是略帶一絲悲哀想著,陛下明知道神廟有人來到世間,在范閒身世暴光之後,卻從來沒有提醒過自己或者是范閒,難道說,對於除了自己的任何人,陛下都只會給予淡淡的悲哀與同情?

    老人冷笑著,推著輪椅來到壁爐前,有些貪婪地將手伸近了一些,一面取暖一面打著呵欠,用含糊不清的言語咕噥道:「你就是會享受,居然搞出個壁爐來。你什麼都是極好的,就是這件事兒做的有些糊塗,姑娘家家的……」

    ……

    ……

    黎明時分,京都那個叫做「外三里』的偏僻安靜處一片黑暗,隱約能見一座圓形建築的影子,全是黑木結構,是座廟宇。雪花紛紛落下,讓那座廟宇染上了一層超脫世俗的脫塵之意。

    這就是慶廟,傳言中慶國唯一可以與虛無縹渺的神廟溝通的地方,皇家祭天的廟宇。

    廟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很久沒有出現在京都的慶廟大祭祀走了出來,這位與齊廟苦荷比起來默默無名的苦修士臉上震驚之色一現即隱,沉默而悲傷地從雪地裡抬起那具屍體,踉蹌著走進了廟中,那屍體上穿著一件人間常見的布衣。

    ……布衣漢子沒有回答他的說話,直接說道:「不能留下痕跡。」五竹說道:「她已經留下太多痕跡。你回神廟,我不殺你。」……寫到這段的時候,我差點兒讓五竹直接說:「凡走過,必留下痕跡。」然後馬上醒過神來,愕然無語,才發現我骨子裡真的是太酸太那什麼的一個人,這真是一件極可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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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三章 范府的變化
    范家如今分作前宅後宅,生生佔了南城一大片地方,兩片宅子中間是一個假山流水的圓子,圓子自然也小不到哪裡去,此時已是寒冬,樹木早僵,只有些經凍的竹梅還在伸展著。這日清晨,范府圓子裡忽然響著一陣急促的呼吸聲。

    「嘿咻嘿咻……嘿……咻。」

    范閒穿著一身單衣,正繞著花圓的院牆在跑步,傷勢初癒便急著鍛煉身體,不免有些吃力,氣喘的有些粗。值班的兩名虎衛與幾名六處劍手正警惕地守在花圓的各個角落,務必保證提司大人早鍛煉的安全。

    遠處書房外面,鄧子越和高達二人露出奇怪的表情,目光隨著范閒而動。他們不明白范閒為什麼天天早上要跑這麼久,范閒也沒有解釋過,每日兩次的修練是他從極小的時候就養成的良好習慣,如今受傷不能修煉真氣,那就只有在鍛煉自己的身體肌能方面更下些苦功夫,隱性刻苦,是范閒最好的品質之一。

    後宅晨起的下人丫環們卻沒有人往跑步的少爺身上望一眼,這些日子裡,大家早已習以為常了,自顧自地蹲在下人房的石階前刷牙,噴著泡沫聊天。這都是內庫裡上好的東西,也只有范家後宅才捨得買來給下人丫環用,誰叫范閒是一個有些微精神潔癖的人。

    十圈終於跑完了,范閒站在書房外的屋簷下,大口喘著粗氣,雙手叉著腰,頭向下低著。看著就像是第四節的姚明一般狼狽,揮了揮手,示意旁邊端著銅盆的丫環等會兒。

    家裡的女子們都還在蒼山上,所以前宅裡另派了位丫環來服侍他。這位梳著兩個環辮地丫頭,好奇地看了一眼滿臉汗水的少爺,心裡覺得好生奇怪,少爺這等人物,為什麼非要這麼苦著自己呢?她將銅盆擱到長凳上,替范閒披了一件外衣,用尾指尖在盆裡一彈,試了試水溫,輕聲稟道:「少爺,依您的吩咐。水很燙,再擱陣就涼了。」

    范閒點點頭,伸手到銅盆裡拾起毛巾。根本不顧忌水的滾燙,也不怎麼擰,低著身子將毛巾覆在了臉上,十分用力地擦拭了起來。

    水珠子從毛巾與他地臉頰間滴了下來,噹噹作響。

    洗完臉後。他的臉已經被燙的有些發紅,而精神似乎也好了許多,雙眼清湛有神。將毛巾扔回盆裡,看了一眼身邊兩人,略一沉忖後說道:「今日要進宮,子越,你去一處看看這幾天有什麼院務壓著沒有。」

    鄧子越應了一聲,便自去了。范閒又看了高達一眼,說道:「你在外面等我一陣,呆會兒找你有事。」

    京都風聲定後,知道宮裡不打算從肉體上消滅自己。范閒不再忌諱什麼,便召了四名虎衛從蒼山上下來。高達今日不輪值,被范閒喊人叫了起來,本就有些疑惑,聽他這麼說,心中稍安,依言留在了書房外面。

    進入安靜的書房中,范閒眼中的神情才稍微變得黯淡了些,逕直坐在了椅上,很細緻地查看了一下自己身體的狀況,發現上次體內真氣爆炸後的狀況並沒有得到太多改善,經絡依舊千瘡百孔,而散於腑臟之間的真氣,暫時老實著,沒有傷害到內臟的機能。在這種狀況下,他根本不敢強行調動真氣回絡,但是如果等著經絡自動復原,誰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去?

    從蒼山回府後,范閒一直表現的十分沉默,對於外界地議論與爭鬥沒有一絲參與,在陳萍萍范建費介這些老一輩人看來,年輕人或許是被接連而來的震驚給嚇住了,而且那種層次的政治鬥爭,也確實不是如今地范閒所能夠掌控的,所以默許了他的沉悶。

    但只有范閒自己清楚,自己之所以會在這段日子裡顯得心志鬆散,任由父輩們安排,最大的原因,還是在於自己的身體狀況。五竹叔曾經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夠真正信任,於是乎范閒也只信任自己,在他看來,誰地恩寵,誰的照顧戀舊,都不如自己的力量更能令人放心,就算身邊有虎衛有監察院有啟年小組,可是如果真地事有不諧,最後能依靠的,還是只有自己的武力。

    問題在於,自己現在真氣全散,根本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雖然外間的人都以為他的傷在逐漸好了,他卻清楚遠不是這麼回事——所以他必須沉默,必須像個烏龜一樣縮進殼裡,雖然姿態難看,卻勝在安全。

    書房外傳來敲門聲,范閒嗯了一聲,推門而入的是籐大家媳婦兒,手裡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兩碗湯藥和幾小缽藥丸,透著濃濃的藥草氣息。

    范閒的藥,如今都是籐大家媳婦兒天天盯著經手,在這種很重要地環節上,他能完全信任的人不多。

    籐大家媳婦將托盤放到桌上,又趕緊去旁邊倒了幾杯溫茶,像排兵一樣排在了桌子上,生怕范閒吞藥時來不及倒水。

    范閒搖搖頭,一手拿著藥碗,一手抓了把藥丸,就像吃糖丸喝糖水一般,面不改色的往嘴裡送去。

    只是藥的份量太多,他這般豪邁,風捲雲殘的吃法,也花了好一陣子,才清空了托盤上所有的藥。

    「苦了少爺了。」籐大家媳婦兒面帶憐惜之色,咂巴咂巴嘴,似乎吃藥的是自己。

    除了憐惜之外,這位婦人也極佩服少爺,天天這麼多藥灌著,這哪裡是人過的日子?少爺居然還能面不改色,甘之若飴。那位監察院的費大人也是的,不就是個刀傷,用得著這麼緊張,開這麼多藥?

    范閒笑了笑,說道:「省了一頓早飯錢。」

    主僕二人說笑兩句,籐大家媳婦兒就離了書房。范閒卻坐在書桌後開始發呆。天天一斤兩斤藥的吃著,老師的醫術自然不必多提,對於固經培絡確實有極大好處,不過終究不是個徹底解決的辦法。

    想到此節。他不由想到海棠地來信,苦荷真捨得將天一道的功法傳給自己?

    他自嘲地笑了起來,看來對方是準備將自己像一頭猛虎一般培養——這種手段,南慶人也做過,比如長公主,比如自己,都希望北方那位上杉虎能夠繼續維持他的勇猛,讓對方的朝廷始終處在一種緊張而不安地狀態之中。

    天一道功法外傳,如此緊要之事,苦荷一定不敢大意。而天一道門下也只有海棠與自己關係良好,范閒斷定日後南下傳功的,定是海棠。一念及此,范閒不知怎的,竟開始期盼那一天。

    忽然間他眼光一低,看著面前那幾杯茶,覺得這幾杯青黃湛湛的茶水像極了一個個的獨眼怪人。一愣之後,卻因為自己這古怪的聯想力而笑出聲來,緊接著咽喉處一澀。胃心處一帳,嘔吐之意大作!

    知道是吃了太多的藥,而且吃的太快,他趕緊端起一杯茶灌了下來,猶有餘悸地揉了揉胸口,滿臉苦笑,再不似在籐大家媳婦兒面前擺酷抖狠的模樣。

    不知為何,被這麼一折騰,他的心情卻古怪地好了起來。將什麼身世,仇恨,威脅,皇宮,江南,全數拋到了腦後。也對,人生就是無數把藥丸子,你總得慢慢地吞,也許會苦,也許會噎著,但你還得吃啊,開心一點兒總是好的。

    ……

    ……

    高達單手擎刀於後,雙腳不丁不八而立,氣勢逼人,卻沒有人看見他身後握住長刀柄的手正在微微顫抖。他看著身前不遠處眉開眼笑地范閒,心裡一個咯噔,暗想提司大人怎麼今天這般高興?全不似前些日子裡的霉態。

    范閒出書房之後,高達才知道提司大人今天讓自己起早床,是要和自己切磋一把。

    高達明知道自己不是范閒的對手,而且對方最近才受了重傷,當然不肯答應,卻是被范閒逼的不行,最後兩人決定不用真氣較量一番。這正是范閒所願,他一點兒真氣都沒有了,自然是不能真打嘀。

    虎衛長刀,對上了被宮中侍衛們從懸空廟前的金線菊叢裡揀回來地黑色匕首。兩位「高手」在范府的花圓裡真兵對戰,叮叮噹噹好不熱鬧,惹來許多下人圍觀和看熱鬧,更有些膽大的,扯著嗓子為少爺加油助威。

    不能用真氣,憑仗地全是身體的控制與反應速度,不一時高達竟然落了下風!任何招術在范閒的反應與速度面前,似乎都不怎麼起作用,兵器上沒有附著真氣,高達竟是赫然發現,范閒的力氣比自己也大一些,對於這個問題,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知道自己練武是如何刻苦,怎麼可能提司大人還在自己之上?

    尤其是如今面對著范閒,不僅僅是面對著一位上屬,一想到范閒那個被傳的沸沸揚揚的身世,高達的出手總是會有些下意識裡的畏懼。結果此消彼懲,交鋒數次後,他握著長刀的手都抖了起來。

    范閒手指一拔,細長地黑匕首在他的手上巧妙地轉著圈,畫著黑光圓圈,看上去十分詭異,其實這只是前世時,他住院前在課堂上練就的轉筆功夫罷了,但落在高達的眼裡,這招實在是厲害。

    他看著高達,皺著眉搖了搖頭,說道:「你也看出來我傷好了,不要留手。」

    說完這句話,他腳尖在微滑的寒冬泥地上一點,整個人向前傾斜著快速衝了過去,高達眼中凜色一現,終於兩隻手握上了長刀柄,雙腿微蹲,暴喝一聲:「破!」

    長刀當中正正砍了下去,劃破范府後宅清晨的空氣。

    刀落的快,范閒出手更快,竟是在高達長刀還舉在頭頂的時候,已經衝到了對方身前,雙腿一彈,手腕一含,像鳥兒叼食一般,握著匕首便狠狠地紮了下去!

    噹的一聲脆響,兩個人分開兩步。顫了兩下便站穩了身體。范閒佔了勢,讓高達的長刀無法完全發力,而高達卻是佔了長刀本身重量的優勢,兩個人打了個平手。

    范閒一笑。揮揮手說道:「今天就這樣吧,打明兒起,咱們天天打一架……我看,這對療傷還是極有好處地。」

    說完這句話,他咳了兩聲,用袖子掩住了嘴唇,看著袖子上的絲絲血跡,並不怎麼驚慌,最後那一擊雖然沒有用什麼真氣,但是勁血回衝。沒有真氣護住心脈,還是受了一些傷。

    高達沒有注意到這點,只是皺著眉說道:「大人。您受傷後最好不要調用真氣。不過以戰代練不用真氣,似乎也沒有什麼太大用處,畢竟對敵之時,差別太大……就算將身體練到極致,也不可能對境界帶來太多好處。」

    他身為虎衛統領。又看著范閒跑步,誤以為范閒是打算走一條新的修行路子,以外功入內家。理所當然稟持下屬本份,對這種「歪門邪道」很謹慎地表示了反對意見。

    范閒笑道:「只是疏經活絡而已,我當然知道何者為基,你不用擔心。」

    他有句話沒有說——在這個世界上,確實有人是不會真氣,卻依然可以達到最頂尖的境界——比如五竹叔。

    前夜府外小巷中地命案,高達已向他稟報過,他自以為是五竹叔又殺了位信陽方面的刺客,並不怎麼在意。只是想著總有一日自己得尋個僻靜的宅子,再讓五竹叔切幾盤涼拌吉卜絲兒,自己再喝幾盅小酒,回味一下當初在澹州的幸福時光。

    此時紅日已出,晨寒稍去,前宅的丫環已經過來喊了。范閒入屋去換了件衣裳,就往前宅行去,一路看著初升旭日滿圓清淡冬景,心頭倒是疏朗自在,渾然不知最親近的五竹叔已然飄然遠去養傷,而自己曾經面臨過怎樣的危險,好在,這一切都過去了。

    范府的早飯氣氛有些怪異。

    前宅的人畢竟不是天天服侍在范閒身邊,所以那些模樣俊俏的小丫環們總是喜歡貪婪地偷窺著少爺地「美色」,反正少爺也被人看習慣了,不在乎這個。但今日卻沒有多少丫環敢看剛剛進門的范閒,只是沉默著站在桌後服侍,偶爾有膽大地看了一眼,露出的眼神卻是敬懼。

    皇權如天,這個思想早已經深植於天下所有庶民士子地心中。而如今都在傳范閒是皇帝與葉家女主人的私生子,於是乎所有人看范閒的目光都不一樣了,天家血脈啊……再也不僅僅是當初那位可親可愛可敬的少爺而已,也不再僅僅是位文武雙全的權臣,而是天子之子。

    只是在這個傳聞之中,范府老爺,戶部尚書范建地角色不免有些尷尬,所以范府的下人丫環們就算再好奇,也不可能在飯桌之旁表露出來,除非她們不想要命,只好在深夜的房間裡,溫暖地被窩裡竊竊私語一陣。

    范閒也能察覺到這份異樣,臉上清美的笑容卻沒有散過,逕直走到桌旁,規規矩矩,恭敬無比地向端坐於上的父親大人行晨禮請安。

    范建半閉著眼睛養神,很自然地點了點頭。坐在范建身邊的柳氏面色卻有些怪異,強行掩了過去,露出的笑容卻還是有些不自然。

    柳氏家中背景深厚,當然知道傳言的真偽,這些天早就被震驚的不行,尤其是想到當年自己還想過要毒害眼前這年輕人,心頭更是畏懼。一想到范閒的真正身份,她便覺得自己受這一禮,十分地不恰當,想站起來避開,又怕老爺生氣。

    似乎察覺到是她的異樣,范建地唇角浮起淡淡嘲諷意味,緩緩睜開雙眼,看著身前的兒子,說道:「今日要入宮,注意一下行止。」

    范閒笑了起來:「又不是頭一回去,沒什麼好注意的,還不是和從前一樣。」

    還不是和從前一樣,這句話裡的意思很簡單,又很不簡單。在旁聽著的柳氏心頭微凜,還在琢磨著的時候,那邊廂父子二人卻已經含笑互視,彼此瞭然於胸。一者老懷安慰,一者孺慕思思,何其融融也。

    ……

    ……正吃著飯,忽聽著園子東邊正門處隱隱傳來人聲。范建停筷皺眉道:「何人在喧嘩不止?」范閒遞了毛巾過去,讓柳氏替父親擦掉鬍鬚上沾著的粥粒,他知道父親自從脫離流晶河生涯後,便走地是肅正之道,此時見父親微火污胡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址有什麼事,您安心吃飯吧。」

    有下人急匆匆到宅門口說了聲,丫環又進堂來說了,范安之一聽大愕,再也顧不得才勸父親安心吃飯。停了筷子,愣愣地看著房門口,不知道呆會兒自己該說些什麼。

    少奶奶林婉兒。小姐范若若,此時已經領著思思四祺兩大丫環,一干隨從侍女,坐著馬車從蒼山回到了京都,此時已經到了府門!

