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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九十一章 何來意閒閒?
    「不是春宵苦短嗎?」

    「太長也是苦處。」

    ……

    ……

    「你做的牙刷……我要一個。」

    范閒愣住了,沒有想到她居然會提出這樣一個要求,苦笑道:「據我所知,秀水街上也有賣的。」

    海棠微笑道:「沒你做的好。」

    「謝謝誇獎。」

    「沒有想到你這位權貴子弟,居然願意將心思放在這些地方。」海棠看著范閒,似乎是想重新視這個人。

    范閒緩緩閉上眼睛,說道:「關於我,你瞭解的顯然還不夠多。」

    海棠沉默片刻後說道:「不過我只瞭解太后壽誕之後,你就要回國,你答應我的事情,怎麼辦?」

    范閒雙眼根本懶得抬一下,說道:「等我睡好了,我來找你聊聊。」

    海棠皺眉說道:「如此甚好。」

    范閒忽然睜開雙眼,說道:「我今天心情不太好,所以不想多聊。」

    「告辭。」海棠第一次見到范閒表現出這種冷淡,卻沒有絲毫反應,乾淨利落地離房而去。

    范閒躺在那張大床上,明明已經困極,卻是始終無法睡去,他的表情看似平靜,腦中卻是一片混沌,沒有足夠的時間,他根本無法消化掉昨夜的所聞所感。他睜著那雙明亮的眼睛,看著床頂的繡帳,目光似乎是想要穿透房頂而去,直破九天層雲。投射到最遙遠的天空上。

    既然確認了范閒是留在使團之中,那麼北齊方面自然會想到,在燕山絕壁之上想救走肖恩地,究竟又是誰呢?這個疑問自然而然地被提了出來。

    狼桃、何道人、沈重坐在三把椅子上。眉頭都皺的老緊。這三人中自然是沈重的官位最高,但狼桃是苦荷的首徒,而且又是少年天子地武道老師,所以身份最高,何道人卻顯得有些沉默。

    昨天白天,他們二人聯手將范閒與肖恩逼下懸崖之後,錦衣衛就開始在上京城外進行秘密的搜索,不料一日一夜的功夫過去,竟是沒有半點成效,而晨間。當眾人終於忍不住,請宮中幫助強行闖入使團,卻赫然發現范閒好好坐在床上!

    「難道不是范閒?」何道人蒼白的臉愈的白了。他大腿上染著的毒雖已清除,但也損耗了不少真氣。

    狼桃閉目道:「那個人一定是范閒,擅長用毒,用針,小手段。除了他還有誰?」

    何道人皺眉道:「可是那個人長的與范閒不一樣。」

    狼桃睜開雙眼說道:「人是可以偽裝的。」

    狼桃的身份特殊,所以他說出話來,眾人也不好多加置疑。但事實上是,范閒此時好端端地在使團裡,如果摔下懸崖的是他,他怎麼可能保持身體地完好?除非他是神仙。

    此時沈重不免有些開始懷疑起狼桃的判斷,但表面上依然像個富家老翁般慈眉善目著:「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范閒,因為與上杉虎勾結地就是南人,只有南人才會對這件事情知道的如此清楚,不可能是東夷城的那些高手。」

    看見何道人不贊同地搖了搖頭,沈重呵呵笑了起來:「當然。也有可能是別的人。」

    「除了范閒還能有誰?」狼桃沉聲說道,他本來就不喜歡與這些特務頭子打交道,如果不是這次的事情牽涉到肖恩,他根本就不會出宮來幫助錦衣衛。

    沈重看了狼桃一眼,滿臉微笑說道:「狼桃大人,南慶也是有很多高手地,至於手法問題……我想大人也應該聽說過,陳萍萍的身邊,一直有個叫影子的刺客,只是沒有人看見過他,也沒有人知道他地手法與行事風格。范閒既然是監察院的提司,那他與那位影子的手法應該有些關聯……如此說來,在絕壁旁出手的不是范閒,也有可能是那位影子。」

    影子是陳萍萍的貼身護衛,雖然沒有誰看見過,但是身為北齊特務頭領,沈重自然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存在。

    「是誰都無所謂。」何道人吐了一口濁氣,「現在最重要的是,要確認肖恩死了沒有。」

    「肖恩死了。」

    狼桃很平淡地說道。當全身黑衣的范閒攻出來救人時,他回首一彎刀已經戳入了肖恩的胸腹,他很自信,挾在刀尖上的勁氣在那一瞬間就斷絕了肖恩地生機。

    沈重微笑說道:「如此就好,國師與太后一定會很滿意,沈某在此處謝過二位大人。」

    ……

    ……

    太陽又一次快要沉下上京西面城牆,就像上千年來的每一天一樣,微有暑意的風兒繞著有些發蔫的樹葉,往上京城裡的各處宅院裡衝撞著,打著旋從人們的身體上飄過,從那些沉默的樹幹旁掠過。

    入夜後,風會漸漸地涼下來。

    范閒披著件單衣,站在使團後院的一棵樹旁,雙眼微瞇,看著天邊出現的第一顆星。在這個天時裡,本不用再加單衣,但他身體過於疲乏,所以有些畏寒。

    他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信紙折好,沒有像往日一般用掌力震成碎雪一片。因為這封信並不是院裡來的密信,只是一封有些普通的家書。

    信是婉兒寫的,雖然家中的消息一直源源不斷地傳到北方,但這是范閒第一次收到妻子的信。想來她在家中也等的有些心王了,宰相岳父已經下台,大寶已經接到了范府,若若一如往常般清淡,似乎沒有被婚事的傳聞所擾,父親忙於朝政,這都是家書裡的內容。

    信末沒有寫什麼相思,沒有催促某人的行程,只是寫了幾個散句:「夏夜風亦止,輾轉夢偏傷。知君不日歸,青絲復添長。小別才幾時,念君如三日。何來意閒閒?埋首書中去。」

    念君如三日,昨日今日明日。

    范閒微微一笑,感受到信中的淡淡記掛,與那女子難得的疏朗心情,略感安慰。這些日子他忙於諸多陰謀事,不免有些淡了對家中女子的思念,偶爾想起,也會有些愧疚。

    他與海棠約好了後日相見,不知為何,此時的他,對於這次相見有些期盼。

    這絕對不是男女間的問題,只是一種很純粹的期盼。范閒想找個人說說話,更準確地說,在經歷了與肖恩的對話之後,他需要傾述……卻無處傾述。

    這種很古怪很奇妙的感覺,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

    在慶國京都那個雨夜,在那個箱子被打開之後,范閒本以為自己在這個世上不會再寂寞了,畢竟這個世界上有那個女子無處不在的氣息與痕跡。但是此時他才真切地感覺到,自己依然寂寞,因為那個女子畢竟已經沓然無蹤。

    「肖恩說的對,我確實是個無情的人。」范閒在心裡想著,自己是一個沒有朋友的人,搖了搖頭,往廂房裡走去。

    ……

    ……

    室中只有范閒、言冰雲、王啟年三個人,這是監察院內部在上京的最後一次會議。言冰雲靜靜望著范閒,說道:「范大人,問出來了嗎?」

    這是范閒早就已經想到的局面,自己利用了監察院與信陽方面的所有力量,才得到了那般絕巧的「死境」,身為慶國官員,眾人自然十分迫切想知道肖恩嘴裡的秘密是什麼。

    他皺了皺眉頭:「我出手晚了,肖恩死了。」

    言冰雲的眼眸裡閃過一絲異樣的神色,馬上回復了平常,搖頭歎道:「謀劃日久,卻始終沒有成果,實在可惜。」

    范閒微諷笑道:「老跛子搞了二十年都沒有問出來,你以為我是神仙?」

    他時常在與言冰雲的交談中,刻意稱呼陳萍萍為老跛子,這是一種很莽撞,甚至是手法很拙劣的威嚇,但對付言冰雲這種冰雪聰明的人物,往往這種很魯莽的手法比較管用。

    他回過頭對王啟年說道:「準備回程事宜。」

    王啟年沉聲應道:「是。」略頓了頓後,皺眉問道:「大人,昨日留在房裡的那個冒牌貨怎麼處理?」

    范閒知道他這是殺人滅口的意思,心裡有些不適,說道:「自然是帶回去。」

    言冰雲不贊同地搖搖頭:「萬一被北齊人發現了怎麼辦?」

    「被發現了怎麼辦?」范閒盯著言冰雲的臉,嘲諷說道:「當然是涼拌。就算他們發現了又能怎麼辦?你被覆了一年,這膽子也小了許多。」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九十二章 走的便是女道士那一派
    王啟年領命,正準備出門去安排,同時要與林文林靜二人商議,畢竟此次回使的使團中,還要帶著位身份尊貴無比的公主,卻聽著范閒忽然說道:「來時路上我們準備的那些馬,王啟年你要處理乾淨,不要給那些農夫帶去別的麻煩。」

    言冰雲沒有參與最先前的計劃,所以聽不大明白。

    王啟年看了范閒一眼。范閒擺擺手,他便推門離開了。言冰雲的眉頭挑了挑。

    三個人,做了三個動作,裡面自有含意。范閒笑了笑,說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忍的這麼辛苦?」

    言冰雲沒有笑,只是有些緩慢地舉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帶著一分下屬應有的恭敬說道:「提司大人既然不想我知道,即便我再好奇,也沒有必要發問。」

    范閒沒有考慮太多,直接說道:「這只是最初的計劃,既然已經拋卻不用,當然要把屁股擦乾淨。」然後他用很簡單的語言,向言冰雲做了一下解釋??范閒從剛剛入春的時候,就在京都尋找到了一位與自己容貌有些相似的監察院年輕官員,然後一直養在「深閨」。

    在最初的計劃中,這位偽裝者應該在從北齊回國的路程上發揮作用,讓他冒充范閒隨使團南下,而掩護真正的范閒留在上京中,處理應該要處理的事情。

    「你最開始準備單身留在上京?」言冰雲皺眉道:「你要處理什麼事情?」

    范閒看了他一眼,說道:「陳萍萍要肖恩死,所以我準備留在上京殺死他,然後趕到國境線上與使團會合。免得肖恩死後,北齊人玩一招大變臉,將我們的使團宰了。」

    言冰雲問道:「你剛才和王大人說的沿途馬匹?」

    范閒笑了笑,解釋道:「使團在京都出發之間。我已經請院中的人和內庫地某些人物,幫忙在這南下的道路上養了些好馬,當然,這些馬都是偷偷摸摸地養在保馬戶中,想來不會驚動北齊的官府。」

    「你準備在上京殺死肖恩後,便一路換馬,用最快的速度趕到邊境線上?」言冰雲唇角泛起一絲嘲諷之意。

    「千里走單騎,難道有什麼問題?」

    言冰雲歎了一口氣後說道:「這是現實地世界,不是一本小說,如果按最初的計劃。你殺死肖恩,北齊方面一定會關閉上京城,各州駐軍都會封閉南下的道路。你單人匹馬,怎麼可能回到南方?」

    范閒笑了笑,說道:「陳萍萍當年帶了那麼多人都能夠殺回南方,我一個人有什麼不行?」

    「悍勇或許有之,但這計策總是有些愚蠢。」言冰雲搖頭道:「大人是院中提司。應當惜命惜身。而且這計劃中,就算北齊方面因為使團的離去而放鬆了警惕,你也不可能在這藏龍臥虎的上京城中刺殺肖恩。」

    范閒自然不會告訴這個冰霜男子有關重狙的事情。畢竟現在五竹叔失蹤了,箱子失蹤了,長公主與上杉虎勾結了,小閒閒漁翁得利了,事情一變再變,計劃已經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明日復明日,便是後日,當然這是一句廢話。

    上京城那條美麗的玉泉河畔青樹叢叢,偶有北回的白鷺飛起。這裡已經是河的上游。地近皇宮,所以綱禁森嚴,上京地百姓們根本沒有辦法在這些石子路上落腳。范閒與海棠並肩走在河畔,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廢話,感覺倒不怎麼鬱悶,連綿數日的陰鬱心情,此時似乎在村姑的陪伴下要好了許多。

    說來也奇怪,海棠這位姑娘生地不怎麼漂亮,風姿不怎麼綽約,氣質像極了村姑,偏生這種感覺卻讓范閒覺得有些自在。

    幾句廢話說完之後,話題馬上轉入正題,海棠微蹙了眉尖,問道:「太后一直沒有鬆口,你究竟能不能想出什麼法子來?」

    范閒歎了一口氣後說道:「你們皇帝要娶老婆,卻偏生要我幫忙。」他忽然望向海棠,雙眼寧靜之中夾著一絲不愉,「你既然是司理理的好友,當然應該知道某些事情。難道你不覺得請我幫忙,會讓她心中不自在?」

    海棠雙手插在大口袋裡,一雙腳在河畔的青石地上拖著,雙眼寧然望著前方微垂下的來柳樹,說道:「如果司理理想的,你能做到,那她就不會來到上京。既然你是一個無情之人,又何苦這般惺惺作態?她入宮想來也是你願意看到地事情,畢竟從此以後,你就算遠在南方,但在這北齊皇宮裡也有了一個可以說上話的人。」

