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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章 九月裡
    一等男爵,正二品。

    范閒在心裡琢磨著這爵位的輕重,擔心受爵會惹出一些非議來。其實這也是他過於小心謹慎了些,雖然出使北齊在明面上不是什麼艱險事,但畢竟也算是趟苦差,春初朝議上陛下駁了林宰相與范侍郎的面子,硬將他踢出京都,雖說事後將范建提成了尚書,但此時再給范閒加個男爵的封位,在世人眼中,也只是對范府的第二次補償而已,沒有人會覺得太過驚奇。

    更何況自從入京之後,世人皆知,之所以宮中那位萬歲爺對范家的小子欣賞的厲害,一大半的原因便在所謂文采之上,恰好迎合了聖上勵行文治的大方略,范閒此次在北齊又掙了一馬車書的面子回國,陛下自然是要賞的。

    雖說以范閒目前的職司來說,也瞧不大上區區男爵,但封爵終是論親論貴,對於行事來說,總是會有些好處,他望著父親說道:「旨意大約什麼時候下來?」

    此時父子二人已經在書房裡說了半天的話,范閒揀此次出使行程裡不怎麼隱密的部分講了些,每當要涉及院中事務時,還未等他面露為難之色,范尚書已是搶先擺手,讓他跳了過去。

    其實說到底,范閒自幼生長在澹州,入京後也極少與父親交流,說話的場所竟大部分是在這間簡單而別緻的書房內,所以論及感情,實在是有些欠奉,但不知怎的,此時他看著范建鬢角華發漸生。又聯想起北齊那些當年的風流人物已然風吹雨打去,心頭卻是黯然之中帶了一絲欠疚。

    院長大人說的對,司南伯不欠范閒什麼,范閒欠他許多。

    「明天入宮。大概便會發明旨。」范尚書閉著眼睛,喝著柳氏每夜兌好地果漿,似乎頗為享受,「這次在北面你做的不錯,陳院長多有請功,陛下也很是欣賞。」

    范閒心想此行北齊,除了自己的那些隱秘事外,其實根本沒有為朝廷做些什麼,包括言冰雲的回國,也只是順路之事。絕對不能算是出力,不由苦笑道:「其實這一路往返,我實在是沒有做什麼。」

    「有時候。什麼也不做,才真是做地不錯。」范尚書緩緩睜開了眼睛。

    范閒心頭微凜,以為父親是要藉機教訓自己在京都城外與大皇子爭道的事情,不料范建竟是對此事一言不發,反而將話題扯到了別的地方:「以往與你說過許多次。不要與監察院靠的太近,沒料到你竟然不聽我的,被陳萍萍那老狗騙上了賊船……」

    說到此處。范尚書似乎是真的有些不高興:「安安穩穩守著內庫,這在旁人看來,是何等難得的機會。」

    范閒苦笑道:「孩兒倒是想,問題是您也知道,信陽那位可不甘心就這麼放手,而且搶先挑起事來的也是她,我如果不入監察院,怎麼能和這等人物抗衡。」

    范尚書歎了一口氣,心想這件事情上確實是自己考慮的不周。沒有想到長公主殿下的反應會如此強烈,只好擺擺手說道:「她畢竟是陛下地親妹妹,太后最疼的女兒,婉兒的親生母親,過去地事情,就讓他過去吧。」

    這話范閒信,雖然他並不相信父親只是一位打落了牙齒往肚子裡吞的人,但也知道他對於皇室的忠誠是絕無二話,只是在允許的範圍內為這一家大小謀求自己的利益,而且父親一直強力要求自己遠離監察院,也是不想自己牽涉到京都那些異常複雜陰險地政治鬥爭中。

    只是……內庫是鈔票,官場是政治,而鈔票與政治向來是一對孿生子,想來父親最開始的時候,並沒有想清楚這一條定律。不過不論如何,范閒對司南伯的用心也自感激,說道:「請父親放心,孩兒一定會小心謹慎。」

    范建有些滿意他地表態,問道:「只有真正的強者,才有資格去示弱,弱者本來就是孱弱之輩,哪裡用得上一個示字,你自己考慮吧。」

    范閒明白父親的意思,笑了笑,忽然想到另一椿事,問道:「父親,回京後能不能還讓高達那七個人跟著我?」

    范尚書看了兒子一眼,一向肅然的眼眸裡卻現出了一絲溫柔的笑意:「你也知道,為父只是代皇家訓練管理虎衛,真正的調配權卻在宮中,你若想留下那幾名虎衛,我只好去宮中替你說說,不過估計陛下是不會允的。」

    范閒苦笑了一下,他心裡確實有些捨不得高達那七名長刀虎衛,身邊有這樣幾個沉默高手當保鏢,自己的安全會得到極大的保證,在霧渡河外地草甸上,七刀聯手,竟是連海棠也占不得半分便宜,這等實力,較諸監察院六處的那些劍手來說,還要高了一個層級,更遑論自己最先前組建的啟年小組??啟年小組是他最貼身忠心的力量,雖然在王啟年的調教下,不論是跟蹤情報還是別的事務都已經慢慢成形,只可惜武力方面還是弱了些。

    但他也明白,虎衛向來只是調配給皇子們做護衛用,像西路軍的親兵營裡就有幾位,那是負責大皇子的安全。雖然聖上偶爾也會將虎衛調到某位大臣身邊,但那都是特殊任務,比如自己的岳父林宰相大人辭官歸鄉之時,聖上便派了四名虎衛隨行,這是為了表彰宰相一生為國的功績,而且要保證宰相路上的平安,等這具體事務完結之後,虎衛便會重新回到京中,消失在那些不起眼的民宅裡。

    范閒知道這麼多,是因為范建一向負責替陛下操持這些事情,使團既然已經回京,那些虎衛再跟著自己,被皇家的人知曉了。不免會惹出一些大麻煩來。

    范尚書看著兒子臉上流露出的可惜神情,不由笑了笑,心想這孩子雖然頗有其母之風,才力實殊世人。但畢竟還只是個年輕人罷了,他忍不住開口提醒道:「你走的日子,那個叫史闡立地秀才,時常來府上問安,我見過幾面,確實是個有才而不外露的人物。」

    范閒一怔,旋即明白,父親在知道自己決意不自請削權離開監察院後,便開始為自己謀算這官場上的前程。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那幾位門生。雖說自己在天下文人心中的地位已然確立。岳父宰相遺留在朝中地那些門生亦可裹助,但年月久了,總是需要有些自己的人在朝中能說話。

    想明白了父親心中所思。范閒不免有些感動,只是男兒一世,終學不會表露什麼,只是向著父親深深鞠了一躬。

    范尚書揮揮手,讓他請安回房。范閒想了想。關於妹妹的婚事還是不要太早開口,這種安排只能慢慢來的,便恭敬地退出房去。

    看著范閒走出書房時挺拔的後背。范尚書的眼中不免流露出幾分得意與安慰,有兒若此,父復何求?他輕輕喝盡了碗中最後一滴果漿,心知肚明這孩子早就猜到了什麼,但以這孩子的心性而言,既然對方不說,自然無礙……范氏一族的前程,就看這孩子的了。

    想到此節,范尚書不免有些佩服那位已經遠離了慶國權力中心的林宰相。心說那位老狐狸運氣著實不錯,自己付出了那麼多地代價,辛苦了十幾年,他倒好,只不過生了個女兒就得了。

    九月裡,平淡無聊,一切都好,只缺煩惱。

    范閒坐在馬車上,輕輕叩著車窗的木欞子,隨著那有些古怪的節奏哼著旁人聽不懂地歌兒。入宮對於絕大多數臣子來說,都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但他只是覺得無聊,初一回京,與妻子父親拿定了主意,竟是覺著這滿朝上下,京都內外,暫時沒有什麼事情可以煩惱著自己,呆會兒入宮受了爵,磕了頭,再去院裡把事情歸攏歸攏,似乎便又只有回蒼山練跳崖去。

    敲打著窗欞的手指忽然僵住了,他忽然想起了妹妹的婚事,想起了李弘成這廝晚上要在流晶河上擺酒為自己接風,臉色頓時難看起來,這平淡無聊的九月,原來竟是這般狗日地人生。

    ……

    ……

    今日是大朝日,大清早的,便有許多大臣來到了宮門外候著。聽說早年前有些老臣為了表示勤勉忠君之意,竟是大半夜的便開始準備朝服,趕在黎明到來之前來到宮門之外,就是為了等著宮門起匙地那道聲音,等這些老臣子告老之後,許多天夜裡聽不到那吱呀呀的聲音,竟是分外難受。

    如今聖天子在位,最厭煩那等沽名之輩,所以大臣們是不敢太早來,卻又不敢太晚來,不知道誰出的主意,有些大人們竟在新街口那處的茶樓包了位子,天剛擦著亮便起身離府,在茶樓的包間裡候著,讓隨從們遠遠盯著宮門的動靜,以便能夠掐準時間去排隊。

    監察院提司並無品假一說,除了那位已經被人們淡忘了的神秘人物之外,范閒竟是慶國開國以來的頭一位提司,所以如今還是只有太學四品的官階,如果不是因為陛下要聽使團覆命,他是斷然沒有上朝堂地資格,所以也沒有什麼朝服需要穿戴半天,清晨時分從范府出發,一路悠哉游哉,等他到了宮門的時候,卻是比大多數的大臣要來的晚了許多。

    人紅遭人嫉,更何況是一位入京不過一年半便紅的發紫的年輕後生,更何況這位後生還曾經撕過大部分京臣的臉面,生生整死了一位尚書,趕跑了一位尚書的傢伙,所謂龜鳴而鱉應,兔死則狐悲,眾人看著這個打著呵欠下了馬車的監察院英俊提司,眼中都多了一分警誡,三絲厭惡。

    范閒看了看四周,也感覺到了氣氛有些不對勁,這些大臣們不是各部的尚書便是某寺的正卿,打從二品往上走。誰的老婆沒個誥命,誰地家裡沒擺幾樣御賜的玩物?自己年紀輕輕的,居然比這些大臣們還來的晚了些……如果他地背後沒有范尚書,尤其是那位老跛子。只怕這些慶國真正的高官們,早就對他一通開罵了。

    如今自然是罵不得,但眾大臣也不會給他好眼色,冷冷瞥了他一眼,便自矜地扭過頭去。群臣中有好幾位是當年林若甫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物,本想上前與范閒交談幾句,慰勉一番,但瞧著眾同僚的鄙夷眼光,不免有些頭痛,便停住了出列的腳步。只是用極其溫柔的目光向范閒示意問好。

    范閒被這些熾熱目光一掃,渾身上下好不自在,但臉上卻依然保持著平穩的笑容。不卑不亢地拱手向諸位大臣行禮問安。便在拱手之時,他身後有人咳了兩聲??范尚書今日不知為何來的晚了些,也沒有與自己的兒子一路,范閒趕緊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將父親從馬車上攙了下來。

    范尚書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為父還沒有老到這種程度。」

    范閒笑了笑,也知道自己這戲演的稍有些過了。范尚書雖然面上有些不悅,但眾官看得出來。「老錢簍子」今天異常高興,這不,連兒子地手也沒有放,便領著他過來了。

    范尚書親自領了過來,那些大臣們便不好再自矜,紛紛彼此問安。一會兒功夫,司南伯便手把手地帶著范閒在場中走了一個遍,讓他認清了朝中所有的實權大臣,范閒一通世叔世伯老大人之類的喊了下來。眾大臣再看這個滿臉笑吟吟地年輕人,便順眼了許多,那些本就屬於林黨的大臣更是親熱無比,連聲稱讚小范大人年輕有為,如何云云。

    但依然有些大臣冷眼看著,雖是行禮,臉上也是冷淡至極,畢竟慶國朝野上下,誰不知道這位小范大人最出名的,便是那看似溫柔,實則陰險的微笑。

    已是三朝元老的吏部尚書看著范氏父子行至面前,不由冷哼一聲:「話說本國開朝以來,乃至當年地魏氏天下,似司南伯府上這般,爺倆二人同時上朝的,倒也極少見,果然是春風得意。」

    范建呵呵一笑,說道:「聖恩如海,聖恩如海啊。」竟似像聽不出來對方的嘲諷,全將一切光彩都交給了皇帝陛下。范閒微微一笑,知道這種場合,自己實在沒有什麼說話地餘地,於是乾脆沉默了起來。

    ……

    ……

    便在此時,三名太監緩緩行出宮門,明顯中間那位地位要高些,一揮手中拂塵,柔聲說道:「諸位大人辛苦了,這便請吧。」

    大臣們頓時停止了寒暄,有些多餘地整理了一下朝服,便往宮門裡行去,大約是來慣了的緣故,他們對宮門處長槍如林的禁軍和內門處的帶刀侍衛是看都懶得看一眼,片刻間超過了那三位太監,昂首挺胸,頗有國家主人翁的氣概。

    范閒初次上朝,卻不方便與父親走在一列,只好有些可憐地拖到了隊伍的最後,與那三位太監一路往裡面走去,領頭的太監還是那位相熟的侯公公,但范閒此時卻不敢與他輕聲說些什麼,更不可能??毫無煙火氣??地遞張銀票過去,於是只好向著他微微一笑,以做示意。

    很久以後,侯三兒還在想這個問題,為什麼自己從一開始就認為范大人是個值得信賴的靠山呢?最後他歸結為,范大人每次看自己地時候,那笑容十分真誠,並不像別的大臣那般,有用得著的時候,便對自己刻意溫暖,其餘的時候,雖也是親熱笑著,但那笑容裡總夾著幾絲看不清楚,讓人有些不舒服的鄙夷味道。

    范閒第一次參加朝會,不免有些緊張,但站在文官之列的最尾,離著龍椅還有很遠,如果不是他內力霸道,耳目過人,只怕連皇帝說了些什麼也聽不到,明知道龍椅上的那位中年男子一定會注意自己,但他依然還是稍微放鬆了些,開始打量起太極宮的內部裝飾。

    雖然入宮了幾次,但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後宮那處陪娘娘們說話。陪婉兒遊山,這太極宮是皇宮的正殿,只是遠遠看過幾眼,並沒有機會站到裡面。今日進來後一看,發現也不過如此,樑上雕龍描鳳,畫工精妙,紅柱威然,闊大的宮殿內清香微作,黃銅鑄就地仙鶴異獸分侍在旁,但比起北齊那座天光水色富貴清麗融為一體的皇宮來說,終是遜色不少。

    不過這處殿內別有一番氣息,似乎是權力的味道。從那把龍椅上升騰起來,讓眾臣子心中敬畏。

    與龍椅無關,那把龍椅上坐著的中年人才是這種氣息地源頭。雖然他的宮殿不如北齊宏麗,食用不如東夷城講究,但全天下的人都清楚,他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

    朝會的主要議題,自然離不開大皇子與使團。不過卻不是說的城外爭道一事,就算都察院的御史有心針對此事做些什麼文章,但今日也不可能拿出奏章出來。不是那些御史沒有一夜急就章的本領,而是如此急著上參,只怕反而會露了痕跡,讓陛下心中不喜。

    今次朝會議論的是西路軍今後的安置,以及將士們地請功封賞之類,大皇子已然封王,但他手下那十萬將士總要有個說法,這一點由樞密院提出,沒有哪位朝臣會提出異議。雖說如今陛下深重文治,但慶國畢竟是一個以武力起家的彪悍國度,誰也不會在這件事情上與軍方過不去。

    而使團的事情,在匯報完了一路之事,由鴻臚寺代北齊送禮團遞上國書,呈上新劃定地天下典海圖,看著圖上漸漸擴張的慶國疆域,一直顯得有些過於平靜的陛下,眼神裡終於多了一絲熾熱之色。

    群臣識趣,自然要山呼萬歲,大肆逢迎,而樞密院的大老們也自捋鬚驕然,這都是軍中孩兒們一刀一槍,拿血肉拼回來的土地啊……

    此時,自然沒有多少大臣意識到,在談判地過程之中,鴻臚寺的官員,包括辛其物、范閒在內,還有監察院的四處,在這其中起了多大地作用。就算他們意識到了,也會刻意忽略過去。

    范閒看著朝中眾臣發自內心的高興,自己的唇角也不由帶上了些許微笑,畢竟自己也曾經在這件大事中參與了些許。他心想,如果不是長公主將言冰雲賣了出去,只怕慶國獲得的利益還要大些。不過這位長公主殿下反手將肖恩折騰回北齊,便讓北齊朝廷漸生內亂之跡,君臣離心,也是極厲害的手段,兩相比較,只是短線利益與長線的差別罷了。

    ……

    ……

    天下最有權力的那個中年男人,在一陣內心強抑不住的淡淡喜悅之後,馬上以極強的控制力回復了平靜,撐手於頜,面帶微笑,側耳聽著臣子們地頌聖之語,眼光卻極淡然地在臣子隊列的後方掃了一下,看見那個小傢伙臉上的微笑後,他的心情不知怎的變的更好了些。

    他揮了揮手,階下的秉筆太監與中書令手捧詔書,便開始用微尖的聲音念頌已經擬好的詔文。由於軍中將士的封賞人數太多,而且還要徵詢一下大皇子與軍方大老的意見,所以要遲緩些時日,這篇詔書主要是針對使團成員的封賞。

    殿上一下子安靜了起來,大家知道出使回國之後,只是一般例行賞賜,眾臣並不如何關心,只是豎著耳朵在太監的尖聲音裡抓范閒這個名字。

    ………一等男爵,正二品。」

    群臣紛紛鬆了一口氣,放下心來,看來陛下還是有分寸的。不論與范家的關係如何,這些大臣們都不願意范閒這麼年輕便獲授太高的爵位,大家考慮的方向不一樣,立場不一樣,但想法卻極為接近。

    辛其物、范閒諸人早已跪拜在殿中,叩謝聖恩完畢。便在臣子們準備聽那句「有事啟奏,無事退朝」之時,皇帝陛下坐在龍椅之上,淡淡說了句:「你們幾個留下。」

    陛下眼光及處,是離龍椅最近的幾位朝中高官,林若甫辭了宰相之後,朝中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來接替,所以眼下內閣事宜,都是由幾位大學士和尚書們協理著在辦,這些天朝會後陛下時常會留下他們多說幾句,今日太子與大皇子也在殿上,自然也要留下來議幾句,所以臣子們並不覺得異樣,請聖安後紛紛往殿外退去。

    然後這些大臣們聽見了一句讓他們感到無比嫉妒與羨慕的話。

    「范閒,你也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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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章 馬車上的天下,皇宮中的豆苗
    眾臣略帶古怪面色從范閒的身邊走過,退出了太極殿,而范閒此時心中也稍有些不安,他知道呆會兒御前對話的格局是什麼,就算自己是監察院的提司,身處其中,只怕也會顯得格外突兀,自己的資歷年紀終究是太淺了些??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好坦然而應,略帶一絲小意地跟在幾位老大臣的身後,隨著太監往殿後轉去。

    三轉二回,並沒行得多遠,便來到了一間偏殿之中,頂上隔著,所以空間顯得並不如何闊大,左手邊一大排齊人高的偏紋衡木架,架上擺的全是書籍。范閒暗中打量四周佈置,知道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御書房,唇角笑意一泛即逝,大約是心中想到了前世常看的辮子戲。

    皇帝此時已在宦官的服侍下脫了龍袍,換了件天洗藍的便衫,腰間繫著一條玉帶,看上去倒是休閒。皇帝斜倚在矮榻之上,伸手將茶碗擱在几上,很隨便地揮了揮手,太監們趕緊端了七個織錦面的圓凳子進了屋。七位老大臣俯身謝恩,便很自然地落了座。

    太子與大皇子很規矩地站在皇帝所處矮榻的旁邊,雖沒有一個座位,但看二人臉上的神情,便知道這是向來的規矩。

    只是此間向來只預了七個凳子,今天卻偏偏多了位年輕官員,這御書房的太監可能是沒有見過范閒,所以也有些為難,不知道只是傳進來備問的下級官僚,還是旁的什麼尊貴人物。

    眾人皆坐,范閒獨立。頓時將他顯了出來,父親范尚書卻是眼觀鼻,鼻觀心,根本沒有向他望一眼。范閒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將自己本就不顯眼的位置再往後挪了挪。

    他這個小小地舉動,卻落在了太子眼中,太子向著他微微一笑,范閒只敢以目光回意,卻不經意間瞧見大皇子在陛下的身後竟是打了個小小的呵欠,估計這位皇子昨兒個剛剛回京,不知道喝了多少的酒,今天只怕是乏極了。

    除了流晶河畔茶館初逢那日,今天。是范閒離皇帝最近地一次,近的似乎觸手可及,他忍不住微微抬頭。用極快的速度掃了一眼,卻不敢盯著對方看。畢竟對方是皇帝老子,清朝雖然出了個叫慕天顏的官員,但真對著天顏,想來沒有誰敢像看美女一樣地放肆欣賞。

    但就是這極快速的一瞥。范閒看清了對方的容貌,卻險些被那雙回視過的目光震懾住了心神!

    皇帝看了他一眼,沒有計較他的直視。范閒面露僥倖,心中卻是根本毫無畏懼。過了一會兒,正在興慶宮帶著小皇子讀書的二皇子,也被太監請了過來,他進御書房的時候,手中還牽著小皇子地手。看著這兄弟和睦的一幕,皇帝微微點頭,似乎比較滿意,太子臉上帶著微笑。卻不知道心裡罵了多少句髒話。

    ……

    ……

    「給范閒端個座位來。」待四位皇子齊齊站到矮榻旁邊後,皇帝似乎才發現范閒站著的,隨意吩咐了一句。

    范閒微驚應道:「臣不敢。」以他地品級,進御書房已屬破例,這四位皇子還站著的,他如何敢坐?六位老大臣聽著陛下給這年輕小傢伙賜座,也覺得臀下有些發癢,動了一動,扭了一扭,咳了一咳,明顯是有些不滿意,心想自己在朝中少說也熬了二十年,才在聖上面前有了個位置,你這范家小子,居然初入御書房就能有座位!

    太子看了大臣們一眼,對著皇帝恭敬說道:「父皇,范閒年輕,身子骨不比幾位老大臣,看他惶恐模樣,還是站著吧。」

    這話說的極中正平和,不論是幾位老大臣還是范閒,都心生謝意。

    此時大皇子又多了句嘴,說道:「狠得當年父皇讓我們兄弟幾個聽諸位大人商議國是,必須得站著,是因為兒臣等日後要輔佐太子殿下治國平天下,既是聽課,那學生便得有學生的模樣……」他話沒有說完,但意思卻已經明白了,你范閒年紀輕輕,初涉官場,有何政績,何德何能讓我們幾個皇子來把你當老師一樣看待。

    幾位老大臣也捋鬚搖頭??這座位看似尋常,但裡面隱著的含義卻非同小可,他們敢保證,今次御書房中,范閒如果真地有了座位,不出三刻,這消息便會傳遍京都上下。

    范閒正準備順水推舟,辭謝陛下,不料卻看著皇帝投來的那道淡然眼光,心頭微凜,竟是將話又嚥了回去。

    ……

    ……

    皇帝看了眾臣子一眼,又看了看自己那個雖然直爽,但性情卻顯急燥了些的大兒子,說道:「范閒他自然是當不起這個座位……不過今日他卻必須得坐,不為酬其勞,只為賞其功。」

    眾人不解何意,但聖上既然開口,御書房內自然一片安靜。皇帝望著自己地幾個兒子柔聲說道:「你們若是也能把莊墨韓家的一車書拉回來,朕也讓你們坐!」

    眾人默然,心知肚明這車馬代表著什麼,雖然還是覺得這位皇帝陛下在文道虛名上有些偏執,卻也不好如何反駁。

    皇帝知道眾人在想什麼,冷冷說道:「不要以為這只是讀書人的事兒,什麼是讀書人,你們這些臣子都是讀書人。文治武功,這武功之道朕不缺,缺的便是文治上的東西……一統天下疆土容易,一統天下人心卻是難中之難,不從這上面下功夫,單靠刀利馬快是不成的。」

    大皇子的臉上明顯露出了不贊同的神色,但父親沒有說完,自然不敢多嘴。

    聽著皇帝繼續悠悠說道:「馬上可奪天下,卻不可馬上治天下。文學之道看似虛無縹緲。但卻涉及天下士子之心,想當年朕三次北伐,生生將那魏氏打成一團亂泥,誰能想到戰家竟能趁亂而起。不過數年的功夫,便攏聚了一大批人才,這才有了如今地北齊朝廷,阻了咱們地馬蹄北上……他們靠的是什麼?靠的就是他們在天下士子心目當中的正統地位!天下正朔?這還不是讀書人整出來地事情……舒蕪,顏行書!你們是慶國大臣,但當年卻是在北魏參加的科舉,這是為何?」

    舒大學士與顏尚書趕緊站起身來,惶恐不安。

    皇帝搖搖手說道:「天下士子皆如此,如今還有這等陋風,朕不怪爾等。爾等也莫要自疑。朕只是想告訴你們,天下正朔、士子歸心會帶來許多好處,各郡路多得良材賢吏。便在言論上也會佔些便宜。」他望向大兒子冷冷說道:「朕知道你在想什麼,但如果出兵之時,能少些抵抗,能讓你治下將弈少死幾個,難道你不願意?」

    大皇子默然無語。

    皇帝又冷冷說道:「一馬車的舊書。能為朕多招攬些周遊於天下的士子,能為朕惜存無數將士的性命,朕賞范閒這個座。又有何不可?」

    眾人總覺得有些古怪,似乎陛下是在刻意向天下示寵,而且為什麼范尚書沒有出來代子辭座?不過整個慶國便是生於戰火之中,國民們對於一統天下有壓倒一切的狂熱與使命感,陛下既然將范閒此次出使帶回來的書,與一統天下的大勢聯繫在一起,誰還敢多說什麼,紛紛起身連道聖上英明。

    ……

    ……

    馬車與天下能有什麼直接的關係?范閒謝過陛下賜座,滿臉平靜。不驕不燥穩坐如山,心裡卻在苦笑著,不明白這位皇帝老子為什麼非要將自己擱在火籠上面蒸烤。

    紅色的絨布拉開,露出裡面那張闊大地地圖上,地圖已經重新改制過了,慶國黃色的疆土正在不停地向著東北方延伸,而她的身下身後除了那些荒原胡地之外,已經盡歸己身。慶國疆土延伸地勢頭十分迅猛,東北方的北齊雖然看上去依然是個龐然大物,但在慶國這頭野獸的面前,卻顯得有些臃腫不堪。北齊雖然也是新興之國,但卻不止繼承了當年大魏的大片疆土,同時也繼承了大魏已然露出腐配味的官僚機構與風氣。

    范閒看著那張地圖,聽著不停傳入耳中地討論之聲,身處慶國的權力中心,才第一次感受到慶國強悍的行事風格與狂野地企圖心,不免在心頭歎了一聲,北方那朝廷畢竟猶有實力,再看海棠與那位皇帝陛下的念頭,這天下戰亂一起,這天下黎民不免又要遭秧,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復過來。

    他雖不是悲天憫人的和平主義者,但對於戰爭這種事情,實在是興趣乏乏。

    皇帝此時正在與幾位大臣商議國務要事,間或聽到幾句大江堤防之事,又議及年入還有那些小諸侯國的歲貢問題,這些事情范閒一概不知,自然也不會插嘴,就算他心中有想法,此時坐在「老虎凳」上,也不會多發一言。

    眾人有意無意間,就將他遺忘了在御書房的一角,所以他才有閒暇心思,看著那張明顯經過改良後的地圖,不停地發呆,做著墨氏門徒的歎息。

    忽然間,一個詞蹦入了他的耳朵裡??內庫!他眉頭微皺,心頭漸生警惕,皇帝將自己留了下來,果然不是給個凳子,賞個臉面這般簡單。

    ……

    ……

    「諸位卿家都知道,內庫雖然名為內庫,但卻牽連著諸多要害。」皇帝恨聲說道:「這些年內庫搞的何其難堪,新歷三年地時候,疏浚南方河道,又遇北方降寒,朕下內庫向國庫調銀,哪裡知道……廣惠庫竟然連銀子都拿不出來了!」

    廣惠庫是內庫十庫中專司貯存錢鈔的庫司,金銀卻應該是放在承運庫中,皇帝生的這個氣似乎是生錯了對象。但不論怎麼說,承運庫與廣惠庫都是長公主與戶部方面共同協理。雖然這十年裡,戶部根本不敢說半句話,戶部尚書范建還是趕緊站起身來請罪。

    皇帝揮揮手,根本不正眼看他。繼續說道:「新政無疾而終,但朕決意在內庫上做做文章,不求回復十幾年前的盛況,但至少每年也要給朝廷掙些銀子回來。」

    他說話的聲音並不高,語氣也並不如何激烈,但內裡蘊含著地威勢,卻讓諸人不敢言語:「皇妹回了信陽,總歸要個攏頭的大臣來做這件事情,你們有什麼好人選,報與朕聽聽。」

    御書房內這幾位大臣與皇子都知道。這不過是個過場,京都裡早就知道,陛下屬意的人選正是此時安靜坐在後方的范閒。而陛下先前「借車發揮」,大力扶范閒上位,不外乎也是先給臣子們表個態,不要在呆會兒地內庫主事人選上唱反調。

    但眾人也知道其實內庫的情形遠沒有皇帝所說的那般糟糕,每年由江南各坊輸往北方的貨物。少說也要為朝廷掙幾百萬兩銀子,如果不是內庫那些非常隱秘的生意支撐著,慶國也沒有足夠的財力四處拓邊開土。一時間對於范家生出了隱隱嫉妒之心。

    不過既然陛下顯得如此不滿,想來日後不論誰接手內庫,只怕每年都要頭痛上繳的銀錢數目。

    想到此節,眾臣才將嫉恨的心思淡了些許,但縱是如此,也沒有人願意在此時提議范閒??這是臉面問題,也是經濟問題,內庫再如何難打理,主事之人每年撈的油水不會少了去。這些大臣們每年也要從信陽方面獲得極厚的打賞,哪有不知道地道理。

    眾臣不說,范建礙於身份,自然也不好提名自己的兒子,御書房內一時竟陷入了尷尬的沉默。皇帝沒有說什麼,只是拿起了茶杯,淺淺啜了一口,臉色如常,卻沒有人發現他眼中地寒意。

    ……

    ……

    「兒臣舉薦……」

    「兒臣舉薦……」

    御書房內眾人一驚,這沉默竟是同時被兩人打破,而且同時發話的二位,一位是太子,一位是二皇子,這狀況可就精彩了。

    皇帝微微點頭,說道:「說吧。」

    二皇子看了太子一眼,微微歉然一笑說道:「太子既然有好人選,臣洗耳恭聽。」

    皇帝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

    太子見二皇子謙讓,他身為東宮之主,將來慶國的皇帝,自然是當仁不讓,對著父皇行了一禮,說道:「父皇,兒臣推薦范閒。」

    御書房裡的人都清楚,東宮拉扯范閒不遺餘力,更何況這種順水人情自然是做得的。不料陛下卻沒有馬上表態,反而問二皇子道:「你準備薦舉何人?」

    二皇子微羞一笑,說道:「兒臣也是準備舉薦……范閒,范大人。」

    御書房裡依然安靜著,皇帝卻用意味深長地眼光掃了范閒一眼。范閒面色不變,準備起身應對,不料皇帝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淡淡說道:「既然你們兄弟二人都認為范閒可以,那就是他了,秋後便擬旨意,不用傳諭各路郡州。」

    話題至此,便成定局,雖然這是年前范閒與林婉兒成婚之初,宮中就議定了的事情,但今天在御書房中提出通過,記錄在冊,自然不能再改。一想到范家父掌國庫,子掌內庫,眾人的心中總會有些怪異地感覺,這等聖眷,這等榮寵,京中實在是再找不出第二家來,再看太子與二皇子都爭著交納范閒,便知道范家的地位在今後這些年裡,恐怕只會往上,不會下墮,烈火烹油,不過如是!

    范建與范閒父子二人趕緊起身謝恩,連稱惶恐。

    皇帝沒有多在意他們,反而微笑問道:「既然定了,朕這才來問你兄弟二人,為何同時屬意范閒?」

    太子略一思忖後笑著就道:「兒臣只是有個粗略的想法,范尚書大人為國理財,卓有成效,范閒既然是他家公子,想來在這方面也應該有些長才。」

    二皇子也笑著說道:「兒臣也是這般想法,再說內庫多涉金銀黃白之物,總需得一個潔身自好的大臣理事才是。兒臣妄言一句,如今官場之中,貪墨成風,雖然各路郡中也有出名的清官。但多在地方,小范大人才華橫溢,世人皆知其乃文學高潔之士,由他理著內庫,想來合適。」

    「噢?」皇帝面色不變,問道:「道理倒是勉強通的,可還有別地原因?」

    太子與二皇子互視一眼,都覺著有些摸不著頭腦,莫非陛下是藉機考較自己二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太子只好硬著頭皮說道:「二哥說的極是,加上內庫監察向來是監察院的分內之事,范大人既然是監察院提司。想來二司配合上,也會方便許多。」

    與二皇子一路進來地小皇子,已經枯站了許久,腳都有些酸了,加上可能也聽不大明白這些白鬍子大臣在和父親說些什麼。精神不免有些不濟,恍惚之中,有些奇怪。嘻嘻笑著稚聲稚語道:「太子哥哥,依你說地,這個范閒豈不是自己監察自己了?」

    他是個小孩子,所以說話可以放肆一些,旁人也只會以為是童真之語,但似乎是無心之語,卻直指太子先前言語的錯漏處。眾大臣雖然不敢言語,太子卻是面色微慍。

    好在二皇子此時也苦惱道:「父皇,兒臣實在也想不出來了。」

    皇帝沒有責備太子一言一語。只是淡淡說道:「想不出來了?那為何先前你要保舉他?」

    御書房內眾人見聖上東一下西一下的,明明自己屬意范閒,卻偏要找兩個兒子的麻煩,實在是覺得聖心難測,只好將嘴閉的緊緊的,生怕惹出什麼禍事來。

    范閒身為當事人,更是覺得屁股下面的「老虎凳」不止扎人,更有些燙屁股。便在此時,二皇子略帶一絲不安說道:「其實……還有一椿原因,是……因為兒臣……與范大人私交不錯。」

    ……

    ……

    陛下安靜地看著自己的二兒子,片刻之後,忽然笑了起來,笑聲顯得十分舒暢,說道:「千條萬條,只此一條足矣……這內庫是什麼?便是皇室之庫,既然要范閒來打理內庫,他自然要與皇室足夠親近才行,范閒既然在太常寺做過,這一條親近便已足夠。」

    當然足夠了,范閒怎麼說也假假是個郡主駙馬,怎麼說,太子,二皇子也是常喊他妹夫。太子在一旁聽著,不由在心裡歎了口氣,心想老二果然厲害,居然猜到了父皇想要的答案,自己怎麼就慢了一些?

    由於大軍初回,邊界初定,所以今日的議事比往常顯得久了些,竟是過了午飯地時,辰。皇帝看了看天時,便吩咐太監們備膳,將諸大臣皇子留下來一起用膳。范閒今兒頭一次吃御膳房弄出的東西,也沒覺得哪裡出奇,不過是些青菜魚雞之類,更讓他舒服的是,與聖上一同用膳並不像自己想像中那般難受,吃飯前也不需要再次磕頭。

    太子與二皇子先前地話語全都落在了他的耳朵裡,知道自己是躲不了了,再看那位龍榻上的中年男子時,心裡不禁多出了一絲警惕與寒意??皇帝的恩寵基於某個荒謬的事實,但他並不認為一個帝王,會擁有多少親情這種難得地東西。

    范閒不是一個好控制的人,他是跪也跪得,忍也忍得,聽也聽得,但有什麼事兒威脅到自身底線的時候,他會微笑著去摸自己地左小腿,跪不得,忍不得,聽不得,只會去你媽的。

    太子與皇子們老老實實地侍候陛下用膳,然後去偏殿用飯。此時聖上與幾位老臣正在閒聊,飯桌之上自然不談國事,所以議論的儘是誰家井水沏茶極佳,某州西瓜大如巨石,如何如何,偶爾又會提到天下逸聞,自然不免提到莊墨韓辭世一事,眾人的聲音似乎都黯然起來,想來除了舒大學士與顏行書外,這些慶國的高官們甚至是陛下,啟蒙之時也曾經背過莊大家的經策。

    總之這頓飯,吃的比范府的家宴還要輕鬆許多。范閒有些肚餓,也沒有豎耳去聽那邊談話。正挾了一筷子長長地上湯豆苗在往嘴裡送,忽聽著陛下指著他說道:「范閒,你過來。」

    范閒一怔放下筷子,有些依依不捨地瞥了一眼香噴噴地上湯豆苗。臉上堆出明朗笑容,快速走到了聖上的矮榻之旁,看著那張雖然清瘦卻英氣十足的臉頰,他地眸子裡恰到好處地扮演出一絲激動與黯然,拱手行禮。

    老臣們不知道陛下喊他過來做什麼,有些好奇地豎耳聽著。陛下笑著看了他一眼,說道:「還記得那日在流晶河畔的茶館裡,朕曾經許了你什麼?」

    范閒沒有料到皇帝陛下竟然會在這些高官們的面前,將那次巧遇的事情說了出來,一笑應道:「臣那日不知是陛下。還與宮統領對了一掌,冒犯了聖駕,實在是罪該萬死。」

    吏部尚書仗著自己三朝元老的面子。捋鬚自矜問道:「原來聖上與小范大人在宮外曾經見過。」

    慶國的皇帝陛下在商討國事的時候,顯得不怒而威,但此時卻又顯得十分隨和,呵呵一笑將當日的事情給眾臣子講了一遍。范建心裡暗道荒唐,只好再次請聖上恕過犬子冒犯之罪。其餘的幾位朝中大老卻是暗中嘀咕,難怪范閒如此深受聖寵,原來竟有這等奇遇。這小子的運氣未免也太好了些,又不免好奇陛下究竟許了范氏子什麼。

    「朕曾經說過,要許你妹妹一門好婚事。」皇帝看著范閒地眼光十分柔和,竟是帶了一絲天子絕不應該有的自詡之色,「如今范小姐許給了靖王世子,你看這門婚事如何?」

    范閒心頭比吃了黃連還苦,臉上卻滿是感動之色,跟著父親連連拜謝。而身旁的幾位老臣在微微一怔之後,也開始溜鬚拍馬。說陛下河畔偶遇臣子,便成就了一段姻緣,實在是千古佳話云云。

    說話地聲音有些大,傳到了隔壁廂正在用膳的幾位皇子耳中,大皇子皺了皺眉,太子卻是微微一笑,更為自己拉攏范家的決策感到英明,下意識裡去看二皇兄的臉,卻發現這位臉色不變,依然如這些年裡那般慢條斯理??甚至有些古怪緩慢而連綿不絕地咀嚼著食物,不由在心底痛罵這廝虛偽不堪。

    御書房所在殿宇內外,儘是一片歡聲笑語頌聖之聲,有誰知道范閒心頭的煩惱與苦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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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八章 出宮做爺去
    皇宮外的廣場一角,與新街口相通的街頭,順著長街望過去,隱約可以看見一眉有些羞答答的彎月正懸在天邊。昏暗的暮色中,李弘成翻身下馬,隨意拱了拱手,打量了一下面前這個漂亮的像娘們兒的朋友,忍不住笑著說道:「我看你的臉上透著層層紅光,艷彩莫名,想來今天得了不少好處。」

    范閒笑著應道:「數月不見,這頭一句話便是打趣我,你堂堂靖王世子,京都裡排第五的年輕公子哥兒,何苦與我這麼個苦命人過不去。」除了四位皇子之外,年輕一輩中,自然屬李弘成的身份最為尊貴,范閒刻意將他排成第五位公子哥兒,如果是一般交情,不免會顯得輕佻,但擱在他二人中間,卻是顯得極為親熱。

    李弘成微微一怔,心想這傢伙往常在京中向來是懶得惹我,溫柔笑中總帶著一絲隱藏極深的孤寒,怎麼今天卻轉了性子?想到一椿事情,以為自己想明白了,哈哈大笑道:「你也苦命?聖上如此寵你,居然朝議之後還特意將你留了下來,這種苦命,只怕京中那些官員們都恨不得咬牙扛著。」

    范閒擺擺手,沒有說什麼。一直等在宮外的籐子京早就迎了上來,只是看見世子爺在和少爺說話,不好怎麼插嘴,這時候趕緊說道:「少爺,老爺先前說,讓我跟著你。」

    李弘成笑道:「怎麼?范大人是擔心我將范閒灌醉了不成?」

    范閒在一旁說道:「那你便跟著吧。」

    說話間,范府的馬車便駛了過來,李弘成正讓王府的長隨牽過馬來,回頭看到。好奇問道:「怎麼?你還是只願意坐馬車,不肯騎馬?」

    范閒說道:「又不急著趕時間,騎馬做什麼?」

    李弘成忍不住搖頭歎息道:「如果不是京中百姓都知道你能文能武,單看你行事。只怕都會瞧不起你,以為你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無用書生。」慶國尚武,年輕人都以善騎為榮,范閒卻是反其道而行之,有車坐地時候,堅決不肯騎馬,這種怪癖在這一年間,早已傳遍了京都上下。

    范閒笑罵了一句什麼,便往馬車上走,嘴裡說道:「騎馬顛屁股。」

    靖王府的長隨護衛們已經圍了過來。加上范府的護衛下人,竟是合成了十幾人的小隊伍,拱衛著一匹高頭大馬和一輛黑色不起眼地馬車。往城東的方向緩緩駛去。

    京都沒有宵禁之說,雖已暮時,但依然有不少行人在街上,看著這引人注目的隊伍,看清楚了馬上那位英俊青年。又看清楚了馬車上的方圓標識,便知道了二人的身份。京都百姓都知道了使團回國的消息,既然與靖王世子一道走著。想來馬車裡就是那位傳奇色彩濃烈的范傢俬生子,如今的小范大人了,不由紛紛駐足觀看,有些膽子大的狂生更是對著馬車裡喊著范詩仙,范詩仙。

    去年的殿前夜宴,已經在京都百姓地口中傳了許久,而此次在北齊莊墨韓大家的贈書之舉,更是在監察院八處的有意助推下,變成了街知巷聞地假事。范閒的聲望更進一步,待後來,那首「知否?知否?」詩仙重新開山之作流傳開來,百姓們才得知小范大人居然敢在北齊上京,當著無數北齊年輕貴族的面,光天化日之下大泡苦荷大宗師的關門女徒,這些慶國京都的百姓每思及此,更覺心頭發熱,渾似此事比莊墨韓地贈書更加光彩??瞧見沒?你們當聖女一樣供著的海棠,在咱們小范大人手中,還不只是一朵待摘的花骨朵!

    范閒給慶國京都百姓長了臉面,自然京都百姓也要給小范大人長臉,沿途之中,都不斷有人在街旁向范閒問安行禮,大多數都是些讀書人,偶爾也會有些面露赧色地姑娘家微福而拜。

    小范大人深得民心,自然而然地眾人便將靖王世子疏漏了過去,雖然那也是位京都最驕貴的主兒。不過靖王世子的臉上似乎沒有什麼不爽的表情,反而快意笑著,似乎范閒受到的尊敬,也是他的榮耀。

    聽著馬車外的議論聲,請安聲,按理說,范閒此時就算不像某世裡的首長那般開窗揮手致意,至少臉上也要帶著些滿足的笑容才對,但誰能想到馬車中地他,唇角泛起的只是無奈的苦笑。

    世子為范閒安排接風的地方,還是在一石居,就是范閒初入京都時,曾經發過風骨之評的那間酒樓。這家酒樓在京都裡也算是豪奢的去處,但是不夠清靜,遠不是最極致的食肆,范閒不免有些不大明白為什麼弘成會挑了這麼個地方,卻也沒有什麼意見。

    等他下了馬車,才發現今天這一石居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安靜,樓前那條長街上行人不多,而往日裡人聲鼎沸的樓內,更是安靜一片,幸得樓內燈火通明,不然他簡直要懷疑是不是自己出使數月,這首屈一指的抓金酒樓是不是生意破敗關了門。

    看見范閒眼角流露出的一絲疑惑,李弘成也不故弄玄虛,笑著說道:「今兒個我包了。」

    范閒苦笑說道:「雖說你是位堂堂世子,但這陣勢也太大了。每天來往於一石居的達官貴人不知有多少,你為了請我吃飯,卻苦了旁人的口舌,只怕會惹人嫉恨。如果要清靜,城西盡多去處。就算你喜歡這處口味,包個樓層便好,整個酒樓等著我們兩個人,未免太招搖了些,靖王不說你,傳到宮裡去,也是不好。」

    李弘成見他說的懇切,看著他有片刻沒有說話,心裡卻是有些感動。笑著說道:「怕什麼?只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那父王愛養花,我卻愛摘花,行事向來孟浪。所謂浪蕩世子的名號總是脫不了了,有什麼干係。」

    范閒知道以他地身份確實也擺得起這譜,笑著搖搖頭:「你啊,都快成婚的人了,也不知道收斂一些。」

    聽他說到婚事,李弘成面露淡淡喜悅,卻有些不好意思多談此事,說道:「你也莫太過小意,要知道你如今手中的權力也算不小,加上你娶的那位好媳婦兒……我與你把話說白了吧。在宮中在府上,咱們這些做晚輩地自然要識些分寸,但若出了宮離了府。咱們便是真正的爺,管俅旁人說去!」

    這話說的孟浪誇張囂張,偏生從李弘成的嘴裡說出來,卻不惹人反感。

    范閒在宮中也是憋了一肚子閒氣,便只笑了笑。跟著他往樓中走去,誰知走到樓下,看著匾上潘齡大人親書的「一石居」三個鎦金大字。楊弘成頓住了腳步,將手一指問道:「還記得你我第一次見面在哪兒嗎?」

    范閒笑了起來:「就是在這裡。」

    「是啊,不過短短一年時間,你這位大作風骨刻薄之評,連聲說瞧不起所謂才子的傢伙,如今卻成了天下最出名的大才子。」李弘成忍不住搖頭笑道:「若你能想到一代大家莊墨韓臨終傳承於你,你當時還有心思罵這些才子?」

    范閒想到這一年來的遭逢,也不免有些感懷,歎息道:「年頭不知年尾事。也不怕你笑話,那時的我,只不過是一個初次入京,什麼都沒有見識過的私生子,腹中自然難免幾大筐地牢騷。」

    李弘成微笑看著他,知道面前這位年輕的朋友之所以能在一年內有如此大的變化,雖然有聖恩眷顧,范尚書暗中護持,聯姻獲勢這三大要素,但對方如此年輕便做了監察院地提司,在御書房裡有了座位,沒有些真材實料,那是斷然不能,更何況半閒齋詩集,數次出手,這都是天下人看得盡的佐證。

    關於監察院的職司,其實京都裡的權貴們並沒有將陳萍萍與范閒直接聯繫起來,只是認為這是陛下的意思,陳萍萍那條忠狗照旨行事而已。

    「你雖然老拉我逛流晶河,但我卻沒有靠那半點兒才氣去糊弈可憐女子。」范閒看著微怔地李弘成,哈哈笑著拍了他的肩膀:「所以那些狗屎才子,該罵的我還是得罵。」

    在他心中,被他詩詞糊弄過地海棠,自然不是個可憐女子。

    ……

    ……

    他二人站在一石居酒樓之前「撫今追昔」,大發感慨,酒樓內的掌櫃夥計們卻是緊張萬分,雖然不知道東家是怎麼能請動世子將接風宴擺在這裡,但如果小范大人回京後在外的第一頓飯,便是在一石居,酒樓的名聲會上一個層階不說,只怕日後打江南來的有錢書生們,都會挑著這兒來吃一頓,那銀子還不是白花花的來?雖說一石居已經足夠有名,但名權錢這三樣東西,又有誰會嫌多呢?

    好在他們沒有緊張多久,李弘成與范閒就已經把臂走入酒樓,身後壓在兩端街口的王府護衛頓時收了回來,守在了酒樓的門口,同時早有夥計領著范府的馬車與眾長隨去了別處。

    吱呀一聲,一石居地大門關上了,這只怕是酒樓在京都開業三十四年來的頭一次。

    關門之時,李弘成似乎無意間回頭,卻眼利地發現了幾個穿著尋常服飾的密探,佔據了酒樓四周的要害處。他心知肚明是貼身保護范閒的監察院人馬,只是連他也拿不準是幾處的人。世子心裡歎息一聲,對范閒說道:「你還說我囂張,看你吃個飯都有監察院給你看門,出使則有虎衛給你保鏢,論起囂張,我還真不如你。」

    此時二人已經拾階上了三樓,兩扇屏風一隔,一個並不大的圓桌已經擺好了幾碟精美的「涼開口,,范閒也不與他客氣,坐到凳子上才解釋道:「虎衛是支給使團的,這不一回京就收了。至於監察院……」他苦笑道:「出了牛欄街那檔子事兒,你以為院裡還敢放心讓我一個人在京都裡逛?」

    說到此處,李弘成佯怒罵道:「你這小子也恁不夠意思。悶聲作氣地就做了監察院的提司,看牛欄街後監察院緊張的模樣,想來那時候你就已經是了……若不是刑部上鬧了一出,我竟還要被蒙在鼓裡。」

    算來算去。牛欄街殺人事件地時候,范閒還沒有一夜詩狂驚動聖上,世子其實也是在暗中套話,不止是他,連二皇子都始終沒有完全想通透,聖上為什麼如此信任范閒。

    范閒也不解釋,就著熱毛巾擦了手,便開始抓著他喝酒,嘴上直說著出去久了,竟忘了京都酒水的滋味。李弘成苦笑著。心知對方不會向自己解釋。

    不一時,頭巡菜上齊,知道世子爺與小范大人有話要講。掌櫃知客夥計們都知趣地沒有多說什麼,追了下去。范閒拿筷子尖劃拉了一道魚腹送嘴裡吃了,咂巴了幾下,一口酒送下,顯得享受至極。

    李弘成打量著他。取笑道:「放著一品熊掌不吃,盡和一條魚過不去,還是脫不了你的狹窄格局。」

    范閒脫口而出:「熊掌我所欲也。魚,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熊掌而取魚也。」

    聽他說的有趣,李弘成笑著問道:「為何?」

    范閒一拍腦袋,哈哈笑著說道:「你不明白,純是當年讀書讀迂地問題。」

    ……

    ……

    既是接風宴,本來不應該如此冷清,但范閒昨夜裡已經派人傳了話。請世子念及旅途辛苦,千萬莫要整一大堆人來陪著,加上世子也隱隱知道,因為那首小令范閒後院正在起火,所以也沒有喊歌伎相陪。但李弘成也是位慣能溫和待人的權貴子弟,二人本就相熟,講些北齊的見聞,說說閒話,飲酒食菜,清淡卻又適意,范閒終於可以做回七分真實的自己。反而吃的極為舒暢。

    幾通急酒過後,世子有些不堪酒力,指著范閒罵道:「聽聞你在北齊喝酒,一喝就醉,怎麼跑我面前卻成了酒仙?」范閒精研藥物,體內真氣霸道,豈能被幾杯水酒灌倒,上回在北齊與海棠飲酒之所以醉了,全是因為他想發洩一下多年來的鬱悶,刻意求醉而已,這時聽著李弘成的話,笑道:「你一大老爺們,我在你面前醉了有甚好處?」

    李弘成忽然面露神往之色,輕聲問道:「那位海棠姑娘……真的貌若天仙嗎?」

    范閒一口酒噴了出來,幸虧轉的快,只是噴到了地上,連聲笑罵道:「莫非你今天請我吃飯,為的便是這句話?」

    酒過三巡,范閒越喝眼睛越亮,李弘成地醉意起來,指著范閒那張清秀的面容,說道:「范閒,你這次出使,也不知道遇著什麼事,如今看你這張臉都有些不同。」

    范閒下意識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好奇問道:「有什麼不同?」

    李弘成撓撓頭,將酒水灑了滿地,似乎在想如此措辭,半晌之後才大笑說道:「如果說以往地你,臉上也是如現在一般帶著淺淺微笑,看著讓人想親近你,但總是隱著一絲隔膜,似乎不想旁人離你太近。而如今你的笑容卻沒有那絲刻意的純,只是讓人心安,眸中清明,不論是言談還是作派,都像是一塊被打磨了的璞玉,溫潤無比。」

    范閒極應景的笑了笑,心想這大概便是山洞一夜給自己帶來地變化吧,自己終於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從內心深處開始將自己視作這個世界的一分子,開始為自己的將來做真正地謀劃,發乎內,形諸外,自然有變化。

    ……

    ……

    李弘成漸漸醉了,范閒卻是無比清醒。

    「我知道,今天宮中定了你掌內庫。」李弘成似乎有些醉意難堪,「將來你手掌裡可得漏些湯水給我。」

    雖說是頑笑話,但以他世子的身份說了出來,已是給足了范閒面子。范閒不由有些詫異,看了他兩眼,輕聲問道:「你家世襲王爵,理這些事作甚?難道陛下還能虧欠了你家。」

    李弘成面露嘲弄之色。大著舌頭說道:「你也知道我花銷大,雖說慶余堂也有位掌櫃在幫王府理著財,有些進帳,可是哪裡夠……」他歎了一聲。「你也知道我家那位雖說是陛下的親兄弟,但這麼些年都不願意做些事,就連入宮看祖母也是月行一次,倔犟的狠,一個閒散王爺,自然孝敬的人就少了。而我礙於身份,也不好放下架子與那些知州郡守們打交道,自然就會有些手頭不趁地時候。」

    范閒似乎有些意外,訥訥不知如何言語:「這話放在外面說,斷是沒有人信的。」

    李弘成一揮手。酒氣四溢,冷笑道:「空有親貴之名,屁用都沒有。你也甭不好意思。內庫終歸是朝廷的,該你撈的時候,千萬可別客氣,想這些年姑母理著內庫,太子不知道從中得了多少好處。連被你整倒地老郭家抄家的時候,就生生抄了十三萬兩白銀出來,內庫虧空?你若去梧州的太子行宮瞧瞧。便知道這些民脂民膏去了哪裡。」

    范閒心頭微動,知道世子這話是專門說給自己聽的。

    ……

    ……

    看著醉倒在桌上的靖王世子,范閒的心裡閃過一絲冷笑,想來還是五竹叔說的對,這個世界是真沒有一個人值得相信的。北齊之行,多有感觸,心知友情難得,所以今夜明知道李弘成是借接風的名義,代表二皇子向京中宣告自己與二皇子黨的親密關係。但依然沒有拒絕,但料不到這位世子會當著自己地面撒這麼大一個謊。

    李弘成,靖王世子,他手下一位親信,一直暗中理著流晶河上的所有皮肉生意,雖說這生意並不光彩,似乎與世子這種身份配不上,但卻在源源不斷地為他輸送著大批銀兩。世子的行事極為隱秘,如果不是范閒去年夏天曾經派人查過那個叫做袁夢地紅倌人,只怕連監察院二處都不知道這件事情??也難怪他敢當著范閒的面哭窮。

    不過范閒也清楚,二皇子不見得是看上了內庫的銀錢,只是信陽長公主掌舵期間,東宮一定在內庫裡做了許多手腳,也許二皇子只是打算倚重范閒,想從這條路上將太子掀下馬來!

    而且他也明白,世子這番話假中有真,確實有些王公貴族過的並不是那般如意,就連自己,如果不是有書局撐著,家中另有位國庫大管家,只怕也會要到處伸手??沒有人孝敬,難道只靠朝廷的那點兒俸祿?

    宴已殘,酒已盡,范閒拍了李弘成兩下,見沒有反應,他也懶得再理李弘成是真醉還是裝醉,便佯作踉蹌扶著酒桌站起身來往外走去,早有掌櫃通知了兩邊地親隨上來侍候著。

    一石居木門已開,初秋夜風吹拂進來,范閒搖了搖頭,試圖待友以誠,卻不得反應,不免有些失望。

    正在這時,一位穿著樸素的中年人卻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誠惶誠恐地對范閒行了一個大禮。范閒略略偏身,眉頭微皺,心想李弘成既然將這樓子都包了,門外都有護衛,這人是怎麼進來的?

    那人看見范大人臉上地疑惑,趕緊卑微應道:「在下崔清泉,一石居的東家,請范大人安。」

    原來是一石居的東家,估計是過來拍馬屁,范閒正下意識裡準備笑一笑,忽然想到這個姓氏,皺眉問道:「崔?」

    崔清泉小意陪笑道:「正是,族中大人們本想請自前來拜謝大人在北方調教二公子的大恩大德,只是心知小范大人詩華書氣,不喜這等行事,所以命小的今日好生侍候大人。」

    范閒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知道崔族是在京中頗有根基的名門大族,行商北方,這次在上京跪在使團雨夜中向自己乞命的崔公子便是他們的人,想來是崔氏知道兒子得罪了自己,所以千方百計地想圓了此事。

    崔清泉很識趣地沒有上前,只是遞了一個盒子過來,說道:「是枝矮山參,雖然不怎麼大補,但用來醒酒是最好的,已經洗淨,生嚼最佳。」

    范閒點了點頭,籐子京在一旁接了過來。

    穿過長街地馬車上,范閒掀開膝上的盒子,發現哪裡有什麼矮山參,竟是厚厚一疊子銀票,皺眉一翻,發現竟足足有兩萬兩!

    籐子京坐在他的對面,瞠目結舌說道:「這崔家好大的手筆。」

    范閒面色不變,心裡其實卻也有些吃驚,這得是澹泊書局多久的收入,對方竟然這般輕鬆地送了過來。當然他也明白,崔氏如果還想做內庫往北的行商,就一定要將自己巴結好。聯想著今日出宮入宮一路所受禮遇,他不由歎了一口氣,雖然兩世為人,心性較諸一般人要堅毅的多,但此時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權力所帶來的感覺,有也些微微惘然。

    ??不過崔氏這錢算是白送了,范閒既然早就拿定了主意,日後崔氏也只有給長公主陪葬的份兒,想到此處,他對世子的厭憎之心才淡了些,畢竟人生一世,說到底依然是互相利用而已,只是自己有些不喜李弘成將自己當傻瓜一樣看待,終究還是想存著這位朋友。

    籐子京看著大少爺臉色,便知道他在想什麼,皺眉道:「這樣合適嗎?」

    范閒望著他笑了笑,說道:「世子先前送了我一句話:出宮離府之後,咱就是真正的爺,有什麼不合適的?」

    ……

    ……

    車至一條僻靜街巷處,天上月兒將至中天,銀光柔淡,范閒下了馬車,讓王府眾人先回了,籐子京知道他身邊一直有隊監察院官吏在暗中保護,所以沒有多話。

    他對著陰影處招了招手,一位監察院的密探悄無聲息走了過來,他也是啟年小組的第一批人,算得上是范閒的貼身心腹。范閒望著他說道:「鄧子越,明日傳密令回院,查一查吏部尚書、欽天監監正,左副都御使,與崔氏門下的那些產業有沒有瓜葛。」

    鄧子越霍然抬首,兩隻眼睛大又亮:「提司大人,無旨不能查皇室。」他在監察院中的品級極高,所以隱隱知道,這三位大臣的背後,都是二皇子。

    范閒皺眉揮揮手:「只是幾個大臣,暗查而已,你驚懼什麼?」

    鄧子越知道自己的表現已經讓提司大人不滿意了,趕緊應下。

    范閒看著他,又加了一句:「王啟年懂得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你既然接了他的任,就要學會這一點。」

    鄧子越悚然應命,然後看著眼前突然間多了一個盒子,他不敢打開,只好抱在懷裡,跟著負手散步的范大人往前走著,終於鼓足勇氣問道:「大人,小的今後與院中聯絡如何走?」他也不知道這句算不算該問的話。

    范閒停住了腳步,笑著說道:「不要經過正式途徑,那會記冊,你直接找一處的沐鐵。」

    「是。」

    范閒抬步往前走去,難得欣賞一下久別之後深夜的京都,這種機會他不想放過,只是丟下了一句話。

    「這盒子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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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九章 獨一處
    京都的夜晚,比北齊上京的夜晚要顯得清靜少許,慶國人似乎還沒有習慣所謂盛世年華,所以大多數時候,還是習慣夜晚在家裡呆著,當然,那些流晶河上的花舫,城西的青樓不在此類中。

    范閒負著手,在夜色中緩步前行,鄧子越抱著個盒子跟在他身後數步,忽然間范閒停下了腳步,對著身前身後那些黑暗處招了招手,隱藏在黑暗中專門負責保護他安全的那些監察院吏員,有些不知所以地現了身。

    「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你們在我身邊,何必還要刻意留在黑暗裡。」范閒笑著說道。

    鄧子越苦笑著解釋道:「朝官們不喜歡看著監察院的密探在街上,百姓們也多有畏懼之感……只怕對大人影響不好。」

    范閒明白他說的什麼意思,笑著說道:「你們老在人房頂上走,難道不怕影響別人睡覺?」

    眾下屬面面覷,卻也是依著提司大人的意思,來到了街上。這些人都是當初在監察院裡並不怎麼得志的官員,王啟年受命組建啟年小組的時候,也很用了些心思,找的都是些合用之人。如今啟年小組裡的人跟著范提司,在院中可謂是春風得意,不論是去八大處裡哪邊交待公務,對方總是恭恭敬敬,而且每月除了俸祿之外,還有很大的一筆津貼,這種轉變讓他們深覺跟著范提司,實在是很幸運的一件事情。

    時近中夜,氣溫漸低,鄧子越趕前幾步。將一件薄薄的黑色風衣搭在了范閒的身上,然後馬上退回到自己地位置。一行七八人向前走去,眾人都穿著監察院特製的那種黑色單衣,下擺在膝蓋之上。衣料並不怎麼反光,看上去有一種陰沉的觀感。

    月光下,一行人正保持著一種很有味道的距離,沉默而同步地將范閒拱衛在正中,向著前方行去,銀光如雪,黑衣如墨。

    第二日,范閒就去了天河大道旁地那個建築??監察院。

    他一路往裡走去,一路都有面色平靜的監察院官員向他低身行禮。

    「提司大人早安。」

    「范提司早。」

    他一一含笑應過,腳下未停。向院後的那個房間走了過去。推門而入,然後發現八大處的七個頭目已經到齊了。

    范閒微微欠身,拱手向眾人行了一禮。那七位頭目不敢托大,趕緊站起身來回了一禮,尤其是四處的言若海看著范閒更是面色喜悅,微有感激,想來這兩天在家中與言冰雲父子和睦。心情不錯,只有陳萍萍坐在長桌盡頭的那張輪椅上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他咳了一聲,坐到了陳萍萍右手邊的那位座位上。有些意外沒有發現老師的身影,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陳萍萍雙手輕輕撫摩著膝蓋,用微尖的聲音輕聲說道:「他去江南快活去了,我也管不住他。」

    范閒笑了笑,壓低了聲音,眼視前方,說道:「什麼時候你也出去玩去?」

    陳萍萍看了他一眼,說道:「那得看你什麼時候有能力接班。」

    監察院極少有這種會議。恰好范閒來的兩次都碰著了,當然,這兩次會議與他也都有扯脫不開地關係。在聽取了范閒關於北齊之行的匯報之後,眾官員都放下心來,只要北面的密諜網絡沒有遭到致命性地毀滅,其它地其實都無所謂。

    至於范閒提名王啟年暫時處理北方一應事務,眾人也沒有太大的異議,一方面范閒身為提司有這個權力。二來王啟年在院中的資歷也足夠久,如果不是他當初自己不爭氣,只怕如今也是一方頭目,既然他機緣巧合跟了范提司,范提司讓自己人向上晉一級,也不算什麼出格的舉動。三來,北面那攤子實在是個危險的買賣,看看四處言大人家公子地遭遇就知道了。

    但接下來宣佈的院內人事安排,就有些出乎眾人的意料??院中官員一直以為,在一處朱格自盡之後,那個一直空著地位置,之所以院長大人始終沒有喊人接手,為的便是等小言公子回國之後接任,沒有想到院長大人宣佈的任命中,言冰雲竟然任了四處頭目??如果他到了四處,那一處歸誰管理?言若海大人呢?

    陳萍萍有氣無力地抬了抬眼簾:「若海在院子裡呆久了,有些膩了,所以自請辭去四處職務,明日發文去吏部,在京中謀個閒職養老吧。」看模樣,陳萍萍並不是很高興於言若海的自請去職,但言若海這一年裡天天憂心兒子的死活,竟是真的有些厭倦子院中的生活,加上他自己也清楚,院中八大處,總不可能讓自己言家同時出現兩位頭目,為了給言冰雲騰位置,他只有搶先辭職。

    監察院八大處頭目,看似品級不高,但實際上卻是手中握有大權的職司,就算是各部侍郎,也不敢輕易得罪。

    范閒看了言若海一眼,發現他的眼角果然有些疲倦之意,又有一絲解脫歡愉之意。

    既然院長與言大人已經安排好了四處地後手,眾人也就不再多言,此時二處頭目問道:「一處的位置空了這麼久,總要有人打理才是,沐鐵……」他搖了搖頭:「忠誠自然無二,只是這位大人只會拍馬屁,能力還是弱了些,一處是院內最關鍵的部門之一,總掌京中官員的監察,總需要有個得力的人才行。」

    其他的幾位頭目也紛紛點頭稱是,一處是八大處裡最光鮮的位置,這幾位八大處的老闆,既然不像言若海那樣激流勇退,自然誰都想更進一步。

    陳萍萍緩緩轉頭,看了臉上猶有狐疑之色的范閒一眼,開口說道:「自今起,一處不設頭目,轉由范提司全權管理。」

    這話說的輕,但落在眾人的心中卻是極重,眾人頓時將心中那點兒爭權奪利之心全數驅散,和誰爭,也不敢和范提司爭,他本來就是自己這些人的上司,明顯將來是要接陳院長班的大人物,此時兼管一處,誰敢多話?

    但眾人心頭也自凜然,提司之權本就少有限制,如今范大人兼管一處,那一處的事務也不再需要院裡親手安排,反而是其它的部門都要配合一處,如此一來,一處的地位只怕又會再提高半個級別??換句話說,范提司就是一處的君主,他說什麼,一處便要做什麼!

    范閒也有些吃驚,為什麼陳萍萍會讓自己管理一處,轉臉望著他說道:「院長,我做這個提司,已經很勉強了,從來沒有經手過具體事務,貿然打理一處,只怕對院務……沒什麼好處。」

    陳萍萍一句話,便定了調子:「沒有具體事務的經驗,所以把一處給你,就是為了讓你長些經驗。」

    會議結束之後,院中的眾下屬紛紛向范閒道喜,只是監察院總比朝廷裡別的部司官場風氣要好些,所以范閒並沒有聽到太多不堪入耳的馬屁聲。眾官離去之際,言若海卻專門留了下來,向范閒道了聲謝。

    范閒心中有些不為人知的隱隱慚愧,趕緊笑著說道:「我與冰雲一見如故,再說都是院務,我實在也沒有出什麼力,言大人切莫這麼說,慚愧晚輩了。」

    言若海見他不居功,對這位年輕的貴人更是欣賞,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過幾天,我上帖子請范大人來府上坐坐。」

    「一定,一定。」范閒不會拒絕,心裡也奇怪那位沈大小姐如今在言府裡是什麼模樣。

    ……

    ……

    房裡只剩下陳萍萍與范閒兩個人。

    「胡鬧台。」陳萍萍皺眉望著他,「我知道冰雲這孩子心性沉穩,絕不會將那個女人帶回京都,想來這都是你的主意。」

    世人皆懼陳萍萍,但范閒在他面前卻總是嘻嘻哈哈地扮演一位晚輩的角色,亂叫了一通冤枉之後說道:「院長大人,這和下官可沒關係,那位沈大小姐一入使團,便始終呆在大公主的車駕上,我總不好強行拖下來殺了。」

    陳萍萍瞇著眼睛說道:「回京途中,我一直讓黑騎跟著使團,如果不是你示意,那個女人怎麼可能單騎闖入使團?」

    范閒一窒,不知從何解釋,半晌後歎息道:「總不是一段孽緣。」

    陳萍萍打心裡無比疼愛這個年輕人,也捨不得多加責備,轉而呵斥道:「為什麼你要讓啟年小組亮出行跡?」

    范閒知道這事瞞不過對方,早就想好了應答,微笑說道:「因為我想讓院子變得光明正大一些,老縮在黑暗裡,惹那麼多人害怕咱們,沒那個必要。」

    「光明正大?」陳萍萍皺眉道:「你有這個心思,也算是好的。」

    范閒替他將膝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輕聲說道:「慢慢來,不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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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章 處裡來了位年輕人
    「只爭朝夕,如何不急?」陳萍萍瘦削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光滑無須的下頜讓他臉上的皺紋顯得愈發地深,蒼老之態盡顯,「你要記住,我比肖恩小不了多少。」

    范閒默然,從面前這位老跛子的身上嗅出某種灰灰的氣息,強自收斂心神,將出使途中一些隱秘事報告了一下,只是沒有洩露自己曾經與肖恩在山洞裡做了一夜長談,自己已經知道了神廟的具體位置。

    「司理理什麼時候能入宮?」陳萍萍似乎對於千里遙控那個女人很有信心。

    范閒微微皺眉,思考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接觸到司理理的那個弟弟,隨口應道:「我與某些人正在進行安排,對於北齊朝廷來說,這不是什麼大事,應該不難。」

    陳萍萍點點頭,轉而說道:「你也清楚,一處的位置本來是留給言冰雲的。只是沒有想到言若海居然年紀輕輕就想養老了,言冰雲一直在他父親的手下做事,對於整個四處非常熟悉,留在四處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只是一處扔給了你,你多用些心。」

    范閒瞇著眼睛說道:「有什麼需要我注意的嗎?」

    陳萍萍古怪笑著望向他的眼睛:「有很多方面需要你注意。其實陛下一直希望你把一處重新給起來,畢竟京官多在機樞,如果不看緊點兒,讓他們與皇子們走的太近,總會有些麻煩。」

    范閒心頭一凜,開始暗暗咒罵起宮中那位,你兒子們鬧騰著,憑什麼讓我去滅火?

    陳萍萍枯瘦的手指輕輕敲了下輪椅的扶手,他的手指指節突出,就像竹子的節一樣。范閒側身看著,聽著扶手發出的咚咚聲音,才知道原來這扶手中空,與竹子一般,不免有了一種奇怪的聯想,這位慶國最森嚴恐怖的老人,與風中勁竹一般有節氣?

    「這次在北邊做得不錯。」陳萍萍說道:「你讓王啟年留在那裡,我知道你想做什麼,不過一天陛下不發話,你一天就不能動手。」

    范閒皺眉道:「長公主從那條線上撈了不少錢。您也知道我年後就要接手內庫,如果不在接手前把這條線掃蕩乾淨,我接手那個爛攤子,做不出成績來,怎麼向天下交待?」

    陳萍萍看了他一眼。說道:「崔氏替長公主出面,向北方販賣貨物,你如果把這條線連鍋端了,有沒有合適的人接手?」

    范閒以為他有什麼好介紹,於是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神色。

    陳萍萍搖搖手:「這件事情我會向陛下稟報,陛下也覺得長公主這些年手伸得未免太長了些,不過畢竟都是一家人。他如果不肯杜口,你就不要動手……你要知道,院子也是希望你能將內庫牢牢掌控在手中,一來你本身就是提司,二來你要清楚。監察院如今能夠在三院六部之中保有如今的地位,與內庫也是分不開的。」

    范閒問道:「這是個什麼說法?」

    陳萍萍看了他一眼,用陰沉的聲音緩緩解釋道:「監察院司監察百官之權。所以就不能與這些部院發生任何關係,國務與院務向來分得極開。監察院一年所耗經費實在是個大數目,但這麼多年了,沒有一分錢是從國庫裡拔出來,所以不論是戶部還是旁的部,都無法對院裡指手劃腳,這便是所謂的獨立性。」

    范閒明白了:「監察院的經費俸祿,都是直接從內庫的利潤中劃拔。」

    「不錯。」陳萍萍繼續說道:「這是當年你母親定的鐵規矩。為的的就是院子與天下官員們撕脫開來。所以你將來要執掌這個院子,就要為院中幾千位官員還有那些外圍的人手做打算,內庫越健康,監察院的經濟根基就越結實,就可以始終保持這種獨立的地位。」

    陳萍萍冷笑道:「從十三年前那場流血開始,陛下已經不知道弄了多少次新政,老軍部改成軍事院,如今又改成樞密院,又重設兵部,這只是一個縮影。這些名目上的事情,改來改去,看似沒有什麼骨子裡的影響,實際上卻已經將這些部司揉成了一大堆麵團,而監察院之所以始終如初,靠的就是所謂獨立性。」

    范閒苦笑道:「這還不是陛下一句話。」

    「所以你要爭!」陳萍萍寒意十足地盯著他的眼睛,「將來如果有一天,宮中要將監察院揉碎了,你一定要爭!如果監察院也變成了大理寺這種破爛玩意兒,咱們的大慶朝……只怕也會慢慢變成當年大魏那種破破爛玩意兒!」

    范閒明白老跛子心中憂慮,自己比他多了一世見識,自然明白所謂監察機構獨立性的重要。

    「所以說,內庫與監察院,本就是一體兩生的東西。」陳萍萍一字一句說道:「你父親那想法實在幼稚!要掌內庫,你必須手中有權,牢牢地控制住這個院子!而要控制住這個院子,你就要保證這個院子的供血!不要小看錢這個東西,這個小東西,足可以毀滅天下控制最嚴的組織。」

    見他論及父親,范閒身為兒子自然不能多話,只得沉默受教。

    當天范閒就去了一處,正式走馬上任,一處的衙門並不在監察院那個方方正正,外面塗著灰黑色的建築之中,而是在城東大理寺旁的一個院子裡,看那大門還是莊嚴肅然,只是門口那塊牌子,卻險些讓范閒噴了充當馬伕的籐子京一臉口水。

    他扶著馬車壁,強忍著內心的笑意,看著那個自己覺得很不倫不類的牌子:

    「欽命大慶朝監察院第一分理處」

    范閒頓時產生了一種時光混流的荒謬感覺,以為自己是來到了另一個時空中,某個以油田著稱的城市的檢察院門口。

    輕車簡從,事先也沒有和沐鐵打招呼,院裡公文也還沒有下發。所以一處的那些監察院官員們,並不知道今天會來新的頭目,門房處的人看著衙門口的馬車好一陣嘀咕,心想外面站著的那位年輕人,像個傻子一樣地捧腹笑著,真是白瞎了那張漂亮臉蛋兒,站了半天又不進來,究竟是幹嘛嘀?

    這時候范閒已經領著鄧子越和幾個心腹往裡走了,籐子京不肯進去,從心裡還是願意離監察院這種地方遠些。門房是今年近半百的老頭兒,趕緊走了出來,攔道:「幾位大人,有什麼貴幹?」

    范閒微微一怔,心想自己第一次貿然闖進監察院的時候。都沒有人攔自己,那是因為沒有閒雜人等會跑到監察院去閒逛。他腦子轉的極快,看著這個門房來攔自己,心想這個一處難道平時有許多官員來串門子?

    他今天雖然沒有穿官服,但鄧子越幾個人還是穿著監察院的服飾,所以那個門房鬧不清楚他們身份,語氣也還比較柔和。

    范閒沒有理他,逕直往裡走去,鄧子越將手一攔,攔住了那個老頭,幾個人便直接走進了衙門裡。

    一進衙門,范閒才發現這個一處果然是與眾不同,不說沒有人上來迎著自己詢問一二,走了幾間房,發現房中竟然是空空蕩蕩。正當值的時候,卻是一個人都沒有。他有些疑惑,到了偏廳自尋了個椅子坐了下來,隱隱聽到衙門後方傳來陣陣喧嘩之聲。

    啟年小組裡有好幾個原一處的吏員,今日跟著提司大人的,也恰好有一個,此人姓蘇名文茂,見大人臉色不豫,趕緊跑到簽房去尋當值的官員。不料竟是沒有找到。蘇文茂也自納悶,心想自己離開一處不過一年,怎麼衙門裡整個的氣氛都變得有些怪異了,幸好是一處的老人,找不到人,還能找得到茶與熱水,趕緊恭恭敬敬地泡了杯茶,端到了范閒面前。

    范閒也不著急,手捧著茶碗輕輕啜著,像朝中那些老大臣一樣擺著沉穩的譜兒。

    鄧子越瞪了蘇文茂一眼,意思是說,怎麼半天沒找個人出來?蘇文茂站在范閒的身邊,半倚著身子,一臉苦笑,哪敢回應,實在是沒有想到堂堂監察院一處,在陳院長的威嚴之下,竟變成了一般閒散衙門的模樣。

    門房在門外探頭看了一眼,發現這幾位大人只是在喝茶,估模是等人,也懶得再理會。於是幾人就這般尷尬地坐在廳中,范閒有些不耐了,站起身來,示意他們幾個坐著,而自己卻是走到了廳旁的櫃上,開始翻揀那些早已經蒙著灰塵的案卷,心裡想著,居然沒有人來攔自己,這一處的綱紀也實在敗壞得狠。

    忽然有幾個人一邊說笑著一邊走了進來,看他們身上服飾都是監察院的官員,手裡還提著個大竹筐子,筐中用冰鎮著魚,看樣子還挺新鮮。這些人路過范閒一行時,正眼都沒有看一下,只是有一位瞥見了蘇文茂,大笑著喊道:「老蘇,你今兒怎麼有空回來坐坐?」

    蘇文茂滿臉尷尬,卻又看見了角落裡范閒的手勢,只得賠笑說道:「今兒個提司在院裡述職,我們幾個沒事兒,帶著哥幾個來逛逛。」一路北上,啟年小組是知道范閒的手段的,積威之下,竟是半個字都不敢提醒。

    那人一拍手掌,喊其餘人先將那筐魚拎進去,面露艷羨之色對蘇文茂說道:「老蘇你如今可是飛黃騰達了,跟著那位小爺,這今後還不得橫著走?」

    蘇文茂斟酌著措辭,小意回答道:「提司大人要求嚴明,我可不敢仗著他老人家的名頭,在外面胡來。」

    那人哈哈一笑,說道:「不談那些了,反正這些好事兒也輪不到咱們一處,走走走……」他同時招呼著鄧子越那幾個同僚,「既然來了,就不要先走,院子裡那會要開多久,大夥兒都清楚,先隨我進去搓兩把也好。」

    鄧子越冷哼一聲,將臉轉到一邊。那人見他不給面子,臉上也露出尷尬之色,心裡恨恨想著,不就是抱著了范提司的大腿嗎?神氣什麼?也不再理他們,只與蘇文茂閒聊了幾句,便準備離開。

    恰在這時,范閒走了出來,滿臉溫和問道:「這位大哥,先前看你們裝了一筐,中午準備吃這個?只怕我也要叨擾一頓。」

    衙門裡光線暗,那人沒有看清楚范閒面貌,只知道是位年輕人,呵呵笑著說道:「那可捨不得吃,呆會兒分發回家。」

    「噢?看來是挺名貴的魚了,不然也不會用冰裝著。」范閒說道。

    「那是!」那人斜也著眼看了鄧子越一眼,面露驕傲之色,「南方八百里加急運來的雲夢魚,大湖裡撈起來的,鮮美得很,不用冰鎮著早壞了,這京都城裡,就算是那些極品大臣,想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也就是軍部有這個能耐,也虧得咱們是堂堂監察院一處,不然哪裡有這等好口福。」

    「原來是軍部送過來的。」范閒微微一笑,知道京都各部司肯定會一力討好一處,只是沒有想到會這麼下功夫,

    那人一拱手道:「不說了,諸位既然是等提司大人散會,那就稍坐會兒,我先進去把自家那條魚給拎著了,再出來陪幾位說話。」

    范閒說道:「不慌,我們來還有件事情要拜訪沐大人,只是一直沒找著人,還請這位兄台幫個忙。」

    那人看了他一眼,笑著說道:「我當是多大事兒,我去通報去,你們等著。」

    ——————

    那人笑嘻嘻地往後院走著,一離開范閒幾人的視線後,臉色卻馬上變了,一路小跑進了衙門後方的一個房間,一腳將門踢開!

    房內正有幾個人正坐在桌上將麻將子兒搓得歡騰,被他這麼一擾,嚇了一跳,不由高聲罵了起來。坐在主位上的沐鐵更是面色不善,一顆青翠欲滴的麻將子兒化作暗器扔了過去,罵道:「奔喪啊你!幾條魚也把你饞成這樣。」

    那人哆哆嗦嗦道:「沐大人,處裡來了位年輕人。」

    沐鐵皺了皺眉頭,自矜:「什麼人啊?如果是相熟的,就帶過來,我可捨不得手上這把好牌。」

    「不熟。」那人顫抖著聲音說道:「不過蘇文茂也跟著,我估摸著……會不會是……那位小爺來了?」

    沐鐵悚然一驚,拍案而起,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你說話要負責任!」他嚇得站起身來原地繞了幾個圈,惶急問道:「真是提司大人?」

    「估摸著是。」那人滿臉委屈:「當著他面,我可不敢認他,假裝不識,趕緊來通知大人一聲,若真是范提司,您可得留意一些。」

    沐鐵滿臉驚慌,趕緊吩咐手下撒了牌桌,重新佈置成辦公的模樣,一路小跑帶著那人往衙門前廳趕去,一路跑一路說著:「風兒啊,記你一功,回去讓你嬸嬸給你介紹門好親事……娘的,這提司大人怎麼說來就來了,幸虧你反應機靈……真不愧是咱們欽命監察院一處的!這情報偽裝工作設有丟下,很好,很好!」

    被稱為風兒的這位密探,將手上的冰水往屁股後的衣衫上抹著,說道:「是沐大人領導有方,領導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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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一章 整風!
    沐鐵沉著臉,緩步踏出了門廊,也不正眼去看偏廳裡坐著的人,寒聲說道:「不知是哪位大人非要親見沐某一面?這麼大的架子,難道不知道一處事務繁忙?」

    蘇文茂見著以往的同僚,總有幾分照看之意,眼珠子一飛,使了個眼色。沐鐵其實早就知道來的是誰,此時只是做戲罷了,假意被蘇文茂提醒,狐疑著回頭去看身後,便看見了那位年輕人。

    「您是?」沐鐵皺著眉頭,走近了一步,忽然間大驚失色,唰唰兩聲,乾淨利落地單膝跪了下來,「下官沐鐵,參見提司大人!」

    范閒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根本沒有一絲配合他演戲的興趣。

    沐鐵一臉余驚未消,喜悅說道:「大人您怎麼來一處也不說一聲,讓您在外面枯等著,這叫下官如何是好?」

    范閒依然沒有說話,只是唇角浮起了一絲笑意。沐鐵看著這絲笑意,心卻開始涼了起來,誰都知道,這位小范大人每次笑得最甜的時候,只怕也就是他心裡最惱火的時候,於是他的聲音也不自禁地低落了下來:「這個……大人,那個……下官。」

    范閒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微笑看著他。

    沐鐵深黑的臉上,無由出現一抹驚悔,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只是重新跪了下去。

    一處的偏廳裡,氣氛十分壓抑。

    ……

    范閒也不想再看他出醜,畢竟沐鐵是一處的主簿,在朱格自殺之後,一處的事務基本上都是由他在主理。他皺了皺眉頭,說道:「偏廳太髒,不適合待客。」

    沐鐵一愣。心裡馬上高興了起來,對身旁的那個風兒怒斥道:「快讓人來打掃!」

    「案卷就這麼擱在廳裡,不合條例。」范閒微笑著。

    沐鐵一蹦老高,高聲喊著後面的那些一處吏員們出來,開始將那些蒙著灰塵的案卷歸納到後方的暗室中。這些吏員都在偷懶,懨懨無力地走了出來,卻看見沐大人正老老實實地站在一位年輕人身邊。眾人不識得范閒,卻都是搞情報偵查工作的出身,腦子轉得極快,馬上猜到了這位年輕人的身份,唬了一跳,趕緊各自忙了起來。

    不一時功夫,偏廳就被打掃得乾乾淨淨。案卷被歸得清清楚楚,看來監察院一處,仍然還是保留了他們本來就應有的快速反應能力。

    ——————

    「給你半個時辰,除了今日在各部各司各府裡有院務的人,除了那些身份不能洩露的人,我要見到一處所有的職員。」

    范閒一掀身前長衫下擺,便在椅子坐了下來。伸出手去,沐鐵討好地將茶碗遞到他的手上,有些垂頭喪氣說道:「我這就去。」他知道這位小爺實在是不好唬弄,而且自己的前程全在對方手上,只好認真做事。希望能減少一些對方對自己的厭惡感。

    「你不要親自去,這麼點兒小事。」范閒收回手,喝了口茶。發現已經冷了,不由咧了一下嘴。沐鐵趕緊伸手準備去換,范閒盯了他一眼,將茶碗放在身邊乾淨無比的桌子上,說道:「你跟我進來,有些事情和你說。」

    沐鐵趕緊安排手下去將那些成日在外面打混的一處職員全喊回來,自己卻是趕緊跟著范提司去了後院,看著范閒邁步進了自己剛出來的那個房間,心裡又是一陣緊張。

    范閒皺著眉頭。看著門檻下的那粒翡翠麻將子兒,說道:「果然是監察院裡權力最大的衙門,居然麻將都是翡翠做的。」

    沐鐵汗流浹背解釋道:「是假翡翠,這個不敢欺瞞大人,這是大前年內庫新製成的貨色,像翡翠卻又摔不碎,當年給八大處一處分了一副,一處的這副一直擺在衙門裡,沒有人敢私拿回家,平時……沒什麼院務,所以偶爾會玩一下……卑職慚愧,請大人重重懲處。」

    范閒搖了搖頭、說道:「那個呆會兒再說,我只是有些失望,堂堂監察院一處,隱匿痕跡的功夫卻是做的如此不到家,先前你們就是在這裡打的麻將?既然都收了,怎麼門檻下還有這麼一顆?」

    沐鐵抹了抹額角的汗,知道這是先前自己用來砸自家侄子的那顆麻將子兒,那些沒長眼的下屬收拾屋子的時候,一定是將這顆遺忘了。

    范閒坐了下來,看著他說道:「你說說你這官是怎麼當的?院務荒馳也罷了,沒事兒打打麻將也不是大罪……」

    沐鐵心頭微動,心想原來這些都不是大罪,正自心安之時,忽聽得啪的一聲巨響!他嚇得不淺,畏畏縮縮地看著范提司。

    范閒在桌上重重拍了一掌,以他如今的霸道功力,就算將這木桌子拍成粉碎也是易事,但這次只是發出極大的聲音——寒聲怒斥道:「先前看著那筐魚,才知道你們竟然敢收各部的好處,你還要不要命了?如果讓院裡知道了,只怕內務處第一個剮了你。」

    沐鐵趕緊跪在他的面前,卻是半天囁嚅著,說不出什麼話來,他心想一筐魚也不是什麼大事。

    范閒寒聲罵道:「是不是覺得一筐魚並不算什麼?但你要知道院子裡的鐵規矩,尤其這一處監察京中百官,你與那些朝臣們玩哥倆兒好,將來還監察個屁?」

    范閒一向是個看似溫柔的人,便溫柔之人偶爾發怒,話語裡的淡淡寒意壓迫感十足,讓沐鐵心頭大懼。

    范閒著著面前跪著的這位官員,心裡其實難免有些失望與意外,不止是對自己即將接手的一處,也是單單針對面前這個人。

    「起來吧。」

    其實依照院內條例,上下級之間完全不用這般森嚴,只是沐鐵知道此時的態度一定要擺得端正些。而且他與范閒畢竟是有些淵源。聽到范閒發了話,他才敢直起身來。

    范閒看著他那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唇如薄鐵,面色深黑,不由皺了皺眉,說道:「整個京都,你是第一個知道我真實身份的人……」

    沐鐵心頭一黯。去年調查牛攔街的時候,曾經很冒昧地前往范府問話,當時范家還不及如今的火熱,但是面前這位年輕的大人亮明瞭身份,自己知道了他就是院中傳說的提司,這本來是一次極難得的機遇,自己本來以為會少奮鬥許多年。但沒有想到最後卻是便宜了王啟年的那個半小老頭兒。

    「這一年裡,你也幫了我一些事情。」范閒瞇著眼睛說道:「按理講,你應該多走走我的門路,但你沒有,這我很高興,以為你是位篤誠之人,只是沒想到一年的時間裡,你竟然變了這麼多,從當初那個拍上司馬屁都有些彆扭的老實人,變成了如今只知道渾噩度日,學會了變臉的老油條官僚,我很失望。」

    我很失望這四個字。讓沐鐵對自己更加失望——他知道,雖然自己不如王啟年與提司那般親熱,也沒有指望能夠單獨負責一大片行路。但是這一年的時間裡,自己從當初的七品僉事被提成了從五品的主薄,用屁股想,也是面前這位范提司大人的面子。

    他深吸了一口氣,也不再作辯解,只是沉聲道:「請大人看下官以後表現。」

    范閒注意到他將卑職賴成了下官,腰桿也挺得直了些,眼中流露出微微讚賞之意,說道:「這樣就好。不是所有人都有捧哏的天賦,別老念記著王啟年的做派。你做回當初那個一心查案的自己,本官自然不會誤了你的前程。」

    ……

    風雨之後又是晴,晴後又是風雨,沐鐵看著面前的提司大眾,心想這位爺的心思真的像是京都剛過去的夏天,只聽著范閒沉聲問道:「說說,這一處怎麼爛成這樣了?院裡其他幾處我也去過,簡直不能比,別處的院吏無不謹慎自危,兢兢業業,別說打麻將了,就連出個恭都是緊跑慢趕,還得行路無風……看看你這兒!跟菜市場有什麼區別?」

    沐鐵此時早已豁了出去,要做回自身,要抱緊小范大人的粗腿,也不避諱什麼,直接說道:「提司大人,一處之所以變成這樣,屬下自然難辭其咎,只是這一年多來,一直沒有個正牌大人管理,下面的人也不服我,所以自然就散漫了起來。」

    范閒對這件事情很清楚。當初的一處頭目朱格暗中投靠信陽方面,將言冰雲的情報透了出去,直接導致了言冰雲在北方被捕,後來院中自查,朱格事敗,就在密室裡的院務聯席會議上自殺身亡,這是監察院建院以來很聳動的一件事情。自那天起,一處便一直沒有頭目,一方面是陳萍萍想等言冰雲回國,二來,自然是因為這個位置確實很敏感,暗中監察京中百官,這種權力如果用起來,可以獲得太多的利益,當時院中沒有什麼合適的人選,所以一直拖著了。

    「就算沒有大人管理,但條例與各處細文一直都在,為什麼沒有做事?難道院中一直沒有訓斥你們?」他有些疑惑問道。

    沐鐵其實也有些不解,搖了搖頭,接著說道:「大人說條例俱在……但是要一處做事,總要院中發文才行啊,沒有頭目說話,我們這些普通官員,總不好自己尋個名目,就去各侍郎學士府上蹲點去。」

    范閒一怔,怒道:「二處難道這一年都沒有送情報過來?」

    「送倒是送了。」沐鐵看了他一眼,「可是依照慶律,三品以上的官員,我們沒有資格自行調查,總要請旨,至少也要院長下個手批。」

    范閒無奈何道:「三品以上你們暫時不能動,三品以下呢?」

    沐鐵應道:「大人,不敢瞞您,其實一直以來,一處雖然名義上是院裡最要害的一個部門。但實際上卻一直都是最無能的一個部門,原因也很簡單——二處三處都只是和情報、毒藥、武器這些死物打交道。五處六處司責保衛,七處只和犯人打交道,八處只和書籍打交道。八大處裡,只有一處與四處是與人打交道的部門,而四處的精力主要在國外和各郡路之中,那些下面的官員。哪裡敢和四處的人較勁兒?隨便覓個由頭,也就將那些縣令撒了,誰敢二話?」

    說到這裡,他的臉上不自禁地帶了一絲自嘲:「也就是咱們一處,深在京都之中,看似風光,實際上打交道的對象都是朝中大臣。京中士官,論身份他們比咱們尊貴,論地位,更不用提——京官們看在欽命大慶朝監察院一處的牌子上,對咱們示好那是自然,六部有好處,都不會忘了咱們一份。但真要較起勁來……他們也不會所咱們。」

    范閒心想這不對啊!前世哪裡聽過這麼窩囊的錦衣衛?——「三品以下,你有立案權,獨立調查權,他們怕你才會討好你,怎麼還敢和你較勁?」

    沐鐵自嘲說道:「大人。那些官員可能是三品以下,但他的老師呢?這些官員們早就織就一張大網,遍佈京中。有的案子,就算咱們查出證據來了,也不好往上報。」

    范閒瞇著眼睛,問道:「為什麼?」

    「很簡單,一處的這些兄弟也都是要在京都裡生活的。」沐鐵歎了口氣說道:「雖說俸祿比一般的朝官要高不少,但是家裡的親戚總還要尋些活路,在各部衙門裡覓些差使,就算不和這些官員打交道,你就算去賣菜吧。如果你查了京都府的一個書吏,京都府尹就有本事讓你這菜攤擺不下去,用的理由還深合慶律,你挑不出半點兒毛病。至於那些與宮中有關係的,更是正眼都不會看我們,就像燈市口檢蔬司的戴震,眾所周知的貪官,可我們卻不能動手……為什麼?因為宮中的戴公公是他的親叔!」

    「自從朱大人自……畏罪自盡之後,一處沒有個打頭的,下面的這些官吏,更是不會輕易去得罪京中官員了,誰沒有個三親四戚?都在官場上,總要留個將來見面的餘地。」

    沐鐵自愧說道:「不怕大人動怒,下官這一年裡也是存著個明哲保身的念頭,除了院中交待下來的大案子,基本上沒有查過什麼事情。大人,不是下官沒有一顆虎膽,實在是京都居,大不易,日常要打交道的京官實在太多了。」

    范閒沒有說什麼,平靜說道:「以後就這樣和我說話,整風,首先整的就是不務實事,只知迎逢上可之風。」

    沐鐵聽著整風這名詞新鮮,卻無來由地一陣害怕,趕緊向大人請示,一番言語,范閒面無表情地如是說著,沐鐵面露崇拜地如是聽著,又害怕自己忘了,於是磨墨奮筆抄寫著……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聽到鄧子越輕輕敲了敲門,稟報道:「大人,人來齊了。」

    ——————

    監察院一處,除了京郊各路留守的人員外,一共有三百一十名成員,除卻今天在查案子的,以及埋在各大臣府上的「釘子」,能來的基本上都來齊了,佔據了一處後院的一整塊平坪,各自已經理好了衣裝,肅然而立,等候著提司大人的訓話。

    范閒坐在眾人面前的椅子上,沒有站起來的想法,看著這些人微微點頭,發現一年多的散漫並沒有完全磨礪掉這些人身上的肅然氣息,在他們的身上還能嗅到一絲絲監察院密探們應的陰鬱味道,對於這一點,他比較滿意。

    沐鐵佝著身子,湊在他的耳邊說道:「一處比較特殊,密探不密,這裡的都是亮明身份的,大部分人都還隱藏著,釘子的名錄保存在院子裡面,不能調閱,大人如果要查看,還需要一處的報告和院長的手令。」他想到范閒的身份,頓了頓又道:「您是提司,不需要院長手令,但還需要一處的報告,呆會兒我就去寫去。」

    范閒搖搖頭。沉默了片刻後,笑著說道:「不用了,從今天起,我兼管一處,如果要寫報告,我會讓人寫。」

    沐鐵身子一僵,本以為范提司只是來巡查,沒料到竟然是要兼管一處!但一想到日後可以與大人一同工作,親近起來也更加容易,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喜悅。

    坪上沉默了許久,范閒一直沒有說話,而那上百名一處的成員也一直保持著標槍般的姿式站立著,雖然不是軍人,但齊刷刷的黑色,看著還是極為養眼,有一種雨天蘇格蘭場的感覺。

    很久以後,范閒才站起身來輕聲開口:「我是范閒,從今日起,便是你們的主官。」

    大多數人都猜到了他的身份,但聽說這位聲名震天下的小范大人要來一處任主官,眾人在微驚之餘。更多的卻是高興,畢竟朱格死後,一處不止在京中的工作難以開展,就連在院中也多受白眼,如今有了小范大人領頭。院中其餘七個處,誰還敢推搪誤事?京中的各部衙門們,只怕暗底下遞來的好處會更多了。:S'a$`)\O"Q9{;}

    但范閒接下來的話,卻讓眾人感到一陣陣寒意。

    「本官知道你們這一年是怎麼過的。」范閒笑瞇瞇地說道:「從今以後,再也不能這麼過。」

    丟完這一句很簡單的定論,他重新坐回了柱子上,看沐鐵一眼。

    沐鐵站起身來,咳了兩聲,極有威嚴地看了眾下屬一眼,說道:「今天召集大家前來,主要是提司大人履任之初,有些話兒要交待。本官受提司大人委託,講幾句話,主旨都是提司大人擬定的,請諸位同僚認真聽。」

    院間眾吏肅然聆聽。。

    「今天,我想講一點關於我們一處的作風問題。」沐鐵皺起眉頭,苦大仇深:「為什麼要有監察院?為什麼要有我們一處?因為朝廷裡有欺瞞陛下、壓搾黎民、陰壞慶律的貪官污吏存在。陛下要明察吏治,百姓要安居樂業,慶律的尊嚴要得到維護,所以,要有一處。」

    眾吏愕然,心想沐大人向來擅長辦案實務,什麼時候也會做這官場文章?只是陛下,百姓,慶律三座大山壓過來,誰也不敢說什麼。

    「……我們是一處,我們是陛下的耳目,如果我們要做到耳明目聰,為陛下分憂,就要做到步調一致,兵精馬壯,令行如山!若非如此,監察京中百官,便成了空中樓閣……」

    「如今我們一處存在什麼問題呢?陛下的指示自然英明正確的,一處的工作也是有成績的,這一點,提司大人先前也是大力讚許過的。」沐鐵話風一轉,陰寒無比說道:「……但是!最近這一年裡,一處出了不少問題,我身為代管主官,當然責無旁貸,明日便會自請處分,但從今日起,一切違反監察院條例的事情不准再做。」

    「不准私自或以一處名義,接受朝廷其它部司的禮物及一切可折算成銀錢的好處。」

    「不准以任何理由,拒絕接受任何舉報。」

    「不准以任何名義,與任何部司的相關官員有日常接觸,如辦案需要宴請,必須事先申報,並且人數下限在三個以上!」

    「加強事務化工作的條理性,加強……」

    「嚴格貫徹監察院條例及相關細則的執行,過去的一年裡,諸位同僚若有什麼不妥之處,請於十日之內向本官說明,一概既往不咎。」

    ……

    沐鐵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下面的一處吏員們卻緊張了起來,他們不知道這是所謂整風運動,只聽出來如果范提司真的用狠心去做,自己這一年裡掙的好處,以後就再也掙不到了,而且又將重新投身於得罪京官的危險而光榮的工作之中,眾人的臉上不標流露出為難與憤慨之色。

    但饒是如此,他們依然沒有竊竊私語,沒有出言反駁,沒有像六部中的官員那樣沒個官樣兒,雖然面色有些變幻,但依然用極強的控制力站得穩穩當當——陳萍萍一手調教出來的監察院,從根基與本質上講,始終是這天下最鐵打的一支密探隊伍。

    沐鐵的發言完了,范閒站起身來,將雙手負在身後,微笑說道:「有什麼意見,這時候當面說出來。」

    底下一片沉默。

    監察院的普通密探,普通調查人員,與范閒這位天之嬌子間的身份差距太大,沒有人敢當著他的面反駁什麼。

    范閒笑瞇瞇著引蛇出洞:「集思廣益嘛。院長大人讓我來一處,也是對各位同僚的器重,大家也知道本官忙碌,一般衙門請我去,我還懶得去咧。」

    這話說了之後,庭間眾吏的心情稍微放輕鬆了一些,傳聞中這位提司大人笑裡藏刀。不過此時還真沒看出來,而且對方出身高貴,又是天下聞名的大才子,怎麼會真的精通監察院這些陰穢事兒,此時暫且應了,日後再說,於是紛紛躬身行禮道:「謹遵提司大人令。」

    范閒恩頭微皺。有些不滿意。

    沐鐵隔得近,看得見他眼中的那一絲寒冷,以為范閒是不滿意下屬們顯得不是那麼忠心,心頭著急,趕緊對著站在前排的風兒使了個眼色。這人是他遠房侄子,也姓沐。;[!E$C9['B6L8Y$?)h

    沐風兒見到叔叔使眼色,以為是要自己站出來反對——可他哪裡敢對堂堂提司大人說個不字!心裡害怕不已。雙腿連連顫抖,最後還是念及叔叔一直以來的恩德,將心一橫,將牙一咬,站出隊列後毫不含糊地行了一個禮,說道:「提司大人,雖說一處司職監察京中百官之職,但人情來往再所難免,誰家都會有親戚。像卑職的大舅子,眼下就在行馬監作事,如果我與他日常不來往,倒也可以,只是怕家中悍妻吵鬧不休啊。」

    這話看似俏皮,但場間竟沒有人敢笑出聲來,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沐風兒今天的膽子會這麼大。

    范閒心裡高興,面色卻是陰沉一片,寒聲斥道:「你當院中條例是坨狗屎,由你怎麼糊臉上!細則中早說得清楚,三代以內親眷經申報登記後,不在此列,你偏要這般說,莫不是有些什麼不妥事?沐鐵,將你這遠房侄子拖下去,處規侍候著!」&B6}+JP5d)k6}"u'M

    沐鐵歎了一聲,拖著侄兒滿臉哀怨地去挨板子了。范閒冷冷的目光掃了眾人一圈,說道:「還有什麼要說的沒有?」

    眾人知道他是以官威壓人,但想不到密探之中也有硬頸之輩,站出來沉聲行禮道:「提司大人,查案是我們應做之事,但若遇著貴人恐嚇,如何?家中遇著官員刁難,如何?宮中的公公們發話,如何?」

    場間一片沉默,一處辦案,最怕的就是碰見與宮中有關係的官員,因為監察院再強勢,也依然只是宮中養著的打手。

    ……

    范閒滿臉平靜看著他,說道:「報我的名字。」

    五個大字擲地有聲,誰敢刁難恐嚇你們,管他是大臣還是權貴,只管報我范閒的名字!如今的京都,范閒確實有底氣說出這樣的話,就算宮裡那些人表面上在自己面前還要流露出幾絲自矜,但若落到實處,只怕那些上了三品的官員權貴們,根本沒有誰敢冒著得罪范閒的風險,來欺負他的屬下。

    左手握監察之權,右手握天下之錢,誰願意得罪范閒?