    范閒望著父親愕然說道:「父親。咱們不是瞞著山上的嗎?」

    婉兒若若這一干人急匆匆趕在清晨回到京都,想必是昨天動的身,竟是連夜回來。如此之急,連留在山上的虎衛與監察院官員都沒來得及給自己送信……這自然是因為姑娘家們也終於知道了京都裡流傳地傳言,這麼大的事情,她們心憂范閒,當然要趕著回來。

    范建得知是兒媳女兒回家,面色已經回復了平靜,自柳氏手中接過毛巾擦了兩下,又低下頭去喝粥,慢條斯理說道:「葉靈兒那丫頭和柔嘉郡主都在山上。這事兒能瞞幾天?」

    看著兒子茫然神情,范建微笑道:「你們年輕人有話要說,去後宅吧,呆會兒讓小廚房裡再給你們重新做,從山上這冷地方下來,重新弄些熱的。」

    范閒知道父親放行,趕緊應了一聲,便出堂去接人。

    後宅裡一片安靜,范閒與婉兒若若坐在房中,像三尊泥菩薩,似乎不知道應該由誰開口,畢竟這事兒有些複雜,如果讓范閒來解釋,恐怕要說出一長篇來,若讓姑娘家們來問,卻又不知道那傳言究竟是怎麼回事兒,胡亂發問,會不會讓范閒心裡不痛快。

    半晌之後,終於還是婉兒咬了咬肉嘟嘟的下嘴唇,試探著問道:「京中的傳言平息了沒?」

    「沒。」范閒聽到妻子發問,心裡反而舒了一大口氣,笑著回道:「傳言這種事情,哪裡能一時半會就消停了……你們兩個也是的,這多大點兒事?值得這麼急忙下山,連夜行路,萬一將你們兩個摔了,那我怎麼好過?」

    他這時候教訓妻子妹妹一套一套,卻忘了自己當初下山之勢有如惶惶喪家之犬,被范建陳萍萍二老好生譏諷過一番。

    「我呆會兒要入宮。」范閒想了想,看著欲言又止的妹妹,滿臉無措的妻子,微笑說道:「什麼事兒,等晚上回來再說吧……不過有句話在前,我范閒,始終便是范閒,這個保證是可以給的。」

    ……

    ……

    范閒出門開始準備入宮的事情,滿臉倦容地思思卻湊到了他的跟前。思思打小與范閒一起長大,情份自不必說,關鍵是被范閒薰陶的極其膽大,沒有什麼忌諱與太多地尊卑之念。林婉兒和若若都有些問不出口的事情,反而是這位大丫環直接的多,她神秘兮兮地牽著范閒的衣袖,來到花圓裡一個僻靜處,開口問道:

    「少爺,聽葉小姐說,您……的母親是葉家那位女主人?」

    范閒哈哈大笑,拍了拍思思地腦袋,說道:「還是思思最痛快。」然後他壓低聲音,也神秘兮兮地回道:「是啊。」

    思思張大了嘴,馬上又轉成憨憨一笑,這大丫環年紀比范閒還要大個兩歲,卻始終是這般柔中帶愣的性子,猶不滿足那顆八卦的心,繼續問道:「那……您真地是……陛下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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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四章 宮中小樓隱風動
    一輛馬車碾過新街口的青石路面,發出吱吱的聲音。冬日深寒,路上已有凝冰,四輪馬車也不敢走得太快,車伕蘇文茂正小心翼翼地輕揮著鞭子,四周穿著套靴的監察院六處劍手一面隨馬車前行,一面警惕地望著四周,啟年小組成員被散開來,喬裝成裝成棉襖的尋常百姓,隱藏在街上旁觀的人群裡。

    馬車上是范家的徽記,方圓相交,流金黑邊。馬車中坐著范閒與高達,還有兩名虎衛坐在他們對面。范閒面色安靜,說道:「陣仗得太大,太顯眼了。」

    高達拾起車窗厚簾的一角,往街上望了一眼,沉穩說道:「山中忽然來了刺客,誰知道京中究竟安不安全,陛下很震怒於此事,嚴令屬下等一定要保證大人您的安全。」

    他的目光在街上掃過,街上行人不多,但是各民宅店舖裡的人們已經發現了范家的馬車,也猜到了馬車中坐的是誰,都向馬車裡投來了異樣的目光。傳言已經傳了好多天,范閒是陛下私生子的消息,已經深深植於天下子民的心中。看馬車前行的方向,京都百姓們知道小范大人是要入宮。不免開始紛紛猜測起來,不知道今天的京都,是不是又會給人們提供一個更具震撼性的消息。

    皇宮似遠極近。

    馬車到了宮前廣場外圍便停了下來,懸空廟之事後,禁軍的戒備顯然森嚴了許多。范閒下了馬車,接過蘇文茂遞過來的大氅披上,又接過一隻枴杖夾在了腋下。高達知道范閒的外傷早已好了,不免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范閒沒有理會他的目光,領著眾人往那座涼沁沁而又雄偉無比的紅黃宮城處走去。

    還沒有到宮門,負責守衛的禁軍侍衛們已經分了一小隊過來接著,沉默無語卻又十分周到地替他擋著風,將他迎入了宮門。這種待遇向來只有那些年老體弱的元老大臣們才能享用,就連皇子們也斷然得不到這般厚待,范閒不由皺了眉頭,心裡有些莫名。?S/FJAzZ

    他不知道大皇子對屬下們暗中叮囑過。大皇子雖沒說明什麼事情,但那些淡淡的表態已經足以讓所有的禁軍將領們清楚,傳言並沒有傷害到范閒的地位,更讓范提司與大殿下的關係早已回復良好。

    今日在宮門口負責接引的,就是范閒初次入宮裡見著的侯公公,二人早已極為熟悉了。侯公公滿臉謅媚說道:「范……少爺,得虧奴才今天起得早,哪裡料到您竟這麼早來了。」

    范閒笑罵了兩句,略帶一絲疑惑問道:「上月你說去奚官局了,前幾次進宮,也是老姚在應著,怎麼今天又是你出來?」侯公公早已提升為奚官局令,掌管宮中用藥死喪,實在是個要緊處,正是宮裡的紅人兒。按理講,怎麼也輪不著他在宮外迎著范閒。

    侯公公笑道:「老姚出宮辦事去了。陛下讓奴才今天過來替一天職。」

    范閒點點頭,隨著他往宮裡走去。一路行過大坪宮殿花園,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半晌之後范閒終於是歎了口氣,幽幽說道:「這些日子裡,見慣了旁人那等目光,還是老侯你夠意思,待本官如往常一樣。」

    侯公公微微一凜,旋即心頭一熱,討好說道:「瞧您這話說的,范少爺日後只有愈發飛黃騰達的份兒,小的當然要仔細侍候。」

    范閒也不說破,呵呵一笑便罷了,其實他確實是心有所感,所有人在知道自己與皇室的關係後,神態都會有些不自然,反而是宮裡的太監們似乎沒有什麼太大反應。

    他不清楚,慶國皇宮的太監們在皇子之間一向保持著平衡,不敢亂投主子,他們不比大臣,一旦投錯主子,將來另一方登基之後,他們就只有死去的份兒。所以相反,他們對於皇子是尊敬之中帶著疏遠,而且日常伺候著皇帝,除了太子之外,他們也不怎麼太過害怕其餘的那三位皇子。

    范閒是不是皇子,對於太監們來說並不重要,反而是他本身的官位,才是太監們巴結討好的原因

    ……

    一路行過幾座熟悉的宮殿,終於到了御書房前,侯公公小心翼翼地在門外說了聲,轉身對范閒使了個眼色,便退到了一旁。q4z9`

    門開之後,范閒拄拐而入,站在那高高的書櫃之前,對著軟榻上正在看奏折的皇帝,裝作有些不自然地將枴杖放到一邊,對皇帝行了個大禮。

    皇帝頭也不抬,嗯了一聲,又說道:「自己找個地方坐,待朕看完這些再說。」

    御書房裡哪能自己找座兒?拿著柄拂塵守在旁邊的洪竹機靈無比,聽出陛下的意思,趕緊去後面搬了個繡墩兒出來,擺在范閒的身旁。范閒向小太監投以感激的一笑,坐了下來,心裡卻想著,這小孩兒的青春痘怎麼還是這麼旺盛?

    皇帝低著頭,似乎沒有看到這一幕,但看著奏折的眼中,卻閃過一絲笑意。

    御書房裡一片安靜,沒有人敢說話,門內門外的太監們都不敢發出半點聲音。這不是范閒第一次與皇帝二人單獨相處,但在那個傳言傳開之後,二人就這般獨處一室,他的心裡總有些莫名緊張,胸口也有些發癢。忍不住咳了兩聲,咳聲頓時在御書房內迴盪了起來,清楚無比,反而將他自己嚇了一跳。

    皇帝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又開始繼續批閱奏折。

    范閒趕緊在凳上坐直,開始安靜無比地旁觀著皇帝的日常工作。他知道眼前這一幕沒有太多人有機會看過,時間太久,讓他有些走神,竟開始下意識地觀察起皇帝的容貌來,雖然皇帝此時微低著頭,但范閒依然從他清矍的臉上,找到了幾抹熟悉的影子,準確來說,是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這大概就是所謂血緣的關係吧。

    皇帝批閱奏章的時間極久,書桌上的折子極多。他的眉毛時而憤怒地皺起,時而開心地舒展,時而沉默黯然,時而情緒激昂。慶國疆土廣闊,統有七路二十六郡,州縣更是不計其數,以京都為樞而治天下,實在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單是每日由各處發來的公文奏章便是多如雪花。如果是奉行垂拱而治的皇帝,或許會將權力下發給內閣,自己天天遊山玩水去。而慶國的當今皇帝,顯然不甘心做一個昏庸之主,對於帝國的權力更是絲毫不放。所以不惜將宰相林若甫趕出朝廷,只設門下中書……

    「這簡直是自虐。」范閒寧靜看著眼前這幕,心中閃過一絲冷笑。當皇帝果然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相較而言,如靖王一般種種花,似乎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日頭漸漸移到中天,陽光隔著層層的寒雲灑下來後,已經被凍得失去了所有熱度,宮裡的人們似乎都忘記了時辰。便在此時,皇帝終於結束了上午的御批,合上了最後一封奏章,閉上眼神緩緩養著神,最後還伸了個懶腰。

    太監們魚貫而入,毛巾,清心茶,小點心,醒香,開始往皇帝的身上肚子裡施展。范閒注意到毛巾在這冬天裡沒有冒一絲冷氣,眉頭一皺,問道:「陛下……這是冷的?」

    皇帝嗯了一聲,取過毛巾用力往臉上擦著,含糊不清說道:「冰寒入骨,可以醒神。」

    范閒想了想,最後還是說道:「陛下,用熱毛巾試試,對身體有好處。」

    皇帝微異,然後笑了笑,說道:「熱毛巾太暖和舒服,朕怕會睡著了。」

    范閒也笑了起來:「用燙的,越燙越好。」他忽然險些噎住了一般,一邊咳一邊急著揮手說道:「當然,小心別燙傷了。」

    皇帝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看了他兩眼後說道:「不錯,還算表現得比較鎮定。」

    范閒啞然無語。

    皇帝的目光移到范閒身後的那個枴杖上,心裡不禁歎息道:「這孩子和他媽一樣心眼兒犟……想故意讓朕看出他在賣乖,想讓朕訓斥他,堅定他的心,莫非以為朕看不明白?」

    這般想著,皇帝越發記起當年某人的好來,也越發覺著范閒是一個沒什麼非分之想,反而有些清孤之態的……好兒子。他起身往御書房外走去,示意范閒跟著自己。范閒趕緊去拿根枴杖,皇帝笑了起來,說道:「早知道你傷好得差不多了,在朕跟前扮什麼可憐?」

    雖是點破,卻沒有天子的怒容。范閒恰到好處地微微一愣,似乎是沒想到皇帝居然……沒有訓斥自己,緊接著便是呵呵一笑,將枴杖扔到了一旁,隨皇帝走了出去。

    范閒與所謂「父皇」的第一次心理交鋒,范閒獲勝。

    ——————

    沿著長長的宮簷往西北方向走去,一路上殿宇漸稀,將身後含光殿太極殿那些宏大的建築甩到了身後。一路所見宮女太監都謙卑無比地低頭讓道,皇帝與范閒的身後,就只有洪竹這個小太監。漸漸走著,連宮女太監都很少出現了,冬園寂清無比,假山上偶有殘雪,早無鳥聲,亦無蟲鳴,只是幽幽的安靜。

    范閒心裡明白這是要去哪裡,自然沉默,皇帝似乎心情也有些異樣,並沒有說什麼。直到連冷宮都已經消失不見,殿宇已顯破落之態時,皇帝才停住了腳步。此時眾人面前是一方清幽的小院,院落不大,裡面只有兩層木樓,樓宇有些破舊,應是許多年沒有修繕過。

    隨著皇帝拾階而入,范閒的心情開始緊張起來,深吸了一口氣。

    小樓外面破舊,樓內卻是乾淨無比,纖塵未染,應該是常年有人在此打掃。

    上了二樓,在正廳處,皇帝終於歎了口氣,走出樓外,看著露台對面的園子長久沉默不語。露台對著的皇宮一角,已是皇城最偏僻安靜的地方,園中花草無人打理,自顧自狂野地生長著。然後被秋風寒露狂雪一欺,頹然傾倒於地,看上去就像無數被殺死的屍體。黃白慘淡。

    遠方隱隱可見華陽門的角樓。

    范閒沉默站在皇帝的身後,自然不好開口,但餘光已經將堂內掃了一遍,並沒有看到自己意想當中的那張畫像。

    小太監洪竹像變戲法一樣,不知從小樓哪處整治出來開水,泡好了茶,恭恭敬敬地放在几上,便老實地下了樓,不敢在旁侍候著。

    ……

    「先前讓你在御書房中候著。」皇帝臉朝著欄外,一雙手堅定有力地握著欄杆,語氣裡並沒有什麼波動。「是要告訴你,君有君之道。」

    范閒依然沉默。

    「身為一國之君,朕……必須要考慮社稷,必須要考慮天下子民。」皇帝悠悠說道,雙眼直直望著極遠的地方,「皇帝,不是一個好做的職業……你母親當年曾經說過,所以有時候朕必須捨棄一些東西,甚至是一些頗堪珍重的東西,將你放在澹州十六年,你不要怨朕。」

    這一天,范閒已經等了很久,也做好了非常扎實的思想準備,但驟聞此語,依然止不住一道寒意沿著脖頸往頭頂殺去,震慄不知如何言語,沉默半晌之後,他忽然一咬下唇,清聲應道:「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范閒的反應似乎早在皇帝的預料之中,他自嘲的一笑,並未回頭,語氣卻更加柔和起來:「包括你那幾個兄弟在內,這天下萬民,就算對朕有怨懟之意,只怕也沒人敢當著朕的面說出來,表露出來……安之,你果然有幾分你母親的遺風。」

    范閒強行直著脖子,倔犟地一言不發。

    「不解朕此言何意?」皇帝轉過身來,那身淡黃色的衫子在冬樓欄邊顯得格外清貴,他緩緩說道:「朕的意思是,你是朕的……親生兒子。」

    ……

    范閒沉默,許久之後忽然笑了起來,失笑,啞然之笑,笑中有說不出的辛酸悲憤之意,許久之後,他才緩緩了臉上的笑容,一時間有些惘然,竟是忘了先前、自入宮那一步開始,自己是在按計劃之中表演,還是已然完全代入了那個皇帝私生子的角色,竟是難以出戲!

    他對著皇帝深深行了一揖,卻仍然不肯說什麼。

    皇帝的心裡歎息著,完全被范閒表現出來的情緒所欺騙了過去,幽幽說道:「京都傳言,朕本可不認,但朕終是要認,因為安之你終……是朕的骨肉。」

    皇帝走近他,看著面前這個漂亮的年輕男子臉上獨有的堅毅與倔狠神色,面上憐惜之色一現即隱,沒有要求范閒一定要回答什麼,而是自顧自說道:「下月你就十八了。」

    范閒霍然抬頭,欲言又止,半晌後才淡淡說道:「臣……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

    這句話便扎進了皇帝的心裡,讓這位一向心思冰涼的一代帝王也終究生出了些許欠疚感,他略一斟酌後緩緩說道:「正月十八。」

    范閒微微一愣,旋即苦笑歎道:「等到十八,才知自己生於十八。」

    皇帝溫和一笑,越看面前這孩子越是喜歡,下意識裡說道:「在鄉野之地能將你教成這種懂事孩子,想來在澹州時,姆媽一定相當辛苦,找一天,朕也去澹州看看老人家……安之,老人家身體最近如何?」

    范閒低頭沉默少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終於開了口:「奶奶身體極好,臣……我時常與澹州通信。」

    「噢。」皇帝聽著他終於不再自稱臣子,心頭一暖,安慰一笑,開始極為柔和地詢問范閒小時候的生活。

    對話有了個由頭,范閒似乎也適應了少許全新的「君臣關係」,開始對著面前的天下至尊講述自己幼時的日子。

    ……

    請大家朗讀下面這段順口溜。

    范閒是皇帝的兒子。起初皇帝並不知道范閒知道范閒是皇帝的兒子,如今皇帝知道范閒猜到范閒是皇帝的兒子。起初范閒想讓皇帝不知道自己知道,如今他想讓皇帝猜到自己剛知道但不想知道。所以皇帝不知道范閒,范閒知道皇帝。皇帝當范閒是兒子,范閒不當自己是他兒子。

    這是一個心思的問題,這也是一個心理上的問題。從踏入宮門第一步起,范閒就利用這一點,一步步地退讓,也是一步步地進攻。

    樓上終於安靜了下來,這一對各懷鬼胎的「父子」隔幾而坐,飲茶閒聊,雖然范閒依然沒有開口,但面色已經平和了下來,與皇帝的對話也不再僅僅是拘於君臣之間的奏對,可以些宮外的閒話,在澹州這些年的生活,家長裡短之類。

    於是,皇帝開始陶醉於這種氛圍之中,而這,正是范閒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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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五章 俱往矣
    身為一國之君,事務繁多,也不可能老停留在這宮中偏僻處,也不知道是國中哪塊土地上出了事,太極殿的太監頭子腆著老臉,冒著極大的風險來到了樓外,苦兮兮地在樓下通報了許多次,終於成功地將皇帝請下樓來。

    看著皇帝的身後站著范提司,那名太監頭子心中暗自叫苦,難怪宮裡怎麼都找不到皇上,原來……人家兩父子在玩流淚相認的戲碼,自己貿然前來打擾,惹得天子不悅,不知道自己會挨多少板子。

    皇帝的臉色確實不好,他生下來的兒子當中,自己最欣賞的當然就是范閒,范閒入京都之後,就給他乃至整個慶國掙了太多的光彩,而且知性識理,實堪大用。

    最關鍵的,單看懸空廟上救老三,如今又是死不肯相認這兩件事情,就可以看出這孩子散漫容貌之下全是一顆忠厚之心,看似陰狠的手法之中,蘊著的全是中和之意。

    在這位中年天子的心中,當初何嘗不會對范建感到一絲絲毫無道理妒意——皇帝,終究也只是個凡人而已。如今終於可以與范閒相認,雖然范閒一直沒有開口,但那種氛圍已經足夠令皇帝愉快,便在這時,卻有人來打擾,他心情當然好不到哪裡去。

    此時樓內樓外人多嘴雜,皇帝不好再說什麼,回過身來,滿是寒霜的臉上漸趨柔和,望著范閒那張清美之中帶著幾絲熟悉的面容,輕聲說道:「你也見了,先前也說了。身為一國之君,總有太多的不得已。你自己多想想,不要有太多地怨懟之心。」