    范閒萬料不到她會將所有的事情全部說地透透徹徹,不給自己一絲遮掩的機會,心頭微凜微窘,覺著自己身上的薄薄單衣似乎在這一瞬間都被剝光了,露出裡面的自私與無情來。沉默半晌後,他才苦澀一笑後說道:「我只是一位臣子,並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改變所有的事情。」

    「所以你就默認這件事情的發生。」海棠說話的語氣並不咄咄逼人,但是那股子光明正大卻無來由地有種壓迫感,「既然如此,何須多言。」,

    范閒搖了搖頭說道:「一入宮門愁白頭,你與司理理是姐妹,怎麼忍心看她入宮?」

    「陛下是位不錯的男子。」海棠微笑道:「而且理理畢竟是南慶人,如果想在上京生活,似乎也只有皇宮能夠為她擋風遮雨。」

    忽然間,海棠轉過頭來,范閒又從她地眼眸裡看到了那片比湖光更加明亮的神采,在范閒這一生的經歷中。眼光最亮地便是葉靈兒與海棠,但葉靈兒

    兒是一片天真無邪的明亮,海棠眸子裡的明亮更多了分洞悉世情後的明達與淡然。

    「范大人,像你這樣成天算計著陰謀生活。難道不會覺得很累嗎?」

    ……

    ……

    范閒微微低頭,片刻後堅定地仰起頭來,將雙手負到身後,上身不動,下身微移,與海棠一般在河畔地青石路上搖啊搖,有些突兀地開口說道:「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這樣逍遙自在,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目的。你或許只是想種幾畦好菜,打理三分田圓。但我必須為自己,為身邊的人考慮,考慮現在考慮將來。」

    說完這番話。他從懷裡取出一封信,遞給海棠,說道:「我不是一個有大智慧的人,頂多有些小聰明,你看看這些方法能不能用。」

    海棠拆開信封。藉著天光細細閱了一遍,沉默良久後深深吸了一口氣,明亮的眼睛望著范閒。眼神中多了一分異樣:「太后會相信嗎?」

    「太后如果不想因為這件事情與皇帝翻臉,那麼她需要的只是臉面與一個台階,不管她相不相信,這兩件事情都能帶來足夠的說服力。」

    范閒獻的計策其實很簡單。在那個世界的歷史中,漢武帝被勾戈夫人勾住地橋段,他一直記得很清楚。

    當時武帝巡行至河間,忽然有一個術士聲稱此地有祥雲瑞藹,顯示必有奇女生長於斯。武帝聽後立即下令就地尋訪,果然找到了這個美麗的少女。

    然而她雖然相貌美麗。卻從小患病,少進飲食,而且雙手緊握成拳,誰也沒法讓她伸展。武帝被她的美麗所傾倒,親自去嘗試為她掰拳。於是奇跡出現:這雙手很輕易地恢復成了健康地模樣,更奇怪的是在右手心裡還緊緊地握著一隻小小的玉鉤。

    漢武帝異常高興,馬上將她納入宮中,封為「拳夫人」,這就是後來的勾戈夫人。

    ……

    ……

    「你說的這個皇帝是誰?」海棠問道。

    范閒笑了笑:「這是我自己瞎編出來地故事。」他頓了頓後說道:「這件事情自然是假的,那位漢武帝又不是蠢貨,說不定就是他想出來的橋段。」

    海棠在男女地事情上顯得有些稚笨,猶疑問道:「那我們應該怎麼做?」

    范閒沒好氣地搖搖頭,提醒道:「你是誰?」

    海棠下意識裡陷入了沉默之中,范閒心裡一怔,心想這位要究天人之道的丫頭不會被自己帶入哲學問題中了吧?趕緊咳嗽幾聲說道:「您是苦荷的徒弟,苦荷先生是國師,如果苦荷說京西有祥雲,雲下有奇女子,這個說服力,自然就會強很多了。」

    海棠苦笑道:「師傅怎麼會與我一同胡鬧?」

    范閒在心裡暗哼一聲,心想你那老師連人肉都敢吃,一向最寵你這個小徒兒,跟著你胡鬧一下也不過分。

    海棠接著問道:「但是……理理的身份,整個上京的貴族人人皆知,總是瞞不過去的。」

    范閒笑了笑,說道:「先把司姑娘接到齊廟裡面去住幾個月,最好讓她出家。」

    「出家是什麼意思?」

    「一心供奉神廟,不思婚配。」

    「然後?」

    「等事情淡了,暗渡陳倉,送入宮中,生米煮成熟飯,硬木刻成大船。」

    「這樣就行?」

    「信裡面還有些細節,你留神一下。當然,如果您能說服國師收司姑娘為徒,那就更好了。」

    「范大人這些提議看似荒唐可笑,但細細看來,確實有幾分可行。」海棠微微一福,向范閒道謝。

    范閒無由一笑,這是前世武則天、楊貴妃二位美人總結出來的成功經驗,自然可行,當然可行。但他的心裡卻依然有大疑問,為什麼皇帝一定要司理理入宮?為什麼太后一定不讓司理理入宮?海棠一定知道其中的秘密,但肯定不會告訴自己這個外朝地官員。

    忽然間,范閒心頭一動,想到了幾次入宮見到的年輕皇帝的神態,不由產生了一種極其荒謬,又極其大膽的想法。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九十三章
    范閒自然不會將自己心裡的猜想告訴身邊的姑娘,只是下意識裡吸了一口涼氣,就像是牙痛一般。海棠看了他一眼,沒有什麼,又沿著玉泉河往前走去。走不多時,便來到一處小圓子的外圍,竹籬為門,井在院側,石桌在西蔭之下,黃色雜毛的小雞崽兒正在悶聲不響地發著米財。

    這自然就是海棠種菜的地方。

    范閒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道:「人和人總是不能比。說實在話,姑娘總擺出個親近自然的做派,但這等清雅的所在,和村子裡那些臭氣薰天的豬圈一比,這才知道,種菜養雞,也是要講究境界的。」

    這話明贊實貶,海棠卻也只是笑了笑,說道:「你當我樂意在上京城裡呆著?只是師傅有命,宮中有求,只好在這附近求了個清靜的圓子。」

    范閒好笑道:「只怕沈重他們謀這個圓子來給你當菜地,是害了哪家良民富紳。」

    海棠說道:「這就是我所不知道,也無法掌握的事情了。」她說的淡然,范閒也聽的清淡,這便是他欣賞海棠的一點,身為北齊超然的人物,卻沒有硬生生扮出個仙女樣來,不酸,不燥,不刻意淡然,只是一應隨心,挺好。

    在太后壽宴之前,難得有些閒時,范閒也暫且拋卻這些天的陰鬱心緒,挽起袖子,捲起褲管,從石磨後面取出家什,開始幫海棠翻土。等兩分清秀黃土地翻天之後,他又拿碗盛了碗谷子。像個貪財的龍王一樣,一點一點往地上吝嗇地拋灑著,逗得那些小雞雛吱吱叫著,追隨著他的腳步繞著小院到處亂跑。

    海棠一面蹲著身子整理瓜果枝葉。一面含笑看著范閒在那裡玩耍,目光有意無意間會落到他的左腿之上。

    中途范閒玩地累了,有些燥熱,從井裡拎起一桶水來,將腦袋探進去牛飲了幾口,將要觸著水面的眼睛餘光卻瞥了海棠一眼,發現這位姑娘侍候菜畦的手法果然純熟,想來這些年經常做這個營生。

    范閒打從澹州起,就沒有務過農,握著鋤頭的手感覺就是不如握著匕首舒服。澆水地時候,總不灑毒粉來的爽利,笨手笨腳之下。最後終於淪為了看客,饒也是如此,也是累得滿頭是汗,頭頂熱氣蒸騰。

    日漸烈於中天,海棠搬了兩把躺椅。放到了棚架之下,棚上不知道掛的是什麼瓜果,葉片子極大。綠油油,綠幽幽的,將陽光全擋在了外面。

    范閒呼了一口熱氣,坐到了躺椅上,不客氣地接過海棠遞過來的涼茶,喝了兩口,往後倒了下去,壓得椅子咯吱一聲。他閉上了雙眼,開始午後小憩。就像在自己家中一般放鬆。

    海棠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扯下頭上的花巾擦了擦自己額角的汗,也躺了下去。

    兩張竹椅一青棚,一棚涼風兩閒人。

    ……

    ……

    不知道過了多久,海棠忽然打破了沉默說道:「你這人真的有些怪。」

    「你也是個怪人。」范閒依然閉著眼睛,「至少到目前為止,我也看不透你。」

    二人說話間已經捨了范大人與您這種尊稱,海棠感覺舒服了些,微笑說道:「為什麼一定要看透某個人?而且看透又是什麼意思?」

    「每個人做某些事情,總是有一定目的。」范閒唇角泛起一絲笑意,「而我不知道姑娘你的目地是什麼。」

    「我的目的?」海棠揮著花頭巾扇了扇,說道:「活著為什麼一定要有目地?」

    范閒閉著眼睛,伸出手指頭搖了搖:「活著不是要有目的,而是我們做的所有事情、想要達到的所有目的,都是為了活著。」

    海棠說道:「我不是很習慣這種繞來繞去地說話方式。」

    「只是說些無聊的廢話罷了。」范閒伸了個懶腰說道:「我很喜歡和你說說廢話,這種感覺可以說服自己是在確實的活著,而不是被活著這個目地所操控著。」

    海棠啐了口說道:「你這還是在說廢話。」

    「我只是喜歡你……的行事作風。」范閒說完這話後,忍不住自己笑了起來,「像你我這種沒有朋友的人,總是會比較想找一個說話的對象。」

    「范大人才華縱橫,聲名驚天下,怎麼會沒有朋友?」不知為何,海棠回復了大人的稱呼。

    范閒沉默了起來,半晌後才說道:「我確實沒有朋友,而姑娘你是北齊嬌子,與我處在敵對的陣營中,相反我卻覺得可以把你當作朋友來看待。畢竟我在北齊的日子,你不可能出手殺我。」

    海棠餘光瞥了一眼他,發現這位南朝官員漂亮的確實有些混蛋,說道:「大人出身權貴,入京後便風生水起,這一生坦坦蕩蕩,仕途無礙,兩國君主都看重於你,這等人生,還有什麼不滿足?」

    「孤單,寂寞。」范閒似乎一點都沒有覺得這兩個詞有些矯情酸嘔。

    海棠微嘲笑道:「范大人手下有言冰雲這等厲害人物,在南方是監察院一人之下的權重官員,家中嬌妻在堂,妹妹也是出名地才女,父居高位,往來結交的都是一時俊彥,何來寂寞孤單之說?」

    「父是父,妻是妻,妹是妹,言冰雲是下屬,結交之輩都有利益糾葛。」范閒不知為什麼在海棠面前這般坦蕩,「你當我是冒充孤獨也好,模仿絕望也好,總之我這官做的不輕鬆,我這……兒子做的也不快活。,

    海棠眼眸流轉,與天光爭一

    一分明亮,說道:「范大人莫不是要與我做個友人?」

    「友不友的暫且不論。」范閒說道:「至少和姑娘呆在一處比較放鬆。這就已經是我極難獲得的享受。」

    「若我也對大人另有所圖?」

    「你圖不到。」范閒回答地極有信心。

    「大人似乎忘了我們之間也是有仇怨的。」

    「無妨,至少現在若有人要來殺我,姑娘一定會幫我出手。」范閒骨子裡掩藏了許久的憊賴,終於透露了少許。

    ……

    ……

    「范大人。我一直有些好奇,你……為何會願意來北齊一行。」海棠笑吟吟地望著他,其實南方官場上的事情在北方也不是什麼秘聞,當然知道其中奧妙與天子家地那些關係。

    范閒笑了笑,說道:………不告訴你。」

    海棠氣結,范閒卻一個翻身下了躺椅,伸了個懶腰,說道:「我餓了。」

    海棠應道:「屋裡有米,井底有水,圓中有菜。你自己做吧。」

    范閒歎息道:「當男人……對除了老婆之外的任何女人說他餓了的時候,通常是在說,他肚子裡的酒蟲餓了。」

    上京城最豪華最清靜最有格局的酒樓。就是百歲松居,今兒個有貴客到。這客相當的貴,所以百歲松居的老闆親自在門外侍候著,將酒樓裡所有的客人全恭恭敬敬請了出去,留下了一個空曠清靜的三層樓。

    酒樓裡的掌櫃自然覺得訝異。老闆卻是沒做解釋,這位老闆也是在朝中有眼線地上等人物,早就瞧出來了那一男一女的身份。男的是南朝詩仙,女地是皇帝的小師姑,這兩個人加在一起,是可以在皇宮裡壓石路散步的角色,更何況一個酒樓。

    臨街的雅間裡,范閒一面斜乜著眼望著街上的景色,一面往自己地嘴裡灌著酒,喝了三杯卻皺了眉頭,喊老闆進來換了。

    老闆見他面色不好。頓時弱了想求詩仙墨寶的想法,去換了北齊最出名的青米子。

    范閒喝了一口,點了點頭。

    海棠有些訥悶問道:「先前是五糧液,全天下最好地烈酒,范大人不滿意?」

    「我確實愛喝烈酒。」范閒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面色有些怪異說道:「但現在就是不想喝五糧液,因為那個酒有些旁的味道,讓我不能太放鬆。」

    五糧液有慶余堂的味道,有姓葉的味道,有與范閒相關的味道,他今日不喜歡。

    海棠回復沉默,只是看著范閒飲酒,灌酒,眼睛卻越來越亮,似乎在欣賞一個很有趣的事情。

    ……

    ……

    醉意漸至,范閒眼中略有迷離之意,笑容也漸趨疏朗,說道:「是不是覺得我這生幸福,偏生卻扮個借酒澆愁的模樣,看著有些滑稽可

    笑?」

    「少年不識愁滋味……」范閒執箸敲碗輕歌,這是他轉世以來「抄」的第一首詩詞,此時回憶當年,更有複雜滋味。

    他輕聲再歌:「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這是紅樓夢中巧姐地判詞:留餘慶。

    海棠的眼睛更亮了。

    范閒長歎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道:「海棠姑娘,你莫理我,由我一醉便好。」

    為何要醉?男人要喝酒有很多種理由,最充分的理由便是情緒黯然,壓力襲身。范閒此行北齊,獲知神廟之秘,締結兩國邦誼,成功收攏北方諜網,怎看也是春光明媚,卻不知他為何黯然,那壓力又是從何而來?