    范閒看著那個出列的官員,有些欣賞,在自己刻意打壓沐鐵之後,他還敢站出來說話,想著此節,他放緩了語速,柔聲說道:「還有什麼看法,一併提出來,我不加罪。」

    那人其實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硬著頭皮說道:「下屬以為私人不受錢物,是理所應當之事,但以一處名義收些無妨,一方面與六部各司將關係搞好一些,將來查案也方便,另一方面這些錢物分散之後,也算是貼補一下。」

    范閒看著院中眾人,知道這些人也是心疼這些銀錢,不由冷笑一聲說道:「論起俸祿,你們比同級的朝官要多出三倍,雖然你們不如那些朝官一樣有外水兒,但這本來就是建院之初高薪養廉的本意,有什麼好抱怨的。」

    一直站在他身後的蘇文茂仗著與范提司相熟些,大著膽子說道:「監察院向來承受官員的反噬百姓的白眼,一處的處境又比較特殊,朝廷又不肯多些貼補,所以才……」

    范閒搖了搖頭,止住了他的說話,靜靜望著場間這些監察院的密探與吏員,等場間的氣氛已經被壓搾到寂靜無比,才一字一句說道:

    「不要問朝廷為你們做了什麼,要問問自己為朝廷做了什麼。」

    蘇文茂聞言一愣,稍加咀嚼,竟是大有深意,心頭不禁湧起了一絲愧意,一絲敬佩,是啊,一處這些官員們在自己打算的時候,有沒有想想朝廷建立監察院,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頭前出來說話的那位官員,也愣在了原地,這麼多年來監察院的教育薰陶,陳萍萍的訓誡,讓他似乎回到了最開始踏入監察院那時的精神狀態,心頭一熱,握緊右拳喊道:

    「一切為了慶國。」

    「一切為了慶國!」這是場間所有人進入監察院的第一天就必須記住的宗旨。

    范閒看著場下的情景,很欣慰地笑了起來,輕握右拳,心裡說道:「一切為了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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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二章 新風館
    天空一片陰暗,整個京都都被籠罩在這種陰沉肅殺的氣氛中,秋高氣爽己經不見,那些連綿了三四天的寒冷雨水,不止沖刷著民宅上方瓦簷裡的灰塵,將地面上的青石板道沖洗得乾乾淨淨,同時也帶來了慶歷五年秋天的第一道寒意。

    范閒搓著手,坐在新風館的二樓,目光透著窗外的層層雨簾,看著街對面的一處衙門,再往那邊望過去一些,就是大理寺的衙門,兩個衙門比較起來,一處這邊要顯得清靜許多,但是進出的監察院官員面色沉穩,再不似當初的那種模樣。

    整風已經進行了一些天,當然,范閒並不認為僅僅靠喊幾句口號,將條例重申一遍,就能把所有院吏的心思收攏回來,所以暗中的自糾自查與調查一直在進行,在無情地革除了一些人的職司,同時更加鐵血地將有些官員送到七處受審之後,整個一處的風氣終於得到了有力地扭轉,精密如儀器一般的衙門終於開始有效地運轉起來。

    范閒沒有習慣在一處坐堂、所以拒絕了沐鐵騰出房間來的想法,而是直接在一處的對門,京中有名的新風館二樓,包下了一個臨街安靜的房間,天天就是坐在這裡吃些小食,打發一下時間,同時也可以保證,如果一處有事的話,自己可以馬上反應過來。

    他的身前桌上擺著一格蒸屜。約摸兩個手掌大小的蒸屜裡,放著獨一個包子,由此可知這個包子滿皮大餡十八個褶,個頭也確實不小,白生生的面裡透著股欲揚溢而出的鮮美油意,讓人看著就有些眼饞。他對著包子輕輕吹了一口氣,用筷子將包子褶匯聚成的龍眼拔開,露出裡面的新油肉湯來。'`9J(W/W+u3M6j0k/v

    范閒拿了一管麥秸,偏頭問道:「喝不喝湯?」

    「燙。」

    范閒笑了笑,用筷子將那眼戮開。挑開裡面被湯汁泡了許久已然入味的肉餡兒,用小碟子接著,放到自己身邊那人的碗中,哄著說道:「大寶最乖,這湯燙,肉可不燙,不過還是要多吹吹。」

    大寶很聽話,鼓著腮幫子,對著碗裡的肉拚命地吹著——虎!虎!虎!

    自從岳丈大人辭官歸鄉之後,林府便變得冷清了起來,范閒在北齊的時候,大寶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范府裡呆著。他回來後,好些天沒有發現大寶的身影,不免有些疑惑。問了婉兒才知道,原來是想著他剛剛回國,所以把大寶送回了林府。范閒聽到這話後有些不高興,雖然說旁人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對林府肯定不敢刁難。但那些府裡的下人是最能刁鑽使壞的角色,如今的林府只有婉兒的幾個遠房兄弟在照看著,怎麼能放心?

    偏生他接任一處之後。連著忙了許多天,竟沒有時間來管這件事情,趁著今兒個下雨,京都無事,他喊鄧子越將大寶從林府裡接了出來,與他一道坐在新風館裡,嘗嘗這家食館最出名的接堂包子,呆會兒一路回府。

    「別吹了,可以吃了。」范閒呵呵笑著望著自己的大舅哥。

    不知道為什麼。智商像個小孩子一樣的大寶,特別聽范閒的話,趕緊低下頭去,一口將那粒肉餡吞了下去,看他那猴急模樣,也不知道他嘗出味兒來沒有。

    范閒看著這一幕,不禁想起了豬八戒吃人參果的模樣,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鄧子越坐在另一桌,看著這一幕,心裡不免有些異樣的感覺。跟著范閒的啟年小組一共三十幾個人,攏共分成四班,對他進行貼身保護,而鄧子越接了王啟年的職司之後,更是對范閒寸步不離,所以這些天范閒做了些什麼,他最清楚。他心想,自己跟著的這位提司大人,還真是一個讓人看不清楚的人物,整頓一處風氣之後,竟是許久沒有下具體的指示,而只是天天在這新風館裡吃好菜,聽小曲兒——以范提司的身份,能夠對自己的癡呆大舅哥如此上心,這也讓他感覺有些意外,有些佩服。7u6Z2E$\&\6e

    樓下蹬蹬蹬蹬響起一陣腳步聲,鄧子越馬上從閒思裡醒了過來,手掌緊緊握著腰畔朴刀,雙眼如鷹,盯著樓梯處。

    來的人是沐鐵,這些天他天天在處裡負責糾查的工作,要審核那些有疑點的下屬,同時又要慰勉保持大家的士氣,還要處理范閒暗中交待下來的那項任務,竟是忙得連逛樓子的時間都沒有,雙眼深凹,黑黑的臉上現著一絲不健康的灰暗。

    沐鐵將頭上的雨帽掀了下去,解開雨衣,隨手扔在房間門旁的角落裡,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一個圓筒,筒子不知道是什麼材料製成的,但很明顯可以防水,因為他從裡面抽出來的紙卷沒有被打濕一點。

    范閒接了過去,細細地一行一行審看著,眉毛卻是漸漸皺了起來,臉色也陰沉了起來。回京之初,他便讓鄧子越去查與二殿下有關的那幾位大臣,與崔家有沒有什麼關係,後來接了一處,這個任務就直接交給了沐鐵,也算是對他的一次考驗。

    紙捲上看似沒有什麼得力的證據,這也是他意料中事,對方的手腳一定會做得極乾淨,只是顯得有些過於乾淨了,難道崔家身為大族,這些年裡,竟然都不會難那位吏部尚書,那位欽天監上些供?事有反常必為妖,范閒心裡歎息一聲,問道:「所有的都在這裡?」

    沐鐵點了點頭。

    范閒又問道:「二處那邊有沒有問什麼?」

    沐鐵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二處現在很配合,而且只以為是院令,不知道是提司大人的意思,請大人放心,可以保證沒有人知道。」

    「二處那邊也沒有什麼情報?」范閒這時才發現自己手裡還抓著筷子,知道自己心裡實在有些緊張這件事情,自嘲地笑了笑,將筷子擱到蒸屜邊上,他如今最大的敵人就是遠在信陽的長公主,誰也不知道長公主哪一天就會回到京都,所以他必須確認,在太子與長公主漸行漸遠之後,朝中這幾位皇子究竟是誰,與長公主是一路的!

    沐鐵語氣依然恭謹,卻多了一絲自信:「對於京中的監察,二處雖然司責情報工作,但來源還不如咱們一處,大人放心。」

    范閒點點頭,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等沐鐵離開之後,范閒看著那卷案宗上密密麻麻的小字陷入了沉思,上面記載的都是崔氏這些年來的行賄對象,時間,緣由,朝中這些京官大部分都有瓜葛,偏生沒有二皇子那派的痕跡,這讓他感覺很頭痛,明明心裡的直覺告訴他有問題,但卻無法從這些繁紛的信息中,找到真正有用的東西。

    范閒其實很清楚,自己的長項在於刺殺,握權,造勢——說到底,表面的溫柔之下,他有的只是一顆刺客鋒將的心,而並不是一位善於御下,揉捏人心的皇者,也不是一位長於分析情報,判斷方略的謀士——知其所短,用其所長,范閒是這樣用人,也是這樣分析自己的。

    想到在北齊上京城裡的那次鎮密計劃,他不由歎了一口氣,開始想念起那位看似滑稽,實則幫自己出了不少主意的王啟年。當然,那個計劃的真正操盤手,是言冰雲,范閒也本打算回京之後,將他一直捆在自己的腰帶上,誰知道院裡竟然讓言冰雲去了四處,而讓自己兼管一處,想從官面上來壓搾小言公子的智力謀略,已經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他看了一眼大寶,發現大舅哥正對著一碗雜醬面發起最後的猛攻,不由笑了笑,拿起蒸屜裡沒了肉餡的白麵包子皮,伸到他碗裡胡亂抹了些肉醬,然後極快地塞進嘴中,大口大口地嚼了起來。

    大寶一愣,發現有隻手從自己的碗裡蜻蜒點水而過,半天才反應過來,緩緩抬頭看了一眼滿臉得意的范閒,有些幽怨地搖了搖頭,又低下了頭開始吃麵條。

    新風館外面的雨還在嘩嘩地下著,雨勢極大,落地之後綻成無數團雨霧,漸漸迷離了人們的眼晴,將街道四周的建築都朦朧了起來。一股子寒意隨著雨點,降落在京都裡,刮拂在新風館門口的那一行人身上,想從他們的脖頸處鑽進去,借人取暖。

    范閒將一襲風褸披在了大寶的身上,很細心地繫好他脖子上的系扣,確認寒風不會灌進去,這才放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閒閒要去做些事,大寶先回府去找婉兒玩好不好?」

    大寶正在嚼著蘋果,含糊不清地點點頭說道:「妹妹太凶……我……范……小胖玩。」

    范閒明白他的意思,哈哈笑了起來,心裡想著,如果這天下的官員臣子行商販夫妓女詩人,都能有大寶這樣一顆簡單平和的心,或許自己的生活會要簡單輕鬆許多吧?

    小心地交待了籐子京幾句,范府的馬車就接著舅少爺回了府。鄧子越看了范閒一眼,沉聲問道:「大人,這時候去哪裡?」

    「去言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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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三章 她自重了,你變態了
    鄧子越微微一怔,心想這大雨的天,不在處裡等著下屬孝敬,不在新風館裡大快朵頤,不回府上去享受暖爐清茶,偏要頂著暴雨,去往言府,不知道大人心裡是在想些什麼。

    「我去調輛車來。」他對范閒沉聲說道,便準備向街對面的一處走去。

    范閒搖了搖頭,反手將雨衣的帽子蓋在了自己的頭上,毫不畏懼外面傾盆而下的大雨,就這樣走入了長街的雨水之中,任由雨水擊打在自己身上那件灰黑色的衣服上。

    監察院的官服很尋常,但也有特製的樣式,比如雨天查案時,通常會穿著這種雨衣——衣袖寬而不長,全部用的是防水的布料,後面有一個連體的帽子,樣式有些奇特,像風衣,又像是披風。雨水從天而降,落在這件衣服上都會順滑而下。

    當年舒學士第一次在京都看見監察院的這種衣服,大發雅興,取了個別名叫:「蓮衣」,用的便是雨水從蓮葉上如珍珠般滑落的意思。但畢竟這種雨衣的樣式有些古怪,與當前的審美觀格格不入,所以哪怕有了蓮衣這樣美妙的名字,依然沒有在民間傳播開來,依然只有監察院的官員探子才會穿這種衣服。

    所以如今京都的雨天,只要看見這種穿著一身黑灰色蓮衣的人,大家都知道是監察院出來辦事,都會避之若鬼地躲開。

    范閒當前走入雨中,啟年小組的幾個人自然不敢怠慢,就像那個月夜裡一般,分成幾個方位,不遠不近地拱衛著他,在寂廖少人的雨天長辮上往前方走去,雨水沖擊著衣服,長靴踏著積水,嗒嗒嗒嗒!

    霧濛濛裡幾個人,竟有著一種沉默悍殺的味道。

    躬身送客的新風館東家。微微抬頭看著這一幕,心裡想著,這位范提司還真是位妙人,帶著幾個屬下,竟把這身奇怪的衣服也穿出美感,走出質感來了。

    ——————

    言府並不遠,在雨裡走了沒一會兒,繞進一條小巷,再穿出來往右一站。便能看見那個並不如何寬敞的府門,一想到這府裡的父子二人,掌管著這個朝廷對外的一切間諜活動,就連范閒也不自禁地多了一絲凝重之色。

    言若海身為執掌監察院四處十年的老臣,深得聖心,也深得陳萍萍器重,就算是朝廷裡的六部大臣,在他面前也不敢如何囂張,而由於監察院當年設置之初,將官階設得極低。所以後來為了行事方便,陛下基本上是在用授勳賜爵的手段,強行將監察院官員的政治地位向上拔高著。

    比如言若海在幾年前便是二等子爵了,而去年言冰雲被長公主出賣給北齊,陛下為了安撫監察院裡這些忠臣。便直接將言若海的爵位提成了三等伯爵,想想連范閒的父親范建,如今身為戶部尚書,也只不過是位一等伯爵,就能知道聖上對於監察院的官員,是何等的厚待。

    不過言府的門口並沒有換新的匾額,言府下面的小題還是寫著「靜澄子府」沒有換「靜澄伯府」,字也是黑字,而不是金色,顯得極為低調。不過范閒清楚。除了封公的世代大臣外,只有陛下欽命賜宅子的大臣,才有資格在府前寫著爵位,由此可見言府這宅子也是陛下賜的,想低調也低調不成。

    站在大雨未停的府門,早有門上的執事看見他來了,一見到這一行人穿的雨衣,便知道是監察院裡的官員,只是不知道是老爺的同僚還是少爺的朋友,趕緊下了台階,用手遮著雨,將范閒一行人迎了上去。

    范閒掀開頭上的雨帽,露出微濕的頭髮,問道:「小言在不家?」

    執事正準備開口說老爺不在家,聽著對方說話。才知道是來找少爺的,再一看這位清秀容顏,早猜出來是哪一位,恭恭敬敬說道:「少爺在家,請問大人可是提司大人?」

    范閒點點頭,將雨衣解了下來,擱在小臂之上。那位執事趕緊接了過來,左手撐起一把油紙傘,說道:「大人請進。」

    這是位聰明人,知道少爺從北面回來,與這位范提司的關係匪淺,便自作主張先不通報,直接迎了進去。范閒也正有這個想法,笑著看了執事一眼,很自然地走進府中,畢竟他的官階在言氏父子之上,這種情況下不需要客氣。

    這是他第一次來言府,不免對於府中環境有些好奇,但隨著那執事的傘往裡走著,一路也沒有看見什麼稀奇的地方,只是充足的雨水滋潤著院中那座大得有些出奇的假山,讓上面的那些苔蘚似回復了青春一般綠油油著。

    繞到假山之後,便是言府內院,范閒看著遠方廊下聽雨的二人,微徽一笑,揮手示意所有人都不要跟著自己,而他卻是緩緩地踏著石板上的積水,盡量不發出一絲聲音,靠近了那條景廊。

    景廊盡在雨中,柱畔石階盡濕,連廊下之地也濕了小半,但廊下二人卻依然不為所動,坐在兩張椅子上,看著秋中的雨景發呆。

    其中一位自然剛剛返京不久的小言公子,另一位卻是千里逃亡的沈大小姐,二人坐在椅上,沒有開口說話,也沒有互視,只是將目光投入雨中,似乎奢望著這不停落下的雨水織成的珠簾,能將兩人的目光折射回來,投射到對方的眼簾之中。

    范閒苦笑了一聲,發現言冰雲這傢伙的臉上依然是一片冰霜,但眸子裡卻比往日多了些溫柔之色,而他身邊的沈大小姐,似乎也從當日家破人亡的淒苦中擺脫了出來,臉上微現羞美之意,只是降子裡又多了一絲惘然。

    只是這一對怨侶不說話,不對視,當作對方不存在,情景實在是有些詭異。

    而更讓范閒覺得詭異的是:那位沈大小姐穿著一身丫環的服色,而且腳下竟是被鐐銬鎖著,拖著長長的鐵鏈。那鐵鏈的盡頭是在房間之內,看模樣,竟是被言冰雲鎖了起來!

    ……

    又安靜地看了一陣,范閒在心裡歎了口氣,知道言冰雲此時心情一定不像表面這麼輕鬆、不然不會連自己在他二人身後站了這麼久都沒有發現。

    於是他輕輕咳了兩聲。

    言冰雲回頭望來,便看見了那張可惡的溫柔的笑臉,眸子裡怒意大作,不知道是被打擾而憤怒。還是因為自己被強塞了一個女俘虜而想找范閒麻煩。

    沈大小姐看見范閒,卻是不知道該以什麼心情相對,面色一黯,起身離椅,微微一福便進了房間,帶著陣陣鐵鏈當當之聲,在雨天的行廊裡不停迴盪著。

    言冰雲似乎並不意外范閒會闖到自己的府上,請他坐下之後,臉上沒有什麼異樣的表情。但范閒卻有些意外言府的冷清,他坐在了沈大小姐離開後的椅子上。感覺到臀下還有些餘溫,不免心頭微蕩,強行壓抑住自己不合時宜,不合身份的遐思,說道:「本以為你千辛萬苦才回京都,府上應該有許多道賀的官員才是,哪裡想到雨天裡。只有你和沈家姑娘相看對泣無言。」

    言冰雲很認真地辯解道:「第一,我沒有看她,想來她也不屑於看我。第二,是這天在哭,不是我在哭。」

    范閒聳聳肩,沒有說什麼。

    言冰雲繼續說道:「父親大人向來不喜歡和朝廷裡的官員打交道,而且我在京都又不是提司大人這樣的名人,宅中自然會冷清一些。」

    范閒搖了搖頭:「我知道你在去北齊之並。就是京中有名的公子哥兒,如今回國之後,一定會再次陞官,那些想巴結你言府地人怎麼可能不上門?就算你家是監察院的頭目,與朝官們不是一個系統,但這種大好機會,我想沒有人會放過。」.B/B5[:I$z

    言冰雲面無表情:「父親養了三條狗,一直拴在門口,所以沒有人敢上府。」

    范閒一怔,摸了摸微濕的頭髮。說道:「入府時我怎麼沒有見著?」

    言冰雲說:「今日有大雨攔客,那幾頭大黑犬累了這麼些天,就讓它們休息一下。」

    范閒啞然無語。

    ……

    「大人今日來訪,不知有何貴幹。」

    聽得出,小言公子對這位小范大人是要刻意拉遠距離的,想來這也是家教使然。范閒卻不理這一套,直接從懷裡取出那個圓筒,開筒取卷,扔在了他的懷裡。

    言冰雲拿起來瞇眼大致看了一遍,面色有些不自然,說道:「大人還真的挺信任下屬,只是這都是一處的活路,給我看已經是違反了條例。」

    范閒微笑看著他,說道:「不要以為你馬上要接你父親的班,天天就可以躲著我……你叫我大人,那就是清楚,雖然我在一處,你在四處,但畢竟我假假也是位提司,真把我逼急了,我發條手令,直接把你調到一處來,降了你的職,你也沒處說理去……所以不要講那麼多廢話,幫我看看這些情報才是正輕。」

    言冰雲勃然大怒道:「哪有把人拖入你那潭渾水的道理!大人若再用官威壓我,我找院長大人說理去!」

    范閒揮揮手,看著廊外的雨絲,嘲笑道:「你儘管說去,最後我真把你撈到一處來當主簿,你可別後悔。」

    言冰雲生生將中那團悶氣嚥了回去,指著情報寒聲說道:「你想知道什麼?」

    「一個大題目。」范閒輕聲笑著站了起來,走到他的面前,看著他那張寒冷之中帶著絲峭美的臉龐,一字一句說道:「我要你給我查清楚,二皇子與崔家之間有沒有什麼關係。」

    廊間一片沉一般的沉默。

    言冰雲的臉上前沒有什麼震驚與畏懼的表情,指著那一筒紙說道:「從上京起,我就知道你肯定要對付崔家、這一點大人你並沒有瞞我,不過……二皇子?從來沒有什麼風聲他與信陽方面有關係。」他自然清楚,范閒對付崔家是因為長公主的關係。而他查崔家與二皇子的關係,自然也是要針對長公主,所以有些奇怪為什麼會把二皇子牽涉進來。

    「直覺。」范閒平靜說道:「對付信陽的事情,打一開始我就沒有瞞過你,因為在這件事情上,你和我有天然的同盟可能。至於對二皇子起疑,是因為我發現,我在北齊的半年時間,他在慶國顯得太安靜了……而且我最近在一處才慚漸知道。這位看似不顯山不露水的二殿下,竟然在朝中有這麼大的勢力,有那麼多的官員都與他來往得熱乎。」

    之所以范閒認為二皇子安靜得有些不尋常,是因為他以前世的眼光看來,在皇權之爭中,具有先天優勢的太子,只要什麼都不做,基本上就可以保證自己的將來,而這一年多的時間,沒有了長公主的暗中影響。太子確實也是在這樣做的。而二皇子則不一樣,如果他將來想登上大寶之位,就一定要做些什麼,安靜的狗可能會咬人,但安靜的皇子一定不能搶班奪權。

    言冰雲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看來,大人還是決定要摻和到皇子們的鬥爭之中。」

    范閒笑著搖了搖頭:「不,我只是在做準備。以防將來被他們的鬥爭,害得自己連間房子都沒得住了。」

    言冰雲沉默了稍許,似乎是在盤算這件事情後面的影響。畢竟身為臣子,沒有人不會關心將來的朝政走向,尤其是像范閒、言冰雲這樣年輕有為有大臣。

    「大人……是太子那邊的人?」言冰雲忽然抬起頭來,有些無理地直視范閒的雙眼,問了這樣一個顯得有些患蠢,過於直接。沒留絲毫餘地的問題。

    范閒微微一怔,臉上卻緩緩多了絲笑意,搖頭說道:「不是。」

    言冰雲沉靜片刻後也漸漸笑了:「原來大人……是陛下的人。」

    范閒沒有說什麼,清楚對方一定會幫助自己——言冰雲被關了一年,早就已經悶得不行,如今回到京都還在療養,自己給他這麼一件「好玩」而且「刺激」的事情辦,不怕他不上鉤。

    ……

    言冰雲又低頭極為細緻地將那個案卷查看了一遍,搖了搖頭:「一處的京中偵察做得雖然不如當年,但還是不錯。只是這等大輪廓的事情。根本不能單從京中的情報著手。情報是需要互相參考的,這些資料已經是成品,價值不大。我知道沐鐵那個人,對於單個案子他很有辦法。但這樣的大局面,他根本無法掌控。如果……如果大人信任我,這件事情由我攏總。」

    信任?范閒看著他低著的頭,看著這個比自己只大幾歲的年輕人眉毛裡夾著的銀絲,瞇了瞇眼,說道:「我信任你。」信任這個東西,本來就是這麼簡單而純依心判的事情。

    「要多久的時間?」

    言冰雲抬起頭來,話語平淡卻油然而升一股自信:「我下月回四處,月底前我給你消息。」

    范閒點了點頭:「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言冰雲搖頭:「如果這件事情鬧大了,我不想當替罪羊。」

    「放心,我最喜歡羊了。」范閒哈哈笑了起來,高興的不僅僅是二人似乎又找到了在北齊上京的默契,又開始同時籌劃一些事情,更高興的是,他知道如果言冰雲真的開始調查起這件事情,那麼在今後的仕途上,小言公子只能跟著小范大人走。

    二皇子與信陽的關係是一定要查的,但能把小言抓到自己的班底中來,卻是更重要的事情。

    「對了。」言冰雲忽然皺眉說道:「我想……向大人求一支兵。」

    范閒好奇問道:「你一直在休養,難道暗中也在查什麼?至於求兵,言大人手下的四處那麼多精兵強將,你用得著向我求?」

    廊外的雨下得更急了,啪啪啪啪打在石板地上,似乎想要衝出無數的麻點來,而庭間的那些樹木在喝飽了水後,這時候也開始低垂著葉子,開始害怕急雨的暴虐。言冰雲的眉頭閃過一絲憂鬱與擔憂,說道:「南方有一椿連環命案。橫貫幾個州府,刑部十三衙門死了不少人也沒有抓到那個兇手,所以這案子經陛下口諭,轉到了院子裡來。」

    范閒點點頭,他是個博聞強識之人,還記得自己二人在北齊上京的時候、就曾經收到過院中的密報,只是當時並沒有怎麼在意。

    言冰雲有些不解說道:「這是四處的權限之內,但沒有想到四處接手之後。連續死了十三名密探,卻沒有抓到那個兇徒的蛛絲馬跡,而且死相極為淒慘,據回報得知,這名兇徒很顯然是位強悍的武道修行者,只是沒有辦法確認是幾品,不過看他能夠悄無聲息地殺死這麼多調查官員,估計至少也在九品之上。」

    范閒也開始對這件事情產生了興趣,在天下承平的今日,只要一位武道修行者擁有九品以上的實力。不論在哪個國家,都可以獲得官方的大力招攬,朝廷的竭力相迎,就連軍方因為某些方面的原因,也一改往年的態度。開始對這種高手大肆吸納。

    只是九品以上的高手,放在全天下看也沒有多少個。而東夷城那邊仗著富甲天下,又有四顧劍開廬迎客,所以擁有天下九品以上高手的數量最多。

    所以說,一名九品以上的高手,可以像葉家一樣,成為保護慶國的軍事力量中的一員,也可以像北齊何道人一樣,成為朝廷編外的刺客好手。就算他愛好自由,但最不濟也可以去往東夷城,平時偶爾幫東夷城的商團做做幕後的強者,閒時去四顧劍的劍廬與同修們切磋一下技藝……這些都是既富且貴又有江湖地位的選擇。

    連環殺人?是準備強姦還是搶劫?一位九品高手,斷斷然不需要做這些事情。

    「也許他是位變態殺手。」范閒歎了口氣,「……只是喜歡殺人的快感。」

    言冰雲皺緊了眉頭,似乎沒有想到世界上會有這種人,當然,也沒有完全聽懂變態的意思,說道:「四處的折損太大。所以需要朝廷派出強悍的武者南下查探,但你也知道,九品以上的高手沒有幾個。京都裡的這幾位,官階都在我父親之上。四處自然開不了口,陛下也不會同意,所以我準備向大人你借兵。」

    范閒好奇說道:「一處裡也沒有這種高手……就算是家中的護衛,頂多也只有兩位七品,這就已經算了不得了。」

    言冰雲翹起唇角,一笑說道:「我要借的是……高達!還有他手下那六把長刀!」

    范閒看著他那陰謀的勁兒,恨不得一巴掌甩過去,冷聲嘲笑說道:「咱兄弟二人倒是心願一致,我也是想把高達留在自己身邊,第一時間就找老爺子要,結果呢?」他一攤雙手:「和你一樣,都是癡心妄想罷了,宮裡的人,哪能隨便借給我們。」

    「這個,我不管。」言冰雲笑瞇瞇說道:「如果將來高達被調到大人手下,還請大人借我四處用幾天。」

    范閒一怔,看著他臉上極少浮現出來的笑容,心裡咯噔一聲,知道言家在京中別有門路,莫不是對方聽說了什麼?難道高達那七把刀,真要歸了自己,一想到這椿好事兒,他也忍不住樂了,應承道:「承你吉言,若其有這天,借你使使也好。」

    說完了正事兒,范閒瞄了一眼安靜的房內,開始取笑他:「最近和沈大小姐過得如何?」

    言冰雲一提到這件事情,馬上就又變成了冰塊兒,寒聲道:「大人請自重。」

    「自重個屁!」范閒罵道:「你搞根鐵鏈把她捆著,那倒是讓她自重了,不過你也就和頭前說的南方的殺手一樣……變態了。」

    雨一直下,氣氛不算融洽,在同一個屋簷下,范閒得意地張牙舞爪,言冰雲氣得不會說話,他能猜到變態這詞兒不是好詞兒,氣得不行,咬牙拍椅痛道:「當初如果不是你把她留在使團裡,我會被折騰得沒有法子?」

    「你把她扮作丫環。也不是個長久之計,何況我看你沒必要用鐵鏈子鎖著她,有你在這間宅子裡,估計沈大小姐捨不得到別處去。」范閒繼續笑著刺激他。

    「那大人有何辦法?」言冰雲冷笑道:「那位北齊大公主也算了得,在京都呆了沒幾天,居然就能使喚著大皇子來府上給我壓力,讓我好生對待沈大小姐。她可是沈重的女兒,齊國通緝的要犯,如今是殺又殺不得。放又放不得,能怎麼辦?」

    房裡隱隱傳來一聲幽怨哭泣。

    范閒將目光從房門處收了回來,這才知道原來大皇子居然也知道了這件事,皺眉正色道:「如果真是不方便,我將沈姑娘帶回府上。」

    言冰雲霍然抬首,范閒強悍地沉默不語,許久之後,言冰雲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

    一行人出了言府之後,隊伍裡已經多了一輛從范府調來的馬車。范閒沒有再在雨中散步的雅興,坐在車廂裡。側頭看著那位滿臉惶恐不安的沈大小姐,微笑安慰道:「沈小姐放心,住些日子,等事情淡了,我再將您送回言府。」

    他查二皇子的事情,是基於自己與長公主之間死仇這麼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也基於某個自己永遠都不會宣諸於口的隱晦理由。事情實在太大。如果自己手中沒有握住某些東西,實在是不敢全盤信任言冰雲,信任這種東西,雖然是直覺與心判的事情,但在還不足夠的時候,更多是一種利益的糾葛關係——唯一讓范閒滿意的是,沈小姐在府上,相信言冰雲會常來府上與自己談心的。

    言冰雲深受監察院風氣薰陶。雖然對范閒接走沈大小姐有些暗中不爽,但也沒有太大的牴觸情緒,畢竟沈大小姐對於他言宅而言,也是個定時炸彈,雖然現在還沒有爆,也己經擾得他父子二人天天爭吵不休,如今被范閒接回府去,一方面是雙方達成一種互換以尋求信任上的平衡,一方面也是暫時平息一下。

    范閒看著窗外的雨街,歎了一口氣。想到一年前,也是在一個雨夜裡打開了那個箱子,想到那夜的如顛似狂。再聯想到如今自己的陰暗乏味,他這才知道。自己還沒有來得及改變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已經很深刻地改變了自己。

    車至燈市口,雨漸小,人漸多,馬車的速度緩了下來,都面似乎有些擁擠,暫時動彈不得。此時僅能容納三輛馬車並行的長街上,一輛馬車從後面超了上來,與范府的馬車並成一路,一隻豐潤的手臂帶著鵝黃色的衣袖伸了過來,掀開了范閒馬車的窗簾,驚喜喊道:「師傅!」

    范閒早已注意著,舉手示意車旁已經拔出刀來的鄧子越住手,訝異地望了過去,有些意外對方半年不見,居然還記得自己師傅的身份。

    那輛馬車上的葉靈兒睜著那雙明亮的眼眸,吃驚地望著車廂裡的范閒與沈大小姐,接嘴說道:「果然不愧是靈兒的師傅……這又是被你騙的哪家姐姐?」

    范閒沒好氣罵道:「知道是師傅,也不知道說話尊敬些,都快要當二皇妃的人了,這大雨天的還在外面瞎逛什麼?」

    如今的范閒,已經開始懷疑起二皇子在牛攔街殺人事件中扮演的真正角色,那宴是二皇子請自己,雖說事後查出是司理理向長公主方面投的消息,而長公主安插在宰相府裡的那位文士,暗中與婉兒二哥謀劃的此事,但范閒始終對於二皇子沒有放鬆過警惕,因為在湖畔度暑回來後與太子的巧遇這件事情是二皇子安排的,一個習慣了用心思算計別人的人,只怕不可能如何光明。

    所有的人都以為長公主支持東宮,包括范閒在內當初也沒有跳出這個念頭。但如今細細看來,以長公主如此變態的權力慾望,支持一個正牌太子……對於她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

    當范閒與靖王世子李弘成在一石居吃了頓飯後,卻意外地發現一石居的後台老闆是崔家,崔家的後台是信陽,幾個珠子一串起來,雖然證明不了什麼,甚至也說明不了什麼,但他堅信著自己的直覺,二皇子的安靜很反常,他在宮中一定有強大的力量支撐。

    而如果二皇子真的和長公主是一條線的,那范閒只好對他說一聲——抱歉。

    ……

    雖然已經開始調查二皇子,但對於眼前這位姑娘,這位在明年開春就持成為二皇妃的女孩兒,范閒並沒有太大的牴觸情緒,甚至連面上的表情都遮掩得極好。與葉靈兒的初次見面並不愉快,而後來更是用小手段與大劈棺打過一架,但婚後她常來府上找婉兒玩,幾次接觸之後,范閒反而有些欣賞這個眼若翠玉般清亮的漂亮小女生,因為她身上帶著的一股與一般大家閨秀不一樣的灑脫勁兒。

    只是他有些受不了葉靈兒總是當著婉兒的面一聲一聲地喊他師傅,又喊婉兒姐姐,生生把自己喊老了一輩。

    馬車裡的葉靈兒興奮說道:「師傅,回來了怎麼不去找我玩?」

    「師傅,你這是要去哪裡?」

    「師傅……」

    范閒揉揉太陽穴,聽著那一串的話語,苦笑著失神歎息道:「悟空,你又調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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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四章 戴公公的英明決定
    范閒在湖畔教了葉靈兒一些小手段,實際上是偷學了葉家的大劈棺,偏偏對方則把師傅從去年叫到了今天,這個事實讓他有些好笑,有些歡喜,說道:「去哪兒呢?」

    葉靈兒應道:「我要去你府上見婉兒。」說完這句話,她看了他身邊的沈家小姐一眼,鼻子哼了哼,沒有說什麼。

    范閒最不喜歡她骨子裡灑脫之餘多出的那絲驕縱,純以自己的是非去判斷旁人的做法,默然沒有接話。他擺出師傅的譜兒來,葉靈兒卻極吃這套,這一年的相處,她也知道范閒是個特別在意細節的人,笑著說道:「別生氣,知道你如今是監察院的紅人,想金屋藏嬌也不至於帶到大街上來。」'|&V1d)B9N6S#I4Q,d

    范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這時候前方的擁擠似乎緩解了一些,葉家的馬車搶先走了過去,卻又停在了那處,似乎葉靈兒發現有什麼熱鬧可瞧。

    范閒揮手示意馬車往並走,來到葉家馬車之後,他穿著雨衣下來,鄧子越幾名啟年小組成員也趕緊跟了上去。

    馬車上的葉靈兒看見他們穿著那件灰黑的雨衣,行走在雨中,這才知道范閒不是路過燈市口,而是專門來燈市口辦事的。

    ……

    燈市口檢蔬司戴震,每天的工作就是等著下屬將城外的蔬菜瓜果運進來,然後劃定等級,分市而售,同時處理著內廷與各大王府公府的日例用菜,準確來說,他就是個給慶國貴族們家的大廚打雜的——只是這雜打得範圍有些寬廣,一棵芹菜不值什麼錢,但一百棵芹菜就值些錢。一顆雞子兒不值什麼錢,但一百顆雞子兒卻足以在一石居裡換頓好酒席。

    檢蔬司算不上衙門,沒品沒級,甚至由於供的地方太多,竟是連個直屬的主管衙門都沒有,或許是因為官員們覺得往京都城裡送菜撈不到什麼油水,所以沒有怎麼注意。其實范閒卻清楚。這種現象的產生,與這些年裡時而推行,時而半途而廢的新政脫不開干係,陛下瞎玩著,這下面的機構自然也是紛亂冗余的厲害。

    戴震身為檢蔬司主官,這些年裡安安穩穩地賺著雞蛋青菜錢,他以為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些不起眼的東西裡夾雜著多少好處,時常半夜在被窩裡偷著笑,就連自己最疼的那房小妾。天天攛掇著他去叔叔那裡求個正經官職,他都沒有答應。

    美啊,賣菜賣到自己這份兒上,也算是千古第一人了——戴震不免這樣在心中恭維著自己。

    但今天他美不起來,也笑不起來,就在這一場秋雨之中,監察院一處的官員們直接封了他那間小得可憐的衙門。還堵住了大通坊的帳房——大通坊裡全是賣菜的販子,京都三分之一的日常用菜,就是由這裡提供。

    他鐵青著臉,趕到了帳房裡。看著裡面那些穿著黑衣的厲鬼們,拍了兩下臉頰以讓笑容顯得更溫柔些。說道:「原來是一處的大人們來了,正想著秋深了,坊裡多了些稀奇的瓜果,哪天得去孝敬一下……」

    一處今日查案打頭的是沐風兒。他明知道今天的行動是范提司要在京都做出的一個示範,哪裡敢有半點馬虎。望著戴震冷冷道:「戴大人跟我們走一趟吧。」

    一處的官員早已經熟門熟路地封存了帳冊,並開始按照名冊裡的人名,在坊中點出那些人來,往坊外的馬車上押。

    秋雨還在下著,戴震的心愈發地涼了,賠笑說道:「我哪裡敢稱什麼大人,沐大人莫不是誤會了什麼。」他習慣性地往沐風兒的袖子裡塞了張銀票。

    沐風兒看了他一眼,心裡有些可憐對方,難道對方連范提司主掌一處這件事情都沒有聽說過?身旁早有兩名冷漠的監察院官員上前,毫不客氣地一腳踹在戴震的膝彎裡,將他踹倒在地,從腰後取出秘製的繩索,在他的雙手上打了個極難解開的結,動作異常乾淨利落,想來一處當年沒少做這等事情。8g(y3w6|/f#O6I

    戴震跌在地上,心頭大亂,手腕劇痛,又羞又怒,終於忍不住開口罵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沐風兒摸了摸懷中的手段,想了想,還是沒有取出來,說道:「奉令辦案,請戴大人配合。」

    戴震慌了,眼珠一轉,高聲喊道:「救命啊!監察院謀財害命!」

    當監察院一處小隊頂著暴雨衝進檢蔬司時,愛看熱鬧的慶國人早就已經圍了過來,只是畏懼監察院那抹濃郁的黑色,百姓們不敢靠得太近,這時看著平日裡趾高氣揚的戴大人被擒得如此狼狽,心中也自惴惴,而那些戴震暗中養著的打手,卻是藉著這聲喊哄鬧起來,攔住了監察院眾人的去路。

    戴震手被綁著了,心裡卻轉得極快,知道監察院出手,向來沒有收手的道理,拚命嚎叫著:「監察院謀財害命!」其實他心裡也慌著,一時間想不出什麼輒來,只好揪著謀財害命四個字瞎喊,希望宮裡的叔叔能盡早收到消息,能在監察院將自己關入那可怕的大牢前,想辦法將自己撈出來。

    看著被挑動了情緒的民眾圍了上來,沐風兒皺了皺眉頭,從懷中取出文書,對著民眾們將戴震的罪行念了一遍。

    京都裡的苦力黎民們大都是深信官家的,心裡其實也是信了,畢竟誰都知道戴震手腳不乾淨,但是眾人圍了上來,退去卻不容易,一處今天來的人少,又要拿著帳冊與相關人證,不免顯得有些為難。

    看著這幕,沐風兒心頭大怒,卻遠遠瞥見圍觀人群之外,兩輛馬車旁邊,正有幾個不熟的監察院同僚正穿著雨衣拱衛著范提司,在大雨之中冷漠地注視著這邊,他心頭一陣慌亂。喝道:「走!」

    戴震雙手被捆,卻知道監察院那處地獄實在不是官員能去的地方,脹紅了臉,哭嚎啞了嗓子,像個孩子一樣拚命地坐在地上,硬是不肯下台階。

    而他的那些心腹也起著哄圍了上來,雖然不敢對監察院的人動手,但卻有力地阻止了沐風兒的逮人歸隊。

    大雨之中,范閒冷眼看著不遠處石階上下的這一幕,心裡對沐風兒做了個不堪重用的評語,卻聽著身後馬車裡傳來葉靈兒好奇的聲音:「師傅,你們監察院現在做事也實在是有些荒唐,這光天化日的,與那小官拉拉扯扯,成何體統,讓這百姓們看了去。朝廷的臉面往哪兒擱啊?」

    雨點擊打著范閒頭上的帽沿,將邊緣擊打得更下了些,遮住了他半張臉。

    「官員自己不要顏面,朝廷也就不用給他們顏面。」他平靜說道:「靈兒,你別看這官兒小,他一年可以從宮中用度裡摳下五千多兩銀子,至於這些年裡從大通坊裡撈的好處。更是不計其數。」

    葉靈兒半邊身子擱在車窗上,雨水打濕了她額上的那縷髮絲,清眸裡興趣大作,她今日去范府頑耍。沒料到路上遇見范閒,更跟著他看了這一場熱鬧。這才知道,原來這麼小的官兒,也能貪這麼多的銀子。

    這個時候,沐風兒一行人終於十分辛苦地從檢蔬司裡殺了出來。來到了范閒的身前,而戴震被他們拖著。硬是在雨水裡拖了過來,好不淒涼。

    那些打手也圍了過來,只是似乎看出這兩輛馬車所代表著的力量與權勢,不敢造次,而那些京都的百姓們,看著范閒與鄧子越數人身上的裝扮,似乎能感覺到這些穿著雨衣的人,身體裡所散發出的那股寒意,下意識地退遠了一些。

    戴震還真是個潑辣的小官,身上的官服早就已經被污水染了個透,頭髮也散在了微圓的臉上,看上去狼狽不堪,卻猶自狠狠罵道:「你們這些監察院的,吃咱的,喝咱的,還沒撈夠?……又想抓本官回去上刑逼銀子!」

    四周的愚民百姓聽他如此說話,臉上不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范閒微低著眼簾,看著面前倒在雨水中,不停蹬著腿,像臨死掙扎的豬一樣的官員,並不急著封他的口,因為監察院在天下士民的心中,早就是那個陰暗無比的形象,就算戴震再多罵幾句,也不能影響什麼大局。而且今天只是打一隻小貓,關鍵處在於,他想看一下自己的這些下屬們,辦事的能力究竟如何。

    看著面前一臉愧疚,還有一絲惱怒的沐風兒,范閒搖了搖頭,問道:「為什麼不選擇半夜去他家中拿人?雖然今天下雨,你也知道大通坊裡人多,很容易出亂子。」

    沐風兒一怔,心想條例新細則裡,您寫得清清楚楚,今後辦案,盡量走明處的路數,所以才選擇了當衙拿人,想辦得漂漂亮亮的,響個名頭——如果換作以前,監察院真要拿哪位官員,當然是深更半夜,去他家裡逮了就走——這怎麼又成了自己的不是了?

    范閒沒有等他辯解,又道:「就算你要白天來,也可以封了帳房之後,馬上走人……憑你們的手段,難道不能讓戴震安安靜靜地回院?你們那些手段留著做什麼用的?還念什麼公文罪行,你以為你是大理寺的堂官?我是不是還得專門請個秀才跟著你們宣諭聖教?」

    聽著這些尖酸刺心的話,沐風兒連連叫苦,一方面是戴震後面的靠山確實夠硬,亂上手段,怕有後患。一方面他也是擔心提司大人是位大才子,只怕會看不得他們做那些陰煞活兒。

    ……聽到范閒的諷刺,他才反應過來,提司大人雖然頂著個詩仙的名兒,看來並不牴觸監察院裡的那些見不得光的手段,甚至似乎比自己還要熱衷一些。

    這時候,戴震還趴在雨水裡嚎哭著,被泥水迷的眼看見沐風兒在對誰稟告,知道是監察院裡的大人,不免有些害怕。他沒認出范閒,卻認出他身後那馬車裡的葉靈兒——葉靈兒身為京都守備獨女,自幼便喜歡在京都的街道上騎馬。不認識她的老京都人還沒有幾個。

    戴震馬上對著馬車上的女子哭嚎道:「葉小姐為下官做主啊……」

    葉靈兒看了一眼范閒平靜得有些怪異的臉色,哪裡敢說什麼,倏的一聲將腦袋收了回去。

    戴震知道今天完了,終於使出了殺手鑭,高聲大罵道:「你們知道我叔叔是誰嗎?敢抓我!我叔叔是……嗚!」

    得了范閒的眼色,鄧子越知道大人不想聽見戴公公的名字,橫起一刀扇在了戴震的嘴上!

    沐風兒這時候才明白了過來。有些慚愧地從懷裡掏出一根兩頭連著繩索的小木棍,極其粗魯地別進了戴震的嘴裡,木棍材質極硬,生生撐破了戴震的嘴角,兩道鮮血流了下來,話自然也說不出來了。

    四周民眾驚呼一片,范閒充耳不聞,只對著沐風兒說道:「我不管他叔叔是誰,我只管你叔叔是誰。做事得力些,別給沐鐵丟人。」

    沐風兒羞愧應了一聲,將滿臉是血的戴震扔回馬車上,回身便帶著屬下抓了幾個隱在圍觀民眾中的打手,根本不給對方任何反抗的機會,直接就是用院中常備的包皮鐵棍,狠狠將他們砸倒在地。

    看著動手了。圍觀的民眾無不畏懼,叫嚷著四處散開,卻又在街角處停下了腳步,好奇地回頭望著。

    只見一片暴雨之中。幾名穿著雨衣的監察院探子,正揮著棍子。面色陰沉地毆打著地上的那些大漢,也許是這麼些年監察院的積威,那些大漢竟是沒怎麼敢還手。

    場面有些血腥。

    ……

    范閒看著遠方那些看熱鬧的民眾,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卻令人意外地沒有回自己的馬車,而是將帽子一掀。直接穿進了葉靈兒的車廂。

    葉靈兒受了驚嚇,心想你一個大男人怎麼鑽進自己的車裡來了?

    范閒裝成並沒有意識到這點,看著葉靈兒微濕的頭髮,愣了愣,從懷裡取出一張手絹遞給她。葉靈兒接過來擦了擦自已的濕發,嗅著手絹上有些淡淡香氣,以為是婉兒用的,笑了笑,然後開始問先前究竟是什麼事情?

    范閒苦笑一聲,將戴震的所作所為講與她聽了。葉靈兒好奇說道:「這麼點兒小事,怎麼有資格讓你親自來看著。」

    范閒冷笑一聲,說道:「這京都的水深著,你別看那戴震只是個管賣菜的官兒,但貪的不少,之所以他有這麼大的膽子,還不是因為他有個好靠山。他的親叔叔是官裡的戴公公,我今天親自來坐鎮,就怕手下動手太慢驚動了老戴,我不出馬,一處還真拿這宮裡人沒辦法。」

    葉靈兒睜著那雙明亮的眼睛:「爹爹曾經說過,宮裡的事情最複雜,叫我們兄妹盡量別碰,師傅你的膽子真大。」

    「不過是個太監罷了。」范閒笑了笑,心裡想著,太監本來就是沒有人權的。

    葉靈兒不贊同地搖搖頭,說道:「不要小看宮裡的這些公公,他們也是有主子的,你落了他們面子,也就是不給宮裡那些娘娘們的面子。」

    范閒微微一怔,似乎此時才想到這個問題,片刻之後臉上回復陽光笑容,說道:「那又怕什麼?我不喜歡婉兒去宮裡當說客,如果那些娘娘們找我的麻煩,我這假駙馬,大不了吃頓宮裡的規矩板子罷了。」

    葉靈兒微微偏頭,看著這今天不怕地不怕的傢伙,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

    車到了范府大門,二人下車,早有籐子京在外候著,范閒吩咐他讓媳婦兒來把沈家小姐安置到後街的宅子,便領著葉靈兒往府裡走去,卻還沒有忘了將葉靈兒手上的那塊手絹求了回來。

    手絹是偷的海棠的,范閒不捨得送人。

    戴公公是淑貴妃宮中的紅人,而葉靈兒馬上就要成為二皇妃,等於說淑貴妃是葉靈兒未來的婆婆,葉靈兒也馬上就是戴公公的半個主子——范閒先前與葉靈兒說那麼些子閒話,為的就是這層關係,手絹捨不得送她,但能用的地方還是一定得用。

    這雨在京都裡連綿下了一天。在暮時的時候終於小了些。得到了消息的戴公公氣急敗壞地從宮裡趕了出來。

    他是宮中當紅的人物,因為淑貴妃文采了得,時常幫陛下抄寫一些辭文,連帶著他這位淑貴妃身邊的近侍,也有了往各府傳聖旨的要差,就像范閒第一次領到聖職受封太常寺協很郎時,傳旨的便是這位戴公公。往各府傳旨,好處自然拿了不少,如今他違例出宮入宮,也沒有誰敢說句閒話。

    戴公公滿臉通紅地站在檢蔬司門口,看著裡面的一地狼藉,聽著身邊那些人的哎喲慘叫之聲,氣不打一處來,指著自己侄子的那些手下尖聲罵道:「早就和你們說過!京裡別的衙門可以不管,但這監察院一定得要奉承好了!」

    有個人捂著被打腫了半邊臉,哭著說道:「祖宗爺爺。平日裡沒少送好處,今兒大爺還遞了張銀票,那個一處的官員也收了,誰知道他們還是照抄不誤。」

    戴公公氣得渾身發抖,尖著聲音罵道:「是誰敢這麼不給面子!哪個小王八蛋領的隊?我這就去找沐鐵那黑臉兒……居然敢動我戴家的苗尖尖兒!」

    他是宮裡的太監,監察院管不著他,還確實有說這個話的底氣。老羞成怒之下,便坐著轎子去一處要人,雖說戴震這個侄兒不成器,但這年年還是送了不少銀子來。總不能眼看著他被監察院裡的那些刑罰整掉半條命去——京都的官場,誰不知道監察院那種地方。進去之後就算能活著出來,只怕也要少幾樣零件兒!

    轎子來到一處衙門的門口,戴公公心裡卻動了疑,多了個心眼。先讓自己的小跟班進去打聽了一下。

    不一會兒功夫,小跟班兒出來在他的耳邊低語了幾聲。戴公公的臉色馬上就變了,盤桓許久後,一咬牙道:「回宮。」

    渾身帶傷的那個打手,看著老祖宗的轎子要回宮,心裡頓時慌了神,也顧不得就在一處的門口,就直接喊道:「老祖宗,您得可為咱們主持公道啊!」

    戴公公果然不愧是出身江浙余佻的人,宣旨的經歷練就了嘴上的上佳功夫,一口痰便吐了過去,不偏不倚恰好吐在那人的臉上,顫抖著聲音咒罵道:「咱家是公公!不是公道!」

    說完這番話,他便窩回了轎子裡,心裡極為不安。先前小跟班打聽得清楚,今天親自領隊的人,居然是小范大人!

    戴公公這時候才想起來,聖上已經將院裡的一處劃給了范提司兼管……只是,這位小范大人為什麼瞧上了自己的侄兒?戴公公清楚,自己的侄兒就算貪,但比起朝中這些京官來講,實在只是一隻螞蟻。

    他哪裡想到,范閒只是想練兵以及做筆開門買賣,卻聯想到了自己,一想到范家如今薰天的權勢,戴公公的心裡也不禁寒冷了起來。

    戴震手下的那個打手,看著絕塵而去的小轎,有些傻乎乎地抹去臉上的噁心痰液,心裡始終鬧不明白,戴公公這是怕誰呢?

    ……

    後幾日,戴公公覷了個機會,在淑貴妃的面前提了提這件事情,奢望著能把侄兒撈出來,也想打聽一下風聲。不料淑貴妃竟是不知道從哪裡已經提前知道了此事,對他侄兒戴震的所作所為清清楚楚,好不惱怒,狠狠地將他責罰了一通。

    戴公公這時候才醒悟到,那位小范大人早就已經通過某個途徑斷了自己的後路,又驚又懼之下,他終於捨了這張老臉,好不謙卑地跑到宜貴嬪宮中一通討好,這才通過柳氏的關係,悄無聲息地向范府遞了張薄薄的銀票。

    另一邊,負責審理此案的沐風兒也在撓頭,他看著沒有轉去天牢的戴震,心裡一陣惱火,就是這個潑竦貨色,讓自己在范提司面前丟了大臉,但范提司卻下令不准對這個小角色用刑,這是為什麼?他手裡摸著腰帶中才發下來的豐厚銀兩津帖,不免犯了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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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五章 黑與白的間奏
    范閒令一處捉拿戴震,正是因為對方身後有那位太監頭子。

    京都裡的官員發現連戴公公都乾淨利落的服了軟,自然震懾於監察院一處的決心與范提司的手段,一處的工作,有條不紊地在京都裡暗中開展起來,依照往年的規矩,黑夜裡破門而入,悄無聲息地將那些官員請回院中。

    突入起來的整肅行動,給京都帶來了一陣並不如何愜意的寒風,眾京官以為這位大才子又要像春天時的那場案子一樣,在京中掀出一場風波來。但漸漸人們發現並不是這麼回事兒。此次風波中查出的官員品秩都比較低,沒有各派裡的要緊人物,也沒有什麼牽連甚廣的大案。

    朝中的大老,各皇子的臣屬,看在范閒的面子上,戴公公的前車之鑒上,並沒有做出什麼激烈的反應,時日久了,發現這場風波並沒有涉及到官場的要害,只是些零碎的敲敲打打,眾官本有些提著的心,也放回了腹中,猜想范閒只是新官上任,借這三把火立危而已。

    火勢雖然不大,但總有人擔心被波及,所以最近這些天,柳氏成了范府裡最忙的人,那雙往日裡喜歡毫無煙火氣遞過一張銀票取的手,如今開始極有香火憐憫氣息地收銀票,而這些銀票她自然全部轉到了范閒那裡,范閒又揀了大部分發到了處裡,又將剩下的部分送到了言府。

    從古至今,從范慎的世界,到范閒的世界,錢財,始終都是收撫人心,以及安撫人心的無上利器。

    所以監察院一處的職員們幹勁好了許多,而成功地親密接觸過尚書夫人手指的各派官員們,也心安了不少——送錢的,收錢的,各自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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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務已經步入正軌,所以范閒近日沒有去新風館,而是坐在自家的書房裡翻看著手中的案宗。案宗是沐鐵歸納的,文筆雖不精緻。但勝在條例清楚。

    戴公公的那位侄兒,在交了一大筆罰金之後,終於僥倖從監察院裡全身而回,鑽了慶律的空子,沒有移往刑部或是大理寺,只是檢疏司的那個小官兒自然是當不成了,另外幾宗小案子也處理得比較溫和。

    依道理講,監察院既然查檢疏司的案子,只怕那位戴震不只要掉烏紗帽,連那腦袋也保不住。不過范閒有些欣賞戴公公的知情識趣,幫自己減少了日後的一些麻煩,而且葉靈兒默不作聲地進宮幫自己說了話,卻又代傳了淑貴妃的一句求情話兒——這個人情自然是要賣的。

    史闡立看著書桌對面自己那位年輕的「門師」,有些坐立不安。春闈之後,他的三位好友侯季常、楊萬里、成西林已經外放為官,據來信講,在各郡路都做得不錯——林宰相在朝中多年,各郡路州中,自然遍佈著關係,這些人如今都把眼睛瞧著范閒,對於范閒的三位「得意門生」,自然是要多加照拂。

    四人中,只有他榜上無名,自然無法立刻踏上仕途一展身手。范閒臨去北齊之前,由給他留了封信,讓他等著自己回來。不料范大人回來之後,卻馬上接受了監察院一處的事務。史闡立實在不清楚,自己能幫門師做些什麼,想到友朋以為一方之牧,而自己卻只能坐在書房裡抄錄一些案宗,縱使他性情極為疏朗,也不免有些黯然。

    范閒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笑著說道:「是不是覺得太悶了些?」

    史闡立苦笑說道:「老師年紀比我還要小幾歲,都能如此沉穩與繁瑣公文之中,看來學生也要磨礪些性子。」

    范閒呵呵一笑,心想如果是侯季常在這裡,肯定會站起身來回話;如果是楊萬里,說不定早就忍不住心中的疑問,開始質問自己為什麼私放重犯。只有這位史闡立不急不躁,卻又不會言語乏味,自己當初決定讓他留在身邊,看來不是個錯誤的選擇。

    「別叫老師了。」他說道:「我寧肯你叫我大人,不是官位太濃,實在是覺著感覺有些荒唐。」

    史闡立愣了愣,其實考生比主考官年輕的事情,在這個世界上實在常見,他自己沒覺得有什麼不妥。

    范閒將桌上的案宗遞了過去,問道:「你有什麼看法?」

    史闡立不知道大人是不是在考較自己,只是這些公文,這兩天裡已經背的爛熟,搖頭誠懇說道:「學生是在不明白老師……大人此舉何意。如果真是要打老虎,也不至於總盯著這些耗子。」

    范閒笑著說道:「只是給一處的貓兒們找些事做,熟熟手,將來真做大事的時候,也不至於過於慌張。」

    史闡立假裝沒有聽到大事二字,誠懇請教道:「大人,在朝為官,自然要為聖上分憂,為朝廷做事,但是看大人這些天來的行事,雖然抓小放大,但總還是得罪了些人。」

    「得罪人,使監察院必有的特質。」范閒解釋道:「你也清楚,監察院是陛下的私人機構,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公器,而是聖上的私器。我們只有一個效忠的對象,所以不論是從宮中的角度,還是監察院自己的角度出發,我們必須要做一個得罪人的角色……而一處深在京中,被這京都繁華絆著,根本喪失了當初陛下的原意,不夠強悍,不夠陰狠。陛下讓我來管一處,自然是想一處回到最初那個敢得罪人的角色。」

    史闡立再也無法偽裝什麼,門師已經把話向他說的這般透徹,只有老實回道:「陛下是想大人……做一位孤臣。」

    范閒點點頭:「不偏不黨,陛下向我成為第二個陳萍萍,只是……」他話風一轉,微帶嘲諷說道:「我去院長大人府上拜訪過,府裡豪奢逾越王公,但那份刻到骨子裡的孤耿,實在非我所喜。」

    史闡立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愁苦說道:「可是大人如果虛以委蛇,聖上天目如炬,自然看的清楚,怕是對大人的前程不利。」

    范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心想那位皇帝老兒一般情況下,應該不會動比老虎更毒的念頭。

    史闡立也明白自己說的多了,轉了話題說道:「一處如今查案,雖然恢復了過往的傳統,開始在夜裡逮人,但是大人卻一直不肯遮掩消息,但凡有人打聽的都據實以告……學生是在不贊同。」

    范閒感興趣問道:「為什麼?」

    史闡立稍一斟酌後說道:「監察院乃是陛下的特務機構,之所以能夠震懾百官,除了慶律所定的特權之外,更大程度上是因為它的神秘感和陰……黑暗的感覺。世人無知,對越不瞭解的東西,越會覺得害怕。大人如今刻意將一處的行事擺在檯面上來,只怕會消弱這種感覺。讓朝野上下看輕了監察院。」

    范閒承認他說的有道理,但還是說道:「我知道你不贊同一處新條例裡面的某些條款,比如發佈消息之類,我也承認,如果監察院一直保持著黑暗中噬人惡魔的形象,對於我們的行事來說,會有很大的方便。」

    史闡立有些意外門師會贊同自己的看法,心想莫非是您不甘心世人視己如鬼?想扭轉形象?

    范閒接下來的話,馬上推翻了他的想像:「我也不在乎世人怎麼看監察院……但是你要清楚,我現在監管的只是一處,而不是整個院子。一處身在京都,除卻那些紮在王公府上的密探之外,所有的事情根本沒有辦法藏著。京都官員多如走狗游鯽,眾人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既然沒有辦法維持一處的神秘,那我乾脆亮明瞭來做,也許還能多一些震懾。」

    他接著認真說道:「但是,我只是求查案的結果光明呈現,並不要求過程也是如此,中間用什麼樣陰暗的手段,我都可以接受……你應該清楚,我並不想成為一名聖人。」

    史闡立點點頭,心裡極為安慰,看來自己的門師果然是一位敢於揭官場之弊,只是暫時有所保留的人物。

    范閒望著他,不知道對方對自己的看法,說道:「從今天起,但凡一處查辦的案子,在案結送交大理寺或刑部之後,你都要寫個章程,細細將案子的起由之類說清楚,然後公告出去,貼公告的地點我已經選好了,就在一處與大理寺之間的那面牆上。」

    史闡立瞠目結舌道:「這……這……這不合規矩吧,既不是刑部發海捕文書,也不是朝廷發榜,監察院……也要發公告?!」

    范閒沒好氣說道:「不是監察院,是一處!先前不是說了要光明一些?難道你準備讓我寫本小說四處去賣?」

    史闡立卻馬上喜悅應道:「這樣最好,可以解民之惑,又可以稍稍保持一下一處生人勿近的感覺……而且大人開了家書局,辦起來最是方便。」

    范閒氣得吐了口濁氣,起身往外走去,史闡立小心跟在他身後,終於忍不住問道:「老師,那學生這便是開始在監察院當差?」

    范閒歎了口氣,知道這天下的讀書人終究還是不願意進入陰森無恥的特務機關,拍拍他肩膀說道:「你是我的私人秘書,我與父親說一聲,暫時掛在戶部,改日再論。放心吧,沒有人會指著你的後背說你是監察院的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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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入范府後宅那大得驚人的花園中,范閒皺著眉頭,「用黑暗的手段,達成光明的結果?」他自認自己不是那等委屈自己的聖人,雖然他很願意為慶國的子民們做些事情,稍微遏制一下官場腐敗的風氣,至少保證南邊那道大江的江堤不至於垮得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但一處的整風,更多出自他的私心。

    因為他雖然頂著個詩仙的名號,如今又有了新一代文人領袖的暗中稱讚,但與監察院積了二十年的陰穢相衝起來,對於自己的名聲總會有些損害,所以他要讓一處光明些。因為一個良好的名聲,會在將來幫自己很大的一個忙。

    想到關於黑暗光明的那句話,不由就想起在北齊與海棠聊天的時候,說起的那句「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要用它來對這個世界翻白眼。」,他不禁有些擔心北面的局勢,不知道海棠能不能把自己交待的那件事情安排好——五竹叔還在玩失蹤,,苦荷也沒有回上京的消息。

    遠處的院子裡,隱隱有幾位姑娘正在閒話。今兒個是個大晴天,秋後的螞蚱在青草裡玩命的蹦躂著,樹上的知了也趁著蟬生最後的時光拚命叫喚著,掩了那些女子們說話的聲音。大寶在院牆那裡捉螞蟻,范思轍那傢伙沒上族學,卻也沒在家中。

    范閒瞇著眼睛看了看,發現葉靈兒今天又來了,心裡不禁暗暗叫苦。這丫頭自覺地幫了范閒一個大忙,最近這些天老來府上玩,毫不客氣。待他發現葉靈兒身邊坐著的是那位羞答答的柔嘉郡主時,心裡更苦。十二歲的小姑娘變成了十三歲……可還是小姑娘,范閒可不想被小姑娘的愛慕眼光盯著。

    最近這些天,他已經拒絕了好幾次李弘成的宴請,言冰雲還沒查清楚,他得先躲著。而今天他得躲著柔嘉,這位對自己芳心暗許的小蘿莉。體內真氣一運,小范大人身形一輕,施展出棍影下練就的輕身功夫,黃草上一飛而過,悄無聲息地躍出了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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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到京都深正道那間王啟年花了一百二十兩銀子買的宅子,范閒坐在最裡面的那件屋子裡,舒服地伸了個懶腰。這裡才是他最隱秘的老巢,除了啟年小組和陳萍萍外,連家中的人都不知道他時常在這裡辦理公務與私務。

    鄧子越神色鄭重地將兩個竹筒放在桌上,然後退了出去。他知道自己還不如王啟年那般得到提司大人的信任,所以很自覺地除了屋。

    竹筒的顏色很相近,也許都是上京邊上燕山腳下的出產。封口處用的火漆也很相似,都很完整,應該沒有動過。只是竹節上的隱秘記號,讓監察院負責傳遞情報的密探知曉,這兩封極隱秘的信,分別屬於北方系統裡兩個獨立的路線。

    范閒拿起竹筒,首先是很認真地確認沒有人打開過。火漆上王啟年那一手頗有潘齡神韻的書法,確實不是好冒充的,這才放心地打開竹筒,取出裡面的兩封信來。

    一封信是司理理寄來的,一封信是海棠寄來的。范閒為了方便與海棠聯絡,專門為她設立了一條通信線路。

    司理理沒有送來什麼值得重視的情報,雖然她已經按照范閒與海棠的計劃,皈依了天一道,但入宮的努力暫時沒有收到成效。而上京城中,沈重家破人亡,除了重重打擊了後黨勢力之外,並沒有引起太大的反響。上杉虎也一直被圈禁在家,但信末說北齊國師苦荷已經回到了上京,一直閉關不出。雖然沒有人敢懷疑什麼,但司理理卻深信,那位絕世強者一定是受了傷。

    范閒笑了笑,這個天下能和苦荷那吃人肉的怪物打一架的,也只有那兩三位大宗師了。

    海棠的信裡面,卻是根本連那位大宗師的半個字也沒提——他與海棠是互通有無的關係,自然也不指望她能說什麼,只是關心那件祥瑞的事情安排妥當了沒有。

    他想了想後,開始提筆回信,催促海棠履行當時的約定。這件事對於海棠來說,只是順手辦的一件事情,卻對范閒有極重要的意義。而在給司理理的回信之中,他只是抄了李清照的一首小詞以示慰勉,並沒有多說什麼。

    其實在處理一處的這些天裡,范閒思考最多的,還是若若與李弘成的婚事問題。這件事情根本不在於世子的人品如何,雙方的ZZ立場有沒有衝突。對於范閒來說,最關鍵的,只有一點。

    妹妹喜不喜歡?

    若若已經表明了態度,不喜歡——雖然范閒像所有的兄長一樣,對處於青春期的女生有些摸不著頭腦的怒氣,心想莫非你不嫁人了?但更多的卻是發自骨子裡的保護欲。既然妹妹不喜歡,他就要著手破了這門婚,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這不是小事,甚至可以說是范閒從澹州來到京都之後,遇見的最麻煩的事。聖上指婚,門當戶對,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撓這門親事的腳步。

    所以只有從兩個方面出發:一,盯住二皇子那邊,時刻準備將對方搞垮,拖累李弘成,到時候再要求退婚,也許可行。二,從若若這邊出發,給出一個良皇帝都無法輕忽的利益誘惑,暫時讓若若遠離京都。

    前一個手法,不知道會鬧出多大的動靜,後一個手法又過於虛無縹緲,連范閒自己都沒什麼信心。

    「人道一將功成萬骨枯,難道自己要搞一出一婚破除萬骨枯?」

    他自嘲地笑了笑,心想到時候如果真的不成,也只有麻煩五竹叔帶著若若丫頭天涯流浪旅行去,想來陛下也不可能因為這件事情,就真的把范府滿門抄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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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六章 聖人?
    回到宅子裡,葉靈兒與柔嘉郡主都已經回了。范閒回到房裡,喊四祺去倒茶,便支開了這位與思思一般、在秋天裡卻一直對自己發著春怨的大丫環,趁著房中只有自己與妻子的空,輕聲問道:「最近宮裡有什麼風聲沒有?」

    林婉兒正坐在窗邊,對著外面的天光繡塊東西,聽著他問話,有些詫異地抬起頭來:「出什麼事了?」

    時已近暮,天光入窗後散作一大片並不如何清亮的光線。范閒看著婉兒蹙緊了的眉心,心疼地走上前去,揉揉她光滑的眉心,說道:「這光線不好,繡什麼呢?」

    婉兒的臉色有些白,許是昨夜沒有休息好的緣故,低頭吃吃一笑,將手中繡的東西藏到身後,說道:「繡好了再給你看。」

    范閒看著妻子柔弱模樣,長長睫毛,心裡不自禁地有了一絲歉疚。打從春初離開京都後,對於妻子的呵護便比去年弱了些。這倒不是說他是位喜新厭舊之人--畢竟堂堂小范大人如今是連房姬妾都沒有--只是有太多的事情羈絆著他的心思,讓他很少理家的事。

    林婉兒想到他先前的問話,略一沉忖之後說道:「宮裡最近一直安靜著,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怎麼想到問這個?」

    范閒苦笑說道:「你那無情的舅舅讓我去管一處,還不知道要得罪多少官員。那些官員們的真正主子,都在宮裡住著的,我自然要多關心一下。」

    林婉兒的身份特殊,由皇祖母的恩寵,還有陛下的青眼看待,在宮裡的地位竟是比范閒當初想像的還要高。陛下沒有女兒,如今的青果並沒有正牌的公主,婉兒卻實在與一位公主差不了多少。

    她想了想後笑著說道:「放心吧,都知道陛下寵你,那些娘娘們當著面兒當然只會說你的好話。」

    范閒笑著道:「我面聖也不過數次,也不知道這寵字從何而來。如果說陛下寵你倒是可能,對於我嘛……不過是愛屋及烏罷了。」

    林婉兒眸子裡閃過一絲愛慕,輕聲說道:「相公總是這般……」她接著說道:「淑貴妃這些天對你真是讚不絕口的,宜貴妃嘛,你也知道,和咱們家是親戚,怎麼也要偏著你說話,只是皇后還是如往常一樣清清淡淡,至於其他的那些妃子,在宮中連說話的資格也沒有,我也就沒去記去。」

    范閒很相信妻子的判斷,他就算將來全盤執掌監察院,皇宮也是他的手指無法觸及的森嚴所在,而婉兒就是他最可靠的耳目與密探。而淑貴妃說自己好話,不外乎是自己賣了她一個小人情,幾句話又不用花什麼銀子。

    「寧才人那邊有什麼說法?」范閒好奇問道:「我與你大皇兄爭道的事情,應該早就傳到了宮裡。」

    林婉兒掩嘴笑道:「寧姨才懶得理你,她素來最疼我的,說你與大殿下是兩個小兔崽子胡鬧,將來她要一邊打五十大板。」

    范閒故作驚慌:「娘子啊!這宮裡的板子可不好受,你可得幫為夫多美言幾句。」

    林婉兒卻是懶得搭他的頑笑話,啐了一口之後說道:「你自己愛得罪人,沒來由總是讓我替你善後。」她從身後取出那方繃緊了的繡底兒,嘻嘻笑著說道:「提司大人沒有話問了?那就請退下吧,別耽擱我做事。」

    范閒收回正準備上去抓小手的手,鬱悶說道:「也不知道是什麼要緊事。」正準備離開,卻又想起自己先前遺忘的那個大人物,略帶一絲猶豫問道:「見著太后了嗎?」

    林婉兒的手微微一頓,片刻後抬起頭來,眼裡也有些不解和黯然,點點頭道:「見著了,奶奶沒有說什麼。」

    一直深居宮中的太后,實際上才是整座宮廷的真正掌權人。很奇怪的是,范閒進過幾次宮,都很不巧地沒有機會拜見,就連上兩次夫妻二人進宮,太后也稱病不見。而婉兒自己進宮,那位太后老人家卻是喜歡的狠,將她抱在懷裡心肝兒寶貝兒的叫著。太后對於范閒明顯的疏遠之意,讓婉兒有些隱隱的不安與不解。

    范閒在心裡冷笑一聲,直到那位老人家終究是猜到了些什麼,不過他也不怎麼害怕。

    林婉兒看著他的雙眼,歎了一口氣說道:「前次靈兒入宮的事情,她今天講給我聽了……相公啊,我知道如今你的公務有些為難處,但其實你還不知道你自己是什麼樣的人,看似在利用她,只怕卻是給自己一個借口記著她的情。你昨夜給我講過的事情,在我看來可怕的很,二哥……二殿下眼下雖然看著柔軟隨和,但其實性子擰倔得很,你既然不得已去查他,若還像如今這般顧忌太多,怕是不妥。」

    范閒看著妻子擔憂的臉,微笑著點點頭說道:「我也沒料到,你小時候竟然給二殿下取了個渾名兒叫石頭。」

    「他看似隨和,但認準了的事情是不會變的。」林婉兒擔心說道。

    范閒始終信奉夫妻之道在於誠的說法,如果重生一次,對於枕邊人還要多加提防,這等人生未免淒慘了些,所以他並沒有將自己查二皇子的事情瞞著妻子。聽著婉兒擔心,他安慰道:「其實也是為了二殿下好,看眼下的風頭,這些朝臣們似乎都迷了眼,看不明白陛下死保太子的決心。如果現在沒有人拉二殿下一把,等他真正爬到了竿子的頂端,再想下來就不容易了。」

    林婉兒甜甜一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道:「也不知道你這心是怎麼生的,竟是比旁人要多出幾個竅,一腦子的彎彎拐拐。」

    心較比干多一竅?范閒差點兒脫口而出,但他深知自己只是一個演技派演員而已,在ZZ上是在幼稚得很,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自己的冷血無情還有表面上的溫柔。他對著妻子深深一揖,笑道:「哪裡敢和林大謀士相提並論,您可是自幼從那世間勾心鬥角最厲害的宮裡逃出來的仙子。」

    林婉兒啐了他一口,笑罵道:「那還真當宮裡這般難堪?」

    范閒笑著說道:「前賢曾言,這世上就屬妓院與皇宮,一片傾扎黑暗,委實不是人呆的地方。」

    林婉兒聞言一怔,心裡有些不悅,低下了頭。范閒這才想到自家媳婦兒也是出自宮中,自己如此說法,確實是有些沒有顧及到她的感受,笑著道了聲歉,二人便回復如初。靜了會兒,林婉兒細細一品,心中反而多出了些感動。雖然自己生母乃是當朝長公主,但這世間女子,又有幾人能在出嫁之後,能夠得到丈夫如此尊重的對待?更沒聽說過有丈夫給妻子道歉的理兒。

    林婉兒溫言說道:「宮裡確實不是你想像的那般,皇帝舅舅又是一個不貪女色的明主,宮裡幾位主子在面上也都過得去。你往日裡說的那些小說中的手段,也沒人敢用,太后的眼睛在那兒盯著的呢,誰要是敢壞了天子血脈,那位老祖宗斷容不得。」

    范閒聽到這句,心裡一動,更覺心中大定。

    林婉兒笑著說道:「陛下御內極嚴厲,爭寵?本就沒有寵,怎麼去爭?皇后又不怎麼管事,所以那些娘娘們啊……只好將心思都放在了牌桌之上,爭口氣也是好的,其實和一般的王公家中沒什麼兩樣。」

    范閒一愣,還真沒想到皇宮裡竟會是這樣一派HX的景象,那豈不是自個兒前世時看的那一些宮怨文都沒了用處?有些自嘲地撓了撓頭,嘿嘿笑道:「難怪婉兒你的麻將打得這般好,連范思轍那小怪物都只能和你打成平手。」

    一聽到打牌,林婉兒的臉上頓時散發出一種異樣的光彩,唬了范閒一跳。走上前去細細察看,才發現這道光彩隱若流華,卻是斂之於內,瑩玉一片,明目叫做:返樸歸真高手之光。

    ……

    ……

    林婉兒眼波流轉,橫了不正經的相公一眼,說道:「只是手癢了,嫁給相公,相公卻天天忙著見不到個人。不過運氣不錯,總算是抓著小叔子這個牌桌上的天才。」

    她咬牙切齒、扼腕褪袖、摩拳擦掌道:「這些天范思轍這傢伙也不知道死那兒去了,天天在牌桌上抓不著人,陪他媽打牌那儘是受罪,看她那恭敬客氣模樣,倒像我是她婆婆。」

    范閒刮弄了一下她尖挺的小鼻樑,笑罵道:「哪有你這樣說話的?」他頓了頓後說道:「柳氏自然不是你的婆婆,你在府中也別太橫了。」

    林婉兒滿是幽怨說道:「我是那等人嗎?」話風一轉說道:「再過些天要賞菊了,依往年的規矩,宮裡的貴人們都會去西山,不過不知道今年會怎麼安排我們。去是一定要去的,只是看怎麼去,估摸著再過些天宮裡會有公公過來傳諭,你別忘了這事。」

    「賞菊?」范閒眉頭一動,知道秋高氣爽之際,京都人都喜歡去園中賞菊,沒有想到皇族也有這個愛好,李氏的一次大聚會,自己自然是要去的。只是聯想到最近自己在京都做的事情,他忽然想到,會不會那些老一輩的狐狸們,這時候就像賞看菊花一樣,在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呢?

    沒有注意到相公的忽然沉默,林婉兒認真說道:「最近沒得牌打,菊花又未開,總是無聊,婚前你答應我的書……什麼時候寫出來給我看?」

    范閒一腦門子官司,哪裡還有精神去抄紅樓夢,苦笑著求饒道:「我說奶奶,您就饒了小的吧。」一見林婉兒死活不依的催稿神色,他再不敢呆在房裡廝磨,屁股冒煙推門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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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見鬼一樣落荒而逃的范閒,在寬闊的宅院裡穿行,直到遇上幾撥掩面而笑的丫環,他才覺得有些不妥。咳了兩聲,像表現出一代名人、一代名臣應有的風範,但身子直了不到一刻,卻又馬上緩了下來。他咬牙想著,既然打小就確定這世要活得漂亮的話,何必再去管那些人的目光。他悶哼一聲,哼著小調,跳著恰恰便拐進了自己的書房。

    與妻子的一番對話雖然家常,但卻得到了幾點有用的信息,只是范思轍這些天的動靜確實有些奇怪。范閒皺著眉頭,心裡隱隱有些擔憂。接著想到石頭記的問題,才想到北齊皇帝將消息封鎖了起來,自己承他的情,看來總要抄一章寄過去才好,只是自己是石頭記作者的事情終究瞞不了多久,他決定不用監察院的秘信線路了。

    坐了不到片刻,房間外的天光還沒有全盤暗淡,言冰雲已經如約而至。范閒看著他遞過來的案卷,忍不住揉了揉太陽穴,他今日先是審看沐鐵遞過來的卷宗,與史闡立定下基調,接著去「老宅」辦事,回來哄老婆,這時候又要與小言公子說話--短短一天時間,做這麼多事情,看來這所謂「權臣的養成」果然是一件很辛苦的活路。

    「你要我逮的人我都已經逮了,不知道對你的工作有沒有什麼幫助。」范閒沒有看案卷,只是淡淡地詢問著。前一陣子的「打老鼠」看似沒有觸及京都的官場,但實際上卻在大量冗余案件的掩護下,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二皇子暗中的勢力,也試探性地拘了兩位官員。因為言冰雲認為那兩位官員品階雖低,卻是查證二皇子與長公主之間究竟有沒有關係的重要人物。

    言冰雲坐在椅子上,面色冷靜,指指他面前的案卷:「已經得了。」

    范閒大驚,說道:「這麼快?」他也懶得再看案宗,直接問道:「結論?」

    言冰雲冷冷說道:「信陽每年往北齊和東夷城走私的數目極大,表面上的虧空是由東宮太子那邊造成,但實際上最大的一筆數目,都是經由明家交給了二皇子,用來收買朝中的官員,結交各路的封疆大吏,所以大人的判斷不錯,二殿下的背後就是長公主。」

    范閒皺眉道:「明家?崔氏的姻親明家?」

    「正是。」

    「這麼大一筆數目,是怎麼從內庫調到二殿下手中的?」范閒請教道。

    「當然不能走京都的線,是從江南那邊繞過去,中間由幾家皇商經手之後分散,由下而上,再由二殿下統一支配。」言冰雲看了他一眼,「過程很複雜,寫在案宗裡,大人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直接看就好了,用說的話比較複雜。」

    范閒沒有理會他語氣裡對自己能力的置疑,只是陷入沉思之中--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他深吸一口氣後說道:「我要進宮面聖,你要不要跟我去。」

    言冰雲聞言一怔,很直接地反應道:「下官不去,而且……這件事情……真的需要揭開嗎?」

    范閒反問道:「長公主與二皇子做得如此隱秘,但是我們卻輕易查了出來,難道你以為宮中不知道?咱們那位陳院長能不知道?」

    「宮中就算有所警惕,但一定手上也沒有實據。」言冰雲緩緩低下眼簾,「大人不要忘了,一處死去的頭目朱格,一直是長公主的人。這個案子,如果不是大人如今獨掌一處,而其餘的部門全力配合,根本不可能查出來……所以如今的情況是,大人如果真的將這案子揭開……京都必將大亂。」

    他說的很冷靜,但范閒卻從話語的背後聽出一絲冷酷--能這麼快查出來,除了監察院KB的資源之外,有很大的程度依賴於言冰雲那超絕的能力--而很明顯,言冰雲並不願意自己查的案子讓一向表面太平的慶國朝廷因此大亂。

    歸根結底,言冰雲並不是忠於范閒,而是忠於陛下,忠於慶國,忠於監察院。

    范閒看了他一眼,說道:「你知道壓下這件事情,意味著什麼嗎?」

    言冰雲搖搖頭:「我只知道這件事情如果被掀開,您的夫人一定是最為難的那位。」

    其實絕大多數上層人物,都知道范閒的妻子就是長公主的女兒,只不過沒有人說過而已。如果范閒立意要把這件事情捅破,毫無疑問,不論從哪個方面講,宮中的皇帝陛下都要做出異常強悍的反應,而林婉兒的處境不免會尷尬起來。

    范閒回京後的所作所為,其實只是想彌補當初用言紙逼走長公主,緩解了皇宮內矛盾的失策。他想要的結果,就是逼著那位或許另有打算的皇帝陛下,在最短的時間內,剝奪掉長公主手中的權力。

    「我尊重我的妻子。」范閒帶著一冷寒意盯著言冰雲,「但是,我不會因為她的為難,而放緩自己的腳步。」

    言冰雲緩緩抬起頭來,眼眸裡似乎也有些疑惑:「這正是下官不明白的一點,大人,您究竟想做什麼?」

    「兩個原因。」范閒站起身來,走到書房的窗邊,看著緩緩沉下的夕陽。庭院間的一角,一位婦人正在打理著灌木的枝葉。「第一個很簡單,朝廷現在正缺銀子。南方的大江長年失修,今年堤防缺潰,淹死了幾十萬人。雖未親睹,但想來……確實很慘啊,哥們兒。」

    「到哪兒去弄銀子賑災呢?家父這些天就在愁這個問題。本朝的財政狀況與歷史的歷朝歷代都不一樣,長年用兵耗費大量錢糧,這且不說,來源也很怪異,一年國庫所收,竟然有極大的份額必須是由內庫調撥而來。內庫,是陛下的庫房……實際上你我都清楚,那是當年葉家女主人的遺澤,也就是憑借這些產業所產生的源源不斷的銀子,才能支撐著慶國。」

    范閒回首瞇著眼睛望著言冰云:「而長公主是一位愛玩弄權謀的人,這些年來,內庫的銀子逐漸地四散到官員們的手中,為她及他換取效忠與權力。說句不好聽的,這是在用陛下的銀子,挖陛下的臣子。銀子都耗在了內耗與官員身上,這天下需要銀子的地方,又到哪裡去求銀子?」

    「銀子只是銀子,但怎麼用確實個大問題,與其放在官員們的宅子裡發霉,不如我們把它們逼出來,填到河裡去嚇水鬼。」

    「所以,我急著查崔家與二殿下,免得咱們的長公主殿下與那位似乎只喜歡讀書的二殿下……把咱們慶國的銀子都慷慨地送光了。」范閒微低著頭,似乎有些感慨,苦笑道:「當然,這件事情揭破後,陛下大概不會嚴懲自己的親妹妹,但是就像上次趕她出宮一樣,陛下總會礙於議論,好好查一查內庫,也會打醒一下二皇子……不過我……大概陛下盛怒之餘,會嫌我多管閒事,將我一腳從監察院裡踢走,貶得遠遠的。」

    他伸了個懶腰,臉上掛著純良天真的笑容:「沒辦法……希望陛下能讓我回澹州就好了。」

    言冰雲微微偏著頭,面色僵硬,像是從來不認識面前的這位提司大人,喃喃說道:「可是大人您明年就會接手內庫,到時候再查,豈不是名正言順之事?」

    范閒笑了笑,想說別人的事情一樣:「咱慶國也沒有餘糧啊!能早一天堵住內庫外流的銀子,南邊那些遭災的民眾就能多幾碗粥喝。旁的事情可以等,可是飯一頓不吃,會餓得慌的。」

    言冰雲死死地盯著他,似乎想看清楚面前這位究竟是自己原先以為的陰險權臣,還是位大慈大悲、不惜己身、不懼物議的大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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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七章 宮中奏章驚風雨
    「不要以為我是聖人。」范閒搖頭說道:「歸根結底,本官也是在為自己考慮。明年接手內庫?那就是斷了信陽方面的財路,她拿什麼去支持皇子?她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內庫的帳目自然是整齊的,但暗底裡的虧空怎麼辦?難道要本官接著,然後愁白了頭?」

    「她人食剩的盛筵,本官不願去捧這破了沿口的食碟!」

    「內庫是座金山,也是盆污水……長公主有太后寵著,我呢?身為外臣去掌內庫,本就是遭罪的事兒。」他苦惱說道:「我倒是懷疑,陛下是不是準備讓我去當長公主的替罪羊?將來一查內庫虧空的事兒,我有八百張嘴也說不清楚。不錯我不甘心,所以要搶著把我丈母娘的洗腳水潑在她自個兒身上!」

    如果陳萍萍或者范建聽見他這時候的說話,看見他這時候的表情,一定會豎起大拇指,暗讚此子年紀輕輕,演技卻已至如火純青之境,外臣?外你個大頭鬼!

    但言冰雲卻哪裡知道這幕後的驚天之秘,聽著范閒自承私心,內心深處卻是更加感佩,覺得這個一直看不順眼的小范大人,竟然是位……直臣!他皺眉建議道:「為何大人起初沒有堅拒宮中的提議,內庫確實……太燙手了。」

    范閒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說來你不信,但我……還真的是想為這天下百姓做些事情。」

    言冰雲的外表依然冰冷,但那顆心的溫度卻似乎有些升溫,他站起身來對范閒行了一禮,然後開始用穩定的聲音,開始從一位下屬的角度出發給出建議:「這個時候動內庫是很不合算的事情。」

    范閑靜靜的看著他。

    言冰雲似乎沒有感受到范閒有些咄咄逼人的目光:「因為就算這件事情被捅出去……看大人最近這些天的計劃,說不定還會以天大的膽子,要求史闡立寫一篇公文,洋洋灑灑地貼在大理寺旁邊的牆上,讓天下人都知道長公主和京中的官員從內庫得到了多少好處……」

    范閒自嘲一笑。他還確實有這個打算,反正他膽子大,後台硬--這個後台不是皇帝,是那個叔。

    「……也沒有用處。」言冰雲正色說道:「至少對今年的災民來講沒有用處,內庫流出的庫銀根本不可能在短短的一個月時間內收回,先不說陛下能不能下這個決心,得罪大部分的官員--只是說要貶商的官員多了,朝廷運作起來就會有問題--賑災的事情是不能耽擱的。」

    范閒陷入了沉思之中,問道:「那依你的意見?」

    「暫時把這個案子壓著……尚書大人久掌國庫,一定有他自己的辦法。想來不會誤了南方的災情。」言冰雲靜靜說道:「大人在北齊安排的事情,也需要一段時間的準備。等到越冬之後,院中與王啟年南北呼應,首先拔掉崔氏,斷了信陽方面分財的路子。然後借提司大人新掌內庫之機,查賬查案,雷霆之行。」

    「這是持重之道。」范閒皺眉道:「我只是擔心王啟年在上京時間太短,沒有辦法完全掌握北邊的力量。拔崔氏拔的不乾淨。」

    言冰雲略微一頓和後,乾脆應道:「下官……可以出力。」

    范閒看著他,面色不變,心頭卻是一陣暗喜:「你如今是北齊的大名人……怎麼可能再回北邊?」

    言冰雲應道:「我手下地那些兒郎,並不需要我盯著他們做事。」

    「我會嘗試著越來越多的權力,然後用這些權力來做一些我願意做的事情,在這個過程中我需要很多人的幫助。」范閒看著他的眼睛,用很低的聲音說道:「我很想像在上京的時候一樣,你與我很好地配合起來……當然。不僅僅是這一次以及明年春天的那一次。」

    言冰雲明白他的意思,並,沒有沉默太久的時間。低頭,抱拳,行禮,離開。

    監察院地內情俊彥。不是那種拖泥帶水的人物,只是小言公子在對小范大人表示足夠地信任之後。

    依然在邁出書房前的一剎那回頭疑惑問道:「提司大人,您自幼衣錦華食,為什麼對世間受苦的黎民百姓……如此看重?」

    范閒撓了撓頭,回答到:「可能是因為我……很久以前就習慣了做好人好事。」

    ……

    「好能忍的小言公子,居然一直沒有問沈小姐現在如何了。」

    他看著窗外夕陽下那剪了一半地灌木,面無表情,心裡卻在暗中歎息著,官場之上果然是步步驚心,便是自己住的范府,都還有這麼一位功力深厚地探子!

    雖然范閒在刑部正式顯示監察院提司的身份之後,一處設在范府的那個密探很知趣地表明身份後退了出去,但這個院子仍然不安靜,如果自己身後不是有五叔,只怕根本注意不到那個種花的婦人。

    正如他自己所說,范閒不是聖人,也不是純粹意義上的好人,更不是雷鋒--對付長公主,連帶著那位不知深淺的二殿下,最簡單的原因,是因為他與信陽方面,早就已經有了解不開的冤結。

    而造成這種冤結的根源--內庫,則是范閒重生以後最不可能放棄的東西。內庫便是葉家,裡面承載的含義,由不得范閒不去守護,不論是誰想擋在這條路上,范閒都會無情地踢開。

    --人的一生應該怎樣度過?