    以皇帝之尊,就算面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至於如此放低姿態說話,這句話裡除了沒有表示歉意之外,已經表達了足夠的內容。范閒也不敢再裝下去,深深一揖,似有所動。

    皇帝忽然皺起了眉頭,想起了遠在信陽的妹妹,不免又是一陣頭痛,歎口氣道:「最近京裡太不安靜,有太多事又不能放在檯面上來說,陳萍萍擔心你在朝中尷尬。建議讓你提前下江南,你意下如何?」

    范閒不敢有任何意見,只是恰到好處地在眼中閃過一絲黯淡。幽幽說道:「臣遵旨。」他忽然溫和一笑說道:「只是江南那邊從來沒去過,請陛下提點下臣,有何需要注意。」

    皇帝搖了搖頭:「朕所需要,只是一個乾乾淨淨,能年年為朝廷掙銀子地內庫。至於怎麼做,你應該清楚,最近這兩個月。你做的事情,朕很欣賞。」

    這說的自然是監察院查緝崔家,打擊內庫走私之事。

    皇帝接著說道:「只是……因為此事,安之你在朝中很是樹了些敵人,有些事情朕不方……嗯,你做的不錯。」在皇帝的眼中,范閒之所以不遺餘力地打擊信陽及二皇子,當然是因為當初的那封奏章,這是在為朝廷做事。為自己辦理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情。

    范閒稍一沉默之後,開口說道:「自今往後,臣,仍願做陛下的一位孤臣。」

    皇帝很滿意范閒的這個表態,范閒覷著這個機會開口請道:「只是江南路遠,臣雖司監察之權,但畢竟不通商事,諸般事務若獨由院中牽頭,怕是查不清楚……陛下,臣……

    他當著皇帝的面一咬牙說道:「臣想借慶余堂一用。」

    皇帝一愣,沉默少許後問道:「慶余堂掌櫃們,自然熟悉內庫事務,不過朝廷規矩,他們不得出京……」他忽然覺得在范閒面前說這話有些不厚道,咳了兩聲說道:「安之,你當面向朕要人,莫非不怕朕疑你之心?」

    范閒直接說道:「溥天之土莫非王土,臣既當面提出,自然相信陛下深信臣之忠誠。」

    皇帝盯了他一眼,心中卻在快速地盤桓著,當年地葉家根深葉茂,幾可動搖國體,他身為一國之君,實在是有些忌憚當年之事重演,眼前的范閒,畢竟是她的親生兒子,對於失去葉家,只怕難免會有些許不甘。

    但他轉念一想,范閒既然敢冒忌諱說這話,也算是坦誠,開口淡淡說道:「如今你站地也足夠高,自然知道所謂真金白銀,並沒有什麼太大用處,至於內庫,六年前朕即決意讓你長大後執掌,便是存著……那個念頭,這本是朕所願,何來疑?」

    范閒面露感動,皇帝卻揮手嘲笑說道:「不過你也休得瞞朕,內庫之事縱算繁複,又哪裡需要慶余堂那些老夥計們。你這請求,朕看你是想將他們撈出京去才是。」

    范閒也不辯解,黯然歎息道:「不敢欺瞞陛下,臣確有此念。從知道身世的第一日,便有這個念頭,去年之時,還曾經去慶余堂看過,那些掌櫃們常年拘於京中,實在是有些彆扭,這些人年不過半百,若放出京去,還可為朝廷效力。」

    去年他曾經去過一趟慶余堂,知道這事兒總有一天是會被有心人抓住,所以今天乾脆在皇帝面前先說了出來。

    皇帝似乎有些意外於他的坦然,沉默半晌之後後,終於點了點頭。范閒大喜過望,皇帝失笑道:「你也不能全帶走了,各王公府上全是慶余堂在打理自家生意,若你全數帶走,只怕靖王爺第一個饒不過你。」

    范閒嘿嘿一笑,皇帝微笑說道:………幾個當中,也就是和親王敢在朕面前站直了說話,偏生他性情卻是沉穩凶悍有餘,不如你……」他住口不語,說道:「樓上偏廂有幅畫……你呆會兒去看一下。」

    雖然自己明明知道那幅畫像就在皇宮之中,但范閒仍然微露猶疑之色,問道:「什麼畫?」

    皇帝說道:「你母親留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一幅畫像……」想到小葉子,他的眼神柔和起來。輕聲說道:「你沒見過她,呆會兒好好看看……說起來,你母親與你可真地不怎麼相像。」

    范閒微微一怔,又聽著陛下歎息道:「雖然一般地清美無儔。偏生心性大異。她就像個男子一般不讓鬚眉,不然也不會有那麼個名字,當年她最厭憎所謂的詩詞歌賦,只好實務。」

    想到面前地兒子乃是世間詩名最盛之人,皇帝忽然覺得事情有些有趣,哈哈大聲笑了起來,指著范閒說道:「她做的詩詞雖然亦有吞吐風雲之勢,卻只是契了她地性情,和你的差別太大……太大。」

    洪竹看著樓外那太監焦急的催促眼神,耳聽著陛下與小范大人開心談話。哪裡敢上前打擾。

    范閒笑了起來,好奇問道:「母親大人……她做的詩詞,陛下曾經聽過?」

    「只有一首。」皇帝悠然回憶當年。清聲吟誦道:「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宮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像,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魏皇漢武,略輸文采,

    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西蠻大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魏皇漢武?唐宗宋祖?范閒的臉色十分精彩,精彩到了快要抽筋的程度。

    皇帝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喝斥道:「難道你以為這詞不好?」

    范閒苦著臉說道:「……自然是氣勢十足,只是臣不知這漢武、唐宗、宋祖又是何處的人物。」他心裡想著,老媽你要改就改徹底點兒也好,什麼西蠻大汗……真是敗給你了。

    皇帝解釋道:「據傳,乃是萬古之前三位一代雄主。」

    范閒啞然,心想原來母親地推托功夫與自己很相似,如同在北齊上京與莊墨韓那夜交談般,但凡解釋不清的事兒,就全推到萬古之前,偶在史冊上見過,史冊在哪兒?對不住,上茅廁撕來用了。

    太監再三請,皇帝終於離開了小樓,離去之時,有些瘦削的背影無從透出絲感傷。

    ……

    ……

    小樓之中只剩下了洪竹以及范閒兩個人,看著皇帝地身影消失在層層掛霜寒枝之後,范閒終於忍不住爆發了,捧著肚子大聲地笑了起來,哈哈哈哈,聲音響徹小樓,說不出的快活。

    洪竹在一旁看傻了,心想范提司莫不是因為今兒的事受了大刺激,自己是不是應該請御醫來看看?

    良久之後,范閒終於止住了因為那首《沁圓春所帶來地荒謬笑意,肚子笑的有些痛,上氣不接下氣對洪竹說道:「沒事兒,我自上去,你在樓下等著我。」

    往樓上走著的過程之中,范閒依然止不住想笑,那個叫做葉輕眉的女子,還真真是個妙人,千首萬首好詩詞不抄,偏要抄這首,估摸著當年也是被范建皇帝這批人給逼急了……不過,或許老毛的這首才正是契合那個女子地心態?

    等走到樓上時,范閒的笑容已經完全斂去,回復了往日裡的平靜,放在一個封建王朝當中,母親抄地這首詞,實實在在是首反詞,皇帝可以說,她卻不能說,難怪她最後和這座皇宮產生了那麼嚴重的衝突。

    他在心頭冷笑著,將胸中先前皇帝的真情實感全數拋諸腦後,不再復憶。

    ……

    ……

    來到偏廂之外,順手端起幾上那杯冷茶,范閒推門而入,踏檻而進,並無一絲猶疑與顫抖,平靜地站在了那張畫像之前。

    畫中畫的是一名黃衫女子,背景乃是滔滔大河。女子站在河畔的一方青石之上,身上裙裾隨河風輕搖,面向大河的方向,河中濁浪排空,拍石而化泥沙,對岸遠方隱隱可見如螞蟻一般大小的民夫們,正在搬運著石頭還是什麼,或許那些人是在修築河堤。

    這幅畫的畫工極其精妙。筆觸細膩,風格卻是大氣磅礡,以精細而至宏大,無論是河對岸那沉重的場景。還是近處青黃相雜地山石,都被描述的十分到位。尤其是那條被縛於兩岸黃山之間的大河,更是波濤洶湧,浪花翻白,氣勢逼人,觀此畫,便似乎能夠感到一股凜烈的河風,正從畫上滲了出來,吹在了觀者地臉上,稍站的近了些。便似乎能聽見河水拍打兩岸的激昂之聲……

    但所有的這一切,都不是這幅畫的重點,任何一個有幸看到這幅畫的人。都會在第一時間內,被那名站在此岸的黃衫女子吸引住,再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看畫中別處的風景人物。

    黃衫女子其實只露了一個側面,晶瑩若玉的耳垂旁幾絡青絲。正在輕輕飄動,檀唇微抿,不知道在思考什麼。最能吸引人目光地,卻是她的眉毛,只見那雙眉清美如劍,不似柔弱女子,卻也並沒有多出幾分男兒豪情,只是一味清明疏朗,讓人說不出的喜愛。

    ……

    ……

    但此時,范閒地目光卻只是盯著畫中女子側臉中將能瞧見的方寸眼眸,那眸子裡的神情看似平靜。卻總像是蘊藏著更多的情緒。

    只在一瞬間,他就想起來在北齊上京城外西山絕壁山洞中,肖恩曾經給自己描述過的母親,對,就是這種眼神!——柔軟,悲惘,充滿了對生命地熱愛與依戀,對美好事物的嚮往,對苦難的同情,還有改變這一切地自信。

    范閒歎了口氣,緩緩坐了下來,看著牆上這幅畫,久久沒有移開眼光,似乎是想將畫中這女子的容貌牢牢地鐫刻在自己的心頭。

    冷茶在手,舊畫當前,他就這般沉默地坐在偏廂房中,不知道坐了多久,也沒有注意到小樓外的陽光偏移,風雲緩動。

    ……

    ……

    手中的冷茶依然是一口未飲,范閒枯坐半日嘴唇有些發乾,他忽然偏了偏頭,看著畫中的黃衫女子輕聲說道:「您做的不錯,可惜……沒有照顧好自己。」

    他頓了頓,似乎有些緊張,想組織起比較合適的言語對畫中女子講。

    「我做的當然不如您,但請您放心,我一定會將自己照顧好。」他站起身來,靜靜看著那幅畫,輕聲說道:「暫時將您留在這裡,想來他也不會讓我拿走,過些日子,我會常常來看您。」不知道過些日子,又是要過多久。

    范閒靠近了畫卷,忽然開顏一笑,精神萬分,笑道:「俱往矣……俱往矣。數風流人物,讓我來搞。」

    說完這句話後,他起身離開了偏廂房。

    房中一片安靜。

    ……

    ……

    房門忽然咯吱一聲,被人急匆匆地推開。范閒去而復返,重新站在廂房之中,直直看著畫中那個女子,突兀開口問道:

    「理科?」

    「女博士?」

    畫中地姑娘自然不能回答自己兒子在很多年後提出的問題,所以只是沉默。范閒心頭無由一酸,旋即呵呵一笑遮了眼中濕意,誠心誠意地躬下身子,說道:

    「謝謝。」

    然後他真的離開。畫中的黃衫女子沒有轉過身來,只是看著對河的那幕幕場景,沉默著,背對著身後那扇,不知道多久以後才會重新打開的門。

    ……

    ……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六章 祝您飛黃騰達
    走出門外,范閒將手中那杯冷茶放下。

    哐噹一聲,茶杯準確無比擱在了案幾上另一隻茶杯之上,兩杯相疊,並無多少殘茶溢出。茶杯壓在先前那只茶杯身上,只是一個很尋常隨意的小動作。

    他下了樓梯與洪竹輕聲說了幾句什麼,兩個人便離開了小樓,沿著寒氣十足的宮中石道,往那方走去。

    待送范閒離開皇宮之後,洪竹繞過太極殿,穿了石彎門,去御書房覆命。一路上與見著的宮女開著玩笑,與小太監們說鬧幾句,說不出的快活。那些太監宮女心中也有些訝異,心想洪竹小公公自從在陛下身邊之後,身份地位上去了,連帶著心性也沉穩狠厲了幾分,今天卻是出了什麼事,讓他樂成了這樣?

    眼瞧著御書房就在不遠處,洪竹才醒過神來,知道自己表現的有些過頭,趕緊住了腳,從道旁山石中抓了兩捧雪,往臉上狠命擦了擦,硬生生將面部發熱的肌膚冰涼下去,這才放下心來,輕咳了兩聲,學起了宮中太監祖宗洪老公公的作派,死沉著一張臉,推開了御書房的門。

    皇帝此時正與舒大學士在爭論什麼,聲音極高,這位舒大學士也真是膽子大,當著皇帝的面也是寸步不讓,只隱約聽著是什麼河道,挪款,戶部之事。

    洪竹豎著耳朵,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心裡卻清楚能讓舒大學士壯著膽子和陛下頂牛,究竟是為了何事。

    這冬天正是疏浚河道的良時。門下中書省早在兩個月前就已經擬好了章程,只等戶部籌好銀兩,便組織各地州縣,廣徵民夫。修葺河道。但沒料到戶部最後硬是拿不出來這麼多銀子,缺口太大,嚴重地拖延了修河的時辰。於是乎范尚書便成為了眾矢之的,如果不是陛下一力保著,怎麼著那位尚書大人也要自請辭官才是。

    慶國正值盛世,國庫卻不能拿出足夠多地銀子!門下中書問戶部,戶部卻是一問三不知,只說是宮中調用了。但宮中用項一向是從內庫出……難道內庫如今已經頹敗到如此境地?內庫之事,牽連著長公主,牽連著皇族的顏面。而且最近監察院又正在查崔氏,矛頭直指內庫,在這當兒上。朝堂上的大臣們也不好當面詢問皇帝。

    於是乎,才有了舒大學士入宮之行,看來這君臣二人的交流並不怎麼平和。

    皇帝咳了一聲,隱約說到,范閒。江南,等幾個模模糊糊地詞語。舒大學士的臉色終於是好了些,似乎很相信范閒下江南後。能夠將慶國的財政問題解決掉。

    老學士降了聲音,面上卻是憂色難去:「怕時間來不及,明年若再發大水,怎麼辦?江南事雜,范提司縱使才幹過人,要想理清,只怕也要一年時間,就算明年上天眷顧,可後年呢?」

    皇帝笑了起來。安慰舒蕪說道:「范閒過幾天就動身了,應該來得及。」

    舒蕪應了聲,便笑瞇瞇退出了御書房。其實君臣二人都是老成持重之輩,怎麼可能僅僅因為范閒這麼個小年輕去江南,就真的停止了擔心?

    更何況舒學士爭的根本不止明面上的這些東西。他身為如今朝中文官之首,需要陛下的一個表態,內庫那邊,到底怎麼辦,而更關鍵的是,在那兩個傳言相繼出來之後,朝廷或者說宮城之中,對於范閒,到底是準備怎麼處置?

    皇家玩神秘主義,對很多事情秘而不宣,朝廷裡的官員系統卻受不了這個,人心惶惶,總要求個准信。皇帝既然明說了范閒離開京都的日期,一來是宣佈了內庫治理一定會開始,而且會很強硬地開始,二來就是通過舒蕪告訴朝中的官員們,范閒的身份之類暫告一段落,不管他究竟是謀逆葉家地餘孽,還是皇帝的私生子,反正他人都離開了京都,你們就別瞎猜了,讓事情淡了!