    其實很簡單,黯然是因為一顆心無著落處,范閒在山洞裡與肖恩說過,他是世間一過客,所以始終是在以觀光的心態在看待這個人世,縱使沉浮十八載,卻依然與這個世界有些隔膜感,若沒有婉兒,若沒有妹妹。若沒有五竹那個傢伙,范閒真恨不得洒然一身,自去世間快活。

    壓力卻來自於山洞裡的那番對話,陳萍萍讓范閒把眼光放高一些。甚至高在天下之上,范閒在知曉神廟所在後,便開始明白了,開始獨自承擔這種壓力。而這個事關天下的秘密,壓搾了肖恩數十年,不知道要壓搾范閒多久。

    若去神廟,自然是百死一生,自己想守護的人怎麼辦?若不去,則永遠無法知曉當年地事情。范閒好生惱火,不知道之前。恨不得把肖恩的腦袋挖開,真知道了,卻恨不得自己永遠不知道。

    本來以安全起見。他應該回到京都,在官場上與商場上好生風光幾年,而將神廟的事情永遠埋在心裡,但又總有些不甘心??所以他有些恨自己為什麼會對葉輕眉……會對這個肉身的母親如此念念不忘,所以他不想喝五糧液。甚至看著手中地玻璃酒杯都有扔到地上砸碎的衝動。

    紅樓夢裡給巧姐的判詞,真的像是寫給他自己一般。

    幸而重生,幸而遇恩人。幸而有娘親積得陰功,讓自己輕輕鬆鬆,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獲得一大筆財富,一大幫牛人的幫助。

    留餘慶,慶餘年,自己的餘年究竟應該做些什麼?

    ……

    ……

    海棠那雙明亮的雙眼似乎可以看透人心,竟是緩緩說道:「勸人生,濟困撫貧。」

    范閒悚然驚醒。雖然他明知道自己就算喝的爛醉如泥,也不可能在任何人面前吐露自己的秘密,但……為何海棠會這般說?

    其實海棠只是湊巧說了這句話而已,

    她看著范閒略有顛狂的神情,便想到了傳說中,南朝皇宮夜宴之上,詩仙初現人間地顛狂不羈,以為范閒是心道人生軌跡已定,無窮繁華順路而來,卻生出了厭世之念,頹廢之心。

    這種情況在文人身上極易見到,所以海棠輕聲說了那句話,便是純從本心出發,想勸諭范閒一心為天下士民……因為海棠一直忖信,范閒的骨子裡,就是一個文人!

    「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范閒譏笑說道:「海棠姑娘修天人之道,親近自然,愛惜子民,卻不知道他們要的只是利益而字。本官並無開疆闢土地野心,也想讓這天下黎民能過的舒服些,但那必須是我先過舒服了……可要讓百姓過的舒服些,我手中必然要握有權力,可這世間官場朝廷,你若想身居高位,又如何能過的舒服?」

    海棠聽出他話裡的寒殺之意,微微一怔,說道:「范大人手操一方權柄,萬望謹記道義二字。」

    「俗了,俗了。」范閒將筷子敲地震天響,那瓷碗卻沒有碎。

    ……

    ……

    「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海棠依然皺眉說著:「唯重義者耳。范大人雖與我身處兩國,但這天下子民不論是慶國的子民還是齊國的子民,都是獨一無二地生靈,大人若對道義二字還有所敬畏,萬望大人回國之後,盡力阻止這天下的戰事再起。」

    平息天下干戈??這便是海棠的目的,范閒一直在猜的目的!很大的一個牌坊,如果是從旁的人嘴中說也來,一定會覺得很噁心,但從海棠的嘴裡說出來,卻顯得很恬然自然,讓人很相信。

    范閒微嘲一笑道:「那肖恩便不是生靈了?」

    海棠說道:「殺肖恩一人,救世間萬人,有何不可?」肖恩若脫牢而出,與上杉虎父子聯手,帝權大懲,再將神廟秘密吐出,以北齊年景皇帝地雄心,這天下只怕數年之後,又會陷入戰火之中,所以她這般說倒也有幾分道理。

    偏生范閒根本沒有政治家與道德家的覺悟,冷笑說道:「若百人要死,殺四十九人,活五十一人,姑娘殺是不殺?」

    海棠默然,良久無語。

    「所以說,你我皆是無情人。」范閒忽然不想再說這些無趣的話題,有些生硬的將話題轉開:「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善假於物也。,

    海棠微怔抬頭。

    范閒說道:「我的武道修為不及姑娘,但若真的生死搏鬥,姑娘卻不見得能輕鬆殺了我。」

    海棠茬了點頭。

    范閒飲了一杯酒,望著她的眼睛,靜靜說道:「為什麼?因為我善於利用一切的工具。」

    「武道修為,首重修心,外物之力,終久不可久恃。」海棠靜靜應道。

    范閒搖搖頭,說道:「重義者,並不見得能將義字發揮,謀利者,卻不見得是個無義之徒。義者,大利也,只要目的正確,何必在乎手段?」

    說完這句話,范閒自己卻愣住了,一番閒聊,本是岔話之舉,卻無意中觸及了他自己的內心,就像是一道天光,忽然打在他的心間,頓時讓他明白了自己的真心究竟是什麼。無情之人?或許骨子裡是個多情之人。

    他這一生總說自己要掄圓了活一把,卻始終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掄圓了活,今日……終於有了分數。此刻他心中清醒,眼中卻是酒意濃烈,盯著海棠,緩緩說了兩個字:「多謝。」

    海棠今日言語上全盤落在下風,卻也並不如何恚然,只是聽著這多謝二字,卻是心頭略感失措,看著范閒滿是醉意的眼眸裡透著的那絲堅毅,她的心裡忽然有些不安了起來,略一沉忖,眸子裡已是多了絲清徹:「以大人之才,日後之南方,便是一方好舞台。大人既不思戰,便是海棠之友,還望大人振衣千仞岡之時,小心謹慎,多以萬民為念,不可稍有自滿之意,如此方是正途。」

    范閒將酒杯輕輕擱在桌上,輕聲說道:「放心吧,我才剛上路呢。」

    ……

    ……

    除了苦荷之外,海棠當是北齊第一高手,有此佳人在旁守護,又驅散了心頭所有的猶疑,范閒這頓酒飲的是無比酣暢,雖有些孩子氣地不肯喝五糧液,但素米子灌的多了,終究還是喉頭干辣,胸中帳滯,腦中昏濁,飄飄然復欣欣然地醉倒在了桌上。

    這是范閒自打開那個箱子之後,第一次醉到人事不省,卻是在敵國上京的酒樓上,在那個根本不知是敵是友的海棠姑娘面前,如此行事,實在是有些古風蠢氣。

    「您還真是一個看不透的人。」海棠看著醉倒在桌上,像個孩子一樣甜甜睡去的范閒,微笑說道:「我一直想見的雪芹先生。」

    (這章是熬通宵寫的,全是對話,但這章是大重點,所以我堅決拒絕任何說我口水的意見,咬牙磨刀中,誰說就砍誰……章節名是長了點噢,以後盡量少玩,這是惡趣味啊惡趣味。著重說一下留餘慶,這其實是我準備的一版簡介……因為本月生病,家中又事多,所以寫的少了些,表示一下歉意,下月我不知道能寫多少出來,這主要看家中的情況了,呵呵,祝大家週末愉快,月末愉快。)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九十四章 這世道,這女人!
    范閒的頭有些痛,一雙溫暖柔軟的手便伸了過來,輕輕按在他的太陽穴上揉著。他心頭微驚,雙眼卻依然閉著沒有睜開,開口說道:「這是在哪裡?」

    也許是因為酒喝得太多的緣故,所以他的聲音顯得有些乾澀,便覺得額角的雙手有一隻離開,片刻後,便有一個杯子小心翼翼地遞到了嘴邊。他嘗了一口,發現是濃淡適宜的蜂蜜,解酒最合適,不由笑了。

    他相信海棠不會對自己下毒,因為那樣對她沒有任何好處。正這般想著,忽然嗅到身周傳來淡淡幽香,這香味極其清雅,卻讓他的心頭蕩漾了起來,一股子熱力從他的小腹處升騰而起,直亂心志。

    於是那陣香味湊得更近了,柔軟的靠著他的後腦,妮媚的身體碰撞讓范閒心中那團火燒得實在難耐。

    ……

    范閒猛地睜開雙眼,眸子裡面一片寧靜中有著揮之不去的那一點慾念,看著眼前那雙白玉素腕,看著那雙淡清色的衣釉,說道:「理理?」

    司理理轉身過來,身子一軟就倒在了他的懷裡,雙眼柔弱無比地望著他,多了一絲期盼,多了一絲幽怨。

    二人這一路北行,本就只差那層紙沒看捅破,范閒嗔著那熟悉的女子體息,不由一陣恍惚。來上京之後,自己只是在廟裡偶爾看見了她一面。早已決定不再與這女子有太多男女上的瓜葛,但今時溫玉重投身懷,那種熟悉而柔軟的觸感與自己胸腹處不停廝磨著……

    剛才還在和海棠喝酒,這刻便在和司理理親熱。

    范閒當然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只是有些想不明白——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

    初夏的上京城,不起風則悶熱,不落雨則塵起,實在稱不上是好天時。還好此時天已經晚了,淡淡夜風掠過,讓這小廟四周的建築都從白日裡的烘烤中解脫出來,疏枝掛於廟頂簷角。一輪大大的圓明月映襯在後方遙遠但看著卻又極近的夜空背景中。

    范閒繫好褲腰帶,像個淫賊一般逃也似的從裡面跑了出來,清秀的面容上一片不可置信的荒謬感。

    到廟門口,他霍然回首。看著坐在廟頂上那輪圓月中的女子,痛罵道:「你跟你師傅一樣,都是神經病啊你!」

    范閒一向喜歡偽裝自己,微羞的,甜甜的,天真的,雖然眾人不信卻依然純良的……但今兒個碰著這等天大荒唐事,心中又驚又怒,終於破口大罵了起來。

    海棠跑在房頂,就像個看護孩子們談戀愛的保姆一般,花布巾沒有紮在頭上,卻是繫在了頸上,看上去像某個世界裡的大隊長。她似乎也沒有想到范閒會醒得這麼快,滿臉驚訝,眼眸裡卻時過了一絲極淡的羞意與笑意,半晌後輕聲說道:「這麼快啊。」

    范閒怒了之後馬上傻了,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海棠似乎馬上明白了過來,有些自責地拍拍腦袋,道:「怎麼忘了你是費介的徒弟,早知道,先前下藥的時候,就該加些劑量。」

    月光微動,疏枝輕顫,海棠飄身而下,未震起半點塵埃,輕飄飄的落在范閒的身邊。她回首滿臉微笑的看了內室一眼,推開廟門,示意范閒與自已一道出去。

    廟外儘是一片黑暗,遠處的池搪裡傳來陣陣蛙鳴,一片農家氣息,范閒心頭卻是一片怨婦氣息,寒聲逼問道:「你給我下的什麼藥?」

    「春藥。」海棠說得理所當然,正大光明,「宮裡最好的那種。」

    「你……」范閒伸出食指,指著她比一般女子顯得要挺直些的鼻樑,生出將她鼻子打爛的衝動,「我是慶國使臣,她馬上就是你們皇帝的女人……你好大的膽子!」

    海棠的臉馬上冷了下來,說道:「范大人在霧渡河畔給我下藥的時候,怎麼不覺的自己膽子小。」

    「其時為敵,今日為友,怎能如此?」范閒馬上顯得不那麼理直氣壯。

    海棠微微一笑說道:「在宮中的時候,大人是怎麼說的?」

    ……

    多日前的皇宮之中。

    「上次你給的解藥,陳皮放得太重,吃得有些苦。」海棠姑娘陶醉在陽光之中。

    范閒一笑知道對方已經著出自己那日用的詐,輕聲說道:「我是監察院的提司,不是求天道地高人,使些手段是常事,姑娘不要介意,當然若您真的介意,您也可以給我下下……那藥。」

    這話有些輕佻了,海棠卻不像一般女子那般紅臉作羞意,淡淡說道:「若有機會,自然會用的。」

    ……

    若有機會,自然是會用的。若有機會,自然是會用的!