    范閒的一生應該怎樣度過?愛自己,愛妻子,愛家人,愛世人,愛吾愛,以及愛人之愛。這不是受了大愛電視台的熏陶,而是純粹發乎本心的想法--渾渾噩噩,欺男霸女,是一生。老老實實,委委屈屈,朝不保夕是一生。領兵征戰,殺人如麻,一統天下也是一生。

    范閒是個貪圖享樂權力愛慕美女的普通雄性動物,但他兩生的經歷,卻讓他能夠比較準確地掌握住自己想要的東西,所以他認為瀟瀟灑灑,該狠的時候狠,該柔的時候柔,多親近些美人,多掙些錢,多看看這個美麗世界裡的景色,這才是光輝燦爛的一生。

    在首先保證生命以及物質生活的前提下,他並不介意美好一下自己的精神世界。但是世界要美麗,首先必須要讓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能夠笑起來,所以范閒這個「可憐權臣」在一開始的時候,難免會累一些。

    如果說他還保持著當初那個澹州少年的清明厲殺心境,或許他還會變得自由幸福許多。什麼內庫天下百姓,都不會讓他有多餘的想法,但是慶歷四年春那一絲多餘的好奇心--對未婚妻的好奇心,讓他陷入了愛河,陷入了家庭。越來越深地陷了進去,再也無法在這個世界上自由地阿巴拉古--這個事實告訴我們,身為一個男人,結婚結的太早了。總是一件很愚蠢的事件。

    這天下午,監察院提司范閒,與監察院四處候補頭目言冰雲,在范府進行了一場關於內庫,二殿下,民生的談話。這場談話地內容,很快便通過慶國最隱秘的那個渠道,被分別送到了皇宮的御書房裡與陳萍萍的桌子上。

    陳萍萍地反應很簡單,他直接寫了一個手令,將自己的統轄全院的權限暫時下放到范閒身上,也就是說,在陳萍萍收回這個命令之前。范閒可以名正言順地調動監察院這個龐大而恐怖的機構所有力量。

    而御書房內,那位慶國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看著案上的報告。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陛下的心裡,很欣慰於范閒這些天的所作所為,既然這天下的官民們都認為監察院是自己地一條狗,那這隻狗就一定要有咬人的勇氣與狠氣。卻又不能逢人就咬,讓范閒去做牽狗地人。就是想看一下他的能力究竟如何。

    當然,這位皇帝陛下更欣賞今天下午范閒與言冰雲地那番談話,談話之中流露出來的那種情懷,實在像極了當年的那個女子……皇帝清瘦的臉上閃過一絲欣慰的笑容雖然那個小傢伙言語裡對自己有些不敬,但可以捉摸的到那些言語下對自己的忠心。

    他看了一眼身前的太監,微笑說道:「洪四癢,你看這……范閒如何?」

    洪太監微微佝身,蒼老的臉上沒有一絲情緒上的波動:「過偽。」

    皇帝皺了皺眉頭,沒有說什麼,心裡卻在想著范閒有沒有可能是在演戲給自己看,不過聽說老五一直在南方,京中應該沒有人能察覺到自己的安排才對。

    「陛下,應該怎麼處理?」洪老太監問的,自然是二殿下與長公主的事情。

    皇帝冷漠地搖了搖頭:「戲還沒有開演,怎麼能這麼快就停止?」

    這位慶國的陛下也一直頭痛於國庫的空虛,雖然一直對於信陽方面有所懷疑,但卻沒有抓到什麼實據,而且礙於太后的身體,一向講究忠效之道的皇帝,也不可能兇猛地去掀開這幕下的一切,畢竟李雲睿對慶國是功大於過,畢竟老二是他的親生兒子。

    直至今日,他才真正地相信了陳萍萍的話,有些事情,年輕人雖然會顯得有些魯莽,當也會表現出足夠的能力和魄力。不說范閒,就是那位叫做言冰雲的年輕官員,似乎自己當初也是沒有投予足夠的重視。

    宮女們點亮燭台,退了出去,御書房內一片安靜。皇帝靜靜地等著范閒的奏章,如果范閒真的猜到了自己的心思,並且甘心按照自己的安排去做一位孤臣,那麼最遲今天夜裡,他應該將查到的情報,送到自己的桌上來。

    而如果范閒真的依了言冰雲的意思,將這件事情壓了下來……皇帝皺了皺眉頭,就算范閒是從朝廷的穩定考慮,也是身為天子不能允許的欺瞞。

    吱呀一聲,御書房的門打開了,一名太監捧著兩盒奏章走了進來,皇帝向來勤勉,批閱奏章搖持續到深夜,這已經成了皇宮中的定規。

    皇帝面色不變,但心裡卻在等待著什麼,等他看見最下方那個密奏盒子時,唇角財露出了一絲溫和的笑容。

    他打開監察院的專線密奏盒子,開始仔細地觀看范閒進入官場以來寫的第一篇奏章,密奏。

    其實在他的心裡,這封可能改變很多人命運的奏章,根本不算什麼事,在一步步走向權力巔峰的路上,這位皇帝陛下已經看透了許多事情,很多勢力包括范閒暗中猜測的不同,他根本不在乎下面的兒子和妹妹會怎麼鬧騰,因為誰都無法真正的瞭解到,這位帝王的雄心與自信。

    但對於范閒的表現,皇帝十分滿意,因為他清楚范閒並不是站在東宮的立場上打擊二皇子。

    所以當這位心懷安慰的帝王開始批閱起後面的奏章後,清瘦的臉上頓時顯露出無比的怒氣和鄙夷。

    都察院御史集體彈劾監察院提司兼一處頭目范閒營私舞弊,私受賄賂,驕橫枉法!

    一張張奏章,就像一雙雙挑釁的目光,盯著皇帝陛下陰沉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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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八章 安之
    整座京都,最早知道都察院集體彈劾當朝紅人范閒的,不是旁人,正是范閒自己。當陛下沒有看到那些奏章的時候,范閒就知道自己已經站在了風口浪尖之上。

    沐鐵規規矩矩地坐在范閒對面的椅子上,說道:「是昨天夜裡都察院左都御史賴名成牽的頭,因為下面要有確認的程序,所以今天才送到處裡來。」

    監察院一處負責暗中監視百官動向,御史們聯名上書這麼大的動靜,如果一處的官員還不能馬上偵查到,范閒只怕要氣的開始第二次整風。他點點頭,彈了彈手上的紙張,好奇問道:「就這些罪名?」

    沐鐵發現提司大人似乎有些不在意,不由皺眉說道:「大人,不可小視,畢竟……」

    他住嘴沒有再說,范閒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目光裡帶著一絲戲謔,說道:「是不是覺著本官的確擔得起這些罪名?」

    御史言官的奏章上寫的清清楚楚,范閒在執掌一處的短短一月時間內,收受了多少人提供的多少銀兩,同時私放了多少位嫌疑人,還有縱容手下當街大施暴力,後一件事情只是與朝廷臉面有關,而前兩件事情卻是實實在在的罪名,那些經由柳氏遞到范閒手中的銀票,總是有據可查,而那些已經被監察院一處逮了進去,接著又被放走的官員,也不可能瞞過天下人。

    這些罪名足以令任何一位官員下台。

    范閒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眉心,今天忙了一天,結果夜裡又遇著這麼件大事,他的心裡實在是有些惱火:「咱大慶朝的都察院御史言官。兩張鴨子地嘴皮,一顆綿祟的心,吃軟飯的貨色,什麼時候變得如此不畏權貴了?還是說本官如今權力還不夠大?身份還不夠尊貴?」

    沐鐵聽著忍不住想笑。因為監察院一直都瞧不起都察院,但卻硬生生地將笑意憋了回去,心想提司大人後兩句反問有些明知故問,如今的京都,小范大人權高身貴,世人皆知。

    這其實是范閒很不明白地一點,那些都察院的御史們為什麼有膽子平白無故來得罪自己,自己這些天的手段一直比較溫柔,想來沒有觸及到這些人的顏面,而且自己這些天的聖眷漸隆。這些人難道不怕讓聖上不高興?

    沐鐵看他臉色,就知道他在猜想什麼,解釋道:「大人。這是都察院的慣例,他們一向針對監察院行事,慶律給了他們這個權力,陛下又一直壓著監察院暗中的手段,所以隔些日子。那些窮酸秀才總是會挑咱們院裡的毛病,只是……」他皺緊了眉頭,「想不到他們居然有膽子直接針對大人。而且下的罪名竟是如此之重。」

    范閒伸手進茶杯,蘸了幾滴冰涼的殘茶,細細塗抹在眉心上揉著,那絲清亮讓他稍許冷靜了一些。

    都察院是一個很特殊地機構。在前朝的時候,都察院是朝廷中最高的監察、彈劾初及建議機關,長官為左、右都御史,下設副都御史、僉都御史。又依地方管轄,分設監察御史,巡按州縣。專事官吏地考察、舉劾。

    在莊墨韓大家所修的《職官注中,曾經寫到當年大魏的都察院:「都御史職專糾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構黨、作威福亂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貪冒壞官紀者,劾。凡學術不正、上書陳言變亂成憲,希進用者,劾。遇朝覲、考察,同吏部司賢否陟黜。大獄重囚會鞠於外朝,偕刑部、大理讞平之。其奉敕內地,拊循外地,各專其敕行事。十三道監察御史,主察糾內外百司之官邪,或露章面劾,或封章奉劾….而都察院總憲綱。」

    慶國的都察院遠遠沒有前朝時的風光,撤了監察御史巡視各郡地職司,審案權移給了刑部與大理寺,而像監查各郡,暗監官員之類大部分的權力被轉移到了陳萍萍一手建立起來的監察院裡,如今只是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司,空剩下了一張嘴,卻沒有什麼實際地權力。

    當官的是什麼人?是男人。男人最喜歡什麼?除了美人兒就是權力,所以說如今的都察院御史,對於搶走了自己大部分權力的監察院??這個畸形的龐然大物,總有一絲艷羨與仇視,也許是這些讀書人還在懷念很久以前歷史之中都察院的榮光,便仗著自己言罪的特權,時不時地上章彈劾監察院官員。

    不過有陳老跛子那雙似乎有毒的眼睛看著,這些御史們已經安份了許久了。為什麼這些御史會忽然發難?范閒有些小心地思考著。

    監察院在監察機構中的獨大,並不代表著都察院對於朝政已經喪失了影響力,所謂眾口銷金,三人成虎,就連堂堂長公主也會被范閒地幾千張「言紙」逼出宮去,可以想見言語足以殺官。都察院裡的御史大多出身寒門,極得士子們的擁戴,往日御史上書,總會引得天下文士群相呼應,一輪言語攻擊下來,朝廷總會查上一查,就算最後沒有查出結果,但那位渾身污水的官員,總不可能再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之上。

    范閒冷笑一聲,腦子一轉就知道了問題所在,看來監察院暗中調查信陽與二殿下的問題,風聲已經透露了出去。他記得清清楚楚,在刑部之上那位奉長公主的命令想打斷自己雙腿的前任左都御史,可是長公主養的小白臉兒,而那個自己正在暗中調查的大才子賀宗緯,如今也在都察院中。

    不一會兒功夫,送往宮中的密奏已經有了回音,范閒看了那個金黃綿帕裹著的盒子一眼,搖了搖頭,掀開一看,裡面只有一張白紙,白紙上寫著兩個字。

    「安之。」

    ……

    ……

    范閒姓范名閒……字安之!

    如今的他自然能夠想到這字應該還是當年皇帝陛下親自為自己取的,不由皺了眉頭,不清楚聖上究竟是什麼意思。在上密奏的時候,他就知道皇帝一定會將自己奏的內庫虧空之事暫時壓下來,只是忽然間多了御史台上書彈劾一事,讓他會錯了意,以為皇帝是讓自己將這口氣也忍下來。

    「不能安。」范閒搖搖頭,對沐鐵說道:「查查那些自命清廉的御史,既然奏我貪贓枉法,那自然要來而不往……非禮也。」

    沐鐵有些意外,應道:「陳院長曾經吩咐過,對於都察院的奏章,就像聽狗叫一樣,別去理他……因為宮中不願意監察院去查都察院,免得面上不好看,而且為了廣開言路,陛下一直沒有給監察院緝拿言官的權力。」

    范閒呸了一口:「這次不止在叫喚,都已經張著嘴準備咬我了,還顧忌什麼朝廷臉面。我讓你去查,查出問題來自然不會自己出手,當然是扔到大理寺與刑部去,就算陛下壓著不受……本院一處外面那張牆是作什麼用的?」

    沐鐵心裡極為高興,監察院的人早就等著這一天,精神百倍地領命出府,自去安排密探開始偵查都察院那些御史們的一應不法事。

    第二日范閒好好地在家裡打了一天衛生麻將,賞了一天的好雨,渾沒把御史們的參劾當回事,倒是從他嘴裡知道了消息的婉兒若若有些著急,因為誰都知道官聲的重要性。

    直到御史參劾范閒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京都,中書也已經將參劾的奏章抄錄後送到了范府,范閒才假意始知此事,滿臉驚愕,一臉怒氣,晚上卻依然睡的極香甜。

    第三日一大清早,范閒就出了府,依照規矩,被御史們參劾的官員必須先放下手頭的工作,上折自辯,但他卻沒有依著這規矩做事,反是施施然去了新風館,領著一家大小對那鮮美無比的接堂包子發起了一陣攻勢。

    此事已經在京都城中引起了軒然大波,誰也不知道他這位當朝紅人,會選擇什麼樣的手段進行反擊,因為此次御史集體上書明顯是有備而來,將參劾的罪名咬的死死的,連這個月裡出入過一處的官員都查的清清楚楚。

    但誰也料不到,范提司竟然沒有對御史們發起攻擊,反而是在對肉包子發起攻擊。

    第四日,連續了幾日的陰雨終於停了,范閒領著一家大小去郊外賞菊,搶在世人之前,去用手指親近褻玩初開的一朵朵小雛菊。

    ……

    ……

    按理說,這時候中書應該拿出陛下的旨意來了,查還是不查?問,還是不問?不管是準備敲醒一下這一年裡走紅太快的小范大人,還是痛斥一番多事的都察院御史們,陛下總要有個態度才行啊!朝議的時候,吏部尚書顏行書終於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心李翼地問了一句,哪裡知道皇帝陛下只是從鼻子裡嗯了一聲,根本沒有什麼反應。

    場面就這樣尷尬地僵持著,都察院那些御史們的一臉正義肅然也漸漸化作了尷尬,籌劃著再次聯名上書,並且準備在朝中文官隊伍裡廣拉同年,同時要將太學的學生也發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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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九章 宮前對峙
    慶國皇帝其實是在等范閒的自辯折子,他本打算隨意糊弄幾下,把這事兒糊與過去就好了,任何一位盛世的帝王,其實都很擅長這種「和稀泥」的本事。

    但沒有想到范閒卻一直不管不問,擺出一副問心無愧的模樣四處遊玩,將這道題目扔了回去,他心裡想的很陰損??不是想讓自己咬人嗎?你這個當皇帝的,總要為我保駕護航才行,如果現在只是這種小事兒,就要自己灰頭灰臉,將來真動起信陽來了,收拾了長公主,你不得把我丟給太后去當小菜吃了?

    如果是一般的寵臣,文臣,斷沒有范閒這樣的厲氣與賭氣。所謂聖心難測,天威無常,身為臣子要是恃寵而驕,誰知道哪天皇帝陛下就會記起你坐了他的馬車,一刀把你斬了,你也沒處說理去。

    但范閒知道自己不是一般的臣子,而皇帝卻不知道他知道,所以這事兒就有些好玩,他在試探著這位皇帝陛下能為自己做到什麼地步。

    ……

    ……

    御史集體上書後的第七天,范閒坐著馬車來到了宮門之外,等他一下馬車,啟年小組的那幾位官員,都將他拱衛到了正中,黑灰色的衣服,冷漠的面色,挺拔的身軀,無不昭示著他的身份。

    聚在宮門處的官員們看著這一幕,自然知道這就是如今眾官茶餘飯後經常討論的那位人物,不說旁的,但論將密探放在明處來保護自己,范閒就是監察院的第一人。

    今天是朝會之期。陛下特召范閒入宮旁聽,所有地官員都知道今天要談什麼事情,心中不免興奮了起來。一些與范氏交好的文官過來與范閒寒暄了幾句,借口天氣轉寒。又躲到了宮門洞的旁邊。

    此時廣場御道兩側,就只有五六位穿著絳紅色官服的官員,與范閒這一行穿著黑色官服地監察院官員,兩方對峙而立,眼光卻像穿透了彼此的隊伍,射向遠方的城廓,視而不見。

    那些穿著絳紅色官服的官員,正是都察院上書參劾范閒的那些御史。范閒冷冷地看著他們,壓低了聲音說道:「一個個長的跟豬似的,居然還是清官?」

    鄧子越在他身旁低揚說道:「一處查了幾天。確實沒有查出來什麼。大人,這些都察院御史大多出身寒門,最重名聲。這是他們唯一可倚之處,連門房收個禮餅都要小心翼翼,確實極難查出什麼。」

    范閒皺著眉頭,歎息道:「官員不貪,天下有難啊。」

    鄧子越苦笑。心想提司大人的「妙語」實在是有些荒唐。

    都察院御史們冷冷地看著范閒,一絲畏懼的眼神都沒有。范閒知道對方是真的不怕自己,苦笑想著。官員們如果都不貪了,自己這個監察院地提司能有什麼用處?對方是言官,自己總不可能派幾個屬下把他暗殺了事,那樣的話,就算皇帝老子再如何,也只有把自己趕回澹州了。

    范閒明白,這個世界上最難得的就是清官,而且他也相信一處地調查能力,眼前這幾位一定是真正的清官。但是他更明白。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清官們一擁而上,來當你的敵人!??想到這點,他不由好生佩服自己那位年輕貌美的丈母娘,居然能夠使動這些不貪不腐地清官,她還真有兩把刷子。

    范閒在這邊暗歎的時候,孰不知對面那幾位都察院御史看著這位提司大人,也在心中暗歎不已。

    明明範閒這月餘的所作所為,無不表現了他掩藏在詩仙面目下地實質,是位貪官,更是位長袖善舞的權臣萌芽,自己這些人掌握的證據也足夠多了,可為什麼陛下一直沒有發話?他們並不擔心陛下會因為袒護范閒而對自己這些人大加重懲,一方面是他們深信陛下乃是位明主,另一方面,御史大夫行的何事?就是鐵肩擔道義,鐵骨上明諫,即便死了又如何?只求白骨留餘香!

    但都察院的御史們這幾天過的確實不咋嘀,首先是在朝中的串連沒有任何效果,不論是哪個部司的官員,一聽他們來意,面上依然禮貌,卻是死活不肯與他們聯名上書。其次是民間士子的典論也沒有發動起來,那些往年在市井之中大肆批評朝政地才子們,一聽說他們要參劾的是范閒,竟是連連搖頭,根本不信。

    而最讓御史們窩火的,還是太學裡那些年輕人的態度,前兒個去太學發動學生的那位御史,最後竟是被轟了出來??根本沒有人相信,堂堂詩仙,莊墨韓大家的指定接班人,戶部尚書家的公子,一代年輕讀書人的心中偶像,無數閨中少女的夢中情人,會沒品到去貪圖這麼點兒銀子!

    「一萬三千四百兩,只是一點兒銀子?」

    或許都察院御史們真是窮慣了,所以這是他們最想不通的一件事情,。

    這時候,忽然一陣晨風拂過,讓宮外守著的眾官精神一振,緊接著卻是面色一變,看著天邊駕著晨光飄過來的那團雨雲,躲進了宮門洞裡,那些禁軍侍衛與小黃門們也不敢讓這些權高位重的老大人們挨了雨淋,所以沒有阻攔。

    秋時京都常變臉,風後便是雨,一場秋雨肅肅然地飄了下來,由細微而至淋漓,竟不過數息時間,皇宮間的那一大片青石坪頓時被打濕了,顯出一絲厚重的烏黑色來。

    此時宮門之外,只有范閒一行與都察院御史一行人站在那裡,雨水澆到他們的身上,竟是一點反應也沒有。范閒瞇著眼睛,看著對方,忽然開口說道:「賴御史,躲躲雨去吧。」

    他招呼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正三品的高官賴名成,賴御史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范大人在這雨中淋著,莫非以為就能洗清自己身上的罪惡?」

    賴御史一拱手道:「今日面聖,本官定要將范大人參劾到底!」

    范閒眉頭微挑,心想這位御史倒也陰在明處,笑了笑,拱手回道:「是嗎?只是不知若真有宗室親貴枉法,賴大人是不是也有今日這等壯烈之氣。」

    左都御史氣的不想說話,將袖子一拂,便往宮門處走去,而他身後那幾名御史竟是直直跪在了雨地之中!

    「玩跪宮門的把戲?」范閒對這些人又是可憐又是好笑,歎息道:「人生一世,不過邀名二字,真不知道朝廷養你們這些人是做什麼用的。」

    幾位跪在雨中的御史怒目回瞪!

    范閒卻是視若無睹,掀起身後的雨帽遮在自己的頭上,微微一笑說道:「本官是黑的,不論怎樣洗都是黑的,諸位大人雖是紅的,但被雨一洗,卻就黑了。」

    雨水從他身上的監察院官服上滑落,蓮衣光滑不滲水,黑色還是那股陰鬱的黑色。

    而幾位御史的官服被大雨澆濕之後,顏色也漸漸重了起來,與黑色逐漸靠近。

    御史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任由雨水沖打著自己的臉,卻是固執地沉默不肯言語。

    等所有的朝政大事議完之後,皇帝陛下似乎才看見了左都御史賴名成與監察院提司范閒兩個人,眉頭有些惱火地皺了起來,讓太監將二人召上前來,冷冷說道:「當著朝中眾臣的面,說說吧。」

    左都御史一理官服,朗聲道:「臣所言,已盡在奏章之中,請陛下速速查緝此案,以淨朝堂,以平民怨!」

    皇帝轉頭望向范閒:「為什麼你的自辯折子一直沒有遞上中書?」

    范閒恭謹地躬身行禮道:「臣沒有寫折子。」

    皇帝怒斥道:「何等狂妄!都察院御史參劾百官,似你這等驕橫不理的,倒是第一人!莫要以為你家世代忠誠,你這一年來於國有功,於世有名,朕便捨不得治你!」

    范閒知道皇帝是因為自己一直默不作聲而發怒,是因為自己將題目扔給他而發火,請罪道:「臣實在不知要寫辯罪的折子……臣知罪。」

    陛下面色稍霽,說道:「念在你初入官場,范建又公務繁忙,陳萍萍那老東西也不會教你這些,便饒了你這一遭。今日朕宣你入宮,便聽聽你如何自辯,如何向這滿朝文武交待。」

    范閒面露為難之色,半晌之後才遲疑開口道:「臣……實在不知如何自辯。」

    陛下的臉色頓時陰沉了起來,一字一句說道:「那你就是認罪了?」

    范閒霍然抬首,面露苦澀之意,說道:「萬歲,臣不認罪!臣之所以不自辯,實在是因為都察院所參之事實在荒唐無由,臣絲毫不知其情,更不知所謂賄賂枉法牽涉何人,所以根本不知從何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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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二十章 朝堂激辯
    群臣嘩然,誰也想不到范閒竟是寧折不彎的性情,死都不肯自辯一二。吏部尚書顏行書將臉一黑,正準備說些什麼,一抬眼卻看見列在自己前方的那幾位超品大員都悶不作聲,這才想起來,事情肯定不會這麼簡單。

    樞密正使秦老將軍花白鬍子在殿風裡蕩著,老眼微瞇,似是睡著了。顏行書往側下方一瞄,秦老將軍的兒子樞密院參贊秦恆也緊緊閉著嘴,再也沒有初春時提議范閒出使北齊的勇氣。

    軍方保持沉默是應有之義,一方面他們與監察院的關係良好,另一方面這是京都官場的侵伐,他們沒有必要插言。但是文官之首的舒大學士也是一臉恭謹,卻像是沒有聽到殿前這番對話,幾位尚書都成了泥塑的菩薩。

    顏行書暗自揣摩一二,似乎沒有必要為了遠在信陽的長公主得罪范閒這個愛生事的小黑狗,於是也把嘴巴閉了起來。

    ……

    ……

    見沒有大臣出言訓斥范閒,皇帝陛下的臉色卻依然沒有緩和,眸子裡閃過一道寒光,盯著范閒說道:「你不自辯,那就聽聽賴卿如何分說吧。」

    左都御史賴名成領旨上前,將奏章中關於范閒的道道不法事全數念了出來,一筆一筆,倒真是清清楚楚。范閒心頭叫苦,心說這位左都御史果然不愧姓了個賴字,怎麼把什麼事兒都賴到自己頭上了?一處那些小兔崽子上個月索的賄銀,和自己能有什麼關係?

    朝堂之上一片議論之聲,投往賴名成與范閒的眼光都變得有些古怪了起來。都察院所參之事中。首當其衝的,便是宮中戴公公涉嫌為其侄戴震檢蔬司事發,向監察院提司行賄銀兩。眾大臣以想你這小賴怎麼還敢把事情扯到宮中?另一方面又在鄙視范閒,這大好地機會。居然只收了老戴一千兩銀子,這朝上站著的前輩們,誰還有那個心思收這些小錢?

    聽到事情涉及宮中,皇帝陛下卻是面色不變,竟是直接喊侍衛去傳了淑貴妃那宮中的戴公公來朝堂對質。

    眾官雖然心知這等查案的法子實在有些胡鬧,但誰也知道陛下不是位拘囹於腐規俗矩地人物,加上也都好奇這件事情到底會怎麼了局,所以都悶不作聲。

    不一時,戴公公便被領上殿來,他早就知道今天朝會上說的何事。心中惴惴之餘,也是好生納悶,心想自己送銀票只不過經了宜貴嬪的手。那位主子性情開朗,但向來嘴風極嚴,加上與范閒又是拐著彎的親戚,怎麼也不會將自己賣了亞,這風聲又是怎麼傳到都察院去了?

    上殿之後。先呼萬歲,再呼冤枉,戴公公蹶著屁股老淚橫流。對著皇帝止不住的磕頭,力承絕無此事:「陛下向來嚴禁宮中奴才們與朝臣相通,老奴膽子小,更不敢違例,說到這位小范大人,奴才確實聽說他的名字,因為……」

    戴公公可憐兮兮地看著龍椅上的皇帝陛下:「這全天下人都知道范詩仙的大名,奴才雖是個殘廢,但也是慶國的殘廢。聽說小范大人出使北齊,為聖上增光添彩,心裡也自然高興,日常閒談中免不了會提到小范大人。可是,奴才連小范大人的面都沒有見過,又怎麼可能行賄?」

    左都御史賴名成冷冷問道:「戴公公真沒有見過范提司?」

    戴公公跪地膝蓋生痛,心裡早已經將這個多管閒事的御史罵了無數遍,聽到問話後驟作恍然大悟狀:「想起來了,去年送聖?去范府的時候,曾經見過小范大人一面,不過當時是傳,所以是進門即走,如果這算見過……也只有這一面。」

    戴公公接著嚎哭著賭天發誓道:「萬歲爺啊,老奴真地只見過小范大人這一面,如果我還見過他,讓我腸穿肚爛,不得好死,下輩子還做公公。」

    這誓發的夠毒,陛下怒罵道:「說的什麼狗屁話!」

    賴御史卻是眉間微有憂色,說道:「行賄之事,也不見得雙方一定要見面……戴公公,本官問你,你是否有位遠房侄兒叫戴震,在燈市口檢蔬司做個小官?」

    戴公公不敢隱瞞,點了點頭。

    賴御史正色稟道:「陛下,那位戴震便是位貪……」他將監察院一處查案的事情全數說了一遍,然後雙眼盯著范閒,冷冷說道:「敢請教範提司,這位戴震如今又在何處?」

    范閒想了一會兒之後,回答道:「此案已結,這名叫戴震的小官吐出贓銀後,已經奪職,如今地去向,本官卻是不知。」

    賴轟御史冷冷說道:「好一個不知,明明是你受了戴公公賄賂,私法犯官,那戴震在檢蔬司六年,不知道貪了多少宮的銀子,提司大人一句不知,一個奪職,只是收了些許銀子便將他放走,真不知道這其中有何等樣的玄妙。」

    范閒不慌不忙,有條不紊地應道:「院中查實,戴震六年裡一共貪了四百七十二兩銀子,依慶律第三則之規定,數目在五百兩以下者,奪職返銀,加處罰金,並不需要移送刑部。此案結,戴震除官,罰銀千兩,不知道賴御史以為本官如此處治有何不妥,有何玄妙?」

    戴震地案子是監察院查的,至於他到底貪了多少,還不是范閒的一句話。

    賴御史氣急反笑道:「四百七十二兩?范提司莫不是欺瞞這朝中百官沒長眼睛吧?」

    這話就說的極重了,范閒卻反而笑了起來:「當然,戴震經手還貪了些青菜瓜果之類,依例也應該折算成現銀,如此說來,的確是院中辦事不夠細緻,賴御史提點的有理,本官在此謝過。」

    賴御史見他一味胡攪瞞纏,大怒喝道:「豈有此理!那戴震這六年裡少說也貪了四千兩銀子!民怨沸騰至極,范提司一力為其瞞護,究竟意欲何為!」

    朝堂上一片安靜,只聽得到這位御史大夫怒意充盈的逼問。

    范閒緩緩抬起頭來,用微寒的目光看了這位御史大夫一眼,往前輕輕踏了一步。

    賴御史看見他那張俊美面容上的寒意,一時心志為其所懾,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范閒盯著他地雙眼,忽然開口一字一句說道:「意欲何為?民怨沸騰?」

    他深吸了一口氣,譏誚說道:「敢請教賴御史,你身為都察院御史,身負風聞奏事之責,既然你口口聲聲說戴震貪了這麼多銀兩,民怨沸騰極大……那這六年裡,都察院怎麼沒有一篇奏章提及此事?難道你才是真正想瞞護其人罪行的官員?民怨沸騰,你怎麼不提請京都府尹捉拿歸案!」

    他驟然發怒,朝堂中眾臣都為之一怔。

    范閒不給賴御史說話的機會,寒聲說道:「本官執掌一處不過月餘,便查出戴震貪贓之事。賴御史這六年裡久知戴震民怨極大,卻是不言不語,當個啞巴!監察院查了案子,倒成了不是,都察院的御史大人們整整當了六年啞巴!……」

    「當了六年啞巴!如今卻說我監察院貪贓枉法!」

    范閒對著龍椅上的皇帝揖手一禮,回身怒意十足地質問著賴御史:「我倒想請教大人,您究竟意欲何為!」

    連環炮一樣的逼問,當場就把左都御史打蒙了,他知道自己先前說了一句錯話,結果就被范閒抓住了把柄??如果承認都察院對戴震貪贓一事並不知情,那范閒強說戴震只貪了四百多兩銀子,也沒可能再翻案。他先前一怒之下,說出戴震貪銀極多,民怨極大,卻是中了范閒的套??身為都察院御史,既然明知此事,為什麼六年裡沒有一絲動靜?偏偏要在監察院查了案子的情況下,跳將出來參劾查案之人,這個事實經由范閒點出之後,便成了都察院眼紅監察院,誣攀虛構罪名的有力佐證。

    朝堂上的眾大臣看著賴御史的目光便有些不善了,而看著小范大人的眼光卻有些佩服,這些老狐狸們當然清楚這件事情中的根節,只是范閒當廷挖洞,賴御史當廷跳下,這份功力與準頭,實在是令這些老狐狸們也有些忌憚??這哪裡像一位入官場不過一年的年輕人!

    眾人在心中暗歎,這范閒是詩也寫的,架也打的,如今官也會做,真不知道范建這個老錢簍子的命怎麼會這麼好,養了這麼好一個私生子出來。

    左都御史賴名成氣的雙唇直抖,一拂雙袖,對陛下跪了下來,沙啞著聲音激動稟道:「臣職行有虧,請陛下嚴懲。但范提司枉法一事,陛下不能輕縱,由大理寺細細查探,定有所得!」

    皇帝早已經聽的有些不耐煩了,看見范閒的表現,龍目之中閃過一絲微喜,旋即狀作不耐道:「好了好了,你堂堂左都御史,不知道一個送菜小官的貪贓枉法事也是正常,有什麼好懲的。只是記住了,日後莫要再在朝堂之上誇大其事,用民怨來說事兒……朕不是北魏或北齊的皇帝,慶國也不是那種國度,邀清名這種事情以後莫要做了。」

    邀清名?賴名成又羞又怒,死也不肯接受這種名聲,咬著牙跪在地上不肯起身,連連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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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二十一章 杖責與人品
    砰砰的磕頭聲在闊大的宮殿裡響著,不一時左都御史賴名成的額頭上就已經現出了血素。

    皇帝有些厭惡地看了他一眼,揮手讓侍衛將他叉了下去,這才淡淡掃了范閒一眼,說道:「范提司,你身在監察院,律法所定特權極大,日後行事,定要愈發小心才是,切不可丟了朕的顏面。」

    難得找到了這麼一個和稀泥的機會,英明的陛下當然不肯放過,揮手止住了范閒請奏之舉,太監知意,高聲宣佈散了朝會。

    范閒在心裡歎了口氣,知道陛下不可能在這件事情上表現的太偏向自己。

    他心裡還不滿足,諸位大臣卻已經是深切地感受到了陛下對於范家小子的回護之意。眾臣從太極宮裡往外退的路上,紛紛上來表示對他的安慰之意,此時的大臣們似乎都成了都察院的敵人,將對方貶的一塌糊塗。

    范閒一一苦笑應對,瞥見父親正佝著身子,老態十足地往廣場上走去,心頭一動,趕緊上前去扶著。群臣在後方看著這一對父子,不由連聲讚道,父子同朝為官,父慈子孝場景現於宮中,實在是一段佳話。

    范尚書發現胳膊一緊,側頭看見是兒子來扶著,不由苦笑著歎了一口氣:「安之啊安之,你怎麼就不肯安份一些呢?」

    范閒也是滿腹委屈,誰能想到信陽那邊總是陰魂不散地盯著自己。

    臨到宮門處時,卻有位小太監悄悄跑了過來,傳了陛下的口諭,便拉著范閒一路小跑地往後宮趕去。范尚書神情複雜地看了自己兒子的背影一眼。忽然間覺得這小子雖然常年扮著冷靜穩重模樣,但這小跑起來,卻依然顯出了骨子裡的佻脫,與這宮中莊嚴壓抑地氣氛實在有些不合。

    有同僚從後方來了。范尚書的眼神馬上換作古井無波,微微一笑,與群臣一路出了皇宮。今日的雨早就歇了,但宮前空地上仍然是一汪汪水浸著,那幾個都察院御史已經渾身濕透,卻依然倔犟的跪在濕地上,而面色憤怒地左都御史下了朝會,也直挺挺地跪到了那幾人前方,還將自己的烏紗帽取了下來,捧在了左胸。

    看著這一幕。諸位大臣才知道事情依然沒有完,舒大學士上前勸慰了幾句,發現沒有效果。便搖著頭離開,而更多的大人們卻是趕緊坐著馬車回府,知道這件事情會越鬧越大,自己還是躲遠一些比較安全。

    只有范尚書在這一行人面前稍站了片刻,然後吩咐自己府上的護衛。為這幾名御史大夫取來傘具,守侯在一旁,因為誰都不知道呆會還會不會下雨。

    被小太監領著一路小跑。穿過了幾道宮牆,來到了御書房外,小太監已經累的氣喘吁吁,范閒想了想,真氣微運,也讓面色變得紅潤了一些。

    他有些心緒不寧地進了皇帝的御書房,依著小太監的指點,小心翼翼地站在了皇帝的軟榻之邊。沒過一會兒功夫,書房旁的一道布簾微動。換好了常服的皇帝走了進來,看著面色沉穩,眸子裡閃過一絲激動地范閒,陛下揮了揮手,示意他不要過於拘禮。

    范閒於是真的很光棍地沒有下跪行禮,接過小太監端過來的繡墩兒,老老實實地坐了上去。

    今日地御書房,比起那日要清靜許多,只剩下皇帝與他兩個人,所以局面顯有些詭異,范閒面色平穩,心中也自有些忐忑,因為猜想只是猜想,雖然經由陳萍萍的言語和這一世以來的諸多細節,早就已經證實了這個猜想??但如果呆會皇帝真地將這個猜想挑明的話??自己該怎麼辦?

    就當范閒越來越覺得皇帝準備戴上慈父的面具時,卻被接下來地話,打醒了過來。

    「范閒,你不缺錢,為何貪錢?」皇帝陛下冷冷看著他,很直接地問道。

    一滴冷汗從范閒的額頭上滴了下來,他知道自己先前確實有些自作多,更知道自己通過柳氏收受銀票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瞞過眼前這位陛下,站起身來,很認真地說道:「萬歲,因為臣執掌監察院一處,所以要收銀票。」

    「噢?」皇帝似乎有些好奇他接下來地話。

    「要真正地監察官員,那麼首先就要融入官場,像以往監察院一處那種清水冷鐵油鹽不進的模樣,雖然可以依靠龐大的密探系統,對於京官做出有力的監察,但是就像是霧中看花,總是看不清楚,對於京官系統中最要害的那些交易,始終無法摸清楚。」范閒小心解釋道:「要監察官員,便得自己變成官員。」

    他苦笑著繼續說道:「萬歲也知道臣久居澹州……」說這句話時,他低著頭,卻能察覺到皇帝聽見這句話時,有些細微的反應。

    「……入京之後,變化實在太大,臣當初只是位詞臣,如今卻要接手監察院這麼重的權柄,心中不安之餘,亦常思量自己其實與官員們有層隔膜,極難融入朝廷之中。」

    不等他繼續往下說,皇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揮手冷漠問道:「如果你真是一隻白鶴,就算用墨汁將自己染黑了,也騙不了那些烏鴉。這些手段,實在是有些幼稚,只要你忠心為國,還有誰敢為難你不成?莫要忘了朱格的前車之鑒,那廝起初還不是想扎進京中官場,不料一頭紮了進去,卻再也無法起身。」

    范閒知道皇帝是在重複地警醒自己要做一位孤臣,心頭略有反感,面上卻沒有絲毫異動,只是嘿嘿笑著說道:「萬歲。今兒個朝上就有人為難臣……

    在一旁持著拂塵地太監心頭一顫,心想小范大人這話說的不合身份,顯得有些恃寵而驕的意思,就算皇帝再如何喜愛這位年輕地臣子。只怕也會發脾氣,就連太子在陛下面前都是恭敬中帶著一絲畏懼,哪有人像范閒這般說話的?

    出乎這位太監意料,陛下卻是微笑著看了范閒一眼,說道:「朕確是想還你一個公道,只不過這是你與你家長輩的事情,朕也不想多管。」

    范閒悚然一驚,知道陛下完全瞭解都察院上書的背景與信陽方面有關,但為什麼他依然要壓著自己,不讓自己動手?他心中著實有些不甘。正想再給陛下加點兒眼藥水地時候,忽然看著陛下揉了揉眉心,幽幽說道:「朕。有幅畫像讓你看一下。」

    范閒心頭湧起無數念頭,想到了陳萍萍說過,母親留下的唯一一幅畫像,就是留在了皇宮裡!

    正在此時,御書房的門被人推開了。與范閒相熟的侯公公滿臉焦急地走了進來,對陛下輕聲說了幾句什麼。范閒耳力過人,早聽的清清楚楚。不由大感驚訝,心想都察院的御史們這次下的本錢也太大了吧?

    果不其然,皇帝的臉色漸趨陰沉,看了范閒一眼,將手一揮,說道:「跪宮門,摘烏紗?這是諫朕昏庸,那朕就昏庸一次給他們看看,傳朕旨意。都察院御史攀污朝臣,妄干院務,荒廢政事,不思悔改,邀名妄行,著廷杖……三十!」

    范閒第一次看見天子動怒,不自禁地感覺到了一絲寒意,廷杖三十,那些御史不死,也要丟掉半條命了。

    其實也是這幾位御史的運氣太差,慶國皇帝陛下正準備做那件大事的時候,卻被他們打斷了情緒,如何能饒?

    神華門外,玉水河畔,拱橋之前,濕石板上,幾名御史大夫被剝去了官服,摁在地上挨打。廷杖重重落下,又緩緩舉起,每一起落間,便會帶起血水數絲,雨水數蓬,場面好不血腥。

    此時聽得消息地文官們又有些趕了回來,看著這淒慘的一幕,急著入宮勸諫,而望向宮門處被派來觀刑的范閒,眼睛裡不免多了絲忌憚??今日之事,雖然是都察院地人首先生事,但陛下竟然為了范閒動用了停了數年的廷杖,不免對於范閒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有了一個更清醒的認識。

    范閒站在侯公公身邊,瞇著眼睛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對於那些御史大夫沒有半絲同情,臉上卻是面露不忍之色說道:「公公,喊你手下人下手輕些。」

    侯公公低眉順眼說道:「范大人好心腸,先前您就交待過了,老奴哪敢不遵,已經交待過了,這時候打地慘,其實是沒傷著筋骨的。」

    范閒眼光往下一掃,看見這位太監雙腳腳尖向外張開,知道這是「用心打」的暗號,微一歎息,便不再管這件事情。

    離二人不遠,被皇帝留了一絲顏面地左都御使面色景白,跌坐在地上,他雖然沒有挨廷杖,但卻感覺這些落在下屬身上的杖責,就像是一記記耳光抽打在自己的臉上。范閒父親留下來的家丁面帶譏屑之色,手執雨具,看著神魂早迷的左都御史大人。

    范閒走了過去,揮手驅散那些家中下人,略帶一絲憐憫之意看著賴御史說道:「這件事情,您何苦牽涉其中?」

    賴御使不知道范閒究竟知道多少內情,呆在了原地。

    范閒歎了口氣,死活求著侯公公暫時停了杖責,單身入宮去向聖上求情。他不是看不得血腥,也不是想放這些敢撩拔自己的御史一馬,只是當著那些面露不忍之色的朝中百官,他必須這樣做。

    范閒一面往皇宮裡跑,一面在心裡恨恨想著,你這皇帝老子想借這廷杖將自己推到所有官員的對立面上,我可不幹。辛辛苦苦攢了兩年的好人品,要是被你幾廷杖打沒了,自己可就虧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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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二十二章 黑夜裡的明拳
    馬車裡一片昏暗,那位年輕人唇角泛著淡淡的笑容,有些為了不刻意而展現出的刻意,有些男子本身不應該帶著的微羞味道,淡淡散開的眉尾就像慶廟裡的壁畫一般,有種古意與尊貴的天然感覺。

    「我想不明白。」年輕人的笑容裡多了一絲苦惱,「我想不明白很多事情,比如他為什麼要查我,難道他不知道我是真的很欣賞他嗎?」

    他的手指輕輕捏了一下腰間的香袋,嗅了嗅漸漸散出的丁香花氣息,輕輕將腦袋靠在馬車柔軟的廂壁上,半閉著雙眼:「我欣賞他是很自然的事情,父親習慣了馬上的生活,為什麼卻如此看重他的文名?」

    沒有人敢接他的話,沒有人有能力接他的話。所以年輕的貴族依然陷沒在那種荒謬的不真實感中。

    「為什麼?」

    「為什麼?」

    微羞的笑容從他的臉上漸漸斂了下去,他輕輕將手指挪離香袋,放到自己的鼻端搓了兩下,似乎想將指尖殘餘的香氣全數保存下來。

    「這不通。」

    「但是沒辦法啊。」年輕人歎息著,扭頭看了一眼擺在身邊的那串景色葡萄,忽然伸出手拎住葡萄的枝丫,面無表情地將葡萄扔了出去,「父親太愛他了。」

    「比愛我更愛。」

    他有些神經質地扯動嘴角笑了笑,想到宮裡那位太子,想到信陽的姑母,揮揮手。對身邊那個卑躬屈膝候著的御史說道:「求和。」

    御史賀宗緯沒有參與到這次的行動之中,他愕然抬首,卻看見二皇子地眼中閃著一絲厭倦的神色,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都察院的御史被打的肉骨分離。鮮血淋漓,這事情自然成了最近京都裡最轟動地新聞,宮中新出的那期報紙輕描淡寫地將當時情況寫了出來,而官府內部的邸報上則是寫的清清楚楚。

    誰都知道,陛下通過這件事情,再一次重新強調了監察院的權威,而更明顯的是,他再一次強調他對於那個叫做范閒的年輕人的回護之意。

    御書房中有座,監察院中有位,御史參他。則有陛下廷杖給的面子。范閒,這個本來就已經光彩奪目的名字,如今在金色地內涵之外。更多了一絲厚重的黑灰邊沿,讓絕大多數官員不敢正視。

    而御史被打之日,傳聞這位年輕的提司大人長跪於御書房外,才乞得陛下停止了杖責之刑,都察院御史能活下來。全虧他不計前嫌地求情。而當時執刑的侯公公,也很隨意地透露出去,之所以沒有三杖就將御史打死。也是范提司大人暗中的要求。

    范閒並沒有在明面上將這件事情化作對都察院的人情,他一直對廷杖一事保持著沉默,相反就是這樣的態度,反而讓他獲取了更多地理解與支持,畢竟是他保留了那幾名可憐御史的性命。而原本就暗中站在他這一方的京都士林與太學學生,更是覺得自己沒有支持錯人。

    慶國地民間,一直以為監察院就是陛下的一條狗,而直到這件事情之後,或許是因為范閒詩仙的名聲太過耀眼。人們才開始學會正視這個一直隱藏在黑暗中的機構,對於監察院……至少是一處的印象開始逐漸扭轉,黑與白之間並不是沒有過渡的可能,正義與邪惡的陣營裡,也會允許有別樣的美麗。

    灰色的沉默,這,就是監察院。

    ……

    ……

    皇宮地賞菊會還有好些天,范閒半偏著腦袋,坐在自家的庭院裡,一邊猜測著婉兒在繡的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一面在想范思轍這小混俅最近這些天到底在玩些什麼,偶爾也會想想,那個與自己極為相似的二皇子是不是唇角依然帶著那絲微羞的笑容。

    范閒想到這件事情就相當的不爽,微羞?天真?這是自己的招牌!忽然發現一位比自己更尊貴的人物,也有這樣的特質,他的內心深處就開始感覺到不安。

    「少爺。」籐子京很恭敬地稟道:「依您的意思,沈小姐已經搬進圓子裡來了。」

    范閒點點頭,說道:「她這些天有沒有什麼異樣?」

    籐子京應道:「除了神思有些黯然之外,沒有什麼特殊的表現。」

    范閒點點頭,緩緩閉上雙眼,說道:「替我發個帖子,請言府上的那位老少大人來府上吃個飯。」

    「要通知老爺嗎?」籐子京看了他一眼,小意問道。

    范閒笑了起來:「這是自然的。父親大人如果知道能夠和言若海一桌吃個飯,只怕心中也會高興不少。」

    籐子京應了下來,忍不住說道:「那個叫賀宗緯的御史大夫又來了,少爺今日還是不見嗎?」

    范閒睜開了雙眼,眼睛裡不知道含著什麼樣的意思,他當然知道賀宗緯這個人,初入京都的時候,便在一石居裡與對方有過交往,當時這位京都大才子是依附於禮部尚書郭攸之的獨子郭保坤,卻也不肯放過與自己結交的機會,想來便是位熱中於權力的讀書人。

    至於他為什麼現在會成了御史大夫,范閒對於其中的隱情清楚的很,知道對方最近這幾天天天上門來訪,所代表的是那位貴主子,因為自己連李弘成都避而不見,想來二殿下也會有些心煩吧。

    「見見。」

    范閒揮揮手,站了起來,院裡準備的事情也差不多了,見見對方。表達一下自己的態度,也不算不宣而戰。

    ……

    ……

    在圓子裡走了半天,范閒自己都有些煩了,才走到前宅。心想自己從北齊回來的那一個夜,是怎麼就跑地這麼快呢?或許自己是真的很擔心妹妹翹家,老婆給自己戴綠帽子?

    就這麼想著笑話,才覺得秋樹間的石子路短了些,走到前宅的書房裡,那位叫做賀宗緯地御史大夫已經坐在了房中。

    看見范閒到了,賀宗緯趕緊站起身來,拱手行禮道:「見過范大人。」

    范閒揮揮手,說道:「又不是第一次見了,客氣什麼。」

    這話確實。去年春後那段日子裡,賀宗緯時常來範府拜訪,或許也是想走范家這條路子。但沒曾想早已被范閒瞅出他眸子裡對若若的那麼一絲想法,加上非常不喜歡這人隱藏極深的性情,於是異常乾淨利落地劃清了界限。

    來了幾次沒人搭理,賀宗緯便知難而退,只是這位京都有名的才子。對於范府中人自然也不會陌生。

    賀宗緯見書房裡並無他人,很直接地說道:「下官因前事而來。」

    「前事?」范閒只說了這兩個字,便住了嘴。眉尾稍有些挑起,帶著一絲興趣看著賀宗緯御史的臉,卻又揮揮手,止住了對方繼續說話的意願。

    賀宗緯臉色黝黑,一看就知道幼時家中貧寒,但這些年的京都生涯,官場半年磋磨讓他多了絲穩重,稍許除了些才子的驕傲氣息。

    尤其是那對眸子異常清明,滿臉毫不刻意的正氣。讓睹者無不心生可親之感,但落在范閒眼中,卻是無比的鄙夷。

    「什麼前事?」范閒瞇著眼睛,笑著問道:「本官不是很清楚。」

    賀宗緯果然不愧是二皇子地說客,淺淺一笑,黑色的面容浮現出一絲不容人錯過的忠厚笑容:「並無什麼前事,下官口誤了,只是替二殿下帶了一盒雲霧山地好茶過來。」

    范閒看著身前那個看似普通的盒子,陷入了沉默之中,他知道自己如果收了這禮,便等於是扯平了前些天御史的那件事情,在二殿下看來,也許說范閒沒吃什麼虧,反而在宮牆前的木杖下得了一個大大的面子,應該會願意息事寧人。

    「賀大人口誤,我倒想起來了一件前事。」范閒微笑望著賀宗緯。

    賀宗緯無由心頭一顫,覺得這位年輕英俊地范大人,這位一入京都,便將自己身為才子的所有光彩全數奪過去了的年輕人,怎麼與二殿下地神情這般的像?

    「大人所指何事?」賀宗緯的心裡有些不安。

    范閒冷冷地看著他:「本官打春天時便離開了京都,前往北齊,不料這幾月折回,卻發現京都裡的事情已經變化了極多,連自家那位岳父大人如今也被人逼得養老去了。」

    賀宗緯舌根有些發苦,根本說不出什麼話,知道自己最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范閑靜靜說道:「賀大人應該知道吳伯安是誰吧?」

    賀宗緯強打精神:「是老相爺家的謀士。」

    范閒一挑眉毛,說道:「賀大人果然是有舊情的人,今年春天,大人與吳伯安的遺孀一道進京,只是不知道那位吳夫人如今去了何處?」

    賀宗緯一咬牙,站起身來,拱手行禮乞道:「范大人,學生當日心傷郭氏舊人之死,因此大膽攜吳氏入京,不錯,相爺下台與學生此舉脫不開干係,只是此事牽涉慶律國法,學生斷不敢隱瞞,還望大人體諒。」他心中自然不奢望范閒能夠將自己放了過去,但仗著自己如今已經與二殿下交好,強頸說道:「大人盡可針對賀某,只是二殿下一片真心,還望大人不要堅辭。」

    范閒看了他一眼,淡淡說道:「本官乃是朝廷之官,自然不會針對某人,只是范某也只是位尋常人物,心中總是會記著些私怨的。」

    賀宗緯眼帶恨色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今日前來議和已然成了鏡花水月,心想那相爺下台雖與自己有關係,但那是自己身為慶國臣民地本份,用些手段又如何?難道你們翁婿二人就不會用手段?這般想著。他起身一禮,便準備拂袖而去。

    范閒極厭惡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間做出了與自己身份極不相符的舉動,走上前。一腳就蹦在對方的腰窩子裡!

    一聲悶響,賀宗緯難堪無比地悶葫蘆倒在了地上!

    賀宗緯畢竟是京都出名地人物,如今又是都察院的御史大夫,大怒爬起身來,指著范閒罵道:「你……你……敢打我!」

    范閒捏著拳頭,說道:「踹的便是你!你自要來府中討打,我自然要滿足你。」又是幾拳過去,雖然不敢將對方打死,但也是將賀宗緯揍成了一個大豬頭。

    賀宗緯哪敢再呆,捧著痛楚無比的腦袋。想起這位大人出道地時候便是以黑拳出名,趕緊連滾帶爬地往府外跑去,只是出房之時。又挨了范閒的一記飛腿,外加茶盒飛鏢一枚。

    ……

    ……

    范閒看著那廝狼狽身影,這才覺得好過了些,低頭啐了一口,罵道:「把我岳丈大人陰倒了。還跑府裡來求和,***,這不是討打是什麼?」

    籐子京從側邊閃了過來。苦笑說道:「少爺,這事兒傳出去了,只怕老爺的臉上不好看。」

    范閒聳聳肩,說道:「不過是打條會叫的狗而已,還不是為了給他主子看。」

    話說數月之前,范閒還在北行的使團中時,便曾經得了院中的邸報,對於相爺,也就是自己的親親岳丈大人下台的過程瞭解的清清楚楚。而在已死地肖恩老人幫助下,他對於這件事情的判斷更加地準確。

    吳伯安是長公主安插在相儲的一位謀士,在去年夏天挑唆著林家二公子與北齊方面聯手,想在牛欄街刺殺范閒,不料最後卻慘死在葡萄架下。因為這件事情,吳伯安地兒子也在山東,被宰相的門人折磨致死。范閒如今自然不知道,這是陳萍萍埋的最深的那個釘子袁宏道所作所為。

    而吳伯安的妻子卻被信陽方面安排進了京,巧妙地經由賀宗緯之手,住進了一位都察院老御史地舊宅,開始告起御狀。

    真正將林相爺掀翻的事情,卻是一場很沒有道理的謀殺。

    在京都地大街上,有殺手意圖刺殺吳伯安的妻子,似乎是相爺的手下想要滅口,但卻異常不巧地被二皇子與靖王世子聯手救了下來。

    此事被捅到了宮中,宰相林若甫只好接收了桌面下的交易,黯然地離開了京都。

    范閒就是從路上的那次院報起,開始懷疑起二皇子與靖王世子在這件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也正是從那一天起,他才開始思考,這位二皇子與信陽那位長公主之間的真正關係。

    每次看到大寶的時候,范閒便會想起那位回了老家的岳父大人——這不是什麼公務國事,只是范閒與二皇子間地一場私怨罷了,雖然背後肯定還有范閒更深遠的想法,但至少,范閒身為人婿,總要在這件事情報復一下。

    ……

    ……

    范閒揉了揉拳頭,活動了一下筋骨,確實覺得精神好了許多,轉身便回了後宅,一路走,一路對籐子京清聲說道:「這事情不要告訴父親,想來那個賀宗緯也不好意思四處傳去。」

    來到後宅,婉兒還在認真仔細地繡著那物事,范閒看著自己的妻子,微微一笑走了上去。

    賀宗緯被打之事,他自然不好意思四處傳去,但二皇子卻依然知曉了這件事情,越發不明白范閒如此囂張,究竟憑倚的是什麼。這位二殿下在朝中看似沒有什麼勢力,但實際上在信陽長公主的幫助下,已經獲得了不少朝臣的效忠,所以其實並不怎麼將范閒看在眼中。

    但如今細細想來,這范閒……明明是個文心繡腹的大才子,怎麼卻變成一個蠻不講理的魯臣了?難道監察院這個機構對於一個人的影響真的有這麼大嗎?

    不過二殿下還是認為范閒頂多只是陷入了意氣之爭,他並不願意在此時地情況下屈尊去見范閒,想來範閒在痛打了賀宗緯一頓後,應該安靜下來。所以他只是寫了封信去信陽,並沒有太多的擔憂。

    ……

    ……

    信陽那座美麗的離宮之內,奇美的老樹正遲緩而沉默地拔離著枝葉,片片微黃樹葉在那些白紗帳子之中飄泛著。一隻柔軟地手伸到空中,柔柔地接著一片樹葉,手上的青筋並不如何粗顯,只是淡淡地在白玉般的肌膚裡潛行,就像玉石中的精神,十分美麗。

    離開京都一年的長公主李雲睿,像個少女般嬌憨地打了個呵欠,將手中的枯葉扔到了地上,抬臂輕撐著下頜,眼眸微微一轉。流光溢媚,說道:「袁先生怎麼看?」

    出賣了宰相林若甫,如今投身於信陽方面的謀士袁宏道。面無表情,但眸子裡卻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一絲驚謊:「二殿下乃天之嬌之,未免輕敵了一些。」

    長公主吃吃一笑,說道:「那范閒不過是個年輕人,稱之為敵。袁先生過於慎重了。」

    袁宏道苦笑道:「這位姑爺可不是一般人,北齊之事雖然未竟全功,長公主妙算亦未全盤實現。但范大人卻巧妙居中,手不沾血,卻挑得北齊皇帝暗縱上杉虎刺殺了沈重,如此人物,哪裡能用魯莽二字就能形容?更何況姑爺本是一代詩仙,如此錦口繡心的人物,心思只怕比尋常人要繁複多少倍。」

    長公主歎了口氣,從錦榻上緩緩正起身子,華貴宮服之外露出的一大片背頸。白皙無比,像天鵝一般美態盡現。

    「這小子,沒將肖恩救出來也罷了,居然最後還陰壞了沈重,這崔氏如今天天來叫苦,北齊那邊的鎮撫司指揮使地位置還空著,那些下面的錦衣衛不敢做主,一時間出貨的渠道都阻了。」

    一直靜立在旁地長公主心腹黃毅恭敬說道:「眼下正在與北齊太后商議,只是北齊那位年輕皇帝最近很是硬頸,硬是頂住了太后任命長寧侯為鎮撫司指揮使的意。」

    長公主冷笑一聲,說道:「北齊那老太婆也真是個蠢貨,任意挑個不起眼的心腹就好,非要自己的兄弟去當特務頭子,她當自己的兒子是傻地嗎?」

    袁宏道在一旁提醒道:「北齊之事暫且不論,只是不知道京裡的情況會怎麼發展。」

    黃毅一直不喜他來信陽不久,卻深得長公主信任,強壓著內心深處的淡淡醋意,說道:「京中小亂一陣後,應該會平穩下來,想來陛下也不願意自己親手挑地監察院接班人,與自己的親生兒子發生不可調和的矛盾。」

    袁宏道冷笑道:「老夫不知道陛下如何想的,我只知道那位小范大人卻是個不肯吃虧的主兒,這次都察院御史集體參他,本是為了提醒他有些事情不能碰,哪裡料到陛下對他竟是如此恩寵,那范閒面上被損了一道,這時候自然是要想辦法找回來的。」

    黃毅顧不得在意他的神色,異道:「難道那范閒還敢將把事情鬧大不成?」

    長公主這時候才微笑著開口說道:「袁先生說的有理,本宮這次不該急著讓都察院去碰那小傢伙兒,那小傢伙兒的性子倔著哩。」她忽而掩唇笑道:「黃毅你莫要這般說,我那女婿啊……真是個愛鬧事地人,范建那老貨給他兒子取名安之,想來真是有先見之明,知道我女婿安靜不下來。」

    她這掩唇一笑,離宮之中卻是頓生明媚之色,那眼眸裡的生動之意,眉中含著的嫵媚之意,就有如這秋天裡的雨絲一樣,潤澤著每一處空間,讓黃毅愣在了原處不知如何言語,就連袁宏道也不免有些失神。

    「估計我那好女婿,肯定會再咬老二兩口。」長公主微笑著說道「寫信,讓老二求和,不論受了多大的傷,都求和。」

    這位慶國最美的女人言語雖然溫柔,但內裡含著的威勢卻是無人敢議論,黃毅欲言又止,忍不住搖了搖頭。

    長公主甜甜笑著:「母親來信說了,讓我年節的時候回宮裡過年,等著吧,等著回京了,本宮再與好女婿好生玩玩。」

    而在京都之中,秋夜的懷抱裡,監察院一處的密探開始行動了起來。

    欽天監監正,是個不起眼的職位,但在某些特殊的時候——比如有顆流星落下來了,比如月兒被狗吃了——他要負責向陛下解釋,而他的解釋有時候就會造成很嚴重的後果。

    他是二殿下的人,只不過還沒有來得及發揮作用,就被慶國最出名的那些黑狗們噙到了嘴裡。

    長街之上,嗖嗖數聲,十幾名像黑夜惡魔一般的黑衣人,直接跳進了欽天監監正的府邸之中。等到護衛們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們的老爺已經被這些黑衣人捆成了粽子!

    而這些強賊卻並不離開,反而點亮了院中的燈火。

    在滿院的燈火之下,那些身負武力的護衛們看著那些黑衣人的衣服,竟是不敢動手。

    一身黑衣,親自領隊的沐鐵冷冷地看著場間的閒雜人等與欽天監監正的家人們,一字一句說道:「監察院奉?辦案。」

    說完這句話後,監察院一處的官員們將欽天監監正拖出府去,塞進了馬車裡,不過片刻便消失在漆黑的深夜中。監正府內驟然響起一片哀嚎之聲,燈火也漸漸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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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二十三章 宮裡宮外的青春
    慶歷五年秋,宮中小太監洪竹抱著厚厚一疊文書,半佝著身子,一路向著西角門上的那間房裡小跑,顯得有些小的腳尖踩在微濕的地上,不帶半分遲疑。他身上穿著的淡藍衫子下擺已經掀了起來,免得絆著了腳,而他的右手卻是橫放在那疊文書之上,寬大的袖子將文書遮的嚴嚴實實,生怕這天上若鉛般厚重的垂雲會擠出幾滴雨水,打濕了這些文書。

    跨過門檻,履了交接的規程,與屋裡的太監們互相對了一遍冊名,洪竹這才放下心來,小心翼翼地在表上畫上押,將懷裡的文書遞了過去。

    中書是慶國處理朝政的中樞要地,往常的地位並不如今日這般重要,因為還有位宰相在總領六部,一應奏章總是相爺提筆過目了,才會入宮請旨意,而現在權相林若甫已經黯然歸鄉,中書省的地位一下子就突顯了出來,陛下又提了幾位老臣入中書議事,並且將議事的地點就投在皇宮的角門之外,方便聯絡。

    如今在中書裡負責朝廷大事的,是舒大學士及幾位老臣。

    微寒的秋風從宮前的廣場上刮了過來,洪竹搓了搓手,呵了口氣,安靜地站在門外,等著這幾位老大人的回章。他這時候還不能離開,老老實實地站在門外,豎著耳朵聽著裡面的動靜。一個湊趣道:「那是,如果要說咱這大慶朝地要害,全被小洪公公捧在懷裡。」

    洪竹再如何驕傲,這點兒警惕是有的,趕緊正色黑臉說道:「胡說什麼呢?我不過就是位奴才!」

    太監嘿嘿笑著說道:「除了陛下,咱慶國官員士紳,誰都是奴才啊……小洪公公,您可不知,如今您的名可顯出去了,就連小地在外面給宮裡置辦繡布,旁人一聽說小的與您交好,都會另眼相看,都說啊,這京都裡,除了尚書府上那位小范大人外,就數您這位小洪公公了。」

    洪竹伸手平了平額前的那絲飛毛,笑了笑,沒有什麼說什麼,雖然他知道自己與那位名聲驚天下的小范大人遠不是一個層級上的人物,但馬屁總是人人愛聽,尤其是將自己與那位相提並論,心中難免有些得意。

    就在這時候,一個人影兒從這偏殿的門外走了過去,幾個小太監趕緊都住了嘴,洪竹也是心中一顫,瞧清楚了那位是淑貴妃宮中的戴公公,自己雖然接了抱文書的差使,但從品級上講,比戴公公卻差的太遠。

    直到戴公公走遠了,一位小太監才往地上啐了一口,似乎是覺得剛才地沉默有些跌份兒,恨恨說道:「這位戴公公早不比當初。虧得我先前還沒回過神來,像他如今這般落魄,我們何必理他。,

    洪竹心中一動,問道:「戴公公怎麼了?」

    那位小太監眉飛色舞說道:「前些日子御史參小范大人。就扯出了戴公公,雖然最後陛下將御史打了廷杖,但戴公公也是被好生責罰了一通,如今聽說,不僅陛下奪了戴公公宣聖旨的差事,就連貴妃娘娘都準備將他攆出宮去哩。」

    旁邊又有人對洪竹討好說道:「當日戴公公當紅的時候,對咱們這些下面地是又打又罵,如今他失了勢,還有誰願意去理他去?他就是那跌到爛泥裡的秋葉,哪比小洪公公這等新鮮的枝丫。」

    洪竹聽著這阿諛奉承的話越發不堪。越發粗俗,皺了皺眉頭,隨意說了幾句。便趕緊走出偏殿。

    他沿著殿下地巨柱往前趕著,終於在入後宮的石門前,看見了戴公公有些頹喪的背影,趕緊跑上前去,討好說道:「戴公公。遠遠瞧著便是您,趕緊來給你請安。」

    戴公公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最近這些天。宮裡這些小王八蛋們少有像對方這般有禮數的,他也知道洪竹最近在御書房處做事,漸漸要紅了起來,所以越發覺得奇怪。

    洪竹也不說有什麼事兒,只是一句一句巧妙地恭維話地往對方心裡喂,將戴公公哄的極為高興,這才分了手。

    看著消失在後宮深處的戴公公,年紀輕輕的洪竹才在唇角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來。

    旁人都以為戴公公會失勢,可是洪竹卻不這麼認為。因為這位戴公公既然與宮外的那位小范大人有關係,那麼一定會重新站起來——洪竹這個小太監對於戴公公沒有什麼信心,但對於范提司大人,卻有無比的信心。

    因為他最近天天都能聽到御書房與中書省地議事,知道那位小范大人如今紅到什麼程度!監察院一處十天之內捕了五位大臣!陛下卻一直保持著中允,中書省的意見再大,反彈再厲害,都沒有辦法動范提司分毫!

    十天五大臣,雖然都是三品以下的官員,但身為深宮裡地太監,洪竹也深深知道,要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來,那位小范大人需要何等樣的魄力,而他的身後,又站著何等樣的靠山——他常在御書房,更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這座靠山……就是慶國地皇帝陛下!

    洪竹摸著自己唇邊那粒快要噴薄而出的青春痘,心中無比艷羨宮外那位世人矚身的小范大人,心想都是年輕人,怎麼活地層次相差就這麼大呢?如果能通過戴公公的關係依附到這位小范大人的身邊,那就太美好了。

    欽天監,吏部,連續五位京官的落馬,重新讓監察院的陰暗開始籠罩起整座京都。

    不過京都的百姓並不怎麼看重這些,反正倒霉的都是官兒,干自己何事?

    而在官場之中,對於監察院一處的評價卻更多地偏向於負面,除卻物傷其類之外,更多的是不理解。沒有官員能夠理解年輕地范提司為什麼會對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官員們下手。

    除了極少數的人之外,沒有人知道這些各部落馬的官員,都是二皇子暗中體系中的重要棋子。

    很多人以為范閒是在報復,惱火於御史的集體上參,卻礙於陛下的嚴旨,不能對都察院動手,便像受了刺激的莽夫一般,手持七斤重的殺豬刀,咆哮於長街之上,逢人便砍,尤其是大殺毫無護身之力的稚童,以便發洩心中的鬱悶。

    只是……范閒范提司,從進京近兩年的表現看來,不應該是如此衝動無腦的人物啊。

    ……

    ……

    范閒笑瞇瞇地坐在新風館裡,右手拿著筷子攪著渾身紅透,上有肉醬誘人唾沫的麵條,左手拿著沐鐵呈上來的案宗在看。這幾件案子審的極快,自己準備的充分,一處拿的證據極實在,看來就算是送到大理寺或者刑部去審去。也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在這次行動開始之前,他當然先請示了父親和那位老跛子,兩個老狐狸都表示了沉默,於是范閒知道了他們地態度。

    這是必須做的一件事情。他一定要讓二皇子痛起來,要讓他以後再聽信陽方面話的時候,更慎重一些,同時為自己減少一些麻煩。

    不過二皇子的反應,有些出乎范閒地意料,在賀宗緯被自己趕出府去後,竟是沒有再派人來求和,想來是皇子的尊貴自持讓他停止了進一步的接觸,但是對方也沒有著手進行反擊,這件事情裡透著絲古怪。

    「望月樓是個什麼地方?」范閒有些好奇問道。

    沐鐵的臉上露出一絲淫穢的神情。

    范閒笑著罵道:「你這麼大年紀了。乖乖回家抱孫子吧,別老想著這些好事。」

    沐鐵苦臉道:「望月樓雖是青樓,但卻是京都這一年裡最新興起的地方。一處暗中查得,這樓子應該背後是位大人物,最近那裡的動靜有些大,似乎有些人正在暗中籌劃著什麼。」

    范閒對於青樓沒有什麼興趣,流晶河那邊是靖王世子李弘成的勢力範圍。雖然如今和二皇子在暗中交鋒著,但他還不想這麼快就和李弘成撕破臉皮,朋友一場。說不定將來又是怎麼回事。

    但他對於沐鐵的話很感興趣:「大人物?多大?」

    沐鐵斟酌了會兒後說道:「這個樓子有些邪氣,膽子很大,什麼為非作歹的事情都敢做,幾個月地時間,就逼死了好幾個女子……看京都府尹默不吭聲的態度,只怕背後的人物……應該是位皇子。」

    范閒沉默了起來,不知道這望月樓地背後是太子還是二殿下,那位大皇子天天只喜歡在軍部裡與人比武,陛下的賞賜又厚。暫時沒有銀錢方面的需要。

    在當今這種情況下,他肯定不可能同時得罪所有人。想到二殿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他略覺心安,對沐鐵說道:「找個時間你去探一探,如果真如你所說,這個高級妓院是那位皇子用來聯絡京官的地方,那你塞幾個人進去。」

    沐鐵搖搖頭:「那裡管得緊,又是新開地,一時很難打進去,而且監察院只監管百官,對於民間的商人沒有什麼辦法。」

    范閒有些惱火地看了他一眼,說道:「院子雖然管不了妓女,但總能管管妓女的衙門,總之你盯緊點。」

    有句話他沒有對沐鐵明說,二皇子過於謙和安靜,范閒總覺得對方抓著某張王牌,正等著在某個時候打出來。

    辦完公事之後,他沒有回府,而是有些頭痛地坐著馬車,直接去了靖王府。

    今天范家全家人都在靖王府裡。

    靖王過生日,什麼外客都沒有請,只是請了范尚書一家,這種情份,這種眷顧擺在這裡,縱使范閒如今再怎麼不想見李弘成,也必須走這一趟。

    走入王府,范閒第一個想起地,就是一年半前,自己曾經在王府的湖邊背了老杜的那首詩,然後才有了後來的夜宴,莊墨韓的吐血,北齊的贈書——諸多事由,似乎都是從眼前這座清靜而貴氣十足的王府開始的。

    范閒忽然想起了那一馬車的珍貴書籍,自己將這些書贈給太學之後,還一直沒有機會去看一眼。正想著,李弘成已經迎了上來,手裡拿著一碗王府外地酸漿子。

    范閒在心裡歎了口氣,接過來喝了,笑著說道:「你知道我就饞你們府外這一口。」他第一次來靖王府的時候,曾經暈轎顯些吐了,全靠一碗酸漿子回復了精神。

    世子李弘成看成他的雙眼,搖頭歎息道:「你如今手握監察大權,想抓誰就抓誰,怎麼不把我府外那販酸漿的販子抓回你家去?」

    范閒聽出話裡的刀鋒,苦笑一聲:「便知道今天逃不了這難,你一碗酸漿過來時,我就奇怪了,原以為你得一拳頭砸過來。」

    李弘成哼了一聲,與他並肩往王府裡走去,說道:「你還知道我心裡不痛快?」他看了范閒一眼,恨恨說道:「不止我不明白,老二也不明白,你既然不是太子的人,何必理會這些事情?」

    范閒搖了搖頭,苦笑說道:「你當我樂意四處得罪人去?還是不那位逼著。」

    說完這話,他指指天上厚重的秋日垂雲,指尖秀直,說不盡地無奈。

    間或有官員從他的身邊走過,都很客氣地向他點頭示意。洪竹知道自己身份,趕緊微笑著行禮。不過沒有人覺得他呆在中書省臨時書堂的外面很奇怪,因為都知道這位小太監的職司。

    偶爾有些宮裡派出來服侍老大人們的小太監看見他。畢恭畢敬地向他行禮,請他去旁邊地偏房裡躲躲寒。洪竹對這些小太監就沒那麼多禮數了,自矜地點點頭,卻依然堅守在門外。

    他今年不過十六歲。在皇宮裡卻有了這麼一點點小地位,原因就是,他每天的工作是皇宮裡極重要的一環,而更關鍵的是,他姓洪,所以宮中一直在流傳,他或許與洪老公公是什麼親戚。

    洪竹摸了摸自己下唇左邊生出地那個小火痘子,有些惱火,這幾天監察院逮人逮的厲害,文臣們的奏章上的厲害。中書裡吵的厲害,自己宮裡宮外一天幾趟跑著,忙的屁滾尿流。體內的火氣太重,竟是衝了出來。他心想著,等回宮之後,一定得去小廚房裡討碗涼茶喝喝。

    門內議事的聲音並不怎麼大,但卻依然傳入了他的耳朵裡。

    ……

    ……

    「這是監察院的院務。陛下將這奏章發還回來,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或許……」接話地聲音顯得很遲疑,「是不是陛下覺著范提司最近做事有些過火?」

    有位老臣憤怒的聲音響了起來:「何止過火?他范閒明著便是借手中公權。打擊異己!短短十天之內,竟是逮捕了五位大臣,深夜入院擄人,這哪裡像是朝廷的監察院,簡直是他手中地土匪!」

    另一個不贊同的聲音響了起來:「范提司做事光明正大,這五位大臣被捕之後,第二日便有明細罪名,帖在大理寺外的牆上,京都百姓都清楚無比。我看顏大人這話未免有些過了。監察院一處做的就是監察吏治這種事情,和打擊異己有什麼關係?我看啊……還是那五位大臣處事不正,才有此患。」

    那位姓顏的老臣怒道:「不是打擊異己?那為什麼上次都察院參他之後,監察院便突然多了這麼多動作?」

    那人冷笑說道:「如果是打擊報復,為什麼小范大人對於都察院沒有一絲動作?」

    「那是因為陛下英明,嚴禁監察院參與都察院事務!」

    那人冷笑聲顯得更為譏屑:「那敢請教顏尚書,欽天監與都察院地御史又有什麼關係?范閒如果是想報復,為什麼要去捉欽天監的監正?」

    吏部尚書顏行書一時語寒,半晌之後才寒聲說道:「不論如何,總不能讓監察院再將事態擴大了,像他們這麼抓下去,難道非要將朝臣全部抓光?」

    那人嘲諷說道:「尚書大人盡可放心,三品以上的大臣,監察院沒有權力動手。」這話裡隱地意思有些陰毒,暗指吏部尚書其身不正,所以才如此憤怒於監察院查案,只是監察院的權力也有上限,三品以上的大員是動不了的。

    顏行書憤怒的聲音馬上傳到了門外小太監洪竹的耳中:「真是荒謬!難道你們要眼睜睜看著監察院從此坐大?」

    最開始說話的那人開始充當和事佬,溫和說道:「尚書大人莫要動怒,小秦也莫要再說了,監察院只能查案,非旨意特准,不能判案,這幾位大臣……」他咳了兩聲,說道:「有罪無罪,總須大理寺審過再說。只是陛下的意思很清楚,咱們這幾位,總要有個意見才是。」

    被稱作小秦的那人搶先說道:「院務乃陛下親理之事,秦某身為臣子,不敢多論。」

    顏尚書大怒說道:「老夫以為,此風斷不可長,若縱由范閒胡亂行事,難道眾位同僚真想我大慶朝……再出一個陳萍萍?」

    ……

    ……

    守在門外地洪竹踮著腳尖,將門內的對話聽的清清楚楚,唇角泛起一絲冷笑,心想陛下與陳院長大人的關係,豈是你們這些文臣所能比擬。

    正想著,便看見樞密院參贊秦恆滿臉冷笑地推門而出,他趕緊上前討好說道:「秦大人,奴才急著回宮,什麼時候才能拿到?」

    秦恆今年三十多歲,乃是樞密院使秦老將軍的親生兒子。去年與北齊作戰,他便是當時的慶軍統領,以他的資歷,本來不足以入中書省議事。但是秦老將軍自上次廷杖之後一直稱病不朝,陛下特旨秦恆入中書省參議,算是給秦家地一份厚眷,也表示慶國對於軍功依然是無上重視。

    樞密院使秦老將軍稱病不朝,本來朝臣以為這是秦家看不慣監察院提司范閒在朝中的當紅囂張,但洪竹今日聽著秦恆竟是處處維護范閒,不免有些犯了嘀咕。

    秦恆看了這個小太監一眼,笑了笑,說道:「由他們吵去,最後也沒誰敢逆了陛下的意思。你呀,別老在這兒偷聽,反正給你十八個膽子。你也不敢當笑話說給別人聽,何苦把自己弄悶著了。」

    洪竹低眉順眼的笑了笑,看著這位朝中最當紅地軍方中堅人士消失在恭房的入品處,有些不明所以地搖了搖頭。

    沒過多久,中書省的商議或者說吵架。在舒大學士的調停下終於結束了,眾大臣很委婉地在文書上注了自己的意見,請陛下對於此事要慎重一些。畢竟那落馬的五位大臣品秩雖然不高,但都是京中老人,所謂物傷其類,這些文臣也不願意看著監察院就這般輕易地將他們拉下馬來。

    於是洪竹又抱著這些文書,將淡藍色的宮服掀至腰間,用袖子遮在文書了,踮起腳尖,拱起屁股,一路向著宮中小跑而去。

    由中書臨時用宅直至宮中御書房。全在層雲之下,眾人眼目之中,大內侍衛保護之下,所以也不虞有人會危害到慶國最重要的這些文書,洪竹跑起來是分外得意,一路上還有些宮女眉眼含情地柔聲向他請安,他也沒空理會,另外那些小太監討好的眼神也是視而不見。

    跑到御書房外,洪竹平伏一下呼吸,低眉順眼地推門而入,小心翼翼地將文書輕輕擱在書案之下。

    正皺眉看著南方奏章的皇帝陛下揀了一份看了,眉頭皺地愈發緊了,薄薄的雙唇忽而開啟,冷聲道:「這些庸材!舒蕪也只知道呵呵哈哈,顏行書倒有幾分膽色……嗯,秦家的小子倒是不錯。」

    洪竹哪敢聽這些天子雷語,悄無聲息地站在一側,心裡緊張地厲害。

    皇帝揮了揮手。

    洪竹如釋重負,退出了御書房,這就算今日的事情完了。他沿著青石子兒路繞了幾個彎,來到了太極宮的一側,那偏廂裡,正有幾個太監正在磕瓜子玩,見他來了,趕緊請他入座,笑嘻嘻問道:「今兒個又有什麼稀奇事?」

    洪竹面帶不耐說道:「天天還不是聽那些老大人們吵架,哪有什麼新鮮事。」

    這些太監們趕緊恭維道:「小洪公公天天來往於御書房與中書之間,咱大慶朝的要緊事,都是您眼皮子底下發生的,自然不覺得新鮮。」

    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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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二十四章 靖王壽宴
    「我是傻子?」靖王世子很認真地看著范閒的眼睛,「麻煩你告訴我,我真的是個傻子。」

    范閒如他所請,很認真地說道:「我覺得在某些方面來講,你真的是個傻子。」

    李弘成說的,是范閒那個向天指著的指尖。范閒說的,卻是對方非要參合到皇子們爭權的戰爭之中。

    王府裡的秋草齊整,並無淒美之感,反而像微黃的氈子一般,在道路兩邊鋪開。范閒知道這是那位喜歡圓藝的靖王天天辛苦所得,指著那片草地說道:「瞧瞧,這才是人生。」

    李弘成恥笑道:「你若肯天天在家伺候圓子,我讓老二給你在江南圈幾千畝地。」

    范閒愁苦著搖搖頭:「說過了,最近這些事兒不是我的主意,你又不信。」

    李弘成有一張溫暖陽光的臉,但這時候終於被這消息驚的眉尖漸漸皺了起來,如果最近這段時間朝中的動向,不是范閒在發狠,而是陛下暗中的主意,那這事情不免就有些不妙,難道陛下對於老二的寵愛已經不如當初?

    范閒看了他一眼,說道:「當然,我也是有私心的,你應該很清楚,我對老二沒有什麼好感。」

    李弘成皺著眉頭說道:「打你入京開始,我與老二對你都算客氣,當然,不敢說是全心全意,但至少也要比東宮那邊親近些才對。」

    范閒冷笑了一聲,沒有說什麼。

    二人並肩往王府裡走,並沒有直接去後圓,靖王的壽宴還沒有開始。走入了世子那間隱秘的書房裡。范閒坐到了桌邊,眉宇間夾著一絲寒意,盯著李弘成。

    送茶的下人退走了,書房裡就只剩了他們兩個人。

    「客氣?讓都察院對我出手就算客氣?」

    李弘成微微一怔。苦笑說道:「都察院……那是姑母地意思,其實你也明白那是為什麼,誰讓你一回京就開始暗中查姑母與老二的那些事兒。」

    范閒沒有將牛欄山那事兒挑明,轉而搖頭說道:「先前就說過,我有私心。長公主與老二的事情之所以我要查,你也應該明白,內庫裡的錢都被他們兩個拿走了,你讓我明年去接手空殼?」

    李弘成說道:「怎麼說,你也是長公主地女婿,她就婉兒這麼一個姑娘。難道還會真地把你逼上絕路不成?退一步吧,大家各自相安總是好的。」

    「退一步也成。」范閒看著他,很認真地說道:「我只是有些擔心你。我知道。你之所以站在老二那邊,肯定是覺得將來他如果做了皇帝,肯定要比東宮那位出息些,他性子看似溫柔和藹,你以為王府會在他接位後過的舒服些。但你想過沒有。你我今天這樣老二老二的叫著,他真當了皇帝,就不會記得這些?」

    李弘成笑了笑:「得虧是從你嘴裡說出來的。不然旁人定以為這是很拙劣的挑撥。」

    范閒擺擺手,說道:「這是正經話,你就當我多事……春天的時候在流晶河畔就和你說過,你不要牽涉到這些事情裡來。」他看著李弘成的眼睛,「我知道你做過些什麼,可是你礙於靖王的身份,就算手下有萬千脂粉,卻無一兵一弈,不是說狂妄自大的話。你手上地力量還不如我,怎麼能夠在這些皇子之間周遊如意?」

    不待李弘成回話,范閒站起身來,認真說道:「我說這些話,其實有些找死自戀的味道,或許你會在心底暗自嘲笑我,但是陛下既然已經動了心,我看老二將來也不會太多的好日子過,你能保持些距離,就保持一些。」

    他拍拍李弘成地肩膀,很懇切地說道:「說這些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若若。」

    李弘成默然,雖然面無表情,內心深處卻有些觸動,片刻後方幽幽說道:「你不瞭解老二,他其實也是被逼的,再說,我與他請誼在這裡,總是放不開手的。」

    范閒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

    靖王壽宴開了,一個大花圓桌上擺著各式名貴菜餚,靖王端坐首位,長鬚微飄,一身富商打扮,不像王爺,也不像花農,卻有些像江南那些閒得無聊、富得發愁的鹽商皇商。

    看見自己地兒子與范閒並肩走了進來,靖王哈哈一笑,揮手將范閒招了過來:「你給老子我坐在旁邊。」

    范閒最怕靖王怕髒話,苦著臉坐了過去,一扭頭發現婉兒正在身邊嘻嘻笑著望著自己,而妹妹卻在婉兒的身邊面色寧靜坐著。想到先前自己很無恥地用若若的名義,在暫時安撫李弘成地心,范閒打骨子裡深處鄙視自己,端起酒杯來向靖王敬了一杯,又向坐在對面的父親、柳氏敬了一杯,這才應了遲到之罰。

    壽宴並無旁人,就是李范二家,但是長輩在桌,不論是世子還是范閒,都不免有些拘謹,一桌豐盛的酒席竟是吃的沒有什麼味道。

    酒過三巡,靖王有些不樂了,把酒壺一端,對著范建說道:「你在家怎麼管子女的,怎麼有你在這兒,范閒他們幾個都不敢說話了。」

    范建拈了絲鹿尾嚼了,不緊不慢說道:「總比你管的好,至少本官不會當著子女的面大罵髒話。」

    「我干你娘的!」靖王抹了抹下巴上沾著的酒水,罵道:「你不要當著我閨女地面說我壞話!」

    靖王妃早逝,如今家中還有幾位側室,今日卻沒有資格上酒桌。下手位坐著柔嘉郡主和世子李弘成,柔嘉聽著父親大罵髒話,小姑娘偷偷抬頭瞥了一眼范閒。心中又羞又氣,覺得好生丟臉。

    范建聽著這話,將臉一黑,反罵道:「自己掌嘴去。」

    婉兒嫁入范家以後。倒是第一次看見兩家人坐在一處,看著兩位長輩似乎不妥,急忙扯了扯范閒的袖子,又聽著公公居然讓一位堂堂郡王自己掌嘴,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范閒卻是瞧慣了,也不怎麼在意,說來奇怪,自己這位父親青日裡向來持身謹正,也就是在靖王面前,才會流露出當年夜臥青樓日折枝的風流瀟灑氣來。

    靖王聽見范建要自己掌嘴。正準備罵什麼,忽然想到自己說的話,不由哎喲一聲。苦臉一笑,竟是抬起右手,在自己地臉上輕輕扇了一下,倒是啪的一聲有些清亮。

    范建卻還不依不饒,拿著筷子指著他鼻子罵道:「兒子都快娶媳婦兒了。也不說修修你的口德!」

    靖王腆著臉說道:「失言失言。」他瞪著雙眼將這些晚輩掃了一遍,惡狠狠說道:「剛才那話,誰也沒聽見。」接著又極為尷尬地咳了兩聲。才對身邊的范閒問道:「范閒啊,我姆媽在澹州過地怎麼樣啊?」

    林婉兒低頭忍笑,這才想起來為什麼范尚書敢讓王爺自己掌臉,干你娘的?自己相公的奶奶身份可不一般,王爺打小就是澹州那位奶奶抱大的。

    范閒苦著臉,心想你們老輩子吵架,何必牽扯到自己來,將***近況略說了些,不外是身體康健之類。眼珠子一轉,說道:「王爺,喝酒喝酒。對了,您反正在京都也沒事兒,弘成也只是在京中閒著,要不然明年找個時間,咱們一起回澹州玩些天?那兒的茶樹是極好的。」

    靖王看了范閒一眼,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心中愈發地喜歡了,笑瞇瞇說道:「這主意好,我明兒就進宮和皇上說去……不過你是去不成的,明年你得去江南吧。」

    下手方一直豎著耳朵在聽的李弘成心中一驚,心想范閒你這招玩的真叫絕!

    范閒異道:「為什麼要去江南?」

    靖王罵道:「你這小子平日裡看著聰明地很,連老二那小子都在你手上吃了不少悶虧,怎麼這時候卻糊塗起來?明年你要接手內庫,不去江南怎麼接?」

    范閒摸著腦袋,有些糊塗:「接手內庫,為什麼要去江南?」

    靖王看了范建一眼,瞪大了眼睛說道:「我說范建,你這兒子究竟是在裝傻還是真傻?」

    范建瞪了范閒一眼,說道:「本以為這小子雖沒有大智慧,總有些小聰明,今兒個才知道,原來他連小聰明都沒有。」

    林婉兒嘟著嘴說道:「相公又不知道內庫三大坊都在江南……舅舅,你喝你的酒去,老捉著這些無趣的事兒說什麼呢?」

    靖王險些一口嗆著了,笑罵著說道:「女生外向,果然如此,再怎麼我也是你親舅舅,怎麼嫁人後就盡朝著他們范家說話?」

    林婉兒笑著說道:「我看舅舅你也疼我家相公,何必老說我。」

    坐在下手地李弘成連連點頭歎息,看著坐在父親身邊的范閒,看著父親望著范閒笑瞇瞇的眼神,心裡頭醋意大作,他與二殿下一般,都是好生不爽快,心想怎麼自己的老爹都這麼喜歡范閒?這到底是誰的爹啊?

    酒席折騰到最後,幾個晚輩一通敬酒祝壽,終於讓靖王喝高興了,說話也愈發地荒唐起來,一時間說兩家聯姻之後,得趕緊生個娃娃,一時間又說,等柔嘉再大個兩歲,乾脆一骨腦兒地嫁給范閒,免得白白便宜了別人。

    若若緊張地抓著衣袖,根本不敢回話。李弘成面色寧靜,眸子裡帶著一絲情意,掃了未婚妻幾眼。

    范閒卻最是緊張,趕緊回道:「柔嘉什麼身份,怎麼能給我做小,王爺,你這酒真是喝多了。」

    柔嘉小姑娘極幽怨地睕了閒哥哥一眼。

    靖王酒氣沖天,罵道:「這京都裡一水兒地王八,嫁給別人我能放心嗎?什麼身份?不就是我閨女,難道還配不上你?」轉過頭來又對著婉兒說道:「晨兒。你有意見沒有?」

    林婉兒笑兮兮應道:「我可沒什麼意見,只要舅舅您能說動太后娘娘,這事兒就算定了。」

    靖王一聽見太后兩個字,酒才醒了一半。想起來母后定是不能允許范閒這個傢伙同時娶自己兩個孫女的,不由罵罵咧咧說道:「這事兒得想想辦法,柔嘉這孩子性情太過柔弱……幹他娘的,不嫁給范閒?那豈不是把這位子空給了北邊那個女地不划算不划算,范閒生的這麼漂亮,便宜了北邊的那個母老虎,實在是不划算。」

    他醉薰薰地望著范建說道:「北邊那個女的叫啥名兒?」

    范建明顯也是喝多了,打了個酒嗝,略帶一絲自矜說道:「海棠。北邊聖女一般地角色,苦荷國師的關門弟子,也不知道怎麼就瞧上了我這不成才的兒子。」

    說著不成才。但明顯老傢伙心裡很得意啊。

    此話一出,滿桌子人都笑了起來,連一直沉默著的柳氏都忍不住掩住了嘴,范思轍與李弘成二人卻笑的最是誇張。范閒卻是席上最難過地那個人,實在沒有料到。父親喝醉之後,也會是如此放浪形骸之人,更沒有想到。父親居然也將海棠那名字記在了心裡。

    小臂上微微一痛,范閒臉色不變,輕輕將婉兒的手抓住,左手舉杯,溫和笑著說道:「喝酒喝酒。」

    席上又是一陣哄笑,連一直有些莫名不安的若若,都輕輕笑了起來。

    ……

    ……

    「那個海棠……」靖王忽然說道:「只怕不是苦荷的關門弟子了。」

    范閒本有些緊張於海棠二字,但聽著後一句話,才知道自己當初安排的事情終於開始。那個消息已經開始傳入了京都。

    范建點點頭,流露出不解之色:「說來真是奇怪,那位海棠姑娘。」他看了自己兒子一眼,繼續說道:「據傳真是天縱其才,是有史以來最年輕地一位九品上高手,北齊人還一直說她是天脈者……有這樣一位徒兒,苦荷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居然要重新開山收徒。」

    世子李弘成也知曉此事,皺眉說道:「莫不是北齊的陰謀?」

    靖王罵道:「陰個屁地謀,收徒弟是陰謀,難道苦荷吃個飯也是陰謀,你不要天天才想著這些事情,當心累散了心!這麼大的人了,一點兒出息都沒有。」

    李弘成悶聲發大財去了,范思轍在一旁深有慼慼焉地與他碰了一杯兒。

    范建不耐看靖王訓子,說道:「雖不可能是什麼陰謀,但也確實奇怪……苦荷閉關數月後,忽然說上悟天意,要重新收兩位女弟子,還說什麼天降祥瑞……這真是怪了。」

    靖王緩緩飲盡一杯酒,面露慎重之色說道:「四大宗師,那是人間最頂尖的人物,咱們知道的那三位中,葉流雲是不收徒的灑脫人,四顧劍收地徒弟雖少,但是劍廬大開,這便造就了東夷城的諸多九品高手。苦荷國師以往收過四位徒弟,每一位都是驚才絕艷之輩。」

    范閒想到狼桃那噬魂般的彎刀,不由輕輕點了點頭。

    靖王繼續皺眉說道:「不過這三位大宗師已經都有許多年沒有開山門了,這時候苦荷突然又要收徒,實在是天下間地一件大事,咱們這些人雖不在意,但對於天下的武道修行者來說,這實在是個好機遇,如果一旦能夠拜在苦荷門下,武道精進不論,也可以與天一道形成良好的關係……他歎了口氣說道:「如果能夠通過收徒一事,與苦荷一脈拉近關係,我看天下這些君主們都是極願意的。」

    范閒面露好奇之色,問道:「苦荷畢竟是北齊的國師,收徒想來也是在北齊範圍內找人,這和咱們慶國有什麼關係?」

    范建看了兒子一眼,說道:「這次苦荷國師廣開山門,誰都有機會。他雖然是北齊國師,但是大宗師的地位何等超然,如果咱們慶國哪位子民有拜在他門下的機會,我想陛下也會樂見其事。」

    范閒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心裡卻想著別的事情——不知道海棠究竟是怎樣說服那位大宗師的,看來這位姑娘家,果然比自己想像地還要厲害。

    酒席散後,柳氏去後宅和那些婦人們說話去了。年青人們去了湖邊迎風散酒,范思轍卻是倏地一聲沒了蹤影。

    靖王親手打理的圓圃之中,他與范尚書二人分臥竹椅之上,瞇眼看草草不語。

    「范閒最近……太猛了些,你壓一壓他。」靖王兩眼清明,范尚書一臉恬靜,哪裡像酒桌之上的兩個老酒鬼。

    范建輕輕嗯了一聲,說道:「這孩子當初入京後便說過,我不可能完全掌控他。」

    靖王冷哼一聲說道:「你我不掌控,難道丟給那個老跛子掌控?那老跛子,肚子裡一腔壞水兒,鬼知道他在玩什麼。」

    范建笑道:「老跛子當初也是你們府上出去的老人,不然陛下怎麼會如此信他。」

    靖王冷笑道:「由你們折騰去,反正那件事情之後,我的心就談了。」他接著閉目說道:「范閒這孩子,心腸真是不錯,我只擔心陛下將他壓搾的太厲害,將來總是不好收拾。」

    范建歎了一口氣說道:「你也知道,這件事情,我是沒有發言權的。」

    靖王搖了搖頭,歎道:「就讓這些小子們去玩吧,我那哥哥大概就喜歡看這種戲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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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二十五章 出國留學好不好?
    遠處湖畔傳來麻將聲,兩個老傢伙對視一眼,搖了搖頭。

    「范閒的看法很正確,老二沒什麼機會,偏偏這朝中大多數人都還看不清楚。」靖王揮揮手道:「我那個兒子和我不一樣,總不甘心學我這樣窩著,我有些擔心。」

    范建看了他一眼,說道:「弘成和二殿下確實走的太近了。」

    靖王冷笑一聲,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我看老二是讀書讀迂了,幹他娘的,婉兒她媽是個瘋婆娘,居然和她在一起折騰,哪能不出事?我那兒子也是個蠢貨……幹他娘的!」

    范建微微一笑說道:「老二的娘你不能幹,淑貴妃可是陛下的女人。至於世子的娘……你幹起來名正言順,這個我不阻你。」

    靖王哈哈大笑起來,罵道:「弘成他媽都死了多少年了,不過估摸著她在地下等我……你這老小子,終於肯開黃腔了,當年天天在妓院裡泡著,我還當你如今轉了性。」

    他輕輕拍椅手,轉頭望著四周熟悉的景色,轉而說道:「還記得這個宅子嗎?當年的誠王府,小時候咱們仨兒都是在這宅子裡長大的,姆媽抱大了哥哥,又抱大了我,卻顧不上管你這個親生兒子,那時候你身上髒成什麼樣了。」

    范建想起了幼年的生活,那時候的誠王就是如今陛下的親生父親,其實比現在的靖王還遠遠不如,只是一個既無權勢,又無野心的小王爺。自己家雖是范氏大族的偏枝。但母親來王府做帶孩子地事情,依然是跌了身份,不知道承受了多少族人的冷言冷語。

    「誰也想不到後來的情況會變成這樣。」范建微笑著說道:「我想,母親現在在澹州也應該很驕傲才是。抱大了這麼幾位。」

    「我們三個打架的時候,我和你總是一起打哥哥,卻總是打不贏他。」靖王冷冷說道:「雖然是孩子時候地事情,但他下手之狠,你應該是清楚的。」

    范建沒有接話,靖王敢說自己兄長的不是,他卻不敢說陛下的壞話,笑著說道:「誰讓那時候陳萍萍總幫著陛下,陛下年紀比你大,陳萍萍力氣比我大。我們自然是打不過他們的。」

    靖王搖頭道:「是啊,所以我根本不想打了,只求平平安安就好。也求兒孫平安。像這次查老二的事情,范閒心裡其實也清楚,只是陛下缺錢用了,卻讓孩子們去衝鋒陷陣,心也太狠了。」

    范建身為戶部尚書。當然知曉如今國庫裡的情況,苦笑說道:「不怪陛下,實在是缺錢缺的厲害。四處都需要銀錢使著,太后娘娘在位,陛下也不好對長公主逼的太凶,范閒既然願意當這把刀,想來他應該也有些把握,陳萍萍雖然脾氣愈發地古怪了,但也不會讓范閒吃虧的,咱們就別管這些事了。」

    靖王看了他一眼,半晌後才喘著粗氣說道:「你啊。還是和以前一樣,什麼心思都埋起來,連對我也不肯說個實在。」

    范建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靖王壽宴結束之後,范家人分坐幾輛馬車回了府中。范閒領著老婆妹妹去了自己地宅子,心裡有些惱火:「他又跑哪兒去了?你們當嫂嫂姐姐的,能不能多看著點兒?」

    林婉兒吐了吐舌頭,要她與范思轍研究一下麻將,她是樂意的,要管帶孩子?她自己還沒完全脫了孩子氣。不過聽到范閒地話,她忍不住悄悄摸了摸小腹,心想怎麼這麼久了,就沒有動靜呢?