    ……

    ……

    「洪竹啊。」皇帝忽然從沉思之中醒了過來,問道:「先前他有什麼反應?」

    洪竹一怔,趕緊低聲應道:「范提司目中隱有淚光,面露解脫之色……曾在樓中大笑三聲,卻是不知為何。」他小小年紀,就能親隨皇帝身邊,自然機靈處比一般人要強上三分,當然知道陛下口中的他,就是剛出宮的小范大人。

    皇帝面色微沉,旋即微笑道:「如此也好,放開之後才好無牽掛地替朝廷做事。」

    洪竹小意一笑,不敢接話,卻被皇上接下來的話嚇地不輕。

    「下月起,你去皇后身邊侍候著吧。」皇帝摩挲著掌心的一塊靜心玉,很隨意說道。

    如同一道驚雷敲打在小太監的心中!趴地一聲,洪竹直挺挺地跪了下來,趴在地上,哭著說道:「陛下,奴才……奴才不知道做錯了什麼,請陛下打死奴才,也別趕奴才走啊。」

    皇帝皺眉看著他,厭惡說道:「什麼出息!讓你去那邊宮裡做首領太監,朕提拔你,卻嚇成這樣……真是不堪大用!」

    洪竹心中一亂,知道自己犯了個錯,臉上卻依然是涕淚橫流著,哭嚎道:「奴才才不做什麼首領太監,奴才就想在您身邊。」

    「噢。」皇帝似笑非笑看著身前的小太監,說道:「在朕看邊有什麼好處?」

    好處兩個字可以當作玩笑,也可以當作一把殺頭的刀,洪竹愣愣地從地面抬起頭來,流著淚的臉上染著些灰塵,他囈囈說道:………在皇上身邊伺候……奴才……臉上光彩。」

    「光彩?」

    洪竹搗頭如蒜,抽泣說道:「奴才該死……奴才不該貪圖……,他心裡明鏡似的,太監受個賄賂,宮裡的各位主子們沒人在乎。但就看這些主子們的心情如何。

    「你收了多少銀子?」皇帝看著小太監滿臉灰塵清淚,模樣甚是可笑,竟是哈哈笑了起來。

    洪竹聽著笑聲,心頭稍定。訥訥回道:「奴才在御書房兩個月,一共收了四百兩銀子。」

    皇帝忽然將臉一沉,寒意大作,冷冷道:「是嗎?那膠州地八百畝地是誰給你買的?你哥哥地官,又是誰給你走的門路?你好大地膽子,在朕身邊不足百日,就做出這樣的手筆來!」

    洪竹面色慘淡,萬念俱灰,嚎啕大哭:「奴才知罪,奴才知罪。」他甚至都不敢求皇帝饒自己一命。

    「是誰?」皇帝轉過身去。踢掉靴子,坐在榻上又開始批改奏章。

    洪竹臉色青一塊,白一塊。知道終究是瞞不過去了,一咬牙說道:「是……范提司。」

    皇帝面色不變,輕輕嗯了一聲表示疑問。

    洪竹忽然手腳並用,爬到皇帝腳下,仰著臉抽泣道:「陛下。您盡可殺了奴才,但天可鑒,天可鑒。奴才對陛下可是忠心耿耿,絕沒有與提司大人暗中……提司大人是個好人,這事兒是奴才求他辦的,您饒了他吧。」

    這時候皇帝才表露出了一絲詫異:「噢?你居然替他求情?」他旋即哈哈笑了起來,說道:「這孩子,看來人緣比我想像的要好很多。」

    皇帝看著小太監那張大花臉,笑罵道:「滾出去吧,此事范閒早就奏過朕了,如果不是朕喜歡你有些小機靈。他早就一刀將你給宰咯,你居然還替他求情。」

    「啊?」洪竹臉色震驚之中夾著尷尬與窘迫,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還不滾?」

    「是,陛下。」洪竹哭喪著臉,心裡卻是高興的不得了,也不起身,就這樣爬出了御書房,至於是要被趕到皇后宮裡去當首領太監,還是別的出路,此時已經不在意了。

    ……

    ……

    出了御書房,跑到偏廂裡,洪竹才平伏了急喘的呼吸,才感覺到背後的冷汗是如此的冰涼,接過一塊毛巾,胡亂擦了下臉上的淚痕汗跡與灰塵,煩燥地將手下人全趕了出去,直到自己一人坐在房間時,才開始後怕無比。

    「小范大人說地對,這世上本就沒有能瞞過陛下的事情。」小太監心有餘悸想著:「陛下允你貪,你就能貪,所以不如乾脆把事情都做在明面上。」

    此時此刻,他對於范閒的佩服已經深植骨內,而在佩服之外,他對於范閒更多了許多感激與感恩,對方就能猜到陛下根本不在乎身邊地小太監貪錢,這只是小范大人聰慧過人,而小范大人用這件事情,瞞過最要命的那件事情,這才是關鍵,日後與小范大人走的近些,陛下也不會生疑了。

    想到那件事情,小太監洪竹的眼睛就瞇了起來,說不出的感激,只是馬上要被調離御書房,不知道將來能不能幫到小范大人。

    離宮地馬車中,范閒半閉著眼在養神,高達與兩名虎衛被他支到了車下,車中是蘇文茂。他閉目想著,雖然自己也不能判斷啟年小組當中,有沒有宮裡的眼線,但是自己是撞著王啟年,又由王啟年去揀了這麼些不得志的監察院官員到身邊,對於自己而言,最能信任地便是這批人,自己要做事,便只有相信他們。

    「穎州的事情有沒有尾巴?」他皺著眉頭問道。

    蘇文茂此時沒有趕車,小心地聽了聽車外的動靜,才輕聲說道:「大人放心,穎州知州下獄後就病死了,沒有走院裡的路子,用的您的藥,仵作查不出來,。」

    范閒點點頭:「如果能夠確認安全,那位知州的家人就不要動,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你應該知道怎麼做。」

    蘇文茂點點頭,知道提司大人是叮囑自己保密,對於這種陰私事。提司大人信任自己去做,這說明自己終於成功地成為大人的心腹。

    但身為心腹,他自然要為范閒考慮,對於此事。他內心深處依然十分不贊同。暗中殺死一名大知州,正四品的官員,監察院建院之後這麼多年,也極少出現這種事情。將來不出事則罷,一旦出事,整個監察院都要倒霉——更何況那位知州並無派系,是位純然地天子門生。

    似乎猜到蘇文茂在想什麼,范閒冷笑道:「那位知州草菅人命,霸佔鄉民家產,更與盜匪同路。屠村滅族,本官只取他一條人命,已算便宜了他。」

    蘇文茂關切說道:「大人。話雖如此,但畢竟一直沒有拿著實據,抓獲地山賊嘴巴咬的極緊,硬是不肯指證那名知州。」

    「廢話。」范閒說道,「如果能拿著證據,我何苦用這種手段。」

    蘇文茂不贊同地搖頭道:「終究還是太冒險。至不濟大人寫折了上中書,甚至跳過門下中書,直接面稟陛下。雖說無實據,但陛下瞧在大人的面子上,也會將那名知州拿了。」

    范閒笑了笑,搖頭沒有再說什麼。

    那名知州的事情,是一定不能讓陛下知道地。他閉上了雙眼,悠然養神,腦中卻在快速的旋轉——之所以要對付離京都甚遠的那名知州,是因為自己要賣小太監洪竹一個人情,一個天大的人情。一個洪竹將來一想起就必須要還的人情。

    如今在御書房做事的小太監洪竹是穎州人,原姓陳。被范閒整死的那名知州當年還是知縣的時候,曾經因為某處山產,強行奪走了陳氏家族中的家業,偏生陳氏家族裡很出了兩名秀才,自然不依,翻山躍嶺,跨府過州的打官司,更是聲稱要將這官司打到京都去。

    那名知縣驚恐之下,狠下殺手,半夜裡勾結著山賊,硬生生將陳氏大族給滅了門!

    那一夜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而洪竹與自己地兄弟當時還是小孩子,在山上玩耍後忘了回家,也算是命大,僥倖逃脫這椿慘事,兄弟二人也算聰明,連夜就翻山,一路乞討到了山東路,再也不敢去衙門告狀,只是艱苦萬分地在人間掙扎活著,終有一日,兄弟二人熬不下去了,陳小弟,也就是如今的洪竹便練了神功,襠中帶血投了宮中。

    ……

    ……

    入宮之後,陳小弟畏畏縮縮做人,被年長的太監欺負,被該死地老宮女掐屁股,屈辱之下更生恐懼,連自己的姓氏都不敢說。

    湊巧有一日,陳小弟挑水路過含光殿偏道,遇著了洪老太監在屋外睡覺養神,老太監身上只穿著許多年前的舊衣,沒有穿宮衣。陳小弟沒認出對方的身份來,看著那老太監靠著把破竹椅,臉邊幾隻烏蠅飛著,便覺著這老太監怎麼這般可憐?

    同是天涯淪落人,陳小弟此人卻還有些熱心腸,尋思自己左右無事,便回屋拿了把破蒲扇,開始為洪太監打扇趕蠅。

    等洪老太監醒來後,並沒有如同話本裡常見的場景那般,傳小太監陳小弟無上神功,收他為小弟,在宮裡橫著走,四處吃香喝辣地。不過一扇之恩,洪老太監知道小太監沒有姓氏,便只贈了他一個字。

    洪。

    又因為當時老太監正躺在竹椅之上,就隨口讓他叫竹,這,便是後來當紅大太監洪竹姓名的來歷。

    ……

    ……

    從那天之後,洪老太監再也沒有管過洪竹死活,連話都沒有再說過一句,即便洪竹到御書房後,尋著法子想巴結洪老太監,那老太監也都不再理會。

    但小太監畢竟有了名字,姓洪名竹。洪姓,在宮中就代表著不一般,而且洪老公公沒有表示反對,漸漸的,開始有人傳說,洪竹是洪老太監新收地干孫子,於是乎再也沒有人敢欺負他了,相反還要巴結著他,有什麼輕鬆體面的活兒求著讓他去做。

    洪竹人又機靈,經歷了童年慘事,心性也極沉」,眼前又有這麼多機會,加上老戴失勢,宮中人事幾番輪轉,竟讓這小太監福氣大旺,直接進入了御書房,開始在陛下身邊做事。

    這,便是所謂機緣了。

    見的多了,知道皇宮也就是這麼一回事,知州不是什麼大官,洪竹心裡復仇的火焰便開始燃燒了起來,只是他畢竟年紀小,不懂門路,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著手,難道直接對陛下陳述自己的冤情?他可沒那個膽子。

    恰在此時,上天送了一個人到他身前。

    馬車顛了一下,范閒悠悠醒來,打了個呵欠,精神顯得有些委頓。

    洪竹的事情,是被他套出來的,而後續的手段,也根本沒有讓洪竹知曉,只是默默地做成了這件事情,今天才告訴了對方。

    范閒清楚,以洪竹在宮中的發展趨勢,觀看皇帝對他地信任程度,不過三年,這名小太監就一定會擁有相當的影響力,到時候他隨便說句話,朝中六部多的是人來幫他賣命,幫他復仇,所以自己一定要搶在三年前便做了,而且做的乾淨利落,不要脅,不示恩,不留後患。

    這才是給人情的上等手段。

    死的知州是穎州知州,洪竹記冊是膠州人,兩地相隔極遠,當年滅門之案過去太久,早就沒有人記得了,范閒並不擔心有人會猜到洪竹與這件事情的關係,這一點,他很小心,什麼人都沒有告訴。

    日後陛下就算查到穎州知州是非正常死亡,查到了是監察院動的手,范閒也能找到一竹筐的理由——只要和身邊的人無關,和宮中要害無涉,區區一個知州的性命,在皇帝的眼中,總不是及自己兒子金貴的。

    他掀開馬車車窗一角,瞇眼看著身後已經極遠極模糊的皇城角樓,祝福小太監同學能夠在裡面飛黃騰達。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七章 離前騷(上)
    馬車在監察院門口停下了,范閒下車便直接往院裡走,一路上與相遇的官員微笑致意,這是「流言之亂」後,他第一次來院裡,所以發現院中官員的目光很正常地熾熱著。

    其實很多下層官員並不知道葉輕眉是誰,但天天看著那幾行金光閃閃的話,下面那個看輕天下鬚眉的名字,日子久了,總會生出些家人一般的熟悉感與親切感。

    而在陳萍萍有意無意地縱容宣傳下,八大處的頭目,宗追那些老傢伙們都開始對屬下們宣揚,當年葉家是怎樣的一個商家,而葉家為監察院又曾經做過些什麼,最後將這個理論高度提高到了——沒有葉家,就沒有監察院。

    葉家畢竟是因為謀逆的罪名倒的,所以初始聽著上級們大肆誇耀葉家,監察院官員們心中不免惴惴,但發現朝廷似乎並不忌違這個,而且范提司的另一個身份也大為有趣——於是眾人開始有興趣知道一些當年的細節。

    幾番洗腦下來,院中人員對於當年葉家大感親切,頗有軍民魚水情的感覺,如今知道了范提司就是石碑上那個名字的親生兒子,再看范提司的目光,較諸以往在一如往常的尊敬之外,便多了幾絲真正的敬懼與親熱。

    難怪老院長大人,會一力主持讓這位看似文弱的公子哥將來接掌監察院。

    慶國人不論官民,其實都還是講究一個理所當然,如今范閒在院務中逐漸顯示出了實力與足夠的智慧,又有了葉家後人這個不能宣諸於口卻人心皆知的身份。對於他全權掌握監察院,會起到相當大的幫助,至少內部人心地疑慮基本上消除了。

    范閒今天沒有時間借此良機,去收伏院中成千官吏。他急匆匆地走到了方正建築圍起來的那一大片坪子上,今日冬雪已殘,春風尚遠,高樹淒索無衣,淺池冰凍如鏡,裡面的魚兒只怕早就死了。

    陳萍萍圍著厚厚的毛皮,坐在輪椅上,傾聽著身邊那如泣如訴,婉轉千折百回地歌聲,雙目微閉。右手輕輕在輪椅的把手上敲打著節拍,噠噠噠噠。

    這幕場景,很容易地讓范閒聯想到某一個世界裡。也有些垂垂老矣的男人,喜歡坐在破舊的籐椅之上,午後的陽光溜進了弄堂,古老的留聲機裡正在放著老上海的唱片,姚莉或是白虹那軟綿綿卻又彈潤著的歌聲。就這樣與點點陽光廝纏著……

    ……

    ……

    可問題是陳萍萍並不是黎錦光,他聽的也不是留聲機,老人家的層次要比一般人高很多。

    范閒來不及欣賞老跛子帶著封建特色地小資。很同情地看著在大冬天裡,站在枯樹之下不停唱著小曲的桑文姑娘,姑娘家的臉被凍地有些發紅,但聲音卻沒有怎麼抖,不知道是這些天在寒冷的天氣裡唱習慣了,還是歌藝確實驚人。

    「暴殄天物。」范閒揮揮手讓桑文停了,笑著說道:「我請桑姑娘入院,是想借重她的能力,而不是讓她來給你唱曲子。」

    陳萍萍睜開雙眼。笑著說道:「分工不同,但都是服務朝廷,桑姑娘如果能讓我心情愉快,多活兩年,比跟在你身邊,那要強的多。」

    范閒心頭一動,知道陳萍萍說的是什麼意思,看來他也知道自己地身體拖不了太久了。

    「我馬上要走了。」他輕輕拍了拍陳萍萍滿是皺紋,發於的手背,「桑文我要帶走,抱月樓還要往江南發展。」

    「春天她再走吧。」陳萍萍歎息道:「和三殿下一路,也好有個照應。」

    范閒大感惱火,自己怎麼險些忘了老三那碼子事情。

    桑文規規矩矩地福了一福,便和蘇文茂二人遠遠地離開,留給老少兩位監察院權臣說話的空間。

    隔得遠了,就聽不見陳萍萍與范閒在說些什麼,只看著范閒半蹲於地,臉色似乎越來越沉重,而陳萍萍在沉默少許之後,又笑了起來,輕輕拍了拍范閒地頭頂,似乎在安慰他。

    ……

    ……

    「走吧。」范閒對蘇文茂說道,然後又看了一眼身邊的桑文。桑文是他一手救出抱月樓,又直接調進了監察院,也算是他信得過的人,只是最近這些日子,桑文基本上沒有機會跟在他的身邊,反而天天負責給陳萍萍唱小曲聽。

    「桑姑娘最近過的可好?」范閒問道。

    桑文溫婉一笑,微胖的臉頰看著十分喜氣,那張略有些大的嘴也不怎麼刺眼,和聲說道:「天天也沒有旁的事情,就是給老大人唱些小曲,很輕鬆。」

    「很好。」范閒笑著說道:「依院長的意思,你過幾個月再去江南,這段子……」

    他忽然頓了頓,和聲說道:「你在院長身邊,讓他開心一些。」

    馬車停在監察院門口,準備往二十八里坡地方向去。皇帝給范閒定的離京之期太近,時間太少,讓范閒一時間竟有些措手不及,有許多離京前必須安排的事情,便得在在這幾日之內搞定,所以今天他顯得格外忙碌。

    高達等三名虎衛依然沒在馬車之上,范閒對於這幾個貼身保鏢總是不夠信任。

    范閒略等了片刻,蘇文茂就上了車,搓了搓有些發紅的手,壓低聲音稟道:「三處那裡調了宮門的存檔,姚公公是去了京郊,這事情沒有保密,所以宮裡也沒有下令院中銷檔。」

    「老姚去京郊做什麼?」范閒好奇問道。

    蘇文茂將手掌橫在咽喉處,比了個割喉的手式:「上次懸空廟刺客中的小太監……養父母在京郊一個村子裡,姚公公是去處理這件事情。帶著侍衛走的。」

    范閒皺緊了眉頭,半晌之後才歎了口氣,說道:「刺殺聖上,那個小太監就沒有考慮過後果。沒有想過……不論他能不能得手,那村子裡地親人只怕都要死的於乾淨淨。」

    馬車緩緩動了起來。

    蘇文茂看著提司大人的臉色有些不豫,沒想明白是為什麼,行刺乃謀逆大罪,這次宮中已經控制了株連的範圍,沒有株連小太監地九族,已經算是仁政了。

    「大人仁善,只是這等事情不能鬆口。」蘇文茂解釋道:「只是死幾十個人而已。」

    范閒不是惺惺作態之人心裡的不舒服另有源由,說道:「我只是厭惡那小太監只為復仇。卻不顧惜養父養母恩情。」

    蘇文茂訝然,片刻後說道:「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那小太監自然應該被千刀萬剮,挫骨揚灰,但他這樣選擇,卻沒有人覺得出奇。」

    范閒默然。在心底冷笑著,慶國由皇帝起,講究以孝治天下。慶律中關於親親相隱,更是可以判其無罪。他的眉間陡現厭惡之色,只是這話卻不能與身邊任何人說心裡想到那小太監為報親父之仇,便捨了養父母辛苦之恩,將養父母陷入死地,而自覺理所應當——這是何等樣狗屎般的邏輯。

    二十八里坡到了,馬車沿著長街往裡,街畔那些被清漆刷的明亮無比的店舖門板。似乎在歡迎范閒的到來。車至慶余堂前,蘇文茂還沒有來得及遞拜帖,便聽得吱吱幾聲響,這片極大的院子,許久未開的中門,就這樣毫無顧忌地打開,迎接某人地來臨。

    慶余堂十七位掌櫃今日不在自己的小屋裡,也沒有在各處王府公宅中算帳,而是齊整無比地站在門口迎接,見著范提司從車中下來,這十七人齊唰唰地半跪於地,行了大禮。

    范閒趕緊請這些掌櫃們起身,看了一眼排在第七的那位熟人,笑著點了點頭。

    葉大掌櫃今年已近半百,眉眼柔順,知道門外不是說話地地兒,也不清楚這位小爺怎麼敢光天化日下就來了——但他還是保持著應有沉靜,將手一領,請范閒入堂落座,另有下人去招呼旁的人。只是高達三人搖了搖頭,死忠於陛下的嚴令,與范閒寸步不離。

    范閒用目光示意葉大無礙,這才入了中廳,落座之後,又吩咐高達三人在門外守著。

    此時廳內已無外人,那十七位掌櫃有些畏縮,有些害怕,有些激動。如今外面都在傳,眼前這位年青官員,乃是葉家的後人……是小姐的親生兒子!天吶,如果這件事情是真地,那范提司今日前來,一定是有要緊事情說。只是范閒此時端座於上位,若他不肯自承身份,這慶余堂裡的掌櫃們,也沒有去抱大腿認真哭泣的膽量。

    好在范閒並沒有允許這種沉默維持太久,稍一沉吟之後,便說道:「安之今日來,是為了一年半前地那事情。」

    葉大掌櫃萬沒料道小范大人開口說的是這個,有些大出意外,微怔望著對方。

    范閒笑著解釋道:「當年,我曾有心讓弟弟思轍拜入大掌櫃門下,只是大掌櫃貴人事忙,一直望了通知在下,讓我二弟提著臘肉上門。如今我那不成材的弟弟,不知道流落何方,這事自然不用再提。但是大掌櫃,當初說的另一椿事情,您可別說,您也忘了。」

    葉大如何能忘?