    記憶力驚人的范閒,當然將這句話記得的清清楚楚,沒料到,對方身為一位姑娘家,居然真的用了。他不由冷哼數聲,心裡惱火卻沒有辦法,自己讓別人對自己下藥,別人應自己所請下藥,似乎自己還真沒什麼好說,於是乎……閒舉頭望明月,低頭恨姑娘。

    「我也不是修道的高人,我只是一個記仇的小女人。」海棠笑吟吟說著,大女人十足。

    「不該是司理理,你是她的姐妹。」范閒冷冷看著海棠,「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理理喜歡你。」海棠微笑說道:「你對理理也不反感。所以我們幾個姐妹都認為這件事情可行。」其實從知道范閒就是寫石頭記的那位曹先生後,海棠更加堅定了這個想法。

    范閒忽然沉默了起來,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半晌後忽然望著海棠說道:「其實……既然是您對我下春藥,雖然您……長得確實不是什麼美人,但我也可以勉為其難,犧牲一下色相,何苦把司姑娘牽涉到其中來?」

    海棠再灑脫自然,再萬事不羈於心,但終究也只是一個年輕的姑娘家,聞言不由大怒,那雙明亮的眼睛狠狠盯著范閒,就像深夜莽原上的一頭母狼。

    范閒稍出了口惡氣,馬上回復了冷靜,雙眼微瞇說道:「我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當心你那師傅整治你。」

    海棠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情緒,寧靜一福說道:「今日設計大人,還望大人見諒。」

    范閒面無表情說道:「你可多設計幾次,沒有男人會拒絕這種飛來的艷福……不過,您就免了。」

    海棠再不動怒,只是輕聲說道:「後日宮中開宴,會有武鬥,大人先做準備。」

    「宴後,我便要啟程回國。」范閒盯著海棠那張平常無奇的臉,出奇的古怪。「我不能留在上京,因為我家裡有些急事。你安排我與司姑娘再見一面。」

    海棠微微一福,沉默應下,然後看著范閒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黑暗之中。路過一個田壟時,范閒微微一個踉蹌,險些摔了下去或許是心神不寧所致,但看著他的雙手伸進長衣裡摸索著,才知道。原來這廝的褲腰帶還沒有繫好。

    一代詩仙,日後的一世權臣。這一生最狼狽的景象,便發生在上京最偏僻的一處廟裡廟外。

    海棠笑了起來,明亮的眸子裡滿是歡愉,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高興。

    ——————

    回到使團的范閒,雙眼一片寧靜,哪有半分狼狽的感覺,也沒有先前所表現出的怒意。人活在世上,總是難以避免被人算計的,除非你是個算無遺策,將人心摸得無比清透的完人。

    他沒有想到海棠也會有如此胡鬧的一面,也沒有想到她做起事情來,竟是這樣的大膽決斷,這種賭性竟是比自己也差不了多少。

    「總共只有四個?」他已經洗了澡,半侍在椅上,但總覺得身上還有些淡淡幽香,不由想到那位姑娘,心中湧起談淡它意,縱使他是位冷硬之人,但依然忍不住瞇了起眼睛,開始盤算這件事情會對那個女子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海棠或許說得是真的,但那又如何?

    言冰雲皺眉看了他一眼,對方身為自己的上可,使團的正牌長官,在使團即將離開齊國的時候,卻悄無聲息地消失了一整天,諸多事宜都無法請示,雖然午後的消息證實了他與那位很少現於人前的海棠姑娘在拼酒,但後來他又去了哪裡?為什麼范大人今天的臉色有些怪異。

    「是的,四年,一共只有四個妃子入宮。」言冰雲回答道:「北齊皇帝自幼修行天人之道,看他的治事風格,也算得上是位英主。但凡胸有大志之人,自然對於男女之事不會怎麼感興趣。」

    「北齊皇帶應該還沒有子嗣吧?」范閒閉目問著。

    「皇帝年紀還小,宮中也不著急這個。」

    「不著急?……算了,你下去讓王啟年安排一下後天入宮,還有回程的事情。」范閒在心裡冷哼一聲,揮揮手示意言冰雲下去。

    言冰去有些納悶地看了他一眼,知道提司大人有許多秘密沒有說出來。不錯,范閒雖然是監察院的提司,但有很多情報他不會告訴任何人知道。

    比如說今天晚上的事情,比如說……北齊皇帝可能受攻的問題。范閒的手指間還是有些冰涼,此時他才知道,原來自己的膽子確實不如海棠。

    ……

    皇城正門緩緩拉開,那座隱於青山之中,黑簷如飛,流瀑於旁的美麗皇宮再次出現在眾人的面前,范閒冷眼看著那些陌生的北齊官員們斂氣靜神往宮裡走去,又與衛華那些相熟的鴻臚寺官員打了個招呼,便被太監極有禮貌地請入了大殿之中。

    大殿之中一片安靜,那條長長御道之旁清水平穩無波,水中魚兒自然游動。

    太后與皇帶高高坐於御台之上,下方設了十數張案幾,所坐之人皆是北齊一朝的權貴高官,像一般的官員只有在偏殿用膳的資格。范閒身為南慶正使,高坐於左手第一張案几上,除了卸下長刀的高達穩穩站在身後,整個使團就只有林文與林靜坐在他的身旁。

    與使團對面而坐的,是北齊朝的太傅與宰相。范閒看了那位太傅一眼,知道對方是莊墨韓最有名的學生,沒有想到對方年紀並不是很老。

    一系列的儀程之後,壽宴終於開始,其實北齊太后依然根年輕,雖然眼角己經有了些玻紋,但依然還是有股子貴婦的清媚。

    但范閒從肖恩的事情中知曉,這位婦人,其實是位極其心狼手辣之人。想到肖恩,他下意識地偏頭望去——上杉虎就坐在與他隔了一張的桌子上,可惜入殿之時,沒有機會瞧清楚那位北齊第一名將的風采。

    太后端起酒杯說了幾句什麼,聲音極輕極輕,范閒沒有用心去聽,只是隨著群臣拜了又拜,口中頌詞背了又背。

    太后過生日,這種紅色炸彈自然不是一般平民百姓可比,北齊群臣恨不得將天下的名貴之物都搜刮一空,搬到皇宮裡來,東山上的青龍玉石,東夷城舶來的奇巧大鐘,北方雪地出產的千年難得一見的雙尾雪貂……

    太后微微頜首,似乎頗為滿意。

    南慶使團的禮物早己從京都運了過來,雖然名貴,但也並不出奇。范閒自然不會真的再作一首九天仙女落凡塵送給太后,不然太后臉沒著地,自己的臉卻先著了地,而且他的字也實在有些拿不出手。

    他私人的壽禮是一個小瓶子,瓶子裡是些琥珀色的清亮液體,看似尋常,但太后啟蓋微微一嗅後,再看范閒的眼神兒就有些不對勁了,那叫一個欣賞疼愛。

    不錯,是很沒有創意的香水,內庫已經停產十五年,被范閒從慶余堂裡搶過來,本來準備用來薰醉海棠的香水。"

    只是沒想到海棠不好這一口,沒想到海棠不是大美女,當范閒在京都裡準備李清照的詞,法蘭西的水時,自然沒有想到無法從男女的問題上收服海棠,反而卻險些被對方陰了一道。

    范閒叩謝過太后之後,眼簾微抬,看了那個皇帝一眼。不料發現少年天子也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他此時心中早有成見,這時再見著皇帝喜歡自己的目光,心中便不禁開始發毛了起來。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九十五章 關於殿前比武的假打與打假
    范閒心裡發著毛,臉上卻是一片恭謹,將眼簾低了下去,避開了年輕皇帝投來的眼光,卻又不好意思去看旁邊的太后,對面的太傅與宰相兩張老皮臉,也沒什麼意思,所以他的眼光很自然地落到了太傅旁邊的桌子上。

    那桌子是空的,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竟然這個時候還沒來。正想著,一人從長宮池旁的廊柱後走了過來,在殿間對著太后與皇帝行了一禮,便很自然地坐到了那張桌上,早有宮女前去斟酒。

    這人一身玄衣,身材修長,威勢十足,雙眼裡卻是靜若古井,深不見底,最古怪的是他的腰間纏著鏈子,竟是攜著兩把彎刀上了殿。這廝好大的膽子!

    范閒倒吸一口冷氣,偏頭問林靜道:「這人是誰?能坐在太傅下首,又能帶刀入宮,想來是個不得了的人物。」

    林靜小聲介紹道:「這位便是國師苦荷的首徒,狼桃大人,宮中禁軍大統領,不過聽說最近這些年主要是負責皇帝的武道修行,不怎麼管理事務了。」

    范閒喔了一聲,似乎才明白過來,略帶一絲震驚說道:「原來這位就是海棠姑娘的大師兄,難怪地位如此超然。」

    此時狼桃那兩道寧靜之中自有深意的目光已經投到了范閒的臉上。

    范閒笑了笑,示好地將手中的酒杯舉起來,對著狼桃比劃了個請,嘴唇微張,無聲地說了兩個字:「您好。」

    狼桃眉頭微皺。不知道在想什麼,猶豫片刻之後,終於將手中的杯子舉了起來,遙遙與范閒飲了一杯。

    林靜在范閒身邊小聲說道:「大人。這人確實應該結納一下,只可惜後天便要啟程回國,今天才第一次與他碰面。」

    范閒面作可惜之色,心裡卻是在想著,不知道狼桃會不會認出自己來。他在這廂想著,狼桃也在那邊廂疑惑著,看對面慶國那位年輕官員的神色如此自然,一絲都不像作偽,莫非沈重猜的有道理,懸崖邊上那個黑衣人是陳萍萍地影子護衛。而不是對面這位范提司?

    范閒心中一片坦然,將目光掃了一遍殿中諸桌,問道:「為什麼沒有看見沈大人。」

    林靜應道:「沈重雖然是鎮撫司指揮使。但品秩不夠入殿,更何況今日太后大壽,他肯定是在上京裡負責一應看防之事。」

    范閒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過了一會兒功夫,宮中禮樂漸作。絲竹之聲奏出煌煌之感,有舞者舞於廷,清光現於頂。壽宴正式開始了。

    先是那位皇帝為太后扶杯祝壽,然後底下臣子們依次跪拜,為太后祈福祝壽,范閒身為異國臣子坐在首位,自有林靜在一旁暗中叮囑應該如何行事,所以很平穩地過了這一關。

    酒水果蔬被端在美麗的宮女手中,悄無聲息卻又落落大方地分置在各個案幾之上,每當有宮女來服侍的時候,范閒總會微微偏身。微笑示意,這落在北齊群臣的眼中,不免有些做作,但也有人會越看越是心喜,覺得這位年輕一代中地翹楚人物,果然不同凡響。

    范閒卻是看著那些柳眉柔順的宮女,心裡面好大的不安,那位年輕皇帝天天與這些漂亮姑娘們呆在一處,居然沒有變成荒淫少年,這事兒,果然有些問題。

    太后的壽宴,雖然不是一般老太太過生日,但其實差別也不大,只不過是來的客人檔次高了些,用的酒菜境界上了些,自然,飯後的餘興節目也顯得……頭痛了些,這絕對不是鐵嶺大青山二道河村西那位李大娘過五十大壽時所能想到的節目。

    范閒揉著太陽穴,面上掛著溫和的笑容,心裡卻已經開始在罵娘。

    溫柔的姑娘們現在喜歡自稱老娘玩豪爽,粗魯地爺們兒們現在喜歡微羞的笑玩噁心,殺豬的屠夫喜歡吃鄰家地素菜,頭戴一枝花嫁不出去的老嬤嬤喜歡四處作媒。這人啊,都是喜歡親近自己最不擅長的事物,最喜歡做自己最不行的事兒,按照心理學上來說,你缺少什麼,就會下意識裡強調什麼。

    所以,一向以武功聞名天下的慶國如今在陛下地帶領下,開始往文治的路上走,明明一京都的武將,武道高手,卻偏偏流行起了所謂詩會,宮中淑貴妃愛好文學,所以得寵,二皇子深治經傳,頗得民心,直至橫空出了個一代詩仙範閒,馬上吸引住了所有士子地目光與敬仰。