    若若比婉兒還要小兩個月,但是眉眼脾性卻反而要沉穩些,一向范思轍的管教都是她在理著,只是幾個月前宮中傳出指婚的消息後,她的心裡就開始有個小鹿在弓箭下面跑,緊張的不行,全去準備翹家地事兒了。她這時候聽兄長語氣有些不佳,知道這是在說自己,不由委屈應道:「知道了。」

    范閒也覺得自己這脾氣發的沒道理,哪有讓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天天充當保姆地道理,趕緊安慰道:「別生氣,我也就是一說。」

    三人入了屋,小丫環趕緊上了茶,范閒挑了一個小白瓷的盅兒喝了,好奇問道:「思思和四祺呢?」

    婉兒笑著說道:「她們兩個和我們一起去的王府,總得讓她們先歇歇。」

    范閒笑道:「到底是大丫環,比一般人家的大小姐都矜貴些。」

    婉兒聽他這話,忽然想到一椿事情,嬌憨問道:「那襲人……是思思吧?」

    范閒一口茶噴了出來,連連擺手:「這都哪兒跟哪兒的。」

    若若在一旁蹙眉想著:「思思性情像晴雯,大喇喇地討人喜歡。」

    范閒沉默不語,心想得虧還沒抄出紅樓第七十七回來,這晴雯可是沒有好下場的。其實在思思與四祺的問題上,他也挺犯難——按理講,思思應該早就收入房中才對,他與思思自幼一路長大,感情也較一般主僕要深厚些——只是要收思思,婉兒帶過來的大丫頭四祺也得收,這是婉兒堅持的事情!

    每每念及此事,范閒便不免有些幸福地荒謬感十足的煩惱。

    可是……他與思思或許還有些感情基礎,與四祺……娘咧,也就是當初夜探別院的時候,天天下迷香的交情,怎麼也很難想像和那丫頭在一張床上躺著去。

    只是思思如今年紀也大了,再不做個決斷,將來只怕都不好嫁人。

    看著林婉兒一臉迷糊模樣,范閒心疼地捏捏她的臉蛋兒,軟軟的手感極好。先不考慮這事兒,對她使了個眼色。婉兒會意,知道他們兄妹二人有些事情要講,於是起身離房。支開了在堂下服侍的下人們。

    ……

    ……

    「知不知道我最欣賞你那一點?」范閒自己親手倒了杯茶給妹妹,笑著說道。

    范若若微微偏著頭,白玉般地手掌一翻,輕巧無比地將頭上的髮簪取了下來,松活了一下頭皮,輕輕搖了搖頭,黑瀑般的秀水一下子瀉到了肩頭的白衣上。

    她伸手指進茶杯裡蘸了些茶水,放在自己地眉心上揉了揉,苦惱說道:「哥哥,我都快愁死了。你不要再取笑我。」

    蘸茶揉眉心以清神寧心,這是范閒的習慣性小動作,如今若若也養成了這個習慣。只是范閒喜歡冰涼的殘茶,而若若喜歡溫熱微燙的新鮮茶水,兄妹二人的差別不大。

    「不是打趣你。」范閒歎口氣說道:「妹妹你實在是很鎮定,像今天靖王府裡兩家大人說著親事,我裝成若無其事已經很困難了。你是當事人,還能面不變,心不跳的。實在了得。」

    若若性子清淡,但在涉及自己將來的事情之所以能夠保持平靜,卻是另一個原因,她望著兄長微微一笑說道:「哥哥不在家的時候有些慌,哥哥在家就不慌了,一切有哥哥。」

    三聲哥哥像三座大山壓在范閒身上,讓這廝休想甩手不管,范閒愁眉苦臉說道:「陛下指婚,王爺樂意。父親高興,世子雖有些花名,卻也是京中最優秀的年輕人,這門親事想退還真不容易,妹妹這麼信我,還真是讓我有些壓力。」

    若若緊抿著雙唇,道:「反正……我全聽哥哥的。」

    范閒想了想後,很認真地說道:「你應該記得司理理這個人吧?」

    范若若看著哥哥地神情,有些意外地點點頭:「那個想殺你的女人。」

    范閒微笑道:「不錯,我總覺得她與這世間女子有些不一樣,不論她的所作所為是否正確,但是至少她敢於想自己所想,做自己願做……這次離開北齊上京地那天,我曾經問過她,這是為什麼,司理理說,也許是因為她自幼家破人亡,不得已逃亡天下,顛沛流離,所以比一般的世間女子要多走了些路,多經歷了些事。」

    范若若微微頜首,輕聲說道:「哥哥曾經說過,行萬里路,讀萬卷書,這都是對人生極有益處的事情。」

    「不錯,這也是為什麼我願意出使北齊。只是讀書何時都能讀。」范閒看著妹妹一片溫純的眸子,溫和說道:「但是在這世間走走,看看不一樣的風景人生,卻是極難得地事情。尤其是對於你們這些京都的官府小姐來說。」

    范若若微微自嘲笑道:「除了小時候在澹州住了一年,妹妹這一生,行的最遠地也不過是蒼山,像哥哥說的霧渡河,北齊人物,草甸風光,自然是沒福看了。」

    「想看嗎?」

    范若若略有遲疑,片刻後重重地點了點頭。

    她的成長過程中,一直有范閒「毀人不倦」的教導在起作用,所以她和一般的官府小姐大為不同,每每思及哥哥曾經描述過的世間景致與人生百態,她的心便有些蠢蠢欲動。如今的慶國女子,出嫁之前或許還可以在京都四周逛逛,出嫁之後,卻是長鎖府中,即便出遊,也是不得自由,如此禁錮的一生……她一想到自己也有可能就這般渾渾噩噩地渡過一生,心中便是老大地不願意,老大的不甘心。

    范閒在心底深處歎息了一聲,既然從幼自己便在妹妹的心頭開了一扇窗,讓她看見了外面的景色,自己就有責任幫她開一扇門,幫助她走出去。

    「你與世子成親之前,我會想辦法將你送走。」范閒瞇著眼睛說道:「一切都在籌劃之中,今天看著靖王與父親的反應,才知道這件事情確實是可行的,而不像我最初自以為的那般不可能。」

    若若乃是京都才女,冰雪聰明,馬上便猜到了兄長的意思,驚愕萬分說道:「難道……哥哥要我拜入苦荷大師門下!」

    范閒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腦袋,發尖飄過溫柔,笑著說道:「終於醒過神來了?」

    若若張大了嘴,滿臉的不可思議與震驚,喃喃半晌之後才組織好言語:「這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范閒眉梢一挑,說道:「苦荷開山收徒,這是何等大事?他既然用了天降祥瑞這招,又不以疆域為限,我妹妹乃出名的才女,作他徒弟是給他面子,他還敢不收?」

    若若知道這是頑笑話,低著頭說道:「我不會……武功。」

    「萬道皆相通。」范閒給她打氣,「才女嘛,不僅會作詩,學打架也一樣快的,苦荷是天一道的大宗師,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范若若忽然抬起頭來似笑非笑望著他:「那天降祥瑞怎麼辦?」

    范閒笑著搖搖頭:「這事兒交給我來辦,世間哪有什麼祥瑞,過些天在家裡廚房逮條魚,往裡塞個紙條也成。」

    范若若的臉上依然帶著那淡淡的笑容,逼問道:「這事兒……只怕是哥哥預先就安排好的吧?」

    范閒愣了愣,半晌後才苦笑著說出話來:「不瞞你,在北齊的時候就開始安排這件事情了,只是想著如果你願意嫁弘成,這事兒便沒必要繼續,如果你不願意,只好這麼做。」

    「北齊?」范若若微笑望著他:「看來那位海棠姑娘與哥哥的關係……果然不錯。」

    這事兒范閒再沒有可能辯解,能夠讓一代宗師重新開山收徒,這關係淺了,當然做不到。只是范閒為了此事還付出了別的極大代價,不然怎麼可能讓一位堪比帝王之尊的大宗師配合自己演戲?只是他不願讓妹妹擔心,所以就沒有說明白。

    「想不想去北齊讀讀書,旅旅遊?出國留學很舒服的。」范閒很直接地問妹妹。

    范若若低頭想了很久很久,似乎考慮到什麼重要的事情,始終沒有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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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二十六章 新繡手帕要不要?
    半晌後若若才抬起頭來,不樂無語道:「可是父親怎麼辦?」

    范閒皺眉說道:「有我在京都孝順著,你安心玩兩年再說。」

    「可是……這樣就真能退了婚事?」范若若依然有些不相信。

    「苦荷的臉面……比北齊那人妖皇帝大多了。」范閒笑著說道:「就算是咱們的慶國陛下,也會給他兩份面子。再說你拜入苦荷門下,名義上也只是將婚事延後兩年,靖王府那邊也好交待。」

    范若若搖了搖頭:「沒這麼簡單吧。」

    范閒頭痛地咬了咬薄薄的嘴唇,關於世子,朝爭這一條路線上的事情,他當然不方便告訴妹妹,不然以妹妹表面冷漠,內心溫暖的性情,一旦聽說自己為了她「破婚」一事要折騰出這麼多事兒來,只怕她真會一咬牙嫁了!

    「關鍵是你才十六!」范閒大義凜然說道:「十六啊,小丫頭片子都沒發育成熟,這就嫁人?這是赤裸裸地迫害啊。」

    范若若面部膚色由雪白變作大紅,羞的不行,捶了他一拳頭:「當哥哥的怎麼說話呢?」她囁嚅了半天,壯著膽子反駁道:「再說嫂子嫁給你的時候,十六還沒有足歲吧?」

    范閒一翻眼白,險些暈了過去。

    ……

    ……

    「哥哥,其實……如果真地能離開京都,去天下看看,我是真的會很高興。」范若若的瞳子裡充滿了對自由的憧憬,「只是……一想到要離開你地身邊。我就覺得有些慌亂,有些害怕。」

    范閒笑著說道:「傻孩子,每個人在學會真正的自立前,總是會害怕的。就像我們小時候第一次學會走路時那樣。」

    范若若掩唇笑道:「是嗎?可是聽澹州那邊的人說,哥哥小時候學走路比別地人都快,而且一學會走路就開始到處跑,根本都不怕的。」

    范閒心想,我是怪胎,一般人可學不了。

    「好了,我只是問問你的意見,既然你願意,這件事情就交給我辦吧。」范閒摸著妹妹的腦袋,關切說道:「我自然會處理好的。你是獨一無二的范閒的妹妹,當然也要成為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女子。」

    范若若感動地點點頭,卻沒有應承什麼。忽然由苦荷大宗師收徒一事想到那位海棠姑娘,想到哥哥與那位姑娘似乎有些……什麼,她不由偷笑著,起身離去,說道:「嫂嫂有東西給你。我去喊她進來。」

    范閒一愣,便看著妹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

    范若若行走在空曠靜廖的後圓裡,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天上地厚雲被風兒輕輕推向東面,露出一片淺灰色的天空與那輪似生了毛刺般的灰太陽,讓人瞅著始終有些不爽利。

    她伸手從後圓裡齊整地經冬青樹頂上撫摩而過,想到明年有可能去異國它鄉,可以擺脫京都裡黏稠的快要讓人不能呼吸的空氣,可以擺脫那些貴婦小姐們的無聊詩會,可以擺脫那門自己實在難以想像的親事,她地心頭一陣歡快,然後卻是突如其來的一陣空虛無力。

    姑娘家的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卻被樹葉地邊刺刮了一下,微微生痛,想到師傅說過自己一定要珍惜自己這雙手,閃電般地將手縮了回來,奇快無比。她心裡想著,究竟去不去北邊,還是等師傅回來後問問再說吧。

    「你和若若在說什麼呢?」婉兒覷著小姑子走遠了,輕手輕腳地走進房來,神秘兮兮問道。

    范閒神秘兮兮應道:………不能說。」

    婉兒氣結,坐在梳妝台前,伸手拿起梳子開始梳頭髮。范閒笑瞇瞇地走上前去,接過梳子幫她梳理,梳子的木齒在妻子的長髮上滑過,毫無滯礙,十分順暢。

    范閒異道:「你和妹妹的頭髮都挺好的。」

    婉兒嘻嘻笑著說道:「全靠相公在澹州做的那套家什,洗頭髮方便,自然保養的好。」

    范閒不信,湊近去聞聞,發現果然是一股子淡淡的清香,並無異味。婉兒惱了,假打了一下:「由此可見,你青日裡與我親近的時候都沒用心。」

    范閒在她身後站著,將好兩道目光投往妻子地身前,穿過微微敞開的領口,看見了一抹白嫩,心頭一蕩,調笑說道:「親近不見得用心,用眼也是可以的。」

    林婉兒聽出相公話裡的意思,羞惱地將領子繫好,她在家中穿的並不隨便,只是沒有料到色狼相公會如此聰明地佔據了最佳地形。

    范閒將妻子摟在懷裡,深深嗅著她的體息,將臉埋在她胸前的柔軟中,深呼吸了幾次,愁苦說道:「最近這些天總覺得自己極渴望什麼,卻一直尋不到源頭。」

    林婉兒以為他說的是那等羞人之事,啐了一口,要掙出他的懷抱,卻是掙不動他如鐵的雙臂。范閒嘻嘻笑道:「不要使小性子,和妹妹說的事情暫不能和你說,將來你自然知道的。」

    林婉兒睜著好奇的雙眼:「這麼謹慎?」

    范閒苦臉道:「算是天下第一大胡鬧還差不多。」他又想起妹妹先前說的話,不由好奇問道:「妹妹說你有東西給我,什麼呢?」

    林婉兒氣的咬牙道:「那個小叛徒,本想看你最近表現如何,再看給不給你。」

    范閒呵呵笑著說道:「反正是給我的,求郡主娘娘賞給小的吧。」

    林婉兒嘟著肉嘟嘟的嘴巴:「不給。」

    范閒臉上壞笑漸起,雙手在她柔軟肉膩地腰間摸索著,拔捻揉搓。一陣慌張的尖叫之後,婉兒終於敗下陣來,氣喘吁吁地從懷裡掏出個物事,扔在范閒的臉上。說道:「給你,快放我下來!」

    一陣香風撲面,一張巾帕遮臉,范閒下意識裡鬆了雙手,扯下來一看,卻是呆住了。

    一方繡帕,上面繡著一雙鴛鴦,正在碧波裡游著。

    布是好布,這是宮裡的貢品,江南織造呈上來地世間極品。

    線是好線。不論或金或黃或紅或綠,都能瞧出這線的質地,想來也是蘇州府精選用物。

    意頭也是好意頭。鴛鴦成雙,碧波蕩漾,水上一枝垂桃,正綻著三兩枝粉粉的花兒。

    只是。

    ……

    ……

    這針線功夫實在是……不咋嘀啊!

    只見那針腳前後跳躍著,線旁密密麻麻的小孔很明顯的證明了繡者曾經悔了無數針。縱使這般,繡出來的線條依然是歪歪扭扭,毫無圓順之意。愣生生將這一對應該神態安憩的鴛鴦繡成了模樣可笑的怪水鳥,愣將那幾朵粉桃繡成了後現代解構主義的色團!

    范閒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張繡帕--那一波碧水其實只是幾道平真的水紋線而已,繡地倒是不錯,只是怎麼卻用的是黃線?

    難道這繡的是一幅黃河變形水鳥團?

    忍了又忍,范閒看了又看,終於還是忍不住爆出一連串哈哈大笑!

    ……

    ……

    笑聲傳遍了整座宅子,本來極有自知之明地婉兒早已羞愧地躲到了小姑子的房裡,但聽著這等羞辱自己的笑聲。惡向膽邊生,壯起英雌膽,大踏步回到房中,叉腰伸出蘭花指,指著范閒的鼻子罵道:「不准笑!」

    范閒看著妻子氣鼓鼓的腮幫子,笑地樂不可支,趕緊一手摀住嘴巴,一手摀住肚子,在椅子上像個不倒翁般前仰後合。

    林婉兒又羞又惱又想發笑,衝上前來,便去搶范閒手中的繡帕。范閒哪肯給她,一把攥住收回懷裡,好不容易止了笑聲,正色說道:「好婉兒,這是你給為夫繡的第一件東西,既然送了,可不能再拿回去。」

    林婉兒出身高貴,自幼在宮中長大,向來都有嬤嬤與宮女服侍著,哪裡做過女紅。所以一想到妻子為自己繡了塊方巾,雖然針線活著實粗劣了些,但其中蘊著地深深情意,著實讓范閒十分感動。

    他心疼地抓著妻子的雙手,看著對方手指尖上的紅點點,心疼地對著她的白蔥指尖吹著氣,說道:「下次別繡了,我繡給你吧,在澹州沒事兒的時候,也曾經學過幾天。」

    林婉兒看他關切神情,心頭無比溫暖,但聽著這話卻是鬱悶到了極點,嘟囔道:「嫁了個相公,卻生的比自己還漂亮,你居然還會女紅,這麼細心……」她把嘴一癟,快要哭了出來,「范閒!你還要不要我活了?」「小傻瓜。」范閒疼愛地捏了捏她軟乎乎的臉蛋兒,說道:「如果這樣就不活了,那我看京都這些千金小姐都要集體自殺去,和誰比不成?和我這樣一個天才比,要知道相公我武能破將,文能作詩,豪邁時能大鬧官場,文靜處能安坐繡花……我是誰?我是不世出的天才啊。」

    聽著他自吹自擂,擺出一副噁心的自戀模樣,林婉兒破涕為笑,一指戳中他地眉心,說道:「瞧你這個得意勁兒。」

    范閒眉梢一挑,說不出的犯賤:「能娶著你,當然要可著勁兒得意去。」

    林婉兒忽然一愣,伸手便往他懷裡摸。

    范閒伸手護住自己的貞操,惶急說道:「說好給我了,還搶什麼?」

    林婉兒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得意:「不是搶我這條,是搶你那條。」

    范閒一愣,便看著林婉兒自懷中掏出一條花頭巾來,那是他離開上京的時候,從海棠的頭上偷下來的。林婉兒眉開眼笑望著他:「既然你要我那條,那這條就給我保管吧。」

    范閒腦中嗡的一聲,這才知道妻子之所以忍著指痛,一直遮遮掩掩地要繡這塊手巾,原來……是吃味兒了!雖然他與海棠並沒有什麼男女之私,但此時呈堂證物在手,他瞠目結舌,根本不知如何自辯,只得訥訥道:「婉兒,你誤會了,以往與你說過,那海棠生的極沒特色,你相公我怎麼會瞧上她?」

    林婉兒打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道:「你這人的品味向來與眾不同,當初你天天讚我美麗,我就覺著奇怪,但只是以為你嘴甜、會哄人而已,誰知道後來從若若嘴裡知道,原來你真認為我長的……漂亮!可見啊,你的眼光本就與世人不同,誰肯信你。」

    范閒佯火道:「誰敢說我媳婦兒生的不美?」

    林婉兒學他平日的作派聳聳肩:「從來就沒人認為我生的美。」

    范閒撓撓頭,小意問道:「難道……我的眼光真的有問題?」

    林婉兒掩嘴一笑,忽然正色道:「別打岔。」她一揮手中那塊海棠的花頭巾,得意說道:「這塊歸我,你沒意見吧。」

    范閒苦臉道:「沒意見,沒意見。」

    林婉兒嘻嘻一笑,就往屋外走去,臨到門口時忽然回頭說道:「你要莫把那位海棠姑娘收進屋來,要莫就斷了這心思,男子漢大丈夫,天天揣著個手帕當念想,一點魄力都沒有,連我這做妻子的都替你臉紅。」

    范閒揮手給了她一個飛吻,恥笑道:「這說明我比你要純潔許多。」

    林婉兒啐了他一口。

    范閒忽然想到一椿重要事情,緊張問道:「婉兒,我記得你是才過的生辰,那咱們成親的時候,你應該滿十六了吧?」

    林婉兒好奇地睜著大眼睛,點了點頭。

    范閒拍拍胸口,說道:「那就好,那就好。」

    ……

    ……

    第二天范府之外,馬車之中。

    「大人,咱們去哪兒?」史闡立有些頭痛地問著自己的老師,因為老師他今天唇角帶笑,看上去十分的陰險,不知道心裡在盤算著什麼,如今京中不怎麼安靜,老師難道還不想收手?

    范閒看著手中的繡帕,看著上面的變形水鳥嘿嘿笑著,心裡卻是有些心痛,海棠頭上的頭巾,那可是九品上的強者啊!自己能偷到手,那是了了多大的風險,結果一下子就被妻子沒收了。

    他抬頭,看著史闡立與鄧子越詢問的眼光,這才回過神來,將牙一咬,恨恨說道:「走!去抱月樓瞧瞧……本官家事不順,要去散散心,順便和樓裡的姑娘們切磋一下繡花的技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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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二十七章 抱月樓
    抱月樓的姑娘們不繡花,經營的是繡花針生意,所謂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而這些姑娘們的功夫想來都是不錯的……

    今兒是喬裝前來休閒,所以范閒一行在一處就換了輛普通的馬車,噔噔當當地來到了西城一處僻靜處,停在了一座三層木樓的建築前,早有樓中夥計出來領馬收韁,動作利索的很,又有渾身打扮清爽的知客將幾人迎了進去。

    范閒今天在眉毛上小動了一點手腳,又在左頰照思轍的模樣點了幾粒小麻子,就極巧妙地讓自己的容顏變得黯然了些許,在一個信息並不發達的社會裡,相信沒有幾個人能猜到他就是如今京都裡赫赫有名的范提司。

    抱月樓是木製建築,一般的木製建築要修到三層以上,就會壓縮樓層之間的間隔,以保證木樓的穩定。但這抱月樓的樓距卻很高,甚至站在樓前,都可以清楚地看到樓後方的那片天光。

    范閒知道這幢樓的木頭一定是北面運來的上佳良材,舉步往樓裡走去,手掌似乎無意識地拂過門旁那個極大的柱子,確認了自己的判斷。

    此時天時尚早,但一樓的大廳裡已經坐著不少客人,迎面一方約摸丈許方圓的小檯子,台上一位衣著樸素的姑娘正在彈著古琴,琴聲淙淙,足以清心。

    范閒微微瞇眼,愈發覺得這妓院不簡單。三人隨著知客的指迎上了二樓,擇了樓背後方的一張桌子坐下,范閒坐在欄邊的位置,用目光示意鄧子越與史闡立二人坐下。倚欄而坐。他目光微垂,發現欄杆下用青彩金漆描著仙宮畫面,不由想到這新開地樓子,連細節處都做的如此華貴。這東家的財資果然雄厚,看來沐鐵判斷的錯不到哪裡去,一定與那幾位皇子有關係。

    這抱月樓確實透著一絲古怪,而這古怪便來自清雅與不合式。

    不合式,不合妓院地範式。

    沒有龜公迎著,沒有老鴇塗著脂粉來哄著,甚至都看不到幾個露胸披紗的艷媚女子,一股子清新味道,怎麼也不像是座妓院。范閒入京一年半,倒也涉足過幾次這種聲色場所。卻是頭一遭遇見這種格局,待他倚欄往外看去,心中又是微微一動。

    此樓臨街而立。地方僻靜,而樓後,卻是一方湖泊,湖作狹長之形,正是京都有名的瘦湖。

    幾人坐在欄邊。感受著湖面上輕輕拂來的微涼秋風,說不出的舒爽。范閒忍不住輕拍欄杆,瞇了瞇眼睛--樓後沿著瘦湖兩岸修著許多間獨立的小院。恰恰隱在秋樹之中,偶露白灰院牆,極為雅致,只是他的眼睛極利,早瞧見一間小院後的污水暗溝處,隱隱染著絲脂粉膩紅,便知道裡面住著許多位姑娘,看來這抱月樓前面只是迎客的酒樓,真正開心的地方卻是在那些小院之中。

    如同訪名山一般。需有霧遮於山前,才能最大程度地激起遊客的探幽之情。

    這抱月樓的三層木樓,便像是名山前地雲霧,將那些小院落隱在了後方,才能最大程度地激起嫖客的覓芳之念。

    這間妓院的經營者,果然是極有頭腦的,如果對方是可以收買的角色,而且手上沒有那幾條妓女地人命,范閒也許真有興趣請他去內庫打理打理。

    不過對於青樓這種營生,范閒一直抱著很純粹的態度,嫖客就是嫖客,妓女就是妓女,一個是出錢的,一個是出肉地,就算在五花肉的外面包上三百張詩篇,也不能抹煞掉這件事情的本質。

    他只是看了湖畔的庭院幾眼,便忍不住搖了搖頭,這軟刀子山莊,一日只怕要掙不少啊,還有一個想法卻有些煞景了,他似乎總在想著,那些清雅庭院的泥土下,是不是埋著一些柔弱女子的屍骨?

    在他略有些走神的時候,史闡立已經點了幾樣酒菜。抱月樓的服務極好,不一時,兩個十三四歲大小的小廝就端著食盤過來了,將那些極精緻地瓷盤輕輕地擱在桌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音,果然是訓練有素。

    盤中食物做的也極為誘人,一道山茶蝦仁散著淡淡的清香,幾朵微黃透亮的油花安靜地飄在一小缽雞湯煮乾絲面上,一道家常的油浸牛肉片上面抹著三指寬的景白蔥絲兒,還有幾樣下酒小菜也做的很漂亮。

    眉清目秀的小廝給三人斟上酒後,史闡立便揮手讓他們退下來。范閒微笑看了他一眼,心裡最欣賞這個門生的自然灑脫,當著自己的面敢於拿主意。

    樣式稚拙的木勺在雞湯裡微微一動,一直躲藏在湯麵下的香氣倏的一聲冒了出來,就連范閒都忍不住微微一怔,接過史闡立遞過來的碗嘗一口,忍不住讚了一聲好!

    ……

    ……

    今日范閒用的化名是陳公子,是隨陳萍萍取的。

    酒桌之上,三人就像一般的友朋那般賞景賞食,飲酒聊天,只說些京中趣聞。鄧子越是啟年小組的負責人,心憂提司安全,在這樣一個不知敵友的所在,所以一直有些放不開,有些拘謹,但在酒水與范閒凜然目光的逼迫下,終究還是放鬆了些。

    酒過三巡,史闡立終於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壓低聲音問道:「陳公子,我們今天究竟是來做什麼的?」

    范閒呵呵一笑,說道:「當然是來嘗試一下京都最奢華的享受……」在確認了四周沒有人偷聽之後,他才輕聲說道:「沐鐵給我說了這麼個地方,當然有他的意思,只是看他不敢說明,想來其中必有隱情,我偶爾動念便來看看。」

    史闡立搖了搖頭。苦笑道:「雖然我也可憐這樓中女子,但是……賣笑生涯,天下常見,慶律允許。大人又何必置自身於危地之下。」

    范閒用筷尖拈了片薄可透光的牛肉片送入唇中,緩緩咀嚼著,笑著說道:「這抱月樓一個月便害了四個女子性命,下手之狠,便是本公子也是有些遠遠不如,也算是來學習一下。」

    史闡立皺眉道:「刑事案件,均由京都府尹處理,監察院只司監察院官員一責,根本沒有權力插手此事,大人……想來另有想法。」

    鄧子越飲了些酒。膽子也大了些,說道:「要查的便是京都府尹瀆職之罪。而且……」他望了范閒一眼,得到許可之後壓低聲音說道:「這個抱月樓地真正東家。監察院一直沒有查出來,所以才略發覺得古怪。」

    史闡立心中大驚,心想監察院密探遍佈京中,各王公府上只怕都有釘子,耳目眾多。實力驚人,只用一月的時間,就能將二皇子與信陽方面的糾葛查出來。而抱月樓表面上只是一個妓院酒樓,監察院居然查不出它的真正東家!

    他在心裡琢磨著,那這件事情只有一個可能--這妓院背地東家與……

    范閒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笑著說道:「這東家居然能讓八大處都感到棘手,看來院子裡有人在為他打掩護。」

    監察院最厲害的地方,就在於他的專業性與繁複而成系統的組織構成,院子本身極難出現大的漏洞,一處出了個朱格,已經震驚了所有的知情者。沒想到朱格死了沒兩天。監察院裡又開始有人在為皇子們出力,這才是范閒最擔心的事情。

    他是監察院的提司,怎麼能容許有人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裡撒野?所以他今天一定要來親自瞧瞧這座抱月樓,看看是誰在悄悄地將筷子伸進了自己地碗裡,順便也調節一下可憐下屬的無聊生活。

    ……

    ……

    「那學生該作些什麼?」史闡立雖然性情沉穩,但畢竟是個讀書人,頭一回做這麼驚險刺激的事情,表情有些緊張。

    范閒說道:「你手無縛雞之力,既然帶著你,那自然只是隨意看看。」他拍拍史闡立地肩膀:「公款招待你一把。」

    史闡立一愣,馬上悟出了大人的意思,一想到自己還未婚配,馬上臉都紅了起來。范閒倒了有些意外,笑著說道:「怎麼說你與侯季常也是京中有才學的年輕人,難道以前沒有逛過樓子,沒有幾個相好的姑娘?」

    史闡立慚愧說道:「學生無能,學生無能。」

    范閒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在這種地方,無能這種字眼是不能隨便說的。」

    ……

    ……

    過不多時,天色向晚,夕照映湖,化作一長道斜斜地印子,只是天氣不是太好,所以水面上的那道金印有些黯淡。抱月樓裡的燈火卻是快速亮了起來,就像是被人施了魔法般,在極短地時間內懸上了無數綵燈,將整座樓子照的流光溢彩,燈影倒映在樓下的湖面上,有若繁星入水,竟是比夕陽之景還要奪目許多。

    燈起人至,抱月樓迎來了它一天中最熱鬧的時辰,影影綽綽可以看見不少車轎停在了樓前,下來的人雖然都穿著常服,但行走間依然流露出一股自矜的官家氣息,看來都是些常來的京官,這些人的身旁大多都有富商陪著。

    范閒可以用監察院公中辦案的銀子給史闡立開苞,而六部地官員還是習慣了吃大戶,既安全又有面子。

    欄邊稍微暗一些,將他們三人的身影籠了起來,范閒瞇著眼以暗觀明,倒是瞧見了幾個曾經在宴席上見過的官員,只是那幾位高官直接入了包廂,沒瞧清楚陪著的是些什麼人。不多時,包廂大概滿了,二樓裡的人開始越來越多,絲竹之聲與交觥喝籌之聲交雜,熱鬧非凡,而那些穿著抹胸,顧盼生媚的女子們也開始在樓間行走,人氣漸盛。

    范閒看著自己桌上的殘餚冷酒,心想如果這家樓子的老闆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怕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你們好好玩一下。」他開口吩咐道。

    史闡立緊張道:「大人。您要去哪裡?」

    范閒應道:「我專門來休閒地,當然也要輕鬆一下,正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溫溫柔柔、純純潔潔地說著。鄧史二人雖不得不信,但總有些怪怪的感覺不粗入妓院,焉得妓女,似乎也是這個道理。

    范閒笑著說道:「呆會兒風流快活的時候,記得套套話,不用問什麼東家,只問這些姑娘的日常見聞,越細瑣越好,當然。若不方便就不問了,別讓人瞧出咱們有別地用意,這才是最關鍵的。」

    鄧子越看了提司大人一眼。這才真的相信了大人是來暗查,而不是借旨嫖妓,不過套話查根這種小事情,似乎輪不到自己這種層級的官員出手,更不用堂堂提司大人前來。

    此時樓下湖畔那些小庭院的燈已經逐盞點了起來。朵朵金桔。

    鄧子越起身,揮手喚來小廝,說道:「給我們爺安排一下。」

    小廝伸手接過指頭粗細的金子。微微一沉,大驚之下才曉得原來這三位竟是豪客,不敢怠慢,趕緊通知了口舌利索的知客。知客先生趕緊過來,極柔軟委婉地暗示了一下先前招待不周的歉意,便領著三人往樓下走去,一路小心扶著,一路口才便給地聊著,似乎是想打探這三位豪客是哪裡來的人物。

    范閒自不會理會他。負手於後往前走著。

    史闡立在後方與那知客笑著說話,只說己等是江南來的秀才,慕名而至,頭一遭入樓,卻不知樓中有什麼好耍地玩意兒。

    知客嘿嘿笑道:「三位爺,在咱這抱月樓,只有您想不到的,沒有咱們做不到的,想玩什麼都行。」

    說話間,他偷偷瞥了一眼范閒地背影,他當然看出來,這位陳公子才是今天這三人中的主要人物,只是看這位陳公子的氣度,果然不是凡人,聽也不聽自己的介紹,看也不屑看自己一眼,估摸著是哪位江南大員家的公子才對。

    ……

    ……

    抱月樓設計地極巧妙,由酒樓下來一轉,便到了湖畔,那些隱隱已有鶯聲燕語傳出的庭院便近在眼前,兩方世界,便是由那草間的幾道石徑聯繫了起來,互不打擾,互不干涉。

    三人在知客地帶領下,進了一處庭院,此間不比樓上,甫一入院,便有數位佳人迎了上來,語笑嫣然,輕紗曼舞間,扶著三人的臂膀進了房間,就像是迎候歸家相公一般自然。

    室內一片溫暖,角間放了一個暖盒,在這初秋的天氣裡,硬生生加了些春暖,一角的木幾上擱著盆假花,花瓣全由南絲所繡,精美異常。

    陣陣膩香撲鼻而入,范閒皺了皺眉頭,旋即微笑著回頭,對在一個豐滿女子身上滿臉尷尬的史闡立說道:「你放鬆些,家中又沒個母老虎。」

    他解開外面的袍子,旁邊的女子手腳利落地接了過去,溫婉說道:「爺才用的酒菜,這時候是聽聽曲兒,還是……再飲些?」

    范閒坐到了軟榻之上,揮手說道:「再置桌席吧,唱曲的也要,你先給我捏捏。」

    服侍他地那女子面露喜色,感激說道:「爺真是體帖。」趕緊將他的外衣收拾好,又有小使女在外斟了茶,小心地分放在三人的身前,還端了幾盤京都難得一見的時鮮果子,這才半跪著爬上軟榻,一雙柔夷輕輕搭上范閒的雙肩,輕重如意地緩緩捏著。

    范閒知道在這兒花費的愈多,服侍自己的女子得的好處也就愈多,感覺著肩上的力道,心想這抱月樓的服務確實不錯,再看了一眼側方依然有些扭捏不安的史闡立,和一臉嚴肅像還在整風的鄧子越,不由在心中大罵沒出息,一看就是兩個雛兒,真是落了監察院和自己的臉面。

    身後給范閒揉肩的女子越伏越低,兩團溫軟直接抵著了范閒的後背。范閒忽然想到自己還沒問這位姑娘姓名,甚至連對方的容貌都沒認真看一眼,不知怎的,竟有些驚訝於自己的冷靜無情,沉默稍許後輕聲問道:「姑娘怎麼稱呼?」

    「妍兒。」

    那女子薰香的雙袖搭在范閒胸前,柔軟豐滿的胸脯極聰明地微微蹭著范閒的後背,回話的聲音柔媚至極,就在他的耳邊響起,那微熱的氣息都吹到他的耳孔裡。

    范閒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極煞風景的撓了撓耳朵,解釋道:「怕癢。」

    他自然知道妍兒是個假名,只是奇怪的是,自己先前一瞥,這女子雖然妝扮的頗濃,但可以看出確實是個美人胚子,如此姿色,難道在這抱月樓裡只是很普通的一員,可以用來隨便招呼自己這些「無名之輩」?

    便在室內春色漸泛之時,唱曲的姑娘已經進了屋。范閒一看那位姑娘容顏,心中便是微微一動,心想居然連她也被抱月樓搶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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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二十八章 桑文
    入屋唱曲的姑娘叫桑文,乃是京都出名的唱家,想往時,等閒的權貴想見她一面也是不容易。

    而范閒之所以認得她,卻是因為一年多前,在京都西面的避暑莊與婉兒若若一家人度夏的時候,這位桑文姑娘曾經應婉兒之邀,在山莊裡唱了一晌午的小曲兒。

    其時清風自湖面來,范閒身旁坐著婉兒妹妹與葉靈兒三位姑娘,真真是他重生以後最美妙的一段辰光,而且這位桑文姑娘唱的曲子裡有一句「忽相逢縞袂綃裳」一句,恰好應了范閒與婉兒在慶廟初見之景,所以他對這位姑娘的印象特別深刻。

    桑文入屋之後,微微一福,便面無表情地在下角坐了下來,懷中捧著一個類似於琵琶的樂器,清聲說道:「幾位公子想聽什麼曲子?」

    范閒眉尖微蹙,知道對方沒有認出自己來,卻不知道對方還記不記得自己給她寫的那幾句詞。去年夏天,范閒在避暑莊裡,曾經抄了一段湯顯祖的妙辭送予這位桑文姑娘,而桑文依靠此辭,在京都裡聲名更噪,只是依著范閒的叮嚀,沒有透露這首辭的真正作者。

    「唱首折桂令吧。」

    范閒半靠在身後妍兒柔軟的懷裡,雙目微閉,隨意點了首最常見的曲子,心裡卻在琢磨著,桑文這種身份的唱家,怎麼就被抱月樓得了,而且又……隨便派出來了?加上這妍兒顯然也非俗品,難道說自己的身份已經被這抱月樓的東家瞧了出來?

    叮叮兩聲脆響,將范閒從滿腔狐疑里拉了出來。他微微一笑,心想也對,就算這抱月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暗中刻意討好。自己也不用擔心什麼,提司夜娼,大不了都察院地御史們再來參自己幾道。

    桑文眉毛細彎,說不出的柔弱,雙唇沒有抹朱丹,所以顯得有些清淡,五官生的漂亮,唯一可惜的就是雙頰處顯得寬了些,臉顯得有些大,而且嘴巴似乎也比一般地美女標準要寬了些許。

    只見她手指在弦上一拂。雙唇輕啟,唱道:「怎生來寬掩了裙兒?為玉削肌膚,香褪腰肢。飯不沾匙。睡如翻餅,氣若游絲。得受用遮莫害死,果誠實有甚推辭?干鬧了多時,本是結髮的歡娛,倒做了徹骨兒相思。」(注一)

    歌聲曼妙輕柔。尤其是唱到氣若游絲那句時,伏在范閒身後的妍兒的呼吸聲也重了些許,極為挑逗。范閒半閉著眼聽著。發現唇邊多了個酒杯,也不睜眼,知道是妍兒在餵酒,張唇喝了進去,只覺身周盡暖,一片嫵媚放鬆氣氛,感覺真是不錯,渾覺著就這樣放鬆一夜也是不錯,至於抱月樓的東家是誰。日後再查也不遲。

    但曲子唱到後幾句,房間裡的氣氛卻顯得怪異了起來,范閒緩緩睜開了雙眼,看著似乎一無所覺的桑文,確認這位姑娘不是認出自己來,而是刻意冷淡,或許是在與抱月樓鬧彆扭。

    後幾句將這曲子的意思描的清楚,這支折桂小令全用日常口語,竟是生動地描繪了一位妻子因為丈夫遠行不歸的苦楚相思之情與隱隱忿恨。

    曲簡單,詞簡單,意思卻不錯,配得上桑文地身份,只是……此時眾人是在狎妓夜遊,她卻唱了首這樣的曲子,實在是有些煞風景。

    妍兒姑娘看見范閒平靜的表情,不知怎地,竟有些害怕,趕緊又斟了杯酒,送至他的唇邊,柔媚無比地求情道:「陳公子,這位桑姐姐可是京都出名的唱家,一般的公子哥可是見不著的,您看,讓她再挑幾首歡快地唱給你聽如何?」

    桑文似乎沒有料到這位抱月樓地紅牌姑娘竟會為自己解圍,本有些淒楚的眼眸裡,多了一絲感激,她不願意因為自己的牴觸情緒,而讓妍兒吃苦,也知道自己先前地曲子選的實在不恰當,趕緊起身微微一福說道:「這位……陳公子,桑文的過錯。」

    范閒哼了一聲,沒有說什麼。

    屋內所有的人都看著他的臉色,史闡立與鄧子越二人更不知道大人準備做什麼。不料范閒馬上轉成微笑,說道:「這京都的風物人事,果然與江南不同,首善之地,連小曲兒也是勸人向善的啊。」

    眾女聽著這句玩笑話,終於鬆了口氣,妍兒趕緊媚笑著應道:「公子爺向善去了,那奴家還怎麼討生活啊?」

    范閒笑著拍了拍她的腿,手指在妍兒修長彈繃的大腿上滑過,佔足了便宜,不讓她揉肩了,並排倚著坐著飲酒。

    桑文回復了精神,微微一笑,又唱了一首折桂令:「羅浮夢裡真仙,雙鎖螺鬟,九暈珠鈿。晴柳纖柔,春蔥細膩,秋藕勻圓。酒盞兒裡央及出些靦腆,畫兒上喚來下地蟬娟。試問尊前,月落參橫,今夕何年?」(注二)

    話音一落,范閒搶先讚了聲好,誠懇說道:「好唱功。」偏頭望著懷中妍兒媚艷的容顏,笑著說道:「這小令,原來竟是說妍兒的,春蔥細膩,秋藕勻圓……他的手毫不老實地順著妍兒的手指小臂鑽袖而入,捏了捏,另一手輕抬著妍兒的下頜,讚歎:「好一個美人兒,只是酒飲的少了些,沒那靦腆的一抹紅。」

    他回望著下方抱著妓女眼中已經流露出情慾之意,面上一陣赤紅的史闡立,取笑道:「原來這句是說你的。」

    眾女見他說話風趣,都忍不住掩唇笑了起來,妍兒甜甜笑著端了兩個酒杯,與他碰了下便飲了個通杯兒,心裡卻是無來由地一陣恍惚,這位公子哥真是個調動場間情緒的高手,難道真像袁姐說的……竟是位官府中人?

    入夜已深,早已蠢蠢欲動的鄧史二人被范閒趕到了院落側方地屋宅之中。此處隔音極好,許久竟是聽不到那些男女快活的聲音,范閒不由笑了笑,心想鄧子越或許還能保持靈台的一絲清明。不過他不是三處出身,想在這些妓女身上打探什麼消息也是難事,而史闡立這書生,只怕早已被那些姑娘們剝光生吞了。先前飲酒之時,便嘗出酒中有微量的催情藥物,知道是這些青樓常用地手段,所以他也沒有在意。

    房內,桑文面容上帶著一絲警惕,小心翼翼地看著榻上的這位陳公子,不知道宴罷曲終。他將自己留下來是什麼意思。

    衣裳蓬鬆的妍兒抿了抿有些散開的頭髮,看了陳公子一眼,也有些意外。想到這位抱月樓今夜盯著的人物。竟是想一箭雙鵰,她心中便湧起一絲不自在,不論怎麼說,自己也是抱月樓的紅倌人,哪料到這年青的公子竟還不滿足。強留著桑文在房內——她知道樓裡為了搶桑文過來,花了不少心思,生生拆了一家院子。但桑文是伎非妓,在京都又小有聲名,說好是絕不會陪客人過夜的。

    正想堆起笑容分解幾句,不料今夜的這位年輕恩客將自己身子一扳,自己無來由地體內一熱,便綿軟無力地伏在了他的懷中。

    往上望去,妍兒還能看見范閒臉上地那絲淡淡笑容,不由心頭一顫,這年輕人的笑容一起。他臉上那幾粒麻子也不顯得如何礙眼了,整個人透著一股溫柔可親的味道,說不出地誘人親近。

    「先前勞煩姑娘為我揉肩,我也為你揉揉吧。」范閒溫柔說道,一隻手撫在她的腰間輕輕滑動著,一隻手卻在她的太陽穴上輕輕揉動著,竟是不允妍兒出言拒絕。

    妍兒心頭一凜,敵不過那穩定手指所帶來的一股安穩感覺,神識漸趨迷離,長睫微合,竟是緩緩睡著了。

    ……

    ……

    看著妍兒姑娘伏在這男子的膝上頭顱一歪,便再沒有動靜,桑文驚訝地站起身來,掩住了自己地嘴巴,眼中滿是驚恐神色。

    「不要緊張,她只是睡著了。」范閒溫和說道,小心地將服侍了自己半夜的姑娘擱在榻上,又細心地取來一個枕頭擱在她的頸下。

    妍兒極為舒服地嗯了一聲,雙目緊閉著,不知在夢鄉裡做些什麼營生。看到這一幕,桑文才確認了妍兒並沒有死去,卻依然小心翼翼地往房門處退去,畢竟這位年輕地公子竟然只揉了兩下,便催眠了妍兒,讓人感覺十分詭異。

    范閒坐在榻邊,似笑非笑地看著桑文,伸出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桑文只覺眼前一花,下一刻,這位年輕公子已經來到了自己的身邊,她驚羞迭加,扭頭便準備逃離這個虎窟,不料卻聽到了耳邊那低到不能聞的下一句話:「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姑娘好生薄情啊,都記不得我了。」

    桑文只覺得今夜實在是緊張到了極點,驚愕地看著這位「陳公子」,半晌之後,才從對方的眼眸中尋到了那絲自己一直記掛著的清明與安寧,將眼前這張臉與去年夏天堂上那張臉對應了起來。

    她張大了嘴,眸子裡卻是驟現一絲驚喜與酸楚交加的複雜神色,似乎有無數的話想要對范閒說。

    范閒看她神情,便知道今天自己的運氣著實不錯,卻依然堅定地搖了搖頭,阻止了她地開口,走到了床後的漆紅馬桶之後,蹲了下來,運起體內的真氣,指如刀出,悄無聲息地撕下床幔,揉成一團,塞進了那個由中空黃銅做成的扶手後方的眼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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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二十九 范一掌
    抱月樓果然不簡單,看這處隱蔽的極好的偷聽設備,就知道這家妓院背後的照家,不僅指望著這些皮肉生意能為他斂財,也用心於床第之間,淫聲浪語之中,收集京都達官貴人們白晝裡絕不會宣之於眾的隱秘,如果不是范閒細心,只怕也很難發現馬桶旁的扶手有什麼古怪。

    桑文表情古怪地看著他,忽而將牙一咬,直挺挺地對著范閒跪了下去。

    范閒溫和一笑,卻是沒攔她,他已經檢查過了一遍,應該沒有人能偷聽自己的談話。至於桑文為什麼會跪,他明明猜到,卻不會說出來,坐到了椅子上,隨手扯了件薄被給榻上昏睡的妍兒蓋著,半低著頭說道:「我問,你答。」

    桑文會意,面帶企盼之色地從地上站起,小心地站在了范閒的身前,卻看了他身後一眼。范閒搖頭,本不想多花時間解釋,但想到要讓對方放心,還是說道:「她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也不可能偷聽,放心吧。」

    桑文這才點了點頭。

    范閒沒有問桑文原來呆的天裳間是不是倒了,抱月樓搶她過來花了什麼手段,這些沒用的問題,而是很直接地問道:「你有沒有契書在抱月樓手中?」

    桑文一喜,知道這位范大人有心助自己脫困,焦急說道:「有,不過是他們逼……」

    沒等她把話說完,范閒繼續問道:「你今日被派來服侍我,樓中人有什麼交待?」以桑文的身份,范閒冒充的陳公子。一定沒有資格讓她唱曲。

    桑文此時全數信任范閒,因為在她看來,也只有這位如今京都最紅的監察院提司,才能幫助自己逃離這個深不可測地樓子。才能幫慘被整垮的天裳間復仇,毫不遲疑說道:「我偷聽到,樓中人似乎懷疑大人是刑部十三衙門的高手,來調查前些天的命案,所以派出了妍兒這個紅牌。」

    范閒自嘲一笑,心想自己喬裝打扮,這抱月樓卻不知是怎地嗅出了味道,只是猜錯了方向而已。桑文看著他神情,解釋道:「您身邊那位隨從身上有股子官家氣息,那味道讓人害怕地狠。」

    這說的自然是鄧子越。

    范閒揮揮手。換了個話題:「我想知道,你猜,這間抱月樓的真正主人是誰。」話中用了一個猜字。是因為監察院內部都有人在幫助隱瞞,那桑文也不可能知道這妓院的真正主人,但她常期呆在樓中,總會有些蛛絲馬跡才是。

    桑文雖然不清楚堂堂監察院提司為什麼會對這個感興趣,但還是極力回憶著。有些不敢確定地說道:「應該與尚書巷那邊有關係。抱月樓的主人每次來的時候,都很隱秘,但是那輛馬車卻很少換。馬車上面雖然沒有家族的徽記。但這一兩個月車頂上早能看見大樹槐的落葉,這種樹是北齊物種,整個京都只有尚書巷兩側各種了一排,所以我敢斷定馬車是從尚書巷駛過來的。」

    范閒看了她一眼,桑文會意,馬上解釋道:「我幼時也在尚書巷住了許多年,所以清楚此事。」

    范閒話語不停:「這樓裡的主事姑娘姓什麼?」

    「應該姓袁。」

    姑娘家地一番話說的又急又快又是穩定,范閒極欣賞地看了她一眼,說道:「姑娘心思縝密。可以入我院子做事了。」

    尚書巷裡住的不是尚書,而是一群開國之初便冊封地國公,位尊權貴,只是如今陛下馭國極嚴,所以這些國公們一般而言還是比較安份。

    至於那位姓袁的主事姑娘,范閒苦澀一笑,很自然地聯想起了弘成手下的袁夢姑娘。

    得到了這條有用的消息,范閒對於今夜的成果已經十分滿意,所以才有心思與桑文閒聊幾句,從談話中得知,抱月樓果然是身後勢力雄厚,初夏地時候樓子才開張,卻在短時間內掃平了京都幾家敢與爭鋒的同行,背後所用的手段血腥無比,不然桑文也不可能被強逼著入樓。

    「過兩天,我派人來贖你出去。」范閒不是憐香惜玉,而是信奉交易要平等地道理,而且這位唱家落在這樣一個陰森的妓院裡,實在感覺有些不爽利,婉兒也是喜歡這位女子的,過幾日讓院中人拿著名帖來抱月樓要人,想來抱月樓的東家,總要給自己這個面子。

    桑文大喜過望!她在抱月裡樓感覺朝不保夕,更曾眼睜睜看著被從別家擄來的姑娘被樓中打手活活打死,時刻在想著脫身之計,只是她雖然曾經與范閒有過一面之緣,一詞之賜,但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去找他,畢竟二人之間的身份地位相差的太遠,不料今日機緣巧合,竟然重遇詩仙,還得到了這聲承諾,以范提司在朝中的地位,這事兒自然是定了,一念及此,桑文百感交集,泣不成聲地款款拜倒。

    范閒已經受了她一跪,便不想再受第二跪,伸手去扶。

    ……

    ……

    便在此時,院外卻響起一聲憤怒至極的暴喝!

    「我殺了你!」

    隨著一聲中年男子地憤怒吼聲,房門被擊的粉碎,一道身影破風而至,其勢猛若驚雷,那蘊含著極大威力的一掌,便向范閒的胸膛上印了下來!

    「不要!」桑文驚得跌坐在地,看清楚那人模樣,掩面而呼,說不出的驚愕與擔心。

    ……

    ……

    掌風如刀撲向他的臉龐,范閒側身站著,並未正身,也未回頭,只是將那只尋常的右手從袖子裡伸了出來,很輕描淡寫地遞了出去。

    他這一掌看似緩慢,卻是一種超強穩定所帶來的錯覺,當他的手掌已經青伸出去的時候,那位偷襲者的奔雷掌才剛剛打了過來。

    一隻秀氣而穩定的手掌先發後至,輕輕拍在那只滿是老繭,粗壯無比的掌上,只是……輕輕的一拍。

    輕輕一拍,卻發出了轟的一聲巨響!

    那位挾風雷之勢而至的偷襲者是來的快,飛的更快,竟是直直被范閒看似輕描淡寫的那一掌震飛了出去,像一塊飛石被投石機擲了出去!

    已經破成碎片的木門再遭一遍打擊,而那武者的退勢還是不止!竟是直接撞到了院門上,將那厚厚的木門都砸成了粉碎,直接摔進了水裡,驚起一大片水花!

    范閒負手於後靜立堂間,安靜異常,就像是先前沒有出手一般。

    桑文看著眼前這一幕,又是一聲可不思議的驚呼,望向范閒的目光變得無比震驚,天啦!這麼溫柔和氣的一位大人,怎麼擁有如此雄渾霸道的真氣!

    但她卻來不及回味范閒的那一掌,提著裙裾,臉上掛著淚痕,便往瘦湖旁衝去,不知那人受了范閒這一掌是生是死。

    范閒負在身後的手上沾了些草泥,知道那人先前一直潛伏在院外的草地上,微微皺眉,有些莫名說道:「刀王之流,果然都是魯莽之輩。」

    桑文在京都既然頗有名聲,那自然也會有些癡心護花之徒,這些江湖人士雖然敵不過抱月樓的手段,卻依然要盡一分心力,保護桑文不受玷污。先前那位武者,應該是在院外守的久了,曲終之後,又遲遲未見桑文出院,心下焦急,又隔窗看不真切,誤將范閒攙扶之舉當作了輕薄,這才忍不住出手護花。

    范閒知道這陣勢瞞不住什麼人了,自嘲一笑,負手於後往院外走了出去,此時鄧子越早已滿臉煞氣地護在了他的身邊,只是史闡立估計還在醉鄉之中。他側身看著自己親選的啟年小組第二任組長,有些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不止滿意於鄧子越的反應速度,更滿意自己剛才的那一掌。

    也就是在那一掌擊出去之後,他才知道,自己由澹州至京都,在蒼山苦練,赴北齊出使,這一路上諸多遭逢,實在是極難得的契機。出使路上的壓力,與肖恩的纏鬥,在上京外燕山崖上的拚鬥,與海棠看似隨意,實則大有用意的交往,終於讓自己修行的那個無名功訣開始與自己與世人不同的經脈漸漸契合了起來,而自己的武道修為,已經到了一個很穩定可怕的程度。

    如果換作以前,只怕這一掌已經將對方的右臂全部擊碎,卻不可能有如此霸道的後勁兒——想到此節,范閒心中不免有些感激那位已經死去了的肖恩,還有海棠,當然,他最感謝的還是老跛子給自己創造了這麼好的機會。

    五竹叔不用謝,那是自己人。

    湖面上水波未靜,那名大漢伏在水面上生死不知,由於夜色濃密,縱使有湖畔燈光照著,也不能看清湖水裡的血色。

    在極短的時間內,抱月樓就反應了過來,各處院落裡重新響起了歡愉之聲,而湖水裡的那位大漢也被人用網子撈了起來。

    抱月樓的打手聚集到了湖畔,而一位半老徐娘走路帶風的人物卻是面帶惶恐之色迎著范閒,連聲道歉道:「保護不周,驚著陳公子,罪該萬死啊。」

    面有惶恐,語道萬死,眸子裡卻是一股子試探與寒冷逼人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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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三十章 鬥狠
    范閒看著那婦人眼中一閃而逝的寒光,心知肚明抱月樓的人是刻意出來晚了,甚至連那名大漢也是對方故意放進院中,想來是發現自己堵住了房間內的偷聽銅管,又一直心疑自己身份,所以玩了這麼一出,逼著雙方現形。

    不過對方只以為自己是刑部十三衙門的人,卻沒有猜到自己的真實身份,不然來迎接自己的陣仗一定不是這麼簡單。

    昏迷不醒的大漢被拖到了眾人身前,草地上被打濕了一大片,那位婦人柔和說道:「先前便聽說樓中來了位談吐風趣的陳公子,沒有想到,陳公子竟還有一身驚人的武道修為。」

    這就是赤裸裸的試探了,范閒看了她一眼,卻根本懶得回話,直接往院子裡走了過去。此時院門與房門都已經被擊成了碎片,屋內的暖氣往外溢了過來,堂間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那婦人眼中流露出狐疑之色,她們本來以為范閒三人是刑部十三衙門來暗查命案的高手,所以才用妍兒這位紅牌姑娘來伺候著,本想趁著對方打聽消息的時候,反過來偷一些消息,但沒料到這位高手,竟是看穿了房中偷聽的銅管設備,又發現桑文一直沒有出來,怕發生什麼事情,這才巧手一揮,安排了當前這麼個局面。

    本以為這位「陳公子」竟然一掌將那大漢擊飛,動靜已經整了出來,雙方便有可能說上幾句話,甚至於討價還價一番。哪裡知道陳公子竟是根本視己等為無物,就這般冷冷淡淡地走了回去!

    婦人將牙一咬,滿臉堆笑地走了進去,說道:「抱月樓護衛不周。驚了客人春霄,今夜之資自然是由樓中負責,還請客人原諒一二。」

    范閒皺了皺眉,說道:「如此便罷了,你們出去吧。」

    見他不鹹不淡地應著話,這婦人倒是心急了起來,微笑說道:「公子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出門在外,總是需要幾個朋友的。」她此時已經認定了對方就是十三衙門的人,所以說話也漸漸直接了起來。

    范閒不是拒人於千里之外,只是眼前這婦人絕對沒有與他談判的資格。他斜乜著眼瞥了她一道,說道:「爺是來玩女人地,又不是來交朋友的。」

    婦人心頭微凜。瞧不出這位陳公子深淺,面色忽柔說道:「只是這院門已毀,還請客人移駕吧。」

    范閒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坐回了榻上,懶得再說話。鄧子越在一旁寒聲說道:「我家公子不想再動。你們去擺幾個屏風過來就好。」

    開門宣淫?這是什麼樣的惡趣?鄧子越面色微寒,心裡卻是有些尷尬,生怕這抱月樓裡的姑娘們誤以為自家地提司大人有裸露癖。

    這個時候。院中的動靜終於將史闡立驚了出來,他一邊繫著外衣,一面走了過來。院中那些衣衫微亂,春光偶露的姑娘們卻極有分寸地沒有進入正堂,而是等著外間,聽那位婦人與范閒說話。

    婦人眼眸一轉,看著榻上昏睡的妍兒姑娘,心頭微動,接著卻是一喜。狀作火意十足,咬牙道:「這該死的妮子,在這節口居然還能睡的著,冷落了客人,實在是大罪!」她呼喊道:「來人啊!將這妮子給我拖下去打!」

    范閒眉頭微微一皺,卻落在了那婦人的眼中,她面色不變,寒聲說道:「將這妮子活活打死!」

    她心想,這還不能軟化你的心志?

    ……

    ……

    范閒眉頭再皺,緩緩開口說道:「你打著我的面喊打喊殺的,很鬧心啊……這是你樓裡地人,打死也是你自己的事,不過打死之前,再挑個模樣俊俏的姑娘過來,記得,我喜歡豐滿些地。」

    話意平淡,卻透著股直刺人心的寒意!

    這位面相極善的年輕公子,竟是絲毫不將剛與自己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子死活放在心上!婦人心中大呼晦氣,她周遊世間,最擅觀人,當然知曉自己若真的將妍兒在他面前活活打死,這位眉宇間無比冷漠地陳公子,只怕也不會再皺一下眉頭!

    十三衙門何時出了這麼位人物?婦人一時竟愣在了原地。

    范閒不耐煩了。鄧子越觀閒眉而知雅意,寒聲說道:「都出去!」

    婦人將牙一咬,雙方既然沒有撕破臉皮,對方又一昧耍狠擺酷,不肯出個章程,抱月樓畢竟還要在京都做生意,也不可能老呆在客人房裡,只好暫退。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在這婦人和抱月樓的打手要退出小院之是,范閒卻似乎很隨意地說了句:「將那個大漢留下。」

    這句話說地隨意,卻隱隱透著絲官威,婦人今夜連連吃癟,回首狠狠說道:「這位公子,這大漢自然是要交給京都府處置的。

    范閒終於如了她的願,冷笑說道:「京都府管得,刑部衙門難道就管不得?」

    婦人心中暗笑一聲,心想你終於肯擺正架勢了,卻來不及說什麼,又聽著范閒像使喚下人一般無禮說道:「這個叫桑文的,我要了。」

    抱月樓在京都開張不過數月,但背後勢力何其雄厚,婦人更知道自己的大老闆與監察院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根本不怎麼害怕刑部衙門,聽著這句無禮的話,不知為何心頭一陣火氣湧出,冷聲嘲諷道:「桑姑娘的贖身錢可貴著,這位公子……或者是大人,十三衙門雖不是清水衙門,但刑部能拿得出這錢來的,除了尚書也只有那兩位侍郎了,敢請教您是哪位?」

    范閒眉梢一挑,應道:「哪位都不是,只是我喜歡聽桑文唱曲,這幾兩百兩銀子還是拿得出來地。」他之所以此時便要贖桑文出樓,是因為對方已經知曉了自己與桑文在房中有過談話,如果再讓桑文留在樓中,只怕明天就會變成瘦湖底下的一具屍首。

    那婦人氣極反笑,冷笑連連道:「好好好,感情這位公子竟是拿官威來壓本樓了,看來公子真是不知道這京都瘦湖水的深淺。」

    「閒話少敘。」史闡立知道這時候該自己說話,譏嘲著配合門師的口氣說道:「桑文乃京都名伎,又不是軍中的營妓,依慶律,只要有人出錢脫籍,你抱月樓便得應著,怎麼?以為我們拿不出這幾百兩銀子出來?」

    幾百兩銀子?婦人心頭大火,若真有人要為桑文贖身,少說也要出兩千兩銀子,這幾個來鬧場的人,居然說出幾百兩這種可笑的數目來,連番被范閒若有若無的撩拔,終於讓她失了冷靜,大怒說道:「客人若是能拿一萬兩銀子來,我馬上讓你把人帶走,這大漢就當附贈的!」

    一萬兩銀子可以買十幾幢民宅,可以供尋常百姓吃用幾十輩子,就算放在富賈滿地的江南,一萬兩銀子也是個驚人的數目!

    婦人冷笑看著這幾人,料定這世上沒有人會用一萬兩銀子來買一個姿色尋常,只是歌聲了得的歌伎。

    但范閒卻是等的就是這個機會,不等她改口,將手一揮隨意說道:「這便說定了,快將契約拿來。」

    此言一出,滿座俱驚,就連守在那渾身濕透大漢身邊的桑文自己,都流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而那位婦人更是大感荒唐吃驚,呆若木雞一般站在了原地。

    ……

    ……

    「啪!」的一聲脆響,不知何時已有一位麗人來到了院間,直接給了那婦人狠狠一記耳光,這才向著范閒三人微微一福,輕笑說道:「陳公子果然是位愛開玩笑的風趣人物。」

    范閒不認識這位麗人,瞇眼看著她如柳娥眉,紅紅雙唇,眸子裡的柔媚,唇角綻出一絲欣賞的笑容,但總感覺有些不舒服,因為這位麗人看似柔弱,但實則骨子裡透著一絲無比嬌傲的味道,根本看不起面前自己三人,想來是那位袁夢姑娘的得力干將。

    「不是玩笑。」范閒斂去了笑容,說道:「一萬兩銀子買人,先前說好的,莫非抱月樓準備賴帳。」

    麗人冷冷看了他一眼,半晌後忽然說道:「抱月樓出千兩紋銀為公子壓驚,此事不需再提。」

    一千兩銀子是抱月樓付出的誠意,但范閒看著這麗人眉宇間那股子施捨與不屑的味道,微嘲說道:「今夜得趣,哪裡來的驚?我只是要這桑文和那大漢,你們倒是敢不敢賣?」

    麗人似乎想不到對方竟是如此不給面子,嘲弄道:「難道公子還真拿得出來一萬兩銀子?」此時已經不僅僅是桑文贖身的問題,也不是抱月樓擔心查案的問題,而是雙方在比拚勢力了,抱月樓方面根本不可能出讓桑文,而麗人如此說,也是心裡根本不相信有人會隨身帶著一萬兩的銀票。

    范閒摸了摸頂上平順的頭髮,沒有說話,史闡立在旁站著微笑說道:「這個不需要姑娘操心。」

    麗人冷冷地看了三人一眼,忽而寒聲說道:「原來……竟是專程來削我抱月樓的面子來了……好教三位大人知曉,就算你們今天將桑姑娘贖了出去,只怕明天也會乖乖地將她送回來!」

    這話裡的威脅意味十分濃重,但以范閒如今的權勢地位又怎麼會在乎這些,他微笑著望著她,輕聲說道:

    「我今夜給你一萬兩銀票,只怕明天你要乖乖地給我送回來才是。」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三十一章 攔街
    往日向來只有抱月樓威脅人,哪裡有人敢威脅抱月樓?

    那位麗人姓石名清兒,正是袁夢一手培養出來的得力助手,本以為今夜只是來了幾個查案的小官差而已,只是下屬稟報這位陳公子氣度不凡,武道高深,想來是位棘手人物,這才準備強勢之下,與對方妥協——之所以會選擇妥協,是因為從九月開始,大老闆便一直要求抱月樓安份一些。但她沒想到對方不肯選擇和平,還赤裸裸地威脅了過來!

    石清兒氣的不善,盯著范閒一字一句說道:「你會後悔今天晚上做的事情。」

    「不要威脅我,趕緊拿契約來。」范閒笑著說道:「被你們整的沒心情了,準備回家。」

    看著范閒那溫柔無比的笑容,史闡立在心底暗歎了一聲,知道門師很不高興,後果相當嚴重,再過幾天,這家抱月樓估計就要關門。石清兒氣結,眸中厲聲一閃即逝,吩咐屬下去辦事,不過片刻功夫,一張薄薄的紙便擱在了眾人之間的桌上。

    「現銀交易,你有一萬兩銀票,我就將人給你。」石清兒盯著范閒的雙眼,「慶律裡確實有贖良的條款,但是……我也不可能把桑姑娘擺在樓子裡等你來買,如果這時候你掏不出現銀來,說不定呆會兒就有旁的買家將她買走了。」

    范閒面色不變,心裡卻恥笑了一聲,還有誰會花一萬兩銀子買人?如果自己真的不出手買人,那呆會兒就會出現的買家。只會是你抱月樓自己。

    史闡立已經取過筆墨,寫了份契結書,與那份桑文的人身文書放在了一起,就等著范閒拿銀票出來。他對於門師地財政能力向來是很信任,而且畢竟是位讀書人,總以為銀子這種東西對於大富之家來說不算什麼。

    石清兒也盯著范閒,她這一世也不知見過了多少富人,但即便是江南的鹽商與皇商們,也沒有揣一萬兩銀票在袖子裡的習慣,除非他們是準備在宴席上送哪位高官厚禮,所以對於眼前這位年輕人能拿出一萬兩銀票的事情,她本就不相信。

    看似很久,其實只是過了一會兒。范閒沒有什麼動作。史闡立微感慌亂與意外,石清兒地唇角卻是浮現出一絲果然如此的驕傲笑容。

    范閒看著這清麗女子的微傲自矜神情,忽然覺得很爽。笑了笑,對一直安靜站在身邊的鄧子越勾了勾手指。

    鄧子越俯身道:「陳公子,有什麼吩咐?」

    范閒低聲笑罵了句什麼,才說道:「裝什麼傻?我身上可沒裝那麼多銀子,這是向你借錢來著。」

    鄧子越面色一窘。雖然不清楚提司大人為什麼如此忖定自己懷裡揣著上萬兩銀票,還是趕緊伸手入懷,摸索了半天。摸出了一個與褻衣緊緊繫在一處的荷包,荷包樸素,裡面微鼓。

    房內眾人面面相覷,看著鄧子越從這個普通的荷包裡,像掏心挖肺般地掏了一疊子銀票出來!

    鄧子越將銀票擱在桌上,心疼地數了又數,拿了十張,遞給了石清兒。

    ……

    ……

    石清兒的臉再也掛不住了,手裡拿著整整一萬兩銀票。無比驚愕地張著嘴,內心深處早已震驚的說不出話來!在她的心中,這位年輕的公子哥兒或許是富家子弟,但是連他地隨從身上居然都放著一萬兩銀子!

    她捏著銀票,看著范閒平靜的臉,心中震驚想著,這到底是哪路的神仙?

    范閒沒有理會對方地眼光,輕輕摸了摸自己身後一直昏睡著的研兒姑娘,手指頭在她的頸部輕輕滑弄了幾下,看似調戲一般,妍兒卻悠悠醒了過來,伸手掩唇,打了個呵欠,看來這一覺睡的不錯。

    「走吧。」

    他溫和說道,率先起了身,往院外走去。身後鄧子越扶起了那位渾身濕透、生死未知的偷襲者,而史闡立也扶著那位心神受了太多刺激地桑文姑娘,隨著他走了出去。

    不一時,這一行來路不明的人物,便沿著瘦河畔的點點桔燈,消失在了抱月樓中。

    石清兒手指用力,將那十張銀票捏地發皺,卻終是捨不得這一大筆銀錢,小心地收入懷中,望著那行人的背影恨聲說道:「給我盯緊了!」

    抱月樓一共有兩位神秘的老闆,而這位石清兒則屬於二老闆那個派系的,下手極為狠辣。這時候研兒才皺著眉頭走上前來,此時她的腦中有些昏暈,看著房中這情景,自然知道自己不是睡了一覺這般簡單,看來那位有著可親笑容的年輕陳公子,果然是一位厲害人物。

    石清兒反手一掌便往她的臉上扇了過去!

    誰也沒有料到,研兒冷冷地躲開了,望著石清兒說道:「姐姐為何要打我?」

    石清兒咬牙道:「你個沒用的小蹄子!讓你來套話,結果睡了大半夜!」

    研兒的目光在場中掃了一遍,便猜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冷笑道:「我是沒用,但姐姐如果真地能幹,怎麼會讓這些人還把桑姐姐帶走了?這事兒您可要向袁大家交待。」

    「哼。」石清兒盯著妍兒那張濃艷的面容,輕蔑說道:「不要以為大老闆喜歡你,你就敢在我面前放肆,抱月樓開門做生意,當然不能在這裡與客人起衝突,事後自然有解決的辦法。」

    這兩位姑娘看來都是抱月樓的當紅人物,所以說起話來也是暗含風雷,彼此不相讓,下屬們趕緊退了出去,生怕遭了池魚之災。

    稍停片刻後,妍兒輕笑說道:「不要忘了。大老闆讓你們這些月安份些,少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

    「傷天害理?」石清兒冷笑道:「在這京都裡,我們就是天理。」

    妍兒眉梢一挑,假意疑惑道:「噢?今兒來的。估摸著可是十三衙門裡的厲害人物。」

    「狗屁地十三衙門。」石清兒眉宇間殺機隱動,「全京都能毫不心疼地拿出一萬兩銀票來的人物,沒有幾個,把刑部的青石板子全掀翻了,把那些燒火棍都撅折了;都揪不到幾星銀花花兒……我看那人,指不定是哪位王侯家的世子爺。」

    妍兒微微一怔,似乎沒有想到那位陳公子有如此身份地位,再回思前先前那位公子地「手段」,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石清兒看著她眉間現出的媚態。啐了一口,罵道:「小騷蹄子別濫發春情,當心大老闆不高興。」

    妍兒聽著這話也不害怕。冷笑應道:「姐姐先前安排我來陪客人,難道就不怕大老闆不高興?」

    石清兒冷笑說道:「你陪的那位陳公子馬上就要變成死人,有什麼干係?」

    聽著這話,妍兒一驚之後,眉尖蹙了起來。幽幽說道:「又要殺人?」

    「敢落我抱月樓的面子,當然沒有他好過的日子。」石清兒眉宇間全是一股子冷漠的自矜之色,「就算顧及他身份。暫時不殺他,至少也要把那個姓桑的婊子殺了,也怪他們運氣不好,今天二老闆的那幫小兄弟都在樓中玩耍。」

    妍兒一聽之後,便判定了「陳公子」一行人的死刑,她雖然不知道二老闆的身份,但卻知道二老闆地那些小兄弟們,在整個京都的飛揚跋扈,膽大包天。就算那位陳公子是哪位王侯家的貴戚,能苟活過此夜,但他身邊那些人只怕是死定了。

    她不由歎口氣道:「總這般肆意妄為,哪天朝廷真地查下來,我們這些人,只怕都沒個活路。」

    石清兒譏屑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諷刺她的膽小,說道:「有院裡正當紅的大人做靠山,有宮裡的人說話,咱們抱月樓用得著怕誰去?」

    出了抱月樓,桑文滿臉淚痕地對范閒行了大禮,范閒最見不得這種場景,溫言安慰了兩句,趕緊上了馬車,一行兩輛馬車沿著抱月樓前那條大街往光明處走去。

    馬車沒走幾步,就在一條長街之上停了下來,范閒掀開馬車門簾往前看去,毫不意外地看見一群正執著火把,將長街前後全數堵住了的人。

    這些人年紀並不大,只有十四五歲,還是些少年,蒼白地臉色宣示著這些人不健康的生活習慣,身下的高頭大馬代表著他們地身份,還有更遠處一些護主的家丁伴當,毫不在意地看著攔街一幕,似乎已經習慣了自己的主子們在京都的大街上行兇。

    「車上的人給小爺我滾下來!」領頭的一位少年滿臉猙獰,瞳子裡閃著興奮的神色,似乎想到今天又可以殺幾個人來玩玩,真是很快活的事情。

    「抱月樓的反應很直接啊。」馬車裡地范閒讚賞了一聲,轉身問道:「子越,這些小傢伙是什麼來路?」

    鄧子越的面色有些凝重:「這是京都最出名的遊俠兒,非為作歹,無惡不作,但他們都是國公王侯們的後代,所以一向沒有什麼人敢管他們。」

    「看來抱月樓不僅與弘成有關係,與這些國公們關係也不淺。」范閒搖搖頭,看著街道兩側掠過的黑影,知道潛伏在暗處的啟年小組已經動了,忍不住又搖了搖頭。

    慶國以武力得天下,當初隨著太祖打天下的將領們後來雖然解甲歸田,安居京都,但畢竟功勞在這裡,所以王公之爵封了不少,而後幾任的陛下也都看在當初的面子上,對這些王公之家頗有眷顧,只是卻容不得這些元老們在朝廷裡伸手太長,對於他們的子弟多有警惕,在科舉與仕途之上暗中做了不少手腳。

    於是乎,這些國公之府,到了第三四代的王公子弟,除了極少數極有才能的,剩下的只是些虛秩,而這些人往往正是十幾歲的年紀,家世富貴,朝廷另眼看待,自然而然地貪圖於世俗享受之中,別無它事可做,年輕熱血,便走馬牽狗於庭,欺男霸女於市,說不出的囂張無聊,往往一言不合便會拔刀相向,出手極其狠辣,毫不顧忌後路。

    這些少年自以為己等頗有任俠之風,又養了一批京都裡的小混混兒作打手,便將自己喚作「遊俠兒」,實際上在范閒看來,這不過是一群渣滓紈褲罷了,也不知道禍害了多少婦人,手中絕了多少性命。

    雖然范閒比這些京都出名的凶悍少年大不了幾歲,但心性卻是比他們要成熟不少,一看見長街之上這種陣勢,便瞇起了眼睛,縮回了馬車裡,再不肯露面,只把事情交給下屬去打理。

    國公之脈,雖然沒有什麼實力了,但是那些七拐八彎的親戚關係實在複雜,就連范府與柳國公府上都還有親戚關係,這怎麼扯脫的開?范閒心想能不用自己動手,那是最好的選擇。

    「給我把那輛馬車給砸了!」

    領頭的權貴少年興奮地大喊著,催馬上前,在他的身後,一大幫子少年怪叫著向范閒所在的馬車衝了過來,手裡提著京都常見的直刀,不停揮舞著,就像是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小鯊魚一般亢奮。

    桑文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然後趕緊縮回頭來,攥著自己的衣裙下擺,身子有些顫抖,卻咬著牙沒有發出驚呼。

    范閒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麼,將車簾拉開了一道小縫,看著那些騎馬衝來的兇惡少年,心想這京都的治安果然是越來越差了,不過京都府尹是二皇子的人,加上這些少年們的敏感身份,確實是沒有人敢管。只是看著那些少年眼中蘊著的興奮神情,他依然像吃了顆蒼蠅一般噁心。

    因為這些年輕甚至有些稚嫩的眼眸裡,在興奮之中,更深處呈現出一種對生命的淡漠,對下賤者的蔑視,對血腥味的變態喜愛。范閒是一個自幼接觸死亡的人,對於剝奪他人的生命也不會覺得很恐怖,甚至會很平靜。

    但他向來很小心地讓自己不會陶醉在殺人的過程之中,相反,他是一個很珍惜生命,很慶幸餘生的人。

    而且,他自認今夜只是想公款休閒來著。結果堂堂監察院提司,居然淪落到了要和一幫紈褲小混混兒當街鬥毆,實在是很跌份。

    所以,范閒很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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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三十二章 擋在馬車前的昆蟲小細胳膊
    一聲忽哨聲響起。

    從長街兩旁的民宅之上,躍下了幾個黑衣人,衝進了那群權貴子弟的隊伍中間,霎時間將這些紈褲的隊伍沖的散了。啟年小組的人畢竟是長年工作的探子,出手很有分寸,只是向著對方的馬匹招呼,一時間那些少年們便紛紛落下馬來。

    但讓范閒一行人感到有些驚訝的是,這些少年居然沒有跌墮於地,而是有些狼狽地站到了地上,看來這些國公府上對於下一代的武力教育還是比較有成效。

    「**你媽的!給我砍了他們!」

    領頭的那位少年不過十四歲左右的年紀,眉眼間卻儘是一片凶悍,看見對方忽然多了幾個人,卻是根本不懼,他們這些少年在京都橫行久了,哪裡怕過人來?手裡拿著刀就往身邊最近的一位黑衣人身上砍了過去,刀勢盡為陰險狠辣。

    這名范閒的下屬知道這些少年的尊貴身份,看見對方胸腹處大開,卻是一時不敢遞刀過去——明明對方年紀如此小,怎麼卻用這種同歸於盡的打法?——他側身一避,卻左肩一涼,被劃了一道血口子。

    那少年狂妄笑道:「這些人知道咱們的身份,不敢怎麼嘀,兄弟們,盡情地殺吧!」

    這些少年們人數眾多,就算是大象也禁不住螞蟻纏,更何況啟年小組裡的這些人都知道對方的身份,不方便下重手,而少年們卻是橫行街頭慣了。心知朝廷的這些人看在自己地爺爺們面子上,根本不敢對自己下死手,所以藉著這機會,用同歸於盡的搞法。而且自身頗有實力,一時間竟是搞的啟年小組手忙腳亂!

    雖然也有些少年被啟年小組的人打暈了,倒在了地上,但是兩方基本上還是個均勢。

    刀劍之聲嗆嗆作響,在這夜色籠罩地長街之上響著,執著火把的下人們也靠攏了過來,微有光明,臉上帶著鄙夷的神色,根本不怎麼擔心。

    馬車裡的范閒看著這一幕,面色漸漸地沉了下來。他知道啟年小組身為自己的貼身侍衛,就算武力不如高達那批虎衛,但對付這些權貴少年還是綽綽有餘。只是這些監察院的官員。終究還是服務朝廷久了,對上這些***「遊俠兒」有些放不開手腳。

    雖然明知道下屬們是怕為自己惹麻煩,啟年小組就算拼著自己死,也不可能讓這些少年真的動自己一根手指頭,但看著自己的親信打的如此窩囊。而那些少年如此囂張,他心裡十分不爽利,就像是前世地時候米蘭被利物浦翻盤時的窩囊感覺一樣!

    ……

    ……

    「扯淡!」范閒走下馬車。有些惱火地罵了一句,聲音裡夾雜著他如今霸道至極的真氣,傳遍了長街之上地戰場。

    被分隔成幾處的戰團被這一喝喝的暫時停止,啟年小組的成員趁著這個機會,退到了馬車旁邊,不過是初一遭逢,便已經有兩個人掛了彩,鮮血從他們的身上流了下來。一方面是啟年小組不敢下手太狠,一方面也是那些少年們下手太狠辣地緣故。竟是刀刀朝著要命的地方在捅!

    范閒看著自己的下屬,臉上浮現出一絲無謂地神色:「和北齊人打仗的時候,怎麼沒見你們這麼無用?」

    下屬們慚愧地低著頭,胸膛不停起伏著,心裡好生不服氣,心想這些小兔崽子哪裡是自己的對手,只是……娘的,這些小兔崽子下手太狠,自己又不可能真的將這些國公的孫子們親手宰了,打起來自然吃虧。

    鄧子越此時也下了馬車,鐵素著一張臉,望著外圍逼的越來越近的少年。那些少年們正在囂張的大笑著,提著帶血地直刀,像看著引頸就戳的小雞仔兒一樣,看著馬車周邊的這些人。

    「大人,對方的身份有些……請放心,我們一定能處理的好。」鄧子越看著范閒越來越難看的臉色,沉聲解釋道。

    范閒氣極反笑道:「什麼身份?我只知道這是一群攔路的小賊,居然還搞的自己受了傷,傳出去不得被人笑死!」

    ……

    ……

    「喂,那小子,你們說什麼呢?」領頭的權貴少年已經騎馬逼近了馬車,眉宇間的那絲戾氣更加明顯了,「把你車裡那姑娘交出來,再讓你這些沒用的手下自斷一根胳膊,小爺今天就放你一馬。」

    范閒看了他一眼,又轉過頭來。

    那位權貴少年陰惻說道:「你這小白臉!說你呢!快把人交出來!居然敢和抱月樓做對,想怎麼死呢?要不要嘗試一下咱們新近發明的巨棒之刑?」

    這話裡明顯帶著淫褻和侮辱的意味,那些面帶驕橫的少年們齊聲哄笑了起來。

    范閒理都不理少年口中那一串驚歎,瞇著眼看著自己的這些下屬,繼續說道:「只要是敵人,出手就要狠,不管是外面的敵人,還是裡面的敵人,這個道理,難道你們以前沒有學過?是不是覺著跟著我很輕鬆,所以全還給老跛子了?」

    見馬車前的這位年輕公子哥兒不理會自己的問話,那位權貴少年氣的不善,怒上心頭,渾忘了抱月樓交待的事情,口裡說著髒話,一馬鞭就向范閒的頭上抽了過來。

    二人相距還有些遠,這馬鞭不過數尺長,怎麼也抽不到范閒的頭上,應該只是作勢恐嚇罷了。

    范閒眼瞳裡閃過那絲鞭影,閃過一絲冰冷的顏色,然後抬起了左手。

    啊的一聲慘叫劃破了夜空!

    那名權貴少年的馬鞭早已跌落到了地上,抱著自己地手腕,痛的嚎叫了起來。一枝黑色的弩箭竟是如鬼魂一般射出,生生刺穿了他的手掌!

    鮮血滴嗒滴嗒地順著那名少年地手掌往下滴著,四周的少年們都傻了眼,天啦!對方居然敢用弩箭!對方居然敢用弩箭射自己!他難道不知道自己這些人的身份嗎?

    這些少年們雖然平日裡為非作歹。手下都曾經鬧過人命,對於生命缺乏應有的尊重,可以說是天性涼薄,但真正遇見有人敢用這種致命的武器傷害自己,卻還是頭一遭,不免在驚愕之餘,生出了些許戾橫之氣。

    此時場間眾人再望向范閒的眼神顯得無比怪異,似乎像在看一個死人一樣。

    「大人!」鄧子越也是一驚,生怕提司大人動起怒來,將場中這群小兔崽子們全殺了!如果真鬧出這般潑天大的事情。為了慶國朝廷以及軍方的安穩,提司大人再如何受聖寵,只怕也沒有什麼好下場!

    范閒緩緩收回自己的左手。鬆開了扣在機簧之上的手指,掃視了四周少年一眼,沒有回答鄧子越地話。淡淡的目光在這些少年的臉上拂過一遍,他發現這些人年紀確實很小,最小地甚至不過才將將十歲左右。稚嫩的面容裡夾著凶殘,雖然凶殘,但畢竟還只是個孩子!

    難怪啟年小組的人剛才下手會如此遲緩——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自己胸中的怒氣,瞇著眼睛,對面前的權貴少年們說道:「攔路者死,你們誰還想做擋在車前地螳螂小胳膊?」

    他那記陰森恐怖的黑色弩箭,只是暫時震駭住了這些無法無天的少年心性,不過數息功夫,那些少年眼中地畏懼之色,又開始被膽大包天的暴戾之色掩蓋。那位中箭的權貴少年夾著哭聲嚎叫道:「還等什麼,給我宰了他們!全宰了。拉蒼山填坑去!」

    「你殺過人嗎?」范閒忽然偏頭,很感興趣地問了一句。

    那位權貴少年一怔之後,尖聲哭嚎道:「像你這種雜碎,老子一天要殺一個!」

    二人對話間,那些少年們已經衝了上來,滿臉的亢奮與噬血。范閒揮手止住屬下拔刀準備砍殺的動作。

    ……

    ……

    一片廝喊之中,范閒奇快無比地伸出右手,扼住了迎面一刀那位少年的手腕,手指用力,喀喇一聲,那少年的腕骨被捏碎了,慘嚎著捂著手腕,倒在了地上。

    一側身,退入另一個少年的懷中,手巧妙地搭在對方的小臂上,以自己地肩膀為支點,往下一摁!喀吱一聲脆響,就像沾了糖漿的紅籍一般,這只柔弱的小胳膊從中斷了!

    一個漂亮的迴旋踢,卻極陰險地將腿放低了一尺,正好橫掃在一位滿臉陰狠之色撲來的少年腰間,這一腳的力量極大,估摸著這位噴血而飛的少年至少要在家裡躺幾個月。

    往前踏了一步,左手一立,砍在來襲之人的頸部,那人悶哼都沒有發出一聲,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范閒就像一隻遊魂一般行走在這些如狼似虎,滿臉狠戾的少年之間,間或一出手,便會讓一人躺下,長街之上,只能聽得見一聲接著一聲的骨折之聲,喀喀喀卡……

    眾少年輕蔑而無恥的叫罵聲已經沒有了,一股子恐懼的氣氛,隨著場中人倒的越來越多,而逐漸向外蔓延著,最外圍的有幾個少年已經開始偷偷往長街盡頭溜走。

    喀,喀,喀,喀!

    像是在打更,這個世界上沒有閻王,但少年們還是覺得這些骨折的聲音,就像是索命的小鬼在無情而冷漠地敲打著更鼓。

    ……

    ……

    包括鄧子越在內的啟年小組都瞪大著眼睛看著場中,眸子裡全是欽佩敬服之色。

    雖然自己這些人也可以將這些少年擊退,但肯定沒有他做的如此乾淨利落,下手又很又准,既讓對方重傷難起,又不至於要了對方性命。

    史闡立蒙著眼睛連連搖頭,不忍去看這一幕,桑文姑娘卻是咬著下唇,看著范提司冷靜的出手,心中十分興奮,她知道這些少年們曾經做過什麼事情,知道這些少年們不知道害苦了京都多少百姓。

    看似很久的時間,其實只是片刻功夫,除了那些逃走的少年,剩下的都被范閒用重手法斷了骨頭,淒慘地倒臥在街上,直到此時,哎喲連連的慘呼聲才響了起來。

    范閒看著腳邊那些流著血,捧著斷肢,再也狠不起來的少年們,有些欣慰地揉了揉剛剛活動開的手腕,看來小時候跟費先生學的人體構造,還沒有完全丟下。

    然後他對鄧子越很嚴肅認真地交待道:「以後這種情況,別再讓我出手了……真丟不起這人。」

    ……

    ……

    他走到看似領頭的那位權貴少年面前,溫和笑著問道:「你是誰家的?」

    這少年果然夠狠!手上還穿著一枝弩箭,而且眼瞧著范閒的陰森手段,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反而惡狠狠說道:「有種你就殺了我!不然你就等著滿門抄斬吧!」

    范閒笑著搖了搖手指頭:「第一,我不會殺你,第二,滿門抄斬這種話不能亂說,只有陛下才有資格說這種話,如果你下次再說這種話,說不定你家就可能被滿門抄斬了。」

    他沒有興趣再問這個滿臉戾乖之氣的權貴少年,揮揮手,示意車伕將馬車開了過來。

    這時候,遠遠在街頭打著火把,為自家小主子們助威,聊當麻木看客的下人們才顫顫巍巍地走了近來。這些下人們見此場景,哪裡還敢對這輛馬車如何,只是在眾多的傷員裡尋到自家的主子,用一種大黑狗般的眼光,看著那輛緩緩行過的沒有任何標記的馬車。

    此時范閒一行人已經上了馬車,受傷的兩名下屬羞愧萬分地消失在了黑夜之中。馬車之上,范閒閉著眼睛養神,就像剛才沒有出手一般,馬車裡其他的人見他沉默,自然也不敢開口。

    忽然間,范閒睜開雙眼,輕聲說道:「這事兒有古怪,為了一個妓院,怎麼可能使喚的動這些噬血的小兔崽子?」

    鄧子越問道:「打傷了這麼多國公家的小爺們,要不要準備一下,畢竟大人的身份瞞不了多少人。」

    范閒看了他一眼,說道:「一群落魄公侯,理他們多餘,關鍵是背後的人。」

    鄧子越沉聲請示道:「接下來怎麼辦?」

    范閒笑了笑,說道:「明天……你去抱月樓,把那一萬兩銀子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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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三十三章 子有憂
    馬車沿著京都安靜的大街繞了幾個彎,街旁的民宅上忽然發出一聲雖然尖銳,卻並不響亮的聲音。鄧子越回過頭來,報告道:「後面跟梢的幾個家丁已經被打昏了,一路通暢。」

    范閒苦笑著點點頭,說道:「說來奇怪,你們雖然是王啟年親自挑的人,但履歷我仔細看過,跟蹤盯梢掩跡樣樣在行,怎麼就動起手來,卻全然沒有監察院應的威風?」

    鄧子越慚愧解釋道:「大人,小組裡的成員,大部分是一處和二處的老人,王大人最擅長的就是跟蹤之技,所以他挑的我們,基本上也是側重於這個方面。」他想了想後,忽然正色說道:「大人,今天的事情居然還要勞煩您親自出手,實在是屬下們失職,不過……請大人從六處調些人手,那是院裡正宗的刺客護衛,北行的路上,您也瞧過他們的能力,在武力方面實在比我們強很多。」

    范閒搖搖頭,沒有說什麼,他實在是有些怵和那位「影子」打交道,偶爾去看陳萍萍的時候,曾經遇見過那位影子刺客現身,雖然對方一直沉默著,但明顯可以看得出來,這位監察院六處的正牌頭目,對於自己這個曾經受學於五竹大人的傢伙,有非常濃厚的興趣。

    這種興趣肯定不是斷袖之類,而是很想與自己打一架的興趣。

    所以他有些隱隱害怕與六處打交道,而且論起武力來說,父親暗中訓練的虎衛,似乎比六處的劍手實力更加強橫。依照言冰雲的推斷,自己再過些日子,就應該得到這批虎衛,所以並不著急。

    「將抱月樓地所有不法事都查出來。」

    他輕聲下了命倉。

    鄧子越悚然一驚。接著請示道:「那它們背後的東家?」

    范閒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既然院子裡在為他打掩護,我們先打外圍好了,先把抱月樓封了,那人自然會急的。」

    其實他隱隱猜測,這座日進斗金的青樓,一定與世子李弘成脫不了干係,首先是桑文說抱月樓地大娘姓袁,其次就是能夠使動這些國公府的小崽子們,而且靖王世子與若若的婚事早已傳遍天下。如果說二殿下那方面借此發揮,用自己的名義去壓制監察院,也是一種可能的事實。

    想到對方可能是在利用這件事情。范閒心頭怒氣漸生,雖然他是在著手破壞這門婚事,但依然不允許有人利用自己以及妹妹的名義。

    好好的一次公款嫖娼,最後仍然是毫無新意地變成了查案與爭鬥,范閒不免有些惱火。看了一眼安靜乖巧地坐在旁邊的桑文姑娘,說道:「我讓人送你去城外避避,等案子結後再回來。不過你先寫份東西,將你知道的事情都列個條陳。」

    通過與桑文的一番對話,他知道這位姑娘家心思縝密,條理清楚,對於抱月樓地事情,一定會有極大的幫助。

    鄧子越不瞭解范閒對付抱月樓的良苦用心,純粹以為大人只是要出今夜地悶氣,只是兼或查一下監察院內部有誰在為對方打掩護。

    史闡立想的多一些,看了一眼門師。得到了對方的點頭之後,這才當著桑文的面說道:「大人,為什麼不直接去問沐鐵?他畢竟是一處的代管頭目,您不在京都地這段時間,正是抱月樓興起的時間,他既然提醒了您,應該知道一些內幕。」

    范閒閉著眼睛搖了搖頭:「沐鐵之所以只提醒,而不全部說清楚,那這件事情就一定與我……或者與我家有關聯,他能掌握著分寸說一聲,就足夠了,我沒必要把他拖到這件事情裡面來,而且……這麼件小事情,如果我自己都搞不定,以後怎麼在官場上立足?」

    馬車裡陷入了沉默之中,氣氛有些詭異,畢竟先前眾人才看見范閒如遊魂一般的狠辣出手,此時再看這位面帶溫柔笑容地大人,感覺總會有些異樣。

    范閒的武技,自從去年牛欄山一事後,便漸為世人所知,但真正看過他出手的人,卻是少之又少,因為那些人基本上都死了,所以像今天這種場景,實在是件很稀罕的事兒。

    ……

    ……

    范閒雖然警告過沐鐵,不要老想著學王啟年的捧哏作派,當時鄧子越也在一旁聽著,但此時看提司大人心緒似乎有些沉悶,依然忍不住學起了前任的行事,小心李翼地打岔問道:「大人,為什麼先前在抱月樓裡……您就篤定屬下身上帶著那麼多銀票?」

    范閒懶懶地睜開眼,笑著看了他一眼,說道:「上次崔氏孝敬的兩萬兩在你這兒,你說擔心手下們亂花錢,所以一人只賞了一百兩,這是三千二百兩,然後你給王啟年那小老頭兒家送了五千兩過去,還剩下一萬一千八百兩。」

    他閉上了眼睛,如數家珍一般說道:「你是個節儉人,吃穿都有公中出,你連監察院三處彭先生兒子的婚事都只送了五兩銀子的紅包,事後還心疼地在我面前說了好幾次,說要剎剎這種歪風邪氣,這樣看來,你一個月滿打滿算頂多能二兩銀子。」

    「你和王啟年不一樣,一直沒有成親,單身漢一個,這剩下地一萬多兩銀票你能放哪兒去?你這麼謹慎的一個人,當然不敢放在家中,自然是要隨手帶著的。」

    范閒笑了起來,拍拍鄧子越的肩膀:「不過節儉歸節儉,你家旁邊那個小寡婦,既然不肯收進門來,那該打的銀首飾還是打幾件,別讓一個婦道人家老嘀咕你小氣摳門,咱監察院可丟不起這面子。」

    車廂裡的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鄧子越面色一窘,解釋道:「大人。這銀子的事情,我是向您稟報過後才分配的,一百兩已經不少了。」

    范閒笑罵道:「這麼摳門,怎麼對王家這麼大方?他現在又不是你上司。」

    鄧子越微微沉默後說道:「王大人……畢竟身在北齊。下屬總想著,萬一有個什麼問題,他家裡總是需要銀子地。」

    范閒倒沒想出他竟說出這樣一番道理來,歎了口氣,略微有些感動,如果是一般的慶國使節與學子,滯留在北齊自然是安全無比,套句某世的話講,是能享受國民待遇的,但像王啟年這種密探頭目。誰知道將來會有怎樣地下場?