    當日范閒暗中點破自己日後要執掌內庫,並且來尋求慶余堂的幫助,許了自己這些人出京的可能。范閒的這個提議,讓整座慶余堂裡的執事都相當興奮,如果能夠脫離京都,能夠重新親近當年小姐留下來的產業,這些掌櫃們當然高興,只是一向懾於皇威,而且他們也不敢判斷范閒到底有沒有這個能力說動宮中,最關鍵地是,他們不知道范閒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存著什麼念頭,所以他們在事後沒有主動給范閒一個說法。

    可誰知道時勢的變化竟是如此奇妙,首先是范閒在這一年半的時間內突然崛起,成為慶國最當紅的年輕權臣,而他執掌內庫也成了鐵板釘釘之事……如今又有傳言說:他是小姐的兒子。

    如果這件事情是真的,那麼范閒收攏慶余堂的原因就非常明顯了。

    葉大掌櫃咳了兩聲,面露凝重之色說道:「大人,我們這些人自然是極願意的……只是不知道宮裡究竟允不允。」如今他不再懷疑范閒的心思,卻依然懷疑范閒的能力。

    范閒笑了起來,點了點頭。

    ……

    ……

    廳中嗡的一聲炸開,老成持重的十七位掌櫃面上都露出了震驚與無窮的喜悅,自從葉家垮臺之後,他們就被軟禁在了京都,一直不能離開,驟聞得這般好的消息,哪裡能夠自持。

    范閒喝了一口茶,看著這些四五十歲的掌櫃們如孩童般天真的笑容,臉上也露出了很真誠的笑容。這些人因為母親的緣故,正值素春年華時,便身陷京都不能拔,如今自己能為他們做些事情,實在是很令人高興。

    「自然不能全去。」范閒叮囑道:「家眷也要留在京裡。」正在歡喜微泣的掌櫃們一怔,又聽著他繼續說道:「去江南後,輪著來吧,就當度假,諸位看如何?」

    眾人這才知道小范大人是在說頑笑話,一驚一乍之餘,哈哈大笑了起來。

    范閒又叮囑了幾句,勉勵諸位要謹思聖恩,為朝廷出力之類的廢話,這廢話自然是說給門外的虎衛聽的,這才輕聲說道:「七葉掌櫃這次是要麻煩與我一同去的,至於其餘的諸位,請大家自行商量吧……不過,可得留一個年紀大些的在京都。」

    七葉此時正站在他的身邊,皺眉問了聲。

    范閒笑道:「抱月樓馬上就沒人了,你們總得替我打理打理,那等銷魂之處,只好請位年老德劭之人主持。」

    又是一個冷笑話,掌櫃們卻只有苦著臉哈哈笑著應景,許久之後,笑聲終於平伏了下去,堂間卻無由生出些淡淡別樣情緒。

    其實掌櫃們沒有認真聽范閒說什麼,只是在認真地看著他的容貌,想從上面找到一些熟悉的地方。范閒今日前來,雖未言明,但做的事情已經說明了太多,包括葉大掌櫃在內,早就已經相信了對方真的是葉家的後人。

    一片安靜之中,葉大掌櫃當前,其餘十三位掌櫃分成兩列站在他的身後,對著坐在正中間的范閒,一撩前襟,齊整無比地跪了下去。

    「謹遵少爺吩咐。」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八章 離前騷(下)   
    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又是一年一度的新春佳節毫無疑問,並不延遲,很沒有新意的到來。

    今年冬天范閒大部分時間沒有呆在蒼山上,加上後來出了那些事情,嚇得婉兒和若若也都跑回了京都,人到的齊,只差了范老二一個,所以范府好生地熱鬧了一番。

    府門前的紅紙屑炸的厚厚地鋪了一層,就像是大喜的地毯,空氣中瀰漫著煙火的味道,有些薰鼻,有些微甜,大廚房小廚房裡的大魚大肉,更是讓主子下人們都覺得,這生活不要太幸福,得虧少爺抓的消滯之藥十分管用……

    三十的晚上,宮裡賜了幾大盤菜,還有些小玩意兒。范閒沒怎麼在意,只是在房間裡與妻子妹妹進行著艱難地談話,在稍許解了二姝之惑後,不等兩位姑娘家從震驚與無窮困惑之中醒來,便領著二人去了前宅。

    一頓年飯草草吃完,一家子圍在了一起打了幾圈麻將,范閒趴在婉兒的身後抱膀子,時不時出些餿主意,成功地輸給兩位長輩不少銀子,又刻意揀前世的經典笑話說了幾個,終於緩解了些桌上的怪異情緒。

    第二日大年初一,守夜之後的年青人們掙扎著醒來,到前堂行年禮。

    范閒一點沒有馬虎,實實在在地雙膝及地,在眾人怪異的眼光裡,平靜如常,向父親大人叩了三個響頭,砰砰砰三聲響,額頭與地面親密接觸著。

    范老爺子捋鬚輕笑,說不出的安慰。

    姑娘婦人們出去揉湯圓玩了。年初一的前宅裡就只剩了些光棍,范閒走到父親身後,輕輕給他揉著雙肩,自從流言傳開之後。也許是破了心頭魔障,范閒不再將自己隔於紗簾之後,開始表露身為人子應有的情感,父子二人間地距離,反而要比以往顯得親切了許多。

    戶部尚書范建一面養著神,一面享受著兒子的服侍,問道:「思轍在那邊怎麼樣?」

    范閒恭敬回答道:「還成,王啟年是個機靈人。」

    范建微微一笑說道:「你在北齊熟人多,對於這點我是放心的。」他忽然搖了搖頭,有些莫名其妙說道:「說來也怪。我看安之你對北人倒是不錯,可別忘我們兩國之間有死仇不可化解,某些時候可以利用一下無妨。但不可以全盤信任,尤其是不能將最後的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

    范閒微微一怔,不知道父親是不是猜到了什麼,呵呵一笑,解釋了幾句。

    范建忽然關心說道:「費老給你治傷。如今怎麼樣了?」

    范閒不想讓父親擔心,便沒有說出真氣流散地實情,點頭應道:「好的差不多了。再調養兩個月,應該就不用擔心。」

    「還要兩個月?」范建皺眉道:「江南不比京都,山高河深皇帝遠,你如今身體又不如以往,萬事都要小心,切不可再如這兩年一般事事爭先,一旦動手,就非要制對方於死地……但凡能容人之時,暫且容他。不急在一時。」

    范閒聽出父親話語中的擔憂,也知道長輩是提醒自己。

    在京中的爭鬥,范閒下手向來極狠,即便面對著長公主與二皇子,他也沒有退卻過,一昧手狠膽壯。只是去了江南,面對著那些封疆大吏,深入到江南世家的大本營,雖然從權位上看似沒有人能撼動自己,但沒有父親與陳萍萍這兩座大山在身後,自己做事應該要更圓融一些。

    父子二人就年後的事情交換了一下意見,針對長公主入京之後,會對朝局帶來怎樣的變化,也做出了足夠細緻的分析。范建提醒范閒,應該注意一下年後便會入閣的胡學士。范閒不明白父親專門提到那位文學大家是什麼意思,但仍然將那個人名牢牢地記在了心中。

    范建輕輕拍拍肩頭那雙穩定而年青的手,微笑著說道:「看來陛下是真準備將監察院交給你,日後你在院中,他總要在朝中找一位聲名地位都能與你相對應地文官,這是為將來準備。」

    胡學士當年領一世文風之變時,不過是名二十出頭的年青人,如今大約四十多歲,在天下南方文名之盛,在范閒出世前,實是風頭無二,只是這位仁兄近年來官運頗為不順,在七路中顛沛流離,位高而無實權,今番入京便執門下中書,也算是朝廷的重用。

    范閒笑著搖搖頭,心想自己又不打算過多干涉朝政,更不會去撩動那位胡學士,想來他也不會主動來招惹自己。

    父子二人又閒話了幾句,范閒想著今天族中還要祭祖,試探著問了一聲。

    范閒回頭望了兒子一眼,歎息了一聲,搖了搖頭,心想這孩子有這份心已是極難得地事情,但是他能表露心跡,自己卻不能讓他的名字錄入族譜,畢竟還要顧忌宮中那位的臉面。

    范閒也只是試一下,看看有沒有這種可能,見父親反應的很直接,便知道自己依然是在癡心妄想,心裡便覺得有些不舒服。

    ……

    ……

    上午的太陽,暖洋洋地照在范家花圓之中,包括范尚書、柳氏、若若在內地大部分人都已經去了田莊所在的范族祠堂,連帶著管事,嬤嬤,丫環也去了一大批,此時前宅後宅便只剩下了不多的人,顯得格外安靜。

    「我知道你想去。」婉兒坐在他身邊輕聲安慰道。

    范閒正在看書,澹泊書局印出來地第一批《莊氏評論集,名字是范閒取的,字也是范閒題的,據七葉說。銷量極為看好,回籠的資金遠比想像地快,尤其是北齊朝廷一次性訂購了一萬本,讓范閒的荷包再次鼓囊囊了起來。

    聽著妻子的話語。他微笑著抬起頭,隨意將書放到一邊,嗯了一聲:「怎麼?擔心我想不開?」

    婉兒笑道:「你怎麼就不擔心我想不開?」

    范閒輕舒雙臂,將她摟入懷中,貼著她微涼的臉蛋兒,關切問道:「最近身體怎麼樣?」

    婉兒誤會了他在說什麼,擱在他肩上地臉頰略現愁容,說道:「還沒有動靜。」

    范閒哈哈笑了起來,說道:「誰關心那沒出世地女兒?我只是問你的身體狀況如何,費先生給我治病用的是治牛的法子。如今我開始有些懷疑他的水準了。」

    「身體沒有什麼問題。」婉兒想了一想,好奇問道:「為什麼是女兒?」

    「女兒好,不用立於朝堂之上天天干仗。」范閒笑著說道。他的思維,與這個世界上的人,當然有極大的差別。

    林婉兒略拉開了些與范閒的距離,指著自己地心口處,嘻嘻笑著說道:「姑娘家也不好。嫁個相公還不知道相公究竟是誰……這裡不好受。」

    范閒的手老實不客氣地向妻子柔軟的胸脯上摸去,正色說道:「我來看看問題嚴不嚴重。」

    夫妻笑鬧一番,卻沒能將那事兒全數拋開。婉兒幽幽說道:………誰曾想到,你竟是……我地表哥。」

    「不好嗎?」范閒微笑著說道:「林妹妹,叫聲閒哥哥來聽聽。」

    婉兒啐了一口:「呸!你又不是寶玉。」

    范閒一想也對,自己比賈寶玉可是要漂亮多了,眼珠子一轉,便出了屋,婉兒不知道他去做什麼,好生好奇,不料沒一會兒功夫范閒便回了屋。只是……身上套著件下人們都不常穿的破爛衣裳!

    林婉兒一看他這身小乞丐般的打扮,頓時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范閒瞪著雙眼,張著大嘴,憨喜無比說道:「表妹……啊嘿嘿,啊嘿嘿……俺終於等著你了!」

    林婉兒一愣,心想相公怎麼忽然發瘋,難道喊自己表妹這樣很好玩?遲疑問道:「表妹?」

    范閒傻呵呵笑道:「唉,我是你表哥,洪七啊……」

    ……

    ……

    林婉兒傻了,聽著相公操著一口膠州口音說胡話,半天不知道應該怎麼接話。范閒看著她的反應,也自心灰意冷,低頭像個戰敗的士兵一般,出門將衣裳換了回來。

    「相公,你先前……是做什麼呢?」

    「東成西就模仿秀。」范閒苦著一張臉。

    「模仿秀?」

    「秀……SHOW也,便是南邊人常說地騷……別問了,就當我發騷吧。」

    范閒作秀的水準其實是很高的,打重生到這個世界之後,便開始扮演天真小孩,扮演詩仙,扮演情聖,表演,本來就是他地強項,如果不是這樣,他也不會有信心在宮裡,在小樓裡,可以用至情至性的表演,欺騙過那位深不可測的皇帝陛下。

    但人總是需要休息的,所以他在自己最親近的人面前不想遮掩太多,比如妻子,比如妹妹。身世被曝光之後,婉兒在震驚之餘,總算是逐漸接受了現實,對於忽然間相公成了表哥,只是有親上加親的美妙羅曼感。

    而對於若若來說,哥哥忽然變成了毫無血緣關係的一個人,這事兒就有些想不通了。所以這些天裡,范家小姐一直有意無意地躲著范閒,似乎不知道怎麼面對兄長。

    她心神不寧,連費介的課也上的糊里糊塗,府上更不敢放她去太醫院與那些老夫子們商討救病活人地大事。

    「若若只是沒有轉過彎來。」婉兒安慰道。

    范閒苦笑道:「我不一樣是她哥?這事實總是改變不了的。」他閉著眼睛休息了片刻後說道:「等我走後,若那邊能安定下來,我就接你過去,至於妹妹,估摸著馬上也要離京了。」

    林婉兒聽著這話,十分高興。攀著他的肩頭說道:「聽說江南水好,生出來的人物都像畫中似的。我可沒出過遠門,這次得好好玩一下。」

    范閒取笑道:「莫不是準備看大帥哥。」

    林婉兒禁不住這等頑笑話,圓潤無比地臉頰頓時羞的紅了起來。作死地捏拳往范閒身上捶去。

    范閒哈哈笑著,捉住了她的一對小拳頭,正色說道:「長公主回京,你總要去看看。」

    林婉兒一聽,心內百感交集,柔腸糾結,怎也不知該如何處理這關係。范閒安慰道:「我知道這很難,但你總要學會,將這一張紙給撕成兩半,互不交界。各有各事。」

    這事不是安慰與勸解能解決,范閒也明白這一點,只好丟下不談。反而是婉兒強打精神,替他操心起內庫的事情,說道:「相公你就算將慶余堂地掌櫃們全帶去,只怕也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內庫掌住,畢竟母親經營了這麼多年。江南的那些地方大員大多要看她臉色。」

    她遲疑少許後,認真說道:「尤其是你帶葉家的老人下江南,很容易引起民間朝堂上的議論……」

    范閒點點頭。平靜說道:「我也明白,不過此事必須要做,掌櫃們這些年都在為各王府公宅打理生意,我也不能完全明白他們到底是怎麼想的,能不能信我……只是內庫裡的那些事物,如果沒有他們,還真是沒轍。朝廷之所以這些年將他們盯得緊,就是因為他們瞭解內庫的製造環節,這些信息乃是朝廷重中之重。斷不能容許他們腦中的知識,流傳到北齊或是東夷城去……只是內庫各項生意,出產總是需要技術指導,這才保住了性命。」

    林婉兒沉默一陣,輕聲說道:「別看這些掌櫃們似乎在京中行動自由,其實身邊都長年累月跟著人,一旦他們有洩密的跡像,他們身邊地人就會馬上將他們撲殺。」

    范閒微異道:「這我能猜到,只是不知道那些人是哪方面的,我在院裡查過,監察院只負責外圍,負責滅口的人卻沒有查到。」

    「是宮裡地人。」林婉兒面有憂色說道:「估計他們也會跟著你一起下江南。」

    「公公們的手下?」范閒安慰的笑了起來,打從入京之後,他就和宮裡的宦官們關係良好,不論是哪個宮,哪個派系的太監,都深深將范提司引為知己。

    「不操心這些事了。」他想了想後說道:「內庫之事雖然未行,但其實大勢已定……你那位石頭皇兄大概是沒什麼機會,皇子之爭至少在幾年之內不會再次浮出水面,這一點,我想是陛下最感激我地地方,雖然他沒有說出口。」

    林婉兒歎了口氣,怔怔望著自己的夫君,半晌之後才幽幽說道:「別將事情想的太簡單……其實在我看來,皇上只是不喜歡自己地幾個兒子鬧騰……至於他究竟是怎麼想的,誰能知道?就說二皇兄吧,就算他目前被圈禁在家,但誰知道他將來會不會忽然翻身。」

    范閒心頭一凜,聽著妻子繼續分析。

    「皇上是一位很特殊的人。」林婉兒睜著大大的雙眼,眸子裡流露出與尋常時候完全不一樣的聰慧狡黠,「他是自血火中爬起來的一代君主,他最大的特點就是自信,極其自信,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能動搖到他位置的存在,所以皇權之爭給他帶來的只是心煩而已,只是身為父親不願意看到自己地骨肉相殘……我估計他可不在乎太子哥哥擁有的名份,將來誰接位,其實還是看他心裡怎麼想,看以後這些年裡,幾位皇兄的表現。」

    「甚至連這些,都不是皇上關心的重點。」林婉兒繼續輕聲說道:「舅舅身體好,年歲也不大,他認為自己還能活許多年……他根本沒有想過傳位的問題。他的心思,其實還是放在天下,雄心猶存。」

    范閒的太陽穴跳動了兩下,皺眉說道:「陛下……難道還準備打仗?」

    「說不準。」林婉兒畢竟是位姑娘家,也是不喜戰火之事,幽幽說道:「其實安靜了十幾年,已經很怪異了。如今西胡不敢東來,南越之事將定,陛下只等著你將內庫收攏,江南民生漸安。國庫蓄銀糧充足,只怕便會再次發兵。」

    「看範圍。」范閒說道:「關鍵是戰爭的層級,如果還是去年那種小打小鬧,也不需要怎麼操心。」

    「操心?」林婉兒笑道:「這事兒自然是皇上和樞密院操心,你呀,要外放江南,就別操心了,就算監察院要參與戰事,也是三處的事兒。」

    范閒笑了笑,沒有解釋什麼。如果慶國皇帝真準備開始第二次世界大戰,少不得自己要去打消他的念頭,如果智謀不管用。那就試試暴力。

    林婉兒不知道他在想那種大逆不道地事情,自顧自說道:「按理講,太子哥哥理應是接位之人,但是你也知道,陛下一直不喜歡皇后。所以這事兒就存著變數,除了大皇兄外,人人都有機會。哪怕老三不過八九歲……你這次下江南,雖然朝野皆知等於是變相的流放,但是陛下讓你帶著老三……這事情就有些詭異了,相公不得不察。」