    而一向為天下文學中心的北齊,如今卻是憤發圖強,不流行吟詩作對,反而喜歡玩決鬥,捨了嘴皮子,改用拳頭講道理。所以南慶使團的門口被扔了一地的小彎刀,要找范閒比武的北齊高手從使團的門口可以一直排到燕山的山谷中去。

    范閒閉門不出,出則海棠同游,好不容易避免了天天打擂台的悲慘命運,不料臨要回國之前,在這大殿之上,卻是躲不過了。

    ……

    ……

    「范大人,您認為這個提議如何?」太后笑了笑,將目光投向范閒所坐的桌上,雖是問話,但那語氣卻是不容置疑。

    范閒微微一凜,先前北齊一名武將提議比武,雖然說地好聽,切磋武道修為而已,但誰都知道,這北齊的群臣知道在文學之上拿所謂一代詩仙沒辦法,這是準備來折辱自己來了,而且那位太后不知道為什麼,似乎很不喜歡自己。

    他長身而起,目光在殿上掃了一遍,忽然開口笑吟吟說道:「太后老人家,外臣手無縛雞之力。還是免了吧。」

    殿上哄的一聲笑了起來,沒有人會相信范閒的話,范閒殺了程巨樹,黑拳打葉靈的事跡。早已傳遍天下,是公認難得地文武雙全之輩,群臣實在沒想到這位南國正使竟然如此膽小。

    太后卻是滿臉平靜道:「范大人過謙了。」她又說了幾句,竟是不容範閒拒絕。

    范閒眼皮子跳了一下,心想難怪前世看的穿越小說裡,所有的穿越者都稟持了韋爵爺的光榮傳統,將所有地太后簡稱為:老婊子??如果自己此時再讓,真丟了朝廷顏面,回到南方還真不好向父親與老跛子交待,信陽那面不知道又會玩出些什麼陰損的風言招數。

    所以他含笑半步退。拱手應下。

    太后眼亮微亮,坐在太后旁邊的皇帝卻是面露憂色,關切問道:「范卿。若身體不適,還是免了。」

    范閒雖然與這位皇帝只有數次聊天之緣,而且心中早有芥蒂,但聽到他話語中很真切的關心,想到對方畢竟是位九五至尊。不免也有些觸動,抬頭朗聲道:「陛下,外臣縱使血濺殿前。也當是為太后賀壽放的血禮花好了。」

    這話不倫不類,大違禮數,馬上壞了氣氛,果然太后的臉陰沉了下來。皇帝卻是笑了笑,覺得極有意思,這個范閒啊,果然是個外表溫柔,內心執拗不肯吃虧的古怪性子,揮揮手道:「這話說的就過了。既是比試,自然是點到為止。」

    皇帝雙眼一寒,望著殿中的群臣說道:「誰要是自問無法控制出手的力度,那便還是不要出來獻醜了。」這話便先堵死了那些準備玩誤傷地人物出手。

    群臣心頭一凜,發現這位年輕的天子,在這些年裡成熟的速度實在是快地有些令人吃驚,那股天子威勢漸盛難抵,更古怪的是……娘咧,這位皇帝陛下對那范閒怎麼這麼好?這到底是咱們的皇帝,還是慶國的皇帝啊?

    ……

    ……

    話間落處,早有一位武將自偏殿外行來,對著太后與皇帝一禮,沉聲說道:「臣,成樸竹,願向慶國范大人請教。」

    太后微微頜首。皇帝知道這位成樸竹的水準,對方是狼桃地師侄,算起來都是天一派的學生,如今正在宮中禁軍裡任職,大概是聽到上峰的傳令,所以前來比試。皇帝從海棠地嘴中知道,范閒已經是九品初的高手,成樸竹卻只有七品的水準,為什麼……皇帝看了一眼狼桃,自己的武道師傅,卻發現狼桃安坐於席,面上沒有半分反應。

    成樸竹又向范閒行了一禮,沉聲道:「范大人文武雙全,聲名震天下,成樸竹請范大人指點。」

    范閒笑了笑,也看了一眼狼桃,知道今日這殿上的比試不是為了爭強好勝,而是那位狼桃想搶在自己回國前看看自己的出手風格,自己到北齊之後,便沒有在眾人面前出過手,狼桃一定對於懸崖邊的事情還有所疑惑。

    他對著成樸竹拱手道:「成大人?」

    成樸竹沉聲應道:「正是。」

    范閒說道:「你不是我的對手。」然後坐了下來。

    ……

    ……

    群臣嘩然,心想這位范閒未免太狂妄了些。正想著,卻聽著一道沉」的聲音響起:「請成大人指點。」

    成樸竹正自憤怒,卻看見范閒身後那位護衛往前踏了一步,站在了自己地面前,此時天光從殿頂的玻理上打了下來,散作一片清光,殿中光亮無比,所以很清楚地看清楚那位護衛樸實的面孔裡所蘊含著的無窮殺意。

    只是一步,高達只是往前踏了一步,他整個人卻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先前只是位不起眼的護衛,隱藏在范閒的身影之中,此刻邁步而出,卻竟是隱隱然有了些宗師風範,此時殿中無風,但高達身上真氣流動,竟激得衣裳微微飄動。

    范閒藉著案幾的掩護,半箕坐於地,兩根手指拈著小酒杯,雙眼微瞇,用餘光注意著對面狼桃的表情。

    狼桃似乎對場間的事情不怎麼感興趣,手中拿著筷子正在挾著盤中菜餚。但范閒眼尖,依然看見他的下頜微微點了點,這……是表示同意。

    成樸竹深吸一口氣,看著面前地這位高達。上京中人都清楚,對方是南朝使團的高手護衛,曾在一招之內制住上杉大將屬下的譚武將軍,可謂真正的高手!

    但事已如此,容不得成樸竹退讓,只見他大喝一聲:「請陛下准我用刀!」

    少年天子雖然欣賞范閒,但畢竟不是個傻子,當然知道自己做地是北齊的皇帝,也頗為欣賞這位武將的勇氣與聲勢,面帶嘉許說道:「准了……成將軍。用心去做,此次純屬武道切磋,莫將他看作朝廷的顏面。不論勝敗,朕都有賞。」

    壽宴主角太后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眼色中滿是不贊同,但是年輕的皇帝笑吟吟著,似乎沒有看見母親的眼光。

    林文林靜兩兄弟卻是緊張無比。心想馬上就要啟程回國,怎麼又在宮中鬧了這麼一出?若是己方勝了,北齊人丟了顏面。不好,若是對方勝了,自己大慶朝丟了顏,更不好!但是慶國官員,這數十年早就養就了一股天生的狠氣,見對方挑釁,雖是文臣也動了真怒,對高達說道:「高護衛,點到為止。不要勝的太厲害了。」

    未曾戰,先言勝。范閒看了身邊兩位副使一眼,苦笑了一聲,心想原來這兩位比自己還要囂張些,轉頭對龍椅之上的皇帝說道:「陛下,請允外臣下屬送刀入殿。」

    皇帝微笑望著他,揮了揮手。

    殿外早知大殿上將有一場武道比試,今兒個是太后壽宴,所以宮裡管地松,而且陛下也點了頭,所以本在偏殿用膳的臣子們都湧到了大殿門口,將熱切的目光投往場中。

    小太監從皇宮角門處,取來了高達用地長刀,遞給了殿前的太監,傳到了殿內。范閒瞧見王啟年正在大殿門口鬼頭鬼腦地往這邊看著,心裡不由一凜,心想老王莫是手癢了,想重操舊業在這皇宮裡摸些東西吧?

    再說回這邊,高達雙手一握長刀刀柄,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頓時晉入了一種很奇妙的境界中,先前的威勢不復,壓迫感不復存在,場間剩下地……似乎只有一柄刀,縱使一人一刀,但在旁觀者的眼中,卻依然只有一柄刀。

    狼桃停箸,看著高達手中那把樣式獨特的長刀,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眉角微皺。

    成樸竹與高達對面而立,看著那位穩定站立地對手,將腦中一切雜念拋開,吸了一口氣,緩緩拔出了鞘中彎刀,刀身與鞘口摩擦,發出一陣令人生出熱血之感的金屬聲。

    高達依然不動,雙手握著長刀,整個人向右側偏了幾寸。

    成樸竹緩緩運起真氣,將真氣灌注到自己的手腕之中,感覺自己的小臂似乎已經與那把彎刀合作了一體,這才微抬刀面,他是狼桃的師侄,苦荷一派,雖只有七品之實,卻有一股子師門賦予的自信,對方可以驕縱,但他不會。

    刀光如雪一般綻放!

    丈餘的距離,在兩名高手間,就像是不存在一樣,須臾間消失!下一刻,成樸竹已經出現在高達的正前方,兩人隔的極近,就像是臉貼著臉,身體貼著身體!

    而那如雪地刀光,正來自成樸竹的手上,那柄彎刀很奇異地倒懸著,他高高舉著彎刀,刀尖卻是直刺高達的左肩!

    兩人間的距離太近了,就連成樸竹也只能倒懸彎刀,用這種很陰險莫測的方式刺來,更何況高達雙手握著長刀,此時根本不可能有出鞘的機會,縱使長刀出鞘,也根本沒有辦法在這麼短的距離內發揮作用。

    成樸竹果然不愧是師門不凡,在短短的時間內,憑恃對對方武器的判斷,定下了制敵之計。

    群臣微驚,似乎馬上就要看見高達肩頭血出。

    范閒微皺眉,似乎沒有想到成樸竹竟然出手竟是有如風雷一般迅烈不及掩耳。

    ……

    ……

    咯!一聲極難聽的聲音響起。緊接著,一聲碎裂響聲後,又是一聲悶聲響起。下一刻,殿間太后皇帝,殿外窺視群臣,都滿臉驚訝地看著一個人影被震飛了出去!

    成樸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臉上一片血水,看上去受了極重的傷!

    眾人以為高達是以真氣將成樸竹震飛了出去,不由大駭,能夠僅憑真氣震飛一名七品高手,除了四大宗師之外,或許只有幾位頂級的九品上強者才能做到,而高達……只不過是南慶使團地一名護衛!

    場中只有那些武道高手才看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在成樸竹彎刀下的時候,高達竟是沒有拔刀,而是雙手提著長刀,向下一提!

    長刀刀柄大約有一寸方圓的大小。而就是這極小面積的刀柄,竟是生生對上了成樸竹彎刀地刀尖!

    高達手中的長刀足有一人之高,他一提刀豎立。刀鞘便穩穩地立在了地上。

    所以當彎刀刀尖刺中刀柄的時候,等於說成樸竹全身的真氣與氣勢,都以高達手中長刀為橋,傳遞到了腳下那片青石地板。高達等於置身事外,看著成樸竹蓄勢已久的一擊。與大地做了個正面的衝撞。

    以后土之厚,縱你是大宗師又如何?

    ……

    ……

    在那一瞬間,成樸竹感受一股雄渾至極的力量從刀尖傳了回來。讓他一時氣息受窒。

    而便在此時,高達捨刀抱拳,雙臂如同抱著一個圓一般,向左一轉,右手如鋼鐵一般的肘尖便重重打在了成樸竹的下巴上,這一擊何其有力,頓時擊的對方齒落唇裂,鮮血橫流,這還是高達手下留情。不然光這一擊,成樸竹便會喪命。

    於其說成樸竹是敗在了高達地手上,不如說他是敗在了大地的手上。

    早有太監扶著成樸竹退下醫治,高達沉穩向陛下與太后行了一禮,拔出長刀,緩緩退回到范閒的身後。咯哧一聲,這個時候,先前對戰之地地青石板才寸寸裂開,殿間群臣才明白,那柄未出鞘的長刀,竟是被成樸竹的彎刀之刺,生生打進了青石板裡,這是何等樣的力量?

    明白高達是取巧,群臣議論紛紛,卻也不好多說什麼。

    范閒看著北齊群臣的神情,有些自矜地笑了笑,在眾人地眼中,這笑容未免可惡了些。范閒將自己飲的酒杯遞到了身後。

    高達微微一愣,接過酒杯一口飲盡:「謝大人賜酒,謝大人指點。」不知道范閒曾經指點過他什麼。

    范閒笑著說道:「應該是謝太后賜……」

    話沒有說完,他卻發現殿中忽然一下子安靜了起來,包括殿外的臣子太監也是一般,因為……狼桃說話了。

    狼桃微笑望著范閒,開口說道:「范大人地小手段,果然名不虛傳,想不到連閣下的護衛也深明此道。」說完這番話,他長身而起,輕輕解下自己的外衣,交給身後的宮女,露出腰間那兩柄連在一起的彎刀。

    殿中嗡的一聲!