    史闡立在一旁問道:「明日真的要再去抱月樓要銀子?」

    范閒正想著遠在異鄉的王啟年,想著最近得的消息,司理理已經入了宮。心情正自複雜,聽著這話,便有些惱怒了起來,監察院在外面為朝廷拚死拚活,這朝中的皇子權貴們卻互相傾軋的厲害。甚至還想把這院子拖進渾水裡,實在是有些可惡。

    「當然要去。」

    他對鄧子越冷冷說道:「亮明你的身份去!先前和那女子說話時,她曾經說過。我從抱月樓贖了桑文,第二天還要乖乖地送回去,結果對方竟然連夜來搶人!……如此說到做到的敵人,我們當然要有些尊重與禮貌。」

    「既然我們說了明天就要把這一萬兩銀子拿回來,那就一定要拿回來。」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籐子京得了命令,準備第二天趁著城門剛開的時候,就將桑文先送到城外的田莊中。處理妥了這些事情,范閒才回到了房裡。

    錦被之中,婉兒看著他地眉間隱有憂色。心疼地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情。范閒也不瞞她,將自己今夜遇著的事情講了一遍,當然,公款嫖娼在這裡自然就便成了藉機查案,正大光明至極。

    婉兒若有所思:「這事情裡透著一絲古怪。」

    范閒點點頭:「我也這麼覺得。」

    婉兒長居宮中,對於尚書巷的那些國公府也不甚瞭解,畢竟身份地位不一樣,只好開解道:「明天找機會去問問思轍他媽媽,柳氏自小在尚書巷長大,她家就是國公府,應該能有些風聲。」

    范閒心頭微動,旋即否定了自己地猜想,柳氏如此老辣而不顯山露水的人物,斷不會在自己仍然當紅的時節,來拖自己的後腿,他如今對於柳氏已經有了比較全面的認識,這位婦人,始終是將范府或者說是父親大人地利益放在第一位的。

    「明天還要去抱月樓?」婉兒蹙著眉尖說道:「那些小孩子在京中惡名昭著,你雖然不懼,但是也要小心些。」

    范閒搖搖頭說道:「不用擔心我,我只是打小就很警惕這種事情。」他溫和一笑說道:「冬時候在澹州,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在街上痛打欺男霸女地紈褲子弟,卻一直不能得償所願,沒想到今天夜裡卻滿足了一下兒時的意淫。」

    婉兒輕輕戳戳他的胸口:「澹州啊?你應該是最大的紈褲了吧?」

    范閒沒有接話,有些出神說道:「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冷血的殺手,還是那些喜歡殺戳,不問緣由的權貴少年,因為殺手殺人還要有個目的,而這些權貴少年們只是……」

    ………只是純粹是陶醉於這種刺激之中。要知道嬰兒如果能殺人,那他為了一滴奶水就敢下手,因為嬰兒是最本能的階段,沒有什麼負罪感,因為他們什麼都不懂。所以京中這些權貴少年們,但凡年紀越小,就對朝廷天地越沒有敬畏之心,做事就越狠辣,越膽大妄為……一旦鬆開了這道口子,就和今年江南地大堤一樣,再也堵不上了。」

    他搖了搖頭,想著倒在自己手下的那些狠戾少年們,心底最深處的隱憂淡淡地浮現在清亮的眸子中。

    當天晚上長街上的那場架,自然馬上驚動了很多人,負責京都治安事宜的京都府,毫無疑問承擔了最大的壓力。那些橫行於街上的小霸王,仗著自己的家世與朝廷的優渥待遇,向來行事毒辣,無法無天,這次攔街鬥毆,落了如此淒慘的下場,實在是很令人意外。

    負責查案的京都府官差,在看到那些骨折筋斷的少年傷勢後,驚愕之餘,對於那位下手的「陳公子」更是感到了一絲畏懼和懷疑——對方明顯是沒有將這些國公們的勢力放在心上,是哪裡來的狠角?

    正如鄧子越所說,范閒的身份不可能瞞過京都所有人。

    當夜的詳細情節傳出去後,雖然京都府還沒有查到那位陳公子究竟是誰,而那些聰明人,卻從那些街旁民宅裡躍下的黑衣人身上,嗅到了一絲熟悉的味道,誰都知道,監察院的那位年輕提司大人,身邊一直一個叫做「啟年小組」的親隨隊伍。

    「讓袁夢迴來吧。」慶國的二皇子眉宇間帶著淡淡的溫柔,和聲說道:「得罪了范閒,不會有好日子過的。」

    世子李弘成緩步走到窗邊,心裡有些陰寒,知道自己這位堂兄弟心機實在是無比的縝密,幽幽說道:「誰也想不到,范閒會去逛青樓,以他的孤倔性情,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二皇子微微一笑,伸手在身邊的小碟子上捉了粒乾果,搓去果皮,送入唇中緩緩咀嚼著:「范閒查的越仔細,把抱月樓的罪證揪的越實在,這事情就會越來越有趣。」

    李弘成回首望著他,淡淡說道:「從一開始,你就是這般設計,只是……為什麼要給范閒這個出手的機會?」

    二皇子似乎有些失神,半晌後才說道:「因為我始終還是在尋找一個能與范閒和解共生的途徑,抱月樓,是最後的機會,如果范閒願意伸出手來,我會很有誠意地握住……我想給他一次主動握手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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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三十四章 自古龜公出少年
    京都府受制於二皇子的警告,又知道抱月樓的東家與京都出名的惡少們關係不淺,所以對於抱月樓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監察院卻沒有這方面的顧忌,雖然他們沒有權力去調查京都民事,但是借口查京都府瀆職之事,從各個方面尋到了極多的相關信息。

    范閒坐在書房裡,看著面前的案宗,忍不住深深皺起了眉頭。抱月樓一共有兩位東家,神秘的狠,基本上沒有幾個人看見過。至於抱月樓的行事,果然是膽大包天,行事辛辣狠利,今年春天才開樓,只不過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就在武力與銀錢的雙重開道下,打熄了旁的樓院生意,強行搶了不少出名的紅倌人入樓,聲勢頓時大顯。

    抱月樓一行,范閒從那些細節上就可以看出,這樓子的東家一定是位善於經營的高手,但是在那些一般的商賈手段之下,掩之不住的是一片黑暗手法——沐鐵說的沒有錯,僅僅一個月,就有四個不怎麼聽話的妓女失蹤了,想來早就死了,而抱月樓暗中的骯髒事更多,什麼雛妓,變態的生意都接。

    范閒的眉頭皺的越來越深,心裡越來越冰寒。不論前世還是今生,這天下總是污穢的,只是慶國京都的天空,這種污穢卻更容易被擺到檯面上來,權貴們倚持著自己手中的權力地位,對於天下的庶民,總是在不停地剝削與壓搾,就像抱月樓這種事情,其實在京都官場來說。並不是特例,更不是首例,而是所有的達官貴人們已經習慣了的斂財手段。

    對於天下的貧寒者,卑賤者。不平事……以前地時候,范閒更多的只是做一名旁觀者,冷眼看著這世界上的醜惡慢慢發生,或者下意識裡不去思及這些不公與黑暗——因為他不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他自己也從這種權貴地位中獲得了足夠地好處與享受,作為一位既得利益者,作為權貴隊伍裡的一分子,他理所當然地選擇了沉默與接受。

    沉默與接受,不代表他能夠習慣,縱使他已經在這個盛著污水的醬缸裡呆的足夠久。卻依然無法習慣。

    區區一個抱月樓,也不足以讓他改變自己的理念。他或許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做些好事,贖出桑文。打壓一下抱月樓,讓那些權貴們做事的時候更柔和一些,調濟一下階層之間的矛盾,但他不會嘗試做出雷霆一般的反應。

    因為雷霆一般的反應意味著否定抱月樓所代表地一切,就意味著要去挑戰整個天下。而這種逆天的事情,只有葉輕眉似乎曾經嘗試作過。而他的母親,似乎最後還是失敗了。

    但抱月樓又似乎不僅令是區區一間青樓這般簡單。范閒已經嗅到了裡面隱藏著地不安,自己內心深處漸漸湧出些不祥判斷,和一股無由而生的邪火!

    所以他要親自再赴抱月樓,確認一下自己的判斷究竟是不是正確的。

    一個陽光明媚,秋高氣爽的下午,身為啟年小組頭目地鄧子越再次來到了抱月樓。

    一看到他那張死氣沉沉的臉,抱月樓的知客打手們都湧了上來,時刻準備將他當場打成肉泥,但一看到他那身死氣沉沉地衣服。所有的打手們都訥訥地退後了半步,似乎害怕他身上那身衣服所滲出來的陰寒味道。

    鄧子越今天穿著監察院的官服,所以身份便不一樣了。抱月樓自認為身後也有監察院做靠山,自然不會做出大水沖了龍王廟的事情,馬上換了一位有身份的人出來,恭恭敬敬將他迎進了三樓的一間清靜房間。

    房間裡有一道簾子,看不清楚裡面有些什麼。

    簾外是一張青州石做成的圓桌,看上去清貴異常,石清兒滿面帶笑將鄧子越迎到桌邊坐下,嫵媚說道:「原來大人竟是院裡的大人,昨夜實在是莽撞了,早知曉是院裡地大人,那桑文雙手送上就是,哪裡還敢收您的銀票?」

    說話間,她的眼光有意無意間往簾子裡望了望,只是卻根本沒有取出銀票來的動作。

    鄧子越知道簾後一定有人,說不定就是抱月樓那位神秘的老闆。他是監察院八年,從來沒有做過倚權欺商的買賣,但是范閒逼著他今日一定要將那一萬兩銀票奪回來,他只好再走一遭,稍一斟酌之後,冷笑說道:「石姑娘好生客氣,只是昨夜出了樓子,便撞著了幾匹小狗,今日來,只是問一下,這狗是不是貴樓養的?」

    石清兒面色不變,心中卻是有些隱隱擔憂,昨夜只是以為對方是十三衙門的人,哪裡想到竟是和監察院有關係,二東家的那些小兄弟往日裡橫行京都,哪裡知道昨夜竟是被對方打的一塌糊塗!今日對方竟然又在上門,言辭鋒利好不客氣,看來實在是很難善了,只是可惜時間太緊,竟是沒有查到對方的底線。

    因為某個方面的原因,抱月樓自身是斷然想不到那位陳公子便是范提司的。但她依然不怎麼將那位神秘的陳公子放在眼裡,更不會將這一萬兩銀票再吐出來,因為簾後坐的人,給了她足夠的信心。

    石清兒面色一寒,冷笑說道:「這位大人說話真是風趣,監察院什麼時候也管起青樓的買賣來了?這不應該是京都府的事兒嗎?大人如果被狗咬了,當心得病,還不趕緊回家休息,又來樓裡照顧咱們生意?」她媚聲笑道:「大人真是精猛啊。」

    鄧子越厲色說道:「少在這裡廢話!昨天的事情如果不給個交待,當心爺將你們這破樓子拆了!」他奉令前來抖狠,心中實在是有些彆扭,但是長年的監察院工作。讓他的話語間自然流著一股陰寒之意,壓迫感十足。

    簾內有人咳了兩聲。

    石清兒將臉一沉,一掌拍到青州石桌之上,發狠罵道:「不知道哪裡來地潑三兒!竟然敢到咱抱月樓來搾銀子!那契結文書寫的清清楚楚。你們強行買走了桑文,難道還不知足?你若再不肯走,當心本姑娘將你衣服剝光了趕出門去,讓整個京都的人都瞧瞧你的醜態。」

    鄧子越煞氣十足地盯著她地眼睛,耳朵卻聽著簾內的動靜,寒聲說道:「看來貴樓真是準備與我監察院為敵了。」

    區區一個青樓,哪裡有與龐大恐怖的監察院做敵人的資格,但石清兒卻出奇的毫不慌張,瞇眼冷笑道:「休拿監察院來嚇人,六部三司吃這一套。我抱月樓卻不吃這一套!」

    鄧子越哈哈大笑道:「有種。」站起身來,冷眼看了簾內一眼,一拂袖子便準備離去。

    ……

    ……

    「給我站住!」

    一直安靜。只傳出兩聲咳嗽的簾內,終於有人說話了,聲音稚嫩,卻含著一股不屑與位高權重的味道。青簾緩緩拉開,一直神秘無比。從來沒有見過外人的抱月樓東家,終於出現在了世人面前。

    鄧子越愕然回首,雙瞳猛縮。他確實沒有想到對方的身份!更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與自己見面!

    他望著簾內穿著淡黃衣裳的那位少年,內心深處感到無比地荒謬!抱月樓——京都最大最紅最黑的青樓,每天開門迎來送往嫖客,夜夜淫聲浪語的妓院,它地老闆居然是一個……不滿十歲的小男孩兒!

    鄧子越瞠目結舌地看著這個穿著黃色衣裳的小男孩兒,忽然間皺緊了眉頭,雖然這個小男孩兒身份非同尋常,但忽然成了抱月樓的老闆。實在也是令他感到無比震驚。

    半晌沉默之後,他終於半屈了膝蓋,沉聲行禮道:「監察院直屬主薄鄧子越,見過三殿下!」

    三殿下?

    ……

    ……陛下最小的兒子,竟然是抱月樓地東家!

    看見這位一直擺出副狠酷表情的監察院官員服了軟,跪到了二東家的面前,石清兒唇角一翹,發出了兩聲鄙夷地冷笑。監察院再厲害如何?還不是皇帝陛下的一條狗,自己這樓子看似尋常,背後卻是皇帝陛下的小兒子!

    「這位……鄧大人,您還有什麼要說的嗎?」石清兒滿臉輕屑的笑容。

    出乎石清兒意料,鄧子越一跪之後,不等那位不足十歲的天潢貴冑開口,便已經很自然地站起身來,滿臉嚴肅說道:「本官奉大人令,前來問話,姑娘還未回答,回去後,我自然盡數回稟,至於今後如何,自然有院中大人負責。」

    三皇子是慶國皇帝最小的兒子,生母是宮中極受寵的宜貴嬪,小孩子家家的,居然開起了青樓!這個事實雖然荒謬,但卻是就在眼前,鄧子越地太陽穴跳了兩下,強壓下心中情緒,持禮說道:「下官告退。」

    三皇子臉上還是一片稚嫩之氣,看著這小官兒居然想就這麼走了,一股子惱怒衝進了他的大腦,一茶碗就擲了過去,雖然范閒在城門處就瞧出這位三皇子年紀小小,胸中卻頗有盤算,但畢飛庫竟還是小孩子,沒有得到意想當中的尊敬,自然勃然大怒。

    三皇子走上前來,指著鄧子越的鼻子罵道:「怎麼就想走?怎麼不查了?不是要我還你一萬兩銀子嗎!」

    鄧子越一臉苦笑,監察院再勢大,也不可能去和一位皇子爭銀票,不過依陛下向來的行事風格,監察院也不怎麼賣皇子的帳,范閒昨夜又叮囑的厲害,鄧子越身為提司親信,怎麼也不敢在皇子面前跌了份,於是保持著面上的禮數說道:「銀票之事,自然有我家大人前來分說,只是三殿下,這種聲色場所還是少有涉足才是。」

    石清兒在一旁聽的愣了,心想監察院果然如傳說中的那般跋扈,居然連堂堂皇子的面子都不賣!

    ……

    ……

    三皇子年紀不過八九歲,但生於帝王之家,小男孩兒天生有一股威勢,頭腦裡更是不簡單,冷笑說道:「監察院什麼時候成了叫花子,居然到處要錢?居然敢不賣本宮的帳……表哥,你知道這人是誰嗎?」

    說話間,半拉開的簾子全部被拉開了,裡面竟是埋伏著一群打手,看這些打手的神色,鄧子越神色一凜,感覺到對方的實力,遠非一般的混混兒可比。

    而這些打手的最前面還站著兩位少年,一位少年滿臉獰狠之色,右手被包紮的實實在在,隱有血絲滲出,正是昨夜被范閒一弩箭射穿了手掌的那人。

    鄧子越的眼皮子跳了兩下,知道今天極難善了,但他看著被射穿手掌少年旁邊的那位,更是面色顯得極其難看,甚至比先前發現抱月樓的東家是小小年紀的三皇子……更要驚愕!

    他皺眉望著那位微胖少年左頰上的那粒醒目麻點子,沉默少許後問道:「少爺,難道您也是抱月樓的東家?」

    這位微胖少年不是旁人,正是范閒的弟弟,范思轍!

    鄧子越怎麼也沒有想到,提司大人要查的抱月樓,竟是他親弟弟開的!

    ……

    ……

    與意態驕橫的三殿下相比,與房內那些躍躍欲試,想將鄧子越當場教訓一通的打手們相比,范思轍的臉色顯得特別的難看,蒼白無比,眼瞳裡除了偶爾一露的滅口狠色,更多的卻是發自內心深處的恐懼。

    他大怒望著三皇子說道:「你這個蠢貨!知不知道他是誰?」

    三皇子一怔,心想你就算是我表哥,怎麼卻來罵我?大火反罵道:「你敢罵我!」

    范思轍緊緊地咬著牙,倒吸了一口涼氣。昨夜的事情他是知道的,所以今天專門帶人來瞧瞧,這些敢斷自己財路的官孫子,是十三衙門哪些不長眼的小角色,但沒有想到……來的竟是監察院的人!

    他閉著雙眼,極深的呼吸了兩聲,望著三皇子搖頭苦惱道:「你做出來的好事情!」他心頭一動,知道一定是有人在故意瞞著自己。

    三皇子與范思轍乃是表親,自年初聽人勸掇後合夥開了抱月樓,一向順風順水,深知自己這位表哥實在是位商道上的天才人物,卻不明白為什麼對方今日大反常態,就算是監察院的人又怕什麼?自己可是位皇子,你的親哥可是監察院權力最大的提司!

    他稚嫩的臉上一片惘然。

    范思轍在心底哀歎一聲,緊接著卻是滿懷企望神色望向鄧子越,問道:「……昨夜那位陳公子,是不是……?」

    鄧子越平靜地望著這位少年,內心深處不知怎的卻為范提司大人感到了些許悲哀,點了點頭。

    范思轍一臉木然,似乎是驚呆了,心裡卻在極快地盤算著,要不要把面前這位鄧子越滅了口,然後自己趕緊從抱月樓裡脫身而出,不然讓哥哥知道了,自己會有什麼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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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三十五章 跟我回家
    范思轍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其實他只是一個很常見的京都少年,擁有極好的家世,所以一直是京都很出名的小霸王。是那位在范閒初入京都時,滿臉令人生厭神情,盯著他看的十二歲少年。當然,他也是一位有些頭腦,知道約束自己的伯爵繼承人。同時,他也是位常常在麻將桌上流露出天真好勝之意的小男生,也是一位經常捧著帳本翻閱,生出一種自己都很難想像狂熱興趣的天才人物。

    一個人會有很多面,范思轍做為一位十四歲的京都權貴少年,也不例外,天真是他,狂熱是他,驕橫是他,陰狠也是他,單拿任何一面來看他,都會失之偏頗。

    他的父親是當朝紅人,戶部尚書司南伯范建,他的奶奶是當今陛下的奶媽,他的親生母親與宮中的宜貴嬪是姐妹,他的姐姐范若若是京中最出名的才女,馬上就要嫁給靖王世子李弘成。

    而他的哥哥,那位當初隱約為敵,實則相處頗為愉快的兄長,則是一代詩仙,聖上最寵信的年輕臣子,監察院集大權於一身的提司,天下讀書人心目中的偶像,那位娶了郡主,要接手內庫,御書房中有座,來往皆是天之嬌子,紅到已經發紫,名字似乎都被鑲了一道令人不敢直視的金邊的人物。

    ……是的,他的好哥哥就是范閒,那位小范大人。

    這樣的家世,慶國開國以來,似乎就沒有出現過。這樣炙手可熱的環境,會造就怎樣的一位少年?

    在范閒入京以前,范思轍就已經是京都出名地惡少,只是那時候年紀還小。還沒有找準自己的人生方向,所以不外乎是吃吃白食,搶些東西,縱馬長街,扮個小霸王模樣,而且畢竟有若若拿著家法在管著,並沒有鬧出什麼大的事情,但是這種生活早就已經在他的根骨裡,種下了膽大妄為地種子。

    而在范閒入京之後,一方面強勢的兄長與姐姐聯手。將范思轍整治的老老實實,另一方面,一直被父親母親壓迫著要讀書入仕的壓力。卻因為范閒的到來而削弱了,范閒似乎為自己的弟弟揭開了與一般權貴子弟完全不同的一扇窗。

    范思轍終於明白了自己喜歡做什麼,自己的將來應該做什麼,他的將來就是要成為當年的葉家女主人,那種富可敵國地富商。將自己在帳薄之上,經商之中的天才頭腦全部發揮出來。

    隨著年紀漸漸大了,堅定的人生目標。天才地算計頭腦,與他一直擁有的權貴霸狠之氣結合了起來,便成就了如今膽大妄為的范思轍。

    既然要經商,那做什麼最賺錢?自然是飲食男女四個字,雖然澹泊書局在少年與慶余堂七葉掌櫃的打理下,逐漸向著整個天下擴張著,但一來賣書所得並不大,二來這間書局總或多或少烙印著范閒的痕跡,范思轍雖然不在乎這點。但更在乎自己能夠做出什麼樣地事業。

    而恰在此時,宮中的三殿下,他的那位表弟也不甘心天天聽太傅講書,用一顆比同齡人成熟太多地腦袋,開始與范思轍商量在京都整些動靜出來。

    一個十四歲,一個只有八歲,這樣一個奇異的組合,便造就了如今京都正當紅的抱月樓。

    因為這兩位小男孩的背景實在是太過特殊,所以這種看似幼稚的組合,卻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結果,官府的阻力理所當然地成了助力。而當范思轍「驚喜」地發現世子李弘成與流晶河那邊的青樓生意有極緊密的聯繫時,他更是毫不客氣地從李弘成手上「借」來了紅倌人袁夢。

    以范思轍地經營眼光,以袁夢對行業的瞭解,以三皇子的權勢,再配上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小子霸道而毒辣手法,不到兩三個月的時間,抱月樓就掃清了整個京都行業,至於在這個過程裡死了多少人,壞了多少良家女子清白,卻根本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中。

    他姓范名思轍,年紀雖小,卻依然是一名權貴,身為權貴誰會在意刀板上血肉的死活?而且少年橫戾,行事起來更是無所顧忌,這就是正是范閒那夜與婉兒說話時,最擔心的一方面。

    不過范思轍依然有所畏懼,所以抱月樓真正發端,是在范閒奉命出使北齊之後的那個月,幾個月過去了,抱月樓已經穩穩在京都的地面上紮了下來,范思轍內心深處的擔憂才少了些,心想以後就算兄長知道自己在做妓院生意,木已成舟,也算不得什麼。

    但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兄長出使北齊半年,這朝中的局勢竟是發生了如此重大的變化!

    春天的時候,自己老范家與靖王家還關係密切,是朝官們眼中的二皇子黨,所以范思轍並不認為自己與李弘成這位未來姐夫交往有什麼不妥,與三皇子這個二殿下一手帶大的皇子交往有什麼問題,可是自打范閒回京之後,令范思轍目瞪口呆地是,哥哥竟然好像和二皇子槓上了!

    身為大臣子弟,范思轍並不以為自己在京中的惡行會讓兄長生多大氣,但政治上的敏銳感,讓他清楚,如果兄長知道自己與那邊走的太近,肯定會出問題。

    所以從九月裡,他就開始吩咐抱月樓的屬下行事低調些,而他也著急著從這門生意裡脫出身來,所以最近忙的屁滾尿流,但不知道老三那個「冬鬼機靈,是受了什麼人的意思,竟是一直躲在宮裡,硬生生將事情拖到了今天!

    范思轍陰晴不定地看著面前的鄧子越,他在府中見過這位監察院官員,知道是范閒的親隨頭目,不過電光火石間的一瞬。他打消了殺人滅口地念頭,因為自己是抱月樓東家一事,哥哥總有一天會查出來,而自己真動了這人。只怕自己會很慘。

    「你回去吧,這件事情,我自己和他交待。」

    范思轍微胖的臉頰抖了兩下,想來心頭還在害怕著,揮手止住了身後那些打手想衝下場中的念頭,事到臨頭,對於兄長的敬畏之心,終究還是佔了絕對地上風。

    鄧子越看了他一眼,深深一禮,便離開了這間房間。

    三皇子用童稚的聲音罵道:「就這麼放他走了?以後我還怎麼在京中行走?區區臣子都敢欺到我的頭上來!」

    范思轍在心底暗歎一聲。神不守舍地坐了下來,手掌下意識地摩挲著青州石桌光滑的桌面,斜乜著眼看了一眼那個叫石清兒的姑娘。忽然說道:「妍兒在哪裡?」

    石清兒已經被眼前這一幕弄糊塗了,心想大東家怎麼會怕區區監察院的官員?她到底是層級不夠,根本不清楚這件事情的複雜背景,強笑說道:「妍兒應該在後閣裡休息,您要這時候見她?」

    十四歲的范思轍。眼中湧現出一絲只有成年人才應該有的狠色,片刻之後下了決定,沉臉說道:「沒事兒。一切照舊。」

    他在心裡極快速地盤算著,應該怎樣處理殘局,父親如果知道這件事情,一定會打死自己,母親當然是疼自己的,甚至可以說動宮裡地宜貴嬪出面向哥哥說情……可是自己那哥哥,唉,連長公主的面子都不給,怎麼可能被宜貴嬪說動?

    他忽然心頭一動。面泛喜色,看來還是只有去求姐姐和嫂子,只要這兩個人發了話,大概哥哥也不會對自己處罰的太狠。

    「我有事先走了。」范思轍冷冷盯了一眼三皇子,知道這件事情裡面一定有古怪,只是他年紀雖小,卻是一位甘於斷腕地壯者,冷冷說道:「以後這樓子我就不來了,一應收益我不理會,但該我的那份兒,你在三個月內給我算清楚。」

    三皇子撓了撓頭,嘻嘻笑道:「有二哥和你未來姐夫撐腰?怕什麼?」

    范思轍理都不理他,眼中陰狠之色大作,對石清兒吩咐道:「那一萬兩銀票,你馬上給對方送過去!說不定還能保你一條小命。」

    石清兒畏畏縮縮地應了一聲,終於明白自己昨天夜裡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

    ……

    抱月樓靠著湖那面的三樓包間裡,范閒的雙眼依然看著湖面上地舟兒,鳥兒,人兒,手指輕輕在桌上叩響著,滿臉平靜,計算著這件事情,沒花什麼精神,就已經理清了所有的頭緒。

    既然這間妓院的老闆是思轍和老三,那京都府自然是不會查地,監察院看在自己的面上,也不會來為難什麼,說不定一處那些人還在懷疑這家妓院的真正老闆是自己,哪裡敢來自己面前打小報告,幫著隱瞞還來不及!也虧得沐鐵膽子大,才敢自己的面前提了兩句。

    他苦笑了一聲,飲盡了杯中殘酒,思轍最近的行跡本就有些詭異,自己這個做兄長的,確實關心的太少,平白無故地訓了若若與婉兒一頓,卻哪裡想到,在這個男尊女卑的世界裡,范思轍要在府外做什麼壞事,她們身為姐姐和嫂子,又如何能管的到?

    至於二皇子那邊地打算,范閒也非常清楚。

    在春天的時候,自己與二皇子的關係還算是不錯。當時二皇子之所以通過老三與思轍一起做這見不得光的生意,一方面是想多條財路,另一方面也並不見得當時是刻意針對范府做的手腳,而只是很單純地想通過這間小樓子,將雙方的關係拉的更緊密一些,之所以當時瞞著自己,說不定對方還以為是在賣自己人情!

    前世曾經有過同嫖的真義,那同開妓院迎嫖客又是怎樣的交情?雙方如果真的有如此深切的利益關聯,再想撕脫開就不容易了。

    ……

    ……

    而時態卻在自己回京後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想來二皇子也很意外於此。

    在當前的情況下,本來是用來加深雙方情誼的抱月樓……卻成了強扭瓜秧的繩子!

    如果范閒想繼續動二皇子,就必須考慮到這間抱月樓的存在,范思轍畢竟在裡面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僅憑監察院如今查到的證據,就足夠封了這間妓院,治范思轍的重罪!如果事發,就算憑恃范家的勢力逃得了慶律,但此事也會成為敵人們攻擊的弱點,對於自己以及范家,都是很難承擔的結果。

    對於范閒來說,能夠在朝政之中相對獨立地站立著,他自己清楚,除了那個神秘的身世之外,自己這兩年來極力謀取的名聲,也佔據了很重要的一分。

    范家和三殿下合夥開妓院?對方赤裸裸地把污水同時潑到了彼此的身上,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一美俱美,一髒俱髒,便是如此。

    一向清清灑灑的詩仙範閒,今日終於犯了些愁,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清名,但必須在乎范思轍的命運,必須在乎父親的態度,陳萍萍曾經無數次強調過,自己虧欠了父親……許多許多,而且目前看來,這件事情並不是很難解決,只要自己稍微釋出一些善意,抱月樓的事情就會全盤被遮掩在京都中,自己有足夠的時間處理范思轍與此事的關聯,所要付出的……只是伸出手去握一下,這似乎是最簡單,對雙方利益最有好處的選擇。

    但范閒不會選擇與二皇子伸過來的這只黑手輕輕一握,就算這隻手代表的是和平,表現了足夠的誠意,姿態也擺的足夠小心翼翼,試探意味十足,並沒有進行實質性的撩拔。

    因為他可以容忍有人用自己的名聲要脅自己,但不能容忍有人用自己的兄弟要脅自己。二皇子再如何機謀百出,卻依然忽視了很重要的一點,他總是習慣於從利益的角度去判斷事情,從一位朝臣的角度去判斷范閒,卻忘了有很多事情早已超出了利益盈虧的範疇,而范閒……比所謂的臣子要狂妄太多。

    鄧子越已經安全地上了馬車,離開了抱月樓。

    范閒略感安慰,弟弟終究還沒有壞到不可救藥,他沉默地負起雙手,推門而出,走到那個房間的門口,輕輕推開那扇門。

    他看著房內詫異的眾人,看著一臉震驚與害怕的范思轍,面無表情,輕聲說道:「跟我回家。」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三十六章 抄樓
    房門外的抱月樓護衛已經昏迷了過去,范閒一個人孤伶伶地站在房門口,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那個年僅十四歲的兄弟。

    直到此時,房裡的打手和少年們才醒過神來,有人不識得范閒身份的,臉上現出緊張神色,那位右手受傷的少年認出此人就是昨夜的陳公子,尖叫一聲,帶著幾個人準備衝上前去!

    范思轍根本來不及想什麼,反手就將自己手上的茶壺狠狠地砸了下去!

    ……

    ……

    砰的一聲脆響!沖的最快的,第一個經過范思轍身邊的打手,頭上挨了重重一記,悶哼一聲就倒在了地上,頭上冒出了血。

    范思轍手中的茶壺也碎了,熱氣騰騰的茶水濺在他的手上,地板上,那人的身上,不停地散著白氣。他兩眼驚恐地看著門口,抱著半片殘壺右手忍不住微微顫抖著,就連說話的聲音都有些變調。

    「哥,你怎麼……來了?」

    范閒沒有回答他,房裡的這些人卻感到無比震驚,大老闆怎麼反手把自己的手下砸暈了?眾人震驚地望著范思轍,只有年紀小小的三皇子面露天真疑惑之色,望著范閒。

    有些腦筋稍快一點兒的傢伙,終於想起了那聲稱呼,並且從這聲稱呼裡知道了范閒的身份——抱月樓之所以敢如此囂張,靠的不正是這位大老闆的兄長,監察院的范提司嗎?難道門口這位年輕人,就是自己地大靠山小范大人?

    范閒沒有那麼多當妓院大靠山的自覺。眼簾微微垂下,問道:「回不回?」

    范思轍不及思考自己馬上將要面臨的下場,咬咬牙,胖胖的臉頰上贅肉微抖。半晌憋出極低落一個字:「回。」

    他低著頭,走到了范閒地身邊,就像是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一樣。范閒微微偏頭看著弟弟,發現小傢伙這兩年長了不少個頭,快要到自己的耳根了,在心底歎了口氣,淡淡說道:「第一,你做錯了事情,第二,你不是個孩子。所以不要在我面前裝可憐。」

    「是。」范思轍呻吟了一聲。

    范閒理都不理他,只將寒冷的目光掃過房中的十幾個人,發現有幾個是昨天夜裡出現的權貴少年。只是當時逃走了,沒有被自己空手打斷骨頭。他瞇了瞇眼睛,發現有幾個人的臉還有些印象,他的記憶力好,對方雖然沒有這個本事。但既然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只好卑微地上前行禮。

    ……

    ……

    「見過大表哥。」

    「請大叔安。」

    「閒爺爺。」

    愁眉苦臉的抱月樓大股東小股東們,很可憐地走到范閒面前行禮請安。聽著這些人自報家門。范閒心裡地憤怒與自嘲不停交織著——這***叫什麼事兒,查案子果然最後查出了自己的臉上!

    難怪桑文說馬車經常是從尚書巷駛過來,眼前這些人說起來和自己居然都有親戚關係,不是范氏族中地人,就是柳氏國公府的關係,范思轍和三皇子是這一脈裡領頭人物,開這個妓院,自然這些人都逃不出關係——他搖搖頭,火氣滿胸。恨不得將眼前這些不知道打哪裡跑出來的惡親劣戚都扔到樓後的瘦湖裡去!

    片刻之後,他還是強壓下心中怨氣,單手拎著范思轍的衣領,像拎著一隻小雞一般,走出了抱月樓這間密室。就在兄弟二人意興闌珊地要走出房門之時,三皇子才表現地似乎剛回過神來,露出滿臉甜甜地笑容,驚喜無比道:「冬范大人……噢,大表哥!」

    范閒回頭,望著這位年紀最小的皇子,面上浮出極溫柔的微笑:「三殿下,永遠不要嘗試在我面前扮演人小鬼大……還有就是,我沒和和你這種小屁孩兒說話地興趣。」

    滿座俱驚,敢在公開場合罵皇子為小屁孩兒的人……范閒肯定是慶國開國以來的第一個!

    眾人震驚於范閒的大膽之外,更是有些訥悶,就算陛下再寵你,但你畢竟是位臣子,怎麼敢對皇子如此不恭敬?三皇子盯著范閒,小嘴唇兒氣的直哆嗦。

    范閒笑的更甜:「這小嘴兒抖的,唱戲不錯。」

    三皇子險些氣昏了過去,但想到母親說過,這位大表哥溫柔微笑的時候,就是心裡不痛快到了極點的時候,千萬別去惹他!這才咬著小牙沒有接話。

    ……

    ……

    這是下午,抱月樓地客人並不多,而樓上的事情早已經傳了開來,很多人湧到了一樓,很有幸地觀看到長兄訓子的一幕,此時,所有知道內情的人都知道那位昨夜大鬧抱月樓的陳公子,就是如今正當紅的小范大人,自然沒有人敢上前生事,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內中各自惴惴。

    而那些不瞭解情況的打手與姑娘們卻忍不住竊竊私語著,眉眼間帶著一絲興奮,互相傳播著剛剛收到的小道消息,難道被人像小飛庫雞崽子一樣揪著的小胖子,就是自家樓裡最神秘的大老闆?怎麼看模樣,不像傳說中的陰狠角色啊?

    那揪著大老闆的漂亮年輕人又是誰呢?

    范閒揚長而行,手下拎著抱月樓的「大老闆」,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餘光卻瞥見角落裡那位叫做妍兒的姑娘,那姑娘眸子裡似乎有些擔憂。

    他眉毛一挑,心中有所觸動,知道這件事情鬧騰大了,瞞不了京都百姓多久,只是他也並未存心隱瞞此事,心中另有打算。

    走出抱月樓的門口,安靜的長街左右手各有一輛馬車,范閒乘坐的馬車在西邊。東邊那輛馬車上也沒有標記,但是車簾微微掀開,世子弘成露出那張滿臉抱歉,早沒了往日陽光地面容。向他打了個招呼。

    日頭正往西邊移著,昏艷艷地讓人好不自在,透過秋天裡沒了樹葉的光枝,映在范閒的臉上,他似乎被陽光刺了一下,有些煩燥地瞇了瞇眼。

    籐子京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低身輕語道:「老爺知道少爺還有事情要談,讓我先把二少接回去。」

    范閒沒有回身,微微頜首,然後說道:「呆會兒還會有些族裡的人進府。你讓家中地護衛都打起精神來,一個也別讓他們溜出去。」然後他看了一眼面色發白的范思轍一眼,說道:「誰要是再敢偷溜出去。直接把腿打斷。」

    話語雖輕,卻讓聞者不寒而慄。籐子京清楚地感受到了大少爺此時心頭的火氣,不敢大意,恭謹應道:「老爺發話了,這件事情少爺您自己處理。今天閉府,等您回去。」

    范閒點了點頭,便往世子弘成所在的馬車走去。范思轍在他身後哭喪著臉喊了一聲哥。卻得不到回應,只好老老實實地上了馬車。

    ……

    ……

    馬車旁的雙方似乎不像是在進行某種談判與議和,而是像在聊家常。范閒輕笑說道:「這麼急著接袁姑娘回流晶河?」

    弘成苦笑了一聲:「沒想到袁夢的事情也瞞不過你。」

    范閒應道:「你知道我是做什麼的,這種事情想瞞過我,本來就是件難事。」

    李弘成微微往裡面讓了一下,請他上馬車。范閒搖搖頭,接著卻瞧見寬敞的馬車裡,除了那位渾身豐潤,微微低著頭的袁大家之外。還坐著另外一位人物。

    那位高貴的人物,正半蹲在座椅之上,用一種溫和而誠懇地目光看著范閒。

    范閒瞳孔微縮,馬上回復了正常,微笑著抱拳,行禮道:「見過二殿下。」

    「春天的時候,你我之間並沒有這般生分。」二皇子薄薄的雙唇微動,清亮地眸子裡流露著一絲可惜神色,緩緩說道:「怎麼忽然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了?」

    范閒笑了起來:「或許范某人有些不識抬舉吧。」

    二皇子默然,片刻之後說道:「此處不方便談話,范大人可否移駕詳敘?」

    范閒收斂了笑容,搖了搖頭:「急著回家收拾那不成器的孩兒,沒有時間。」

    「我只是路過而已。」二皇子微笑望著范閒,說了一句大家彼此都不會相信的話。

    抱月樓的案子查與不查,與他都沒有什麼關係,如果范閒要查下去的話,終究還是范府自己損了臉面,丟了利益,如果不查地話,那自然是最好的結果,大家各自有一隻手在同一個碗裡夾菜吃,范氏以後在官場上,總要對自己「包容」一些才是。

    雖然二皇子在眼看著內庫有不保之虞的今天,自然很在乎這間青樓所帶來地銀錢,但與能否拉攏范閒比起來,銀錢……就只是小事了。

    范閒歎息說道:「查案子查到自家頭上,讓二殿下看了場熱鬧,實在是好笑。」

    二皇子也搖了搖頭,歎息道:「笑不出來,抱月樓的事情太複雜,我雖然沒有插手,但也知道除了老三那渾小子之外,至少有七成股是在范思轍的手上,你們畢竟是親兄弟,能不管的事情還是放手吧。」

    二人說話隱有所指,彼此心知肚明。

    「他哪裡有這麼多錢去當大老闆?」范閒搖頭苦笑著。

    「弘毅公家的兩位孫子……也出了不少錢。」二殿下似乎好心提醒道。

    弘毅公就是柳氏府上,范閒假意一怔後,黯然道:「看來這案子還真只好不查了。」

    二皇子知道不查案就代表了范閒願意暫時和平的態度,心裡微微一喜,臉上的笑容顯得格外真切:「雖然大家身份地位不一樣,但其實都是在京都裡撈生活的可憐人。你如今也是府上的要緊人物,總要為下面這些子侄們做做主。」

    范閒說道:「不瞞殿下,我也不是一位忠於律法地精純鐵吏。」他直直盯著二皇子的眼睛,「更何況殿下將所有的細節都算的這麼清楚。哪裡還由得我不讓步呢?」

    二皇子微微一凜,他知道范閒向來不是一位會示弱地人!果不其然,范閒面無表情地拍了拍雙掌,只聽得馬車後方的抱月樓裡頓時響起了一陣喧雜之聲,人仰馬翻之聲,桌椅倒地之聲,樓裡姑娘們驚恐尖叫之聲。

    李弘成面色微變,不知道范閒究竟安排了多少監察院一處的人手,放在了抱月樓中,滿臉擔憂說道:「安之。說句實話,你就算把這事兒治成鐵案,也不可能傷到我們。何必折騰呢?」

    弘成倒真是個直接的人,范閒這般想著,眸子裡的自嘲之意一閃而過。

    見他依然拒人於千里之外,二皇子再有淋養,心頭也漸漸涼了起來。盯著范閒的眼睛說道:「不過是些小孩子們的事情,思轍和老三閒著沒事,整這麼個樓子玩耍一下。你不要太認真了。」

    范閒知道這抱月樓的買賣,層級遠遠不夠打擊堂堂一位皇子,更何況面前這位面相俊秀的老二,從明面上根本和這家妓院一點關係都沒有,如果從袁夢那裡出發,頂多也只能牽涉到弘成,真要查下去,傷的只能是自己地手!

    「思轍是我弟弟,該怎麼管教自然我會考慮。」他回望著二皇子。「只是您也要管一下自己的兄弟了。」

    弘成終於忍不住搖頭說道:「安之,這件事情你千萬不要誤會,抱月樓的買賣,確實是那兩個小子在弈,袁夢過來幫忙我是知道地,可是我與二殿下並沒有插手。」

    范閒搖了搖頭:「有時候,不插手,只是看著這件事情發生,就是很妙的一步棋。」他似笑非笑地望著弘成,說道:「而且我根本不相信范思轍有能力查到袁夢與你的關係。」

    抄樓還在繼續著,抱月樓裡依然是一片雞飛狗跳之聲,二皇子微微皺眉,心想難道你范閒真的鐵石心腸如此?為了維護自己的名聲和打擊自己,竟是連親弟弟與族中眾人地生死都不管?

    范閒猜出他在想什麼,帶著一絲自嘲之色,望著二皇子說道:「殿下算無遺策,我是不敢查抱月樓的,畢竟我不可能親手將思轍送進京都府去。」只要雙方能夠保持目前的和青,那麼范柳兩家牽涉到抱月樓裡地人,就可以不用迎接京都府的壓力,就連范閒自己,都覺得二皇子這一手玩的漂亮,要的價又不是很多。

    ……

    ……

    過了很久,范閒看著遠方樓上沐風兒打的隱秘手勢,知道沒有抄出來抱月樓的帳冊,他本就沒有這種奢望——范思轍這小混俅的把柄,都被眼前這位二皇子捏著的,那小子只知道當奸商,卻不知道奸商的屁股下面總是會被那些官員們地雙眼盯著。

    二皇子終於明白了他想做什麼,微微一笑,心想抱月樓是范思轍開的,這件事情你怎麼也洗不乾淨!范柳二族都陷在此事之中,如果你不想把事情鬧大,就只有和自己和平相處才成。

    「抱月樓會繼續營業下去。」范閒繼續平靜說道:「殿下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二殿下微微頜首,表示同意,但內心深處卻生出了極強烈的不安。因為他知道范閒這種不好控制的人,一定不會被這麼一間妓院捆住了手腳,卻不知道對方接下來……會有什麼樣的手段。

    范閒話風一轉,正色說道:「說來弘成這事做的不對,你自己在外面眠花宿柳,我不忍心告訴若若,指望你婚後能收斂些……可你怎麼能明知道思轍做這些見不得光的生意,卻不告訴我們,就算我當時出使不在京都,難道你就不能告訴若若?怎麼說再過些天,你就是思轍的姐夫。」

    他望著世子沉痛說道:「弘成……你實在是令我很失望。」

    二皇子默然,就算他再如何精明,也無法嗅出范閒話裡隱藏的陰風,就連李弘成自己也是內心有愧,全不知這位范氏子準備利用這件事情做些什麼,達到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查抄抱月樓還在繼續,二皇子心想你既然答應了和解,為什麼還要抄樓?有些擔心被監察院的那些黑狗們真查到弘成與這樓子的關係,皺眉說道:「范大人,可以讓你的手下停了吧?畢竟這是京都府的公務範疇,監察院干涉政務,這可是陛下嚴令禁止的事情。」

    范閒微笑說道:「殿下,我只是奉族命,來這妓院索回幾個流連青樓的無用親戚……當然,動用了一處的人手,算是公器私用,不過朝中官員經常喊屬吏幫忙搬家,我的這些下屬只會打架,喊他們來幫忙抓幾個家裡親戚,想來也不算什麼大事。」

    二皇子氣結,范閒把字眼扣在親戚上面,自己還真不好說些什麼。

    馬車之後的抱月樓裡,聲音漸漸青息了,喬裝之後的監察院一處官員從裡面揪出了七八個人,那些人都是范柳兩家的親戚,和抱月樓的事情牽涉的極深,此時臉上一片頹敗之色,而最後面有個滿臉戾狠之氣的權貴少年被打下台階,渾身傷口,就是昨天夜裡想殺范閒的那個領頭少年。

    范閒雙眼一瞇,望著那些滿面惶恐的親戚們,從牙齒縫裡透著寒氣說道:「都給我好生送回府上。」

    他轉身對二皇子柔聲說道:「殿下放心,答應你的事情,我自然會做到,只是這些人我是要定了……不方便用慶律查他,只好用家法收拾他們。」

    二皇子心說,你再怎麼動家法,也不可能遮掩住范家持著抱月樓的股份這一事實,便不會與自己撕破臉,由你自己出氣去。只是這位天潢貴冑看著那些被送上馬車的范柳二氏族人,心頭微凜,不知道范閒會動用什麼家法來收拾他們。

    范閒看著他的雙眼,忽然開口說道:「昨天夜裡埋伏我的人,麻煩殿下帶個話,以後在京都街上,別再讓我瞧見了,嗯,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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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三十七章 兄弟
    監察院一處極有分寸地處理了抄樓一事,抓走的只是與范柳兩家有關係的人,那些國公府上的小兔崽子們,一方面是被范閒揍回了家養傷,一方面也沒有資格涉入太深,所以反而是一個沒抓。

    沐氏叔侄抓完人後,也沒有向那輛馬車旁邊的范提司回話,很自覺地押著那些青年人去了范府。監察院的人看見范閒站在馬車外,許久沒有進去,那車上的人也沒有下來,就知道馬車上一定是位地位比范閒更尊貴的人物——范閒自身乃是國戚,車中定然是皇親。

    抄樓沒有什麼成果,范閒想將范思轍與抱月樓有關的帳冊毀掉,毫無疑問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他既然因為此事,被迫要與二殿下保持暫時的和平,那再查抱月樓就成了很愚蠢的事情。

    監察院的人撤走了,京都府的人前腳接後腳地來維持治安,一應似乎回復了平常,范柳兩家依然擁有著抱月樓多達七成的股份,繼續做京都臭名尚未昭著的娼僚黑手,而范提司與二皇子在親密地對話。

    似乎京都就要太平了。

    車中的二皇子看著范閒平靜的面寵,心中難以自禁地生出一絲佩服、一絲讚賞,抱月樓的事情足以令大多數人憤火,而范閒卻表現的如此平靜,接受自己和平的建議也是毫不拖泥帶水,實在是一位善於判斷局勢,勇於做決斷的強者。

    而每當他看著范閒那張臉上掛著的熟悉笑容時,內心深處更是有些不安與親切,總覺得對方應該和自己是極相似的人。雖然對方是臣子,但依然有強烈地衝動,想與對方深切的交談一番!

    ……

    ……

    「弘成,你先走吧。我與范大人有些私己話想聊聊。」二皇子淡淡說著話,竟是毫不在意街上人群的眼光,施施然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范閒眉頭微皺,有些意外於對方這個舉動,剛才自己已經明明說了自己要回府,不想進行過深的交談,但對方身為皇子之尊,親自下車相邀,自己不說給他面子,也想聽聽他究竟想說什麼。於是輕輕頜首。

    李弘成略帶一絲歉意看了他一眼,與馬車一道駛離了抱月樓這個是非之地。

    二皇子那雙錦鞋踏上了街面,忍不住伸了個懶腰。在遠處人群地竊竊私語之中,領著范閒走進了一間茶水鋪,此時早有跟班將茶鋪清了場,只有他與范閒兩個人相對而坐。

    范閒端起碗來喝了一口,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頭。抬眼看了二皇子一眼。

    二皇子笑著說道:「我知道你好這一口,每次去弘成府上,都會討些酸漿子喝。」接著溫和說道:「抱月樓的事情。想來範兄一定很恨我才對。」

    范閒微微翹唇:「我不是聖人,自然也是有情緒的。」

    二皇子搖頭說道:「最初你家二弟與我三弟商議做生意,我已經知道了,還在暗中幫了一些……」他看著范閒的臉,「不過你不要誤會,那時候朝中京中都以為你范家與我交好,我自然也不可能是存著要脅你的念頭,只是想為雙方尋找一些共同的利益所在,讓彼此的關係更密切一些。誰知道如今竟成了下作手段。實在並非我所願。」

    范閒事前就已經判斷出春天時修抱月樓時對方的想法,也並不怎麼意外,只是聽他自承手段下作,反而有些不知如何應對,微嘲笑著說道:「殿下對於臣……還真是青眼有加。」

    二皇子並不忌憚就這個話題延續下去,淡淡說道:「我一直很看重你,你應該很清楚……所以我很不明白,你為什麼回京之後,要針對我。」

    范閒笑了笑,說道:「殿下這話說的有些糊塗,范某只是位臣子,針對殿下,對於我能有什麼好處?」

    二皇子盯著他的雙眼,緩緩說道:「我需要你告訴我……我知道,你不可能甘心做太子地一顆棋子,所以真的不明白。」

    沒有想到這位皇子殿下竟然也有如此開誠佈公、光明正大相問之時,范閒略感一絲意外,旋即臉上浮出一絲清明笑容,輕聲應道:「殿下真的不明白?」

    二皇子看著他地雙眼,輕輕搖了搖頭。

    范閒微微偏首,用指關節叩著木桌的桌面,忽然開口說道:「牛欄街。」

    二皇子默然,半晌之後說道:「此事是我的不是。」說完這話,他竟是站起身來,向著范閒深深地鞠了一躬!

    身為皇帝的親生兒子,竟然向一位臣子行禮賠罪!

    ……

    ……

    范閒卻沒有露出二皇子所企盼看到的那一幕神情,就像是一塊頑石寒冰一般安坐椅上,瞇眼看了他一眼,輕聲說道:「殿下畢竟是殿下,臣子畢竟是臣子,事關性命地大事,殿下或許以為,你親自開口道歉,便已經是給足了我交待,而我身為臣子也應該感激涕零,大生國士之感?」

    二皇子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抑下胸中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出現過的忿怒情緒,冰冷說道:「那范大人要如何才能修補你我之間的關係?」

    范閒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其實上一輪查案……你清楚是為什麼,誰讓我那丈母娘老瞧我這女婿不順眼,一會兒是刺客,一會兒是都察院地呢?而我明年要接掌內庫,少不得要和信陽方面起衝突,殿下如果肯應承我一件事情,我不敢擔保有所偏向,但至少以後在京中,我會讓監察院保持一個相對公允些的姿態。」

    二皇子心頭微凜,先前還在胸中縈繞的那絲負面情緒早就灰飛煙滅。這幾個月裡自己的人和朝中地臣子被監察院盯的死死的,包括欽天監監正那些人,都倒了大霉,讓整個二皇子一派頭痛不已。他此時聽范閒說可以讓監察院改變態度。哪裡不會心動?

    他略一沉吟之後,伸平右手,極柔和地說道:「提司大人請講。」

    這句話便用了官稱。

    范閒望著他,一笑說道:「殿下如果能和長公主保持距離,我許你一世平安。」

    二皇子一怔,斷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提出如此荒謬的一個建議來,還許自己一世平安?真是何其狂妄大膽之至!他終於忍不住滿腔鬱悶,寒聲說道:「范提司這是耍弄我來著?」

    兩個長地其實並不相像,但身上氣質與味道卻極為接近地年輕權貴,對桌而坐。話不投機。

    范閒望著他說道:「殿下有諸般不解,范某也有諸般不解,這龍椅莫非就真的有這麼好坐?平安豈不是難得之福?殿下向來喜好文學。淑貴妃亦是雪一般的清明人物,怎麼卻看不穿這其中的關節?」

    縱使此時茶鋪內靜無一人,這番對話不虞被旁人聽去,但驟一乍聞范閒竟是赤裸裸地道出自己的想法,二皇子的心臟還是不爭氣地顫抖了一下。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只能做不能說的,就像自己再想奪皇位,但對著太子依然是恭敬無比。誰知道面前這人,竟是就這麼輕描淡寫的說了出來!

    直到今日二皇子才真正清楚,范閒這人的膽子究竟大到了什麼樣地程度!也越發的不清楚,他到底憑恃著什麼!

    二皇子的眼中閃過一道幽光,這道幽暗地光芒卻被范閒的一席話觸動了經年之痛,終於漸漸燃燒了起來,盯著范閒的臉,壓低聲音冷冷說道:「誰都知道龍椅不好坐!但我身在天子之家。身不由己,這把椅子,我想搶得搶,不想搶……還是得搶!如果可以自由選擇,我寧肯去太學裡天天修書,也不願意攙合到這件事情裡面來!」

    范閒微瞇著雙眼:「難道有人逼你不成?」

    也許是被范閒的大膽激起了一絲血性,二皇子冷笑道:「當然有人逼……從我十二歲那年起,就說我賢德兼備,將來做個親王委屈了,十三歲的時候,就封我為王,十四歲地時候,就在宮外修了宅子,表面上是將我趕出宮去,實際上卻給我自由地交納群臣的機會!十五歲的時候,就讓我入御書房旁聽朝政之事……你知道嗎?在我之前,永遠是只有太子才有這樣地機會!」

    二皇子那張清秀的面容漸漸扭曲了起來:「我不想爭!但這些事情一件一件地出來,我能如何?難道東宮會認為我並無奪嫡之念?太子當時年青,看著我的眼神卻是那般的怨毒……我們是親兄弟啊!他不過十三歲的時候,就已經想殺我了!就算我能說服太子,那皇后呢?她難道肯放過我?」

    范閒默然無語,聽著二皇子大發癲狂。

    「是他把我推到了這個位置上……」二皇子的眼眸像冰中封著的寒火一般,令人不寒而慄,「我要保護自己的母親,我要保護自己的性命……怎麼辦?既然他想讓我爭,那我就爭給他看看!」

    范閒微微低著頭,知道能有力量逼著一位皇子走上奪嫡之路地,其實只有皇帝自己罷了,他微微一笑說道:「可是你想過沒有,或許他只是用你來當一塊石頭,一塊用來逼迫太子成熟的磨刀石而已。」

    「早就清楚了。」二皇子冷冷一拂袖子,「同是天之嬌子,誰會甘心做一塊將來必碎的磨刀石?所以我要爭下去,萬一將來真的爭贏了……能看到他後悔的樣子,我會比坐上那把椅子更開心。」

    范閒笑了笑,說道:「何必將怨恨發洩到這種事情上來?大殿下已經封了親王,可是看他好像就比二殿下要清楚許多……如果有人想推你下河與人比賽游泳,你最好的反抗是拚死不下河,大不了回身和身後那人打一架……而不是下河去把那個與你比賽的對手掐死。」

    二皇子此時終於冷靜了些。滿臉震驚地看著范閒:「你這話……跡近造反了……」

    范閒無所謂地搖搖頭:「殿下今天說的大逆不道之事……也不比我少。」

    二皇子地眉毛忽然急速跳動了兩下,看著范閒,半晌之後忽然說道:「幫我,范閒。」

    范閒冷靜乃至有些冷漠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二皇子幽聲說道:「將來你總是需要選擇一個人的。」

    范閒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想著……面前這人從血緣關係上講,應該是自己的哥哥吧?自己和一般地臣子不同,自己根本不想做出選擇,只是稍微有些心驚於那位慶國陛下鐵血無情的教育方式,漸生隱懼。

    看著二皇子「誠懇」的目光,范閒終於開口說道:「不要和信陽方面走的太近,那個女人是一個極有才幹的瘋子,我都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什麼。」

    二皇子回復了平靜,微微一笑,坐了下來。

    范閒在心裡歎了口氣。知道對方雖然心動於自己的力量,但依然更信任長公主的實力。不過這樣一來也好,至少以後自己在對付面前這位二殿下的時候。心腸會硬一些。

    「我依然不想與你為敵。」二皇子正色說道。

    范閒沉默片刻之後,忽然抬起頭來說道:「就算不發生抱月樓這件事情,我也會將你打落塵埃……」

    二皇子眸子中閃過一絲戲謔之色,似乎是覺得范閒的自大有些過了邊界。

    范閒根本不理會他的眼神,淡淡說道:「或許。這是能讓你……和弘成活下來地唯一辦法吧。」

    二皇子聽出對方語氣裡的憐憫與鄙夷,大怒霍然起身,冷冷地盯著范閒的雙眼。

    范閒微嘲說道:「殿下。永遠不要以為自己能夠控制一切,包括抱月樓地事情。」

    茶鋪裡氣氛急劇地降溫,自鋪外緩緩走來八個人,八個穿著一模一樣,卻看不清年紀究竟有多大的人。

    每一個人身上都帶著一股深蘊體內的殺氣!

    有人像是一把刀,有人像是一把劍,有人像是一柄開山的巨斧……一往無前。

    ……

    ……

    范閒知道二皇子不可能選擇在鬧市中狙殺自己,微瞇著眼,看著不知道從何處走入茶鋪的這八個人。輕聲說道:「甘、柳、謝、范四大將軍,何、張、徐、曹四大君子,傳說中二殿下手中地八家將,原來生的就是這副模樣。」

    二皇子看著他說道:「范閒,我看重你,但並不代表我必須需要你,所以不要自恃過高。」

    范閒站起身來,笑著揮揮手,說道:「我手下那個啟年小組,可打不過殿下手下這八個人,就不喊出來現眼了……不過有句老實話還是得說,殿下,手下再多死士,對於大勢是根本沒有任何用處的,不然陳萍萍早就當皇帝去了。」

    哈哈大笑中,他丟下最後一句叛逆無道地話,瀟瀟灑灑地離開了茶水鋪。

    出鋪之時,他看似意態適然地穿過那八名二皇子最得力的家將,只是在甘謝二將之前微微聳了聳肩,在徐曹二君前揮了揮手,一道淡淡的氣息,與八人體內蘊而未發的殺氣一觸即分,便瞬際沿著茶鋪的木柱往上發散,與鋪外的秋日下午陽光混在了一處,再也尋不到一絲蹤跡。

    ……

    ……

    范閒走了之後片刻,二皇子撐頜於桌,微微皺眉,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會忽然在范閒面前失了態,說出了許多一直隱藏在心底最深處的事情。他深吸了一口氣,清秀的面容上閃過一絲肅然,寒聲說道:「如果將來有一天,需要殺了他,你們需要幾個人?」

    謝必安緩緩將那柄鞘中劍收回自己白色的衣袖中,木然道:「屬下一人足矣。」

    范無救一張黑臉,微微搖頭道:「八將齊出,還不見得留得下這位小范大人。」

    二皇子略一失神,心想連八家將都不執一辭,這個范閒,還真是個看不透地角色……但他旋即想到,經由抱月樓一事,對方至少在短時間內不會對自己出手,便搖搖頭不再多想。

    坐在馬車上的范閒,小心李翼地用清水洗去了指間殘存的淡淡迷香,有些失望於這番談話,雖然冒了大險誘出了二殿下的些許心聲,卻沒有什麼有用的信息,對於他與長公主的安排還是沒有瞭解,看來這位二殿下果然是位心志沉」裡透著書生意氣的人物,不過自己又不是知心大姐,知道這些事情,沒有什麼用處。

    馬車到了范府,他從馬車上一躍而下,很冷靜地穿過角門,快步走到後圓,對於路上那些滿臉莫名所以的范柳二族成員視而不見,直接來到了書房,用穩定的雙手推開房門,然後一腳踹了出去!

    書房裡一聲慘叫!在闔家大小驚恐的眼光之中,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的范思轍,被這一腳踹成了一個圓球,狠狠砸在了太師椅上,將椅子砸成數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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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三十八章 家法
    范府現在分成前後兩宅,庭院豪奢,家宅闊大,光書房就有三個,響起一聲慘叫的書房在正西邊,靠著圓子,是三間書房裡防備最松,也是下人們最能親近的一間,驟聞得一聲殺豬般的慘叫響起,圓中眾人悚然一驚。

    范思轍一聲慘叫之後,書房裡立馬響起兩聲女子的尖叫。范若若與林婉兒花容失色,上前死死拉著范閒的胳膊,生怕自己的相公(哥哥)一時火起,將范思轍再踹上兩腳,活活踹死了。

    在這兩位女子的眼中,范閒一直是個溫文爾雅,成熟穩重的年輕男子,縱使也有不愉悅的時候,但從來沒有表露出如此暴戾的一面,今日看著范閒臉上的重重寒霜,二女心裡不由打了個顫,不知道范思轍究竟做了什麼讓他如此生氣,卻還是死死拉著范閒的胳膊,不讓他上前。

    范思轍被籐子京領著老爺命揪回了范府後,急得像個熱鍋上的螞蟻,好不容易才覷了個空,千乞萬求路過書房的思思姑娘,偷偷給嫂子姐姐遞了個口信,請她們速速過來。

    范若若與林婉兒姑嫂二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進書房後,聽著范思轍連呼救命,還打趣了幾句,這時候,看見范閒那踹心窩的狠命一腳,才知道事情肯定鬧的挺大,兩張小臉都白了,略帶一絲畏懼地看著范閒那張生氣的臉。

    「放手!」范閒嘴裡說出來的話,就像是被三九天的冰沁了一整夜般,冷嗖嗖地帶著寒風,「父親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誰也別再攔我,我不會把他打死的……」

    范思轍伏在地上裝死,偷偷用餘光瞥了一眼,發現哥哥表情平靜。又說不會將自己打死,心裡略鬆了一口氣。

    不料范閒接著寒寒說道:………我要把他給打殘了!」

    說話間從兩位姑娘死死攥著自己地胳膊裡輕鬆抽了出來,氣極之間,來不及找家法,直接抓住書桌上的茶碗,劈頭蓋臉地就擲了過去,碰差一聲脆響,盛著熱茶的茶碗不偏不倚就砸在地上范思轍的腦袋旁邊!

    熱茶四濺,碎瓷四濺,范思轍哎喲一聲。被燙地一痛,臉上又被刮出幾道血痕子來,再也不敢躺在地上裝死。一躍而起,哭嚎著便往林婉兒身後躲,一面哭,一面嚎道:「嫂子……哥哥要殺我!救命啊!」

    林婉兒看著小叔子一臉血水,唬了一跳。趕緊將他護在身後,將滿臉怒容的范閒攔在身前,急促說道:「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有什麼話好好說不成?」

    范閒看見躲在婉兒身後范思轍那狼狽模樣。卻沒有絲毫心軟,想著他幹出來的那些齷齪事情,反而是怒火更盛,指著他罵道:「你問問他自己做了些什麼事情。」

    范思轍正準備開口辯解,卻是胸口一甜,險些吐出口血來,知道哥哥剛才那腳踹的重,一時間嚇得半死,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就這麼死了。驚恐之餘,大生勇氣,跳將起來尖聲哭嚎道:「不就是開了個樓子!用得著要生要死的嗎?……嫂子啊……我可活不成了……啊!」

    一聲氣若游絲的慘叫之後,范思轍就勢一歪,就往地上躺了下去,真真把婉兒和若若兩個姑娘嚇了一跳,趕緊蹲了下來,又是揉胸口,又是掐仁中的。

    這時候范閒已經將今日之氣稍許反洩出了少許,看著這小子裝死,氣極反笑,再一看書房之門大開,圓中有些下人遠遠可以看著這裡,反手將書房門關上,面無表情說道:「這一腳踹不死你,給我爬起來。」

    范思轍見他全是下狠手的模樣,哪裡敢爬起來,只伏在地下躲在嫂子與姐姐身後,盼著能拖到母親趕過來。

    范閒這時候已經坐到了書桌之後,面無表情,心裡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若若小心李翼地遞了碗茶過去,輕聲問道:「什麼樓子啊?」

    范閒緩緩啜完碗中清茶,閉目少許後,寒聲說道:「青樓。」

    婉兒和若若又是一驚,兩位姑娘家今天受的驚嚇可真是不少,不過相較於范閒的那一腳踹心窩,范思轍開青樓雖然顯得有些荒誕,卻也並不怎麼令她們太過在意,這京中權貴子弟,大多都有些暗底裡地生意,皮肉生意雖然不怎麼光彩,范思轍……的年紀似乎也是小了些,但……至於下這麼重的手,生這麼大地氣嗎?

    范閒冷笑一聲,從懷裡掏出監察院一處在一夜半日之內查出的抱月樓案宗,扔給了妹妹。

    范若若滿臉疑惑地接了過來,低頭看著。案宗並不很長,上面抱月樓的斑斑劣跡卻是清清楚楚,證據確鑿,無從解釋,不過一會兒功夫就看完了。

    先前一陣亂,讓她的頭髮有些凌亂,幾絡青絲搭下額頭,恰好遮住了她的面容與眼眸,看不清楚她地反應與表情,但是漸漸的,若若的呼吸沉重了起來,明顯地帶著一絲悲哀的憤火,下唇往嘴裡陷入,看來是正在咬著牙。

    林婉兒好奇地看著這一幕,也很想知道案宗上面究竟寫的是什麼,想走到小姑子旁邊一同參看,又怕范閒趁著自己不在,真走上前來將范思轍活活打死了,所以不敢挪動。

    ……

    ……

    范若若緩緩抬起頭來,面色寧靜,但往日裡眉宇間的冰霜之色顯得尤為沉重,一雙平靜的眸子裡開始跳躍著火火,她望著躲在嫂子身後裝死的范思轍,咬牙一字一句說道:「這些事情都是你做的?」

    問話的口氣很平靜,但平波之下的暗流,卻讓房中數人都感到有些不安。范思轍自小被姐姐帶大,相較之下。更怕這位看似柔弱地姐姐些,也與若若更為親近些,下意識裡緩緩坐了起來,顫抖著聲音。無比驚恐地解釋道:「姐,什麼事情啊?」

    范若若面上一陣悲哀與失望,心想弟弟怎麼變成這種人了?眸子裡已經開始泛起淚花,將牙一咬,將手上的案宗扔了過去,正好砸在范思轍的臉上,傷心斥道:「你自己看去!」

    范思轍看著安坐如素的哥哥一眼,又看了嫂子一眼,揀起案宗看了下去,越看面色越是難看——原來抱月樓做地事情。哥哥都知道了!

    便在此時,范閒瞇著眼睛,緩緩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范思轍尖叫一聲。嚎叫著跳了起來,拚命地擺手,嚇得半死口齒不清解釋道:「哥!這些事情不是我幹的!你不要再打了!」

    范閒瞇著眼睛看著自己的弟弟,冷冷說道:「殺人放火,逼良為娼。如果這些事情是你親手做的,我剛才那一腳就把你踹死了!但您是誰啊?您是抱月樓的大東家,這些事情沒您點頭。那些國公家的小王八犢子……敢做嗎?」

    范思轍顫抖著聲音,說道:「有些事情,都是老三做的,和我沒關係。」

    「范思轍啊范思轍。」范閒冷笑道:「當初若若說你思慮如豬,還真是沒有說錯,你以為這樣就能洗得乾淨自己?我還是真小瞧了您了,居然儼儼然成了京中小霸王的大頭目,你好有能耐啊!」

    你好有能耐啊。

    范思轍心越來越涼,他年紀雖然不大。但心思卻是玲瓏的狠,知道哥哥是聽不進自己的辯解了,愈發覺著冤枉,哭喪著臉嚎叫道:「真不關我事啊!」

    便在這當兒,他又看見了一個令自己魂飛膽跳地畫面。

    范若若一臉平靜地從書桌下取出了一根長不過一臂的棒子,遞給了范閒。

    范閒第一次來京都的時候,范若若便曾經用戒尺打過范思轍地手心,戒尺……便是范家的小家法,那大家法又是什麼呢?

    是一根棒子。

    是一根上面纏著粗麻棘的棒子。

    是一根打下去就會讓受刑者皮開肉綻的恐怖棒子。

    在整個范府之中,有幸嘗過大家法的,只有一個人,那人曾經是司南伯最得寵地親隨,仗著范府的勢力與范建的恩眷,在戶部裡搞三搞四,結果慘被范建一棒來打倒,如今還在城外地田莊裡苟延殘喘,只是腿早已斷了,淒苦不堪。

    范思轍小時候受教育的時候,曾經看見過那人的慘狀,此時一見范閒正在掂量著那根「大家法」,頓時嚇成了傻子,張大了嘴,說不出什麼話來。

    范閒走了出來,對著妻子和若若冷冷說道:「這件事情,我有責任,你們兩個也逃不開干係。」

    婉兒默然退到一邊,與若若並肩站著。

    范思轍看著那根棒子離自己越來越近,魂飛膽喪之下,竟是激發了骨子裡的狠勁兒,一跳而起,指著范閒的臉痛罵道:「嫂子姐姐,你們甭聽他的……哥……不!范閒,你也別作出一副聖人模樣,我就開妓院怎麼了?我就欺男霸女怎麼了?這京都裡誰家不是這麼幹的?憑什麼偏偏要打我?你當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只不過你現在和二皇子不對路,我剛好牽了進去,讓你被人要挾了……成,你失了面子,失了裡子,怎麼?就要拿我出氣?要把我活活打死?」

    范思轍大聲哭嚎道:「有種你就把我打死了!你算什麼哥哥!我當初做生意的時候,哪裡知道你會和二皇子鬧翻?這關我什麼事,你又沒有告訴過我!有本事你就去把老三打一頓,只會欺負我這個沒爹親沒娘疼地人……算什麼本事!你不是監察院的提司嗎!去抓京都府尹去,去宮裡打老三去!去啊!去啊!」

    啪的一聲輕響,他的臉上已經挨了一記並不怎麼響亮的耳光,頓時醒了過來,傻乎乎地看著越來越近的范閒。

    范閒聽著這番混帳話後,氣的不善,面上雖然沒有顯露什麼,但額角的青筋已經開始一現一隱,重生以來近二十年,像今天這麼生氣的,倒還是頭一遭,最關鍵的就是,他是真心把范思轍當兄弟看待,誰知道對方竟會做出這等事情來,還會說的如此振振有辭。

    「你給我閉嘴!」他終於忍不住痛罵道:「你要做生意,我由你做去,你要不非為作歹,旁人怎麼敢來要挾我?就算要挾,我是那種能被要挾的人嗎?我今天要懲治你,不是為了別的什麼,就是因為你該打!這件事情和宮裡的老二無關,和老三無關,范思轍你要清楚了,這就是你的事情!」

    范閒又是傷心,又是憤怒:「小小年紀,行事就如此狠辣,我不懲治你,誰知道你會為父親惹上什麼禍事!……我是對你有期許的,所以根本不允許你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

    「老二老三算什麼?我氣的就是你,我恨的也是你,他們不是我兄弟,你是我兄弟!」他盯著弟弟的雙眼,寒意十足說道:「我查的清楚,幸虧你沒有親手涉入到那些事情裡面,還算可以挽救,既然你把路走歪了,我就用棍子幫你糾正過來。」

    話音一落,棍棒落。

    大家法之下,范思轍股腿之間褲破肉裂,鮮血橫溢,終於發出了一聲痛徹心扉的嚎叫聲,聲音迅疾傳遍了整個范氏大宅,驚著圓中的下人丫環,震著籐子京與鄧子越一干下屬,嚇壞了那些在圓中候命的范柳兩家子弟,自然也讓有些人感到無比地心疼難受。

    范家二少爺的慘叫聲不停迴盪在宅中圓中,那股子淒厲勁兒實在是令人不忍耳聞,先前還伴著范思轍發狠的硬抗之聲,後來便變成了哭嚎著的求饒之聲,又變成淒楚的喚人救命之聲,最後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微弱的哭嚎聲裡,漸漸能聽著十四歲少年不停叫著媽媽。

    ……

    ……

    「老爺!轍兒真的要被打死了!」滿面淚痕的柳氏跪在范尚書的面前,抱著他的雙腿,「你去說說吧,讓范閒停了,這也教訓的夠了,如果真打死了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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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三十九章 老范與小范
    面目姣好的柳氏,一向刻意在范府中蘊著那份含而不露的貴氣,但今日她再顧不得容顏氣質之類,面色蒼白,悴憔不堪,抱著老爺的雙腿,嘶聲哭泣道:「老爺,您倒是說說話呀……轍兒年紀還小,可禁不住這麼毒打的。」

    范尚書看著身前的女子,忍不住歎了一口氣。柳氏在范建的元配死之後,就跟了他。當年范建雖已受封司南伯,但聖眷在暗處,依然不顯山露水,對方身為國公的孫女,卻嫁給他這個范族旁枝作小,不知道驚煞了多少京都人,婚後柳氏對他小意伺候著,體帖關懷著,硬生生將他從流晶河上拉了回來。

    所以不論從哪個方面講,他對於柳氏都是有一份情,有一份歉疚的,更何況這時候在那間書房裡挨打的……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范尚書年紀也不小了,哪裡會不心疼?但不管他心裡是如何在想,他的面部表情卻保持的極好,搖頭訓斥道:「玉不琢不成器,子不教父之過,慈母多敗兒……」

    便在此時,遠處書房裡又傳來了一聲慘呼,隱約聽的清楚是范思轍在痛的喊媽。

    范建的眉頭稍一挑動,心頭微微抽搐,本來就已經有些顛三倒四的勸誡之語再也說不下去了。

    柳氏見老爺一直沉默,帶著淚水的眼中堅毅之色流露了出來,將微亂的裙擺一整,便準備反身離開書房。

    「回來!」范建低聲斥道:「范閒做大哥的,教訓思轍理所應當,你這時候跑了過去。讓那孩子怎麼想?」

    「孩子怎麼想?」柳氏淒苦地回過身來,雙眼淚汪汪的,「老爺,您就想著范閒怎麼想。卻不想我怎麼想?我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心肝兒,難道您忍心看著他被活活打死?」

    她一咬下唇,嘶聲哭道:「不錯,我當年是做過錯事,可是他從澹州來後,我處處忍讓,小意謹慎,生怕他不快活,依您的意思,我四處打點著京中貴戚。就怕拖了大少爺地後腿,怎麼說他如今在京中的地位也有我的一分力,當然。我這個做母親的,做這些事情理所當然,也不會去他面前邀功……可……可如今這是怎麼了?他怎麼就忍心下這麼重地手?……如果他是記著當年的事情……大不了我把這條命還給他好了!別動我的兒!我的兒啊……」

    范建看著柳氏抽抽泣泣的模樣,一股火氣升上胸膛,斥道:「這是什麼模樣?范閒是個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清楚?他既然將那件事情丟開了,就不會再重新揀起來,他雖然年輕。但是是有心胸的……思轍這件事情本來就做的太過,如果不給些教訓,將來真把整個家門拖著陪了葬,難道你才甘心?」

    柳氏本就不是位普通婦人,今日知道抱月樓被抄的事情,不過一轉念便知道了這背後有著范家大少與二皇子之間的角力影子,舉手拈袖蘸了眼角淚痕,哭著說道:「本就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把柄被二殿下抓著了。范閒這才麼生氣。」

    這婦人與他兒子,對於范閒動怒地判斷倒是極為一致。

    范建將臉一沉,說道:「不是大事?剛才後宅書房送過來的東西你又不是沒有看到,思轍年紀小小……居然如此膽大心狠,雖然不是他自己動手,但是與他自己動手又有什麼分別?難道非要你那成器兒子親手殺人,才算大事?」

    柳氏忍不住為兒子開解道:「京中這種事情少了嗎?誰家誰戶沒出些子事……」

    沒等她說完,范建已經是攔住了她的話,冷冷說道:「這件事情不要繼續說了。」

    柳氏很聽話地住了嘴,但是眼角的淚痕蘸去了,睛眶裡的淚花還在泛著,遠處那間書房裡的呼痛慘嚎之聲漸漸低了下來,反而讓她這個做母親的更感害怕驚恐,轍兒是厥了過去還是怎麼了?

    范建看著她地模樣,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再聯想到自己昨夜與范閒商定的事情,心頭微微一黯。

    其實這幾個月裡范思轍在京中整的生意,他不是一點風聲沒有收到,只是不怎麼在意,總覺得小孩子家家地,能整出多大動靜來?渾沒料到,連自己這個做父親的,似乎也低估了范思轍的能力與手段。

    「讓范閒管吧。」范建和聲安慰柳氏道:「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他越不避嫌的狠狠管,就說明他是真將思轍當做自己的骨肉兄弟,范閒那孩子就算對著敵人都能微微笑,之所以今日如此強橫,還不是因為他慣常疼著思轍,如果不是親近的人,他一刀殺也就殺了,怎麼會動這麼大的怒?……想明白了這個道理,你就應該安心了。說句老實話,咱們這家,將來究竟能倚靠誰,你也是清楚的。」

    柳氏當然明白這個道理,范府如今聲勢太盛,已成騎虎,只能上不能下。而范建畢竟年歲大了,不說離開這個世界,但也總有告老辭官的那一天,往日後不論是她還是思轍,究竟有何造化,這整座府第能不能保一世平安,還不就是看府中大少爺能在這個國家裡折騰成什麼模樣。

    但打在兒身,痛在母心,無論如何,柳氏對於今日地范閒,總會生出些許怨恨之意。

    范建搖了搖頭,示意她跟著自己出了書房,往後宅圓子旁邊的那間書房走去。

    柳氏大喜,急忙跟在了後面,連身後幾個拿著熱毛巾的大丫環也顧不得管教,擺著手讓她們退下。

    七拐八拐,下人們眼睜睜看著老爺夫人難得在府中走的如此之快,不免略感詫異,但聯想到先前後宅子裡傳來的「殺豬聲,,頓時恍然大悟。心中又開始不安起來,心想大少爺如此痛打二少爺,這老爺夫人趕了過去,怕不是要鬧將起來吧?范府這幾年一直順風順水。連帶著家風都極為嚴肅認真活潑,下人們極有歸屬感,實在是很不願意宅子裡會發生什麼事兒。

    柳氏邁著碎步,一臉惶急地往圓子裡走,恨不得插雙翅膀飛過去,但是看著自家老爺一如平常般冷靜寬厚的後背,總是不敢搶先。

    將將到了前宅與後宅交通地圓門口,便聽著圓內又是一聲慘嚎響了起來,無數的板子落在皮肉之上的聲音,噼噼啪啪的響著。聲聲驚心!

    柳氏此時心神早亂,驟聞此聲,也根本沒聽明白是不是自己寶貝兒子在嚎。胸口一股悲鬱氣往上堵著,竟是哀鳴一聲,昏了過去!

    幸虧身後地大丫環們沒敢因為她的斥退而離開,很守規矩地跟在後面,這才扶住了顫顫欲倒的夫人。

    三間書房裡最安靜的那間。在臨著假山旁的僻靜處,是范閒在家中辦理院務的地點,一向嚴禁下人靠近。此時書房裡卻有三個人坐在裡面。坐在書案後的。竟赫然是那位剛剛赴四處上任的小言大人,言冰雲,而坐在他下手的,是范閒的門生史闡立與一處主薄沐鐵。

    除卻在圓子裡面監刑地籐子京和鄧子越,這三個人便是范閒的心腹了,而言冰雲的地位自然是最特殊地那位,他與范閒有上下之分,又有淡淡朋友之誼,此時皺眉聽著圓子裡噼噼啪啪的板子聲。忍不住搖了搖頭說道:「該送到京都府去辦的事,怎麼就放在家裡行了家法?與慶律不合,與慶律不合。」

    三人之中,只有他才敢對范閒的決定表示置疑。史闡立笑了笑,對這位小言大人解釋道:「這事兒暫時還不能鬧大,真送到京都府去了,查出二少爺和宮裡那位……大家就沒有轉還的餘地,提司大人也只好和二皇子撕破臉皮打一仗,但不論打贏打輸,范家二少爺總是沒有好果子吃地,依京都府能抓著的證據,不說判他個斬監候,至少也要流到南方三千里。」

    沐鐵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不敢應話,畢竟抱月樓的事情,是他暗中點醒范提司,等於說范家二少如今地下場是他一手造成,雖然范提司對於自己的表現十分滿意,但誰知道范家大多數人是怎麼想的呢?

    言冰雲又搖了搖頭,明顯對於范閒用家法替代國法的手段不贊同,但也知道目前只能這麼樣做,忍不住微微譏諷說道:「咱們這位提司大人……真真是水晶心肝兒的人物,家法狠狠打上一通,日後就算抱月樓的案子發了,他在宮裡,對著陛下也有了說辭……至少二殿下想窮究范府御下不嚴,縱弟行兇的罪名,那是沒可能了。」

    史闡立聞言一愣,心知肚明范閒將這頓板子打的闔府皆知,目的就是為了傳出去,事先堵一堵那些言官們地嘴,只是……范思轍犯的是刑案,這麼解決,肯定是不行的。

    言冰雲笑著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在擔心什麼,說道:「你就不要瞎擔心,你那位門師早有安排。」史闡立心想,這件事情和四處沒什麼關係,大人喊你來,一定就是有什麼安排,只是也不方便繼續去問。

    沐鐵走到窗子旁邊,隔著假山遠遠看著圓子裡的板起臀顫,肉開血濺,哀嚎連連,縱使他是監察院的官員,也不免有些心懾於范閒的心硬手狠,看著那些在板子之下痛苦萬分的范柳兩家子弟,忍不住輕輕摸了摸自己的屁股……

    史闡立又開始在書案上忙碌地抄寫著一些馬上要用的文書。

    ……

    ……

    柳氏醒了過來,正準備去找范閒拚命,一揉眼睛,才發現圓子裡正在打的都是自家的那些紈褲親戚,雖然那板子下的極狠,血花濺的極高,小子們叫痛的聲音極慘,但只要不是自己的親生崽兒吃苦,柳氏是一點意見也沒有,重新回復了范氏夫人的高貴與端莊,冷冷地看了場間一眼。

    在婦人的心裡,自己的兒子范思轍小打小鬧是會的,但在京都搞了這麼些人神共憤的事情,斷然是受了些邪魔外道的引誘,場間這些娘家的子侄,范氏的族人,自然就是罪魁禍首,她越看越是生氣,聽也不聽娘家的親戚向她求救的呼喊,將牙一咬,對籐子京那干家中護法喝道:「大少爺讓你們打,就給我使勁兒些,不治好這些小兔崽子,怎麼出得了這口惡氣!」

    說話間,夫婦二人進了書房,一看見房角處趴在長凳上,下身赤裸著的范思轍,柳氏頓時亂了方寸,撲了上去,心疼地看著兒子背後臀上的道道血痕,忍不住低聲哭了出來,手指小心翼翼地撫過那一道道腫成青紅不堪模樣的棍痕:「我的兒啊……」

    一隻手伸了過來,上面拿著一張手帕,為她拭去面上淚痕。

    柳氏一看,竟是范閒……她咬著牙,沒有露出怨恨的神色,卻依然止不住有些幽怨。

    范閒已經回復了冷靜,一通毒打之後,氣出的差不多了,安慰說道:「沒事兒,您讓一讓,我給弟弟上藥。」

    柳氏萬分不捨地退到一邊,看著范閒將藥抹到范思轍的身上,這時候,范思轍已經被整治的上氣不接下氣,奄奄一息,時刻可能昏厥過去。

    范建往旁邊一看,自己的兒媳婦兒和女兒都在角落裡老老實實地站著,婉兒的眼裡滿是驚恐的痕跡,想來先前這頓打確實駭人,而若若的眼中卻帶著淚痕,不是心痛弟弟體膚之苦,而是悲於弟弟不成材。他搖了搖頭,咳了一聲,先將眾人的目光吸引了過來,才和聲對范閒問道:「安排的怎麼樣了?」

    「依您的意思,思轍今天晚上就走。」范閒恭敬說道:「已經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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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十章 流放
    父子二人這番對話旁若無人的進行著,旁邊的三位女人已經聽傻了,難道把范思轍打成這種慘狀還不足夠,還要把他流放出京?

    「老爺!您說什麼?」

    柳氏睜著驚恐的雙眼,無助地望著老爺,而趴在長凳之上半昏迷的范思轍已經是從凳子上蹦了起來

    也不知道重傷之下的他,哪裡還有這麼強的精神,看來這流放出京,對於京都所有的權貴公子哥兒來說,實在是一件相當恐怖的事情。

    只見范思轍一撅屁股,抱著自己母親的雙腿,一擠雙眼,幾滴眼淚珠子滾滾而落,與頰上麻點爭輝,一張大嘴……卻是來不及哀嚎句什麼,便已經被這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擊打地忽然失了聲音,焦急地張著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少年郎眼淚花花的,拚命地搖著頭,又說不話來,身後全是血痕,看著只有那麼可憐了。

    ……

    ……

    「老爺!」柳氏終於忍不住了,用怨恨的目光剜了范閒一眼,像被砍斷了的木椿子一樣,跪在了范建的身前,哭泣著求情道:「不能啊!不能啊!他可是您的寶貝兒兒子……您就忍心看著他被趕出家門?您就忍心看著他漂泊異國它鄉,身邊沒個親人父母?」

    她急著去拉范若若的手:「若若,快,向你爹求求情,別把轍兒趕出家門。」

    柳氏心想。借抱月樓的事情將范思轍趕出門去,一定是范閒在背後說了閒話,昨天夜裡這父子二人就說了半晌,所以她趕緊將若若拉進了戰局。心想若若雖說不是自己親生的,但畢竟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而且素來疼愛思轍……眾所周知,范閒又是最疼這個妹妹的。

    范若若也沒有料到弟弟竟要受如此重地懲罰,被柳氏一拉,順勢就跪了下去,顫聲說道:「父親,弟弟受了教訓,以後一定不敢了,您就饒了他這一遭吧。」

    婉兒一人在旁邊站著。心裡微慌,也趕心去跪了下來。

    范建一直保持著平靜,直到兒媳婦兒這個身份特殊之人也下跪。這才趕緊扶了起來,對柳氏皺眉說道:「思轍是一定要走的……而且你也莫要怨范閒,這是我的意思。」

    柳氏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心想這是為什麼?但她清楚,范建是一個面相中正溫和。實則頗有大將之風,砍殺之氣的男子,不然當初自己也不會一見傾心。非他莫嫁,既然這是他地主意,那是斷斷然不會再改了。

    她是個心機精明無敵的婦人,將唇瓣一咬,竟是回身款款對范閒拜了下去,孱弱求情道:「大少爺,您就說句話,勸勸老爺吧。」

    在這當兒,能夠讓范建收回流放范思轍意思的人。也只有范閒一人了。

    范閒哪裡好受她這一禮,趕緊避開,苦笑著看了父親一眼,徵詢他的意思。

    范建冷冷地搖了搖頭:「他今日鬧的罪過,如果被言官奏上朝廷,也是個流放三千里的刑……我將他趕出京都,總比朝廷動手要好些。」

    柳氏哪裡肯信這話,以范府如今的權勢聖眷,莫說開個妓院殺幾個妓女,就算再橫行無道,肆意妄為,只要不是謀逆之罪,范建范閒爺倆也有本事壓了下去,她忍不住哭泣說道:「老爺您怎麼就這麼狠心呢?……思轍……他才十四歲啊!」

    「不狠心……才會鬧成現在這副模樣。」范建冷笑自嘲道:「十四歲?」

    他厲聲喝道:「你不要忘了,范閒十二歲的時候,就已經被逼著要殺人了!」

    ……

    ……

    此話一出,滿室俱靜,不知道此事的林婉兒與范若若吃驚地望著范閒,而一直被這件事情捆住心志的柳氏悚然一驚之後,絕望地低下了頭。

    范閒尷尬地笑了笑,知道此時自己實在是不方便再說什麼,小心翼翼地將遍體鱗傷地范思轍抱了起來,退到了角落裡,然後吩咐妻子與妹妹將弟弟抬入內室,好生將息著。

    「范閒,你呆會兒過來一趟。」范建看了柳氏一眼,往書房外走了過去。

    書房裡就只剩下柳氏與范閒二人,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片刻後柳氏才睜著有些失神的雙眼,說道:「真的要趕出京都?」

    范閒在心底歎了口氣,走近她地身邊,壓低聲音安慰道:「您放心,父親的意思只是讓思轍暫時遠離京都這趟渾水,在外面多磨礪磨礪……」

    還沒說完,柳氏忽然開口問道:「要走多遠?」

    「很遠。」范閒看著有些失神的柳氏,心說這樣一位精明的婦人,今日心疼兒子,頓時亂了方寸,一時間竟有些羨慕范思轍那個小胖子,有些思念某個人。

    「究竟多遠?」柳氏尖聲問道。

    范閒這時候自然不會在意她的態度,和聲說道:「父親昨夜定地,我本想勸他將思轍送往澹州躲一躲,但父親擔心祖母心疼小孫子,下不得手……所以改成了北齊。」

    「北齊?」柳氏心下稍安,北齊雖然遙遠,但不是朝廷流放的那些南蠻西胡之地,要繁華安全許多,雖說北齊南慶之間素來不和,但是和平協議之後,兩國目前正在度過蜜月期,關係極好。

    范閒看著柳氏望著自己的求情目光,知道她在想什麼,安慰說道:「您放心,我在北齊朋友多,會把他照顧好地。」

    月兒從秋樹的那頭冒了個一小尖兒過來,比起范府通亮的燈火,要顯得黯淡許多,圓子裡被痛打了一頓的范柳兩家子侄。被尚書巷與旁地地方來的馬車接走了,那些范氏的親戚們看到自己兒子的慘像,心中自然疼痛,望向范宅地目光也顯得多了幾分仇恨。但礙於范家爺倆薰天地權勢,也沒有人敢口出髒話。

    在書房之中,范閒正老實地站在父親的身旁,為他調著果漿子,今夜柳氏守在范思轍的床邊,一步都沒有離開,范尚書每夜必喝的果漿,也只好由范閒親自調味了。

    「和父親提過的那三個人,已經送去了京都府。」他提到的這三個人,都是抱月樓裡犯了命案的傢伙。他看了父親一眼,略有憂色說道:「京都府是老二的人,估計他們也沒有想到咱們真的敢往京都府裡送。不過那三個人手上有命案,等於是要拿思轍地重要人物……估計夜裡就會被老二的人接走。」

    范建笑了笑,說道:「不要瞞我,我知道你不會這麼不小心。」

    「我會處理乾淨。」范閒也笑了起來,這次他終於動用了陳萍萍賦予自己的全部力量。出動了六處地刺客,「他們本就犯了死罪,只是……估計族內會有反彈。這件事情需要父親出面。」

    范建知道他在擔心什麼,京都名門大族,對自己族中子弟下手的官員從來沒有過,他搖搖頭說道:「有什麼好出面的?人我們是送到了京都府,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范閒聽的那叫一個佩服,想了想後,又說道:「思轍……晚上就動身,我讓言冰雲處理這件事情,應該不會留下什麼痕跡。」

    范建點了點頭:「我和北齊人沒有什麼關係。當年殺他們殺的太凶……你有把握沒有?」

    范閒迎著父親投注過來地目光,知道他是在擔心思轍的安全問題,鄭重地點了點頭:「王啟年現在在上京,而且……我和海棠,北齊皇帝關係不錯,思轍在上京呆著,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范建歎了一口氣,鬃角的白霜今夜顯得格外地顯眼:「你以往對我說,思轍是有才幹的,不見得一定要走讀書入仕這條道路……我聽你的,只是想不到,這孩子竟然比你我想像的還要激進……十四歲就開始做這種事情,我十四歲的時候在做什麼?還在誠王府裡給當時的世子,如今的陛下當伴讀,成天就想著怎麼玩。」

    范閒苦笑道:「宜貴嬪養的那位老三才真是厲害,八歲當妓院老闆,這事兒要是傳了出去,記在日後的慶史類稗抄之上,真真要流芳千古了。」

    「宜貴嬪那裡……我會去說。」范建搖了搖頭,「思轍雖有才幹,但還是太虛浮了,一昧走陰狠路線,總不是個長久之計,這次趁機會讓他出去走走,見見世面,一是略施懲罰,二來也希望他能成器一些。」

    范閒歎息一聲說道:「我也有問題。」

    「你不要自責。」范建擺了擺手,讓他坐了下來,「出事地時候,你又不在京都……只是我很好奇,為什麼我提議將思轍送往北齊,你很放心的模樣……要知道北齊畢竟對慶人不善。」

    范閒沒有說出他與海棠、那位年輕皇帝的無字協議,但也解釋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微笑著說道:「信陽方面一直通過崔家在往北齊走私,如今沈重死了,他們的線路一直有些問題……我想思轍如果後幾年能在北邊鍛煉出來,也許有機會接手崔家的生意,畢竟他喜歡這個,既然要做生意,我想安排一個大點兒的生意給他做。」

    范建笑了笑,看著兒子欣慰地笑了笑,范閒如今的心思已算縝密,比起自己與陳萍萍這代人來說,只是少了一絲狠辣而已。

    「你準備什麼時候動崔家?」

    見父親輕易地點出自己的計劃,范閒沒有一絲不安,笑著說道:「總還是接手內庫之後的事情,大約在明年三四月份。」

    范建點了點頭,忽然陰沉著臉說道:「不要給他們任何反彈的機會。」

    這是范閒第一次看見父親這張中正純和的面容上,露出鐵血的一面,心頭凜然一驚,沉聲應是。

    范建繼續寒聲說道:「這件事情,你處理的不錯……暫時的忍讓,可以換取反應的時間,等思轍走後,你想怎麼做就做吧,不要來問我的意見,只是有個人……」

    「袁夢……是叫這個名字吧?」范建忽然說道:「行事潑辣,風格陰狠,過些日子等這件事情淡了,你把她處理掉,算是了結那幾椿案子。」

    范閒悚然一驚,不知道父親痛下殺手是為了給范思轍出氣,還是因為別的原因。

    范建接下來的話,暴露了這位尚書大人最深層的人文主義素養與隱藏已久的博愛精神,只聽得他寒冽說道:「為父當年長居流晶河,向來惜花,最厭惡的就是辣手摧花之人……更何況這個叫袁夢的,本身還是位樓中女子,居然捨得對同道裡的柔弱女子下手,這種人,我是斷斷容不得她在這世上的。」

    范閒恍然大悟,想起靖王時常調笑的事情,才記起來父親當初乃是位以青樓為家的花間嬌客,那些風流韻事,直到現在還流傳在京都之中,看見案宗裡那幾名妓女的慘死之狀,乃是觸著他的敏感處,難怪他會如此容不得袁夢。

    他藉機說道:「袁夢是弘成的人……您看……弘成與妹妹的婚事,是不是……」

    沒等他說完,范建搖了搖頭:「弘成這孩子本性不錯,再看兩天……畢竟是陛下指婚,要慎重一些。」

    范閒有些失望,更有些憤火於父親不將若若幸福放在心上的態度,心想難道若若還及不上青樓裡的女子?他心裡拿定主意,這件事情就算沒有父親的幫助,自己也要做下去。

    離開書房,又入書房。

    書房中的三人見他進來,都起身相迎,史闡立遞過墨跡已干的文書,說道:「這是抱月樓那七成股份的轉讓協議,大人過目一下,呆會兒讓二少爺簽了就成。」

    沐鐵接著說道:「京都府那邊一直盯著的,據釘子傳回來的信,京都府對於咱們送過去幾名命案要犯,感到大為棘手,後來二殿下那邊一位知客去了京都府尹的府上,商討了些什麼,還不得而知。」

    范閒點了點頭,說道:「無所謂,反正我們這幾天不會動手。」

    沐鐵皺眉說道:「如果對方誤判形勢,以為我們要魚死網破……讓京都府發文來捉二少爺怎麼辦?」

    范閒望著一直沉默著的言冰雲,搖了搖頭:「有這位四處的大老闆在這兒,范思轍往北邊一送,誰還能找到他?」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十一章 已經勾引彼同行
    一切安排好了之後,范閒來到了臥室,柳氏伏在床邊似乎已經昏睡了過去。他小聲將她叫醒起來,與她在側廂裡私語了一陣,柳氏猶有淚痕的臉上漸漸露出決斷之意,點了點頭,接受了這個安排。也不知道范閒許了她一些什麼,是怎樣說服她的。

    夜漸深了,秋圓之中蟲鳴早無,若若正陪伴著柳氏,范閒走到昏沉沉的弟弟身邊,望著他那張睡夢之中,猶咬牙恨著的臉,望著那幾粒直欲噴薄而出,高聲喊不平的麻子,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從書桌上取下印泥,從懷中取出史闡立擬好的文書,將思轍的幾個手指在文書上面用勁地摁了摁。

    看著雪白文書上的鮮紅指印,范閒滿意地點了點頭,從此以後,范思轍手上持有的抱月樓七成股,就正式轉到了某人的手中,他與那間白骨為泥血為湖的青樓,正式割裂開來。

    婉兒知道他心情不好,扮了個鬼臉,卻沒有得到任何有效的反應,內心深處不免覺得自己有些沒用,唇角微翹笑了笑。

    范閒也笑了笑,說道:「這件事情和你無關,小孩子,總是要出去闖闖才能成器的。」他忽然問道:「沈大小姐接回來了?」

    「在西亭那邊。」婉兒解釋道:「冬言公子已經去了。」

    「好。」范閒平靜地應了聲,就在思轍的床邊坐了下來,想了想,還是重新站了起來,喊小廚房的人做了些乾糧。自己卻是在邊廂端了碗熱粥,一面吹著氣,一面緩緩喝著,刻意給小言與沈大小姐一些重溫舊情的時間。更重要地,是給柳氏留一些與兒子單獨相處的時間。

    不知道過了多久,鄧子越在家丁的帶領下走了過來,對著他點了點頭。

    范閒會意,也不想讓別人幫忙,走進臥室親手把范思轍抱到了後院處的角門外,登上了馬車。范思轍依然昏昏沉沉地,柳氏咬著嘴唇上來親膩地撫摸著他的臉頰,他都沒有醒過來,若若也是萬般不捨地摸了摸他那厚厚的耳朵。就連婉兒的眼中都閃過一絲分離的黯然。

    只有司南伯范建依然沉」地睡去了,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幼子,正要遠赴一個陌生的國度。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你們先走。」范閒對一臉冰霜的言冰雲說道:「這件事情麻煩令尊了,出城的時候小心一些。」

    入夜之後,京都城門早閉,也只有監察院的人,才有力量悄無聲息地送一個人出城。

    言冰雲緩緩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問道:「你不一起?」

    范閒低著頭說道:「在松林包那裡會合,我還有些事情要做。」

    他地餘光瞧的清楚。馬車裡的弟弟眼角帶著淚光,明顯已經醒了過來,卻不知道為什麼在柳氏地面前要裝昏,范思轍的唇角抽搐著,想來心裡一定很恨自己和父親。

    四周的黑暗之中,除了啟年小組,還有六處的劍手在待命,憑這一行的實力,除非二皇子那邊動用了葉家地京都守備力量。否則是一定沒有辦法正面抗衡的。

    范閒站在馬車下低頭片刻,揮了揮手。

    馬車緩緩地動了起來,朝著京都外面開去,後方范府後宅角門旁倚門而立的三位女子,都不由露出了戚容,柳氏悲色更盛。

    沒有任何標記地幾輛馬車,就這樣行走在京都幽靜黑暗的街道上,也不知道言冰雲是用了什麼手段,出城之時竟是無比順利,踏上了城外的官道,往著西北方行了小半個時辰,藉著月光,看著前方小山上的矮矮林叢,便是到了松林包。

    車隊在這裡停了下來,等著范閒。

    馬車裡的范思轍在這個時候忽然睜開了雙眼,眼睛裡依然帶著那一份戾橫之色:「這一路流放,難道你們就不怕我跑了?」

    車廂裡只有他與言冰雲兩個人,言冰雲冷冷說道:「你是聰明人,當然知道應該怎麼做。范閒為了你的事,動用了這麼多手段,當然不僅僅是為了保你一個平安而已。」

    范思轍壓低了聲音罵道:「保他自己的名聲罷了。」

    言冰雲嘲笑應道:「如果只是保他自己的名聲,直接把你送到京都府去,誰還能說他什麼?」

    范思轍心裡明白是這麼回事,卻不肯認帳,尖聲說道:「那是因為父親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尚書大人?」言冰雲寒冷地眸子裡多了一絲戲謔之色,「尚書大人的想法,又豈是你我這種年輕一輩所能擅自揣忖的。」

    范思轍有氣無力地說道:「言哥,我哥是要……把我流放到哪兒去?」

    「北齊。」言冰雲回答道。

    「啊?」范思轍面露絕望之色,長太息一聲,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符的滄然而倒,直挺挺地躺了下來,卻觸到了後背的傷勢,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慘叫。

    言冰雲好笑望著他:「范閒的藥……雖然有效,但很霸道,你就繼續忍著吧。」這位當初在北齊上京的時候,也被范閒這樣折騰過一道。

    ……

    ……

    「我下手有分寸,看著慘,實際上沒有動著骨頭,你裝什麼可憐?」范閒冷冰冰說著話,寒著一張臉走上了馬車。

    范思轍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就想到先前挨的大家法,嚇的打了個冷噤。

    「做什麼去了?」言冰雲皺眉看了他一眼,「時間很緊要。」

    范閒將背上扛的那人放了下來,丟在了范思轍的身邊。車廂裡頓時散發出一股淡淡地香氣。范思轍一驚,看著那女子柔媚的面寵,不由大驚失色,對范閒吼道:「你把她怎麼了!」

    被范閒擄來的。正是抱月樓那位紅倌人妍兒。

    范閒看了范思轍一眼,嘲諷笑道:「這麼可憐她?看來你的性情雖然陰狠,但還是繼承了父親憐香惜玉地優良基因……開妓院的時候,怎麼不憐香惜玉一把?」

    范思轍和言冰雲都聽不懂基因二字,只是更奇怪於為什麼范閒會把這個姑娘擄了過來,當然,憑范閒的身手迷藥手段,抱月樓今日又是人心慌慌,想悄無聲息地擄一個妓女,實在是很容易的事情。

    「她是你的第一個女人吧?」范閒看著弟弟的雙眼。柔聲問道。

    范思轍想了會兒後,點了點頭,眼中流露出乞憐的神色。想求哥哥放了那個女子。

    范閒搖頭歎息道:「你果然是比我強啊,十四歲就開了苞……,接著哈哈大笑了起來,旋即正色說道:「我知道你對這個女人的態度與眾不同,我也查出來,她對於你還有幾分情意……雖然你年紀只夠當她弟弟。」

    范閒忍不住唇角又翹了起來。

    「抱月樓以後不會太平。這位叫妍兒的姑娘留在那裡,我想你也不會放心……我更不可能將她接到府裡,就算父親允許。柳姨也要將她杖殺了。」范閒平靜說道:「想來想去,你這一路北上,雖說是趟磨礪,但太過孤單寂寞,對於心性培養也沒有好處,所以把她帶來陪著你。」

    范思轍和言冰雲瞪大了雙眼,滿是不可思議的神色--流放出京,居然還帶著位紅倌人同行?這到底是流放還是度假去?