    范閒點點頭,仍然沒有說什麼,很沉」地聽著妻子的說話,他知道自己馬上離京,婉兒心頭憂慮,才會破例講這麼多東西。

    「太后喜歡太子與二皇子。似乎沒什麼分別。老人家最不喜歡大皇兄,也不喜歡老三。」林婉兒淡淡將宮裡的秘辛說了出來,「皇后雖說沒有什麼實權,但她與母親向來交好。」

    范閒認真聽著慶國地後宮政治,插了句話:「為什麼不喜歡老三?」

    林婉兒向窗外看了一眼,猶疑說道:「大約是因為老爺的關係吧……你也知道,宜貴嬪與咱們家關係密切。」

    「婉兒,依你看,我這次下江南應該如何做?」范閒很認真地問道。

    林婉兒很直接地說道:「嚴管老三,保持距離,老師就是老師的樣子,不能讓太后以為你在刻意灌輸他什麼……另外就是查案要快,不能拖,拖的時間久了,你的自子就不大好過……母親在朝中不只二皇子與都察院。」

    范閒一怔。

    林婉兒心頭掙扎許久,才輕聲說道:「或許所有人都以為,她當年與東宮交好,只是為了隱藏二皇兄的煙霧彈,但相公你一定要提防著,也許太子哥哥,終有一日,又會倒向她那邊。」

    范閒默然之後復又黯然,這世道,讓自己的親親老婆居然陷入如此可憐的境況之中——他是知道東宮不會看著自己成長的,這和當年的仇飛庫網怨有關。只是沒有想到,長公主真是長袖善舞,竟似是一位腳踏兩隻船玩劈腿地高手。

    想到那位好玩的丈母娘,范閒不由笑了起來。

    初一,祭祖。

    初二,一大堆京中官員湧上門來拜年。

    初三,范府全家逃跑,躲到靖王爺府上聚會,范閒與世子弘成十分尷尬地見面敘舊。

    初四,任少安與辛其物聯席請范閒歡宴一日,以為送別。

    初五,言氏父子上范府,言若海辭官之後頗好圍棋,與尚書大人手談直至天黑。范閒與言冰雲在小書房裡密談直至天黑。

    初六,訪陳圓。

    初七,京都萬人出遊,雞不啼,狗不咬,十八歲的大姑娘滿街跑,范閒帶著老婆妹妹柔嘉葉靈兒四大小姐橫行京中,好生快活。

    初八,午,國公府有請,昏,范氏大族聚會,范閒成為席上焦點。

    ……

    ……

    一過正月十五,范閒離京,一行人來到了京都南方地船碼頭上。這條河名為渭河,流晶河正是灌入其間,渭河往南數百里,便會匯入大江,沿江直下,便會到了繁華更勝京都的江南。

    范閒按照與陛下商議好的,對外只是說回澹州看望祖母,然後才會下江南,一來一回,在外人算來,他至少要到三月的時候,才會到蘇州,卻沒有人想到他會提前就到。

    今天離京,范閒沒讓任何人送。包括院裡相熟的官員,朝中地官員,沒有料到,太學的學生竟然提前知道了消息。都跑到了碼頭上來。

    范閒在太學任職不久,但向來極為親和,去年春闈時花了大量銀錢,安排了無數窮苦學生,又揭了春闈弊案,為天下讀書人張目,至於什麼殿前詩話,大家贈書之類地名人逸事,所有總總加在一起,讓他在讀書人心中地地位高而不遠。名聲極佳。

    而他入監察院任提司之後,很是處理了一些賄案,在整風之餘玩起了光明一處的小手段。所以並未因監察院的黑暗而導致自己地光彩有太多削弱。

    至於後來的身世之案——說來也是奇妙,其實讀書人往往自命清高,不以家世為榮,但當他們真知道了自己這行人中的佼佼者,那位詩家小范大人。居然擁有如此光輝燦爛的來歷,士子們的心中竟沒有半點牴觸,反而生出些酸腐不堪的與有榮焉感!

    官又如何?商又如何?咱們讀書人……地頭兒。也是位皇子啊!

    碼頭上,不論是教員還是太學學生,當此離別之景,都生出些惜惜之感,一時間,碼頭上下人聲鼎沸,好不熱鬧,最終范閒連飲三杯水酒,才算回了諸位生員殷殷厚情。此時場景甚是熱鬧光彩,想來不多時便會傳遍朝野上下。

    好不容易勸走了眾人,范閒輕輕握著婉兒的雙手,細細叮囑了無數句,又說來日春暖便派人來接她,這才止了婉兒的眼淚珠子。婉兒看著遠方離去的士子們,忽然嘻嘻笑著取笑道:「是你通知地?」

    范閒厚臉皮也微紅了一下,解釋道:「滿足一下他們的美好願望。」

    他扭頭望去,只見妹妹卻躲在家中丫環嬤嬤的身後,垂頭無語,卻是不肯上前,明顯是在偷偷飲泣。看著那丫頭瑟縮模樣,范閒不知怎地心頭便是無來由地怒火上升,扒開送行之人,來到了若若的面前,大聲喝道:「哭什麼哭呢?」

    范若若沒有料到兄長竟是直接來到自己身前,唬了一跳,趕緊揩了眼角淚痕,吃吃說道:「沒……沒……沒什麼。」

    她驟然想著,已經十幾年了,哥哥從來沒有這般凶過自己,怎麼今天卻這麼凶狠……到底不是自己的親生哥哥,果然對自己不如當年般溫柔了,一想到此節,本是淡雅如菊的一位灑脫女子,竟是止不住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卻又倔犟地咬著下唇,竟生出幾分說不出的悲壯感來。

    范閒看著妹妹這模樣,氣極反笑,咬牙切齒,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身旁地下人們也趕緊讓開,不敢呆在這二位范府主子的身邊。得虧此時婉兒過來,摟著若若不知道低聲安慰了多少句,又說范閒離京心情不好,才會如此凶,若若才漸漸平靜了下來。

    范閒凶,只是見不得妹妹傷心與刻意躲著自己,這十幾天的火憋地厲害。見著妹妹猶有餘悸地望著自己,他在心底歎了口氣,放柔聲音說道:「我凶你理所應當,我是你哥,你是我妹,我若不凶你,你才應該傷心。」

    若若也是冰雪聰明之人,一聽這話便明白了所謂親疏之說,若兄長不將自己當親生妹子,又怎麼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來凶自己?姑娘家想通了這件事情,這才眉梢露了絲喜意,對著范閒說道:「那……那……那妹妹見哥哥遠行,傷心自也難免,你凶什麼凶?」

    她將臉一仰,理直氣壯說道。

    「哈哈哈哈。」范閒終於笑了出來,知道妹妹心結將解,滿心安慰。

    ……

    ……

    「少爺!再不走就要誤時辰了!」

    碼頭旁邊的大船之上,大丫環思思叉著腰,站於船頭大聲喊道。范閒下江南,身邊總要帶幾個貼心的隨從,思思打從澹州便跟著他,當然是首選。這位姑娘家一出范府,便回到了澹州時的辰光,整個人都顯得明亮了起來。

    婉兒看著她高聲喊著,不由笑道:「相公你真是寵壞了這丫頭。」

    范閒笑了兩聲,在妹妹耳旁輕聲叮囑了幾句馬上就要傳入京都的要緊事,又驚世駭俗地當眾將婉兒抱入懷中,惡狠狠地親了兩口。這才一揮衣袖,登上了河畔的那艘大船。

    正所謂,我揮一揮衣袖,要把所有銀子帶走。

    小范大人今日離京。早已成了京都眾人的談話之資,不論是酒館茶肆,還是深宅大院,都在議論著這件事情。

    被軟禁在王府之中地二皇子,一面聽著屬下謀士地回報,一面歎息道:「這廝終於走了。」

    謀士無謀,恨恨說道:「虧他走的快,不然一定要扒了他的皮,為殿下洩恨。」

    二皇子正蹲在椅子上舀凍奶羹吃,聞言皺眉。良久無語,自嘲地笑了笑,幽幽說道:「難怪一直有人說。本王與范提司長地相像……原來其中還有這等故事……不過像歸像,我卻不是他的對手,這一點,你們要清楚。」

    他跳下椅子,看著院外自由的天空。面上浮現出甜美的笑容:「這廝終於走了……感覺真好,就像是誰將我背後的毒蛇拿走了一般。」

    京都之外三百里地,一個長的有些誇張的隊伍。正緩緩向西面行進,信陽離宮中的女子,正行走在回京的路上,她不知道自己的女婿也選擇在這一天逃離了京都,對於自己善意地表達和嘗試進行地議和之手,對方的反應居然是避之不迭。

    外三里那座莊嚴的慶廟內,一個極為荒涼地場壩中間堆著高高的乾柴,正在雄雄燃燒著,火勢極旺。燒得裡面的物事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

    皇帝背負著雙手,冷冷望著柴火垛,望著裡面正在逐漸化作黑煙的那具軀殼。他地身後,慶國大祭祀保持著苦修士的鎮靜,眼中卻浮現著恐懼。

    慶廟之外,小太監洪竹正與侍衛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他明天就要被調到皇后宮中任首領太監,今天應該是最後一次服侍陛下。

    ……

    ……

    數日之後地渭河上,范閒立於船頭,久久沉默,峭寒的河面撲面而來,卻吹不進他身上名貴的裘服。

    他人已出京,情報卻依然綿綿不斷傳來,長公主派了許多前哨入京,而且讓老嬤子帶了許多信陽的特產入范府,名義上自然是給婉兒的,看來那位丈母娘在利用無功,刺殺徒勞之後,終於承認了范閒的力量,開始婉轉地修復母女間的關係。

    這只是末節,不屬於陳萍萍所教導的天下眼光之內。

    真正令范閒感興趣的,是慶國大祭祀在多年之後回國,卻因為在南方地苦修耗盡了精血,老病不堪死亡的消息,同時知道洪竹被調往皇后宮中任首領太監,他有些失望,又有些高興。

    他的學生史闡立用手遮著眼睛,擋住凌厲的河風,來到他的身邊請示道:「老師,先前船上校總說,依眼下的速度,明日便能過穎州,再過些天就進入江南路的地界了。」

    江南一行人,在離京不遠處的監察院秘密船塢裡換了船,眾人如今坐的船,是一般由水師舟船改裝成為的民船。

    迎著河風,似乎隱約可以看到江南的如畫湖山,范閒微微一怔,點點頭,笑著說道:「小史,雖說江南的美女正在等著你去關懷,但不要太著急。」

    史闡立面色一窘,抱月樓的生意要擴展到江南,所以他和桑文都要去,桑文能拖到三月,他身為范閒門生卻是不敢拖,一想到當年同福客棧裡那幾位好友,同學,如今都在江南任一方官員,自己卻要變成天下知名的妓院老闆,心中滋味著實有些不大好過。

    天寒地凍行於河上,確實有些惱火,桑文有福氣被陳院長留著,另一人的福氣就不大好,硬生生被自己的父親嚴令出宮,不用再等到春暖花開時。

    三皇子畏縮地掀開厚厚船簾,望著范閒說道:「司業大人,吃飯了。」范閒之所以有資格教育皇子,便是因為他如今還有個太學司業的身份,所以三皇子以此相稱。

    范閒回過頭來,望著那個八九歲大的孩子,笑容裡帶著一股子陰寒:「那殿下的作業做完沒有呢?」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十九章 夜泊穎州有賊來
    穎州地處大江之北,恰在無數山川環抱之中,往東則是江南富庶之地,西北望去,便是慶國中樞的京都要地,這處州治距慶國最繁華的兩處所在都不遙遠,又恰在渭河與大江的交匯處,雖然河兩岸的高山峻嶺帶來了交通上的許多不便,但河運在側,交通中樞之地,依理講,應該是商賈雲集,一片繁忙,民生安樂才是。

    只是如今的穎州城卻顯得有些破落,並不是景物如何黯淡,宅屋如何老舊,只是街上行走的行人面色沉悶,渾無生氣,街邊呦喝的攤販們也打不起精神來,煎餅,果子……都像是放涼了,擱蔫了。

    就連城外的碼頭上,也不怎麼熱鬧,沿著慶國河道上下來回的船舶,大部分選擇了去下游的碼頭停泊,而捨棄了此處,碼頭上只是零落停了幾艘船,這便顯得其中有一艘八成新的大船格外顯眼。

    之所以穎州會變成今日這等模樣,一怪天,去年大江發了洪水,衝垮了上游的堤壩,黃浪直灌原野,不知道淹死了多少人,沖壞了多少房屋,幸虧災後天氣冷的快,沒有發生大的疫情,但是這般傷筋動骨的折騰,也讓整個穎州都顯得死氣沉沉起來。

    二怪官,這任穎州知州乃是當年的天子門生,卻沒有沾上聖天子的半點福份,整日介就只知道在州城裡做威做福,巴結上峰,欺壓商賈百姓,莫說修葺河道,就連一般的治安都維持不了,只知苛捐雜稅收著。而且一直相傳,這位知州大人與河對面叢山之中的山賊有些瓜葛。如此一州之牧,自然民生凋零,商旅潛行,正經商人躲還來不及。誰還敢留城中。

    三怪賊,穎州人民風彪悍,自古便有扛起鋤頭對抗官府的光榮傳統,如今攤著這麼個鬼官。下河上山的窮苦百姓自然越來越多。

    不過今年以來,事態似乎出了許多變化,首先是那位穎州知州被監察院四處駐州城巡查司請去喝茶,正當穎州百姓心中微喜,以為這位知州終於要垮臺了。這位知州卻被監察院恭恭敬敬地送了回來。而正當人們失望地以為穎州依然要這般敗落下去時,這位知州卻死了!

    京都來人查了許久,才確認了知州的死亡和什麼陰謀無關,只是病死。

    知州死地那天,穎州城的百姓沉默地點燃了無數串鞭炮。自然沒有人敢說是為了慶祝瘟神的死去,倒讓不知內情的人,以為穎州人民選擇在這一天集體出嫁。

    另一個變化就是,河對面大山中的山賊似乎也老實了許多,最大地那個山寨似乎在一天之內被人血洗,山賊們四分五裂。據傳如今由江南來了一位江湖中的大人物,正在嘗試著收伏這批勢力。

    ……

    ……

    穎州的人們沒有開心多久,只當自己提前過了個小年。

    因為知州死了,明年朝廷又會派一名知州,山賊垮了。馬上就又會多出一大批山賊。老百姓的日子還是那麼困苦地在過,並不會發生什麼質地變化。

    碼頭旁的一間庫房裡。十幾個苦力正圍在一起商議著什麼,就算碼頭再清淡,但在大白天裡閒聊,終究不是苦力們應該有的職業態度,而且他們臉上那獰狠的神情,似乎也表露了他們另一個身份。

    被圍在正中間的,是一個女人,年齡約摸二十上下,五官端正,也算不上什麼美女,但眉眼間有那麼一抹狠勁兒,她一開口,四周地漢子們都乖乖地住了嘴,看來是個首領。

    「查清楚了,是收茶的商人,從京都過來的。」

    「關姐,他們船上有護衛。」一個苦力提醒道。

    被稱作關姐的人,乃是穎州附近出了名的山賊頭領,她來穎州地時間不長,卻已經集合了一大批有力的賊首,都在傳說,她的身後有大背景。

    關姐冷笑道:「不過是些商人,有什麼要緊的?再說了,你們也去踩過點,那後廂房的箱子究竟有多沉,不用我說吧?」

    話語平淡,但一提到箱子,苦力們的眼神便開始變得熾熱起來。江湖上行走,正牌山賊看地車輪揚塵,來判斷車中貨物的重量,從而判斷價值。而穎州附近的山賊實際上應該歸屬於水盜一流,最擅長的就是從船舶吃水深度,判斷船上究竟裝的是什麼。

    昨日碼頭上忽然停了一般大船,船身約摸八成新,看那船橫板上青濃淡,常年混跡碼頭上地人都知道,這船大約許久沒有下水了。如今穎州已經很少見著這種大船,對於山賊們來說,這更是一頭難得的大肥羊,趁著船上人下船置辦吃食青菜清水地時候,早已有人將船上的事情打聽的清清楚楚。

    讓這些山賊們納悶的是,既然是收茶的商人,怎麼會在船後方壓了那麼重的貨?以致於這艘船的吃水,明顯和平常見到的船大不一樣。這個疑問,在一個當眼線的炊婦上船之後,終於得到了解答——船後方把守森嚴的廂房裡,有一個箱子,看船板的承力情況,和廂子鐵鑰上的淡淡刮痕,眾賊極其眼尖地發現,箱子裡竟是裝著滿滿的銀子!

    「沒人會帶這麼多銀子下江南收茶。」

    關姐的心裡其實也還是有些疑慮,只是公子既然要收伏穎州附近的山賊,總要做幾單大買賣,讓身邊這些渾身汗臭的賊子們嗅些香味,而且開春之後公子要做的事情,也確實需要銀子,不然自己也不會如此匆忙地四處下手劫船。

    有名山賊也覺得事有蹊蹺,說道:「吃水深,船上又沒帶貨……說不定是底艙壓著河石,三嫂子沒有看清楚。」

    關姐搖頭說道:「又不是海船,要壓艙石做什麼?我只是覺著奇怪,那艘大船上的商人……為什麼要帶這麼多現銀。」

    「現銀才好。」一名山賊嘻嘻怪笑說道:「搶了銀票還不敢去取去。」這話頓時得到了同夥的響應。齊聲笑了起來,笑聲中貪意十足。

    關姐皺眉道:「問題是……現在還有哪個商家會帶現銀?難道他們就不擔心安全問題?」

    山賊們看著關姐,心想這位首領做事潑辣狠厲,挑目標也是極準的,趁著知州無人的機會。帶著兄弟們狠做了幾件大案,只是……有時候也未免過於小心了些,安全問題,這該去問那個笨茶商。問兄弟們做什麼?