    狼桃大人要出了!狼桃身為國師首徒,陛下的武道老師,北京眾臣已經有許多年沒有看見過他出手,想不到今日竟是要為南慶人破例。

    群臣將灼熱的目光投向狼桃,卻因為對方地位特殊,所以不敢多說什麼。

    ……

    ……

    還沒等狼桃走出來,范閒已經是哈哈一笑,擺手道:「我不是您的對手。」先前他直斥成樸竹不是自己對手,此時又自承不是對方對手,落在北齊人耳中,倒有些光明磊落。

    狼桃卻是笑了笑,說道:「是不是對手,總要打過才知道。」

    范閒心頭微凜,知道若真地與這位高手交戰,第一,自己如果不用暗弩毒針春藥毒藥粉,那肯定不是對方的三合之敵,第二,若讓對方真的確認了自己就是懸崖邊的那人,以苦荷對於神廟的無窮掩飾來看,自己只怕會落到被追殺的下場。

    他眉頭緊皺,卻也知道以狼桃的身份親自挑戰,已經是給足了南慶人面子,自己斷不可能再讓高達出戰,正內心漸趨強硬,準備出手之時,卻聽著一個聲音:「師兄,我來吧。」

    范閒高興,很高興。

    北齊人也高興,看熱鬧的人更高興。

    ……

    ……

    海棠從太后後方緩緩款款行了出來,對著狼桃微微一福道:「師兄,我來。」

    狼桃見是她,面露溫柔之色,說道:「也好,師妹自然……只是要小心范大人的……手段。」

    海棠對著太后與皇帝行了一禮,沒有說什麼,就走到了范閒的面前,微笑說道:「來不來?」

    「來,為什麼不來?」二人渾沒覺著這對話像小孩子在玩家家般。

    當然,將大殿圍的裡三層外三層的北齊人也沒有察覺,就連南慶使團的官員也沒有察覺,大家此時都陷入了某種期盼之中,這種期盼甚至已然超乎勝負之上,超乎兩國顏面之上,只是純粹想看呆會兒發生的一幕。

    一位是南慶詩仙,文武雙全,以不足二十幼齡成為監察院提司的范閒。

    一位是北齊天女,苦荷之後最年輕的一位九品上高手,傳說中的天脈者,被認為是最可能成為第五位大宗師的海棠。

    二人都是當今天下年輕一代聲名最盛的佼佼者,市井傳聞,這二人曾在上京城中周遊忘返,看來是惺惺相惜,這也從另一個方面證實了二人確實是在一個層級上的人物。

    二人終於要對上了。

    ……

    ……

    不知道過了多久,守在大殿門口的王啟年打了個呵欠,看著殿中那兩個打架的年輕男女,咕噥說道:「這在騙誰呢?」

    他身邊一個太監憤憤不平說道:「居然在殿前比武中假打!海棠姑娘啊,你怎麼忍心讓我們這些看熱鬧的人失望?」

    王啟年沒好氣說道:「又沒收你們這些看客銀子,自然演戲演的不認真,假打又如何?就憑他們兩個人的身份,只怕皇帝陛下都不好意思打假。」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九十六章 一俯一仰一場笑
    看那廂,范閒出手粗拙不堪,將手掌橫起豎直,就像菜刀一樣斫來斫去,哪有半分靈動?偏生每一掌出,還假模假樣地帶著些勁風,呼呼作響,割裂空氣,看似霸道,卻是一掌一掌盡數劈在了海棠身邊的空氣裡,根本沒有去挨那姑娘家半分肌膚的意思,只是將海棠那粗布衣裳的邊角盡數帶起。

    這是什麼手法?這是伍佰同志上台唱歌時面前總要擺個電風扇的手法,這是周星星同學在鼓風機前面丟碎報紙,解開主角配角長睡衣扣子的手法!

    海棠衣裳若雲,在掌風之中微笑而起,於水光相伴的長長御台之上清渺若仙,飄飄然若欲乘雲而去,偶一出指,東一指,西一指,不知指向何處,不是指東打西的花招,竟赫然是點兵點將的小姑娘手段。

    二人這般不知道交手多少回合,竟是半點煙火氣也不帶,既然不想起血光,出手自然一力地清淡,就像是廟裡的素齋竟是連豆油都捨不得放,清淡地令人作嘔……

    ……

    ……

    連個小太監都能瞧出兩大高手在假打,更何況殿中這一水兒的老狐狸小狐狸公狐狸母狐狸不公不母異種狐狸,有的大臣眼睛早就直了,根本沒有料到海棠姑娘與范閒居然會這樣厚臉皮地敷衍,一點都不顧忌朝廷的顏面。

    太后看著殿中長檯之上,清光之中的那對人影,不由冷哼了一聲,雖未失態。但眼角細紋裡全是隱怒。反倒是年輕的皇帝看著小師姑與范卿在那清光之中飄來飄去,忍不住笑了起來。

    狼桃一臉平靜,看著這一幕,卻知道范閒看似拙笨的出手。其實是很厲害地大劈棺,不過那是南朝京都葉家的家傳武藝,這姓范的小子怎麼學會的?

    殿內殿外滿心期待地眾人終於失望了,看了這麼些時候,有些人忍不住打起了呵欠。頭前那位太監忍不住搖頭道:「這可不知道要打到什麼時候去,反正又分不出勝負。」

    王啟年也是無比惋惜地搖搖頭:「我看馬上就有人要喊停了。」

    小太監不信,搖頭道:「殿裡的大人們都是人精,誰也不會出這個頭?」

    王啟年與他爭執了起來,最後興起開始打賭,賭長長御台之上跳舞的兩個人什麼時候會住手。旁邊的幾個人見他們爭的熱鬧,也湊了過來,紛紛壓上自己的賭注。一車海膽,兩根黃瓜,各色奇怪下注不一而足。

    「放肆!」

    終於有位大臣看著太后越來越陰沉的臉,忍不住了,拍案而起。火斥道:「太后壽宴,你們弄的什麼玄虛?莫不是想欺君不成?」

    這話說的不漂亮,就像喊破皇帝在裸奔的笨小孩一樣。這世道不論有多醜陋,但任誰搶先喊破,那就是個極不討人喜歡地傢伙。就像今日明知道范閒與海棠二人在玩沖靈劍法,但不喊破,太后也能厚著臉看下去,畢竟今兒個是自家生日看看年輕娃娃跳舞,也不是什麼大事兒。

    但這大臣一喝欺君。豈不是逼著太后發飆?所以太后準備發飆,冷冷看著那位大臣,心裡不知道轉了多少個念頭,想將這廝的嘴皮子撕爛。

    皇帝卻依然笑吟吟的。

    水池之中御台之上地那兩人卻像是根本沒有聽見有觀眾在喝倒采,認認真真地演著戲,海棠飄來飄去,范閒龍行虎步,姑娘家身姿清美,小范閒模樣俊俏,打起來還真地好看。不過片刻功夫,卻是從御台之上,戰到了台後的殿前,距著龍椅不過數丈的距離,將好停在那位大臣的桌前。

    范閒手掌化作菜刀,便向空虛菜板上狠狠斫去,口裡卻哎喲一聲,似乎失手。

    海棠在空中的姿式微滯,右手並著二指化劍刺出,嗤地一聲,將要戮中范閒的胸口。

    也不知道這二人如何轉換了一下方位,接下來的那一刻,掌風指勢竟是沒有戳中任何人地身體,反而嗤嗤響著勁氣激盪,向著後方過去。

    後方就是那位大臣的席位。

    大臣駭然,這海棠與范閒同時出手,就算是國師苦荷親至,只怕也要暫避鋒芒!

    ……

    ……

    矮桌在一瞬間被震成了無數碎片,桌上的酒壺裂開,菜盤跌落,酒水油腥化作滿天葷花,染了那位大臣滿頭滿臉!眉上掛著菜花,嘴上叨著蘿蔔花,耳上掛幾絲金菇,湯湯水水給他洗了一臉,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於是大殿中馬上安靜了下來,大臣們這才知道,原來海棠姑娘與那位南朝使臣,在某些時候,都是胡鬧的祖宗,為了自己的臉面著想,還是不要多說什麼了。

    清光微靜,范閒與海棠同時住手,相隔數步之地,微微互視一笑。

    海棠對著太后微微一福說道:「范大人大劈棺手段了得,小女應對無方,故而波及這位大人,還望太后恕罪。人有失手……」

    范閒也是滿臉自責,揮揮自己的右手:「馬有失蹄。」

    太后是極疼愛海棠的,哪裡肯責怪,加上今日畢竟是自己壽筵,胡鬧一場活泛下氣氛,也算是不錯,只是可惜沒有讓那南朝人吃些苦頭,不過看著范閒說話自嘲的有趣,太后的唇角也不由浮起了淡淡笑意。

    皇帝也詭異笑著,大臣們也笑了起來,笑地有些尷尬,只有真正的武道高手,才知道先前那看似玩笑的打鬥,其實依然蘊含著兩位年輕強者的一些心思,大劈棺看似粗拙,實則肅殺,海棠指劍看似清柔,實則厲然,長長御台之上的舞蹈,其實何嘗不是一種比試,只不過最後范閒似乎,隱隱還是敗了。

    此時假打結束,殿頂的清光依然罩在幽曠的大殿之中,范閒與海棠便站在清光之中,兩人的容顏在光暉之中顯得無比柔順,殿頂掉著的半月宮燈,映在水池之中。

    這場比試,真可謂是一俯一仰一場笑,一江明月一宮羞。

    夜色漸漸籠罩深宮,半個月亮緩緩從宮後的青山背後爬起來,將那暖融融,淡茫茫的光芒灑進北齊的皇宮之中,黑色的長簷,灰白二色的宮牆,在夜之始反映著美麗的身姿。

    大殿前的群臣正在往宮外退去,宮城四周可以看到很多侍衛,還有些黃門太監在沿路侍候著。臣子們退去的速度極快,不一會兒功夫,皇宮就回復了幽靜,空曠的廣場之上再也看不到閒雜人等,由極熱鬧轉為極靜,竟是只花了一柱香的功夫。

    大宴結束之後,太后便揉著太陽穴退回了寢宮,范閒卻被北齊皇帝留了下來,在華英宮裡等著。這宮裡安靜無比,有淡淡焚香清心的味道傳入鼻端,范閒眼觀鼻,鼻觀心地坐著,北齊陛下這時候應該在太后宮中盡孝,不知道讓自己等在這裡是為什麼。

    宮女為他遞上茶水果子,范閒一一含笑謝過,卻發現那些宮女們生的都極為嫵媚,尤其是眼目間那股子微羞神情讓他心頭一蕩。

    但一想到年輕皇帝將自己留在夜宮之中,再聯想到那位皇帝在某些方面似乎有些問題,范閒心頭微凜。

    「陛下有事情要請范大人幫忙。」另一位眼觀鼻,鼻觀心的姑娘在旁邊似乎猜出了他的所懼,滿臉平靜說道。說話的自然是海棠,范閒留在宮中作客,她不免要當半個主人,姑娘家這個時候想到先前殿上那一幕,也自有些恍惚好笑,為什麼自己與范閒在一處的時候,總是顯得要比平時放肆許多?

    范閒微微一笑,沒有解釋什麼。

    太監在宮外喊了聲什麼,一陣腳步聲急而不亂地地向著華英宮行來,范閒心想,這般著急?這位年輕的皇帝陛下究竟要自己幫什麼忙?對方貴為九五至尊,除了統一天下這等事情之外,恐怕還真沒有什麼做不到的事情。

    正滿懷疑問之時,年輕的皇帝已經邁步入了華英宮,一揮手止住了范閒與海棠請安的念頭,右手解開自己的外衣,扔給後面屁顛屁顛跟著的小太監,只剩下裡面那件單薄的素黃衣裳,看著倒是十分精神。緊接著,皇帝坐到軟榻之上,雙腳一蹬,自有太監小心翼翼地將他腳上的軟靴脫了下來,露出只裹著薄襪的那雙腳。

    海棠許是見慣了陛下私下的模樣,所以並不如何吃驚。范閒卻有些吃驚,北齊皇帝居然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私人的一面,他也不掩飾自己的吃驚,將目光投向軟榻之上,更是有意無意間在皇帝的胸上,腳上點了兩下。

    不大,不小。

    胸不大,腳不小。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九十七章 皇帝也八卦
    「母親是喜歡安靜的。」年輕的皇帝靠在軟榻之上,喝了口太監端上來的燕窩漱了漱,皺了皺眉頭,揮手讓所有的宮女太監都退了出去,皇宮這座殿裡頓時安靜了下來。

    范閒微微欠身行禮道:「不知陛下有什麼吩咐。」

    看著這位南朝使臣的拘謹模樣,北齊皇帝眼中閃過一絲笑意,開口說道:「范卿,後日你便要啟程回國,一路上可得將大公主服侍好。」

    范閒心頭微驚,這才想起自己竟是一直沒有注意這件天大的事情,迎公主回國成親,這是何等樣的大事,一路之上,斷不能出半點差錯。這些天他早就從言冰雲那處知道,這位北齊大公主一直養在深宮,與面前這位皇帝陛下是同父異母的姐弟,親生母親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座寒宮之中,大公主一向也不得太后喜愛,所以才捨得讓她成為政治聯姻中的犧牲品。