    「哥……你到底想做什麼啊?」范思轍是斷然不信,自己在整出這麼大件事情之後。還能保有范府二少爺都很難擁有地出行待遇等級!他有些口齒不清地說著,惶恐地看著范閒那張平靜的臉,竟是連自己身體所受的痛楚都淡忘了許多。

    言冰雲看著范閒,覺得好生莫名其妙,有些不知所謂地搖了搖頭,拍拍范思轍地肩膀:「你這哥哥,還真是位妙人。」

    他下了馬車,將車廂留給馬上就要分開的兄弟二人。

    ……

    ……

    沒有多久沉默,范閒便靜靜望著思轍說道:「先前為什麼不和你母親告別呢?」不等他回答,又問道:「知不知道為什麼,這次我會這麼生氣,而父親和我決定把你送走?」

    范思轍低下了頭,思考片刻後說道:「把我送走……一來我不用擔心京都府辦抱月樓的案子,就算是畏罪潛逃也罷,總之沒有這個弊端了,家裡也就可以放開手腳去與老二他們爭一爭。」

    「不錯。」范閒有些欣慰地發現,弟弟在自己的薰陶之下,也開始以老二老三之類的名稱來稱呼皇子們。「二來……是對我地懲罰。」范思轍忽然抬起頭來,忍著背後臀下的劇痛,哭兮兮說道:「可是我不想走啊……哥,北齊人好凶的,我在那邊能做什麼呢?」

    「做什麼?」范閒很認真地回答道:「當然是你最擅長地事情,做生意。」

    范思轍傻呼呼地抬起頭來,哪有半分抱月樓大東家的風範,問道:「做生意?」

    「是啊。」范閒說道:「父親讓我安排一下,我想了想,決定給你留一千兩銀子的本錢,你到上京之後,我會讓人接應你,但是……我不會給你額外的幫助,如果你能在五個月之內,將這一千兩銀子的本錢,翻到一萬兩的數目,那我就真的認可你的能力,然後……」

    「翻十倍?」不等老哥把話說完,范思轍忍不住發狠吼道:「我又不是神仙!」

    「這是你的問題了。」

    「一千兩銀子地本錢太少了!」范思轍又羞又怒說道:「這生意做起來不丟死個人。」

    「什麼狗屁邏輯,我們兄弟兩個開澹泊書局的時候,又花了多少錢?

    「呸!你有本事再去整本石頭記給我賣,我擔保能一千變一萬。」

    「想得美!那姓曹的被我逼稿子已經逼瘋了……還到哪兒去整去?」

    兄弟兩個一通沒上無下的對罵對吼之後。整個氛圍才變得輕鬆了一些。范閒看著范思轍那張胖乎乎地臉,忍不住歎了口氣:「外面風大雨大,父親吩咐我不能太照顧你,一切事由。你都要小心一些。」

    范思轍沉默著點了點頭,忽然開口說道:「哥哥,你說過,我是經商的天才,放心吧。」

    范閒又說道:「趕你出京,希望你不要怨我。」

    范思轍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

    范閒明白他的心裡肯定會很不舒服,皺著眉頭說道:「其實你剛才說的,那兩條送你出京地理由……都是假的。」

    范思轍抬起頭來,顯得格外不解。

    范閒輕聲說道:「就算你留在京都又怕什麼?難道我連護你這麼個人都做不到?隨便往哪兒一藏。就可以等著這件事情淡了……我諒二皇子也不敢拿我如何,就算京都府敢查抱月樓的案子,難道他還敢當著咱們老范家的面大索京師?」

    「第二個理由。你說是為了懲戒你,這也只是說對了一小部分。」范閒望著一直昏迷中的抱月樓頭牌,冷靜說道:「你這一路北行,或許會吃些苦頭,但比起你做過的事情來說。實在是很小的意思,如果我把你送回澹州,依***行事。恐怕你會更慘一些。」

    范思轍有些畏懼地縮了縮頭,牽動了後背的傷勢也不敢哼一聲,心裡卻在想著,那你為什麼一定要將自己趕到北邊去?

    范閒緩緩垂下眼簾,說道:「我沒有想到你做事情膽子會這麼大,下手會這麼狠……如果你依然留在京都,旁人看在父親與我的面子上,總會有這樣或那樣地蜜糖來引誘你,往最深的淵谷中走……所以我覺得。你還是在外面經些風雨,或者對於你的成長來說,更有稗益。」

    他忽然冷冷看著思轍地雙眼說道:「經商,自然要不擇手段,但是其中的某個度一定要掌握好,過於銳利陰狠,總是容易受到反噬。更何況為人一世,與人為善總是好的,總是要盡量地往光明的面靠攏。」

    其實范思轍對於抱月樓的事情,一直還不怎麼服氣,畢竟在他看來,抱月樓是他成功地象徵,其中隱著的一些不法骯髒事,實在是不算什麼。他趴在長長的馬車凳子上,哼哼說道:「這話說地……正義感十足,不明白的人瞧著了,還以為我這好哥哥和監察院沒有什麼關係,倒是太學裡的木頭書引生。」

    話裡的嘲諷之意十足,范閒卻只是挑了挑眉頭,他身為監察院提司,屬下那些密探們專職做的就是黑暗事,區區青樓,無論是在陰暗污穢的濃度上,以及行事辛辣的層度上,都有著天壤之別,也難怪弟弟會對自己的管教不以為然。

    范閒笑了笑,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本身就立身不正,用這些話說你……顯得有些荒唐?」

    范思轍見哥哥溫柔笑了,又開始驚恐了,自然不敢說話,但眸子裡的黑眼珠卻轉了兩轉,顯然就是這個意思。

    「我自然不是聖人,甚至連好人都算不上。」范閒說道:「可就算是一個渾殺地萬人屠,如果他真的疼惜自己的家人,想來也會和我有一樣的想法……做我們這行的,就算渾身滲著腥臭的味道,但依然想自己的兄弟清清白白,乾乾淨淨……或許是因為我們接觸過人世間最險惡的東西,所以反而會希望你們能夠遠離這些照西。」

    范思轍聽他不停地說「我們」,心有所疑。

    范閒想了想,將肖恩與莊墨韓的故事輕聲講了一遍,微笑著說道:「肖恩這輩子不知道殺了多少人,做了多少惡事,但他仍然一心想將自己的兄弟培養成為一位清名在位的君子……而且事實上,他成功了,莊墨韓也並沒有讓他失望,直到死前的那一夜。依然令我感佩……你哥哥我雖然不才,但肖恩能做到的事情,我也想做到。」

    他像是要說服弟弟,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做好人好。我也想做好人的。」

    ……

    ……

    范思轍初聞這等驚天秘辛,張大了嘴,半天沒有說出話來,許久之後,才顫抖著聲音說道:「可是……我一看莊大家注地那些經史子集……就頭痛,哥啊,要我去做一代大家,難度大了點。」

    范閒氣的笑出聲來,罵道:「就你這腦袋,讀書自然是不成的。」

    范思轍訥訥不知如何言語:「那你說這故事……」

    「好好做生意吧。將來爭取做個流芳千古的商人。」范閒笑著鼓勵道:「商人……並不見得都要如世人想像一般,走陰險地路子,這個世上。也有些商人走的是陽關大道,依然一樣能成功。」

    范思轍傻乎乎說道:「商者喻以利……掙錢就是了,怎麼還可能流芳千古?陽關大道?就算做成了,還不是官府嘴裡的一塊肥肉?」

    「有我和父親,你正經做生意。誰還敢把將你如何了?」范閒用寧靜柔和的眼神望著他:「而且你忘了葉家?蒼山上你和我說過,之所以你自幼對於經商便感興趣,是因為小時候父親抱著你的時候。經常和你提及當年葉家的聲勢故事,如果葉家那位女主人沒有死,休說官府了,就連天下幾個大國,誰又敢把葉家如何……」

    范思轍的雙眼放光,卻馬上黯了下來:「青樓生意很掙錢的,比什麼都掙。」他始終還是覺得,做生意還要什麼臉面?掙錢為第一要素。

    范閒笑著說道:「我問過慶余堂的大葉,他說當年葉家什麼生意都做。就是這些偏門不撈。首先肯定是葉家女主人的性別決定了,她一定會厭惡這門生意,另一方面大葉地解釋是,偏門偏門……既然有個偏字,那麼就算能夠獲得極大的利潤,但歸根結底不是正途……就像是大江之畔的青素綠水,雖然幽深不絕,卻難成浩蕩之態,你真要將生意這門學問做到頂尖兒,光在這些小河裡打鬧,總是不成地。」

    不知怎的,范閒越說越是激動,或許是觸動了內心最深處柔軟的所在,朗聲說道:「人活一世不容易,做什麼都要做到極致,當商人?那就不能滿足於當個奸商,也不能滿足於當個官商,甚至是皇商……商道猶在,你要做個天下之商,不但能富可敵國,還要受萬民敬仰,流芳千世才是。」

    他說的天地悠悠,范思轍卻是有些頭痛,無奈地看了兄長一眼,說道:「葉家當年連軍火都賣,幫著咱們大慶朝硬生生把北魏打碎了……北邊那些百姓可不怎麼喜歡她……要說經商的手段,抱月樓……我不過用了些下作手段,袁大家不過殺了幾個妓女,葉家那女主人卻不知讓這世上多了多少冤魂,哥哥,這話……」

    范閒一時語塞,無趣地揮了揮手,止住范思轍地繼續比較,說道:「總之,欺壓弱小這種事情,總是沒什麼太多意思的。」

    ……

    ……

    范思轍忽然憂愁說道:「哥哥,我是真的不想離開京都。」又說:「父親母親在京中,哥哥代孩兒盡孝。」他知道只有自己遠離了京都,抱月樓一事才會真正平息,二皇子用來拉攏范家地利器便會消失無蹤,雖然范閒一直堅決不承認這點,但看父親的決定,便知道自己為家裡確實帶來了一些麻煩。

    而且經過范閒的一番說話,十四歲的少年心中也湧出了一些衝動,如果人生一世,真能達到當年葉家女主人的境界--那該是多麼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情?

    范閒點了點頭,應了下來,又附到他的耳邊輕輕說了幾句什麼,最後交待清楚在上京城裡可以信任的幾個人。

    范思轍驟聞兄長的真實意圖,一時間不由有些呆了,內庫……向北方走私……崔家……那麼龐大地銀錢數目……自己有這個能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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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十二章 京都外的夜
    「還記得去年我使黑拳打了郭保坤,京都府要拿我問案嗎?」

    「狠得。」

    「還記得今年春闈案發,刑部要拿我問案嗎?」

    「狠得。」范思轍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哥哥說這話,難道還是想提醒自己慶律之威嚴?可問題是這兩椿案子最後都不了了之,只是證明了在慶國這種地方,權勢依然是凌駕於律法之上,明顯是個反面教材啊。

    范閒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屁股,說道:「兩次裡,你都手執棍棒把官差打……雖說主要是因為你囂張霸蠻的性子,但你對我這相處不到兩年的哥哥,總是有一份情誼,這一點,我相信自己沒有看錯。」

    范思轍臀上全是傷痕,吃痛地咬著下唇,說道:「那你先前下手還那麼狠!」

    范閒笑了笑,說道:「一來是真生氣了,這不瞞你,二來,不把你打的慘些,怎麼能讓京都裡的百姓,將來真的相信咱們老范家家風依然嚴謹?一半做戲,一半真。」

    范思轍忽然怔怔說道:「哥,北邊那麼重要的事情……就真的交給我?」

    范閒應道:「你先證明自己的能力再說。」

    范思轍一咬牙,露出一絲狂熱的神色,恨聲說道:「成!我一定能行。」

    范閒點了點頭,又看了一眼正在弟弟身邊熟睡的抱月樓紅倌人,眉頭微挑說道:「昨天抄樓之時,我發現這個女子對你確實有幾分情意……我是你哥哥,當然清楚你的心性很硬很狠。不過該柔軟的時候,也可以軟一下,或許你會發現生活會有趣許多。」

    范思轍畢竟年紀尚小,初涉男女之事。面露尷尬微紅,應了一聲。

    兄弟二人又在車廂裡說了些什麼,此時馬車微微一頓,二人知道到了分手地時候。范閒搖搖頭說道:「此去艱險,雖然你對我一定還有怨懟之心,不過想來今後你會瞭解到我的良苦用心……至於父親那面,你更不要有任何怨恨之意,要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父母兄弟之外,很難有人會真心對你好。你小小年紀就被逐出京都,柳姨自然傷心,父親只怕也不會很好過。」

    范思轍面色黯然地點了點頭。看著范閒走下馬車的身影,想到今後的日子,不由心中一空,眼眶裡泛起潮意,說不出地難受。

    「哥。早些接我回來。」

    范閒走下馬車的身影僵了僵,應道:「放心吧,我會很快搞定一切的。」

    看著逐漸消失在夜色中的馬車。范閒不由一陣恍惚,自己算不得一個好人,為什麼卻苛求思轍做一個好人?或許自己先前的解釋是對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實在是很微妙,汪精衛想來不希望自己兒子也當漢奸,希特勒或許更喜歡自己的兒子去畫畫。

    當然,這兩位沒有機會實踐給范閒看,不過他看過肖恩與莊墨韓這兩兄弟的數十年起合。深以為然,慼慼焉,慼慼焉。

    那一對傳奇般的兄弟,肖恩暗中為莊墨韓做了多少事,已經沒有人知道了,但是他一直將自己隱在黑暗中,顧忌兄弟地清名而死不相認,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莊墨韓在七八十歲,已經快油盡燈枯,個人聲望也已經到達人生頂點的時候,為了自己地兄弟脫困,不惜拋卻了自己一生所稟之信念,千里迢迢來南慶構陷范閒,所付出的代價,並不僅僅是表面上那麼簡單,而是完全捨棄了莊大家最珍惜的東西。

    很湊巧的是,這兩位當年的風雲人物去世之前,都是范閒陪在身邊。

    范閒看著遠去地馬車,心中一陣感歎,不知道思轍究竟會不會記恨自己,更不知道在遙遠的將來,如果有一天自己像肖恩一樣陷入黑暗之中不可自拔,思轍會不會像莊墨韓一樣不惜一切來救自己。

    夜風吹拂過京都外的山岡,范閒自嘲地搖了搖頭,心想以思轍地性子,頂多肯為自己損失幾萬兩銀子……如果這銀子的數目再多些,恐怕這貪財狠心的小傢伙,就得多估量估量了吧。

    ……

    ……

    言冰雲站在他的身邊,忽然說道:「你真是一個很虛偽的人。」

    范閒很感興趣地問道:「為什麼這麼說?」

    「你利用身邊的一切人,但讓人覺得,卻像是你在為對方好……」言冰雲的唇角微微翹了起來。

    范閒平靜回答道:「你沒有兄弟,根本不能瞭解這種感情……我確實是為了他好,雖然說手段可能過分了一些,而且效果不一定好……但是沒有辦法,我的閱歷能力只能做到這一個程度……至少,將來我可以對自己說,對于思轍的成長,我盡了一個兄長地本份。」

    「這正是我想說的第二點。」言冰雲點了點頭,「你還是一個很狠心的人。」

    范閒沉默著,知道他會繼續說下去。

    「范二少爺年紀還小,北邊的情況很複雜……你就能夠狠心將他逐出京都,讓他失蹤,斷了別人要挾你的可能,想來這麼絕的一招,就連二殿下都沒有想到。」言冰雲冷漠說道。

    范閒臉上沒有什麼笑容,反而問道:「你覺得人這一輩子應該怎樣度過?」

    這是在若若、思轍、婉兒之後,范閒就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千古一問,第四次向旁人問起。

    言冰雲微微一怔,搖了搖頭:「我想的很簡單,身為監察院官員,忠於陛下。忠於慶國,富國強兵,一統天下。」

    「一統天下?」范閒譏諷說道:「那有什麼意義?」

    言冰雲又愣了一下,身為慶國的年輕一代。生長在一個國家力量快速擴張的時期,從骨子裡都養成了這種想法,根本沒有想過為什麼要一統天下,而且也沒有人會這樣問出來。今天范閒驟然發問,他竟是不知該如何解釋。

    「天下三分,中有小國林立,戰爭難免,百姓流離失所……既然如此,何不一統天下,永除刀兵之災?」

    他想了一會兒之後。嘗試著理清了自己地思路。

    范閒搖了搖頭:「我從來不信什麼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廢話。一統數百年,一分又是數百年,如果分割的國度都沒有一統天下的野心,又哪裡來地戰爭?大一統……不是消除戰爭帶來和平的方式,而是誘惑天下人投身於戰爭的果子。如果大家都不這麼想。那豈不是天下太平?」

    言冰雲看了他一眼,嘲諷道:「你這是很幼稚的想法。」

    「我也明白。」范閒歎了一口氣,「但我活著的時候。是很不想看見打仗這種事情的,一年裡死在咱們院中人手上的人,大概有四百多個,而八月份大江缺堤,估計已經死了幾萬人,如果戰爭真的開始,不過數月,只怕就要死上十幾萬人。」

    「矛盾就算能暫時壓下來,也不可能持久。總有一天戰爭會爆發的。」言冰雲嗤之以鼻,「就算你將來收集了四大宗師當打手,強行壓下皇室間的野心,可你死後怎麼辦?」

    范閒笑了笑說道:「我死之後?我死之後,哪怕洪水滔天。」

    路易十四最露骨地宣言,終於讓言冰雲的臉色變了,他一邊搖頭一邊歎息道:「還正以為你是一個隱藏在黑暗之下的仁者,聽明白這句話,才知道我剛才說地還算客氣……你不僅僅是心狠,而且是個極度自私的人。」

    「誤會了不是?上次就和你說過,我不是聖人。」范閒忽然皺了皺眉頭,調戲著對方,「不過如今看來……似乎……當當也無妨。」

    「一個執掌監察院的聖人?」言冰雲像看鬼魂一樣看著他。

    ……

    ……

    「那你這輩子準備怎麼過?」言冰雲很難得地像北齊上京那些虛談之徒般發問。

    「我準備好好過。」范閒說了一句廢話,然後不等他回應,笑呵呵地說道:「這次思轍一路向北,真是麻煩你們父子二人。」要將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穿覺整個慶國,除了監管各郡路官員動向,掌握異國諜網的監察院四處放水,甚至是監守自盜,還真做不到這一點。

    「你是我的上司。」言冰雲很直接地回答道。

    范閒瞭解他地想法,說道:「這件事情,我會向院長備案的。」

    他接著說道:「知道嗎?上次使團離京,第一夜就是在我們腳下這個松林包紮的營……」他摸著鼻子,自嘲地笑了笑:「當時使團裡有司理理這位紅倌人,今天思轍被逐,雖然比我當時地狀況要淒慘許多,但我也擄了個紅倌人陪他,看來我們兄弟二人的旅途都不會怎麼寂寞。」

    言冰雲有些頭痛地搖了搖頭,很難適應范閒這種只會在親近的下屬、朋友面前,才會表露出來的無恥面目,於是他轉而問道:「現在沒什麼擔憂的了,你準備怎麼做?」

    范閒苦笑道:「對方是皇子,難道我們還真敢把他給殺了?」

    言冰雲冷漠說道:「我看你好像沒有什麼不敢的。」

    范閒心頭微動,笑著說道:「看來你還真是個瞭解我的人……不過不著急,先把弘成的名聲整臭,再把老二手下那些人折騰折騰,把崔家逼一逼。」

    最後他輕聲說道:「我不會再管抱月樓的事情,你幫著史闡立處理一下,至於後面怎麼做,你全權負責,反正在玩陰謀這方面,你地天份實在高出我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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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十三章 收樓
    抱月樓還在繼續營業。

    雖然有極少數消息靈通的人士知道為了這間京都最打風的樓子,范家與二殿下那邊已經鬧了起來,但事後范府也只是打了一頓熱熱鬧鬧的板子,並沒有什麼太過激烈的反應,而監察院也沒有對抱月樓諸多為難,所以以為這件事情就這樣淡了。

    在這些官員的心中,這是很自然的結果,畢竟范閒再如何囂張,對上一位皇子,總是會有許多忌諱,更何況在眾人眼裡,范家二少爺經營抱月樓,雖然對於范氏的名聲稍有損傷,但在其中撈的銀子可不會少,大家齊心協力,將這件事情壓下去,才是個真真雙贏的局面。

    而在那些並不知情,只看見監察院抄樓,聽見范府裡的板落如雨聲的京都百姓看來,這事兒卻透著一絲古怪--什麼時候咱陛下的特務機關,也開始管起妓院這檔子事兒來了?范家究竟出了什麼事兒?為什麼一向橫行京都街頭的那些小霸王們忽然間消聲匿跡?

    但不管是知道這件事情的,不知道這件事情的,都以為這件事情會和京都裡常見的那些權貴衝突一般,最終因為那些無形卻密佈於空氣中的關係網,消失無蹤,正所謂你好我好,大家好。

    然而那些抱月樓裡的主事、姑娘、掌櫃們,卻不像外人看著那般輕鬆,因為自從監察院抄樓之後,大東家便再也沒有來過抱月樓,整個人就像是失蹤了一般,雖有傳聞這位年紀輕輕的大東家是被禁了足。但沒有准信兒,眾人總是有些難以心安,而且二東家身份特殊,也不可能天天在樓裡照管著。一時間,抱月樓雖然保持著外表的平靜,但隱隱已經有股暗流在緩緩流動。

    暗流的一岸,二皇子那一派地人馬也在犯嘀咕,為什麼范家把那些牽涉到青樓命案裡的人,直接送往了京都府?

    自從梅執禮轉職之後,這個要害衙門便一直被二皇子掌控,著對方肯定清楚,京都府是二皇子的勢力範疇。如果說范家是準備撕破臉皮,拼著將二少爺送官查辦。也不肯受己等威脅,那為什麼只傳出了范二少禁足的消息,卻沒有看到監察院。范家有絲毫動手地跡象?

    二皇子在頭痛著這件事情,根本沒有想到范家已經如此決然地將范思轍逐出了京都,悄無聲息地送往了異國,監察院辦事,果然是滴水不漏--但隱隱的擔憂。仍然促使著二皇子一派開始做些準備,但事到臨頭,他們才愕然發現。自己與抱月樓一點關係也沒有,清白的無以復加,就算提防著范閒要報復,可是連自己這些人都不知道范閒能抓到自己什麼痛腳,那又從何防起?

    沒有人能掌握到范閒的想法,也沒有人能猜測到執行人小言公子的執行力。

    ……

    ……

    這一日風輕雲淡,黃葉飄零,正是適合京外郊遊。賞菊的好日子。

    離皇家賞菊日還有六天,京都裡的官紳百姓們紛紛攜家帶口往郊外去,加之又是白天,所以抱月樓顯得格外的清靜,由於前途未卜,大東家失蹤,往常精氣神十足的知客們有氣無力地倚在柱旁,瘦湖畔的那些姑娘們強顏歡笑,陪著那些好白晝宣淫地老淫棍,一些不知名的昆蟲在側廊下的石階處拚命蹦躂著,聲嘶力竭地叫喚著,徒勞無功地掙扎,等待著自己地末日到來。

    樓中的夥計們都顯得有些心神不寧,拿著那塊抹布胡亂擦拭著桌面,放在以往,范思轍曾經下過嚴令,這桌子必須得用白娟試過,確認不染一塵才算合格,哪裡能像現在這般輕鬆。

    忽然間,有一個走了進來,這人眉毛極濃,看上卻就像畫上去的一般,這等容貌,雖然尋常,卻極好被人記住,所以某夜曾經接待過他的知客,頓時認了出來,愣在了抱月樓的大門之旁,身子一彈,卻不敢上前應著。

    倒是一位夥計奇怪地看著知客先生一眼,將手上地灰抹布極利落地一搭,唱道:「有客到……」尾音落的哩哩啦啦,脆生生的極為好聽。

    來人微微一怔,面上浮出一絲苦笑,似乎是心中有極大為難處,他在抱月樓寬廣無比地大廳裡稍站片刻,終於忍不住搖了搖頭,說道:「讓石清兒來見我。」

    這回輪到夥計愣了,心想這客人好大的口氣,居然讓石姑娘親自來見他,而且還是直呼其名?這京中權貴眾多,但到得抱月樓來的人物,誰不是對清兒姑娘客客氣氣的?

    認識此人的知客先生終於醒了過來,擦去額角冷汗,一溜小跑到了那人身前,恭恭敬敬說道:「這位大人,我馬上去傳。」然後讓夥計領著此人上了三樓的甲二,抱月樓最清靜最好的那間房,吩咐好生招待著。

    等到此人上樓,一樓的這些夥計知客們才圍了上來,七嘴八舌說個不停,不知道來的是哪路神仙,值此抱月樓風雨未至,人心卻已飄零之際,稍一所動,便會惹來眾人心頭大不安。

    終於有人想了起來,這位眉毛生地極濃的,像是位尋常讀書人的人物……竟是那日和「陳公子」一道來嫖妓的同伴!陳公子是誰?是抱月樓大東家的親哥哥!是朝中正當紅的小范大人!那來的這人,自然是范大人的心腹,只怕是監察院裡的高官。

    樓中眾人目瞠口呆,都知道那日發生的事情,自己這樓子只怕把范大人得罪慘了,連帶著大東家都吃了苦,今日對方又來人,莫不是監察院又要抄一道樓?這抱月樓還能開下去嗎?

    此時有人歎息說道:「我看啊……樓子裡只怕要送一大筆錢才能了了此事……說來真是可惜,大東家雖然行事很了些,但經營確實厲害……平白無故地卻要填這些官的兩張嘴。再好的生意,也要被折騰沒了。」

    「呸!」有人見不得他冒充慶廟大祭祀的作派,嘲笑道:「你這蠢貨,咱抱月樓地大東家就是小范大人的親弟弟。監察院收銀子怎麼也收不到我們頭上來,難道他們哥倆還要左手進右手出?人頭頂上還有位老尚書大人鎮著的。」

    那人臉面受削,訥訥道:「那這位跟著范提司的大人來樓裡做什麼?」

    來人是史闡立,今日范閒正在輕鬆快活,他堂堂一位持身頗正地讀書人,卻被門師趕到了妓院來,心情自然有些不堪。

    石清兒眸中異光一閃,恭恭敬敬地奉上了茶,知道面前這位雖然不是官員,卻是范提司的親信。這些天大東家一直消失無蹤,對方忽然來到,真不知道是來做什麼的。略頓了會兒後溫柔問道:「史先生,不知道今日前來有何貴幹。」

    史闡立微一遲疑。

    石清兒是三皇子那小傢伙挑中的人,和范氏關係不深,見對方遲疑,卻是會錯了意。掩唇嫣然一笑道:「如今都是一家人,莫非史先生還要……來……抄……樓?」

    她說這個抄字,捲舌特別深。說不出的怪異。

    史闡立濃眉微皺,很是不喜此女輕佻,將臉一馬,從懷中取出一張文書,沉聲說道:「今日前來,不是抄樓,而是來……收樓的。」

    收樓!

    石清兒一愣,從桌上拿起那張薄薄的文書氏,快速地掃了一遍。臉色頓時變了,待看清下方那幾個鮮紅的指頭印後,更是下意識裡咬了咬嘴唇。稍沉默片刻後,她終於消化了心中的震驚,張大眼睛問道:「大東家將樓中股份全部……贈予你?」

    話語間帶著驚訝與難以置信,抱月樓七成的股份,那得是多大一筆銀子,怎麼就這麼輕輕鬆鬆地轉了手?石清兒知道這件事情一定不這麼簡單,皺眉問道:「史先生,這件事情太大,我可應承不下來。」

    史闡立苦笑說道:「不需要你應承,從今日起,我便是這抱月樓地大東家,只是來通知一聲。」

    石清兒將牙一咬:「敢請教史先生,大東家目前人在何處?這麼大筆買賣,總要當面說一說。」

    史闡立一手好文字,前些天夜裡擬的這份文書是乾乾淨淨,簡簡潔潔,沒料到最後,他卻被范閒硬逼著來當這個大掌櫃,心裡頭本來就極不舒服,多少生出些作繭自縛之感,此時聽著對方問話,不由冷聲說道:「難道這轉讓文書有假?休要囉嗦,呆會兒查帳的人就到,你也莫要存別地想法。」

    石清兒查覺到范家準備從抱月樓裡脫身,用面前這位讀書人來當殼子,但她的等級不夠,不知道太多的內幕,而袁大家也忽然失蹤了,只好拖延道:「既然這抱月樓馬上就要姓史了,本姑娘也是混口飯吃,怎麼敢與您爭執什麼……」她心中已是冷靜下來,含笑說道:「只是這樓子還有三成股在……那位小爺手上,想來史先生也清楚。」

    不管怎麼說,只要三皇子的三成股在抱月樓裡,你范家便別想把抱月樓推的乾淨。她卻哪裡知道,范閒從一開始就沒有將抱月樓從身邊踢掉地想法。

    史闡立望著她,忽然笑了一笑,兩抹濃厚的眉毛極為生動地扭了扭:「今日收樓,就是要麻煩清兒姑娘……轉告那位一聲,二東家手上那三成股,我也收了。」

    我也收了?

    「好大的口氣!」石清兒大怒說道,心想你范家自相授受當然簡單,但居然空口白牙地就想收走三皇子地股份,哪有這麼簡單!

    史闡立此時終於緩緩進入了妓院老闆的角色之中,有條不紊說道:「要收這三成股份,我有很多辦法,這時候提出來。是給那位二東家一個面子,清兒姑娘要清楚這一點。」

    石清兒冷哼道:「噢?看來我還要謝謝史先生了,只是不知道……您肯出多少銀子?」

    史闡立伸出了一根手指頭。

    「十萬兩?」石清兒疑惑道,心想這個價錢確實比較公道。就算抱月樓將來能夠繼續良好的經營下去,十萬兩三成股,也算是個不錯的價位。

    史闡立搖了搖頭。

    「難道只有一萬兩?」石清兒大驚失色。

    「我只有一千兩銀子。」史闡立很誠懇地說道:「讀書人……總是比較窮的。」

    ……

    ……

    「欺人太盛!」石清兒怒道:「不要以為你們范家就可以一手遮天,不要忘記這三成股份究竟是誰地!」

    史闡立眉頭一挑,和聲說道:「姑娘不要誤會,這七成股份是在下史闡立的,與什麼范家蔡家都沒有關係……至於那三成股份是誰的,我也不是很關心。」

    石清兒冷聲說道:「這三成股份便是不讓又如何?」

    「第一,抱月樓有可能被抄出一些書信之類,什麼裡通外國啊。至於是什麼罪名,我就不是很清楚。」史闡立笑著說道:「第二,京中會馬上出現一座抱樓……既然本人擁有樓子的七成股份。我自然可以將抱月樓所有地夥計、知客、姑娘們全部趕走,然後抱日樓自然會重新招過去……清兒姑娘可以想一下,那座現在尚未存在的抱日樓,能在多短的時間內,將抱月樓完全擠垮?」

    石清兒面露堅毅之色。不肯退步:「第一點我根本不信,難道范家……不,史先生捨得抱月樓就此垮了?用七成股份來與咱們同歸於盡?」

    她面露驕傲之色:「第二條更不可能。大東家當初選址的時候,極有講究,而且這些紅牌姑娘們與咱們樓子簽的是死契,怎麼可能說走就走?」

    史闡立搖頭歎息道:「清兒姑娘看來還是不明白目前的局勢……你要清楚,我現在才是抱月樓的大東家,什麼死契活契,我說了才算數。」

    石清兒面色一變。

    史闡立站起身來,推窗而眺,微笑說道:「至於抱日樓的選址。不瞞姑娘,正是抱月樓的側邊,也是在瘦湖之畔……之所以本人過了這些天才來收樓,是因為前兩天,我正忙著收那處的地契。」

    石清兒瞠目結舌無語。

    史闡立此時已經完全沉醉於一位狠辣商人地角色之中,揮手撈了撈窗外瘦湖面上吹來的風,繼續說道:「至於同歸於盡……如果貴方始終不肯退出,那就同歸於盡好了……抱月樓的七成股份,雖然值很多銀子,但還沒有放在我地眼裡。」

    話一出口,他卻自嘲地笑了起來,自己什麼時候開始洗去了讀書人的本份,卻開始有些陶醉於這種仗勢欺人的生涯之中?他對石清兒確實是在赤裸裸的威脅,但這種威脅極易落在實處,看似簡單,卻讓對方--或者說三皇子根本應不下來。

    抱月樓旁的地確實已經被監察院暗中征了,用地什麼手段不得而知。史闡立知道,收樓的每一個步驟都走的極為穩定,不虞有失,那位小言公子出手,果然厲害,三皇子手中地三成股如果真的不肯讓出來,小言公子一定有辦法在十天之內,讓這家抱月樓倒閉,今後再無翻身的可能。

    「姑娘你不知道這件事情的根源,就不要多想什麼了。」史闡立也不需要對方向三皇子傳話,范閒要收抱月樓的消息,早就已經通過范府自身的途徑,傳入了宮中宜貴嬪的耳裡,如今三皇子天天被宜貴嬪揪著罰抄書,就算心疼自己的錢被大表哥陰了,也暫時找不到法子來阻止這件事情。

    他看著石清兒有些惘然的臉,讀書人柔和地天性發作,笑著說道:「我是一個極好說話的人,日後你依然留在樓中作事,盡心盡力,自然不會虧待你。」

    誰知道石清兒卻是一個死心眼的人,總想著要對二東家……負責,雖然二東家只是一個小小年紀的孩子,但她想著這孩子的身份,總覺得這事兒荒謬的狠--京都裡霸產奪田的事情常見,但怎麼會有人連皇子的產業都敢強霸豪奪?

    「如果二東家傳話來,我自然應下。」她咬著牙說道:「但帳上的流水銀子,你我總要交割清楚,一筆一筆不能亂了。」

    史闡立點點頭,一直在樓外等著的收樓小組終於走進了樓裡。看著那一群人,石清兒的眼睛都直了--穿著便服的監察院密探……依然還是密探,這樣一群人來收樓,誰還敢攔著?

    等看到這行人裡面那位頜下有長鬚,正對抱月樓的佈置環境經營風格大加讚賞的小老頭兒,石清兒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再也說不出話來,心想自己就算再盡力,也阻不了范提司大人將三皇子的那份錢生吞了進去。

    有慶余堂的三葉掌櫃親自出馬,在帳上再怎麼算,只怕這抱月樓最後都會全部算成姓史……不,那個天殺的姓范的。

    對方肯定不會噎著,說不定連碗水都不屑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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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十四章 妓女、路人以及一場雨天的暗殺
    慶余堂的掌櫃們向來只是替內庫把把脈,替各王府打理一下生意,已經有許多年沒有正經露過臉了。但石清兒這位姑娘,既然能從一位妓女,辛苦萬分地爬到頂級媽媽桑的地位,自然是位肯學習、有上進心、對於經營之道多有鑽研之人,她當然清楚慶余掌的那些老傢伙們--只要是經商的,對於老葉家的老人,都有股子從骨頭裡透出來的尊敬與仰幕,就如同天下的文士們看待莊墨韓一般。

    所以石清兒見這位三葉來了,頓時斷了所有在帳面流水上玩小聰明的念頭,更是做好了全盤皆輸的準備,裊裊婷婷地上前,尊重無比地行了個禮。

    三葉掌櫃年紀只怕也有五十了,頜下的鬍鬚都染了些白面般,看著石清兒媚妍容顏連連點頭,面露欣賞之色。

    史闡立在旁愣著,心想門師範閒派了這麼個老色鬼來是做什麼?

    三葉讚歎說道:「這位姑娘……想必就是這間樓子的主事吧?老夫看這樓子選址,擇光,樓中設置,無不是天才之選,實在佩服,姑娘若肯繼續留在樓中,我便去回了范提司,實在是不用我這把老骨頭來多事。」

    石清兒面色一窘,應道:「老掌櫃謬讚,樓中一應,皆是大東家的手筆,與小女子無干。」

    三葉掌櫃面現可惜之色,歎道:「這位大東家果然是位經營上的天才人物……怎麼卻……得罪了范……」幸虧他年紀大了,人還沒糊塗,知道這話過了頭,趕緊在史闡立看老怪物的眼光裡住了嘴。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四處打量著,滿是凌於東山之峰卻不見高手的感歎神態。

    經營之道,便是由細節之中體現出來。在慶余堂這些浸淫商道二十年地老掌櫃眼中,抱月樓雖然走的是偏門生意,但是樓堂卻是大有光明之態,而且樓後有湖,湖畔有院,夥計知客們知進退,識禮數,姑娘們不冉媚,不失態……恰恰是掐准了客人們的心尖尖兒,主持這一切的那位仁兄實在是深得行商三昧。

    老掌櫃在這裡感歎著。史闡立忍不住搖了搖頭,心想范家二少爺看來還真不是位簡單地權貴子弟,說來也真是妙。范家這兩兄弟,與世人都不大一樣。

    宮中一直沒有消息出來,石清兒自然不敢對三皇子那份錢做主,但是收樓小組已經進駐,自然就要將帳冊搬出來供雙方查核。雖說慶國商家大多數都有明帳暗帳之說,但當著三葉掌櫃的面,石清兒不敢再玩手段。不過幾柱香的功夫,抱月樓的銀錢往來已經算的清清楚楚,而那折算成一千兩銀子的三成股份,也暫時割裂開來,就等著三皇子那邊一遞消息,整座抱月樓,便完完整整地成了……史闡立的生意。

    待做完這一切,石清兒滿心以為抱月樓今後的大掌櫃就是慶余堂的三葉時,不料這位老掌櫃又坐著馬車走了。讓石清兒不免有些吃驚。

    更讓她吃驚的是,打門外進來地那位抱月樓新掌櫃,竟是位熟人!

    「桑文?」石清兒目瞪口呆,但馬上醒了過來,這位桑文當初被范提司強行贖走之後便沒了消息,原來竟是殺了個回馬槍!

    史闡立看她神情,說道:「不錯,這位桑姑娘就是今後抱月樓的大掌櫃。」

    石清兒勉強向桑文微微一福,當初在樓中的時候,桑文因為以往地聲名,總是刻意有些冷淡與剛強之氣,難免受了石清兒不少刁難,此時見對方成了抱月樓的大掌櫃,她心知自己一定沒有什麼好果子吃,強行壓下胸口的悶氣,便準備回房收拾包裹去。

    桑文其實也有些不安,范大人對自己恩重如山,他既然又將抱月樓交給自己打理,自己一定要打理的清清楚楚,只是她又有些隱隱畏懼三皇子那邊的勢力,此時見石清兒有退讓之意,心頭一鬆。

    史闡立卻是皺了皺眉頭,說道:「清兒姑娘,你不能走。」

    石清兒冷笑道:「我與抱月樓可沒有簽什麼文契,為什麼不能走?」

    史闡立有些頭痛地鬆了鬆領口地布扣,斟酌少許後說道:「這妓院生意我可沒做過,桑姑娘往日也只是位唱家,若姑娘走了,抱月樓還能不能掙錢……我可真不知道了。」

    石清兒這才知道對方還有需要自己的地方,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子得意來,微笑說道:「若……」

    一個若字還沒說完,史闡立卻是搶先說道:「范大人說了,他沒有開口,你不准離開抱月樓一步。」

    石清兒氣苦,終於明白了對方不是需要自己,而是看死了自己,自己區區一個女子,就算與三皇子那邊有些關係,但既然監察院的提司大人都發了話,自己哪裡還敢說半個不字?這世上會為了一個妓女而與監察院衝突地官員,還沒有生出來,就算是皇子們,也不會做出這種得不償失的事情,范提司如果想滅了自己,比踩死一隻螞蟻還要簡單。

    「留著我做什麼?」她有些失神地問道。

    史闡立說道:「范大人……噢,不對,本人準備對抱月樓做些小小的改動,我以為清兒姑娘應該在其中能起到一些作用,說不定將來這整個慶國的青樓……都需要這些改動的。」

    石清兒一愣,抱月樓的生意做的極好,所以大東家已經拔出了一些本錢去旁的州開分樓,但是目前而言,整個慶國的青樓業,自己佔地份額並不太大,至於改動……自古以來青樓生意就是這般做的,除非像大東家一樣做些經營上的調整,難道說范提司真準備聊發詩仙狂,準備讓天下的妓女們都不賣了?

    可問題是……妓女不賣肉。龜公不拉客,那還是青樓嗎?

    史闡立不知道她心中疑惑,只是按著門師地吩咐,一條一條說著:「第一。樓中的姑娘們自即日起,改死契為活契,五年一期,期滿自便。第二,抱月樓必須有坐堂的大夫,確保姑娘們無病時,方能接客。第三……」

    還沒說完,石清兒已是疑惑問道:「改成活契?這有什麼必要?」

    史闡立解釋道:「大人……咳,又錯了,本人以為。做這行當的,五年已是極限,總要給人一個念想。如果想著一世都只能被人騎著,姿色平庸些地,又沒有被贖的可能,姑娘們心情不好,自然不能好好招待客人。」

    石清兒譏諷說道:「五年契滿。難道咱們這些苦命女子就能不賣了?誰來給她們脫籍?」

    慶國伎妓不同冊,妓者一入賤籍之後,便終生不得出籍。除非是被贖,或者是朝廷有什麼格外的恩旨,按照先前說的,抱月樓簽五年活契,那五年之後,樓中的妓女們脫不了藉,還不是一樣要做這個營生。關於這個問題,史闡立沒有回答,因為門師範閒說過。他將來自然會處理。

    石清兒又嘲笑道:「至於郎中更是可笑了,樓中姑娘們身份低賤,沒有郎中願意上門,平日裡想看個病就千難萬難,怎麼可能有大夫願意常駐樓中……那些男人丟得起這臉嗎?」

    一直沉默不語的桑文姑娘微笑說道:「提司大人說過,他在監察院三處裡有許多師侄,請幾個大夫還是沒有問題的。」

    石清兒苦笑一聲,心想監察院三處是人人畏懼的毒藥衙門,難道準備轉行做大夫?她愈發覺著那位范提司是個空想泛泛之輩,嘲諷說道:「即便有大夫又如何?姑娘們身子乾淨了,來的客人誰能保證沒患個花柳什麼的?」

    史闡立也有些頭痛,說道:「這事兒……我也沒什麼好主意。」哪裡是他沒好主意,明明是范閒同學地賣淫產業化構想裡,遇上了避孕套無法推廣的這一天大難題。

    「你先聽完後幾樣。」他咳了兩聲繼續說道:「今後強買強賣這種事情是不能有了,如果再有這種事情發生……唯你是問。」

    他盯著石清兒的雙眼,直到對方低下了頭。

    「雛妓這種事情不能再有。」

    「抽水應有定例,依姑娘們地牌子定檔次。」

    「姑娘們每月應有三天假,可以自由行事。」

    ……

    ……

    隨著「史大老闆」不停說著,不止石清兒變了臉色,就連桑文都有些目眩神迷,終於石清兒忍不住睜著雙眼抽著冷氣說道:「這麼整下去……抱月樓究竟是青樓……還是善堂?」

    史闡立看了她一眼,說道:「大人說了,你是袁大家一手培養出來的人,按理講也該治你,但是看在你出身寒苦的份上,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你不要理會這抱月樓是青樓還是善堂,總之你在桑姑娘的帶領下安份地做生意,若真能將這件事情做成了,逐步推於天下,將來天下數十萬地青樓女子都要承你的情,算是還了你這幾個裡欠的債,大人就饒你一命。」

    直到此時,史闡立終於不避忌地將范閒地名字抬了出來。

    石清兒默然無語,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面露惶恐之色。

    其實此時史闡立的心中也是惶恐的狠,雖說以後抱月樓有已經暗中加入監察院一處的桑文姑娘監視著,但自己堂堂一位秀才,小范大人的門生,難道今後再無出仕的一日只能留在青樓裡,做個高喊樓上樓下姑娘們接客的妓院老闆?

    他看了一眼桑文,發現這位歌伎出身的女子倒是柔弱之中帶著一絲沉著穩定,似乎並不怎麼煩惱。

    後幾日,中途下了一場秋雨,淒淒瑟瑟,硬生生將秋高氣爽變成了冷雨夜。

    抱月樓被范閒全盤接了下來。二皇子那邊已經嗅到了某種不祥的徵兆,開始著手安排事宜。偏生范閒自己卻顯得比較悠閒,這幾天裡沒有去一處坐堂,也沒有去新風館吃接堂包子。而是去了太學,帶著一幫年輕地教員,整理自己從北齊拖回來的那一馬車書籍。

    秋風稍一吹拂,本想在雲層上再賴一會兒地水滴終於墜下了來,稀稀疏疏的好不惹人生厭。從澹泊書局往北走一段路,就到了太學的院門口,這裡的一大片地方都歸太學和同文閣理著,慶歷元年新政時設地幾個衙門早就撤了。

    范閒舉著黑色的布傘,行走在太學來往的學生中間,間或點點頭。與那些恭敬請安的學生們打個招呼。他如今的身份地位雖然早已不同當初,但陛下並沒有除卻他五品奉正的職務,而且還曾經發過口諭。讓他得空的時候,要來太學上上課。

    雖然他不喜歡做老師,也沒有來上過課,但是憑著自己的官職,來太學看看書。躲躲外面的風雨,是極願意做的。

    第一天他來太學地時候,學生們不免有些驚訝。因為已經有將近一年,小范大人都沒有來過太學了。眾生員一想到這位年輕大人,如今是在監察院裡任職,心裡不免有幾分牴觸和畏懼,所以遠不如一年前熱情,直到過了些時辰,眾生發現小范大人還是如以往一般好相處,這才又重新活絡了起來。

    來到太學給自己留的書房之外,范閒收了雨傘。看了一眼外面陰沉沉的天氣,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推門而入。

    房內有幾位太學地教員正在整理著莊墨韓的贈書,對於慶國來說,這一輛馬車的書籍有極美妙的象徵意義,陛下極為看重,所以太學方面不敢怠慢,抄錄與保養的工作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看見范大人走了進來,這幾人趕緊站起身來行了一禮。

    范閒笑著回禮,眼前這幾位都是一直碌碌不得志地人物,因為自己一個人很難修好莊墨韓的贈書,所以強行從太學正那裡搶了過來,幾日裡相處的還算愉快。

    黑布雨傘放在角落裡,開始往地板上滲水,房間裡生著暗爐火炕,兩相一烘,范閒頓時覺得屋內地濕氣大了起來,感覺到有些不適應,便鬆了松領口,說道:「太濕了不好,現在天氣還不算寒冷,幾位大人,咱們就先忍忍吧,將這爐子熄了如何?」

    一位教員解釋道:「書籍存放需要一定的溫度,太冷了也不行。」

    范閒知道這一點,說道:「還沒到冬天,這些書放在屋內,應該無妨的,濕氣重了也是不好。」

    眾人應了聲,便開始埋頭繼續工作,太學稟承了慶國朝政一貫以之的風格,講究實務,不好清談,和北齊那邊有極大的不同。范閒也坐回了自己的桌上,卻還沒有來得及開始工作,便被人請了出去,說是有人要見他。

    ……

    ……

    「大學士今天怎麼回太學來了?」范閒有些意外地看著坐在椅中的舒蕪大學士,尊敬地行了一禮。

    在他的宰相岳父下台,禮部尚書被絞之後,朝中的文官系已經亂成了一團亂麻,一部分隱隱看著范閒,一部分跟著東宮,反而是往年不聲不響地二皇子,因為這麼多年的經營與文名,卻擁有最多文官的支持。

    眼前這位舒大學士,當年是莊墨韓的學生,一向極有名聲,依資歷論在朝中不做二人想,只是因為他是在北魏中的舉,如今卻在慶國當官,所以總有些問題。在慶歷五年的這次動盪之中,他卻陰差陽錯地獲得了最大的利益,雖被剝奪了太學正一職,但原任同文閣大學士因為受了春闈事件的牽連,被除職後,轉由他出任。

    同文閣大學士極清極貴,在宰相一職被除,至今沒有新任宰相的情況下,同文閣大學士更是要入門下議事,實實在在地進入了慶國朝廷的中樞之中,相當於一任宰執,就算范閒再如何勢大,在他面前,依然只是一位不入流的官員。

    當然。舒蕪大學士也不會傻到真的將范閒看成一個普通官員,若是那般,他今天也不會來找范閒了。

    「范提司都能靜心回太學,老夫難道不能回來?」舒蕪與自己兒子一般大小年齡的范閒開著玩笑。「這外面冷風冷雨地,你這年輕人倒知道享福,躲回了太學……怎麼?嫌監察院的差使要淋雨?」

    外面冷風冷雨?范閒不知道這位舒大學士是否話有所指,笑了笑,不知該怎麼回答。

    在史闡立收了抱月樓之後,言冰雲的行動開始逐步展開,首先動用監察院的壓力,逼刑部跳過了京都府,直接發出了海捕文書,咬死了幾條罪名。開始追查那位袁大家袁夢。

    不過袁夢姑娘還真能躲,在靖王世子弘成地掩護下,竟是不知道藏到了哪裡。范閒並不著急。反正發出海捕文書,是為了後面的事情做鋪陣,袁夢越遲抓到反而越好。在言冰雲的規程當中,一環扣著一環,只要最後能達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就好。

    就在前兩天。京都裡開始有流言傳播開來,說刑部十三衙門日前在捉拿的妓院老闆袁夢,其實……是靖王世子李弘成的姘頭!

    流言本來就很容易傳播開來。更何況袁夢和李弘成本來就有一腿,所以一時間京都裡議論的沸沸揚揚,李弘成的名聲就像是大熱天裡的肥肉,眼看著一天天就臭了起來。

    而李弘成與二皇子交好,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不一時,又有流言傳出,京中如今很出名地抱月樓,其實幕後的老闆就是二皇子。刑部衙門追查的妓女失蹤案件,和這些天潢貴冑們脫離不了干係。

    這些傳言說地有鼻子有眼,比如袁夢當年是流晶河上的紅倌人,但除了世子之外,卻沒有見她接過別的客人。又比如說某年某月某日,二皇子殿下曾經在抱月樓外與監察院的范提司一番長談,雖不知道談話的內容是什麼,但是范家第二天就將抱月樓地股份,賣給了一個神秘的姓史的商人。

    這些流言,自然是監察院八處地手段,當初春闈案范閒被逼上位,最終成為天下士子心中偶像的形象工程,就是八處一手弄成的,這個大慶朝文英總校處,搞起形象工程來一套一套的,要潑起污水來,更是下手極為漂亮。

    當然,流言傳播的過程之中,京都的百姓也知道了,抱月樓當初的大東家,其實是范府的二少爺,范家的聲譽也受到了一些影響。

    不過畢竟流言地源頭就在范家自己手裡,隨便拋出幾個范提司棍棒教弟,老尚書痛下家法,大整族風,二少爺慘被斷腿,滿圓裡惡戚慘嚎,范府毅然虧本脫手景樓的故事……便可以震的京都百姓一愣一愣,加上范家明面上與抱月樓已經沒有了關係,傳了一傳就淡了。

    說到控制典論這種事情,范閒做的實在是極為手熟,當初憑五竹叔寫幾千份傳單就能把長公主趕出宮去,更何況如今對付的,只是位更為稚嫩的二皇子。所以如今的京都民間,總以為二皇子與世子李弘成--這兩位其實在抱月樓裡一點股份也沒有的人物--才是抱月樓一案的真正幕後黑手,而范閒范提司卻是一位清白人物,范府只怕有說不出的苦衷。

    言冰雲接下來的步驟,是針對二皇子與崔家間的銀錢往來。具體的方法,連范閒都不是很清楚,他信任言冰雲的能力,便根本懶得去管這一塊兒。

    ……

    ……

    舒蕪大學士看了他一眼,擔憂說道:「你可知道,昨天京都府已經受理了抱月樓的案子……你家老二的罪名不輕啊,縱下行兇,殺人滅口,逼良為娼……今天就要開審了。」

    范閒苦笑道:「家門不幸,出了這麼個逆子。」

    舒蕪搖頭道:「京都府如今還沒有去府上索人,想來還是存著別的念頭……小范大人,這訟之一字,最是害人,刑事之案,沒有太多的迴旋餘地,如果京都府真的審下去,這件事情驚動了陛下,我想就不好收場了。」

    經過一番談話,范閒已經知道了這位朝中文官大老的立場。對方是代表朝中的文官系統發表意見,勸范家與二皇子一派能夠和平相處,不要撕破了臉皮。先不說朝廷顏面的問題,在這些大老們看來。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范閒與二皇子都是慶國年輕一代地佼佼者,不論是誰在這場鬥爭中失勢,都是慶國朝廷的損失。

    當然,絕大多數人都不認為范閒有可以與皇子爭鬥的資格,雖然他是監察院的提司。范閒也明白這一點,所以知道面前這位大學士勸和,其實是為自己著想,不免有些感動,溫和笑著說道:「多謝老大人提點……想必老大人也已經見過二殿下了。」

    舒蕪點了點頭。自從范閒打北齊回京以來,便一直和二皇子一派過不去,監察院抓了不少二皇子一派地臣子。他要從中說和,必先去看二皇子的意見,沒料到二皇子倒是極好說話,很有禮貌地請舒大學士代話給范閒,願意雙方各退一步。

    ……

    ……

    聽了舒大學士的傳話。范閒在心裡冷笑一聲,二皇子那人小名就叫「石頭」,哪裡是這般好相與的角色。雙方已經撕破了臉皮,自己更是被逼著將弟弟送到了遙遠的異國它鄉,自己岳父被長公主和二皇子陰下台的事情,也總要有個說法吧?

    而且監察院一處的釘子早傳了話來,二皇子那邊已經將秘密藏好的抱月樓三個兇手接了回京,就準備在京都府的公堂上,將范思轍咬死。

    二皇子請舒蕪代話,不過是為了暫時穩住范閒而已,范閒卻並沒有這般愚蠢。他恭恭敬敬地為舒大學士奉上茶後,說道:「這件事情和院子沒有什麼關係,和我也沒有什麼關係,我這些天守在太學裡,就是怕有人誤會。」

    舒蕪忍不住苦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滿是憐惜之色:「何苦與他鬥?就算這一次鬥贏了那又如何?千贏萬贏,總比不過陛下高興。」

    范閒心頭微動,知道這話實在,對面前這位老學士更增感激之情,雖然他心中另有想法,還是溫和應道:「您既然都說話了,晚生還有什麼好說地,只要京都府給我范家留些顏面,刑部那件案子,自然也沒有人往深裡追究。」

    在舒蕪這位老臣重臣的眼中看來,范閒應的這話,就顯得有些毛燥了,官場之上,總講究個遮掩體面,哪有這般當著一朝宰執地面,明白無誤的講這些不法之事的道理?但他也知道,范閒這人的性情就是這般,微笑滿意著沉吟不語,只是看著太學窗外的雨,柔柔地下著。

    ……

    ……

    離京都府衙三里地的御山道旁,秋雨在煞煞的下著。

    抱月樓妓女失蹤之案已經查了起來,雖然還沒有挖到屍首,但是京都府已經掌握了牽涉到命案之中地三個兇手,只要這三個親手殺死妓女的打手被捉拿歸案,然後拿到口供,便可以咬死范家那位二少爺為幕後主使之人,一方面對范家造成強烈的打擊,另一方面也洗清了二皇子身上被潑著的污水。

    所以這三個打手,實在是重要人物。二皇子一派直到今天也不清楚,當初范家為什麼會在執行家法之後,將這三個人直接送到了京都府,這豈不是給了己等一個大把柄?

    但直到范家賣了抱月樓,開始追查袁夢,鋒頭直指李弘成之後,二皇子才明白,原來範閒只是用這三個打手來安自己的心,以為他是真地選擇了和青,從而反應要慢了幾天。不過二皇子依然覺得范閒有些不智,只要這三個人在手上,你范家的那個胖麻子還能往哪裡跑?

    如今二皇子是真的動火了,你范閒真的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居然真地敢對自己動手,鬼都知道,京中那些流言是你放出來的。而此時,世子弘成雖然也是滿腔鬱悶,卻是無法去范府找范閒打架,因為靖王搶先動怒,接著動了一頓板子之後,將他關在了王府裡,也算是躲一躲如今京都地風雨。

    ……

    ……

    「好生看管著,不要讓人有機會接觸到……切不能給他們翻供的機會!」二皇子府上八家將之一的八爺范無救,陰沉著一張臉,對京都府來接人地差役說道:「這件差使如果辦砸了。小心自己的小命。」

    京都府的衙役緊張地點了點頭,不是對這件差事緊張,而是面對著二皇子手下的八家將感到緊張,御山道離京都府只有三里路。如果不是為了避嫌,范無救一定會親自押送這三個打手,看著他們被關進京都府地大牢。

    馬車動了起來,在陰沉沉的秋雨之中,范無救遠遠看著。馬車在雨中行走,一應如常,街上並沒有多少行人,只是偶爾走過幾個撐著雨傘,行色匆匆的路人。

    便在此時,那些路人動了起來。雨傘一翻,便從傘柄中抽出了染成黑色的尖銳鐵器,異常冷靜地刺入了馬車中!

    范無救大驚之下往那邊衝去。只是他離馬車有些距離,看那些人動手速度,便知道自己根本來不及救人!

    那些尖刺無比尖銳,就像是刺豆腐一樣,直接刺入了馬車的廂壁。殺死了裡面那三個人。

    路人們抽出尖刺,根本沒有多餘的表情動作,打著雨傘。走入了大街旁的小巷之中,直接消失在了雨天裡。

    ……

    鮮血從馬車上流下來了,范無救才寒著一張臉趕了過來。他拉開車簾一開,驟然變色,那些傷口痕跡,無一不顯示出下手的人何其專業,不過簡簡單單的一刺,就無救了。

    范無救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開始為二皇子感到擔心。如此乾淨利落的殺死馬車裡地三個人就已經極難,更可怕的是,對方竟然對自己這些人何時移送人證,竟是清清楚楚,想來監察院在二皇子一系裡,也埋藏了許多釘子,才能將下手的時間地點,拿捏地可謂妙到毫巔。

    這場暗殺正因為設計的太完美了,所以看上去才顯的這般自然、簡單,就像吃飯一樣,並不如何驚心動魄。

    只有范無救這種高手,才能從這種平淡的殺局裡,尋到令自己驚心動魄的感覺。

    根本不用想,他就知道下手地是誰,除了監察院六處那一群永遠躲藏在黑夜裡的殺手,誰能有這種能耐?他臉色愈發地蒼白,不由想到,剛才那幾個路人如果是針對自己進行一場暗殺,自己能夠活下來嗎?

    所有二皇子一派的人似乎都輕視了范閒地力量,那是因為慶國新成長起來的這一輩人,根本不知道監察院……是如何可怕的一個機構。

    范無救有些緊張地摩娑著袖子裡的短匕首,第一次感到自己似乎應該脫離二皇子,救救自己為好。

    ……

    ……

    「棋藝不精,棋藝不精,我下棋就是捨不得吃子兒。」范閒滿臉慚愧說著。

    他這時候正在太學和舒蕪下棋。今天早朝散的早,南方的賑災已經差不多結束了,所以舒大學士才有這麼多閒功夫,只是下了兩盤棋,老先生發現范閒如此聰慧機敏的大才子,竟然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臭棋簍子,不由變了臉色,覺得下這種棋,就算贏了也沒什麼樂趣。

    舒蕪歎息說道:「范閒啊范閒,我看你做什麼事情都精明的狠,怎麼下棋卻偏偏這麼臭?」

    二人又隨口閒話了幾句如今朝廷裡地事情,因為范尚書在府裡向來極少說這些,而監察院也不可能去查自己朝會上的爭執,所以范閒聽的很感興趣,一些以他如今品級還不能接觸的朝政大事,也嗅到了一些味道,如今燕小乙在北邊任著大都督,不停地伸手要銀子,而南邊的小型戰事也在進行著,慶國目前確實有些缺銀子。

    范閒的心此時便放下來了,只要陛下需要銀子,那麼明年內庫總會落入自己的手中,長公主那人,陰謀詭計是玩的好的,但說起做生意賺錢,實在不是那麼令人放心。

    雨勢微歇,范閒沒有資格留這位老大人吃飯,恭恭敬敬地將大學士送出門去,便一轉身回了那間房,重新開始審看莊大家贈予自己的藏書,等眾教員散了之後,他還沒有離開,只是捧著本書在出神。

    他知道今天京都裡發生著什麼事情,只是沒有怎麼放在心上,那三個人本來就是死人,只是那些死去妓女的家人,如今也在京都府裡告狀,口口聲聲指著范家。

    范閒當然不會再去殺人滅口,今天死的那三個人一直被二皇子偷偷藏著,自己殺了他,對方也不可能告到御前去,而且范閒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也沒有殺死苦主的狠辣心腸。

    其實他明白,如果不論身份,自己身為監察院提司,手中掌握的資源和權力,遠遠比二皇子要強大的多,這場鬥爭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當然是自己穩贏的局面。

    只是世人卻不知道這點。

    唯一讓范閒在意的,只是宮中那位陛下的態度,如果陛下覺得這些小王八蛋們玩家家不算什麼,那范閒就可以繼續玩下去,他對那位陛下的心思其實揣摩的很準,二皇子……不過是把磨刀石,雖然是用來磨太子的,但用來磨一磨將來監察院的小范院長,看看小范院長的手段與心思,似乎也是件不錯的選擇。

    當然,如果范閒真的下手太狠,宮中只要一道?意,也就可以青復了此事。他並不擔心陛下會因為這件事情而對自己痛下毒手,反而會自嘲想到……大家都是王八蛋,你皇帝陛下總不好親此蛋薄彼蛋。

    京都的雨停了,他悄無聲息地避開眾人眼光,離開了太學,在一家成衣鋪裡脫去了外衣,露出裡面那件純的「工作服」,又從滿臉卑微的掌櫃手中,接過一件樣式尋常的外衣套在了身上,這才一翻雨帽,遮住了自己的容顏,消失在了京都的街道之中。

    ……

    ……

    雨已經停了,天上的鉛雲就像是被陽光融化了一般,漸漸變薄變平,再逐漸撕裂開來,順著天穹的弧度,向著天空的四角流去,露出中間一大片藍天,和那一輪獲得勝利後顯得格外新鮮的秋日。

    陽光打在京都府衙門的外面,有幾抹穿進堂去,將堂上那面「正大光明」的匾額照的清清楚楚。

    已經有看熱鬧的人群圍在京都府外,等著府尹大人親審近日裡鬧的沸沸揚揚的抱月樓一案。這案子有背景,有兇殺,牽涉的是讓人想入非非的妓女,發生在聲色場所,滿足了京都百姓們審美的諸多要求,所以是眾人關心的焦點,日常茶餘飯後,若對此案沒有幾分瞭解,真是不好意思開口,那些馬車行的車伕,若對此案的始末不能一清二楚,那真是沒臉為客人趕車。

    范閒偽裝成一位路人,混在人群之中往衙門裡望著,心裡不由有些怪異的感覺,京都府乃首重衙門,這府裡最近一兩年的人事變遷,卻與自己脫不了干係,只怕今次事罷,這位京都府尹也要告罪辭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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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十五章 京都府外謝必安
    原來的京都府尹梅執禮,是柳氏父親的門生,一向偏著范府,在郭保坤黑拳案中,幫了范閒不小的忙,後來範閒在牛欄街遇刺,梅執禮身為京都府尹自然也要受罰,被罰俸一年,留職查看,但誰也沒有料到,第二年又出了春闈一案,幾番折騰下來,梅執禮終於被從這個位置上趕了下來,下放到外郡去了。

    范府與老梅還偶有書信來往,所以范閒清楚那位當年的梅府尹,其實萬分高興離開京都府這間萬惡的衙門。

    堂上,一大排看上去貧苦不堪模樣的人,正跪在案前失聲痛哭。這些人都是抱月樓死去妓女的親人,一邊痛哭,一邊痛罵著范家,口口聲聲請素天大老爺做主。

    現任的京都府尹田靖牧滿臉正義凜然,唇角微微抽動,眼眶中一片濕潤,似乎是被堂下這些苦主的說辭打動的無以復加,馬上下令府上衙役速去抱月樓捉拿相關嫌犯,現場勘驗,又鄭重其事地表白了一番為民做主的心願,命人去范府請那位無惡不作的范家二少爺,卻根本沒有提到袁夢等人的名字。

    范閒混在人群中冷眼看著,看出那位田靖牧府尹眼中的微微慌亂之色,心知對方也知道,那三位牽涉到妓女命案中的打手已經死了的消息。

    對於堂上那些苦主的叫罵聲,范閒沒有絲毫反應,畢竟抱月樓害死了那幾名妓女,自己和弟弟不過被罵幾句,又算什麼?他只是在懷疑,這些苦主究竟是真的。還是二皇子那邊安排的,監察院的調查結果還沒有出來,但他卻不能什麼都不做。

    京都府地審案是很乏味的,這種戲碼千百年來已經演過許多次了。雖然圍觀看熱鬧的百姓們依然津津有味,但范閒已經將心思轉到了別處。他今天之所以來到這裡,就是估算著有件事情馬上就要發生。

    自己的岳父,一代奸相林若甫之所以最後黯然被迫下台,雖然從根源上說,是因為自己地橫空出世,陛下聖心一動所致,但具體的尋火索,還是當初那位死在葡萄架子下面的吳伯安。因為山東路的彭亭生授意大整吳家,整死了吳伯安的兒子。所以吳伯安的遺孀才會進京告狀,在途中被相府的人截殺,卻湊巧的被二皇子與李弘成救了下來--今天。二皇子會不會又來這麼一道?

    岳父的下台,范閒其實並不怎麼記仇,但卻記得了二皇子的手段。本來按理講,真正玩弄陰謀地高手,絕對不會重複自己的手段。但他將二皇子看的透徹,對方雖然喜歡蹲在椅子上擺出個莫測高深地模樣,但在自己這麼多天的試探下。終究還是顯露了年輕人稚嫩與強擰的一面。

    除了監察院的恐怖實力,范閒比二皇子更佔優勢的就在於此,他雖然這世地年齡比二皇子小,但實際上的閱歷,卻不知道要豐富多少。

    ……

    ……

    不一時,京都府衙役已經帶回了抱月樓如今名義上的主事人,石清兒,還有相關地人手正在抱月樓後方瘦湖畔裡尋找痕跡,只是目前命案沒有直接證人。所以也不知道埋屍何處,當然找不到屍首。

    范閒看著堂內跪在青石地板上的女子,在猜想她究竟會如何應對,是懾於自己的壓力而老實安份一些,還是依舊有些不甘心。至於埋在抱月樓裡的屍首,監察院早已經與史闡立配合著,在一個夜裡取了出來,放到了京郊好生安葬,只等著這案子真正了結以後,再想辦法通知她們真正的家人。

    堂內的石清兒咬著雙唇,雖不是一言不發,但也是上面的大老爺問一句,她才斟酌半晌應一句,她心裡對這件事情明鏡似的,來之前那位史先生早交待過了,自己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

    好在如今的東家要求也不嚴苛,並不要求自己攀污什麼,也不要求自己為范家二少爺掩飾什麼,只是照直了說。所以不等京都府尹用刑,她就將當初抱月樓地東家姓甚名誰,做了些什麼事情,交待的一清二楚,但在妓女命案這件事情上,卻一口咬死,是那位正被刑部通緝的袁大家袁夢指人做的,東家雖然知道此事,但並不曾親手參與。

    京都府尹本有些滿意堂下跪著的這女子應的順暢,但聽來聽去,似乎總有為范家二少爺洗脫的意思,而且二皇子那邊早交待過,這件事情斷不能與袁大家扯上關係,便將臉一黑,將簽往身前一摔,喝道:「這婦人好生狡猾,給我打!」

    便有京都府的衙役拿著燒火棍,開始對石清兒用刑,石清兒咬牙忍著疼痛,知道這一幕一定有范家的人看著,自己既然已經沒了三皇子這個靠山,想指望著依靠范家在京都生活,那就得一條道走到黑。

    她忍痛不語,卻不是不會發出慘叫,咿咿呀呀地喚著,疼痛之中含著幽怨,在京都府的衙門上飄來飄去,倒讓圍觀的百姓都覺得有些不忍。

    范閒在外面看著這幕,有些意外於這個女人的狠氣。

    用刑一番後,石清兒還是頭前那幾句話,京都府尹正準備再用刑的時候,去范府索拿范思轍的官差卻是滿身灰塵、一臉頹敗地回來覆命。

    原來這一行人去范府索拿范思轍,他們請出京都府的牌子,強行進去搜了一番,但此時的范思轍,只怕已經到了滄州地界,正在馬車裡抱著妍兒姑娘喟歎故土難離,哪裡搜得到!這些差役們,正準備多問幾句的時候,就已經被柳氏領著一干家丁用掃雷將他們打了出來。

    聽著屬下受辱,京都府尹毫無生氣之色,反是暗自高興,高聲喝斥道:「這等權貴。居然如此放肆!居然敢窩藏罪犯……」他拿定主意,明天便就著此事上一奏章,看你范府如何交待。

    范閒冷眼看著,心裡卻不著急。有柳氏在家中鎮宅,他是知道這位姨娘的手段,哪裡會處置的如此思慮不周?更何況小言公子玩弄陰謀是極值得信賴的,當年整個北齊朝廷都被他玩在掌心之中,更何況是區區一個京都府,一個刑事案件。

    果不其然,府外圍觀地人群一分,行來幾個人,領頭的那位便是范閒第一次上京都府時的夥伴,范府清客鄭先生。當年京都府赫赫有名的筆頭。

    這位鄭先生有功名在身,不用下跪,只對著案上地府尹老爺行了一禮。便說道:「大人這話大謬,京中百姓皆知,我范府向來治府嚴明,哪裡會有窩藏罪犯這種事情,至於二少爺究竟犯了何事。還需大人細細審來,我范府絕不偏私。」

    京都府尹田靖牧知道眼前這位清客,乃是京中出了名的筆頭。而他身邊那個狀師宋世仁,更是出名難纏的訟棍,范家擺出這麼個陣勢來應著,想必是準備走明面路線,將臉一沉喝道:「既不偏私,為何還不速將犯人帶上!」

    寒秋天氣,宋世仁將扇子一揮,嘲笑說道:「捉拿犯人,乃是京都府的差事。什麼時候論到旁人管了?」

    田靖牧冷笑道:「你家二少犯了事,自然要將人交出來……若不交人,難道不是窩藏罪犯?慶律之上寫的清清楚楚,宋世仁你還是住嘴吧。」

    宋世仁卻不聽話,笑吟吟說道:「慶律有疏言明,犯家必須首先交人……只是大人,范家二少爺早已於八天之前失蹤,叫我們到哪裡找人去?」

    田靖牧氣極反笑道:「哈哈哈哈……好荒謬的借口!」

    宋世仁愁苦著臉說道:「好教府尹大人知曉,並非借口……數日之前,范府已上京都府舉報,言明二少爺諸多陰私不法事,只是大人不予理會,而且當時也一併言明,二少爺已經畏罪潛逃,請京都府速速派差役將其捉拿歸案。」

    他再搖紙扇,沉痛說道:「范尚書及小范大人,大義滅親還來不及,怎麼會私藏罪犯?」

    田靖牧一拍驚堂木,忍不住罵道:「范家什麼時候來舉報過?又何時報案范思轍失蹤?本府怎麼不知道這件事情!你休想將水攪渾了,從中脫身。」

    「有沒有……煩請大人查一查當日案宗,便可知曉。」宋世仁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田靖牧心頭一凜,馬上驚醒了過來,極老成地沒有喊差役當場去查驗當日案宗,而是尋了個借口暫時退堂,自己與師爺走到書房之中,將這幾日來的案宗細細看了一遍,等看到那張記明瞭范府報案,范家二少爺畏罪潛逃的案宗時,這位京都府尹險些氣的暈了過去!

    明明沒有這回事情,怎麼卻突然多了這麼一封卷宗!

    京都府衙看管森嚴,就算是監察院動手,也極難不驚動任何人……他……他……他……范家怎麼有這麼大的本事?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玩了這麼一招?田靖牧地臉色極其難看,心知肚明是京都府有內鬼,只是一時間不能判斷,到底是少尹還是主薄做的這件事情。

    等田靖牧再回到堂上的時候,就已經沒有最開始那般硬氣了。畢竟案宗在此,而且先前查驗地時候,京都府少尹與主薄都在自己身邊,就算自己肯冒險毀了范家報案的案宗,也沒有辦法瞞下此事。

    如此一來,就算范思轍將來被定了罪名,但范府已然有了首舉之功,范家二少爺畏罪潛逃之事,范府也沒有刻意隱瞞--這般下去,還怎麼能將范府拖到這攤子渾水裡來?至不濟最後陛下治范府一個治下不嚴的罪名,削爵罰俸了事,根本不可能達到二殿下所要求的結果!

    京都府尹好生頭痛,卻不肯甘心,黑著張臉與范家龐大的訟師隊伍繼續展開著較量。

    ……

    ……

    京都府暫時退堂,范閒知道明面上地功夫已經差不多了,范思轍從此就成為一位畏罪潛逃之人,等著自己將來真的大權在握時。自然會想辦法洗清,而范府也終於可以輕身而出,從此一身輕快。

    至於如今地抱月樓名義上地東家史闡立,由於他是在案發之後接的手。京都府再怎麼蠻不講理,也沒可能將他索來問罪。

    范閒忍不住笑了笑,還和身邊一位看熱鬧的大漢就著案情討論了幾句,眼瞅著那些苦主們正在衙役地帶領下,去府衙後方的一處地方暫歇,他唇角一翹,與大漢告辭後跟了上去,眼光瞄了一眼街角雨簷之下,一個書生般的人物。

    那些妓女的家人滿臉淒楚地往街角行去,將將要消失在那些圍觀人群的視線中時。打橫刺裡竟是殺出了四五個蒙面大漢,手裡拿著明晃晃的直刀衝了過來,這些蒙面刺客刀光亂舞。下手極狠,便朝著那些苦主地身上砍了下去!

    街頭一片叫嚷哭嚎之聲,那些看熱鬧的民眾也是一聲喊,嚇得四散逃開。

    范閒站在一棵大槐樹下面,瞇眼看著這一幕。心裡沒有絲毫擔心,反而是對二皇子那方的實力有些看輕,對方果然施展出了同樣的手段。行事實在是拙劣地狠,上次栽贓宰相能夠成功,是暗合了陛下之意,陛下不願意戳穿,你今天在大街之上又來這麼一手,難道不怕陛下恥笑你手段單一嗎?

    至於這些苦主的性命,他也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果不其然,在街口處不知道從那裡冒出來了一批路人,直接混入了戰團之中。極其快速地將那批命案苦主掩在了身後,而迎上了那些殺手。

    又是路人,是范閒最喜歡地那些路人。

    路人手上沒有拿刀,只是拿著監察院特備的刺尖,不過三兩下功夫,便破了那幾個刺客的刀風,欺近身去,下手極其乾淨利落,出手風格簡潔有力,竟似帶著幾絲五竹大人的痕跡。

    范閒眉梢一挑,知道這是因為六處的真正主辦,那位影子是五竹仰幕者地關係。

    二皇子那邊派來的刺客其實身手也不錯,但和六處的這些人比較起來,總是顯得下手有些冗余之氣,稍一對戰,便潰敗不堪,這些人下意識裡便想遁走,但卻被那些路人如附骨之蛆一般纏著,毫無辦法。

    當當幾聲脆響!

    這場突如其來地狙殺與反狙殺嘎然而止,那幾個蒙著臉的刺客慘然倒在街面之上,身上帶著幾個淒慘的創口,鮮血橫流。

    范閒看著那邊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對於小言的安排十分滿意,留不留活口無所謂,但是不能讓這些人在眾目睽睽之下逃走,想必這些刺客的身上都帶著監察院秘密的印記,以便栽贓給自己,而這場狙殺的結果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皇子們養的死士,只能算是兼職地刺客,遇見六處的專業人士,自然會敗的很慘。

    便在此時,奇變陡生!

    街角那個正在屋簷下躲雨的書生,忽然間飄了出來,殺入了戰局之中,只見他一拔劍,意洒然,劍芒挾氣而至,真氣精純狂戾,竟是帶著街上積水都躍了起來,化作一道水箭,直刺場間一位苦主!

    好強悍的劍氣,竟是出自如此文弱的書生之手,場中那幾位偽裝成路人的六處劍手一時不及反應,也不敢與這雨劍相混的一道白氣相抗,側身避開,尖刺反肘刺出,意圖延緩一下這位高手的出劍。

    嗤嗤數聲響,尖刺只是穿過了那位書生的文袍下擺,帶下幾縷布巾,卻是根本阻不住他的一劍之威,只聽著噗的一聲,那柄無華長劍已經是刺入了一位苦主的身體!

    ……

    ……

    謝必安,二皇子八家將中最傲氣的謝必安,曾經說過一劍足以擊敗范閒的謝必安,出劍必安的謝必安。

    范閒第一眼就認出了屋簷下躲雨的書生是他,但根本沒有想到,以對方的身份實力,竟然會如此不顧臉面地對一位苦主出手,此時大局已定,就算謝必安殺了那個苦主,又能如何呢?

    他以為謝必安只是奉命前來監視場中情況。根本想不到對方會拋卻傲氣出手,所以反應略慢了一絲。

    謝必安在出劍前的那一剎那,其實就已經知道,既然六處的人在這裡。那麼栽贓的計劃定然是失敗了,他雖然狂妄,但也沒有自信能夠在光天化日地京都街頭,將那些常年與黑暗相伴的六處劍手全部殺死。

    但他依然要出劍,因為他心裡不服,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下被那些路人刺倒,而自己想要殺的苦主們雖然驚恐,卻是毫髮無傷,這種完全地失敗,讓他憤怒了起來。從而選擇了不理智而狂戾的出劍。

    殺死一個苦主也是好的,至少能為二殿下在與范閒的鬥爭中挽回些顏面,而且……只要這些妓女的親眷死了一個。范閒總要花很多精力在解釋這件事情上。

    他輕輕握著劍柄的右手感到一絲熟悉的回顫,知道劍尖已經又一次地進入了一個陌生人的身體,又會帶走一個無辜者的靈魂,有些滿意,甚至是囂張地笑了笑。回劍,看著那位苦主胸前的血花綻開。

    然後……他地笑容馬上僵住了。

    謝必安自信絕不會失手的一劍,也確實實實在在地刺入了那位苦主的身體。但唯一有些怪異地是,劍尖入體的部位,略微向中間偏了那麼一兩寸,也就是這段距離,讓他手中的的劍,沒有直接殺死對方。

    而且他已經失去了第二次出劍的機會,因為他面前地苦主,就像是一隻風箏一樣,慘慘斜斜。卻又極為快速地向著右手邊飛了出去!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力量,竟然能夠平空將一個人,牽引向了完全違反物理法則的方向。

    ……

    ……

    謝必安下意識裡手腕一擰,長劍護於胸前,霍然轉首看去,卻只來得及看見剛趕過來地范閒,收回踹出去的那隻腳!

    「范閒!」

    身為極高明的劍客,他第一時間查覺出了對方的氣息,在尖叫聲中,凝聚了他全身力量的一劍,筆直而無法阻止地向著范閒的面門上刺了過去。

    此時,六處的那幾位路人知道范提司到了,很有默契地護著驚魂未定的苦主們退到了安全的地方。

    范閒一腳救了先前那人一命,此時根本來不及抽出匕首,看著迎面而來地寒光,感受著那股凜烈的劍氣,感覺自己的眼睫毛似乎都要被刮落了一般!

    他一抬手,嗤嗤嗤,三聲連環機簧之色連綿而起,三枝淬著見血封喉毒液的弩箭,逆著劍風,快速射向了謝必安的面門。

    此時劍尖所指是面門,而暗弩所向亦是面門。

    兩個人很明顯都沒有比拚臉皮厚度的興趣,范閒沉默甚至有些冷漠地一扭身體,憑借自己強悍的控制身體能力,讓那把寒劍擦著自己的臉頰刺了過去,狠狠一拳擊向了謝必安的胸腹。

    這一拳上挾著的霸道真氣十分雄渾,破空如雷,如果擊實,謝必安必要落個五臟俱碎的下場。

    謝必安拚命一般左袖一舞,舞出朵雲來,勉強拂去了兩柄細小的暗弩,想趁此一劍要了范閒性命,哪裡料到范閒竟然敢如此行險,生生遞了那個恐怖的拳頭出來!

    他怪叫一聲,橫腕一割,左手化掌而出,拍在范閒的拳頭上。

    喀喇一聲脆響,謝必安的腕骨毫不意外的斷了!

    「范閒!」

    謝必安憤怒地狂喝道,不是因為畏懼范閒的真氣,而是拳掌相交時,一道淡淡的黃煙從二人拳掌間爆了開來,謝必安沒有想到范閒竟然在佔盡優勢的情況下……還會用毒煙這種下作手段!

    此時毒煙入體,他劍勢已盡,橫割無力,又急著去迎范閒那一記詭異而又霸道的拳頭,空門大開,三枝弩箭的最後一枝刺入了他的肩頭。

    又中一毒。

    ……

    ……

    「范閒!」

    謝必安第三次狂亂憤怒而又無可奈何地咒喊首范閒的名字,知道自己低估了對方的實力,強行運起體內真氣,一劍西出。直攻范閒的咽喉,毒辣至極,而他整個身體已經飄了起來,準備掠上民宅簷上。逃離這個身具高強實力,卻依然陰險無比地另類高手身邊。

    但范閒怎麼會讓他逃?

    一道灰影閃過,范閒已經在半空之中纏住了謝必安的身形,右臂疾伸,直接砍在了對方的腳踝上,這一記掌刀,乃是用大劈棺做的小手段,雖然攻擊地是敵人最不在意的邊角處,卻給對方帶來了極大的損害。

    謝必安悶哼一聲,只覺腳踝處像是碎了。一股難以忍受的疼痛迅疾染遍了他半個身體,讓他逃離的速度緩了一緩。

    也就是這一緩,范閒沉默著出手。在片刻時間之內,向謝必安不知道攻了多少次,二人重新站立在微有積雨的街面之上,化作了兩道看不清的影子,一道是灰色。一道是黑色,糾纏在了一起。

    啪啪啪啪一連串悶響,謝必安身上也不知道挨了范閒多少記拳腳。雖然范閒下手太快,所以真氣未能盡發,謝必安仗著自己數十年的修為硬抗住了,但是劍尖如風,竟是連范閒的身體邊都挨不到一下,這個事實讓謝必安開始絕望了起來。

    對方的身法怎麼這麼快!

    謝必安尖叫一聲,疾抖手腕,劍勢俱發,化作一蓬銀雨護住自己全身。終於將范閒逼退了數步。

    釘地一聲,他顫抖的右手拄劍於地,劍尖刺在積水之中,微微顫著,帶著那層水面也多了幾絲詭異的紋路。

    看著不遠處面色平靜地范閒,謝必安感覺身體內一陣痛楚,經脈裡似乎有無數的小刀子在割著自己,他知道這是范閒先前的攻勢,已經完全損傷了自己的內腑,而他中的毒也漸漸發了,右腿也快要站立不穩,面對著一臉平靜地敵人,謝必安已經喪失了出手的信心。

    「九……」謝必安知道自己就算不輕敵,也根本不是范閒的對手,此時他對於范閒地實力評斷已經有了完全不一樣的想法,微一動念,他的眼中惘然之後多了些畏懼,剛剛說了個九字,體內的傷勢復發,咳出幾道血絲吞了末一個字。

    他望著范閒,眼中閃過一絲惘然。他還記得自己在抱月樓外的茶鋪裡,曾經大言不慚地說過,僅憑自己一人,就可以把范閒留下來。

    這是建立在對自己強大的信心,和對范閒的判斷之上,雖然面前這位姓范的年輕人,曾經在去年的牛欄街上殺死過程巨樹,但是謝必安根本不相信一個權貴子弟,能夠有毅力真地投身於武道之中,能夠擁有真正精湛且實用的殺人技……但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富家公子哥,居然已經邁入了九品的境界!

    ………九品!」謝必安咳嗽不止,卻依然掙出兩個字來,右手的拇指極輕微地動了一下,按在了劍柄之上。

    ……

    ……

    范閒腳尖一點,整個人像道箭一般來到謝必安的身前,黑色的寒芒劃過,用自己最擅長的匕首,割斷了謝必安用來自殺的長劍,同時狠辣無情地一拳擊打在謝必安的太陽穴上,然後如道煙一般閃回,就像是沒有出手一般。

    謝必安淒涼無比地昏倒在街上的污雨水之中,震起幾絲不起眼的小水花,身上滿是傷痕。

    范閒不會給失敗者任何發表感想、擺臨終Pose的機會。

    終於京都府的衙役們畏畏縮縮地趕了過來,京都府尹聞訊也貌作驚訝地趕了過來,一看場中局勢,他的心頭一涼,知道二皇子設計的所有事情全部都泡了湯,此時再看那位微笑著的范提司大人,田靖牧的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有人想殺人滅口,我湊巧來京都府聽弟弟那個案子……湊巧碰上了。」范閒滿臉平靜地說著,右手卻還在微微地顫抖,「幸好身邊帶著幾個得力的下屬,才不至於讓這些人陰謀得逞。」

    私自出手的謝必安沒有自殺成功,對於范閒來說,能夠獲得八家將中的一人,實在是意外之喜。二皇子府上的八家將,在京都並不是秘密,今日這麼多民眾眼看著謝必安刺殺命案的苦主,對於八處的造謠工作來說,實在是一次極好的配合。

    范閒真恨不得對躺在地上的謝必安說聲謝謝。

    京都府衙役們接管了一應看防,接下來就沒范閒什麼事情,他不需要此時就點明謝必安的身份,自然有下屬來做這些事情。

    「這人就交給大人了。」范閒似笑非笑地望著京都府尹,「賊人陰狠,還請大人小心看管。」

    范閒沒有將謝必安押回監察院的想法,就算最後問出此次謀殺苦主是出自二皇子的授意,但如果是監察院問出來的,這味道就會弱了許多。他此時直接將昏迷的謝必安交給京都府,其實何嘗不是存著陰晦的念頭。交過去的謝必安是活的,如果將來死了,以後的事情就將會變得格外有趣。

    京都府尹是三品大員,監察院非受旨不得擅查,難得出現這麼一個陰死對方的機會,范閒怎能錯過,怎捨得錯過?若真錯過了,只怕連小言公子都會罵他婦人之仁。

    ……

    ……

    初霽後的京都,人們還沒有從先前的震驚中擺脫出來,毫無疑問,今天京都府外的事情,又會成為京中飯桌旁的談資。而在知情權貴們的眼中,二皇子與范閒的爭鬥,勝利的天平已經在向後者嚴重的傾斜--如果陛下沒有什麼意見,宮中依然保持沉默的話。

    偽裝成路人的下屬們緊緊護衛著范閒,往府裡走去,其中一人瞧見了范閒微微顫抖的右手,以為提司大人是在先前的打鬥中受了傷。

    范閒笑了笑,說道:「沒什麼,只是有些興奮而已……已經好幾個月沒有享受過這種過程了。」

    這是句實話,先前與謝必安一番廝殺,確實讓范閒的心神有些亢奮,他似乎天生喜歡這種狙殺的工作,甚至有時候會想著,或許言冰雲更適合做監察院的主人,而自己去為小言打工才比較合適。

    不過右手的顫抖,也不僅僅是因為興奮,范閒輕輕揉著自己的手腕,本來一片陽光的心情上,驟然多出了一絲陰霾。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十六章 小恙無妨觀落葉
    這段日子裡,監察院在范提司的英明指尋下,在小言公子的具體指揮下,將自己武裝到牙齒,毫不客氣地撕咬著二皇子一派從官員到經濟方面的利益,強悍地佔據了極有利的態勢,以抱月樓之事為引,以京都府外刺殺之事為根,轉戰朝廷上下,大索商行內外,深挖對方靈魂最深處,陰謀詭計一閃念,步步逼進。

    首先是,毫不出人意料的,八家將之一的謝必安在京都府大牢中暴斃,這自然給了監察院極好的借口,院裡以聯席會的形式,向宮中遞了三封奏章,京都府尹田靖牧終於被停職查看。

    二皇子為了自保而使出的蠢招,讓院裡一環扣一環,直接除掉了二皇子在京中最大的倚仗。而另一方面,言冰雲開始動用別的手段,成功地控制了信陽往京都支援的幾個截點,逼的崔家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損失了多少銀錢,只好被迫著調動江南本家的資金,以求強行打通北方因為沈重之死而斷開的路線,二皇子方面的銀錢入帳開始縮水。

    典論方面對於二皇子一派也極為不利,雖然王府之中也有謀略高手,但怎奈何卻始終不及監察院的行動力與專業性,和八處的宣傳人員比起來,那些王府派去茶樓酒肆的夥計們,實在是沒有什麼蠱惑人心的力量,雖然監察院下手極狠厲,但京都百姓依然隱隱站在范府一邊,總覺得那個失蹤的范家二少爺,是為二皇子當了替罪祟,這才惹得小范大人下狠手反擊。

    至於弘成……這個可憐的靖王世子。名聲更是臭到了一種令人髮指的程度,誰叫他和袁夢有染?京都人都知道,明年春天地時候,李弘成就要迎娶范家的大小姐。可你卻指使著范思轍這個區區十四歲的少年去開妓院,還讓他背上了妓女命案這盆污水!——娘希匹的,這個世界上有這麼無恥地利用自己小舅子的姐夫嗎?