    關姐揮手喊過來那名負責打探消息的三嫂子。三嫂子面黑精瘦,討好說道:「您就放心吧,上面統共也就十幾個護衛,外帶一個丫環,一個小孩兒。那主家是個弱不禁風地年輕小伙子,模樣生的漂亮,卻一點都不懂得遮掩。想來是京中哪位富家不成材的二世祖,被長輩們趕到江南去磨煉一番。」

    帶著丫環,想來是年輕商人難耐晚上寂寞。關姐冷笑一聲。稍許放下心來,若那茶商真是有心之人,也不至於帶著個女人在大江上漂蕩,或許真是個沒用的二世祖,以為亮晃晃的銀子比銀票砸起來要舒服些。

    至於那十幾個護衛,並不在她地眼內。自己手底下這十幾名兄弟,都是手上有好幾條人命的悍匪,她相信晚上上船,那些護衛只有死亡,或者跳江這兩條路可以選擇。

    她身邊的山賊們互視一眼。忽然極為淫邪地笑了起來,說道:「關姐。夜裡事成了……把那丫環賞我們吧。」

    關姐雙眼一眨,露出絲鄙夷之色:「瞧你們這點兒出息!只要銀子到手,別的事情,自然就隨你們。」

    她頓了頓後,呵呵笑了起來,笑聲無比冷邪:「手腳乾淨些,別留活口,事後將船拉到二虎灘燒了。」

    ——————————————————————

    穎州城外地夜,十分的安靜,河對面雄嶺之上的月兒冷冷地照耀著那條奔騰不息的大河,似乎將河水的咆哮聲也平伏下去許多。船碼頭上孤伶伶停泊著幾條船,此時子時已過,正是人們睡地香甜的時候,船上的燈火早熄,行商們也早已入睡。

    在月光的輕拂下,十幾個黑影悄無聲音地摸到了岸邊,潛入了河中,游到最大的那條船身之後,才從身上取出勾索一類地物事,有的竟只是空手,沿著纖繩就往船上爬了去,就像無數只被淋了水的猿猴一般,身手無比利落。

    不過片刻功夫,這些夜襲的山賊們就已經摸上了大船,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關姐嘴上叼著寒刀,沉默無語地上了二層,藉著船艙陰影地掩護,直接往後方摸去,在倉庫裡眾人商議的清楚,對於船上的佈置也瞭若指掌,知道那一滿箱銀子就在艙後。

    她身後地黑暗裡,隱隱傳來了一聲噗哧的聲音,緊接著便是有人摔倒在甲板上,發出一聲輕響。她皺了皺眉,心想這些小兔崽子下手也不知道仔細些,萬一同時驚動了所有護衛,雖然不懼,但總是麻煩。

    來到廂房之外,有些意外地沒有發現護衛,此時夜色中的船舶上又傳來了幾聲悶哼,關姐知道是手下正在逐漸侵入中艙,心頭微定,手指頭勾住門板,刀尖一用力,便輕聲開了廂門,下一刻功夫,便已經在黑暗之中,摸到了一個箱子。

    藉著前方窗子透來的淡淡餘暉,關姐看清楚了箱子的大小,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三嫂子沒說清楚,只說看箱子大小重量,估摸著得有上千兩……可是關姐有些不敢相信地摸了摸箱子,估摸著大小……天啦,這得多少銀子,才能裝滿這麼大個箱子!

    她忽然覺得有些後怕,能夠隨身攜帶這麼多銀兩地人,就算是二世祖,只怕也是京都最有錢的二世祖,這件事情一旦敗露之後,面對著京都中地怒火,只怕自己身後的公子,也會有些承受不起。

    別殺那個二世祖!這是關姐心裡湧起的第一個想法,但她馬上想到木已成舟,由不得自己猶豫了,而且這麼多銀子,足以做太多事情。

    她小心翼翼地摸出工具,花了半天功夫,才將箱子打開。

    一片銀光,頓時灑滿了整座船艙!

    ……

    ……

    關姐目瞪口呆望著面前的箱子,滿臉的震驚與不可思議!

    縱使她是一個在刀口上混生活的人,見慣了帶著血水的銀子,今夜依然被箱中碼的整整齊齊的銀錠給晃了眼,給迷了心,慣常冷酷的雙眼中,開始流露出了貪婪之意。

    但她馬上警覺了過來,就算月光再明亮,銀子再漂亮,也不可能散發出如此誘人的光芒!

    她霍然回頭望去,只看見一個沉著臉的中年人,一手拿著白光燈,一手提著一把長的出奇的朴刀,正冷冷看著自己。

    虎衛高達,已經按照范閒的吩咐,給足了關姐欣賞銀子的時間,很遲鈍地一刀劈了下去。

    關姐舉刀。

    然而那遲鈍的一記長刀,卻像是無可阻攔的洪水一般,瞬息間衝垮了這名大江女匪的防守與心防,讓她在心膽俱喪的同時,痛不欲生地看著自己的左手被斬了下來,鮮血伴著劇痛噴湧而出!

    ——————————————————————

    船的中艙點亮了燈,被拖進屋來的關姐頭髮凌亂,心情也是大亂,隨她摸上船來的所有山賊早被輕而易舉地繳械擊昏,被捆成棕子一般,碼的整整齊齊的扔在甲板上,幾個穿著黑衣值夜的六處劍手,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般,各自守在四方。

    她抬起頭,隔著髮絲,看著太師椅上那個滿臉倦容,一臉煩燥的英俊年青人,不知怎地,心裡打了個寒顫。這船上住的究竟是什麼人?竟然能夠用這麼多高手來充當護衛,還有先前使刀的那人,竟儼然乃一代刀法大家——這時候,她自然明白,那個三嫂子口中說的年輕二世祖,一定不是尋常茶商。

    「關嫵媚?」椅上的年青人看了一眼斷了一手,猶自面有狠色的女匪,打了個呵欠,滿臉興趣問道。

    年青人自然就是范閒,他停船穎州,本是要處理洪竹那事的一些後手,沒料到竟惹了些不長眼的小毛賊,不過他一眼便看出面前這女子便是監察院卷宗裡畫像追緝的女賊,不由樂了起來,心想自己正好沒想好江南之事怎麼開口子,這便送上門來了一個。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八十章 慶國最大的一艘賊船   
   
    聽著對方輕輕鬆鬆地喊出自己的名字,女匪關姐悚然一驚,一對眼光像刀子似地剜著范閒,左手死死地扼著自己斷手處的傷口,狠狠說道:「今天栽閣下手裡,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范閒坐在椅子上,掏了掏耳朵,就像沒有感受到對方怨毒的目光,笑著說道:「我是主,你是賊,你有什麼資格來問我的來歷?」

    關嫵媚只覺右手一陣難以忍受的抽痛,看著斷了一茬兒的手腕,她臉色蒼白,知道自己今天是撞到鐵板上了,猶自咬牙說道:「還請劃出道來。

    范閒好笑看了她一眼,覺得這事兒還真有些荒唐,自己這一行人只是有事耽擱了,沒想到這船香成這樣,不過一天功夫,便引來了穎州出名的女匪,而自己面前這女匪被自己抓住後,不但不怕,反而讓自己劃道。

    「劃什麼道?」范閒伸手指蘸了些冷茶,細細地塗抹在自己的眉心,眉尾一挑說道:「陰道陽道,人道鬼道?」

    身後船簾微動,披著件大棉祅的思思揉著發澀的雙眼,迷迷糊糊地走了出來,咕噥道:「少爺,怎麼爬起來了?」她被廳間的燈光晃了眼,過了半刻才看清楚了廳間的場景,等她的眼光落在關姐斷手處時,不由被那恐怖的血腥場景駭的尖聲叫了起來。

    尖叫聲只響了一半,范閒已經將手掩在了她的嘴上,嘲笑道:「想把整座穎州城的人都叫醒?」

    思思從澹州到京都,見過最血腥的場景,便是范家二少爺思轍兄被施大家法的那次。何曾見過斷手斷腳,駭地渾身發抖,半晌平靜不下來。范閒在她腰上捏了一把,唬道:「回去睡去,在辦正事兒。」

    思思忍不住又看了關嫵媚一眼。嗯了一聲,轉身準備回屋。

    「他醒了沒?」

    「沒。」思思接著說道:「史先生好像也沒醒。」

    「小史一睡便如豬,當初少爺我大鬧……那處的時候,他就只知道抱著花姑娘睡覺,哪裡知道外面的事情。」

    關嫵媚此時痛的唇角抽搐,面色發青,耳朵卻將上面那年輕人與他丫環的對話聽地清楚,越發覺得古怪和駭異,這船上究竟是些什麼人?在遭到山賊夜襲之後,竟還是如此鎮定自若。居然還有空閒與精神聊天——如果不是對方有極為強大的自信,那麼就是對方有些愚笨——她如今當然認為是前者的可能性居大,只是不知道對方會如何處置自己這些人。

    將思思趕去了客艙,范閒臉上的笑容頓時淡了,輕聲說道:「關嫵媚,江北路鄂州人。父。關河山,母夏氏,自幼生活窘迫,賣入妓樓,後又輾轉成為鄂州一主簿妾室,因不堪主母之辱,憤而殺人,下獄,離奇逃脫。其後為某山寨壓寨夫人,再後山寨滅,再後……你便到了穎州一帶。」

    關嫵媚心頭震驚無比,竟連斷手之痛都忘了一般,對面這個年青人怎麼把自己的底細摸的如此清楚。難道對方是專門設這個局來誘捕自己?她嘶啞著聲音,狠狠說道:「你究竟是誰!怎麼知道的我如此清楚。」

    范閒搖了搖頭。說道:「我記性比較好,不過這資料不算很清楚,因為你也不是什麼重要人物。」

    關嫵媚人生離奇,也算是大江上出名的悍匪,不料今天毫無還手之力被擒,對方言語間還表現的對自己不屑一顧,這個事實讓她感到了一絲屈辱,偏生坐在椅中那位年青人的語氣與對方身上所流露出來地氣質,不得不得讓她承認,對方是真地沒有將自己放在眼中。

    「你既然知道我是誰,就應該猜到,本姑娘身後有人……除非你將我們全殺了,不然你休想善了此事。」關嫵媚痛苦之餘,開始愚蠢地威脅對方,希望對方在處治自己這些人時,能留些情。

    殘酷的現實,打破了她的幻想。范閒笑著說道:「姑娘說的,正是我想做的。」

    關嫵媚愕然,忽覺得後背湧上無窮寒意,霍然轉首。

    嗤嗤嗤嗤,無數聲利刃割破喉嚨管的聲音響起,十分難聽,就像是一石居後面地大廚房正在同時屠殺著無數老母雞。

    跟隨關嫵媚摸上船來地十幾名山賊,被范閒的貼身護衛們一劍割喉,確認斃命之後,就扔入了江中,出手簡單而專業,竟是連血都沒有流在甲板之上,嘩嘩江水之聲綻起,片刻後便恢復了平靜,將那些屍體與血水盡數納入寬容的水流之中。

    連殺十數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好狠辣的下手!

    關嫵媚眼神終於變得恐懼了起來,看對方下手的風格,就知道對方一定慣常做這種事情。回頭才見那位年輕人收回發佈命令的手式,不由顫抖著聲音說道:「不要殺我……格格格格……」

    她的牙齒不停擊打著,發出奇怪的聲音,強嚥了一口唾沫,強行鎮靜下來,對方既然沒有同時殺死自己,那說明自己還有活下去的機會。

    「請給我家首領一個面子。」關嫵媚驚恐地癱跪在地上,向范閒求著情。

    「你家首領?」

    關嫵媚一想到公子地實力,心中頓時升起了些許希望:「看公子屬下行事,大有武風,想必也是同道中人,我家首領乃是江南水寨之主,手下艦船百艘,能人無數。先生若想來江南謀大事,定能與我家首領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范閒也不去理會這名女匪言語間用詞不當,倒是聽出了對方明是求饒,實則是拿那位所謂江南水寨之主來威脅自己,不由笑著搖了搖頭,心想這趟江南之行還真是有趣。

    「首領?」他溫和說道:「姑娘說的是明七爺吧?明家的七公子。那位從來沒有真正入過家門的明七公子,聽說這位公子爺生母很多年前就死了,明老爺子去世之後,接掌家族生意的明大少爺四處派人追殺這位讓他們家門蒙羞地私生子,實則是因為明老爺子遺囑給這位七公子的好處太多。明七公子無處可躲。所以乾脆投了黑道,隱姓改名,戒急用忍,暗下殺手,五六年來,終於讓他混出了些名堂。」

    「堂堂江南水寨首領夏棲飛……當年可憐地私生子明七公子……怎麼現在混成這樣了?」范閒眉頭微皺,似乎覺得那位在江南很有些地位的人物,距離自己的想像差地太遠,「居然讓自己的屬下四處搶銀子,手法太過下作。難道他最近差銀子用?」

    江南向來富庶,後來內庫建在那處,更是造就了無數富翁,但除了那些鹽商海商之外,最出名的兩大家族就是崔氏與明家,這兩家世代姻親。又攀上了長公主這條路子。不知依靠內庫發了多大的財。崔氏負責內庫往北方的走私線路,而明家據監察院的調查,應該是負責內庫往東夷城的走私,以及海外部分的生意。

    范閒下江南收內庫,如今崔氏已倒,首當其衝的便是要將明家震住,離京前當然做足了功課,與小言公子的徹夜長談,早已定好了方略。

    他在這廂緩緩地說著。地上跪著地關嫵媚聽著卻是真的快嚇死了,自家公子爺自從被趕離明家之後,這些年一直試圖奪回產業,但他的真實身份卻是最隱秘的事情,江南水寨裡的大頭目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當家人。竟是豪族之後。而明家那些大富商們也都被瞞在鼓裡,甚至暗中與江南水寨還有些見不得光地生意來往。

    除了自己因為與明七公子有那麼一層外人不知地親戚關係。從而知道這個秘辛外,關嫵媚根本不相信有別人知道如今江南水寨大頭領夏棲飛的真正身世,哪裡料到對面這個年青公子竟是一口道破!

    范閒忽然想到一椿事情,開心地笑了起來:「想明白了,崔家垮了,明家雖然心痛,但更歡喜於能接過崔家的份額,明七公子想必也不會錯過進入商場,與明家唱對台戲的機會。三月份的時候,內庫那邊就要重新掛標書,江南水寨要洗白,明七公子要報仇,想要搶到內庫的行銷文書,這都需要錢,難怪他會猴急成這等難看模樣。」

    關嫵媚驚恐萬分地看著范閒,心想這個面相柔弱的年青人究竟是何方神聖,怎麼能知道這麼多事情?內庫的事情乃是朝廷機密,而對方在片刻間就猜到了公子爺的真實想法——此時再看范閒唇角掛著地和暖笑容,她的身體卻是凍僵了般無法動彈。

    「明七公子的吃相不大好看,幾百兩銀子也不嫌少。」范閒歎息著,來江南之前,他本來對監察院暗中查出的明七公子有幾分好奇,畢竟對方的身世似乎與自己有些相像之處,此時發現對方手法並不怎麼高明,不免有些失望。

    他自顧自地歎息著,一低頭才注意已經低頭無語的關嫵媚,歉疚一笑說道:「我這人有時候喜歡自言自語,姑娘不要擔心,我呆會兒就給你止血。」

    關嫵媚問道:「為什麼不殺我?」

    范閒想了想後,說道:「我不是個喜歡殺人地人,何況我還要與你家公子談生意,將他表妹殺了,我怕他血性太濃,理智不足,害了我們之間的生意。」

    關嫵媚今夜已經驚訝地有些麻木了,對方既然能夠查到公子的真正身份,當然能夠查到自己和公子的關係,只是對方說……生意?她希望重生,艱難說道:「這位公子,我家首領正在下游。」

    此時她心中猜測,范閒指不定也是京都中哪個龐大勢力的代理人,所以才會有如此多的高手護衛,才會知道如此多的秘辛,咬牙說道:「今夜是我方理虧,日後定有賠禮送上。」

    聽前面的說話。她本以為對方會放了自己,不料那年青公子竟是陷入沉思之中,半晌沒有言語,不由絕望說道:「公子,大家都在江湖上行走。您已經殺了我十幾名手下,難道還不能平息您的怒氣?」

    「江湖?這世界上真地有江湖嗎?」范閒微笑說道:「而且殺人也不是為了平息怒火,只是處理事務的一種手法,我不會放你離開這艘船,至少在我需要你離開之前,免得姑娘一時口快,漏了本人身份,給江南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關嫵媚沒有聽明白他的話,但至少聽出對方話語裡的強大自信,絕望之餘嘶聲說道:「江湖事江湖了。你究竟想做什麼?」

    船艙裡一片安靜,半晌之後范閒輕笑道:「姑娘誤會了,我可不是江湖人。」他撐著下頜,頗有興趣地看著關嫵媚蒼白地臉:「江湖這種打打鬧鬧的地方,我可沒閒功夫去理會。」

    關嫵媚愈發覺得對方神秘莫測,忍不住問道:「你……你……究竟是誰?」

    「我?」范閒很認真地想了想。「我是個坐吃等死沒用的二世祖。當然,我也有可能是慶國最大的一個二世祖。」

    一想到自己這行人在上船之前的猜測,關嫵媚險些沒一口血噴出來。

    「你是賊。」范閒盯著她的雙眼,一字一句說道:「而我是個大賊,你既然上了我的賊船,我這個主人當然要招呼好,當然,你家那位七公子馬上也就會上我的賊船,而且他這輩子都別想再下去。」

    關嫵媚終於聽明白對方根本不是想與七公子做生意。而是想收服公子為己用!她恨恨咒罵道:「癡心妄想!就憑你……只配給我家公子……咳……咳……擦靴子!」

    范閒也不惱,呵呵笑著離了椅子,取出金針在她的肘間紮了幾下,替她止了血,本想說幾句什麼。忽然又覺著沒必要,心想你家那位七公子過幾天只怕會誠心誠意想替我擦鞋。只希望你到時候不要太過吃驚就好。

    一切處理完後,先前一直在下層的水手們上了甲板,從河裡提起大桶河水沖洗著點點血跡,雖然只有關嫵媚一人濺血於船,但斷手流地血太多,很是費了些功夫。

    清潔完畢,夜風再起,眾人呵欠連天又去睡了,船上回復了平靜,就像先前並沒有發生這個小插曲一般。

    「去睡吧,後半夜有人輪值。」范閒看了高達一眼,說道。慶國官家規矩,貼身護衛向來是分兩班倒,只是范閒硬生生給改成了三班倒,雖說每班的人要少了些,但他相信那個世界裡資本家剝削工人分成三班,一定有他的道理,想來效率肯定可以得到更有效地保證。