    不知道皇帝忽然說到大公主是什麼意思,按道理來講,這位皇帝應該與那位姐姐沒有太深的情份才對。

    但看著皇帝清疏眉宇間的淡淡憂愁,范閒就知道自己猜錯了,果不其然,皇帝歎了口氣說道:「大公主向來未離宮廷,今次遠嫁南朝,朕雖是天子,也無法多加回護。」

    范閒誠懇說道:「陛下放心,大皇子乃是我國一世英雄人物,最得萬民敬仰,大公主與大皇子日後一定是琴瑟和諧,白頭到老。滿朝臣子定會事公主以禮,不敢有半分怠慢。」

    皇帝冷笑一聲「那有何用?」他忽然盯著范閒的眼睛,說道:「范卿,朕視你為友……還望你在南京城中。對大公主多多提點,務要保證她能生活幸福。」

    范閒再驚,他與這位皇帝攏共只見了四面,怎敢做天子之友?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皇帝微笑說道:「范卿,初次見面時便曾說過,朕喜你詩文,時常捧而誦之,那些字句便有若你在說話,朕既然已與你說了這一年的話。將你看作朕的友人,也不算什麼出奇。」

    范閒此時真地有些受寵若驚,真的有些慚愧汗然。正當他準備叩謝聖恩。大呼惶恐之際,卻又聽著北齊皇帝那清清淡淡的聲音傳來,只是那聲音中多了一絲恚怒。

    「不過范卿卻似乎對朕多有疏遠,不說這些日子不肯多進宮與朕說說話……」北齊皇帝忽而看著他的雙眼說道:「即便在許多事情上,也要瞞著朕啊。」

    范閒愁苦著。解釋道:「事宜繁多,忙著在鴻臚寺與太常寺兩邊做事,不敢放宮打擾陛下休息。」

    北齊皇帝看了一直沉默地海棠一眼。忽然笑著說道:「是嗎?我還以為你這些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陪著小師姑到處逛街……飲酒。」

    這話一出,連海棠也不好繼續安坐,略帶一絲不安之意回道:「朵朵時常向范大人請教天人之道,受益匪淺。」

    陛下搖搖頭,望著范閒說道:「那范卿還準備將那件事情,瞞到什麼時候?」

    一滴冷汗從范閒的發中了了出來,卻不肯滑露額角露了裡心中的怯,只在黑烏色的長髮裡蘊著潤著。范閒第一個念頭是??難道司理理的事情暴露了?如果真是這樣。眼前這位皇帝就算不喜歡女人,但那種天子的權力獨佔欲,只怕也不會讓自己再活著離開北齊!

    他的眼角餘光一飛,卻瞧見海棠平靜的臉上一片安然,沒有絲毫畏懼與不安,於是他心下稍安,咳了兩聲,恭謹問道:「不知陛下說地是什麼事情?」

    肖恩的事情沒有人知道,除了海棠可能會猜到一點,只要不是司理理的事情,范閒面對著這位北方地皇帝,就不會有半分內疚與畏懼,不料接下來北齊皇帝的發問,卻險些讓范閒從椅子上摔了下去,今夜宮中傾談,竟是震驚連綿而來!

    ……

    ……

    「朕來問你,你那林妹妹究竟如何?」北齊皇帝望著范閒冷冷說道。

    就像一道驚雷劈在了深宮之中,就像雷雨夜裡下的那位姑娘喊了聲天啊,范閒呆若木雞,身體有些僵硬,一時間竟是不知如何回答??這個皇帝怎麼可能知道婉兒是自己的表妹!這等於說,他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世!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整個天下知道自己真實身世地,絕對不超過五個人,而那五個人都不可能將這驚天的秘密洩露出去。

    可問題是,北齊皇帝身為一方天子,手下能人無數,難道他真從某些痕跡與黃紙堆中發現了這件事情?不然他怎麼會赫然問道……自己的妻,自己地林妹妹!

    北齊皇帝冷冷看著他,看著他驚慌失措的表情,猛地一拍軟榻的扶手,痛斥道:「說!」

    說你媽的說!

    范閒臉上的表情倒有大半是裝出來的,心裡依然保持著強悍的冷靜,左手小指微微勾了勾,卻忽然想起,因為怕海棠發現自己與懸崖邊事的關係,所以這些天,他一直沒有帶著左腿上的黑色匕首。

    打?自己是打不贏海棠地。逃?只要北齊方面把自己的身世揭開,那些太子大皇子二皇子不馬上會變成一堆餓虎?還有深宮裡的那些娘們兒……

    范閒咳了兩聲,笑容重新浮現在了臉上,對方竟然當著自己的面說出來,那自然是準備要脅自己,所以他準備裝傻,先聽聽對方的條件:「陛下,您在說什麼?」

    ……

    ……

    北齊皇帝站了起來,踩著那雙軟靴,竟是懶得再套好,就這般徑直向著范閒走了過來,臉上的表情也是漸趨精采,由先前的微微憤怒轉成了淡淡笑意,那笑意之中,還隱藏著一些興奮與期盼。

    看見這表情,范閒一怔,更加確認了這位皇帝弟弟,是位小變態。

    一雙手握住了范閒的肩頭,北齊皇帝有些失態地搖著范閒的雙肩,眉飛色舞朗聲笑了起來:「范卿啊范卿,你瞞得朕好苦,你瞞的這天下人好苦。」

    「啊?」范閒此時早就消了制住北齊皇帝亡命天涯的想法,有些傻兮兮地望著距自己近在咫尺的那張臉,發現這皇帝長的還真不錯,天子天天洗澡,身上的體息也算清新。海棠在旁邊看著陛下狂熱神情,看著范閒傻愚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

    「曹公!」北齊皇帝又用力搖了他兩下,把范閒搖的有些頭昏眼花,「曹公!快告訴朕,林妹妹究竟最後與寶玉成了沒有……」

    ……

    ……

    終於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雖然不知道北齊皇帝是如何猜到這一點,但范閒終於再也承受不住這種一驚一喜之間的折騰,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也不及多說別的,先拿起身邊的茶杯咕咕喝了兩口。

    皇帝笑吟吟望著他:「今日你不把石頭記給朕講完,朕是斷不能容你出宮的。」

    范閒歎息道:「陛下怎麼知道石頭記出自外臣筆下?」

    皇帝看了海棠一眼,海棠微微一笑,說道:「書是只有澹泊書局出,那位曹先生一向隱而不仕,除了澹泊書局之外,竟是沒有旁的人能知道他究意是誰。石頭記一書風行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猜他究竟是誰,前日飲酒時,范大人話似乎多了些,自然被我猜到少許,今日陛下再一詐,大人既然坦承,也算是朵朵我猜對了。」

    范閒苦笑著,不知該如何言語,其實他現在並不是很需要石頭記作者這個名聲,看北齊皇帝先前曹公曹公喊的親熱,差點兒讓自己錯認他為郭嘉,想來也是位石頭記的癡迷者。

    確認了范閒便是石頭記的作者,北齊皇帝顯得很是高興,連連說道:「卿家快來說說,那寶玉最後究竟收了幾位姑娘。」

    范閒失笑,心想這位陛下原來是後宮文的愛好者,連連擺手求情道:「陛下,外臣只胡亂作了六十多章,後文實在是還沒有想好。」說這話的時候,他又想到了澹州時,若若向自己求文時,自己想的存稿問題,更新問題,太監問題,實在是個很麻煩的事情啊。

    北齊皇帝聞言一歎,愁眉不展,他看了在一旁養神的海棠一眼,忽然湊到范閒耳邊壓低聲音說道:「三十七回裡的海棠詩社……與小師姑有什麼關聯?」

    范閒餘光瞥見海棠姑娘的眼角微微柔順了起來,知道這位姑娘家在偷聽,於是乎微微一笑,大膽應道「陛下,書者不能自解,恕外臣不便多說。」

    皇帝陛下露出一絲暖昧,說道:「那范卿快快回程,出得一章,便記得往朕駕所在寄來一章。」

    范閒惶恐應命,不敢多言。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九十八章 接班
    走在皇宮的青石道上,天上一輪月,林下兩個人,范閒的後背已然全部汗濕,在這夏天的夜晚裡,依然感覺有些冰涼,他吐了一口濁氣,兀自有些後怕,拍拍自己的胸膛,對身邊的海棠埋怨道:「你猜到石頭記是我……寫的,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害我先前險些被你那皇帝嚇死了。」

    海棠笑了笑,說道:「誰叫你瞞天下人瞞了這麼久。」接著眼眸一轉說道:「為什麼會如此畏懼?如果不是你曹公身份的事情,那你怕陛下說什麼?」

    范閒想都沒想,柔和一笑說道:「你說呢?」

    海棠唇角微微翹起,沒有說什麼。范閒偏頭望著她,看見她長長的睫毛染上了一層銀暈,顯得有一種清魅的美麗,而她容貌上最出色的眸子,在夜色裡顯得特別的明亮??銀色月光確實有一種魔力,那種朦朧的浸染,似乎可以讓任何一個姿色普通的女子,變做人世間的精靈。

    范閒卻沒有什麼感覺,只是將手置在身後,緩緩向前拖著步子,說道:「你這次陰了我一道,我不尋求報復,你應該知道是什麼原因。」

    「你要我幫你做一件事情。」海棠微笑道:「雖然我不清楚是什麼事情,但想來和南方有關係,所以才需要我這種外人幫忙。」

    「不錯,你我……其實都是些虛偽的人。」范閒的唇角泛起一絲有些自嘲的怪異笑容,「所以當我們說話地時候,似乎可以直接一些,我需要你幫我做的事情。也許會發生,也許不會發生,總之到時候,我會派人來通知你。」

    海棠望了他一眼。忽然開口說道:「聽說你極其疼愛那位宰相的私生女,所以連澹州祖母指過來的大丫環也一直沒有收入房中。」

    「我不喜歡你試探我地家事。」范閒回過頭來,很認真地說道:「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海棠笑著點點頭,說道:「其實,我只是好奇,什麼樣的人會見著女子便心,見著男子便覺渾身不適,認為未婚的女子是珍珠,認為已婚的婦人是魚眼珠,認為女兒家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認為女子是珍貴的,男子是下賤的……」

    一長串的話語結束之後。海棠盯著范閒寧靜的眼眸,輕聲說道:「我很好奇,世上皆以男為尊,范公子怎麼會有這些看法。」

    范閒笑了笑,沒有回答。

    海棠忽然襝衽一禮。正色說道:「朵朵替天下女子謝過范公子為閨閣立傳,為女子打抱不平。」

    范閒沉默了少許,忽然開口說道:「我與這個世上絕大多數人……本就是不同地。」

    出了宮門。海棠有些驚異地發現太傅大人竟然還守在宮外,而范閒看見那位皇帝陛下的老師後,面色卻沒有什麼異樣,想來是早就知道了。

    海棠對太傅行了一禮,然後回身對范閒說道:「後日我來送大人。」

    范閒明白她話語裡藏的意思,點點頭,便上了太傅地馬車。

    看著前後三輛馬車漸漸消失在上京城的夜色之中,海棠的明亮眼波忽然亂了一下,她想著那個面容俊俏的南朝年輕官員最後的話。與眾不同?范閒在這天下人地眼中,自然是與眾不同的,只是不知道他自認的不同,究竟是在什麼地方。

    馬車停在一處安靜地院落外,負責使團安全的禁軍們,這才知道南齊大才子范閒在北齊最後一次拜訪,原來是來看望這位大家,聯想到天下傳的紛紛攘攘的那件夜宴斗詩,眾人不免有些不安,不知道范閒究竟存的什麼心思,但在這等書香滿院處,眾人很自然地安靜下來。

    頭輛馬車上的虎衛們下了車,雙眼虎視,把守住了幾個要害關口。

    范閒與北齊當朝太傅攜手從馬車上走了下來,態度雖不見得親熱,但也似乎沒有什麼敵意,眾人稍稍心安,卻見著一向為人持正,剛正不阿的太傅大人與范閒輕聲說了幾句什麼,二人便推門進去。

    范閒擺了擺手,示意虎衛們不要跟著。

    到了院中一間屋外,太傅對著屋內深深鞠了一躬,回身對范閒平靜說道:「范公子,老師最近身體不大好,請不要談太久。」

    范閒很有禮貌地向這位大文士行了一禮,整理了一下衣裝,輕輕推開了木門,一眼望去,便能看見一位老人正捏著小毛筆,在紙上塗塗畫畫著什麼。

    這位老人乃當世經文大家,學生遍及天下,北齊太傅與南齊的舒大學士,都是他的得意弟子。在范閒偶露鋒芒之前,根本沒有人可以在治學方面與他相提並論,即便范閒在殿上無恥地郭敬明瞭一把以求亂勝之後,也沒有人會真地認為,除了詩詞之道,范閒在別的方面,也達到了對方的境界。

    因為這位老人姓莊,名墨韓。

    屋內沒有下人,也沒有書僮,只有那位老人穿著寬鬆的長袍在不停抄寫著,偶爾會皺著眉頭,盯著紙上,翻翻身邊的書頁,似乎在找尋什麼印證。與上一年在慶國時相比,莊墨韓的精神似乎差了許多,滿頭銀髮雖然依然束的緊緊的,但是兩頰旁邊的老人斑愈發地重了,顯露出某種不吉利的徵兆。

    范閒不想打擾他,輕步走到他的身後,將目光投到案上,竟赫然發現書案上放著的,是澹泊書局出的半閒齋詩話!而那詩集的邊頁空白之上,已經不知道寫滿了多少註釋,難道這位當世文學大家,竟是在為自己「背」的詩集寫注?!