    一時間無論是在官場之上,還是在別的方面,二皇子一派都被打的節節敗退,氣勢低迷,全無還手之力。他們唯一曾經嘗試進行的反擊,是長公主控制著的都察院,只是那些御史們白費了力氣,監察院所有的行動。全部依托於慶律條例而行,竟是沒有一絲被人抓著把柄的地方,至於雨夜裡暗殺了三位抱月樓命案證人。更是一椿無頭命案,就算有人猜到是監察院做的,可是哪裡有證據?

    監察院對於那次暗殺事件的態度也很簡單明瞭——那三個人是被范提司家人親自送到京都府衙門地,怎麼會死在了京都府外?如果要說有問題,與二皇子交好的京都府尹田靖牧才有最大的問題!

    對於目前地戰果。范閒極為滿意,反正宮中的底線在那裡,自己總不可能直接把二皇子趕出京去。只要能將老二的力量削弱到再難以威脅自己的地步,打的老二痛不堪言,聊出老范家地一口惡氣,這就足夠了。

    直至此時,監察院恐怖的力量其實也才僅僅展現了一部分而已。

    之所以這次行動能如此順利,一方面是陳萍萍借那紙調令將所有的權限都下拔給了范閒,而更主要地是,范閒的行動,在北齊上京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籌劃了。自夏入秋,他和言冰雲已經準備了許久,當時呈上御覽的奏章裡就提到了二皇子與長公主關係的問題,只不過上次陛下收中不發,而今次因為抱月樓的事情,范閒藉著這口怒氣,將此事提前做了出來。

    以有心算無心,以強風吹薄雲,這一仗監察院要是還打不贏,陳萍萍只怕會氣的從輪椅上跳起來,痛罵這幫小兔崽子損了自家的威風!

    ……

    ……

    宮裡一直保持著詭秘的安靜,包括二皇子生母淑貴妃,東宮太子,皇后在內地所有貴人都像是聾了瞎了一般,謹慎的不發表任何意見,大家都清楚,這是在看著陛下的態度。

    陛下在做什麼?

    宮裡傳出了消息,陛下請了江南的道科班入宮唱大戲!這時節京都風風雨雨,慶國的皇帝陛下卻猶有餘暇陪著太后,看了一天的戲,不知道賞了多少筐銅錢出去,說不出的開心輕鬆!

    這下子大傢伙終於看清楚情況了,感情咱們這位萬歲爺根本不覺得這種小事兒值得看,眼皮子都懶得抬一下,年輕人在京裡的小打小鬧,哪裡有江南出名戲班演的戲好看?

    情況看清楚了,一直保持著中立的那些朝官們,用他們敏銳的頭腦,赫然發現了一個事實,范閒的聖眷竟然大到了如此驚人的地步!范閒的對手是誰?是二皇子,是皇帝陛下的親生兒子!陛下居然還能如此不偏不倚……這,這,這是何等樣的恩寵?

    這些人卻也不敢得罪二皇子,所以只好站得更穩,牢牢地站在牆上,將腳丫子插在泥中,頑強地實踐著草根精神,左右搖擺,卻不肯隨意倒向哪方。

    這個事實卻讓二皇子本人連連吸了無數口冷氣,知道自己這些年不聲不響地在朝中發展勢力,原來是全數落在了父親的眼中,他不禁在想,難道……范閒回京後針對自己,是暗中得了宮中的授意?不過這位二殿下也是位陰狠之人,知道此時的局勢容不得自己再退,就算自己肯放下皇子的面子,希望與范閒第二次握手,對方也不見得有這個心情,而且皇帝那暖昧的態度,讓二皇子知道,自己如果不能將范閒打下去,那就只有等著范閒將自己打下塵埃——就如同茶鋪裡說的那般。

    在這種強大的壓力之下,二皇子再次勉強出手,都察院御史再次集體參劾范閒,這次參的罪名極其實在。拿的證據也極為篤實,總之是與范思轍整出地那些事情扯不開關係,而且連帶著也參了戶部尚書范建。那雪花一般的奏章往門下省裡遞著,完全跳過了刑部、大理寺那些衙門。直接要求范氏父子下台請罪,愣生生擺出了魚死網破的陣勢。

    這一日,數十位諫官擺出比上次參劾范閒更大的陣仗,直挺挺地跪在了宮門之前,今日無雨,青灰地宮前廣場上數十件隨秋風而微舞的褚色官服顯得格外刺眼,讓那些來往於宮門處的朝廷大老們忍不住紛紛搖頭,然後躲進了角門,不敢去管這閒事。

    依慶律,被參官員須上折自辯。而像此次參劾的刑訟,范氏父子必須親自入宮向陛下請罪,然後在朝會之上解釋清楚。但朝會之上,二皇子一派依然有極強大的實力,殿前辯論這一關對於范氏父子來說,實在不好過。

    都察院的御史們充滿了信心,等著范建范閒。這一對慶國最大的「貪官」老老實實地被自己擊倒,因為這次與上次不同,這次他們在二皇子的幫助下拿實了證據。足以證明范家乃至柳氏忠毅國府,與抱月樓那個臭名昭著的青樓,根本脫不了干係!

    他們跪在地上,有些興奮地等待著范閒的到來——就算范家將范思轍送走了,將抱月樓脫手了,就算陛下法外施恩,但罪證俱在,你范家總要付出相應地代價——他們等著飛揚跋扈的監察院提司出現在自己這等鐵肩御史的面前認錯,請罪。低頭!

    不止都察院地御史,其實很多人都準備看,在范府或者說監察院正處於大盛的時候,會怎樣面對這場來勢洶洶的參劾,官員們都是要顏面的,被都察院這般咬死,實在是很丟臉的一件事情。而眾所周知,范閒是個極重名聲地人,所以官員們更感興趣了,甚至包括舒蕪大學士在內,都稟持著一顆惡趣味或是報復或是嘲諷的心,準備看范閒的狼狽樣。

    ……

    ……

    但誰也沒料到,陛下宣召,范閒竟是沒有來!不止他沒有來,連范尚書也沒有來,這一對父子極有默契,極為無恥地用了同一個招數——病遁!

    聽到這個消息,二皇子首先愣住了,沒有想到范家不止在利益之上像頭餓狼一般,惹毛了就胡亂咬,居然在臉面這種枝節問題上,也做地如此絕,竟是連讓自己掙回些臉面的機會都不給……絕,這爺倆真絕。

    年紀大了,一慣躲在角門外那個議事房裡喝茶的舒蕪大學士,在聽到這個消息後,卻是一口茶噴了出來。他那天去太學與范閒下了幾盤棋,那小子答應的好好的,結果轉手就在京都鬧出這麼大一場風波,還說自己不捨得「吃子」!舒大學士被表面恭敬,內裡一肚子壞水的范閒氣的險些吐血,本指望今天朝會之上,能看看范閒吃癟的模樣,沒想到這小子居然稱病不來,這讓老學士看戲出氣的心緒無法一舒胸臆,好生不爽。

    范氏父子告病地消息傳到了殿上,正在審看各郡遞來奏折的皇帝陛下也愣了愣,然後皺了皺眉頭,沒有說什麼。

    後宮裡的娘娘們也知道了這件事情,笑罵道這范家的孩子真是個不省心的,也不知道讓陛下少心煩一些,也不知道依晨怎麼就嫁了這麼個相公,當初看著是詩華滿腹,如今瞧著,竟是個牢騷滿身無賴子。

    最失望的,莫過於跪於宮門之外的那些都察院御史了,既然對頭稱病不來,再殺氣騰騰的陣勢,沒了一個受力點,大力用空,他們心中一片空虛,好不難受,垂頭喪氣的散了,就連身上褚色的官服都有氣無力地垂貼在了身體四周,懶得理會秋風的挑逗。

    人都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又不是金剛不壞之身,哪裡會沒個病痛,但像范氏爺倆這般病的如此之巧,病來的如此之猛,據說都無法下床的事情……也未免太怪異了些,尤其范閒還是監察院費介的親傳弟子,雖未行醫,但連宮中御醫都知曉你手段,怎麼可能忽然一下就病倒了呢?

    不止朝中百官不信,京都百姓不信,其實就連宮裡的娘娘們,龍椅上那位皇帝陛下都不信,所以當天朝會散後,便有宮中侍衛領著御醫,在一向極少出宮的洪公公帶領下,浩浩蕩蕩地殺到了范府,傳?意慰問,同時看看他們父子二人到底得的什麼病!

    有很多府上的眼線都跟著這列隊伍,因為所有人都認為范氏父子是在裝病,所以下意識裡想著,這爺倆為了不上朝出醜,竟是得罪了皇帝陛下,小小也是個欺君之罪……真是愚蠢至極,狂妄至極。

    二皇子也鬧不明白這件事情,他是皇子,自幼在宮中長大,當然知道洪公公的手段,任何裝病的伎倆,在那個病懨懨的老太監面前,都瞞不過去。

    ……

    ……

    范閒是真的病了。

    這個消息通過洪公公的證實,皇帝陛下沒有後續的懲罰措施證明,傳遍了京都每一個角落,沒有人再懷疑范閒是在裝病。雖然范尚書大人只是偶感風寒,而小范大人,卻真的是臥床不起,身體虛弱的十分厲害。

    在監察院與二皇子鬥爭的節骨眼上,范閒卻很不湊巧地病了。

    這個事實讓很多人都產生了一種很怪異的情緒,會不會京都局勢會因此而有些變化?畢竟歷史上曾經出現過類似的局面,當初北魏皇帝清算戰功赫赫的戰家,之所以能夠很驚險的成功,就是因為當時,一代名將戰清風大帥很不湊巧的拉了三天肚子。

    歷史雖然荒謬,但極為真實。

    ……

    ……

    「別擔心什麼。」范閒皺了皺眉頭,看著床前略有不安之色的沐鐵,「一切聽小言公子安排就好。」

    從京都府回來後,他就病倒了,雖然不是很嚴重,但與謝必安一戰之後就開始有些不受控制的真氣,在他的體內到處亂串著,逼著他必須花費更多的時間冥想靜心,蒼白的面色和古怪的脈象,成功地瞞過了高深莫測的洪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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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十七章 藥
    秋天的後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范府後宅裡響起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咳聲連綿不絕,許久沒有停歇,驚得下人們都從睡夢裡掙扎著醒來,園中開始響起一陣帶著些慌亂味道的動靜。

    許是天時氣候的問題,不止范尚書患了風寒,還有些下人也患了傷風,那些流著鼻涕的人已經被送到了京外的田莊裡,剩下的人們卻不敢大意,天天喝著大少爺寫的藥方子,這藥方子倒極是有用,風寒沒有傳染開來。之所以這一陣咳嗽讓范府眾人亂了起來,是因為咳嗽聲是從大少爺的屋裡傳出來的,大少爺這兩天患了怪病,咳的很厲害,卻又不肯讓宮裡的御醫抓藥,偏相信自己的手段,不過弄了幾天,咳嗽聲音也沒有消減下去,范府的下人們不禁有些擔心,生怕這位對下人們極好的大少爺有個三長兩短。

    大丫環思思額上繫著根紅緞帶,抿住了微亂的頭髮,有些惱火地站在小廚房裡,一邊嗅著房內傳出的濃濃藥味,一邊喊著那些粗活丫頭,讓她們手腳快些。她是澹州老祖宗身邊打發來京都的人,將來的身份地位是明擺著的事情,所以范府之中,她說話很有些份量,那些睡眼惺忪的小丫頭們知道大少爺的病有些麻煩,看她發怒,咬著下唇哪裡敢應聲。

    看了少晌,思思終究還是不肯放心,搬了個小凳子。坐在了藥爐扦,手裡拿著文火扇,輕輕搖著扇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藥霧漸起的爐口,漸漸被薰紅了眼,也不敢大意,熬藥這種事情極講究火候。面前熬的這藥是大少爺要服的,不是自己看著。她有些不放心。

    臥房之中,林婉兒披著一身內棉外繡的居家袍子。心疼地揉著范閒的胸口,小心翼翼地問道:「要不……真試試御醫開的方子?」

    范閒咳的臉都掙紅了,擺了擺手,勉強笑著說道:「哪裡這般矜貴,再說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死不了的,自己開些藥吃就好。」

    林婉兒也知道相公的醫術了得,不然也不能將自己纏綿十五年的肺疾治好,只是這幾天總聽著他咳得厲害。心裡難免有些擔心,咬了咬嘴唇,說道:「連洪公公都瞧不出這病的來路……你卻說自己清楚,你看……」她眼珠子一轉,說道:「我給費先生寫封信問問?」

    范閒又咳了兩聲。知道妻子終究是放心不下,歎了口氣說道:「我那老師,你又不是不清楚。一年裡倒有大半年的時間在四野亂逛,就算他想趕回來,那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了。」他接著笑著說道:「或許得有三四個月功夫,那時候只怕我早就成了死人……你啊……」他輕輕彈了一下婉兒的俏直鼻尖,玩笑說道:「你就成了京都最漂亮的俏寡婦了。」

    林婉兒連著往地上呸了幾口,怒道:「什麼時候了,還盡說這些胡話!」

    范閒笑了笑,他不像家中這些人一般緊張,因為他清楚自己的身體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此時正在熬的藥,也只是幫助自己靜心清神,舒肺通竅,稍微梳理一下經絡,穩定一下病情,至於真正的病根,還是得靠自己來整,說話間安慰了婉兒幾句,卻小心翼翼地自己的右手放在了被子裡。

    他的右手偶爾會顫抖一陣,從京都府外開始,一直到今天為止都沒有什麼好轉。

    房外傳來叩門聲,思思小心端著湯藥進了屋,與她一道睡在前廂的大丫環四祺早就爬了起來,挑亮了桌上的油燈,搬了個高幾,放在了少爺少***床前,將藥碗接了過來,取出調羹在碗裡輕輕劃著,讓湯藥降溫,等著溫度差不多了,才喂范閒喝了一小口。

    范閒喝了下去,感覺有些微苦,下意識裡舔了舔舌頭,思思卻已經極快無比地將一顆糖丸塞進了他的嘴裡,頓時沖淡了嘴裡的苦意。他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一個大老爺們,用得著這麼服侍嗎?」

    思思笑了笑,說道:「少爺,打小的時候,你就最怕吃藥了。」范閒心想,這個世界的湯藥又不可能裹著糖衣,喝下去當然要皺皺眉頭。

    四祺抽出袖間的絲巾,幫范閒揩拭了一下唇角,也很嚴肅地說道:「少爺,您現在可是病人,不能逞強。」

    見兩個大丫環如此模樣,連婉兒都有些看不下去,笑罵道:「別把他寵得太厲害。」話雖如此說著,小手卻在范閒的後背不停往下順著,讓他能舒服些。

    雖然范閒也極享受這種大少爺的生活,覺得如果生病還能如此舒服,那真是不錯的事情,但終於還是忍不住搖了搖頭,伸手端過藥碗極豪邁地一口喝盡,用袖子擦了擦嘴,笑著說道:「我是個兼職醫生,不是個小孩子。」

    床下兩位大丫環互視一笑,沒有說什麼。見天時已經很晚了,范閒知道自己先前那陣咳嗽又讓府裡的丫環們忙碌了一陣,心裡不免有些欠疚之意,吩咐道:「喝了藥應該就不會咳了,你們自去睡吧……讓那幾個守夜的丫頭也睡了,秋夜裡寒著,再凍病了怎麼辦?」

    「馬上就天亮了,還睡什麼呢?」

    「多睡會兒總好些。」范閒正色說道。

    知道這位大少爺體恤下人,而且溫柔外表下是顆向來說一不二的心,思思並四祺不敢再反駁,齊聲應下,便出了門安排雜事。

    范閒走下床,倒了杯茶漱了漱口。婉兒見著忍不住說道:「病了還喝冷茶,對身體不好。」范閒笑了笑,坐回床邊說道:「都說過。這病與一般的病不一樣。」夫妻二人又說了會兒話,婉兒見他不再咳嗽,心中稍安,困意漸起,但因見他不肯睡,也自撐著不去睡,終是范閒看不下去。悄悄她伸手幫她揉了揉肩膀,手指頭在她頭上幾個安神的穴位上拂了拂。這才讓她沉沉睡去。

    看著熟睡中的妻子,范閒知道她這幾天擔心自己。心力有些交瘁,忍不住搖了搖頭,自己這病不是照顧得好便能好的,和父親可不一樣。范尚書的風寒,在他的妙手之下,已經有了好轉之像,約摸再過兩天便能痊癒,只是父親年紀大了,身子不比年輕人。恢復起來總是慢一些。

    他輕輕揮手,拂滅了五尺的外桌上的油燈,整個臥室陷入了黑暗之中,但他卻睜著明亮的雙眼,始終無法入睡。因為最近這幾天他靜坐得太久,極不容易困。

    舌尖輕輕舔弄著牙齒縫裡的藥渣,品評著自己親手選的藥材。似乎能夠感覺到藥材中的有效成份、此時已經入了肺葉,開始幫助自己舒緩起那處的不適,他有些得意,伸手將妻子身上的被子拉好,接著卻將手伸到枕下的暗格裡,摸出一個小藥囊,囊內是幾粒渾圓無比,觸手處卻有些粗糙的大藥丸子來。

    屋內雖是黑的,但范閒卻知道這些藥丸是紅色,因為從小到大,費介先生就命令自己將這藥丸隨身帶著,以防自己修行的無名功訣出問題,一旦那股霸道狂戾的真氣,真要衝破他的經脈時,這粒藥丸就是他救命的最後靈丹。

    在范閒很小的時候,那時候還生活在澹州,費介就曾經發現過這個很要命的問題。五竹留給范閒,或者說老媽留給范閒的那個無名功訣,如果一路修行的話,確實會修成輝其霸道雄渾的真氣,問題是這種真氣顯得過於霸道狂戾了些,一般人如果練起來,只怕還沒有練多久,就會被體內的真氣擠爆刺穿,經脈一斷,這人自然也就成了廢人。

    不過范閒和這個世界上的人柱比,有一個奇異之處,就是他的經脈似乎耍比其他的世人要粗廣許多,也正是因為如此,他自嬰兒時便開始偷練無名霸道功訣,四歲的時候,體內的真氣就已經充沛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程度,但是卻沒有爆體而亡。

    不過費介曾經說過,隨著他體內的真氣越積越多了,越來越雄厚,終究有一天,先天已然成形的經絡通道,終會有容納不下的那一天,就會讓范閒吃上大苦頭!

    只是十幾年過去了,范閒並沒有感覺到這種危險,體內的真氣雖然霸道,但依然一直處在自己的控制之內,尤其是十二歲之後,無名霸道功訣第一卷練完,體內像暴風雨一樣運行著的真氣驟然間風消雨停,馴服無二,根本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

    所以他漸漸地放鬆了警惕,甚至都快忘了這件事情。藥丸也不再隨時攜帶,而是擱在了家中,除了上次出使北齊的時候,他擔心前路莫測,帶了一顆,但也沒有用上。

    麻煩,總是在人們最沒有防備心的時候到來。

    經歷了北齊看似平安,實則凶險的旅程之後,范閒體內的真氣修為與技藝終於融為一體,已經突破了九品的關口,開始邁向人世間武道的頂峰,而他體內霸道的真氣也終於大成,甚至可以與苦荷的首徒狼桃硬拚一記,不料卻在京都府外瀟瀟灑灑擊潰八家將之一的謝必安後,體內的真氣開始不老實起來。

    由腰後雪山而起,沿經絡往上,兩道貫通的真氣通道就如同兩個圓,在他的體內一上一下交流著,如今這股真氣卻似乎嗅到了身體主人的某些跡像,開始狂燥起來,不再肯安份地停留在經脈之中,而往著四面八方不停地伸展、試探、突刺著。

    范閒的雙手,是他對於真氣控制最完美的所在,如今卻成了體內真氣強行溢出的關口所在,如今他的右手會時不時地顫抖一陣,那正是他的身體肌能與經絡中不聽話真氣兩相控制的結果。

    情況並不是很嚴重,至少現在還在他的控制範圍之內,經過這些天的冥想靜坐,他強行用自己的心神壓制住了體內躍躍欲試的霸道真氣,只是兩相逆沖,卻傷了肺葉,這才導致了不停地咳嗽。但如果任由這種局面發展下去,總有一天,他將無法控制體內這股霸道而狂戾的真氣。

    范閒也曾經嘗試過修行那個無名功訣的下半卷,但是目前卻沒有任何的進展,有時候咳的厲害時,他甚至有些痛恨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五竹叔——您給個吸星大法我,總要給個解決的辦法吧?

    他輕輕捏著手中的藥囊,皺起了眉頭,他前些日子分析過老師留的藥丸,就像老虎對獅子一樣,老師為了幫他應付體內霸道的真氣,下的藥也是極其霸道,他真沒有信心這藥吃下去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裡面攙著大量的五月花,那可是……地地道道的散功藥啊!

    難道自己甘心將自己辛苦練了十幾年的真氣一朝散去?就算不會散功,只怕體內的真氣也會被消耗大半!

    可是不吃……難道看著那股真氣在幾個月後或者是幾年之後把自己爆成充氣大血球?就算沒有這般可怕的效果……但右手老抖著,也不怎麼好看,自己年紀輕輕的,就要擺出一個帕金森患病的范兒?

    吃還是不吃,這真是一個大問題。

    遠處傳來幾聲雞叫,叫醒了太陽,斥退了黑夜,但人們還在沉沉睡著。范閒抬起頭來,才知道自己在床邊坐了半個時辰,不由自嘲地一笑,最怕死的自己,在面臨著這種兩難境她時,原來也會表現的如此懦弱與遲疑。

    或許,這也是個契機吧,他安慰著自己。

    「不懶華池形還滅壞,當引天泉灌己身……」他緩緩默頌著口決,就這樣在床邊坐著,進入了冥想的狀態,小心翼翼地將體內亂竄的真氣收伏到經絡之中,再緩緩收回腰後的雪山之處,由它們在那處大放光明,照融雪山。

    忽然間心頭一動,范閒睜開了雙眼,隨意披了件衣服,推門而出,走到園子裡最僻靜的角落,自己當初試毒針的小演武場,不需要尋覓,便瞧見了假山旁邊那位臉上蒙著塊黑布的怪叔叔。

    他忍不住搖頭歎氣,開口埋怨道:「原來你還知道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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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十八章 牆裡鞦韆牆外道
    天邊已有魚肚白,庭院裡晨風微拂,光線卻依然極暗,假山旁邊的那人一身粗布衣衫,腰間隨隨便便插著一把鐵釬子,臉上蒙著一塊黑布,卻像是和四周的景致建築融為了一體,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甚至連存在感都顯得極為縹緲,只怕就算有下人從他的身邊走過去,都不會發現他。

    范閒看著面前這位與自己朝夕相處了十六年的親人,一想到這麼久沒見了,心裡竟是說不出什麼感覺,恨不得把他揍一頓……卻肯定打不過對方,要撲上去哭一場?五竹叔可不是個愛煽情的人。

    於是乎他只好搖搖頭,強行抑下心中的喜悅,走了過去,然後發現五竹叔的手裡正拿著一把小刀,不停地雕著什麼東西,走的近了些,才發現是在削木片。

    「幸虧不是雕女人像……不然我會以為你變成了盲探花,那個無惡的李尋歡。」庭院裡一片安靜,范閒忍著笑說道:「那我會吐出來的。」

    五竹很令人意外地點了點頭,說道:「李尋歡這個人確實很無恥。」

    這下輪到范閒愣了,半晌後才說道:「你知道李尋歡?」

    五竹將木片和小刀放回袖中,冷漠說道:「小姐講過這個故事,而且她最討厭這個男主角。」

    范閒笑了起來,說道:「看來我和我老媽還真像。」

    ……

    ……

    片刻之後,二人已經出現在了范府三間書房裡最隱秘的那間,四周雖然沒有什麼機關,但沒有范閒的允許。根本沒有人能靠近這間書房,連范尚書都默認了這個規矩。

    「說說吧,這半年都幹什麼去了。」毫無疑問,范閒對於五竹這些日子的失蹤非常感興趣。雖然從那塊小木片上已經證實了自己地猜想,但像這麼驚天的八卦消息,總要從當事人的嘴裡聽到,才會顯得格外刺激。此時他似乎早已忘記了自己體內像小老鼠一樣瞎竄的真氣,也忘了自己似乎應該首先問下叔,自己該怎麼保命,而是直直盯著五竹地雙眼。

    他還給自己倒了一杯昨夜的殘茶,自然沒有五竹的份,因為五竹不喝茶。

    「我去了一趟北邊。」五竹想了想,似乎是在確認自己的行程。「然後,我去了一趟南邊。」

    范閒很習慣自己叔叔這種很異於常人的思維,並不怎麼惱火於這個回答的無聊。而是耐心問道:「去北邊做什麼?去南邊又做什麼?」

    「我去北邊找苦荷。」五竹說的很平靜,並不以為這件事情如果傳開來,會嚇死多少人,「打了一架,然後去南邊。去找一個人。」

    范閒呵呵笑了起來,一代宗師苦荷受了傷,自然是面前的瞎子叔使的好手段。旋即想到一個問題,皺眉關心問道:「你沒事吧。」

    五竹微微側頭,看著自己的左肩:「這裡傷了,已經好了。」

    依舊言簡意賅,范閒卻能體會到其中地凶險,他與海棠交過手,更能真切地感受到海棠的光頭師傅,那位天底下最頂尖的四大宗師之一地實力,應該是何等樣的恐怖。五竹叔雖然牛氣烘烘,但讓對方受了傷,自己難免也要付出些代價,只要現在好了就行。

    「為什麼要去動手呢?」范閒皺起了眉頭。

    五竹說道:「一來,如果他在北齊,我想你會有些不方便。」范閒點了點頭,如果當時出使之時,苦荷一直坐鎮上京城,僅憑自己的力量,是斷然沒有可能玩弄了北齊一朝的武裝力量,搶在肖恩死之前,獲得了那麼多有用的信息。

    五竹繼續說道:「二來,我覺得自己以前認識苦荷,所以找他問一下當年發生了什麼事情。」

    范閒霍然抬起頭來,吃驚地看著他,忽然間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了肖恩臨終前關於那座永夜之廟地回憶,皺著眉頭輕聲說道:………也許……叔還真認識苦荷,至少當年的時候。」

    接下來他將山洞裡聽到的故事,全部講給五竹聽了,希望他能回憶起來一些什麼重要地事情。比如五竹叔與神廟的關係,小時候聽五竹叔說,他和母親是一道從家裡逃出來的,那這家……難道就是神廟?

    五竹沉默了許久,沒有出現小說裡常見的抱頭冥想,痛苦無比抓頭髮卻什麼也想不起來的情形,他只是很簡單地說了一句:「我想不起來。」

    ……

    ……

    於是輪到范閒開始抓頭髮了,他低聲咕噥道:「這叫什麼事兒呢?」他搖搖頭,驅除掉心中的失望,問道:「受傷之後為什麼不回京?都已經傷了,還到南邊去找人做什麼……噫,是不是葉流雲在南邊?」

    五竹冷漠地搖搖頭:「南邊有些問題……在確認苦荷認識我之後,我去了趟南邊,想找到那個有問題的人,可惜沒有找到。」

    范閒更覺頭痛,這半年自己在北邊南邊鬧騰著,感情自己這位叔叔也沒怎麼休息,和北齊國師玩了出打架認親的啞劇,又去南邊尋親,不過苦荷既然認識五竹……對,肖恩說過,苦荷能有今天這造化,和當年的神廟之行脫不開關係,當時他就認識母親,不過那時候母親和五竹並不在一塊兒啊。

    南邊有問題地人?那又是誰呢?范閒腦子轉的極快,馬上想到了在上京時曾經接到的案宗,慶國南方出現了一個冷血的連環殺人犯,而言冰雲更是極為看重此事,準備日後要調動陛下的親隨虎衛前去找人。不過既然連五竹叔都沒有找到那人,只怕小言同學將來也只有失望的份兒。

    他深吸一口氣,將這些暫時影響不到自己的事情拋開。向叔叔匯報了一下自己這半年來地動作,便連自己與海棠那個沒有第三人知道的秘密協議都說了出來,沒料到五竹卻是沒什麼反應。

    范閒自幼就清楚,五竹叔不會表揚自己。但自己整出這麼多事,連肖恩都滅了,又將二皇子打的如此淒慘,您總得給點兒聽故事的反應吧?

    似乎查覺到范閒有些鬱鬱不樂,五竹想了想後,開口說了句話,聊作解釋:「都是些小事情。」

    也對,自己與二皇子之間地鬥爭,在五竹及陛下這種層級的人物看來,和小孩子爭吵沒多大區別。至於那個秘密的協議,或許陛下會感一絲興趣,但五竹叔肯定漠不關心。范閒想明白了這點。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很自然地伸出自己的右手,說道:「最近手老抖,你得幫我看看。」

    得知了范閒體內真氣有暴走跡像的五竹,依然冷靜的不像個人。說道:「我沒練過,不知道怎麼辦。」

    生死之事,范閒終於抓狂了。壓低聲音吼道:「連點兒安全係數都沒有的東西……我那時候才剛生下來,你就讓我練……萬一把我練死了怎麼辦?」

    「小姐說過,這東西最好。」五竹很冷漠地回答道:「而且以前有人練成過。」

    「那自然有人練廢過。」范閒毫不客氣地戳中叔叔話語中的漏洞。

    五竹毫不隱瞞:「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頂多就是真氣全散,變成普通人,除非你愚蠢的在最後關頭還捨得這些所謂真氣。」

    范閒氣結,您是個怪物,當然不知道真氣對於一般地武者來說,是何等的重要。如果自己失去了體內的霸道真氣,不說壓倒海棠朵朵,這天下那麼多地仇人,隨時隨地都可能把自己給滅了。

    「那現在怎麼辦?」他像示威一樣舉著自己正在微微顫抖的右手,惱火說道:「難道就讓它不停抖著學吳尾達?現在只是手抖,等我體內真氣再厚實些,只怕連屁股都要搖起來了。」

    五竹抬起頭來,眼上的那塊黑布像是在冷酷地嘲笑面前的范閒:「你不練了,真氣自然就不會再更多了。」

    ……

    ……

    一語驚醒夢中人。

    范閒早已經習慣了每日兩次的冥想及武道修行,根本沒有想過停止不練,此時才醒悟過來,在找到解決方法之前,自己首先應該做地,就是停止修練無名功訣上的霸道真氣,雖然在對戰之中,想必體內的真氣還是會很自然地發展壯大,但總比自己天天餵養著,要來地慢一些。

    他點點頭,歎息道:「只好如此,讓大爆炸來的更晚些吧。」

    五竹忽然開口說道:「費介給你留過藥的。」

    范閒愣了愣,沒想到他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點了點頭,解釋道:「那藥有些霸道,我擔心吃了之後會散功。」

    五竹低著頭,似乎在回憶什麼事情,忽然開口說道:「應該有用,雖然只能治標。」

    這時候范閒可不敢再全部信這位叔叔的話,畢竟這個害死人的無名功訣也是對方大喇喇地扔到自己的枕頭邊上的,苦笑著說道:「這些事情以後再說,先說說你的事情……我說叔啊,以後你玩失蹤之前,能不能先跟我說一聲。」

    「有這個必要?」五竹很認真地問道。

    「有。」范閒連連點頭,「出使北齊地路上,我一直以為你在身邊,那箱子也在身邊……所以我膽子大到敢去欺負海棠朵朵,哪裡想到你不在……這樣搞出事來,會死人的。」

    五竹遲疑了片刻後說道:「噢,知道了。」

    范閒心裡鬆了一大口氣,他自幼習慣了五竹呆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比如馬車中,比如雜貨鋪裡,比如海邊的懸崖上,進京之後五竹叔在身邊的時間就少了許自,雖說他如今的實力已經足以自保,但他明白,隨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發展,自己會面臨越來越多的挑戰。有這樣一位叔叔守在身邊,會讓他覺得世界全是一片坦然大地,整個人會有安全感許多。

    「我打算搬出去。」范閒輕輕咳了一聲,「住在後宅裡還是有些不方便。人太多了,你不可能和我們一起住。」

    五竹偏了偏頭,很疑惑為什麼要為了自己住進來,就要搬個家。

    「婉兒還沒有拜見過叔叔你。」范閒很認真地說道:「你是我最親地人,總要見見我的妻子。」

    五竹緩緩說道:「我見過。」

    「她沒有見過你。」范閒苦笑了起來,「而且你總一個人在府外漂著,我都不知道你會住在哪裡,你平時做些什麼,這種感覺讓我……嗯,有些不舒服。」

    五竹再次偏了偏頭。似乎明白了范閒想要表達什麼,牽動了一下唇角,卻依然沒有笑。緩緩說道:「你處理,不過我不希望除了你妻子之外,有任何人知道我在你的身邊。」

    范閒喜悅地點了點頭,接著卻想到一件事兒,為難說道:「若若也不行?我還一直想著也要讓她見見你。」

    「不行。」五竹冷漠說道:「就這樣吧。你辦你的事情去,就當我沒有回來一樣。」

    范閒歎了幾口氣,聽著書房外面已經隱隱傳來人們起床地聲音。只好揉著手腕走出了書房。

    書房之中,五竹那張似乎永遠沒有表情的臉,終於露出了他五百年才展露一次的笑容,而且這次笑容顯得多了一絲玩笑的意味,似乎是在取笑范閒不知道某件事情。

    秋圓之中,草染白霜,天上日頭溫溫柔柔。范閒裹著一床薄薄的棉被,半躺在圓中的一方軟榻之上,聊作休息。偶爾咳嗽幾聲,但比昨天夜裡已經是好了許多。圓內一角處豎著個鞦韆,幾個膽大的丫環正在兒那蕩著,淡色的裙兒,像花朵一樣綻放在長繩繫著的小板上,鞦韆旁,思思和四祺這兩個大丫頭正滿懷興致地看著,臉上偶爾流露出艷羨之意,但自矜身份,卻是不願意踏上去一展身手。

    范閒瞇著眼睛看著那處,看著鞦韆上那丫頭的裙子散開,像花,又像前世地降落傘,裙下的糯色褲兒時隱時現,讓他不禁想起了那部叫做孔雀的電影。

    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餵他吃了片薄薄地黑棗,這棗片極清淡,切的又仔細,很符合他的味口。他三兩下嚼了,有些含糊不清說道:「不在父親那孝順著,怎麼跑我這兒來了?」

    婉兒和若若分別坐在他的身旁,服侍著這個毫不自覺的病人。若若微微一笑,說道:「老呆在房裡,我也嫌悶啊,哥哥病了,還有興致來圓子裡看丫頭們蕩鞦韆。」

    婉兒恥笑道:「他哪是來看鞦韆,是看鞦韆上地人還差不多。」

    范閒也不辯解釋,笑著說道:「看景嘛,總是連景帶人一起看的。」接著高聲喊道:「思思,別做小媳婦兒模樣!想蕩就上去蕩去。」

    這話容易產生歧義,他出口之後就搶先自己愣著了,好在旁邊的姑娘們沒有聽出個所以然來,只有他自己在那裡尷尬地笑著。他略作掩飾地咳了咳,忽然想到件事情,問著身邊的婉兒:「這秋愈發寒了,你看,家裡圓子裡那些菊花都有些蔫凍,上次說過宮裡要在京郊辦賞菊會,怎麼還沒個消息?等初雪一落,想看也沒處看去,難道宮裡那幾位不怕掃了興?」

    婉兒白了他一眼,笑著說道:「是比往年要晚了些,不過傳來的消息,大概是要去懸空廟看金線菊吧,那些小菊花耐寒的狠,應該不怕的。」

    范閒忍不住搖頭,知道賞菊推遲和京裡最近的熱鬧總是分不開關係。最近這兩天京都裡的大勢已定,雖然很多人都以為在這個時候,自己應該強撐病體,才能鎮著二皇子那方,但他自己心裡明白,監察院做事,並不需要自己太操心,所有的計劃都已經定了,又有小言看著,分寸掌握的極好,應該無礙。

    他地身體稍已經微好了些,不過依然裝病不去上朝聽參,也不肯去一處或是院裡呆著,只是躲在家裡的圓子裡當京都病人,像看戲一般,看著老二在那邊著急。

    「高些!再高些!」

    范閒躲在軟榻之上,在妻子與妹妹的服侍下,看著那邊膽氣十足的思思踩著鞦韆越蕩越高,直似要蕩出圓子,飛過高牆,居高凌下地去看京都的風景,忍不住笑著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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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十九章 陳園有客
    鞦韆越蕩越高,忽然思思似乎在高空中看見了什麼,趕緊著不再蹬板,任由鞦韆慢了下來,還不等鞦韆完全停好,就急急忙忙地跳了下來,連落在草地上的鞋也沒穿,就往范閒身邊跑。

    旁邊扶著的幾個小丫環嚇了一跳,四祺正準備打趣她幾句,但看著她神情,很識道的住了嘴。就連這邊的三位主子也覺得訥悶,心想這姑娘發什麼瘋了?怎麼如此驚慌,以范府的權勢,在京都裡還會怕什麼來客?除非是太監領著禁軍來抄家。

    「府門口……是靖王爺的馬車!」

    思思氣喘吁吁地跑到范閒軟榻之前,撫著起伏不停地胸口說道。范閒一怔,馬上醒過神來,從軟榻上一躍而起,喊道:「快撤!」一邊往圓後跑,一邊還不忘回頭讚揚了思思一句:「丫頭,機靈。」

    看這利落無比的身手,哪裡像是個不能上朝的病人?軟榻旁的婉兒與若若疑惑著互視一眼,也馬上醒悟了過來,面色微變,趕緊站起身來,吩咐下人們安排出府的事宜,又喊籐大家的趕緊去套車。

    一時間,先前還是一片歡聲笑語的范宅後圓,馬上變成了大戰之前的糧馬場,眾人忙成了一團,收拾軟榻的收拾軟榻,迴避的迴避,給主子們找衣裳的最急,忙了一陣,終於用最短的時間,收拾好了一切,將范閒擁到了後宅的後門外,此時,籐子京也親自拉著馬車行到了門口。

    「這還病著,就得到處躲。」婉兒將一件有些厚的風褸披在了范閒的身上。埋怨道:「-舅舅也真是地,都說了不用來看的。」

    范閒哪有時間回答她,像游擊隊員一樣,奮勇往馬車裡鑽進去。

    林婉兒嘲諷一笑。轉臉見小姑子也是滿臉緊張,抱著一個小香爐跟著范閒往馬車裡鑽,不由大感意外,說道:「若若,你又是躲什麼?」

    之所以思思瞅見了靖王家的馬車,范閒便要落荒而逃,婉兒身為妻子自然明白其中道理,最近范家和二皇子一派正在打架,李弘成被范閒不知道潑了多少髒水,最近這些天一直被靖王爺禁在王府之中。靖王此時來,不用說,一是來找范尚書問問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二是來和范閒說道說道,至於三嘛,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替世子說幾句好話,順路幫著兩邊說和說和。

    皇帝的親弟弟來了。而且這麼多年范家子女都是把靖王當長輩一樣敬著,相處極好,如果對方來說和說和。范閒能有什麼辦法?而范閒偏生又不可能此時與二皇子一派停戰。何況多說幾句,以那個老花農骨子裡地狡慧,哪有會猜不到是范閒在栽贓李弘成。范閒可是怕極了這個老輩子的滿口髒話,對方身份輩份又能壓死自己,自己能有什麼輒?於是乎,當然只好拍拍屁股,趕緊走人,三十六計,逃為上計。

    聽著嫂子問話。一向表情寧靜的范若若極不好意思地回了個苦笑,窘迫說道:「嫂子,這時候見面多尷尬。」

    婉兒一聽之後愣了愣,馬上想到,自家欺負了李弘成好幾天,靖王府名聲被相公臭的沒辦法,這時候若若去見未來公公確實不大合適。她忽然間想到相公和小姑子都躲了,自己留在府裡那可怎麼辦?怎麼說,來的人也是自己的小舅舅……而且小舅舅那張嘴,婉兒打了個冷噤,轉手從四祺的手上取下自己的暖袍,一低頭也往馬車裡鑽了進去。

    馬車裡的兄妹二人愣了,問道:「你怎麼也進來了?」

    婉兒白了他二人一眼:「-舅舅上門問罪,難道你們想我一人頂著?我可沒那麼蠢。」

    馬車上下的范府下人們對那位老王爺地脾氣清楚的狠,見自家這三位小主子都嚇成這樣,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就在低低的哄笑聲中,籐子京一揮馬鞭,范府那輛印著方圓標識地馬車,便悄無聲息地駛了出去,馬車裡隱隱傳來幾個年輕人互相埋怨的聲音。

    馬車極小心地沒有走正街,而是繞了一道,脫了南城的範圍,而沒有被靖王家的下人們瞧見。看著馬車消失在了街的盡頭,門口地范府下人們馬上散了,不一會兒功夫,便果然聽著一道聲若洪鐘的聲音響徹了范府的後圓。

    「我幹他娘地!」靖王爺站在一大堆面色不安的下人身前,叉著老腰,看著空曠寂廖,連老鼠都沒剩一隻的後圓,氣不打一處來,「這些小混蛋知道老子來了,就像道屁一樣地躲了,我有這麼可怕嗎?」

    人群最前頭,如今范閒三人名義上的娘——柳氏聽到王爺那句「幹他娘的」,不由臉上有些愁苦,壓低了聲音回道:「王爺,我先就說過,那幾個孩子今天去西城看大夫去了。」

    靖王爺看著那個還在微微蕩著的鞦韆,呸了一口,罵道:「范建的病都是范閒治好的,他還用得著看個屁的大夫!」

    花開兩朵,先表一枝,不說這邊靖王爺還在對著後圓中空氣發飆,單提那廂馬車裡地三位年輕人此時逃離范府,正是一身輕鬆,渾覺著這京都秋天的空氣都要清爽許多,心情極佳。

    自范閒打北齊回國之後,便連著出了一串子的事情,莫說攜家帶口去蒼山度假,去京郊的田莊小憩,竟是連京都都沒有怎麼好好逛過,整日裡不是玩著陰謀,就是耍著詭計,在府上自己與自己生悶氣。這幾天大局已定,稍清閒了些,卻又因為自己裝病不上朝,總要給足陛下面子。不好意思光明正大的在街上亂逛,所以只好與妻子妹妹在家嘮磕嘮到口乾。

    幸虧靖王爺今天來了,想來範尚書也不會因為范閒的出逃而生氣,這才給了三人一個偷偷摸摸游京都的機會。

    坐在馬車上。范閒將窗簾掀開了一道小縫,與兩個姑娘家貪婪地看著街上地風景與人物,那些賣著小食的攤子不停呦喝著,靠街角上還有些賣稀奇玩意兒的,一片太平。

    婉兒嘟著嘴說道:「這出是出來了,可是又不方便下車,難不成就悶在車子裡?」

    若若也皺了皺眉頭說道:「哥哥這時候又不方便拋頭露面……:她忽然說道:「不過哥哥你可以喬裝打扮吧?」

    范閒笑了一聲,說道:「就算這京裡的百姓認不出我來,難道還認不出你們這京裡地兩朵花兒?」明知道他是在說假話,但婉兒和若若都還是有些隱隱的高興。女孩子還真是好哄。

    「去一石居吃飯吧。」婉兒坐的有些悶了,出主意道:「在三樓清個安靜的包廂出來,沒有人會看到咱們的。還可以看看風景。」

    說來也巧,這時候馬車剛剛經過一石居的樓下。范閒從車窗裡望出去,忽然想到自己從澹州來到京都後,第一次逛街,就是和妹妹弟弟。在一石居吃的飯,當時說了些什麼已經忘了,好像是和風骨有關。不過倒打記得打了郭保坤一黑拳,還在樓底下那位親切的中年婦人手中買了一本盜版的石頭記。

    郭家已經被自己整倒了,那位禮部尚書郭攸之因為春闈的案子被絞死在天牢之中,只是此案並未株連,所以不知道那位郭保坤公子流露到了何處。

    他沒有回答婉兒地話,反略有些遺憾說道:「一石居……樓下,怎麼沒了賣書的小販?」

    范若若看了他一眼,輕聲說道:「哥哥開澹泊書局後,思轍去找了些人。所以官府就查的嚴了些……京都裡賣書地販子少了許多。」

    范閒微微一怔,這才想起來,當初弟弟曾經說過,要黑白齊出,斷了那些賣盜版人的生意,想到此節,他很自然地想起了如今正在北上的范思轍,下意識開口說道:「思轍下月初應該能到上京。」

    馬車裡一下子安靜了起來,婉兒和若若互視一眼,半晌後才輕聲說道:「北邊挺冷的,也不知道衣服帶夠了沒有。」

    范閒低下頭微微一笑,說道:「別操心這件事情……他都十四了,會照顧自己的。」話雖如此說著,心裡怎麼想地又是另外一回事,至少范閒對二皇子那邊是惡感更增,再瞧著那家一石居也是格外不順眼,冷冷說道:「崔家的產業,是給老二送銀子的,我不去照顧他家生意。」

    婉兒此時不好說什麼,畢竟二皇子與她也一起在宮中呆了近十年地時間,總是有些感情,雖然相公與表哥之間的爭鬥,她很理智地選擇了沉默和對范閒暗中的支持,但總不好口出惡語,此時看著氣氛有些壓抑,她嘿嘿一笑說道:「既然不支持他的產業,那得支持咱自家的產業……要不然……」

    她眼珠子一轉,調笑說道:「咱們去抱月樓吧。」

    ……

    ……

    帶著老婆妹妹去逛青樓?范閒險些沒被這個提議嚇死,咳了兩聲,正色說道:「抱月樓可不是我的產業,那是史闡立的。」

    婉兒白了他一眼,說道:「誰不知道那是個障眼法,你開青樓就開去,我又沒有說什麼。」

    若若在一旁偏著頭忍著笑。

    范閒眉頭一挑,笑著說道:「怎麼是我開青樓,你明知道我是為弟弟擦屁股。」

    婉兒不依道:「總之是自家的生意,你不是說那裡的菜做地是京中一絕嗎?我們又不去找姑娘,只是吃吃菜怕什麼?而且自家生意,又不用擔心你裝病出來瞎逛的消息被別人知道。」

    范閒斷然拒絕:「你要吃,我讓樓裡的大廚做了送到府裡來,一個姑娘家家的,在青樓坐著,那像什麼話?」

    婉兒調皮地吐了吐舌頭。說道:「菜做好了再送來,都要冷了。」

    范閒沒好氣道:「那把廚子喊家來總成了吧?」

    婉兒見他堅持,不由歎口氣,萬分可惜道:「倒是真地想去抱月樓坐坐。看看小叔子整的青樓是什麼模樣。」她眨著大眼睛說道:「說真的,我對於這種地方還真是挺好奇。」

    一直沉默著地若若忽然開口說道:「逛逛就逛逛去……」她看著范閒準備說話,搶先堵道:「姑娘家在青樓坐著不像話,難道你們大老爺們坐著就像話了?」

    她微笑著撐頜於窗樓之上:「再者聽哥哥說,你讓那位桑姑娘主持抱月樓的生意,我已經大半年沒有聽桑姑娘唱過曲子了,不去抱月樓,能去哪裡聽?」

    婉兒見小姑子贊同自己的意見,膽氣大增,腆著臉求范閒道:「你知道我喜歡聽桑文唱曲的。這大半年不見人,如今才知道是被可惡地小叔子搶到了抱月樓去,你就帶我們去吧。」

    若若接著說道:「男人逛得。憑甚我們就逛不得?」

    范閒一時語塞,留意打量了妹妹幾眼,發現這丫頭現在似乎是越來越犀利大膽了,而且思維想法和這世上的其她女子果然不同,就看先前的對話。她就明顯比婉兒要顯得正大光明、有理有力女權的多,當然,這首先怪自己對她從小的教育。不過總覺得丫頭所表露出來的非凡氣質,還來自於別的地方。

    他苦笑一聲說道:「其實看看倒真無防,你們知道,我也是個最愛驚世駭俗的傢伙,不過……最近京裡不安份,我不想讓那些言官有太多可以說的。」

    一聽他擺出正事兒來,婉兒和若若都很懂事地住了嘴。

    范閒扭頭往車外望去,卻是一怔,發現前方不遠處。就是那座貴氣十足中夾著清媚氣的抱月樓前樓,不由笑罵著趕車地籐子京:「你還真拉到這兒來了?只知道哄自己的女主子,就不知道順順我的意思,你還想不想去東海郡做官去?要知道你家地已經跟我說了好幾次。」

    籐子京呵呵地憨厚一笑,沒有說什麼,反是婉兒和若若捂著嘴巴笑了起來。

    范府馬車到了抱月樓,雖然不知道車裡坐的是范閒,但抱月樓那些精明的知客敢不恭敬?就連在三樓房間裡將養自己在京都府棍傷的石清兒……都一瘸一拐地下來侍候著,待瞧見車裡竟然是傳說中重病在身的范提司,石清兒不由唬了一跳。

    能看見傳說中地年素老鴇,車中兩位身份尊貴的小姐有些滿意,不過令她們失望的是,桑文竟然不在樓中,說是被哪家府上請去唱曲了。

    少了這個借口,范閒當然不會允許她們去抱月樓瘋鬧,但心裡也有些納悶,如今地桑文已是自由身,更是暗中入了監察院,根本不需要看京都別的王公貴族臉色,怎麼還會去別人府上唱曲呢?誰家府邸能有這麼大面子?

    馬車駛離抱月樓,看著有些鬱鬱失望的兩位姑娘家,范閒笑著安慰道:「既是出來玩的,得開心些……抱月樓也不是京都最奢華的地方,這裡的廚子做的菜也不是最好吃的。」

    話還沒有說完,婉兒搶先說道:「休想騙我們,這抱月樓的名聲如今可是真響,要說這家還不成……除非你說是宮裡。」她嘻嘻笑著說道:「我倒不介意進宮去瞧瞧那幾位娘娘,反正也有些天不見了……不過相公你,難道不怕陛下在宮裡看見裝病地你後,龍顏大火?」

    范閒笑著擰了擰她的鼻尖:「別咒我……我帶你們去個地方,那絕對比宮裡還要舒服,做出來的菜,連御廚都比不上。」

    二位姑娘好生驚異,心想博天之下莫非王土,怎麼可能還有地方比皇宮更奢華?就算那些鹽商皇商們有這種實力,可是也沒有這種違制的膽子啊。

    ……

    ……

    馬車駛出了京都南門,到了郊外後行人變得稀少了起來,那些在暗中保護范閒的啟年小組密探與范府的侍衛,不得不尷尬地現出了身形,有些莫名其妙地互望一眼,然後老大不自在地跟在了那輛馬車的後方不遠處。隨著馬車向著京郊一處清靜地小山處行去。

    離山愈近,山路卻不見狹窄,依然保持著慶國一級官道的制式,只是道旁山林更幽。美景撲面而來,黃色秋草之中夾雜著未凋的野花,白皮青枝淡疏葉的樹林分佈在草地之後,無數片層次感極豐富地色彩,像被畫匠塗抹一般,很自然地在四周山林間散開,美麗至極。

    林婉兒與范若若不由歎息著,這裡的風景果然極佳,只是怎麼平常卻沒有聽人提起?就連往年的郊遊踏青似乎也沒有來過這裡,按理講。這種好地方,早就應該被宮裡或者是哪位權高位重的大臣奪了來修別宅了,為什麼自己卻不知道是誰家的?不過看那山道的寬窄。就能猜到呆會兒要去的府邸,一定是位很了不得的人物所住。

    只是見范閒依然故弈玄虛,二女都有些不愉快,所以閉嘴不與他說話,只是欣賞著四周景致。

    山道漸盡。馬車轉過一片林子,一座佔地極廣的莊圓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眾人面前,就像是神仙居住的地方。驟然間拔去法術地雲霧,出現在凡人的眼前。莊圓的建築都不高大,但分佈地極為合適,與圓中的矮木青石相雜,暗合自然之理,雖不浮華,但那些簷角門扣的細節,卻明顯地透露著清貴之氣。

    「比皇宮怎麼樣?」范閒笑著問道。

    林婉兒閉上了吃驚的嘴,恥笑道:………各有千秋……不過又不是咱家的莊子。你得意什麼?」

    范閒揮揮手,說道:「此間主人倒是說過,將來要給我,只不過我卻嫌這裡有一般不好,不想搬過來。」

    此時連若若都吃了驚,訝異說道:「這還有什麼不好地?」

    「女人太多。」范閒正色說道:「這莊子裡不知道藏著多少絕色美人。」

    ……

    ……

    不理會身邊兩位姑娘的驚愕,馬車在范閒的指揮下停了下來,他在二女地注視下下了車,取出腰間那塊提司的牌子,很突兀地伸到旁邊的草叢之中。

    草叢裡像變戲法一樣變出個人來,那人穿著很尋常的衣服,就像是山中常見的樵夫,這樵夫仔細驗過腰牌,又盯著范閒看了半天,才萬分不好意思說道:「大人,這是死規矩,請您見諒。」

    「我又沒怪你。」范閒笑著說道:「車裡是我媳婦兒和妹妹。」

    那樵夫不敢應什麼,恭恭敬敬地退了回去,另覓了一個不起眼的潛伏地點。

    馬車重新開動,沿著山道往莊圓去,一路上無比安靜,但此時馬車裡的兩位姑娘猜也能猜到,這條路一定不比皇宮的戒備差,甚至可以說是步步殺機,就算是一支小型軍隊想攻進來,只怕都會慘敗而歸。

    當然,這兩位姑娘冰雪聰明,此時也終於猜到了這座山莊的主人是誰了。

    能夠擁有比皇宮更高級地享受,能夠住著這樣一座圓子,能夠擁有這般森嚴的防備,除了那位監察院的主人,還能有誰呢?

    在馬車的後方,一直負責保護馬車的那兩隊人也極聰明地遠遠停住了前進的步伐,很無奈地蹲了下來,開始放祟,已經到了這個地方,哪裡還用得著自己這些人當保鏢。

    啟年小組今日的頭領蘇文茂對那邊范府的侍衛頭頭點了點頭。

    那侍衛頭頭也有些尷尬地回了回禮。

    「知足吧。」蘇文茂笑著對道路那方的同行說道:「像咱們這種人,能離院長大人的院子這麼近……也算是托提司大人的福了。」

    「那是。」侍衛頭頭有些艷羨地望了遠處美麗的莊圓一眼。

    然後兩邊坐在草地裡,開始嚼草根,放空,無聊,望天,打呵欠。

    ……

    ……

    美麗的莊圓裡住著陳萍萍,整個慶國除了皇帝陛下之外,權力最大的那個老跛子。和一般的文武百官不一樣,陳萍萍在慶國朝廷裡的地位太過特殊,而且一向稱病不肯上朝,所以才有時間長年住在城外的圓子裡。而京中那個家基本上是沒怎麼住過。

    今天,范閒這個小裝病地,來看陳萍萍這個老裝病的,畢竟是來過幾次的人。所以也是熟門熟路,直接到了圓子的門口,圓上地匾額上寫著兩個潑墨大字——「陳圓,,乃是先皇親題,貴重無比。

    他看著門外停著的那兩輛馬車,忍不住皺起了眉頭,萬萬沒有想到,居然今天圓子居然有客人,以陳萍萍那種孤寒的性情,監察院萬惡的名聲。一般的朝臣是斷斷然不會跑來喝茶的——今天來的客人是誰呢?

    婉兒在他的身後下了車,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了頭一輛馬車的標記。微笑說道:「皇家的人。」

    范閒微微一怔。

    陳圓門口那位老家人早就飛下台階來迎著了,他知道面前這位年輕地范大人與天底下所有的官員都不一樣,是自家院長大人最為看重的後輩,更是院長大人欽定地接班人,自然不敢拿派。極有禮數同時又極為小聲地說道:「是和親王與樞密院的小秦大人。」

    范閒偏了偏頭,撓了撓有些發癢的後頸,大皇子與小秦?他知道那位小秦大人如今也在門下議事。已經是進入了朝廷中樞的重要大臣,而最關鍵的是小秦地上面還有老秦,那位前軍事院院長,如今的樞密院正使老秦將軍,這一家子牛人,在慶國的軍方有極深地勢力。大皇子在西邊打了好幾年仗,與秦家關係非淺,這樣的兩個人跑到陳萍萍府上來,是做什麼呢?

    范閒站在石階之下。沒有急著進去,而在想對方這次拜訪會不會與自己有關係,雖說軍方與監察院的關係一直非常和睦,但這事兒還是有些怪異。他笑了笑,也不在乎自己郊遊的事情被朝廷知道,便帶著妻妹往圓子裡走,他倒要瞧瞧,這個大皇子又是存著什麼樣的心思。

    穿過美麗至極,裝飾也極為華貴的圓亭流水,終於來到了陳萍萍待客的正廳。也不等人通報,范閒大踏步地闖了進去,本沒有想好說些什麼,但一看著廳裡一角那位正滿臉不安唱著曲的桑文姑娘,不由哈哈大笑道:「我就猜到了,整個京都敢強拉桑姑娘來唱曲的,也只有你這一家。」

    原來不在抱月樓地桑文,竟是在陳圓之中!

    桑文是抱月樓掌櫃,又是監察院新進人員,陳萍萍把她拉來唱個曲,當然只是說句話的問題。

    笑聲迴盪在廳中,坐在主位上的陳萍萍似笑非笑地抬起眼來,看著不期而至的三位年青男女,一慣陰寒的眸子裡多了一絲暖意,枯瘦的雙手輕輕撫摩著自己腿上多年不變的灰色祟毛毯子,笑罵道:「你不是嫌我這裡女人多嗎?怎麼今天卻來了?來便來吧,還帶著自己的老婆和妹妹,難道怕我喊些女人來生吃了你?」

    坐在客位上的兩位年青人微微一驚,扭頭往廳口的方向望去,一時間不由愣住了,倒是桑文停了曲子,滿臉微笑地站起身來,向范閒及兩位姑娘行了一禮。

    片刻之後,其中那位身著便服,但依然止不住身上透著股軍人特有氣質的年景人站起身來,先是極有禮數地向范閒身後的婉兒行了一禮,然後向范若若溫和問安,這才滿臉微笑地對范閒說道:「冬范大人,幸會。」

    范閒見過秦恆,知道對方家世極好,又極得陛下賞識,乃是慶國朝廷上的一顆新星,前途不可限量,拱手回禮道:「見過小秦大人。」

    雖說秦恆的品秩如今還在范閒之上,但雙方心知肚明彼此的實力地位,所以也沒必要玩那些虛套。秦恆溫和一笑說道:「今日前來拜訪院長大人,沒想到還見著提司大人,秦某的運氣還真不錯。」

    范閒見他笑容不似作偽,心裡也自舒服,應道:「不說日後再親近的假話,今日既然遇著了,自然得喝上幾杯才行。」

    秦恆哈哈大笑道:「范提司果然妙人,行事大出意料,斷不提稱病不朝之事,反要盡興飲酒,讓我想打趣幾句竟也開不了口。」

    范閒看了坐於主位的陳萍萍一眼。苦笑道:「當然,咱們做晚輩的,還得看主人家捨不捨得拿好酒待客。」

    陳萍萍開口罵道:「你比老夫有錢!」

    秦恆面不變色,微含笑容。心裡卻是咯噔一聲,無比震驚。朝臣們一向以為范閒能夠在監察院裡如此風光,主要是因為陛下的賞識與超前培養,但此時見范閒與人人畏懼地陳院長說話,竟是如此「沒大沒小」,而陳院長的應答也是如此自然,他這才感覺到一絲異樣,看來陳院長與這位范提司的關係……果然是非同一般!

    陛下的賞識固然重要,但真要能掌控監察院……最重要地,依然還是陳萍萍的態度。直到此時,秦恆才真切地認識到,眼前這個叫做范閒的年輕人。總有一天,會真正地將監察院牢牢控制在他的手中,那麼軍方……結交此人的速度,必須加快一些了,而不再僅僅是自己在門下替范閒說幾句好話。再借由他人的嘴向范府傳遞善意。

    不過幾句對話,場間已經交換了許多有用的信息,范閒也明白。陳萍萍是借這個機會,向軍方表示他自身最真實的態度,加強自己的籌碼。

    二人又寒暄了好些句,范閒似乎才反應過來,一轉身準備對安坐一旁的大皇子行禮。

    按理講,他這番舉動實在是有些無禮,不過廳裡地人都知道他與大皇子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鬧過彆扭,而秦恆與大皇子交好,所以不是很在意這件事情。至於陳萍萍……他可不在乎什麼宮廷禮節之類的破爛東西。

    正當范閒以為大皇子會生氣地時候,他扭頭一看,自己卻險些氣了起來,只見自己的老婆正乖巧地坐在大皇子的身邊,眉開眼笑地與大皇子說些什麼——娘的,雖然明知道婉兒從小就在寧才人的宮裡養著,等於說是大皇子看著她長大,兩人情同親生兄妹,但看著這一幕,范閒依然是老大地不爽。

    更不爽的是,連若若居然也坐在下首,津津有味地聽大皇子說話!

    范閒豎著耳朵聽了兩句,才知道大皇子正在講西邊征戰,與胡人爭馬的故事。慶人好武,大皇子長年戌邊,更是民間地英雄偶像人物,竟是連婉兒與若若也不能脫俗。

    范閒心裡有些吃味兒,嘴巴有些苦,心想著小爺……小爺……小爺是和平主義者,不然也去打幾仗讓你們這些小丫頭看看自己的馬上威風。他心裡不爽,臉上卻是沒有一絲反應,反而是呵呵笑著,極為自然地向大皇子行了一禮,說道:「下官范閒,見過大殿下……噢,是和親王。」

    大皇子瞧見范閒,心裡本就有些憋悶,此時聽著他這腔調,忍不住開口說道:「我說范閒……本王是不是哪裡得罪你了?見著面,你不刺本王幾句,你心裡就不痛快?」他扭頭對林婉兒說道:「晨兒,你嫁的這相公……實在是不怎麼樣。」

    林婉兒與大皇子熟的不能再熟,見他說自己相公,哪裡肯依,直接從桌旁幾上拿了個果子塞進他嘴裡,說道:「哪有一見面就這樣說自己妹夫的?」

    范閒呵呵一笑,妹夫這兩個字比較好聽,他自去若若下面坐著,早有陳圓的下人送來熱毛巾茶水之類。雖然明知道大皇子與秦恆來找老跛子肯定有要事,但他偏死皮賴臉地留在廳中,竟是不給對方自然說話的機會。

    林婉兒知道京都之外,使團與西征軍爭道的事情,這事情其實說到底還真是范閒的不是,但她也清楚范閒這樣做地原因,但既然現在已經有了二皇子做靶子,范閒也就沒必要再得罪一個大皇子,而且她自身也很不希望看著自己的相公與最親厚的大皇兄之間起衝突,於是下意識裡便拉著二人說話,想和緩一下兩人的關係。

    這番舉動,大家心知肚明,只是男人嘛,總會有個看不穿的時候,所以大皇子眼觀鼻,鼻觀心,不予理會,范閒卻只是笑瞇瞇地與秦恆說著話,問對方老秦將軍身體如何,什麼時候要抽時間去府上拜訪拜訪。

    陳萍萍像是睡著了一般,半躺在輪椅上,說來也奇怪,就算是在自己富奢無比的家中,他依然堅持坐在輪椅上,而不是更舒服的榻上。見此情形,林婉兒無奈何,只好歎了一口氣,若若卻在一旁笑了起來,一個能征善戰的大皇子,一位朝中正當紅的年輕大臣,居然像兩個小男孩兒一樣的鬥氣,這場面實在有些滑稽。

    最後連秦恆都覺得和范閒快聊不下去了,大皇子才忽然冷冷說道:「聽說范提司最近重病在床,不能上朝,就連都察院參你都無法上折自辯,不想今日卻這般有遊興……」

    范閒打了個呵欠說道:「明日就上朝,明日明日。」

    秦恆一愣,心想莫非你不玩病遁了?那明天朝廷上就有熱鬧看了……只是……自己被大殿下拖到陳圓來,要說的那件事情,當著你范閒的面,可不好開口。

    他不好開口,大皇子卻是光明磊落地狠,直接朝著陳萍萍很恭敬地說道:「叔父,老二的事情,您就發句話吧……」他偏頭看了范閒一眼,繼續說道:「朝廷上的事情我本不理會,但京中那些謠言未免太荒唐了些,而且老二門下那些官員,著實有好幾位是真有些才幹的,就這樣下了,對朝廷來說,未免也是個損失。」

    秦恆心想您倒是光棍,當著范提司的面就要駁范提司的面,但事到臨頭,也只硬著頭皮苦笑道:「是啊,院長大人,陛下又一直不肯說話,您再不出面,事情再鬧下去,朝廷臉面上也不好看。」

    范閒笑了笑,這二位還真是光明磊落,大皇子與秦恆的來意十分清楚,二皇子一派已經被監察院壓的喘不過氣來,又不好親自出面,只好求自己的大哥出面,又拉上了樞密院的秦家,對方直接找陳萍萍真是個極好的盤算,這不是在挖自己牆角,而是在抽自己鍋子下面的柴火——如果陳萍萍真讓范閒停手,他也只好應著。

    不過該得的好處已經得了,京都府尹撤了,六部裡的那些二皇子派的官員也都倒了或大或小的霉,范閒並不是很在意這些,反而很在意大皇子先前的那聲稱呼。

    他稱陳萍萍為叔父!

    縱使陳萍萍的實力再如何深不可測,與陛下再如何親近,但堂堂大皇子口稱叔父,依然是於禮不合,說出去只怕會嚇死個人,你的叔父是誰?是靖王,而不能是一位大臣。

    他在想的時候,陳萍萍已經睜開了有些無神的雙眼,輕輕咳了兩聲,說道:「老二的事情呆會兒再說,我說啊……」他指著林婉兒與若若,咳著說道:「咳……咳……你們這兩個丫頭第一次來我這圓子,怎麼也不和主人家打聲招呼?」

    其實,沒有幾個人不怕陳萍萍,尤其是在許多傳說與故事中,陳萍萍被成功地塑造成為一個不良於行的暗夜魔鬼形象,林婉兒與范若若的身份雖然清貴,但面對著慶國黑暗勢力的領尋人,依然有些從心裡透出來的害怕,所以一進廳後,就趕緊坐到了大皇子的身邊。

    此時聽著老人開口,不得已之下,林婉兒和若若才苦著臉站起身來,走到陳萍萍面前福了一福,行了個晚輩之禮。像

    陳萍萍笑了一聲,開口說道:「怕什麼怕?你們一個人的媽,一個人的爹……比我可好不到哪兒去。」這說的自然是長公主與老奸巨滑的范尚書。他接著對大皇子說道:「你說的那件事情,正主兒既然已經來了,你直接和他說吧……他能作主。郡主娘娘,范家小姐,幫老傢伙推推輪椅吧,老夫帶你們去看看陳圓的珍藏。」

    二女和桑文推著老跛子的輪椅離開了廳裡,只留下范閒大皇子秦恆三人面面相覷,心想這老傢伙做事也太不地道了,將自己的家當戰場留給晚輩們打架,而自己卻帶著三個如花佳人去逛圓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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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章 秋林、私語、結果
    秦恆是聰明人,不然就算他家老爺子在軍方的地位再如何顯赫,也不可能三十歲左右的年紀就鑽進了門下議事,所以他很鎮定地站了起來,對大皇子和范閒拱了拱手,說道:「人有三急,你們先聊著。」不等二人答話,便已經邁著極穩定的步子,沒有漏出半絲異樣情緒,像陣風似地掠過廳角,在陳圓下人的帶領下,直赴茅廁而去。

    范閒忍不住笑了起來,想到自己大鬧刑部衙門之時,代表軍方來找自己麻煩的大理寺少卿,最後眼見衝突升級,也是尿遁而逃——看來他們老秦家對這一招已經是研究的爐火純青了。

    廳間的氣氛有些沉悶,終究還是大皇子打破了沉靜,悠悠說道:「秦恆與我,都是打仗熬出來的,我們這些軍人性情直,所以話也明說,我不喜歡看著將士們在外拋頭顱,灑熱血,京都裡面的權貴們卻互相攻訐,惹得國體不寧。鬧出黨爭來,不論最後誰勝誰負,朝廷裡的人才總是會受些損失。」

    范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略坐了數息時間,似乎是在想些什麼,這才緩緩開口,語氣裡不自禁了帶了一絲冷冽:「和親王……的意思,下官倒也聽的明白,只是這件事情的起由,想必你也清楚,將士們在外為朝廷刀裡去火裡來,難道……我監察院的官員們不也是如此?我想,院裡那些密探在異國它鄉所承擔的危險,並不比西征軍的將士要少。我是監察院一員,性情雖然談不上耿直。但也不是一個天生喜歡玩手段的人物,要我為朝廷去北邊辦事,想來我會開心些……但是如果有人來惹我,哪怕這股力量是來自朝廷內部。我也不會手軟。」

    大皇子沉默著,忽然抬起頭來準備說幾句什麼。

    范閒一揮手,說道:「不過是些利益之爭,與國體寧違這麼大地事情是扯不上關係的。我是監察院提司,如果連自己的利益都無法保護,我怎麼證明自己有能力保護朝廷的利益?保護陛下地利益?」他接著冷笑道:「大殿下也不要說不論誰勝誰負的話,如果眼下是對方咄咄逼人,我被打的毫無還手之力,難道……你願意為我去做說客?」

    大皇子皺了皺眉頭,本就有些黝黑的臉。顯得愈發的深沉:「范閒,你要清楚你自己的本份,你是位臣子。做事情……要有分寸。」

    這話其實很尋常,在皇子們看來,范閒的舉動本來就有些過頭了,而且他身為臣子,在事件中所表現出來的膽氣未免也太壯了些。大皇子心想自己提醒對方一句,應該是一種示好才對,根本不可能想到范閒因為自己的身世。每每聽到此類的話,分外刺耳。

    「我是臣子。」范閒盯著大皇子地雙眼,「但在我眼前,所謂君臣之別只在於……君,是皇上,太子是將來的皇上……除了這二位之外,我想包括您在內,我們所有人都是臣子,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

    大皇子有些吃驚地看著范閒。似乎想不到對方竟然敢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瞇著眼睛,眼中寒光一射即隱:「看在晨兒地份上,必須再提醒你一次,天子家事,參與的太深,將來對於你范家來說,也不是什麼好事。」

    范閒笑了笑,說道:「天子無家事,大殿下難道還沒有明白這個道理?」大皇子被天子無家事這五個字噎住了,惱火地一拍椅子的扶手。

    范閒瞇著眼睛,和聲說道:「院長家的傢俱都是古董,大殿下下手輕些。」

    大皇子愣著了,沉默了片刻後,搖著頭說道:「范閒,或許我真是小瞧了你。」

    范閒微愕問道:「這話從何說起?」

    「我的志向在於馬上,而軍方如果要在天下這個大舞台上漂亮地四處出擊,我們需要一個穩定的後方。」大皇子瞇著眼睛說著:「所以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都認為朝廷需要平靜,這些年來,我遠在西邊,但知道朝廷裡雖然有些不安穩,卻總是能被控制在一定地範疇之內……直到你,來到了京都。」

    范閒搖頭笑著,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你的出現太突然,你的崛起也太突然。」大皇子望著他說道:「突然的以致以朝廷裡的大多數人都沒有做好準備,而你已經擁有了足以打破平衡的能力。」

    最後,大皇子說出了今天的中心思想:「有很多人……希望你能保持京都的平衡,而不是狂飆突進地掃蕩一切。」

    范閒沉默了下來,知道對方說的這番話,不僅是代表了他地態度,也代表了軍方絕大多數人的態度。

    自己由澹州至京都,短短兩年不到的時間,就已經掌控了監察院,成就了一世文名,先不說來年掌不掌內庫的問題,先說目前自己文武兩手皆抓的實力,就已經有了在官場之上呼風喚雨的能力。而這一次與二皇子一派間的戰爭,目前的勝負傾向,讓他的實力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試問一位年輕大臣擁有了輕易打擊皇子的能力,總會讓官場之上的其他勢力感到一絲驚悚。

    軍方傳話讓自己對二皇子手下留情,不是一種威脅,也不是一種對於天家尊嚴的維護,而是一種試探,看自己這個將來要接掌監察院的人,究竟是不是一個有足夠理性、足夠誠意去維持慶國平衡的人物,畢竟軍方與監察院一向良好無間,甚至可以說慶國的軍人們在前線打仗,能活多少下來,與監察院領導者的智慧氣度,有直接的關係。

    「你想過沒有,為什麼這次我要打這一仗?」范閒不再稱呼對方為殿下,也沒有將對方的提醒放在心上。反是笑吟吟地問了這麼一句。

    大皇子微微皺眉,他本沒有深思過這個問題,此時被范閒一問,他才想明白。監察院向來不插手皇子之間的爭鬥——想到種種可能,他霍然抬頭,有些詫異地看了范閒一眼。

    范閒微微一怔,似乎沒有想到大皇子對於權場上地詭計如此不通,但臉上卻依然掛著笑容:「我只是要出出氣,同時讓某些人清醒一些。」

    極長的沉默之後,大皇子忽然間眉梢一抖,似乎想明白了某些事情,竟是哈哈大笑了起來,旋即平靜說道:「我那二弟。其實也是位聰明人,這次能在你的手裡吃這麼大個虧,想來也能讓他警惕警惕……說不定。會有些意想不到的結果。」

    彼此都是聰明人,范閒馬上抓住了這話裡隱著地意思,想了想後,和聲說道:「或許……下官與大殿下您的意圖,有些巧合。只是能不能讓二殿下獲得那種好處,還得看您怎麼勸說了。」

    大皇子極感興趣地瞧了他一眼,似乎承認了這點。又不敢相信這點,疑惑說道:「本王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麼對這件事情……這般操心。」

    范閒心想,假假也是幾兄弟,老不容易重生一次,莫非還真準備看著玄武門上演?但這理由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只好打了個哈哈推了過去,而且他對大皇子依然心有警惕,雖說朝廷上下公認這位皇子心胸最為寬廣。唯好武事,對於帝位向來沒有覬覦之心……但畢竟是那賊皇帝的兒子,誰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想的。

    「能饒人處且饒人。」大皇子意味深長地看了范閒一眼,以他的身份,替二皇子來說和講出這種姿態的話來,已經是相當不容易。

    范閒微笑點頭,他心知肚明自己不可能對二皇子趕盡殺絕,自然不在乎賣這個人情。這個決定根本與大皇子與軍方的態度無關,純粹是因為宮裡那位皇帝陛下……在看著自己。

    老大哥在看著你。

    ……

    ……

    范閒給足了軍方面子,大皇子也不好再說什麼,畢竟他知道自己那位二弟也不是個吃素的角色,這件事情說到底,范家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若一點兒利益都撈不回來,他們斷然不會罷手——只是事情說完了,兩個並不熟悉的人坐在陳圓地廳中,竟是一時找不到話題來說,場面顯得有些冷清尷尬。

    秦恆出恭,特別的久,二人坐在椅子上,有些沒滋味地喝著茶,忽然間范閒開口說道:「大公主最近如何?下官忙於公務,一直沒有去拜見,還請大殿下代為致意。」

    官場之上,開口的話題是很有學問地一件事情,范閒挑這件事情來說,自然有他的想法。果不其然,大皇子正色說道:「范大人一路護送南下,本王在此謝過。」

    這就是范閒的厲害處,擇個適當的話題,才能夠有效地拉近彼此間的距離,同時還得是讓對方承自己情地那種,他笑了笑,自謙了幾句,便開始與大皇子聊起了北國的風物。

    大皇子與北齊大公主的婚事也是定在明年春天,如今大公主基本上是住在宮中,與大皇子也曾經見過幾面,據京都傳言,這一對政治聯姻地男女,似乎對彼此都還比較滿意。范閒是上次的正使,所以按慶國人的傳統看法,還算是大皇子的媒人。

    一番淺淺交談之後,范閒終於對大皇子的印象有了些許的改觀,身為皇子,卻擁有如此疏朗直接的性情,實在是很罕見,或許是因為他的生母出身並不怎麼高貴,當年只是位東夷城女俘的關係,大皇子並沒有老二老三及太子骨子裡地那種權貴之氣,反而耿直許多,講起話來也是鏗鏘有力,落地有聲,並不怎麼講究遮掩的功夫。

    難怪自己的妻子與這位皇子的交情最好——范閒如是想著,臉上浮著笑容與對方周旋,耳聽著對方一談到兵事便興致勃勃,只好在心裡歎著氣,他深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軍事方面。實在是沒有什麼天才,與對方這種領兵數年的實力人物相比,還是沉默是金為好。

    「范大人見過上杉虎嗎?」大皇子的臉上忽然流露出一股悠然嚮往,略有一絲敬慕的神情。

    范閒微微一愣。說道:「在上京宮中似乎遠遠見過一面,不過沒留下什麼印象。」

    大皇子一拍大腿,望著他恨恨說道:「卿不識人,卿不識人,如此大好地結交機會,怎能錯過。」話語間不盡可惜之意。

    「噢?」范閒眉梢一挑,好奇問道:「大皇子為何對上杉虎如此看重?」

    「一代雄將。」大皇子很直接地給出了四字評語,雙眼一瞇,寒聲說道:「獨立撐著北齊北面延綿三千里的防線,防著蠻人南下十餘年。還奇兵迭出,直突雪域千里,大斬北蠻首級千數……范大人或許有所不知。胡人蠻人雖然都極其凶悍,但西胡比起北蠻來說,還是弱了不少,本王這些年在西邊與胡人打交道,愈發地覺著上杉虎在北齊朝廷如此不穩的情況下。還能支撐這麼多年,實在是……相當的可怕。」

    「可惜,上杉虎已經被調回了上京……說不定將來有機會與大殿下在沙場上見面。」范閒微笑著說道。

    大皇子臉上浮現出一絲自信地光彩。緩緩說道:「若能將此雄將收為朝廷所用,自然有無上好處……不這……將來若真的疆場相見,本王雖一向敬慕其人兵法雄奇詭魅,但少不得也要使出畢生所學,與他好生周旋一番。」

    所謂豪情,便如是也,范閒看著大皇子渾身散發出來的那種味道,內心深處偶現惘然,知道自己自幼所習便是偏了方向。將之又有前世的觀念作祟,只怕今生極難修成這種兵火裡煉就出的豪情。

    但他也有自己的信心,微微一笑說道:「雖未學過上杉虎兵法,但觀其於雨夜之中狙殺沈重一事,此人果然行事敢出奇鋒,於無聲處響驚雷,出天下人之不意,厲殺決斷,實為高人。」

    大皇子似笑非笑,有些詭異地望了他一眼,說道:「北齊鎮撫司指揮使沈……這件事情,只怕與范提司脫不了關係吧。」

    沈重的死,是范閒與海棠定好計劃裡的第一步,其實也有些人在疑心慶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但此時被大皇子點了出來,范閒依然心頭一凜,微笑著打著馬虎眼:「殿下應該清楚,我們這種人做的都是見不得光地事情……比不上殿下或是那位上杉將軍如此雄武,但有時候,也能幫朝廷做些事情。」

    大皇子盯著他的雙眼,忽然說道:「這便是本王先前為何說小瞧了你……上杉虎雖然不可一世,卻依然被范提司妙手提著做了回木偶……范大人行事,果然……高深莫測。」

    上杉虎在雨街之中狙殺沈重,具體的事情都是北齊皇帝與海棠巧妙安排,但是讓世人誤會自己在其中扮演了更重要地角色,會讓自己的可怕形象與旁人對自己的實力評估再上一個層級,這種機會范閒當然不肯定錯過,恬不知恥地自矜一笑,竟是應了下來。

    「聽聞……范大人是九品的強者?」大皇子看了范閒一眼,眼神裡蘊含了許多意思。

    范閒微微偏頭,輕聲一笑應道:「殿下,我沒有和你打架的興趣……不論勝負,都是朝廷地損失啊。」

    大皇子沒有想到范閒竟是如此狡黠,馬上就聽出了自己的意思,接著又用先前自己說和時的那句話堵住了自己地嘴,不由好生鬱悶,他是位好武之人,當然想和一向極少出手的范閒較量一番。

    「想教訓我的人很多。」范閒想到呆會兒可能會碰見影子那個變態,苦笑說道:「不多殿下一個,您就打個呵欠,放了我吧。」

    大皇子又愣了愣,他這人向來性情開朗直接,極喜歡交朋友,但畢竟身為皇子,加上數年軍中生涯鑄就的血殺氣,哪裡有多少臣子敢和他自在地說話,倒是面前這個范閒,在京都城門之外,對自己就不怎麼恭敬,今日在陳圓裡說話。也多是毫不講究,嬉笑怒罵,竟似是沒有將自己視作皇子。

    他深吸一口氣,覺得這個世界確實有些不一樣了……至少面前這個叫范閒的年輕人四周。這個世界已經不一樣了。

    「范大人說話有意思,我喜歡和你聊天。」大皇子看著秦恆終於回來,微笑著站起身來,說道:「你給我面子,那京都外爭道的事情咱們就一筆勾銷,不過……將來如果我要找你說話的時候,你可……別玩病遁或是尿遁。」

    范閒笑著行了一禮:「敢不從命,大皇子說話,比那幾位也有意思些。」那幾位自然說地是皇帝陛下其他的幾個皇子。

    大皇子沒有與陳萍萍告別,他知道這位古怪地院長大人並不在意這些虛禮。便和秦恆二人出了陳圓。出圓之前,秦恆小聲與范閒說了幾句什麼,定好了改他上秦府的時間。

    上了馬車。行出了陳圓外戒備最森嚴地那段山路,又穿過了那些像山賊一樣蹲在草地裡的范府侍衛與監察院啟年小組成員,大皇子這才放下了車窗的青簾,冷冷說道:「范閒,果然非同一般。」

    秦恆笑著說道:「按父親的意思。范閒越強越好……不然將來監察院真被一個窩囊廢管著,樞密院的那些老頭兒只怕會氣死……咱們軍中那些兄弟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大皇子點了點頭,忽然歎口氣說道:「離京數年。回來後還真是有些不適應,竟是連輕鬆說話的人也沒有。」他的親兵大部分都被遣散,而西征軍的編制也已經被打散,兵部另調軍士開往西方戌邊,他如今在京都,與北方那位雄將的境遇倒是有些相似,只不過他畢竟是皇子,比起上杉虎來說,待遇地位自然要強太多。

    「和范提司聊的如何?」

    「不錯。」大皇子說道:「你父親應該可以放心了。就算陳院長告老,我相信以范閒地能力,監察院依然能保持如今的高效,有力地支持軍方的工作。」

    秦恆搖了搖頭:「這個我也相信,只是在我看來,這位小范大人,或許猶有過之……」

    「冬范大人心思縝密,交遊廣至異國,一身武藝已致九品超強之境,對於監察院事務也是掌控地無比漂亮……更不要忘了他詩仙的身份,一個能讓莊大家贈予藏書的文人領袖,將來卻會成為監察院的院長……這樣一個人」他滿臉不可思議的神情,「從來沒有出現過,我想他將來,會比陳萍萍院長走地更遠。」

    大皇子歎息道:「不要忘記,明年他還要接手內庫……只是這般放在風口浪尖之上,迎接天下人的注視與暗中的冷箭,也不知道父皇是怎麼想地。」

    提到了陛下,秦恆自然不方便接話,大皇子笑著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不過范閒畢竟還年輕,而且比起院長大人來說,他有一個最致命的弱點,想來他自己也很清楚,所以這次才藉著老二的事情發威,震懾一下世人,將自己的弱點率先保護起來。」「什麼弱點?」秦恆好奇問道。

    「他的心思有羈絆。」大皇子瞇著雙眼嚴肅說道:「叔父不一樣,叔父無子無女,父母早亡,一個親戚都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都沒有,圓中佳人雖多,卻是一個真正心愛的女人都沒有,真可謂是孤木一根……敵人們根本找不到叔父的弱點,怎麼可能擊潰他?范閒卻不同,他有妻子,有妹妹,有家人,有朋友……這都是他的弱點。」

    秦恆一想,確實如此,整個慶國,所有地人都不知道陳萍萍這一生究竟真的在乎過誰……除了陛下之外。

    「無親無友無愛,這種日子……想必並不怎麼好過。」秦恆畢竟不是位老人,一思及此,略感黯然。

    「院長不容易。」大皇子面帶尊敬之色說道:「范閒要到達這種境界,還差的遠。」

    ……

    陳圓之中,歌聲夾著絲竹之聲,像無力的雲朵一樣綿綿軟軟,膩膩滑滑地在半空中飄著。十幾位身著華服的美人兒正在湖中青台之上輕歌曼舞。坐在輪椅之上的陳萍萍,在婉兒、若若地陪伴下,滿臉享受地看著這一幕,桑文此時正抱著豎琴。在為那些舞女們奏著曲子。

    何等輕鬆自在的王侯生活,偏生離開圓子的馬車中,那兩位慶國軍方的年輕人,對陳萍萍地生活感到十分同情。

    范閒從另一頭走了過來,陳萍萍輕輕拍了拍手掌,歌舞頓時散了,又有一位佳人小心李翼地領著幾位女客去後方稍歇,婉兒知道范閒此時一定有話要與陳院長說,便在那位佳人的帶領下去了,只是臨走前望了范閒一眼。想問問他與大皇兄談的如何。

    范閒笑著點了點頭,安了一下妻子的心,便走到了陳萍萍的身後。很自覺地將雙手放在輪椅的後背上,問道:「去哪兒?」

    陳萍萍舉起枯瘦的手,指了指園子東邊的那片林子。

    范閒沉默著推著輪椅往那邊去,老少二人沒有開口說話,此時天色尚早。但秋陽依然冷清,從林子的斜上方照了下來,將輪椅與人的影子拖地長長的。輪椅的圓輪吱吱響著從影子上碾過。

    「他叫你叔父。」范閒推著輪椅,在有些稀疏地無葉秋林間緩步,笑著說道:「不怕都察院參你?這可是大罪。」

    「你怕都察院參你?又不會掉兩層皮,參我的奏章如果都留著,只怕陛下的御書房已經塞滿了。」陳萍萍面無表情說道:「他叫我叔父是陛下御准,誰也說不了什麼。」

    「陛下准的?」范閒有些驚訝。

    陳萍萍回過頭瞄了他一眼,淡淡說道:「寧才人當年是東夷女俘,那次北伐,陛下險些在北方的山水間送了性命。全靠著寧才人一路小心服侍,才挺了過來,後來才有了大皇子。」

    范閒聽過這個故事,知道當時皇帝陛下身處絕境之中,是自己推地輪椅中這位枯瘦的老人,率領著黑騎將他從北方搶了回來,一聯想,他就明白了少許,說道:「您和寧才人關係不錯?」

    「一路逃命回來,當時情況比較淒慘,留在腦子裡的印象比較深刻,後來關係自然也就親近了些。」陳萍萍依然面無表情地說著:「當時情況,不可能允許帶著俘虜逃跑,寧才人被砍頭地時候,我說了一句話,或許就是記著這點,她一直對我還是比較尊敬。」

    范閒樂了:「原來您是寧才人的救命恩人。」

    陳萍萍閉著雙眼,幽幽說道:「陛下當時受了傷,身體硬的像塊木頭,根本不能動,那些擦身子,大小便的事情……總要留一個細心的女人來做。」

    「後來聽說寧才人入宮也起了一番風波……那時候陛下還沒有大婚,就要納一個東夷女俘入宮,太后很是不高興。」范閒問道:「您是不是也幫了她忙?」

    陳萍萍笑了起來,笑的臉上的皺紋成了包子皮:「我那時候說話,還不像今天這麼有力量……當時是小姐開了口,寧才人才能入宮。」

    范閒歎了口氣後說道:「原來什麼事兒……我那老媽都喜歡插一手。」

    「她愛管閒事兒。」陳萍萍說道,忽然間頓了頓:「不過……這也不算閒事兒,總要她開口,陛下才會下決心成親吧。」

    范閒在他的身後扮了一個鬼臉,說道:「老一輩的言情故事,我還是不聽了。」

    「聽聽好。」陳萍萍陰沉笑著:「至少你現在知道了,在宮裡面,你還是有一個可以信賴地人。」

    「寧才人?」范閒搖了搖頭:「多年之前一小恩,我不認為效力能夠延續到現在。」

    陳萍萍說道:「東夷女子,性情潑辣,恩仇分明……而且十三年前為小姐報仇,她也是出了大力的……也是因為如此才得罪了太后,被重新貶成了才人,直到今天都無法復位。」

    「你確認大殿下沒有爭嫡的心思?」

    陳萍萍冷漠說道:「他是個聰明人,所以在很小的時候,就選擇了逃開,由母知子。寧才人教育出來的皇子,要比老二和太子爽快的多。」

    范閒默然,片刻後忽然開口問道:「寧才人知道我地事嗎?」

    「不知道。」陳萍萍教育道:「手上拿著的所有牌,不能一下子全部打出去。總要藏幾張放在袖子裡。」

    「陛下……知道我知道嗎?」

    「不知道。」

    「這算不算欺君?」

    「噢,陛下既然沒有問,我們這些做臣子的,當然不方便說什麼。」

    一老一少二人都笑了起來,笑的像兩個狐狸似地。

    「老二那件事情就這樣了?」

    「你的目標達到了沒有?」

    「一共治了十七位官員,他在朝中的力量清的差不多,吏部尚書那種層級的,我可沒有能力動手。」范閒扳著手指頭:「崔家也損失了不少,據北邊傳來的消息,他們的手腳被迫張開了。要斬他們的手,估計會容易很多。」

    「不要讓別人察覺到你的下個目標是崔家。」陳萍萍冷冷說道:「明日上朝,陛下就會下決斷。老二很難翻身了。」

    「我家會不會有問題?」

    「你在不在乎那個男爵的爵位?」

    「不在乎。」

    「那就沒問題,放心吧,你那個爹比誰都狡滑,怎麼會讓你吃虧。」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陳萍萍陰狠說道:「趁我不在京。把你從澹州喊了回來……鬼知道他在想什麼。」

    「那是我父親。」范閒有些頭痛地提醒院長大人。

    陳萍萍拍拍輪椅地扶手,嘲諷說道:「這我承認,他這爹當的真不錯。」

    范閒有些不樂意聽見這種話。沉默了起來。陳萍萍似乎沒有想到這孩子對於范建如此尊敬,有些欣慰地笑了笑,問道:,「你今天來做什麼?」

    「帶著老婆妹妹來蹭飯吃。」范閒牽起一個勉強的笑容,「順便讓她們開開眼,看看您這孤寡老頭養地一院子美女。」

    他忽然間不想繼續和老人開玩笑,帶著一絲憂鬱問道:「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您。」

    「說。」

    「您……真的是一位忠臣嗎?」這個問題顯得有些孩子氣般的幼稚。

    陳萍萍卻回答的很慎重,許久之後才認真說道:「我忠於陛下,忠於慶國……而且你現在也應該清楚,不論你做什麼事情。都是陛下看著你在做,他允許你做的事情,你才能夠做到……所以說,忠於陛下,其實也就是忠於自己,你一定要記住這一點,永遠地忠於陛下。」

    這到底是忠於陛下還是忠於自己呢?范閒不想就這個問題再深究下去。

    「不過你這次出手太早了,比陛下地計劃提前了一些。」陳萍萍閉著雙眼,幽幽說道:「而且你行事的風格顯露的太徹底,陛下並不知道你已經猜到了自己地身世,難免會對你心存懷疑。」

    范閒默然,知道這是此事帶來的最大麻煩。

    「不用擔心,我來處理。」陳萍萍輕聲說了一句。

    范閒便不再擔心,推著輪椅,走出了這片美麗卻又淒涼的林子,此時老少二人向西而行,便是將身後的影子漸漸拉離開來,只是輪椅的輪子卻始終撕扯不開那道影子的羈絆。

    第二日朝會準時召開,稱病不朝數日的范氏父子終於站到了朝廷之上,準備迎接暴風驟雨一般的參劾與朝中官員們的斥責,都察院地奏章已經遞上來了許久,戶部尚書范建自承己過,家教不嚴,以致於出了范思轍這樣一個不肖之子,范閒也上書請罪,就抱月樓命案一事,自承監管不嚴。

    但至於別的罪名,范家卻是一概不受,反正陰壞京都府尹,雨中殺人滅口的事情,對方根本沒有什麼證據,而且所有的手尾都做的極乾淨,足以堵住悠悠言官之口,

    相反,相對於范家對二皇子一方的指控,對方卻有些難以應付,畢竟在京都府外殺人的是八家將之一的謝必安,而謝必安最終還是暴斃於獄中,一條條的罪狀,都直指二皇子。

    令朝臣們奇怪的是,二皇子那邊的攻勢並不兇猛,所有的反擊都只是淺嘗輒止,片刻後,眾人才猜到,想來雙方已經達成了某種暗中的協議,換句話說,也就是二皇子認輸了。

    皇帝陛下一直坐在龍椅上安靜聽著,只是范閒出列請罪之時,眸子裡才會閃過一道不可捉摸的神情。

    不多時,經門下議事,陛下親自審定,這件事情終於有了一個定論。

    戶部尚書范建,教子不嚴,縱子行兇,但念在其多年勞苦,又有首舉之事,從輕處罰,罰俸三年,削爵兩級,責其閉門思過。

    監察院提司兼太學奉正范閒,品行不端,私調院兵,雖有代弟悔罪之實,但其罪難恕,著除爵罰俸,責其於三年之內修訂莊墨韓所贈書冊,不得有誤。

    刑部發海捕文書,舉國通緝畏罪潛逃之范氏二子,范思轍。

    京都府尹已被捉拿下獄,除官,後審。

    某國公……

    ……

    ……

    最後是對二皇子的處理意見:品行不端,降爵,閉門修德六月,不准擅出。

    結果終於出來了,上面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值得官員百姓們好生揣摩,但不論如何,范氏父親只是削爵除爵的懲罰有些重,卻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損失。反而是二皇子一派生生折損了許多官員,自己更是要被軟禁六個月,處罰不可謂不重,所有人都清楚,這一仗,是范家勝了。

    但有心人聽著陛下親擬的旨意,卻發現了一樣極有趣的巧合,范閒與二皇子的罪名都很含糊,都是品行不端四個字。只是身為監察院提司,品行不端無所謂,但身為皇子,被批了品行不端四個字,影響就有些大了。

    朝中風向為之一變,所有人都知道二皇子再不像往年那般倍受聖上恩寵,只是陛下也沒有再次單獨傳召范閒入宮,人們不禁在想,莫非兩虎相爭,一傷俱傷,范閒那超乎人臣的聖眷……也到此為止了?