    掀起厚厚的布簾,沿著兩邊艙房的通道往裡走,一直走到了最後,范閒停住了腳步,扭頭看了一眼史闡立的房間,這書生果然睡地踏實,蘇文茂卻早就已經醒來,滿臉倦容地守在門口,此時夜深,二人並沒有說什麼。

    走到自己房間對面,范閒對守在門口地虎衛說了幾句什麼,輕輕推門而入,直走到了床邊坐下,看著被窩裡的那個小男孩兒,許久無語。

    三皇子五官端正,小小年紀頗有些清秀之態,但范閒知道這小子可比他的真實年齡要強多了。船兒輕輕一搖,他將床上的被子向上拉了拉,遮住對方的肩膀,河上風寒,要是凍壞了可不好。

    便在此時,三皇子緊閉的雙眼內微微動了下。

    范閒無聲笑了起來,這孩子只怕早就醒了,只是在裝睡。他旋即想到,八九歲年紀的小孩子,竟要比史闡立還要驚醒,只怕心上的負擔也不勁,想到此節,他心底不由幽幽歎息了一聲,身在帝王家,確實容易被那些污穢與權謀養出些怪胎來,這小男孩兒有時可恨,也未必不是可憐。

    他也懶得戳破小孩子家家的小伎倆,只是偶一失神,想著婉兒提醒過地那件事情,心裡卻有些完全不一樣的想法,只是目前還下不了決心。

    慶余堂的掌櫃們並不在南行的船舶上。范閒既然是私下江南,往澹州方向地探親隊伍所以做地極為實在,在渭河中段,那個冒牌的提司大人就已經領著車隊往東邊開拔,沿途有黑騎保護。又領著那些掌櫃們,想來朝中所有人都會以為,此時自己是在那個車隊之中,而沒有人想到自己已經來到了渭河與大江地交匯處。

    雖然走水路,無法由黑騎提供最快捷有力的支援,但范閒並不擔心安全問題,船上有七名虎衛,還有六處地劍手,如此多的高手刺客集於一舟之上,只要不是大宗師親至。這世上哪裡有人能碰觸到自己一根手指。

    他溫暖的手掌輕輕拍了拍被中三皇子的後背,臉卻望著另一邊,似乎走神了。目前船上最金貴的人物,其實就是這位皇子,有這樣一個護身符在身邊,日後就算自己要動特權調動府軍州甲。似乎也能找到極好的理由。

    此時的場景其實有些不合規矩。不過范閒本就是個膽大之人,更不會如何忌憚皇室尊嚴,此時勉強將三皇子當學生弟弟帶,已經是給足了皇帝和宜貴嬪面子。

    確認了一切如常,斷了一隻手的關嫵媚被押入了下層的簡易牢捨之中,范閒這才完全放鬆下來,揉著有些發脹的太陽穴,回到了自己地臥房,一抬眼便瞅著思思正半倚在床邊犯困。單手撐頜,整個身子隨著船舶的輕輕搖晃而東倒西歪,小妮子有趣,偏生這樣卻倒不下去。

    范閒呵呵一笑,知道對方是一定要等自己先休息才肯睡的。也不敢發出太大聲響,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一隻手穿過思思的腋下,一隻手抱著她的腿彎,姑娘穿著件絳青半舊大祅,圓圓滾滾地一大堆,他就像抱著一個大毛熊般。

    小心翼翼地將思思搬到了床上,不想擾了她的清夢,不料她依然還是睜眼醒來了,眼裡地迷糊瞬間即逝,強行掙起來,笑著說道:「我給少爺鋪被子。」

    范閒輕聲笑罵道:「先前就睡了一覺,還鋪什麼鋪?都困糊塗地人,還不趕緊睡去。」

    思思掩嘴一笑,說道:「那被褥裡又涼了,少爺小時候最不喜歡鑽冷鋪蓋,不都是讓我先暖著嗎?」

    聽著這話,范閒微微一怔,看著面前這姑娘,不由想起了前些年二人在州老宅裡的日子。一晃兩年過去,他忙於爭權奪利,成婚出使,有意無意間與思思生份了些,好在思思對自己還是如此貼心,心裡不由淡淡溫暖湧起,笑道:「今兒要給我暖床嗎?」

    這話就有些輕薄了,但兩處府中都知道,思思終有一天是要開臉入房的大丫環,她自己也早做好了心理準備,驟聞這話,面色微羞一紅,卻沒有如往日般清爽地回幾句,只是將外面的祅子一脫,整個人便縮進了被褥裡。

    縮進了少爺的被褥裡,只剩了一頭烏黑的青絲露在雪白的被頭外,誘人無比。

    范閒微愣了愣,片刻後便脫了衣服,鑽進了被窩裡。其實他二人在州時,自幼一同長大,也沒少在一張床上躺,在一張被裡廝混,除了最後那關頭之外,任何親膩事都早已做遍。

    艙中燈光未熄。范閒從後摟住自己的大丫頭,雙手環至她的身前握著她微涼地手,胸貼著她的背,聽著身前她一陣一陣呼吸,下意識裡將她抱的更緊了些。

    「我二十了,少爺。」

    思思輕輕咬著下嘴唇說道,話語裡帶著幾分委屈與幽怨。

    范閒沒有說什麼,嗅著思思頭上傳來的淡淡清香,感受著懷中的彈潤身子,非常簡單地便讓心神回到了當年澹州時地境況之中,整個人覺得無比輕鬆,無比安逸。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八十一章 有情況
    半夜睡不著覺,艙外的河風在唱歌。

    范閒乾脆睜開雙眼,在丫頭的耳邊微笑著說道:「二十怎麼了?急了?」

    思思被這句話真弄急了,從被窩裡坐了起來,咬著唇邊的一絡頭髮,氣的一言不發。

    范閒一愣,趕緊將她的身子扳了下來,知道這話是自己說的不對。慶國女子,大凡十五六歲就要嫁人,像思思這樣已經二十還是黃花閨女的確實少見,雖然范閒總以為二十歲才是恰恰成熟的美妙時辰,可在一般人的眼中,思思已經成了老姑娘。

    尤其是在范府之中,雖然眾人看在澹州老祖宗和范閒的面子上,對思思很是客氣,可是人前背後總是少了一些閒話,尤其是范閒一直沒有將她收進房中,更是助長了這種風氣。

    細細想來,范閒知道是自己沒有處理好這問題,他總覺得不必著急,卻沒有站在思思這丫頭的立場上想想,姑娘二十,這要換算成那個世界裡,那就得是三十的老處女,擱誰身上,也無法接受這個悲慘的現實。

    思思蜷著身子,不理他傷心地睡著。

    范閒想了想後,笑著說道:「說起來,咱們已經兩年沒在一張床上躺了。」在州的時節,比他大兩歲的思思雖然都是睡在一邊,但范閒早就養成了起床後去她床上廝混一陣的不良紈褲習氣。

    「少爺大了,自然不能老和下人一處廝混。」思思將腦袋埋在被子裡,嗡聲嗡氣回道。

    「這要廝混許久的。」范閒也沒哄她,只是溫溫柔柔說著,「像我這種燒糊了的卷子,也只有你才不嫌棄了。」

    思思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少爺若是燒糊了的卷子。這天下間的姑娘家還怎麼活?」

    主僕二人忽然同時沉默了起來,都想到這段話是石頭記上王熙鳳地自貶,便悠悠想起在澹州的時候,每個夜晚一人抄書一人侍候著的畫面。

    那些日子裡,范閒每當用極娟秀的小楷「抄」石頭記時。思思便在一旁磨墨,拔燈,點香,準備夜宵。二人完美地實踐了紅袖添香夜抄書這句話,說起來,思思才是這個世界上范閒的第一個讀者才是。

    范閒將大姑娘地身子轉了過來,霸道地攬在懷裡,說道:「既然笑了就甭再哭。聽少爺給你講個禽獸不如的笑話聽。」

    思思好奇地睜著眼睛,等著他開口,等聽完那個著名的笑話後,終於忍不住埋在他懷裡笑了起來,促狹說道:「原來少爺是說自己這些年禽獸不如啊。」

    「如今想起來。自然是有這個問題。」范閒很老實地承認了錯誤,「當然,最關鍵的是,我並不知道你究竟是怎麼想地,當然,我承認這話也有些無恥的虛偽。」

    「怎麼想的?」思思很迷糊。

    范閒在心底歎息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思思忽然間明白少爺說的是什麼意思,吃驚意外之餘,平添了些許感動,雖然少爺的想法確實太過荒唐糊塗,竟似準備看自己地想法。不過……還是有些溫暖啊。

    「少爺,還記得小時候……你打周管家那次嗎?」

    「當然記得。」范閒笑了起來。「那傢伙,居然敢給你使臉色,看我不打的他滿臉桃花開。」

    思思鼓足勇氣看著他的臉,半天卻沒有說出話來,自己畢竟是個丫環,怎麼能說那些情情愛愛的話呢?那一日,范閒打的周管家滿臉桃花開,思思姑娘心裡地桃花也在那時節開了。

    其時范閒才十二歲,思思不過十四。

    范閒不知道大丫環心裡在想什麼,反自琢磨著當時的場景,下意識裡說道:「當時那一巴掌下去的還真狠。」

    思思縮在他懷裡,吃吃笑道:「少爺手勁兒大。」

    「手勁兒大?」范閒嘿嘿一笑,左手在被褥裡已是落了下去,恰恰打在思思圓圓的翹臀上,姑娘入睡穿著件單褻褲,薄的狠,手掌與臀面一觸,發出一聲啪的清脆響聲。

    回憶總是美好地,調情總是愉悅的,主僕二人就這般擁著,半晌沒有言語,只是夜深人靜、褥有暖香,空氣開始暖昧和溫暖起來,范閒也終於開始禽獸起來,兩隻手早就不老實地開始在修遠的道路中上下求索。

    「燈,燈還亮著。」思思急羞說道。

    范閒此時已晉入靈長類禽獸境界,猴急不已,聞言伸出左臂往後一劈,渾以為自己這一式習自葉靈兒處的大劈棺,能輕易地破風而斬,將桌上那枝燭火吹滅,沒料到……掌勢一出,那燭上火苗兀自堅挺。

    他這才想到,自己的真氣全散,哪裡還能夠隔空滅燭,內心不由大感惱火,頭一次發現真氣爆體地最大壞處原來是這個,咕噥著罵了幾句,伸手到枕頭下面摸出袖弩,回頭胡亂著急地摳動了扳機。

    只聽著嗤的一聲,弩箭穿燭而過,射入了艙板之中,發出一聲悶響,燭火馬上滅了,艙內歸於黑暗之中。

    他犯了大錯。

    還沒來得及享受黑暗之中地甜蜜,便只聽得艙外嗖嗖嗖嗖響起數陣風聲,不知道有多少高手,在片刻之間彙集到了房外,只聽長刀出鞘之聲,弩機上簧之音,交織響起。

    先前范閒用弩箭滅燭,箭頭入木聲音雖然輕,但落在那些專業人士的耳朵裡,卻是分外驚心,尤其是船上有一位皇子,一位提司大人,守夜的人不知道有多警覺。只聽得艙外傳來一名虎衛警惕的聲音。

    「大人,有情況。」

    范閒大怒起身,又慶幸這些忠心耿耿的手下沒有直接闖進門來,回身看著被褥中偷笑的丫頭,痛心疾首。郁卒莫名。

    一夜無話。

    —————————————————————

    第二日一大清早,范閒就起來了,今天沒有讓思思幫自己梳頭穿衣,姑娘家有些不方便。只好躺在床上繼續休息。

    端了碗粥和幾個玉米饃、鹹菜入屋,服侍可憐地姑娘家用早飯,范閒做完了男人該做的事情,便走出了艙門,來到了船頭。眼望著浩蕩江面,迎著寒冷冬風,覺著渾身上下神清氣爽,無一絲不適。

    晨晨霧退後,大船便離開了穎州。其時船上大多數人都還在睡覺,此時范閒回頭望去,那個碼頭早已消失在了群山身後,再也看不到了。

    「大人起的早啊。」蘇文茂在一旁謙恭說道,眼光卻在范閒的身上飄來飄去,昨天夜裡的笑話,此時早就在船中傳開。沒有人敢當面說笑什麼,但心裡都會覺得有趣。

    范閒沒有注意到屬下地無良眼光,隨口說了幾句,眼光一偏,便瞧著三皇子與鄧子越兩人走出了艙門。

    范閒很規矩地向三皇子行禮請安。一絲不芶,一點不因為此時身在京都之外。便有所散漫。

    三皇子面相稚美,有些窘迫地生生受了這禮,沒有挪動身子。

    范閒行完禮後,很自覺地馬上直起身子,穩穩地站在三皇子的面前,一言不發。

    三皇子撓了撓頭,委屈無比地抱著小拳頭,對著范閒躬身行了一個大禮:「學生見過司業大人。」

    兩個長相漂亮,心思複雜,年歲卻相差甚遠的人,在古怪的儀式之後,便開始了船上地一天生活。如今這艘船上,除了一向跟著范閒的那批下屬之外,還多了幾位宮廷的教習嬤嬤,兩個小太監,那都是宮裡調出來專門服侍皇子的,不過范閒這人心狠膽大,硬生生將這些人留在了下層,不允他們上來。

    而范閒這邊,監察院八大處,除了六處的劍手負責暗殺安全之職外,還調了二處和四處地兩位官員隨行,二處的官員負責保持情報的通暢,四處的官員則要負責居中聯絡江南之行,沿岸各地的監察院巡查司官員。

    范閒自己師門是三處出身,如今執掌一處,如此一來,等於這艘船上已經有大半個監察院地構置,雖然人數不多,但分工配合起來卻是非常順暢。

    船上生活頗多無聊,從京都出來的這些人們,剛開始幾天還有興趣賞賞江景,但漸漸看的厭了,加上河風凜冽,這些天除了有職在身的,其餘的人都窩在房裡休息。

    范閒和三皇子站在船頭,看著迎面而來的峽谷風景,不知道在輕聲說著些什麼。三皇子一味諾諾,范閒面色溫和。

    蘇文茂站在後方,看著提司大人和那位皇子,心裡卻在想著另一椿事情,為什麼船上非要裝那麼一大箱子銀錠?

    交待完了事情,讓三皇子站在船頭學傑克,范閒走了回來。

    蘇文茂看了一眼船頭那位男孩兒,苦臉問道:「大人,把殿下凍病了可不好交待。」

    「鍛煉心志。」范閒這一路上對三皇子並不溫柔,保持著距離,這一點不僅出乎了船中眾人地意料,想來也讓三皇子自己也覺得格外古怪。

    「大人,那箱銀子……」蘇文茂試探著問道。

    范閒搖了搖頭:「看好就行,既然那婦人已經看到了,就別讓別的人再接觸。」

    蘇文茂應了一聲,不再繼續發問。

    范閒伸了個懶腰,忽然想著自己坐著大船,帶著一箱白銀,攜美下江南,還真有幾分二世祖的作派,只可惜天時不是很好,不然曬曬太陽浴,喝點兒冰凍的果汁,就更漂亮了。

    「關嫵媚被咱們關著。」蘇文茂皺眉道:「怎麼才能讓江南水寨的那位夏當家知道?下午船到陽州,需不需要通知當地院吏,將這消息放出去?」

    范閒想了想,搖頭說道:「沒必要,暫時我還不想讓他猜到我是誰,這些混江湖地凶人,一旦發現自己摸不清對方底細,才會變得謹小慎微一些,我要看的就是,他到底願意為這件事情付出多少代價。」

    「那……」

    「別讓四處地人散消息。」范閒笑著說道:「昨天夜裡,不是還有位三嫂子被你們留在穎州嗎?她自然會想辦法通知夏棲飛。」

    ———————————————————————

    這一天,整個慶國感到最恐慌的人,就是范閒嘴裡說的三嫂子。

    穎州碼頭上的那艘民船已經開走了。三嫂子像個傻子一樣站在碼頭邊上,手裡提著一袋子沒有完全薰好的臘肉,連偶爾來問價的人也顧不得招呼。她是山賊放在穎州城裡的眼線,平日裡負責打探消息,昨天那艘船上的銀箱子就是她第一個摸清楚情況的。

    船消失了,不是件大事,因為按照關姐這批山賊的行事風格,殺人劫貨之後,就會連夜將船開走,到下游沖灘,然後燒船滅跡。

    所以她今天早上看見船沒有了,以為關姐等人已經成功,但沒想到她在碼頭上等了半天,竟是沒有任何回音!

    關姐沒有回來,二哥沒有回來,所有的人都沒有回來!

    就和那艘船一樣,所有的山賊都消失無蹤,再也沒有出現過,一直讓她等到了暮時,碼頭邊上還是同樣死一般的平靜。

    直到這個時候,三嫂子才終於確認,出事了。

    她哆嗦著雙唇,有些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就算船上護衛強大,但昨天夜裡也應該聽到廝殺聲,官府也應該有反應才是,怎麼可能一點風聲都沒有——難道那艘船是鬼船,輕鬆地攫取了十幾條人命?

    連夜她就換了裝束,將自己的頭髮包住,將家中的余財藏好,花大價錢雇了一輛馬車,連夜沿著難行的山路往下遊走去,過陽州而不停,繼續往東,一直走到了將要進入江南路的大郡。

    這花去了她整整兩天的時間,途中只飲了些清水,一點食物都沒有吃。

    她是下層人員,本來極難見到關姐的那位主人,但也許是她深陷的眼窩,讓那位負責接待的師爺相信了她的說話,面色沉重地領著她進了後花園。

    州城裡最森嚴的後花園中,江南水寨那位年不過三十的大頭目,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夏棲飛,閉著雙眼,聽著三嫂子的回話,緩緩睜開雙眼,寒意逼人。

    「只要那船還在水上,就把它攔下來。」

    船,自然永遠都在水上。

    夏棲飛手下統領著江南水道英豪,艦船無數,這句話裡透著強大的自信與隱隱的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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