    不過范閒似乎沒有什麼反應,成天笑瞇瞇地呆在太學裡,與那些教員們整理著書籍,間或去監察院裡看上一看,還抽了兩天時間,分別去樞密院秦老將軍的府上拜訪了一次,又攜著婉兒與妹妹進宮去拜了各位娘娘,很湊巧地在北齊大公主暫居的漱芳宮裡遇見了大皇子,當然,這次入宮並沒有見到陛下。

    暗底下,他還在與小言公子商量著很多事情,針對內庫北方走私線路的佈置,已經漸漸進入了正題,就等著一刀斬下崔家的那隻手,斷了信陽方面和二皇子最大的經濟來源。關於體內真氣的事情,他也在用心侍候,同時在等等費介老師的回信,看那藥究竟吃還是不吃。

    就這樣沒過兩天,便在深秋的一場寒風裡,已經被推遲了許久的賞菊大會終於開始了,只是范閒將自己裹成粽子一樣,有些畏懼地看著窗外頹然無力的最後一片枯葉,心想這冷的鬼天氣,哪裡還有不要命的菊花會開?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一章 菊花、古劍和酒(一)
    孤標亮節,高雅傲霜,說的正是中原士民們最愛的菊花。菊花並不少見,而范閒當年呆的澹州,更是盛產這種花朵,澹菊花茶乃是慶國著名的出產,這些年京都范府年年都要在老祖宗那邊採辦許多入京。

    正因為如此,范閒對於這種花是相當的熟悉,時常還想著澹州海邊懸崖之側,瑟縮開著的那朵小黃花。他知道菊花雖然耐寒,前世元稹的詩中還曾大言不慚地說過此花開過更無花,但終究不是冬日臘梅,在這般寒冷的深秋天氣裡,只怕早應該凋謝成泥才是。

    馬車穿越了山下重重森嚴至極的關防,在大內侍衛及禁軍的注視下,范府幾位年輕人下了馬車,沿著秋澗旁的山路往上爬了許久,一拐過水勢早不如春夏時充沛的那條瀑布,便陡然間看到一方依著慶廟式樣所築的廟宇出現在眾人面前,出現在那面山石如斧般雕刻出來的山崖上。

    懸空廟依山而建,憑著木柱一層一層往上疊去,最寬處也不過丈許,看上去就像是一層薄薄的貼畫,被人隨手貼在了平直的懸崖面上,山中秋風甚勁,呼嘯而過,讓觀者不由心生凜意,總忍不住擔心這些風會不會將似紙糊一般的廟宇吹垮捲走——傳說這是慶國最早的一間廟宇,是由信奉神廟的苦修士一磚一石一木所築,總共花去了數百年的時間,用意在於宣揚神廟無上光明,勸諭世人一心向善。

    神廟向來不干涉世事,神秘無比,但似乎數千年來總在暗中影響著這片大陸上的風雲起合。在已經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的許多傳聞中,都能隱約看到神廟的身影,加上苦修士們雖然人數不多,但一向稟身甚正。極得百姓們地喜愛,所以神廟在平民百姓心中的地位,依然相當崇高。

    身為統治者的皇室們,對於既影響不到自己,但依然擁有某種神秘影響力的神廟,保持著相當地敬意,這種表面功夫,是政治家們最擅長做的事情,也是他們最願意做的事情。

    所以慶國皇族每三年一次的賞菊大會,便是定在懸空廟舉行。這已經成了定例。賞菊大會,更大的程度上是為了融洽皇族子弟之間的利益衝突,加深彼此之間的瞭解。從而避免那種魚死網破的情況發生,至少,不要再出現幾十年前兩位親王同時被暗殺、一時間慶國竟是找不到皇位接班人的恐怖情況。

    慶國皇室如今人丁不盛,所以賞菊會上還會邀請一些姻親乃至皇室最親近的家族參與,依照最近這些年地慣例。秦家葉家這兩個軍中柱石自然是其中一份子,秦家在軍中擁有相當的實力,葉家長年駐守京都。而且家中又出現了慶國如今唯一一個擺在明面上的大宗師,地位也有些超然。

    除此之外,就是幾位開國時受封地老國公家族,還有新晉的幾家,比如尚了一位偏遠郡主的任家——至於范家能夠位列其中,倒不是因為范家如今的權勢,臣子家的權勢並不怎麼放在皇家人地心中,也不是因為范閒娶了婉兒,從而與皇室有了那麼一絲偷偷摸摸的親戚關係——而是因為范家的那位老祖宗。親手抱大了陛下和靖王這兩兄弟,其中親密,非為外人所道也,單以私人關係論,范家倒是皇室最親近地一家人。

    范閒氣喘吁吁地叉腰站在懸空廟下,看著四方三三兩兩站著的慶國權貴人物,忍不住低聲咕噥了一句:「賞菊賞菊,這菊又在哪裡?」

    范尚書此時早已經被請到了避風的地位了,老一輩人總會有些特權,馬車停在山下,一應護衛都被留在了禁軍的佈防範圍之外,於是范府來人便又只剩了一男二女這個鐵三角的搭配,三角之一的林婉兒呵呵一笑,指著山下說道:「在這兒了。」

    范閒一愣,往山崖邊上踏了一步,一陣惱人的秋風迎面吹來,不由瞇了瞇眼睛,緊接著卻是吸了一口氣,讚道:「好美的地方。」

    懸空廟所依的山崖略有些往裡陷去,像個U形一般,山路沿側邊而上,所以上來時,范閒並沒有注意到山路旁地那片山野裡有什麼異樣,此時登高於頂,向下俯瞰,視野極其開闊,發現這片山野裡竟是生滿了菊花,這些菊花的顏色比一般的品種要深許多,泛著金黃,花瓣的形狀有些偏狹長。

    「金黃之菊,果然符合皇家氣派。」范閒站在崖邊,看著漫山遍野的金星般花朵,讚歎道:「這麼冷的天氣,還開的如此熾烈,真是異像。」

    林婉兒解釋道:「是金線菊,據說是懸空廟修成之後,當時的北魏天一道大師根塵,親手移植此處,從此便為京都一大異景。」

    「根塵?」范閒悠然歎道:「莫非是苦荷大宗師的太師祖?」

    「正是。」

    范閒搖了搖頭,依然往山下看著,多看了幾眼,才發現那些異種菊花生的並不如何繁盛。山間的泥土並不肥沃,所以往往是隔著好幾尺才會生出一株菊花,只是此時觀花者與山野間的距離已經被最大限度地拉開來,所以形成了一種視覺上的錯覺;讓人們看上去,總覺得那些星星點點的金黃花朵,已經佔據了山野裡的每一個角落,與深秋裡的山色一襯,顯得格外富麗堂皇,柔弱之花大鋪雄壯之勢。

    已經有人上來打招呼了,只不過由於最後陛下對於范閒比較冷淡,加上婉兒的身份也不允許那些年輕的大族公子哥們兒與范閒說太多年輕人應該說的話題,所以只是稍一寒暄便又分開。范閒一邊溫和笑著與眾人說話,一面卻開始放空,覺得有些無聊,下意識裡便開始按照自己的職業習慣開始觀察起四周的環境。

    懸空廟孤懸山中。背後是懸崖峭壁,上山只有一條道路,今日慶國皇室聚會於此,山下早已是撒滿了禁軍。重重佈防,內圍則是由宮典領著的大內侍衛們小心把守,至於那些低眉順眼地太監們當中,有沒有洪公公的徒子徒孫,誰也不知道,只不過范閒沒有看見虎衛們的身影,略微有些奇怪,不過以目前的佈置,真可謂是滴水不漏,莫說什麼刺客。就算是只蚊子要飛上山來,也會非常頭痛。

    他微笑著與任少安打了個招呼,看著對方有些不好意思地被人拖走。心裡也笑了起來,岳父辭相已久,原先地那些人脈終於是要漸漸淡了。往上方望去,范閒不由瞇起了眼睛,慶國權力最大的幾個人此時都在這個木製廟宇之中。遠遠似乎能夠瞧見最上面那一層,一位穿著明黃衣衫的人物,正撫欄觀景。那位自然是皇帝陛下。

    仰頭看著,范閒心裡有些莫名的情緒,腦中忽然一轉,很好笑地幻想出了一個場景——如果這時候北齊人或者是東夷城的高手們,把這座懸空廟燒了,這天下會忽然變成什麼樣子?當然他也知道,今日京都佈防甚嚴,根本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情,只是依然很放肆地設想著。如果自己要爬上這座廟宇,應該選擇那些落腳點,選擇何等樣的線路,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上到頂樓。

    這真的純粹只是職業習慣而已。

    一位太監從廟中急急忙忙地走了過來,廟前空坪上的年輕貴族們趕緊閃開一條道路,那太監走到范氏三人面前,很恭敬地低聲說道:「陛下傳婉兒姑娘晉見。」

    林婉兒微微一愣,看了一眼范閒,柔聲問道:「戴公公,只是傳我一個人?」

    戴公公可是范閒的老熟人,也知道在眾人矚目地場景中,如果范閒沒有被傳召入廟,會帶來什麼樣的議論,偷偷用欠疚的眼光看了范閒一眼,沉穩說道:「陛下並無別地旨意。」

    范閒笑了起來,對婉兒說道:「那你去吧。」頓了頓後輕聲笑著說道:「舅舅總是最疼外甥女的,這個我知道。」

    看著婉兒消失在懸空廟黑洞洞的門中,范閒瞇了瞇雙眼,沒有說什麼,領著妹妹向另一角走去,準備去看看那邊可能獨好的風景。不料有人卻不肯讓他輕閒下來,一個略有些不安的聲音響了起來:「師傅。」

    回頭一看,果然是葉靈兒那丫頭,看著對方有些不安地臉色,范閒清楚是為什麼,明年葉靈兒就要嫁給二皇子,而自己與二皇子之間看似鬥氣般的爭鬥,實際上暗中卻是血淺肉散,暴戾十足,對方既然是葉重的女兒,哪裡會不清楚其間地真實原因。

    他望著葉靈兒溫和一笑,說道:「想什麼呢?是不是怪我把你未來相公欺負的太厲害?」

    葉靈兒見他神色自若,這才回復了以往的疏朗心性,笑著啐了一口,說道:「還擔心你不肯和我說話了。」

    若若在一旁笑了起來:「這又是哪裡的話?」

    葉靈兒歎了口氣,說道:「老二也不知道在哪裡……日後牌桌子上少了他一個人,還真有些不習慣。」范府後圓之中,這一兩年裡時常會開麻將席,席上四人分別是范若若范思轍姐妹倆,另兩位就是林婉兒和葉靈兒這一對閨中蜜友。

    「還不是你和若若給范思轍、婉兒送錢。」范閒笑著說道:「這牌局散了,你也可以少輸點,樂還來不及。」

    正說著,秦恆遠遠走了過來,還未近身已是嚷道:「你們躲在這裡說什麼呢?」看他這聲音洪亮的,只怕是刻意想讓場間眾人聽的清楚,范閒苦笑道:「在說關於麻將牌的事情。」

    秦恆來了興致,一拍范閒的肩頭,說道:「這個我拿手。」他看了一眼四周,微微皺眉道:「賞菊會……本是陛下讓這些大族子弟們親近的機會,你身邊卻這麼冷清?」以范閒如今薰天地權勢,就算那些人自卑於身份,也總要來巴結幾句才對,斷不至於弄的如此冷清。

    范閒臉上一片安靜。應道:「今日才知道這菊只能遠觀,不能近玩……我的性情你也清楚,本就不耐和這些人說什麼……至於結交親近。」他笑了起來:「實在是沒有這個興趣。」

    所謂賞菊會,在他看來。不過是類似於前世如酒會一般地交際場所,又有些像茶話會,借此來顯示一下彼此與皇室之間的親疏關係,確立一下地位。只是對於范閒來說,他根本不屑於靠皇權的威嚴來宣示自己的存在,所以覺得實在很是無趣。

    秦恆年已三十,家中早有妻室,只是秦家之人必定要每三年來看一次黃花,他已經看了不知道多少次,早就已經厭了。聽范閒這般說著,忍不住點了點頭。

    今日二皇子與靖王世子並沒有被特?開解出府,依然被軟禁著。所以並沒有來到懸空廟。

    「師傅,這裡景致不錯,做首詩吧。」葉靈兒眨著那一雙清亮無比地眼眸。

    范閒每次看見這姑娘像寶石一樣發光的雙眼,總覺得要被閃花了,下意識裡瞇了瞇眼睛。應道:「為師早已說過不再做詩。」

    葉靈兒稱他師傅,還可以看作是小女生玩鬧,而且這件趣事也早已經在京都傳開。但范閒居然大喇喇地自稱為師,就顯得有些滑稽了,秦恆與范若若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秦恆打趣道:「冬范大人在北齊寫的那首小令,已然風行天下,難道還想瞞過我們?」

    范閒大感頭痛,隨口拋了首應景,搖頭說道:「別往外面傳去,我現在最厭憎寫詩這種事情了。」

    范若若正在低頭回味「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兩句。忽聽著兄長感歎,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因為,被追著屁股,要求寫詩,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

    范閒一頓一頓地說著,旋即在三人迷惑不解的眼光中哈哈大笑了起來,笑的是如此開心,如此私秘,如此無頭無腦。

    聚集在懸空廟前正在飲茶吟詩閒話的權貴們,忽聽著這陣笑聲,有些驚愕地將目光投了過去,便瞧見了崖邊那四位青年男子,很快地便認出了這四人的身份,不禁心頭微感震動,小范大人聲名遍天下,眾人皆知,只是他已經將二皇子掀落馬來,如今卻又和秦葉兩家的年輕一輩站在了一起,莫非這又代表著什麼?

    范閒不會在乎別人的目光,只是忽然間鼻子微微抽動,嗅到了一絲火薰地味道,心想難道今天的主餐是火腿?他轉過頭去,卻看見懸空廟的一角,正有一絲極難引人注目地黑煙正在升起。

    場間五識敏銳,自然以他為首,卻沒有別的人發現有什麼異樣,就連那些在四處看守著的大內侍衛都沒有什麼反應。

    而那些人還在看著懸崖邊那四位迎風而立的年輕人,心中不知生出多少感慨,多少羨慕。

    ……

    ……

    秋風一過,那道黑煙便像是被撩拔了一下,驟然大怒大盛,黑色之中驟現火光,而范閒的身子也已經隨著這一陣風急速無比地向著懸空廟前掠了過去。

    「秦恆,護著這兩個丫頭。」

    話音落處,他已經來到了廟前,看著那處猛然噴出地火頭,感受著撲面而來的高溫,一揮掌劈開一個向自己胡亂出刀的大內侍衛,罵道:「眼睛瞎了?」

    火勢沖了起來,由於懸空廟是木製結構,所以火勢起地極快,那些參加賞菊會的年輕權貴們驚呼著四處躲避,一時間亂的不可開交。雖說是秋高物燥,但這場火來的太過詭異,而禁軍統領宮典此時正在最高的那層樓上,所以下方的侍衛們不免有些慌亂。

    范閒對那些侍衛和太監們喝斥道:「備的沙石在哪裡?」

    他一發話,這些人才稍微清醒了些許,知道范閒的身份,便開始聽從他的指揮,有條不紊地一步一步進行,首先去請出了廟宇中一樓地那些老年大臣,然後急派侍衛上樓護駕,傳遞消息,同時分出了十幾個高手,開始小心翼翼地在四周佈防。

    反應很快,動作很乾淨利落,雖然那些權貴們惶恐不安,但侍衛與太監們還是鼓起勇氣在滅火,不多時,便將樓下的火苗壓制住了,包括范尚書在內的那些老大人趁機從一樓裡退了出來,只是懸空廟的樓梯很窄,報信的人很慢,頂樓的人一時還撤不下來。

    看見父親無恙,范閒略覺心安,但依然心有餘悸,沒想到自己先前的幻想竟然變成了現實,如果這火真的蔓延開來,正在頂樓賞景的皇帝……只怕真要死了。

    肯定是有人縱火,不知道對方怎麼可能隱藏身份,進入看防如此森嚴的廟前,只是這放火的手段太差,竟是讓自己發現了。

    事情肯定沒有這麼簡單,范閒在一片雜亂的廟前,強行保持著自己的冷靜,分析著這件事情,卻始終沒個頭緒,但想到婉兒這時候還在頂樓,他的心情微亂,很難平靜下來,心中生出一絲不祥的感覺,只是他此時也不敢貿然登樓,怕被有心人利用。

    「范閒,上去護駕!」范尚書走到他的身前,冷冷說道。

    「是。」范閒早有此心,此時來不及研究父親眼中那一絲頗堪捉摸的神情,領著兩個武藝高強的侍衛,向懸空廟頂樓行去,只是他不肯走樓梯,而是雙腳在地上一蹬,整個人便化作了一道黑影,踏著懸空廟那些狹窄無比的飛簷,像個靈活無比地鬼魅一般,往樓頂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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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二章 菊花、古劍和酒(二)
    手指摳住廟宇飛簷裡的縫隙,范閒的身體輕擺而上,腳尖踩著將突出數寸的木欄外側,身子忽地拔高,幾縱幾合,一身絕妙身法與小手段完美無比地結合,不過是一眨眼間,便已經攀到了懸空廟最高的那層樓。

    下方山坪上的情況已經穩定了下來,火勢已滅,而那些慶國的權貴們始終是久歷戰火的狠辣角色,稍許一亂,便鎮定下來,在幾位大老的安排下佈置除侍衛之外另一層防衛,務要保證懸空廟的安全,此時眾人焦慮地抬頭望去,剛好看見范閒的身影像道閃電般掠至了頂樓,沒有人想到范提司的身手竟然厲害到了如此地步,不由齊聲驚歎了一聲。

    范閒右手單手牢牢握住頂樓下方的簷角,左腿微屈,左手放在藏在靴中的黑色匕首把上,在山風中微微飄蕩。頂樓裡一片安靜,但他卻不敢就這樣貿失地闖進去,對著上面喊了一聲:「臣范閒。」

    頂樓裡似乎有人說了一句什麼,范閒瞇眼看著那層透風窗樓包裹著的頂樓裡,無數道寒光漸漸斂去,這才放下心來,有人在裡面說了一聲:「進來。」

    咯吱一聲,木窗被推開了。

    范閒不敢怠慢,腰腹處肌肉一緊繃,整個人便彈了起來,輕輕揚揚地隨山風潛入廟宇頂層,生怕驚了聖駕。雙腳一踏地面,他眼角看著那些如臨大敵的侍衛緩緩退後一步,知道自己先前若是不通報就闖了進來,只怕迎接自己的,就是無數把寒刀劈面而至。

    眼光在樓中一掃。沒有看到預想中的行刺事情發生,他心中略鬆了一口氣,接著便看到轉廊處,皇太后地身影一閃而逝。自己最擔心的婉兒正扶著老人家,而那位神秘莫測的洪公公正袖著雙手,佝僂著身子,走在最後面。

    下面起了火,太后與宮中女眷們已經先退了。

    「你怎麼來了。」

    一道威嚴裡透著從容的聲音響了起來,范閒一愣之後才反應過來,轉過身來,對著左手方欄旁地那位中年人行了一禮,平靜說道:「下方失火,應該是人為。臣心憂陛下安危。」

    慶國的皇帝陛下,今天穿了件明黃色但式樣明顯比較隨性的衣服,他背負著雙手。看著欄外,此處地勢甚高,一眼望去,無數江山盡在眼中,滿山黃菊透著股肅殺之意。皇帝似乎並不怎麼擔心自己的安危。目光平靜望著這一片屬於自己的大好河山,似乎對於廟下那些如臨大敵的官員們露出了一絲嘲笑之意。

    此時樓中太后與娘娘們已經離開,在三樓處。與上樓來迎的侍衛合成一處,小心翼翼地退往樓下。透風無比的懸空廟頂樓之上,除了那位平靜異常的皇帝陛下,還有太子、大皇子、三皇子這三位皇室男丁,十幾個宮中帶刀侍衛,還有四五個隨侍的小太監。

    范閒目光一掃,便將樓中地防衛力量看的清清楚楚,眉間不禁閃過一絲憂慮,樓下那場火明顯有蹊蹺。只不過被自己見機的快撲滅,沒有給人趁亂行動地機會,不過那些隱藏著的刺客,一定還在廟中,只是不知道以慶國如此強大的實力,怎麼還可能讓人潛了進來——不過他身為監察院提司,對於慶國的防衛力量相當有相信,就算有刺客潛伏著,也只能是那種一劍可亂天下的絕頂高手,人數怎麼也不可能超過三個。

    只是宮典不在樓中,這個事實讓范閒心頭一緊。洪公公扶著太后下了樓,這個事實讓范閒更是微感頭痛,難道那些刺客放這場火,只是為了將那位宮中第一高手調下樓去?

    此時樓上,除了那些帶刀侍衛之外,真正地高手……似乎只有自己一個人了。范閒略有些自大的評判著樓中局勢,畢竟在他心中,大皇子的馬上功夫可能不錯,但真正面對這種突殺地局面,他和一位優秀刺客的差距太大。

    看陛下的神情,似乎他並不怎麼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也許這是身為一代君主所必須表現出來的沉穩與霸氣,但范閒卻不想因為這個中年人偶有傷損,而造成慶國無數無辜者的死亡,微微皺眉,對陛下身後強自表現著鎮定的太子做了個眼色。

    太子微微一愣,馬上知道范閒在想什麼,躬身對皇帝行禮道:「父親,火因不明,還請暫退。」

    誰知道皇帝根本不理會東宮太子所請,緩緩轉身,清矍的面容之上透著淡淡自嘲,看著范閒說道:「火熄了沒有?」

    范閒微微一怔,點頭道:「已經熄了。」

    「那為什麼還要走?」皇帝的左手輕輕撫著欄杆,悠悠說道:「朕這一世,退的時候還很少。」

    范閒面色寧靜,心裡卻已經開始罵娘,心想你愛裝酷玩刺激,自己可沒這種興趣,沉聲說道:「雖沒什麼異動,但此處高懸峰頂,最難防範……還請陛下以天下為重,馬上回宮。」

    以天下來勸諫一位皇帝,是前世宮廷戲裡最管用地手段,不過很明顯,對於慶國的皇帝沒有什麼用處,他反而轉過身去,冷冷說道:「范閒,你是監察院的提司,如果有人膽敢刺殺朕……那是你的失職,難道你要朕因為你的失職,而受到不能賞花的懲罰?」

    范閒氣苦,心想自己只不過是監察院提司,雖然六處確實掌管著這一部分業務,但今天這賞菊會本來就沒有讓院裡插手,自己怎麼可能料敵先機?——不過他旋即想到,監察院遍佈天下的密探網絡,最近確實沒有探聽到什麼風聲,這天底下敢對慶國皇室下手的勢力,不外乎是那麼兩三家。那兩三家最近一直挺安靜的,最難讓人猜透的東夷城也保持著平靜,四顧劍一直是監察院地重點觀察對象,可以確認對方還停留在東夷城中。

    看著皇帝一片安寧的神情。范閒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難道這場火……並不是一場刺殺的前奏?難道自己真的太過於緊張了?

    看著范閒陷入了沉默,場間有資格說話地三位皇子都以為他是受了陛下的訓斥,臉面上有些過不去。太子輕咳一聲,準備為范閒分說些什麼,但驟然間想到,范閒最近這些時日裡將老二打的淒慘,讓自己「大感欣慰」,但是這個臣子的實力似乎也已經恐怖到自己無法掌控的地步,此時父皇打壓對方。說不定另有深思,所以住嘴,只是向范閒投了一注安慰的目光。

    大皇子卻不會考慮這麼多。沉聲說道:「父親,范提司說的有理,雖說這天下,只怕還沒有敢行刺父親的賊子,但是為了安全計。也為了樓下那些老大人安心,您還是先下樓吧。」

    皇帝似乎很欣賞大皇子這種有一說一的態度,但對范閒卻依然沒有什麼好臉色。冷冷說道:「范閒,你身為監察院提司,遇事慌張如此,實在深負朕望。」

    范閒心裡又多罵了幾句娘,面色卻愈發謙恭,自嘲笑道:「陛下教訓的是。」

    皇帝略帶一絲考問之意看著他,忽然說道:「你心中是否有些許不服?」

    「是。」范閒忽然間心頭一動,直接沉聲應道:「臣以為,陛下以一身系天下。安危無小事,便更須珍重才是,再如何小心謹慎也不為過,這黃花之景年年重現,慶國地陛下卻只有一人,哪怕被人說臣驚慌失措,膽小如鼠,臣也要請陛下下樓回宮。」

    樓間一陣尷尬的沉默,誰也沒有料到范閒竟然敢當眾頂撞聖上,還敢議論聖上的生死,還直接將先前皇帝對他地訓斥駁了回去!

    ……

    ……

    「你的膽子很大……」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番話後,皇帝的臉色終於輕鬆了一些,看著范閒說道:「如果說你膽小如鼠,朕還真不知道,這天底下哪裡去找這麼大的老鼠。」

    這本是一句笑話,但除了皇帝之外,頂樓上的所有人都處於緊張地情緒之中,根本沒有人敢應景笑出聲來,只有膽大包天的范閒笑了笑,笑容卻有些發苦。

    忽然間,皇帝的聲音沉下去了三分,便是那雙眼也閉了起來,任欄外地山風輕拂著已至中年,皺紋漸生的臉頰。

    「朕這一世,不知道遇到了多少場刺殺,你們這些小孩子,怎麼可能知道當年的天下,是何等樣的風雲激盪?」皇帝輕笑道:「這樣一個錯漏百出的局,一把根本燃不起來的火,就想逼著朕離開,哪有這麼容易。」

    范閒看著這一幕,在暗底裡鄙視著一國之君也玩小資,一顆心卻分了大半在四周的環境上,宮典與洪公公都不在,虎衛不在,有的只是侍衛與三位……或者說四位?皇子,那些近身服侍皇帝的太監雖然忠心無二,往上三代地親眷都在朝廷的控制之中,但想靠著這些人保護著皇帝,實在是遠遠不夠,尤其是洪公公隨太后離去,讓范閒非常擔心。

    忽然間他心頭一震,想到一椿很微妙的事情——如果這時候陛下遇刺,自己身為監察院提司豈不是要擔最大的責任?樓下時,父親怎麼沒有考慮到這一點?

    戴公公大聲說道:「陛下一生,遇刺四十三次,從未退後一步。」

    范閒一愣之後,馬上想到了遠在北齊的王啟年,在心中罵道,原來所有成功的男人身後,都有一位或幾位優秀的捧哏。

    皇帝緩緩睜開雙眼,眼神寧靜之中透著股強大的自信:「北齊,東夷,西胡,南越,還有那些被朕打的國破人亡的可憐蟲們,誰不想一劍殺了朕,但這二十年過去,又有誰做到了?」他輕聲笑道:「當遇刺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之後,范閒,你大概就能明白為什麼朕會如此不放在心上。」

    那是,您這是熟練工種啊——范閒今天在肚子罵的髒話比哪一天都多。但在其位,謀其政,自己既然當了監察院的提司,就得負責皇帝的安全。最關鍵地是,他可不想自己背一頂天底下最大的黑鍋,於是乎,依然不依不饒,厚著臉皮,壯著膽子勸皇帝下樓回宮。

    皇帝終於成功地被他說煩了,大火罵道:「范建怎麼教出你這麼個窩囊廢來!陳萍萍怎麼就看中了你!」

    范閒滿臉笑容堆著,心裡繼續罵著:有本事您自個兒教啊,這本來就應該是您的業務範圍。

    此時局勢早已平靜,估摸著再厲害的刺客也只有趁機遁去。不然呆會兒禁軍撒網搜山,肯定沒有什麼好下場。所以樓中眾人地心緒稍許放鬆了一些,看著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陛下在痛斥著范閒。不禁感到有些好笑,太子依然無恥地用溫柔目光安慰著范閒,大皇子有些不忍的轉過頭去,倒是最小的老三滿臉笑容最歡,許是心裡看著這幕。覺得很出氣。

    不知道陛下今天為什麼如此生氣,對范提司劈頭劈腦罵個不停,就像是在訓斥自家兒子一般。畢竟范閒如今假假也是一代名人。朝中重臣,在深重文治的慶國朝廷今日,這樣大傷臣子臉面的事情還是極為少見。

    范閒滿臉苦笑聽著,卻聽出了別的味道,只怕這位陛下也在和自己懷疑同樣的事情,所以才格外憤怒——如果說這齣戲是老跛子或者是父親大人暗中安排的,自己只能讚一聲他們膽大心狠無恥弱智,居然玩這麼一招勇救聖上的戲給聖上看——皇帝不是傻子,至少智商不會比自己低。怎麼會看不出來,只是看來皇帝相信范閒也是被蒙在鼓裡。

    他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心想大概不會有什麼正經刺客了,一場鬧劇而已。

    但問題是,陳萍萍不是位幼稚圓大班生,范建也不是第一天上學嚇地在鐵門口哭的小姑娘,陛下更不會相信自己最親信的兩位屬下會做出如此荒唐地事來為范閒邀寵——皇帝生氣的原因,其實和范閒沒多大關係。

    ……

    ……

    皇帝終於住了嘴,回過身重重地一拍欄杆,驚的樓內中人齊齊一悚,范閒卻是個慣能揣摩人的主兒,對身邊的戴公公一努嘴,做了個嘴型,示意他那位天口爺罵渴了。

    戴公公剛調太極殿不久,正小意著,看范提司這提醒,不由一樂,便準備端茶過去侍候。

    「換酒。」皇帝並未回身,但卻知道范閒這小子在自己身後做什麼,注視著欄外曠景,天上浮雲地眼中,終於忍不住湧出一絲謔笑之意,「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既上高樓賞遠菊,不飲酒怎麼應景?」

    每三年一次的賞菊會都會配備菊花酒,早備在旁邊,只是懸空廟異起了場小火,鬧得眾人不安,竟是忘了端出來,此時聽著陛下意,一位專司此職眉清目秀的小太監,趕緊端著酒案走向了欄邊,腳尖落地,分外謹慎小心。

    聽著那句詩,范閒卻是心頭微驚,這是石頭記三十八回裡賈寶玉地一首菊花詩,皇帝此時念了出來,自然是要向自己表明,他實際上什麼都知道,只是此事終究瞞不住世人,范閒也沒有當一回事。

    「石頭記這文章,一昧男女情愛,未免落了下乘,不過文字還算尚可……但這些詩詞,就有些拿不出手了。」

    樓間三位皇子並隨從們,並不清楚陛下為什麼忽然在此時說起文學之道,微微一怔。范閒知道再不能退,苦笑著躬身說道:「臣遊戲之作,不曾想能入陛下景目,實是幸哉。」

    「噢?朕還本以為……你是怕人知道此書是你托名所著,所以刻意在詩詞上下些卑劣功夫,怎麼幼稚怎麼來。」

    范閒歎息一聲,不知如何回答,而此時場中眾人終於知道一向在民間宮中暗自流傳的石頭記,原來是出自小范大人之手,震驚之餘,卻又生出理所當然的情緒,這書一向只有澹泊書局出,而且文采清麗,實在俗品。若不是文名驚天下的小范大人所著,還真不知道世上又去找另外一個人去。

    皇帝接過酒杯,嗅了嗅杯中微烈的香氣,輕輕啜了一口。淡淡笑著,不再理會窘迫的范閒與吃驚地兒子們。

    盤上放著兩杯酒,本預著陛下與太后一人一杯,此時皇帝自取了一杯飲了,還剩一杯,而此時太后已經下樓,便有些不知該如何分配。他看看太子,又看看大皇子,眉頭皺了之後又舒開,下意識裡便將手指頭指向了范閒。忽然間發現有些不妥,在途中極生硬的一轉,指向正躲在角落裡一面笑一面吃驚的老三。

    三皇子年紀還小。苦著臉說道:「父皇,孩兒不喜歡喝酒。」像這種話,也只能是小傢伙說出來,才不會被判個逆旨之罪。

    皇帝沉著臉,冷冷說道:「比酒更烈地事情。你都敢做,還怕這麼一杯酒?」

    三皇子臉一苦,被這股冰寒地氣勢一壓。竟是嚇的險些哭了出來,趕緊謝恩,邁著小腳走到欄邊,伸出小胳膊取下酒杯,便往嘴裡送去。

    ……

    ……

    噹的一聲脆響,三皇子手中的酒杯落在地上,滾了遠去,他目瞪口呆地望著那道迎面而來的寒光,似乎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只不過喝杯酒而已,怎麼這名侍衛卻要砍死自己?

    畢竟是位皇子,從小生長在極常複雜極常危險的境況下,小傢伙馬上反應了過來——有人行刺!

    他的身後就是皇帝陛下,如果他抱頭鼠竄,那麼這雪光似的一刀,便會直接斬在陛下的身上。當然,三皇子並沒有苦荷大宗師那種踏雪無痕的身法,也沒有葉流雲那種棺材架子一樣堅強地一雙散手,就算他再如何強悍地擋在皇帝面前,估摸著這驚天一刀,也會把他直接劈成兩半,順帶著取了皇帝的首級。

    躲與不躲都一樣,所以三皇子選擇了最正確的做法,他死死地站在原地,盯著那片刀光裡刺客模糊地臉,雙腿發抖,褲襠全濕,不顧一切地尖聲叫了起來!

    啊!

    尖銳的叫聲響徹頂樓之前,場中所有人都已經發現了行刺的事實,因為從來沒有人想過慶國皇宮的大內侍衛裡居然會有刺客,所以當那把刀挾著驚天的氣勢,砍向欄邊捉著小酒杯地陛下時,沒有人能夠反應過來,從而讓那把刀突破了侍衛們的防守圈。

    只有范閒例外,他一吐氣,一轉腕,一拳頭便打了過去,這名刺客隱藏的太深,出手太突然,刀芒太盛,以致於他根本不敢保留絲毫,身後腰處地雪山驟現光明,融化而湧出的真氣就像一條大河一般沿著他的右臂,運到他的拳頭上,然後隔著幾步的空氣,向那片刀光裡砸了下去。

    這一拳相當的不簡單,拳風已經割裂開了空氣,推著微微的嗡嗡聲,就像是一記悶雷般,在刀光裡炸響,將那片潑雪似的刀光炸成了粉碎!

    事情當然沒有這麼簡單。

    范閒胸中一悶,極為震驚地發現使刀之人居然也是位九品的強手,不過也對,敢來行刺天下權力最大君主地刺客,沒有九品的身手,怎麼有臉出手。此時他已經飄到了三皇子的身邊,左手一翻,黑色的匕首出腿,極為陰險地扎向刺客的小腹。

    刺客手中的刀只斷了一半,刀勢卻愈發地淒厲,速度更快,竟似同生共死一般。侍衛們終於醒了過來,大叫著往這邊過來,與范閒前後夾進,這名刺客就算是九品強者,也沒有什麼辦法。

    但就在這個時候,懸空廟正前方天上的那朵雲飄開了,露出了太陽,那輪熾烈的太陽。

    光芒一閃,樓宇間泛起了一片慘慘的白色,然後出現了一名全身白衣,手持一柄素色古劍的刺客——沒有人知道這個刺客是怎麼出現在了頂樓,也沒有人發現他藉著陽光的掩飾已經欺近了皇帝的身前。

    嗤嗤兩點破風聲起,兩名皇帝身邊的侍衛最先反應過來,將陛下往後拉了一把,付出的代價是這兩個人喉頭一破,鮮血疾出,連刀都沒來得及拔出來,就摔倒在地。

    一個白衣人。拿著一把古意盎然的劍,直刺皇帝面門!

    ……

    ……

    先前豪言一生未退的皇帝陛下,在這宛若天外來地一劍面前,終於被悍不畏死的貼身侍衛拖後了幾步。

    此時那把奪人心魄的劍尖其實離他還有一尺遠。但所有人似乎都覺得那一截劍尖。似乎已經刺中了皇帝的咽喉。

    所有地人都知道慶國皇帝不會武功,又有幾個侍衛狂吼著堵在了陛下的面前,事起突然,又心憂聖上安危,這些侍衛選擇了最直接的方法,用人肉擋住對方的劍勢。

    無數鮮血飛濺著,皇帝的雙眼卻依然是一片寧靜,死死盯著那個一無往前、劍人合人的白衣刺客。

    ……

    ……

    侍衛們的實力足夠,懸空廟下面還有洪公公,還有葉秦兩家唯一的兩名九品強者。此時只要能阻止那名白衣劍客一剎那,就可以保住陛下的性命。

    但誰來阻止?侍衛們已經做足了他們應做的本份,他們明知道自己地同僚當中出了刺客。自己只怕也很難再活下去了,為了給家人留些活路,他們拚命的本領都已經拿了出來,剩下替陛下擋劍的事情,應該是留給陛下這幾個兒子來做吧……

    連環地幾擊。都只是發生在極短暫的時間之內。當時,三皇子受驚脫手的酒杯還在地上骨碌骨碌轉著,滿臉震驚的大皇子正準備衝到父皇的身前。替他擋下那柄殺氣十足地古劍,卻只來得及踏出了兩步,腳後跟都還沒有著地。

    此時,范閒陰險遞出去的黑色細長匕首,距離侍衛刺客的小腹還有幾寸距離,卻已經感覺到了身後那股驚天地劍勢。

    滿天的血飛著,就像滿山的菊花一樣綻開,侍衛們死不瞑目的屍首在空中橫飛,他們死都沒有想明白。那名白衣劍客怎麼可能躲在懸空廟的上方,那裡明明已經檢查過了。

    所有的一切,都像慢動作一樣,十分細緻而又驚心地展現在范閒的眼前。

    他甚至還能用餘光看清楚,太子滿臉淒愴地向陛下趕去,那副忠勇的模樣,實在令人感動無比,但很可惜,太子殿下很湊巧地踩中了弟弟失手落下的酒杯,滑不著力,整個人快要呈現一種滑稽地姿式摔倒在地上。

    上天注定,機緣巧合,此時只有離陛下最近,反應最快的范閒,來做這位忠臣孝子……范閒後頸的寒毛都豎了起來,身後那柄劍上的殺意,比身前這位九品刺客更加純粹,更加狂盛,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激起了他深埋內心深處的戾氣,他有信心在這一瞬間之內,同時救下陛下和身旁的老三,只是肯定要被後面那個白衣劍客重傷。

    ——但他決定搏了,這麼好的機會,吝嗇的范閒不肯錯過,這麼強的敵人,好勝的范閒,不肯錯過!

    但就在這個時候,令范閒有些心寒的是,刺客們的最後一招終於出手。

    這一次對方使出了埋在慶國宮廷侍衛裡已經十年的釘子,又不知花了多大的代價,請動了那名白衣劍客,拼著要折損自己在慶國十餘年的苦力經營,誘走了洪公公,適時而動,才造就了當前這個極美妙的局面——但是,那名九品刺客不是殺招,甚至連那名劍出淒厲的白衣劍客也不是殺招。

    真正的殺招,來自慶國皇帝的身後!

    那名先前奉上菊花酒的眉清目秀的小太監,當皇帝被白衣劍客一劍逼退數步後,便正好擋在了他的身前,只見他一翻酒案,伸手在廊柱裡一摸,就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了一把灰濛濛的匕首,狠狠地向著皇帝的後背紮了下去!

    匕首是藏在懸空廟的木柱裡,柄端被漆成了與木柱一模一樣的顏色,而且經年日久,根本沒有人能夠發現那裡藏著一把凶器。沒有人知道這把匕首放在這裡已經放了多久,也沒有人知道對方針對慶國皇帝的這個暗殺計劃謀劃了多久。

    只看這翻耐性與周密的安排,就知道對方志在必得——謀殺一國之君,最需要的不是實力,而是決心和勇氣。

    此時慶國皇帝的身前。是一柄古意盎然,卻劍勢驚天地長劍,他的身後,是一柄古舊至極。卻極其陰滑的匕首,根本毫無轉還之機!

    范閒知道自己面臨著重生以來,最危險的一次考驗,比草甸上與海棠地爭鬥更加恐怖,但他來不及嗟歎什麼,便已經下意識裡做了他所以為正確的選擇,黑色匕首脫手而出,刺向了對方的雙眼。

    他知道自己不是神仙,就算是五竹叔或者是四位大宗師出現在自己的位置上,也不可能在擊退面前刺客。保住老三性命的情況下,再與那名白衣欺雪的劍客硬拚一記,還有足夠的時間與力量。去幫助陛下對付身後的那名小太監。

    宮中那位小太監沒有什麼功夫,但是他手中的那把陳舊至極的短劍,卻是最要人命地東西。

    所以他選擇了先救三皇子,再救陛下,雖然這種選擇在事後看來是大逆不道。但在范閒眼中看來,三皇子只有八歲,還是個小孩子。

    救人。自然是先救小的。

    ……

    ……

    黑色匕首像道黑蛇一般,刺向了第一位刺客的眉宇間,對方此次籌劃地極詳細,當然知道范閒最恐怖的手段,就是這把黑色的細長匕首,傳說中是費介老怪物親自開光的不祥之物,那名九品刺客不敢怠慢,半截直刀一閃,直接將這把匕首狠狠地擊向了樓下。

    他想看看。被世人譽為文武雙全的范提司,在失去了武器地情況下,還怎麼能面對自己的一刀。

    匕首剛剛飛出欄杆的時候,范閒已是急速轉身,將自己地後背晾給了刺客,而在轉身的過程當中,以根本沒人能看清的極快速度,在自己的頭髮裡拈了一拈,借勢向後輕輕一揮。

    一隻細細的繡花針,不偏不倚地扎進了那名刺客的尾指外緣,只扎進去了一絲,連血似乎都不可能冒一滴出來。

    而那名刺客卻是悶哼一聲,頓覺氣血不暢,一刀揮出,斬去了自己的尾指。

    抬頭,已然不見范閒。

    范閒此時已經來到了那名不可一世的白衣劍客身前,攔在了他與皇帝之間,隨他而至的,自然還有那三枝勾魂奪魄地黑色弩箭與幾大蓬已經分不清效用,但渾在一起一定是十分淫蕩,足以爛腸破肚的毒煙!

    一大片黃的青的白的煙,在懸空廟最頂層的木樓裡散開,真是說不出的詭異,就像是京都偶爾能見的煙火一般。

    但那白衣劍客竟似對范閒陰險的作戰方式十分瞭解,早已避開了那三枝弩箭,也閉住了呼吸,依然是直直地一劍,穿千山,越萬水,破煙而至,殺向范閒的面門。

    此時所有手段都使出來了的范閒,正擋在皇帝的身前,就算這一劍刺了過來,也只會首先刺中范閒的身體,就算他大仁大義到肯替皇帝老子送命,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至於陛下身後那個行刺的小太監……嗯,請陛下自求多福吧。

    一劍臨面!

    范閒體內的霸道真氣無比狂虐起來,此時不知道是心神在指揮真氣,還是真氣已經控制住了心神,只聽他尖嘯一聲,雙掌疾出,體內的真氣竟似被壓縮成了極堅固地兩截山石,透臂而出,迎向那柄寒劍。

    白衣劍客微微皺眉,知道自己如果依然持劍直進,就算刺透了范閒的胸口,只怕也會被這恐怖的兩掌將胸骨盡數拍碎。

    嗤的一聲,那柄古劍就像是仙人拔弄了一下人間青枝般,微微一蕩,刺進了范閒的肩頭!

    在這一瞬間,白衣劍客舍劍,與范閒對掌。

    轟的一聲巨響,勁力直震四際,灰塵大作,毒煙盡散,白衣劍客就算再如何天才,也及不上范閒打嬰幼兒時期打下的真氣基礎,左手稍弱,腕骨喀喇一聲,便是折了。

    但令范閒心驚膽顫的是,白衣劍客被自己震退之時,居然還能隨手拔去了插在自己肩頭的那柄古劍!這得是多快的速度,多妙的手法!

    一擊不中,馬上退去,正是一流刺客的行事風格,白衣劍客腳尖在欄邊一點,再也不看范閒一眼,便往廟下躍去,衣衫被山風一吹散開,就像是一朵不沾塵埃的白鶴一般。

    ……

    ……

    便在白衣劍客與范閒交手的那一瞬間,場間響起兩聲不怎麼引人注意的響聲。

    那名讓范閒都有些狼狽的九品刺客,此時滿臉血紅,雙肩肩骨盡碎,鮮血橫流,眼中帶著一絲不甘與絕望,倒了下去,在倒下去的同時,嘴角流出一絲黑血,等身體觸到樓板之時,已經死的十分透徹。

    在這名刺客的身後,一直佝僂著身子的洪公公,依然袖著雙手,就像是沒有出手一般。

    范閒忽然想到刺客最絕的那一招,霍然轉身,然後看見了一個令他震驚,令他許多年之後,都還記得的畫面。

    拿著匕首意圖行刺的小太監昏倒在樓板上,頭邊儘是一片木屑。

    而他行刺的目標,慶國的皇帝陛下,手中拿著半邊盛放酒杯的木盤,這是先前皇帝陛下在混亂中唯一能抓到的一件武器,他望著腳下小太監寒聲說道:「朕雖然不是葉流雲,但也不是你這種角色能殺的!」

    確實,慶國皇帝雖然不修所謂武道,但畢竟也是馬上打天下的勇者,尋常打架,那還是有幾把刷子。

    驚魂未定的范閒,看著皇帝拿著半片木盤的形像,卻不知道怎麼想起了前世看的古惑仔電影……好一招板磚!

    懸空廟下響起一陣驚叫狂嚎與痛罵,想必是那位白衣劍客已經逃了下去,看來慶國的權貴們果然膽量足,性情辣,知道對方是行刺聖上的刺客,竟是紛紛圍了上去。

    又是一聲驚呼與悶哼,遠遠傳上樓來。

    此時不是表功論罰的時候,范閒伸頭往欄邊一看,只見地面上,京都守備葉重正掩唇而立,以他的眼力,能看清楚對方正在吐血,想必是先前與那名白衣劍客交手時,下了狠勁兒。

    葉重是慶國京都少有的九品強者,既然他偷襲之下都吐了血,那名白衣劍客,自然傷的更重,果不其然,遠處滿山的菊花之中,可以瞧見那名白衣劍客略顯遲滯的身影。

    「傳說中,四顧劍有個弟弟,自幼就離家遠走,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皇帝陛下站在范閒的身後冷冷說道:「范閒,替朕捉住他,看看他們兄弟二人是不是一樣都是白癡!」

    連遇驚險,一向沉穩至極的慶國皇帝終於動了怒。

    范閒知道此時輪不到自己說什麼,既然洪公公已經上了樓,皇帝接下來的安危就輪不到自己關心了,雖然肩頭還在流著血,但他的人已經躍出了欄杆,像頭黑鳥般,疾速地往樓下衝去。

    樓下又是一片驚呼。

    「看戲啊!」范閒面色一片冰寒,皇帝既然發了話,自己沒什麼辦法。

    在他掠過之後片刻,自身也是猝不及防的京都守備葉重也終於調息完畢,黑著一張臉,往那名白衣劍客逃遁的方向掠了過去,宮典是他的師弟,如果今天捉不住那名刺客,只怕整個葉家都要倒霉,跳進大江也洗不清,就算拼了這條老命,他也要親手捉住那名刺客,而且是活捉!

    緊接著,侍衛之中的輕功高手,也化作無數個箭頭,撲向了山野之間。

    山下有禁軍層層包圍,山上,有范閒、葉重這兩名九品強者領著一群紅了眼的大內侍衛追殺,不知那名白衣刺客還能不能逃將出去。

    (作者自認為這章寫的好,得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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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三章 匕首,又見匕首!
    懸空廟裡,皇帝已經褪去了先前的怒容,滿面平靜,就像腳下的木屑、樓中的鮮血、待衛與刺客的屍首、受傷和昏迷的人們、四周空氣裡的微甜味道並不存在,就像是自己沒有遇到一場敵人籌謀數年之久的謀殺,只是在進行三年一例的賞菊之會。

    有人開始收拾廟宇內的殘局,許多的宮中高手擠在了頂樓,似乎是想把這樓壓垮。起先負責陛下安全的侍衛面色慘白,那些太監們包括戴公公在內都瑟瑟發抖,不知道聖上遇刺,會給自己的命運帶來些什麼改變,還是說會直接中止了自己的命運旅程。

    太子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滿臉淚珠,與大皇兄二人齊排跪在皇帝面前,請罪道:「兒臣無能,讓父皇受驚了。」

    大皇子說得沉重無比,他在西方殺敵無數,卻沒有想到,當刺客來襲之時,自己竟是連作出反應的能力都沒有,而那位他本來有些瞧不起的范閒……竟然身手如此了得,見機如此之快。

    「一入九品,便非凡俗……你們雖是朕的兒子,碰見這些亡命徒,反應不及,也是自然之事。」皇帝似乎沒有怪罪兒子們的意思,只是看了一眼角落裡那個死在洪公公手下的九品刺客,又看了一眼被太子踩破了的酒杯,眉頭微微皺了皺。

    他輕輕攬著懷中還在害怕不已的三皇子,眼睛卻看著樓下那片漫山遍野的菊花,山坡之上,隱隱能看見偶有動靜,枝葉輕飛而碎。

    「老奴去吧。」洪公公在皇帝身後謙卑說著。似乎並不認為自己在一場刺殺之後,應該牢牢地守護在陛下的身邊,「小范大人最近在生病。老奴有些擔心。」

    地板上范閒臨去前扔下的藥囊十分顯眼,毒煙漫樓。總會有些人吸了進去,所以他留下了解毒丸。看著地上的藥囊,想到那孩子的細心,皇帝的眸子裡閃過一絲微微欠疚,他這時候才想起來,范閒這個孩子,最近身體一直有問題,而且洪公公上次去范府看後。也證明了他身上的病,確實有些麻煩。

    他的手指輕輕在懸空廟的欄杆上點了幾下。篤篤作響,下方一直縮在眾權貴後方的范建似乎心有感應,向著樓上看了一眼。

    「你不要去了。」皇帝對洪公公冷冷說道:「朕派人。」

    話音落處,懸空廟下方的山坳裡又傳來數聲異動,數名身影從隱伏處站起身來,身負長刀,沿著陡峭的山石縫隙,衝入了花海之中,不一時便超過了提前幾刻出發的大內侍衛,追尋著最頭前三個人的蹤跡而去。

    山裡有座廟,廟前自然就是山溝溝,只是這山溝溝有些陡。

    范閒就在山溝溝裡的田野裡疾行著,間或伸手拔去迎面衝來的枝丫,嗅著山野間金線菊瓣碎後的淡淡香氣,像是吃了鴉片一樣,體內的真氣依循著那兩個通道快速流轉,極快地補充了他精神與力量的消耗,雙腳就像是長了眼睛般,奇準無比地踏上下方的岩石,身如黑龍,以一種令人膛目結舌的速度向著山下衝去。

    說起跳崖,這個世界上除了五竹叔外,這個世界上還沒有誰能比他更快。更何況,今天與白衣劍客一戰後,體內修為受了大震撼後自然有所提升,真氣的充沛程度與精神狀態,都處於顛峰之中,左肩的傷勢根本算不得什麼。

    他身前數十丈處那個若隱若現的白色身影,身法也算是極其精妙,像朵雲一般聚攏散開,便柔媚無比地御了下衝之力,速度沒有減慢,但終究比不上范閒藉著地心引力加速。

    兩個人的距離越來越近。

    至於後面那些還在尋覓下山道路的大內侍衛,已經不知道被甩了多遠,而那位聲名赫赫的葉重大人,明顯一身修為是放在那個重字上面,也被拉下了好一長段距離。

    茶還未冷,兩人就已經一先一後地衝到了山腳下,看著遠處隱約可見的禁軍兵馬旗幟,范閒心頭稍鬆了口氣,卻意外地發現前方的白衣劍客身形一斜,強行扭轉了前進的方向,擦著山腳疏林的邊緣,往西方掠去。

    已經踏上了平地,范閒的速度本來應該不及那位白衣劍客,但白衣劍客受了葉重一掌,明顯吃了大虧,速度始終提不起來,所以被他死死綴著。

    不過看著對方選擇的方位,范閒依然止不住心頭微凜。

    山上山下聯繫不便,聖上遇刺的消息就算已經傳了下來,這些山下的禁軍,只怕也難以馬上做出反應,更何況白衣劍客選擇的方向,正是禁軍最難照顧到的地方,那裡是一片原始的密林,林子的面積雖並不寬大,卻足以掩護白衣劍客輕身而出。

    他沉默地追趕著,企盼禁軍統領不會因為宮典的失職,而忘記了那個方向。

    令他欣慰的是,那片密林外面明顯也有防備,那名白衣劍客在高速奔行的過程中,又是強行一轉,往兩點鐘的方向穿插了過去。

    范閒緊緊跟著。

    白衣劍客再轉。

    范閒再跟。

    數次突刺一般的轉變方向,白衣劍客卻極漂亮地保持著與遠處禁軍的距離,而范閒也根本沒有多餘的力量來喊兄弟們幫忙。

    嗖的一聲,白衣劍客陡然加速。往正前方的一處湖面掠去!

    ……

    等范閒也咬牙跟著衝了過去之後,才有些恐懼地發現了一個事實。

    自己已經跟著那位刺客穿過了山腳下禁軍的包圍!

    前方一片空曠,無人防守。范閒心中劇震,完全不能瞭解那名白衣劍客是怎樣擺脫了層層禁軍的注視,除了二人身法確實夠快之外,唯一的解釋就是——這個白衣劍客對於禁軍的佈置,對於慶國朝廷的應急反應都已經熟悉到了一種很可怕的程度!

    聯想到宮典今天一直沒有出現在懸空廟中,范閒感到一絲涼意沿著自已的後背爬了上來,但此時不是思考陰謀詭計的時候。葉重太重,侍衛太慢,身旁無人。如果讓這名刺客從自己的眼都就此消失,范閒知道自己會惹上多大的腥膻。

    不能回頭。只能飛,只能追,一迫再追。

    對於自己的追蹤技能,范閒有足夠的信心,尤其是在北海之畔的衣裡,自己領著幾名虎衛,硬生生將當年縱橫天下的肖恩追得淒慘不堪後,他根本不相信,除了四大宗師之外,還有誰能逃得出自己的跟蹤。

    但今天,連番的意外接踵而來,讓他有些心寒,先是對方能夠輕易穿透禁軍的封鎖,緊接著對方又表現出來了十分強悍的擺脫能力,由山腳直至湖邊,穿湖而過,在農舍與田野間穿梭,那名白衣劍客有好幾次都已經消失在他的視野中,如果不是范閒眼力驚人,運氣過人,只怕早就已經被對方擺脫了。

    而且白衣刺客在這一路上所表現出來的沉穩……甚至像是本能反應一般地躲避,實在是讓范閒十分佩服,他自幼接觸監察院的東西,當然知道這得需要多少年的浸淫才能達到。

    尤其是注意到對方在掩滅痕跡時的手法,十分的老練,而且透著一股子陰沉的味道,總讓范閒感覺很熟悉——就像是他已經非常熟悉的那片黑暗一般,與這名劍客的一身白衣,透著股格格不入。

    想必這才是白衣劍客的真實一面,冷靜且不必提,陰狠,決斷,無一不是人間極致。

    懸空廟上那一劍,雖然煌煌然,壯烈至極,但在范閒看來,卻沒有此時對方散發出的黑暗氣息來的驚人,此人所表現出來的真正實力,只怕早已經超越了年老的肖恩,還在自己的真實實力之上。

    范閒越來越心驚,懸空廟上,自己確實太衝動了些,太熱血了些,此時冷靜下來,才能正確地評估對方那一劍的威勢,若不是葉重傷了對方,或許范閒此時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馬上住腳,離前面那個白衣人越遠才會越安心。

    ……

    二人身前,京都在望,城廓高聳,氣勢逼人。

    虎的一聲,白衣劍客去勢不頓,單手脫去身上的雪白長衫,露出裡面一件樸素簡單的衣服,就如同京中居民常見的穿著。

    白衫落在泥地中,片刻之後,一隻腳尖在衣上輕輕一點,一個身影疾速掠了過去。

    范閒看著已經遠方已經喬裝成普通百姓的劍客,對於對方的佩服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對方不像一般的刺客一樣往郊外逃去,反而卻要自投羅網,殺入京都,這京都不知有多少萬人,對方混入人海之中,想必也有可靠的身份做掩飾,就算監察院全力發動,只怕也再難找到他了。

    今日皇室集會於懸空廟,京都防衛自然鬆懈,城門處的小兵只覺得眼前一花,揉了揉眼,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范閒看得清楚,那人已經混入了京都的人群之中,也不忌憚驚世駭俗,直接從城門處衝了過去。

    入城之時並未受阻,他依然能夠勉強綴著那個刺客。在京都這樣複雜的地況之中,才是真正考究黑暗刺客們能力的時候。范閒使盡了渾身解數,才沒有跟丟前面那個影子一樣的人物,好在今日精神狀態奇佳,速度沒有一絲減退

    沉默地追殺與反跟蹤,在京都的民宅間,小巷間進行著,凶險處或許不及上次北海畔,但緊張的程度卻猶有過之。

    樓角身影一飄,足下布鞋一點,穿過熱鬧的舊市街,撞翻了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便是這一撞,讓范閒判斷清楚。刺客受的傷重,看來已經支持不住了。才會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

    ……

    一條死巷子,驟然出現,一陣急促而輕微的腳步聲之後。范閒終於成功地將那個人堵在了巷口的盡頭。

    連番跋涉,用心用力用神,他的臉色有些不自然的蒼白,頰上卻是兩朵亢奮的紅暈,雙眼裡晶亮一片。正是體內真氣充沛到了極點的顯示。

    而巷口裡的那個刺客情況比較糟糕,白衣已去。一身普通的衣服下面,已經能看見隱隱沁出的血水。

    刺客轉過身來,是一張范閒完全陌生的臉,也是蒼白無比,想來平日裡極少見陽光,也不知道易容過沒有,他嘶啞著聲音,看著離自己只有十步遠的范閒,說道:

    「小范大人,你不累嗎?」

    范閒微微一怔,輕聲說道:「本官沒想到你能跑這麼遠。」

    刺客微微一笑,輕輕將手伸進外面的衣衫,緩緩取出了那柄寒若秋水的古劍,一劍在手,他全身上下的氣質為之變,馬上由一位逃亡的黑暗刺客,變成了了位高傲的劍客,渾身充滿了自信與驕傲,

    「我本不想殺你。」

    范閒默然,知道對方如果沒有受傷的話,確實有足夠的實力說出這樣看似狂妄的一句話。感受著巷子盡頭那股拂面生寒的劍意,他下意識裡準備摳住暗弩的板機,取出藏在靴中的黑色匕首,拋出最拿手的毒煙……不料……匕首沒摸到,毒煙用完了,暗弩不在了。

    「你是赤棵的。」無名刺客冷漠說著:「你只有三枝努箭,一把匕首,十四粒爆煙丸,而現在……你是赤裸的。」

    范閒微微低頭,面色沉了下去,知道自己確實是裸奔入京。一向能夠幫助自己的三大法寶已經不在身邊——有這三大法寶在手,他敢和海棠正面打上一架。而此時,面對著一位綜合實力絕對不在海棠之下的絕頂高手,范閒能怎麼辦?他只有祝福對方的傷勢發作的更快一些……五竹叔能來得更快一些。

    他體內如今已至頂峰之境的充沛真氣,讓他的心神堅毅自信起來,在經絡裡快速流轉的真氣,就像是無數調皮的孩子,在勸說著他,憑借自身的實力,與對方狠狠地戰一場。

    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下了自己的戰意,用沒有夾雜一絲情緒的目光看著對方,微笑說道:「說出你一個能讓我滿意的身份……我就不追。」

    這是交易,這是他冒著奇險,一直追蹤這位絕頂高手到京中……也要做成的一筆交易。懸空廟的刺殺太古怪了,宮典的離奇失職,刺殺時機關迭出的絕妙安排,面前這位刺客的出現與離開,對慶國內部事務的熟悉,都揭示了一下可怕的真相,這次刺殺,肯定不止一方勢力參與其中,而且一定有慶國內部的人員參與!

    范閒只是需要知道此事的真正起源,而不是像個勇士一樣地為陛下洗去恥辱。他不是一位單純的忠臣,更在乎的是,這次刺殺與自己,與父親,與監察院之間的關係。

    「不要說氣節這類的話。」范閒依然低著頭,笑著說道:「你我都是一路人,知道承諾這種事情沒有任何意義,給出我所需要的信息,我放你離開。」

    刺客沉默著,默認了他的說話,但就在范閒以為對方會接受這個看似對雙方都很公平,絕對雙贏的交易時,對方忽然說道:「現在的問題是,如果我殺了你。我不一樣也可以離開?」

    這個世界真的很妙,范閒強悍地拒絕了二皇子那個和解共生,在所有人看來都很美滿的提議,而此時,也有人很強悍地拒絕了他。

    靠的是什麼?當然是實力。

    ……

    劍光似乎在一瞬間之內,照亮了整條小茬,深秋裡的落葉,也被這劍風刮拂了起來,紛亂的飛舞在二人身間。那柄古意盎然的長劍。就這樣在淒美落葉的陪伴下,突兀而決然地來到了范閒的面前。

    就如同在懸空廟頂樓一樣。范閒體內真氣疾出,運至雙掌之上。開天闢地一般,挾著雄渾至極的掌風,拍向對方的面門。對於迎面而來的長劍根本看都不看一眼。

    掌風凜烈,將那名劍客的頭髮震得向後散去,就像是道道鋼刺一般。

    武技之道,他不如對方,於是只好搏命。而且他很清楚,越是殺人無算的絕頂刺客,越是珍惜自己的生命,越是驕傲,怎麼可能換命。

    如他所願,對方果然橫劍一揮,向著他的手掌上斬去。范閒奇快無比地收手,化為兩道黑影,直擊對方的太陽穴,這雙拳出的是乾淨利落,簡單至極,卻是異常凶悍。

    便在這時,與他對戰的劍客,卻做了一件讓范閒怎麼也意想不到的事情!

    劍客不再像大畫師一樣瀟灑揮劍,不再妙到毫巔地運劍……他直接棄劍。

    長劍脫手,急射而出,直襲范閒的咽喉,他的身體卻異常古怪地縮了起來,避過了范閒的凌厲拳風,將手放到自己的左腿靴口處。

    取出一把暗啞無光的匕首!

    ……

    范閒悶叫一聲,收拳而回,交錯一擊,仗著自己的霸道真氣,生生將那奪命一劍擊飛,古劍化作一道直線飛了出去,嗤的一聲插在巷牆之中,不停顫抖著,嗡嗡作響。

    更令他大驚的是,對方居然從靴子裡摸出了一把匕首,向自己刺了過來,這一招范閒實在是太熟悉了!

    劍客古劍在手之時,便是光明正大,大開大合,堂堂正正的絕代劍手,所以范閒用霸道真氣相應,但是這名劍客棄劍之後,整個人的光采便似乎蕩然無存,化作了秋風之中的一道魅影,手裡提著一把尖銳的匕首,突刺而出。

    這種強烈的氣質變換,只是在驟然之間發生,范閒險些應對不及,左臂處被劃了一道細小的血口!

    霎時間,兩個黑灰色的身影就這樣在巷中纏鬥了起來,貼身的搏擊,全以奇詭之道而行,鋒出無聲,指出陰險,在租小的範圍之內,進行著極凶險的刺殺,兩個人的動作越來越快,彎肘捉膝,撩腹剁腳,由牆角站至牆上,再摔到地面……一連串肉體格擊之聲連串響起,驚心動魄。

    如果范閒不是從小被五竹錘練長大、如果不是深受監察院風格的浸淫,一直走的就是這個路子,只怕平已經被那把匕首戮出了無數個血洞,但饒是他躲得再快,終究還是被那把似乎染上了噬魂之氣的匕首,在身上割了無數道血口子。

    對方肯定對監察院官服的構造十分清楚,刀尖所割,全是沒有重點保護的地方。

    對方肯定對監察院官服的構造十分清楚,刀尖所割,全是沒有重點保護的地方。

    而最令范閒心驚膽跳的是,對方竟對自己研究的十分透徹,將自己的出手路線算的死死的,自己賴以保命的小手段,竟每每在發動之前,就被對方猜得先機,躲了過去,不論是擰尾指,還是插眼珠,捏陰囊,還是想倒肘擊……什麼樣無恥下流陰險的招數,都失去了效用!

    一抹淺灰色的光芒,閃過范閒的眼簾,匕首的尖端很直很直地紮了下來,這讓他想起了五竹叔的那根棍子,讓他想起五竹叔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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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四章 傷者在宮中
    車簾隨著迎面而來的風飄了起來,露出一角車外的青青山色,和疾退而後的長長石板路,就像是無數幅的畫面,正在不停地倒帶。

    畫面的一角,是片黑色的布巾正在飄動著,化作流溢黑光,漸漸佔據了整個畫面。

    畫面轉而一亮,斑駁的亮片化作了很眼熟的小花,在澹州的山崖間開放著,有一隻略顯粗糙但格外溫暖的手伸了過來,摘了一朵。

    花兒在民宅頂的露台上被陽光與海風曬乾,混入茶中。開水沖入杯中,蕩起茶葉與干花,泛起金黃潤澤的琥珀色,又有一隻手伸了過來,穩穩地端起,放在了面前。

    「少爺,喝杯思思泡的新茶吧,今天是她入門頭一天。」許久不見的冬兒姐姐滿臉溫和笑容,不知道為什麼,她今天沒有在澹州當豆腐西施。

    自己搖了搖頭,接過茶來,送到了另一邊,看著坐在自己旁邊正不停啃著雞腿的婉兒,嗔怪說道:「油乎乎的,你也吃的下去,喝杯茶清清嗓子。」

    婉兒沒有說話,反而是坐在自己右手的妹妹笑了起來,眉宇間的淡淡憂色全數無蹤,讓自己看著很是欣慰。

    「該走了。」臉上蒙著一塊黑布的五竹冷聲說道。

    「去哪兒呢?」自己下意識裡問了一句。

    「去看小姐。」

    「好。」自己沒有一絲異議,無比興奮地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去提行李,還有那一個……黑黑的箱子。但不知道怎麼回事。今天這箱子格外的重,怎麼提也提不起來,把自己搞的滿頭大汗。

    ……

    ……

    一滴汗順著昏迷中范閒地額角,滑落了下來。滴在了枕頭上面,他有些迷糊地將眼簾撐開一條小縫隙,無神地看著上方的流簷彩繪,知道自己身處在一個很陌生的房間之中,不由渾身一寒,想著:

    「難道……又穿了?」

    如果死一次就要穿一次,范閒或許情願自己上一次就死的透徹些,何必來這世上走一遭,看了那麼些人,遇了那麼些事。動了那麼些情,生出不捨來,卻又離開。偏還記得。

    范閒有些散離地目光終於適應了房間裡的光線,開始像嬰兒一樣地學習聚焦,終於瞧清楚了在自己身邊,婉兒的一雙眼睛已經哭成了紅腫的小桃子,死死攥著床單的一角。咬著下唇,不肯發出聲音——看來自己還活著,還是在慶國這個世界裡。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躺在哪裡。

    低頭有些困難,但他從胸口處傳來的疼痛裡,知道自己的傷並沒有治好。此時房間四周裡,全是那些低眉順眼的閹人,正滿臉惶恐地四處找尋著什麼,冒充著忙碌與悲哀,門口處,一群穿著御醫服飾的老頭兒們正哀哀慼慼地對著一位中年人說話。

    「陛下,臣等實在無法。」

    中年人大怒道:「如果救不回來。你們就陪葬去!」

    半昏迷狀態中的范閒,看著這一幕,卻忍不住冷笑了起來,只是唇角並不聽他地大腦指揮翹起一角。

    他在心裡想著,這倒確實是挺耳熟的台詞,只是你這皇帝,到我要死的時候才來發狠,似乎做人不怎麼厚道——與眼前情況相比,范閒下意識裡更希望是父親大人范尚書在對著太醫大吼大叫。

    想伸手拍拍婉兒地手背,卻沒有力氣動彈一絲,體內無一處不痛楚,無一處不空虛,他強行提攝心神,卻是腦中嗡的一響,又昏了過去。

    當范提司大人還有餘暇腹誹皇帝,安慰老婆的時候,整個京都已經亂翻了天。

    皇帝遇刺!

    這件事情不可能瞞過天下所有人,所以很多人在黃昏的時候,就知道了這件事情,不過令百姓們心安的是,陛下並沒有在這次事件之事受傷。但沒過多久,又傳來消息,監察院提司小范大人,忠心護君,英勇出手,親手消彌了這一件天大地禍事,然後不顧病後傷後虛弱之身,自懸空廟追緝刺客入京,終於不支倒地,身受重傷,不知道還能不能活下來!

    范閒在慶國民間的名聲一向不錯,一聞這消息,京都居民們大多端著飯碗表示了真切的擔心與衷心地祝福,夜裡提著燈籠去慶廟替他祈福的人們竟是排起了長隊。

    城南大街的范府沒亮幾盞燈,一片黯淡,下人們手足無措地等著消息。范閒受傷之後,被虎衛們直接送入了宮中,陛下返京之後,便將重傷之後的范閒留在了宮中,令御醫們寸步不離看著,對於陛下的這個表示,范府上上下下都覺得理所當然——少奶奶與小姐已經入了宮,還沒有消息傳出來,不過傳聞中大少爺被刺了一刀,傷勢極重,太醫一時間沒有很好的法子。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戶部尚書范建沒有入宮,只是坐在自己的書房裡,陰沉著一張臉,不知道在想什麼。

    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陳萍萍也不可能還在郊外地陳圓裡看美女歌舞,他坐著輪椅,返回了監察院,第一時間內開始展開對於行刺一事的調查,同時接手了懸空廟上被擒的那位小太監和那位九品高手的屍體。

    靖王已經趕進了宮中,柔嘉郡主留在閨房裡哭。

    不知道京中還有多少小姑娘們在傷心。

    ……

    ……

    二皇子緊閉著王府的大門,嚴禁屬下任何人,去打聽任何消息,做出任何反應。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十分危險,值此多事之秋,任何不恰當的舉動都會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

    大皇子守在搶救范閒地廣信宮外面,不停地踱著步。

    宜貴嬪也領著三皇子站在廣信宮外面。今天三皇子這條小命等於是范閒救下來的,先不說宜貴嬪與范府的親戚關係,身為宮中女子的她,也知道在陛下震火地背後,所體現的是什麼,而自己應該表現出什麼樣的態度。

    皇后沒有來,東宮太子也只是在廣信宮處假意關心了幾句,安慰了婉兒和若若幾句,又請陛下以聖體為重,便回了東宮。

    據另外傳來的消息。皇太后雖然只是派洪公公來看了看,但老人家此時正在含光殿後方的小念堂燃香祈福。

    范閒重傷將死的消息,讓慶國所有的勢力做出了他們最接近真實的反應。不免感覺有些荒謬的可愛。

    ……

    ……

    廣信宮以往是長公主在宮中的居所,也正是范閒第一次夜探皇宮時便來過地地方,但他沒有在寢宮裡呆過,所以先前醒來的那一剎那裡,沒有認出來自己是躺在皇宮裡。雖然范閒是為了陛下才受了這麼重的傷。但一位臣子被留在宮裡治傷,終究是件很不合體統地事情,好在他還有個身份是長公主的女婿。

    吱呀一聲。廣信宮的門被推開了,皇帝沉著一張臉走了出來,看了一眼身旁泫然欲泣的范若若,眉間略現疲態。姚公公顫著聲音說道:「陛下,您先去歇歇吧,小范大人這裡有御醫們治著,應該無妨。」

    皇帝的眸子裡閃過一道寒光:「那些沒用地傢伙……」

    「陛下,我想進去看看。」范若若穩定住自己的心神,對著皇帝行了一禮。「可是……太醫正不讓我進去。」

    「嗯?」皇帝皺起了眉頭,「為什麼?」他注意到范家小姐腳邊放著一個很尋常的提盒。

    范若若咬著嘴唇說道:「哥哥一直沒醒來,但虎衛說過,讓我拿他青日裡常用地解毒藥丸來,想必是他昏迷前心中有數,只是御醫不……相信我的話。」

    皇帝默然站在階上,御醫治病自然有自己的程序,拒絕范若若的藥也是正常。但此時的皇帝,與以往許多年裡都不一樣……似乎是第一次,他發現自己這麼多兒子裡面,只有裡面那個才是最出息的,也只有裡面那個,才不是為了自己的位置而思考問題……

    懸空廟上,在那樣危急的關頭,如果范閒第一選擇是不顧生死的去救皇帝,只怕多疑成習地皇帝依然會對范閒有所提防,因為那樣的舉動,也許正是他身為一位權臣——想表現自己的忠誠給一位君主看——而做皇帝這種職業的人,向來不會相信可以看得見的忠誠。

    可問題是……范閒選擇了先救老三!

    如果深究起來,都察院甚至可以就著這個細節,彈劾范閒大逆不道。只是皇帝本非尋常人物,他卻從這個細節裡面,自以為看清了范閒城府極深的表面下,依然有一顆溫良仁順的心……就像當年那個女子一般。

    很好笑的是,范閒在那一瞬間根本不是這般想的,問題是,皇帝並不知道。

    所以,皇帝很欣慰。

    在知道范閒被重傷將死之後,他許多年不曾動搖絲毫的心,終於有了那麼一絲絲顫動,甚至開始懷疑起自己對范閒是不是壓搾的過於極端,自我懷疑之後,他更是對范建感到了一絲毫無道理的嫉妒,一絲不能宣諸於天的憤怒——這麼優秀的一個年輕人,憑什麼……就只能是你的兒子?

    自己的幾個兒子?老大太直,老二太假,老三……太小,至於太子?皇帝在心底冷笑一聲,心想這個小王八蛋莫非以為朕沒有看見你故意踩中那個酒杯?

    所以他將范閒留在了宮中,一方面是為了盡快將范閒救活,另一方面也是一位中年男人骨子裡的某種負面情緒在作祟。與他自幼一起長大的范建,或許對於陛下的心理過程十分清楚,所以在兒子身受重傷的情況下,也沒有入宮。只是很黯然地留在了范府地書房中。

    陛下傳召,太醫正領著一位正在稍事休息的御醫走出宮門,滿臉苦色回道:「陛下,外面的血止住了。可是那把刀子傷著了范大人的內腑。」

    皇帝微抬下頜,示意了一下范若若地存在:「為何不讓范家小姐進宮?」

    太醫正就算在此時,也不忘維護自己的專業精神,皺眉道:「那些藥丸不知道是什麼成分……刺客的刀上浸著毒,但毒素也沒有分析清楚,所以不敢亂吃,怕……」

    「怕個屁!」此時一直在階下坐在椅子上的靖王爺衝了上來,啪的一聲,一耳光就甩在了太醫正的臉頰上,罵道:「老子給了你兩個時辰!你不說把人救活。你至少也要把范閒救醒!只要他醒了,以他的醫術,要比你這糟老頭子可靠的多!」

    太醫正挨了一記耳光。昏頭昏腦之餘大感恚怒,根本說不出什麼話來。

    皇帝正想訓斥靖王舉止不當,但聽著這幾句話,心頭一動,覺得實在是很有道理。如今費介不在京中,要說到解毒療傷,只怕還沒有人比范閒更厲害。皺眉說道:「不管怎麼說,先想法子,把范閒弄醒過來!」

    話一出口,皇帝才發現,范閒果然是一個全才,而且如果他不是擔心自己和皇子們中了煙毒,將藥囊扔在了樓板上,只怕他就算被刺客劍毒所侵,也不會落到如今這副田地——又想到范閒的一椿好處。他心裡忍不住又歎息了一聲,暗道,如果這孩子的母親……不是她,那該有多好。

    他搖了搖頭,在太監們地帶領下回了御書房。

    得了陛下的聖旨,靖王領著范若若,一把推門宮門口的侍衛,根本不管那些御醫們地苦苦進諫,直接闖到了床邊。

    婉兒雙眼紅腫,一言不發,只是握著范閒有些冰冷的手,呆呆地望著范閒昏迷後蒼白的臉,似乎連自己身後來了什麼人都不知道。

    范若若看著這一幕,心頭微慟,卻旋即化作一片堅定,她相信自己這個了不起的哥哥,不可能這麼簡簡單單的死去。

    「弄醒他。」靖王爺今日再不像一位花農,卻像是一位殺伐決斷地大將,瞇眼說道:「如果吃藥沒用,我就斬他一根手指。」

    范若若似沒有聽到這句話,直接從提盒裡取出幾個大小不等的木頭盒子。

    靖王爺道:「你知道……應該吃哪個?」由不得他不謹慎,畢竟御醫們不是全然的蠢貨,說地話也有些道理,如果藥丸吃錯了,鬼知道會有什麼效果,說不定此時奄奄一息的范閒,就會直接嗝屁!

    范若若點點頭,很鎮定地從木盒中取出一個淡黃色的藥丸,藥丸發著一股極辛辣的味道。

    她望將藥丸遞到嫂子的手中,兩位姑娘都是冰雪聰明之人,林婉兒手掌一顫之後,問也不用多問一句,直接送到嘴裡開始快速咀嚼了起來,又接過太監遞來的溫清水,飲了一口,讓嘴裡的藥化的更稀一些。

    在一旁好奇緊張圍觀著的御醫們,知道這兩位膽大地姑娘家是準備灌藥了,反正自己也無法阻止,便有一位趕緊上前,用專用的木製工具撬開范閒的牙齒。

    林婉兒低頭,餵了過去。

    一直默然看著的靖王,忽然伸了一隻手掌過去,在范閒的胸口拍了一下,然後往下一順。

    然後,眾人開始緊張地等待。

    不知道過了多久,范閒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了一下,然後睜了開來,只是眼神有些無力。

    ……

    ……

    「范大人醒啦!」

    早有知趣的太監高喊著,出宮去給皇帝陛下報信,殿內殿外頓時熱鬧了起來。

    范閒受傷之後真正醒來的第一個念頭是:「一定有很多人會失望吧。」

    然後他看著身邊緊張、興奮、余悲猶存的那幾張熟悉的臉龐,輕輕說道:「枕頭。」

    婉兒握著拳頭,雙唇緊閉,似乎緊張的說不出話來了。拿了個枕頭墊在了他地後頸處,知道相公是要看自己胸口的傷勢,所以又去墊了一個,讓他的頭能更高一些。

    若若已經移了支亮亮的燭台過來。將他受傷後淒慘地胸膛照的極亮。

    范閒閉著雙眼,先讓那股辛辣的藥力在體內漸漸散開,提升了一下自己已經枯萎到了極點的精力,這才緩緩睜開雙眼,朝著自己的胸口望去。

    傷口不深,而且位置有些偏下,看著是胸口,實際上應該是在胃部的上端,御醫們對外部傷勢的處置極好,范閒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但他知道胃上應該也被刺破了個口子。還在緩緩地流著血,自己的真氣已經完全散體,根本不可能靠真氣來自療……如果任由體內出血繼續。自己估計熬不過今天晚上,以這個世界的醫學水青,對於內臟的受傷,實在是沒有什麼辦法,這怪不得御醫。

    「抹了。」他地精力讓他只能很簡短的發佈命令。

    范若若想都不想。直接取過煮過的粗布,將哥哥胸膛上地那些藥粉全部抹掉,惹得旁觀的御醫們一陣驚呼。

    毫不意外。胸口處的那個傷口,又開始滲出血來。

    「針。」范閒輕輕吐出一個字,勉強能動的手,反手握住了正渾身發抖的妻子冰冷地手。

    若若取出幾枚長針。范閒的眼珠子向旁微轉,看著一旁的靖王爺說道:「天突,期門,俞府,關元,入針兩分。」

    下針是需要真氣加持地。而此時身旁……似乎只有靖王爺有這個本事,范閒醒來之後猜的清清楚楚,先前送藥入腹的那一掌,不知道夾著練了多少年的雄渾真氣。靖王爺微微一怔,似乎沒有想到自己也要當大夫,依言接過細細的長針,有些緊張地依次紮在范閒所指的穴道上。

    針入體膚,血勢頓止,四周的御醫滿臉瞠目結舌,不敢相信。

    ……

    ……

    「三處。」范閒委頓無力地對靖王爺說了句。

    靖王馬上明白了,監察院三處最擅長製毒,自己與陛下關心則亂,竟是忘了讓他們入宮替范閒解毒,於是趕緊出殿而去,讓人去傳監察院三處主辦及一應人員入宮,救病治人。

    沒料到三處的人早就已經在皇宮之外等著了,三處頭目更是請了好幾次旨,要入宮去救范閒,只是今晚宮中亂成一團,禁軍統領有幾人被監察院傳去問話,竟是沒有人敢去請示陛下,自然也就沒有誰敢讓他們入宮。

    此時靖王代陛下傳旨,監察院的人終於鬆了一口氣,直接入了宮門,趕到了廣信宮裡。三處地人帶了一大堆東西,釘釘噹噹的好像是金屬物,躺在床上的范閒聽著這聲音,卻像是聽著玉?綸音一般動聽。

    三處頭目是費介師兄的弟子,就是范閒的師兄,在監察院裡與范閒向來相處的極為相得,此時看著師弟淒慘無比地躺在床上,臉一下子就陰沉了起來,他走到范閒身邊,一根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之上。

    包括御醫在內的所有人,都緊張地注視著他。

    過了一會兒,三處頭目點點頭,望著范閒說道:「師弟的藥丸已經極好……不過,這毒是東夷城一脈的,試試院裡備著的這枚。」

    范閒心頭微動,依言服下藥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精神頓時好了些。

    天下所謂三大用毒宗師,費介為其一,肖恩為其二,還有一位卻是東夷城的怪人,在這三個人當中,費介涉獵最廣,本事無疑最強,但是用毒宗師,所選擇材料及製毒布毒風格都有強烈的不同,像肖恩就偏重於動物油脂與腺體分泌,費介偏重於植物樹漿,這也影響了范閒。偏生那個刺客匕首上喂的毒,卻是東夷城那派的硝石礦毒派,兩派風格不通,想解起毒來,十分麻煩,院裡怎麼可能有常備的解毒藥?

    所以范閒清楚,這藥丸一定是有人藉著師兄的名義,送入宮中替自己解毒,只是常年陶醉於毒藥學研究,從而顯得有些一根筋的師兄,卻很明顯沒有想到這點。

    毒素漸褪,剩下的便是體內臟腑上的傷勢。看著監察院的解毒本領,御醫們終於有些佩服了,但還是很好奇,這位范提司和三處準備怎麼處理體內的傷口。

    「師弟,你以前讓處裡準備的那套工具,我都帶來了,怎麼用?」三處頭目自己似乎也不清楚那些東西的功能。

    范閒看著自己胸口下方的那個血口子,喘息著說道:「我需要一個膽子特別大的人……還需要一個手特別穩的人。」

    三處頭目常年與毒物死人打交道,開膛剖肚的場面不知道看了多少年,膽子自然是足夠大的,至於手特別穩的人?三處裡面這些官吏,似乎都足以應付。

    但……范若若卻倔犟地站到了床前,說道:「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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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五章 燭光下的手術
    躺在床上滿臉憔悴的范閒,第一時間內就表示了堅決的反對,第一是他自己對於縫合技術都沒有太大的信心,第二,他根本捨不得一向潔淨柔弱的妹妹看到自己血糊糊的胸腹內部,更何況呆會兒還要親手去摸……

    「婉兒,你也出去。」范閒用有些發乾的聲音說道:「帶妹妹出去。」

    婉兒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搖了搖頭。若若堅持說道:「我的手是最穩的。」

    聽到范家小姐這樣有信心地說話,包括三處頭目在內的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范閒看了她一眼,看著姑娘家往日平淡的眸子裡漸漸生騰起的自信,心頭微動,不知道他想了些什麼,蒼白的臉上浮現出淡淡微笑:「呆會兒會很噁心的,而且你是我的親人,按理講,我不應該選擇你……不過既然你堅持,那你就留下來吧。」

    說了一長串話,他的精神又有些委頓,不等他開口說話,身旁的婉兒已經……又搖了搖頭,還是沒有說話。

    場間一陣沉默,燭火耀著范閒的臉頰,有些明暗交錯,他勉強笑著說道:「那諸位還等什麼呢?只是個小手術而已。」

    三處拿來的那幾個箱子確實是依范閒的建議做的,不過真正的原創者卻是費介,而費介又是從哪裡學會這一套?除了范閒之外,應該沒有人知道,而此時,他卻要做自己手術的醫學總監了。隨著他有些斷續的話語,留在廣信宮裡的所有人開始忙碌地動了起來。

    皇宮多奢華,燭台是足夠多地,又想了些法子。讓這些燭光集中到了平床之上,照亮了范閒坦露在床單外的胸腹。

    小太監們急著燒開水,煮器械,讓宮中眾人淨手,而若若則側著身子,小心而認真地聽哥哥講呆會兒的注意事項與操作手法,三處頭目毫無疑問,是一位現成最好的麻醉師,那些小太監們,就成了手腳利落地護士。

    而那些看著眾人忙碌。卻不知道大家在做什麼,傻呆一旁的御醫眾,卻似乎變成了那個世界裡旁觀手術的醫學院三年級學生。

    「反正不是婦科檢查。」范閒心裡這般想著。也就消了將這些御醫趕出門去的念頭,至於什麼殺菌消毒——免了吧,咱皇宮家也沒有這條件啊。

    釘的一聲金屬撞擊脆響,迴盪在廣信宮安靜的宮殿裡,范若若有些緊張地點了點頭。示意哥哥自己準備好了。

    林婉兒回頭擔心地看了小姑子一眼,又取了張雪白的軟棉巾擦去范閒額頭的汗。

    范閒困難地笑了起來:「夫人,你應該去擦醫生額上的汗。」

    三處頭目蠻不講理地便準備餵藥。不料范閒嗅著那味道。緊緊閉著雙唇示意不吃,說道:「馬錢子太狠,會昏過去。」

    三處頭目訥悶問道:「你不昏怎麼辦?呆會兒痛的彈起來怎麼辦?」

    范閒雖然沒有關公刮骨療傷地勇氣,但此時只有他自己最擅長這個門道,當然不能允許自己昏迷後,將性命全交給妹妹這個小丫頭,艱難說道:「用哥羅芳吧,少下些。」

    三處頭目這才想到自己竟忘了那個藥,話說這藥還是自己春天時推薦給范閒的。只是後來範閒北上南下用著,監察院三處自己倒是極少使用。他回到屋角翻了一會兒,找到了一個棕色的小瓶子,欣喜地走了回來,將瓶子伸到范閒地的鼻子下。

    一股微甜的味道,頓時滲入了范閒的鼻中,過了一陣子藥力開始發作了。

    雖然視線並沒有模糊,但范閒的眼前景致卻開始有些怪異起來,似乎他可以同時看清楚兩個畫畫,一個畫面是妹妹正拿著一把尖口鉗子似地器械擔心地看著自己,一個畫面是……很多……很多很多年前,在一個被叫做醫院的神奇地方,一位很眼熟的漂亮小護士正在和自己說著話。

    他地心神比一般世人要堅定許多,馬上知道自己已經開始出現短暫的幻覺,真實的畫面與幻想的畫面開始交織在一起,沒有多少時間留給自己。

    「開始,快些。」他微微瞇起了眼睛,「若若如果支持不住,師兄馬上接替。」

    他的膽子很大,竟似在用自己的生命在維護若若的自信,只是在哥羅芳的作用下,他的神思總是容易飄離這個皇宮地手術室,忘記那個正在手術的病人就是自己。

    范閒曾經用哥羅芳對付過肖恩,對付過言冰雲,對付過二皇子,今天終於遭報應了。

    轉頭望著婉兒雪白的臉頰,微腫之後顯得格外淒美的雙眼,又看著在自己的胸口處無比小心忙碌著的妹妹,他忽然傻傻地一笑,心想如果將來讓妻子與妹妹在家中都穿上粉紅粉紅的護士服,雖然想來只能看兩眼……但那也得是多美妙的場景?

    人之將迷,本性漸顯。

    廣信宮外的人們還在焦急等待著,他們都知道范閒已經醒了過來,並且強悍地按照自己的安排著手醫治自己的嚴重傷勢。慶國的人們雖然早已經習慣了范閒所帶來的驚喜,比如詩三千,比如戲海棠,比如春闈,比如一處,比如嫩豆腐……但大家想著,他自己身受重傷,卻要治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把自己從生死線上拉回來。

    在御書房裡稍事休息的陛下,似乎格外緊張這位年輕臣子,竟是又坐著御輦回到了廣信宮前。他看著一片安靜的殿前眾人,聽著殿內隱隱傳來的話語與某些金屬碰撞之聲,不由皺起了眉頭,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北方艱難的戰場之上,自己似乎也見過類似地場景。

    「怎麼樣了?」

    靖王爺向陛下行了一禮,擔憂說道:「御醫們幫不上忙,三處那些傢伙……解毒應該沒問題。但是那刀傷……太深了些。」

    皇帝微微一笑,說道:「有她留下來的那些寶貝,應該沒有太大問題。」

    靖王一怔,沉默著沒有回答,站到了陛下的身後,低下的雙眸中一絲憤火與哀傷一現即逝,化作古井無波。

    ……

    ……

    不知道過了多久,廣信宮地門終於被推開了,宜貴嬪顧不得自己的主子身份,拉著三皇子探頭往那邊望去。焦急問道:「怎麼樣了?」

    回答她的,是一聲極無禮的嘔吐聲——哇!

    出來的是一位小太監,先前在殿中負責遞器械。此時第一個出宮,當然成了眾人的目光焦點所在,但聽著宜貴嬪的問話,他竟是根本答不出來什麼,面色慘白著。似乎受了什麼刺激,扶著廊柱不停地嘔吐著。

    姚公公罵道:「你個小兔崽子,吐……」

    還沒有罵完。又有一位臉色蒼白的年輕御醫走出宮門,竟是和小太監一道蹲著吐了起來。

    當今世界本屬太平,小太監又自幼在宮中長大,杖責倒是看過,卻也沒有看過此時殿中那等陰森場景,那些紅的青的白地是什麼東西?難道人肚子裡就是那種可怕的血糊糊的肉團?范家小姐真厲害,居然還能用手去摸!

    而那位年輕御醫,習醫多年,也不過是望聞問切四字。最噁心地也就是看看舌苔和東宮胯下的花柳,今天夜裡卻是頭一遭看見有人……居然用針縫皮,用剪子剪肉……那可是人肉人皮啊!

    又過了陣,今夜當醫學院學生的御醫們都悄無聲息的退出廣信宮,只是眾人的臉色都有些不好看,雖然大多數人還能保持表面地鎮定,但內心深處也是受了不小的震撼。

    皇帝一看他們臉色,便知道范閒應該無礙,但依然問道:「怎麼樣?」

    被靖王打了一記耳光的太醫正,先前也忍不住好奇心偷偷地去旁觀,此時聽著陛下問話,面色一陣青紅間夾,無比震驚說道:「陛下……真是神乎其技。」

    靖王一聽這調調,忍不住痛罵道:「問你范閒……不是讓你在這兒發感歎。」

    太醫正卻是站直了身子,依然發著感歎,鬍子微抖不止:「陛下,王爺,下臣從醫數十年,倒也曾聽聞過這神乎其神地針刀之法,不料今日這真的看見了……請陛下放心,小范大人內腑已合,定無大礙,只是失血過多,一時不得清醒。」

    他卻不敢說,小范大人在手術結束之後,終於沒有挺過哥羅芳的藥力,開始躺在「手術台」上說起了胡言亂語,事涉貴族之家的荒唐事,荒唐不堪。這件事情是斷然不敢此時稟給陛下知曉,好在那時候手術台邊,除了自己這位頭號觀摩學生之外,就只剩下小范大人最親近的那兩位女子,應該無礙。

    此時留在廣信宮外面的人,都是真心希望范閒能夠活過來的人,聽到太醫正擲地有聲的保證,齊齊鬆了一口氣。

    大皇子面露解脫的笑容,向陛下行了一禮,便再也不在廣信宮外候著,直接出宮回府。他不想讓眾人以為自己是在對范閒示好,也不想人們以為自己是在揣摩聖意,只是純粹地不想范閒死了,此時聽著對方安全,走地倒也瀟灑。

    皇帝揮揮手,示意宜貴嬪領著已經困的不行了的三皇子先行回宮,便抬步準備往廣信宮裡去看看,靖王爺自然也跟在他身後。

    不料太醫正卻攔在了兩位貴人身前,苦笑說道:「剛范大人昏迷前說了,最好不要有人進去,免得……

    」他皺眉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了那個新鮮詞:……自感染?」

    范閒這句交代,其實想求個清靜而已。皇帝與靖王愣了愣,允了此議,不料又看著太醫正面露狂熱之意說道:「陛下。臣以為,小范大人醫術了得,應該入太醫院任職……一可為宮中各位貴人治病,二來也可傳授學生。造福慶國百姓,正所謂澤延千世……」

    這話實在是大善之請,又沒有什麼私心,但此時情勢緊張,陛下終於忍不住搶在靖王之前發火了,大怒罵道:「人還沒醒來,你搶什麼搶!范閒何等才幹,怎麼可能拘困在這些事務之中!」

    靖王卻偏偏不生氣了,嘿嘿笑著咕噥了一句:「當醫生總比當病人強。」

    三處的官吏此時終於也退了出來,恭敬地向陛下行禮。得了陛下的幾句勸勉之後,便有些精力憔悴地離開了皇宮。此時廣信宮中,除了服侍的那幾位太監宮女之外。就只剩下了范閒及婉兒、若若三個人。

    林婉兒心疼地看了范閒一眼,又心疼地看了面色蒼白地小姑子一眼,柔柔地擦去她額上的汗珠,這是范閒先前說過的。范若若一直穩定到現在的手,終於開始顫抖了起來。知道自己終於在哥哥地指揮下,完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哥哥的性命應該保住了。她的心神卻是無來由的一鬆,雙腿一軟,險些跌倒在地。

    林婉兒扶住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依然沒有說話,這笑容裡的意思很明顯,雞腿姑娘覺得……身邊的人或多或少都能幫到范閒什麼,而只有自己,似乎永遠只能旁觀。不能起到任何的作用。

    「嫂子。」范若若終於發現了林婉兒異常的沉默,關切問道:「身子沒事吧?」

    林婉兒被小姑子盯了半天,沒有辦法,旋即微笑說道:「沒事。」

    沒事這兩個字說的有些含糊不清,范若若定晴一看,才發現嫂子地唇邊竟是隱有血跡,不由唬了一跳,便準備喚御醫進來看。

    林婉兒趕緊捂著她的嘴巴,生怕驚醒了沉醉於哥羅芳之中的范閒,有些口齒不清解釋道:「木……事,剛凱咬著舌頭了。」

    范若若微微一愣,馬上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心中不由一暖,對這位年紀輕輕地嫂子更添一絲敬愛——先前給范閒餵藥的時候,婉兒心急如焚,只顧著將藥丸嚼散,卻是情急之下咬傷了自己的舌頭,但心繫相公安危,卻是一直忍到了現在。

    廣信宮裡的白幔早已除去,此時月兒穿出晚雲,向人間灑來片片清暉,與當年這宮裡的白幔倒有些相似。宮外地人們漸漸散了,只留下了足夠的侍衛與傳信的太監,宮內地宮女太監們將腦袋擱在椅子上小憩著,時刻準備著小范大人的傷勢有什麼變化,又有值夜的宮女安靜地移走了多餘的宮燭。

    那姑嫂二人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看著昏暗燭光裡安詳睡著的范閒,臉上同時露出了一絲寬慰的笑意。

    層層皇城宮牆之外,一身粗布衣裳的五竹,冷漠地看著宮內某個方向,確認了某人的安全後,悄無聲息地遁入了黑夜的小樹林中。

    過了數日,仍然是在皇宮之中,一處往日清靜,今日卻是佈防森嚴地梅圓深處,那位京都如今最出名的病人,正躺在軟榻之上發著感慨。

    「什麼時候能回家?」

    范閒蓋著薄被,躺在軟榻之上,看著梅圓裡提前出世來孝敬自己的小不點初梅,面色有些惱火。

    皇宮裡的物資自然是極豐富的,各種名貴藥材經由太醫院的用心整治,不停往他的肚子裡灌,想不回復的快都很難,皇宮裡的太監宮女們在服侍人方面,自然也比范府要強很多。就連這梅圓的景致都比范家後圓要強不少,加上妻子與妹妹得了特,可以天天陪在自己身邊——這小秋陽曬著,小棉被蓋著,小美人兒陪著,似乎與自己在家裡的生活沒什麼兩樣——除了沒有鞦韆。

    但他依然很想回范府,因為他總覺得那裡才是自己在京都真正的家。

    在經歷了慶國皇宮第一次手術之後,仗著這近二十年勤修苦練打下的身體基礎,他的恢復極快,胸腹處依然未曾痊癒,但總算可以平躺著看看風景了。只是體內的真氣散離情況,沒有絲毫的好轉,他的心裡有些微寒和恐懼。

    若若吹了吹碗中的清粥,用調羹餵了他一口。另一側,林婉兒伸手進他的寬袍之中,小心地調了一下雙層布帶裡谷袋的位置,這是范閒的要求,用布帶束住傷口,加上重袋壓著,對於傷口的癒合極有好處。

    范閒有些困難地嚥下清粥,埋怨道:「天天喝粥,嘴裡都淡出鳥來了……我想回家……不說吃抱月樓的菜,喝喝柳姨娘調的果漿子,也比這個強不少。」

    林婉兒嗔道:「剛剛醒了沒兩天,話倒是多了不少,陛下既然恩允你在宮中養傷,你怕什麼閒言閒語……不過……口裡淡出鳥來是什麼意思?」

    范若若也很不解:「什麼鳥?」

    范閒面色不變,轉移話題:「我不是怕閒言閒語……只是有些想家。」

    如今他身處皇宮,無法與啟年小組聯絡,陛下又下旨不讓他操心,婉兒與若若乾脆沒有出過宮,別的太監宮女更不可能說,懸空廟的刺殺案件已經過去了幾天的時間,他竟不知道任何相關的信息,更無法去當面質問老跛子有關影子的事情,實在很是不爽,很是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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