    莊墨韓枯乾的手指頭。指著詩集中那句:「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地下半句,不停點著書頁,嘴唇微啟。有些痛苦地說道:「不通,不通,空有言辭對仗之美,這下半句不通,實在不通,你說說,這是什麼意思?」

    ……

    ……

    稍許的沉默之後,范閒柔和的聲音響了起來:「巫山乃極南之地一處神山,終年雲霧繚繞,旦為朝雲。暮則行雨,但凡觀過此景此雲者,再看世間任何高天白霧。便懶取眼中,這二字是托下二句,純論情之忠誠。」

    「原來如此啊……」莊墨韓苦笑著指指闊大書案一角的一本厚書:「老夫自然也能猜出這意思,只是總尋不著這典,翻遍這本山海總覽。也沒有尋到多雲之巫山,原來是座極南處地神山,難怪我不知道。」

    范閒見他沒有懷疑自己是瞎杜撰。知道這位老人家實在是位很溫和包容的人物,於是微微一笑,上前替他磨墨,看著他將用極細密的小楷將自己的解釋,抄在了書頁的空白處。莊墨韓的楷書也是天下聞名,其正其純不以第二人論,但范閒今天看著卻有些唏噓,老人家的手抖的有些厲害了。

    「陳王昔時宴青樂,鬥酒十千恣歡謔……這又是什麼典故?」莊墨韓沒有看他一眼。繼續問道。

    范閒一陣尷尬,心想出詩集的時候,自己專門把李白這首將進酒給刪了,怎麼老同志又來問自己?

    莊墨韓歎了口氣說道:「老夫自幼過目不忘,過耳不忘,不免有些自矜,那日你吐詩如江海,不免讓老夫有些自傷……「老人自嘲笑道:「不過也虧了這本事,才記住了你說的那麼多詩句,後來半閒齋詩集出了,我就發現少了許多首,也不知道你這孩子是怎麼想地。」

    聽見莊墨韓叫自己孩子,范閒心裡卻無由多了些異樣的感覺,他咳了兩聲後解釋道:「陳王乃是位姓曹的王子,昔時曾經在平樂觀大擺酒宴……」

    「姓曹地王子?」莊墨韓抬起頭來,渾濁的目光中帶著一絲不自信,「可……千年以降,並沒有哪朝皇室姓曹。」

    范閒在心底歎息了一聲,勸解道:「晚生瞎扯的東西,老人家不用再費神了。」

    「那可不行!」莊墨韓在某些方面,實在是有些固執,嘩嘩翻著他自己手抄的全部詩文,指著其中一首說道:「中間小謝又清發,這小謝又是哪位?」

    范閒臉上素一陣白一陣,半晌後應道:「小謝是位寫話本的潦倒文人,文雖粗鄙未能傳世,但在市井裡還有些名氣。」

    「那……」

    ……

    ……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范閒覺得已然辭窮,了無生趣之際,莊墨韓終於歎了口氣,揉了揉眼角,拋筆於硯台之中,微帶黯然說道:「油盡燈枯,比不得當年做學問地時候了。」

    入屋之後,二人沒有打招呼,便投身到這項有些荒謬的工作之中,直到此時。范閒將捲起的袖子放下,極有禮數地鞠了一躬,說道:「見過莊大家,不知道老先生召晚生前來,有何指教。」

    屋子裡安靜了下來,許久之後,莊墨韓忽然顫著枯老地身子,極勉強地對范閒深深鞠了一躬。

    范閒大驚之下,竟是忘了去扶他,這位老爺子是何等身份的人物?他可是北齊皇帝的師公啊,怎麼會來拜自己。

    莊墨韓已經正起了身子,滿臉微笑在皺紋裡散發著:「去年慶國一晤,於今已有一年,老夫一生行事首重德行,去年在慶國陷害范大人,一心不安至今,今日請范大人前來,是專程賠罪。」

    ……

    ……

    范閒默然,他當然清楚莊墨韓之所以會應長公主之請,捨了這數十年的臉面,千里迢迢南下做小人,為的全是協議中的肖恩獲釋一事,此乃兄弟之情??他眼下最缺少的東西。

    「肖恩死了。」范閒看著面前這位陡然在一年間顯得枯瘦許多的老頭兒,薄唇微啟,說出了這四個字。

    莊墨韓笑著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

    范閒也笑了笑。知道自己有些多餘,對方畢竟是在這天下打混了數十年的老道人物,在北齊一國不知有多深地根基,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件大事。

    「人。總是要死的。」莊墨韓這話似乎是在說給自己聽,又像是在說給范閒聽:「所以活要好好地活,像我那兄弟這種活法,實在是沒什麼意思,他殺了無數人,最後卻落了如此的下場……」

    范閒卻有些不贊同這個說法,說道:「這個世道,本就是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

    莊墨韓搖搖頭:「你不要做這種人。」

    不是不能,而是很直接的不要兩個字。如果任何一位外人此時站在這個屋子裡,聽見莊墨韓與范閒地對話,看見他們那自然而不作偽的神態。都會有些異樣。這兩人的閱歷人生相差的太遠,而且唯一的一次相見,還是一次陰謀,偏就是這樣的兩個人,卻能用最直接的話語。表達自己的態度。

    或許,這就是所謂書本的力量了。

    「為什麼不要?」范閒眉宇間有些寒意。

    「我很自信。」莊墨韓忽然間笑了起來,只是笑容裡有些隱藏的極深地悲傷。「我自信我比我那兄弟要活的快活許多。」

    范閒盯著他的眼睛:「但你應該清楚,如果沒有肖恩,也許你當年永遠都無法獲得如今地地位。」

    莊墨韓反盯著他的雙眼:「但你還不夠清楚,當死亡漸漸來臨的時候,你才會發現,什麼權力

    地位財富,其實都只是過眼雲煙罷了。」

    范閒很平靜,很執著地回答道:「不,當死亡來臨的時候。你或許會後悔這一生,你什麼都沒有經歷過,你什麼都沒有享受過……您只不過是這一生已經擁有了常人永遠無法難以擁的東西,所以當年華老去之時,才會有些感想。」

    莊墨韓有些無助地搖了搖頭:「你還年輕,沒有嗅到過身邊日復一日更深重地死亡氣息,怎麼會知道到時候你會想些什麼。」

    「我知道。」范閒有些機械地重複道:「相信我,我知道那種感覺。」

    莊墨韓似乎有些累了,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道:「我沒有想到,能寫出石頭記這樣離經叛道文字的人,居然依然是自己筆下的濁物。」

    范閒苦笑道:「我也沒有想到傳言這種東西,會飛地比鳥兒還要快些。」

    莊墨韓忽然眼中透露出一絲關切,說道:「范大人,你回國之後要小心些,石頭記……有很多犯忌諱的地方。」

    范閒默然,他也清楚這點,只不過少年時多有輕狂之氣,不忍那些文字失去了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機會,所以隨手寫了出來,如今身在官場之中,自然深深明白,若有心人想從中找出影射語句,實在是太容易不過了,而且這件事情又有一椿范閒自己都感到震驚的巧合處,所以由不得他不謹慎,只是可惜北齊皇帝也是位紅迷,這事兒自然無法再瞞下去。

    但是莊墨韓於理於情,不應該對自己如此關心,這是范閒有些疑惑的地方。

    莊墨韓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微笑說道:「今日請范大人來,除了請罪安慰自己這件自私的事情外,還想謝謝你。」

    「謝謝?」范閒皺起了眉頭,他不認為對方知道自己曾經將肖恩的生命延長了一天。

    「替天下的讀書人謝謝你。」莊墨韓微笑望著他:「范大人初入監察院,便揭了慶國春闈之弊,此事波及天下,陛下也動了整治科舉的念頭,大人此舉,不知會造福多少寒門士子,功在千秋,大人或許不將老夫看在眼中,但於情於理,我都要替這天下地讀書人,向您道聲謝。」

    范閒自嘲地翹起唇角笑了笑:「揭弊?都是讀書人的事兒,用謝嗎?」

    莊墨韓卻沒有笑,渾濁的雙眼有些無神,此次肖恩回國,他並沒有出什麼大力。最關鍵處就在於,他不想因為這件事情而讓整個朝廷陷入動亂之中,但他清楚,這個世界並不是由全部由讀書人組成的。有政客,有陰謀家,有武者,他們處理事情的方法,有時候很顯得更加直接,更加狂野。

    他看了范閒一眼,本來準備說些什麼,但一想到那些畢竟是北齊地內政,對他說也沒有什麼必要。

    ……

    ……

    許久之後,范閒離開了莊墨韓居住的院子。然後這一生當中,他再也沒有來過。

    暑氣大作,雖然從月份上來講。一年最熱的日子應該早就過去,但北齊地處大陸東北方,臨秋之際卻顯得格外悶熱,春末夏初時常見的瀝瀝細雨更是早就沒有蹤跡,只有頭頂那個白晃晃地太陽。輕佻又狠辣逼著人們將衣裳脫到不能再脫。

    上京城南門外,一抹明黃的典駕消失在城門之中,青灰色古舊的城牆馬上重新成為了城外眾人眼中最顯眼的存在。

    范閒瞇著眼睛望著那處。心裡好生不安,那位皇帝陛下居然親自來送慶國使團,這是萬萬不合規矩的事情,那些北齊大臣們無論如何勸阻,也依然沒有攔下來,於是乎只好嘩啦啦來了一大批高官權臣,就連太傅都出城相送,給足了南慶使團面子。

    先前那位皇帝與范閒牽著手嘮著家常話,念念不忘石頭記之類的東西。不知道吸引了多少臣子們的目光??好不容易將這位有些古怪的皇帝請了回去,此時在城外的只是北齊的官員和一應儀仗,范閒掃了一眼,看見了衛華,卻沒有看見長寧侯,也沒有看見沈重。

    他感到後背已經濕透,不知道是被那位皇帝給嚇地,還是被太陽曬的。

    吉時未到,所以使團還無法離開。他看了一眼隊伍正前方最華麗的那輛馬車,北齊地大公主此時便在車中,先前只是遠遠瞥了一眼,隱約能看清楚是位清麗貴人,只是不知道性格如何,但范閒也不怎麼擔心這回國路途,經歷了海棠的事情之後,范閒對於自己與女子相處的本領更加自信了幾分。

    一陣清風掠過,頓時讓范閒輕鬆了起來,他扯了扯扣的極緊的衣扣,心想這鬼天氣,居然還有這種溫柔小風?轉頭望去,果不其然,王啟年正打在旁邊討好地打著扇子,滿臉地不捨與悲傷。

    范閒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笑罵道:「只不過是一年的時間,你哭喪個臉作什麼?家中夫人與兒女自然有我照應著,不用擔心。」

    使團離開,言冰雲自然也要跟著回國,如此一來,慶國監察院在北齊國境內的密諜網絡頓時便沒有龍頭人物,所以監察院內部訣議,讓王啟年以慶國鴻臚寺常駐北齊居中郎地身份留在上京,暫時帶為統領北方事宜,等半年之後院中暗底裡派來官員接手。

    范閒身為提司,在院中的身份特殊,像這等事情根本不需要經過京都那間衙門的手續,所以很簡單地便定了下來,只是王啟年卻沒有料到自己不隨著使團回去,不免有些不安與失望,雖然明知道此次經歷,對於日後的官聲晉階大有好處,但他依然有些不自在。「大人,一天不聽您說話,便會覺著渾身不自在。」王啟年依依不捨地看著范閒。

    范閒笑了笑,說道:「不要和北齊方面衝突,明哲保身,一年後我在京都為你接風。」其實他也習慣了身邊有這樣一位捧哏的存在,關鍵是王啟年是他在院中唯一的親信,只是可惜因為要準備對付長公主的銀錢通道,不得已只好留在北齊了。

    ……

    ……

    說話間,忽然從城門裡駛出一匹駿馬,看那馬上之人卻不是什麼官員,打扮像位家丁,不由惹得眾官矚目,心想關防早布,這上京九城衙門怎麼會放一個百姓到了這裡?

    范閒眼尖,卻看見送行隊伍中站在首位的太傅大人面色一黯,眼中露出了悲傷之色。

    那馬直接騎到了隊伍之前,馬上家丁滾落馬下,語帶哭腔湊到太傅耳邊說了幾句什麼,遞給太傅一個布卷,然後指了指後方的城門處。

    太傅身子晃了晃,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看著城門處緩緩駛來地馬車,有些悲哀地搖搖頭,回頭望了范閒一眼,眼中卻是有些驚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向著范閒走了過來,范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有些忐忑地趕緊下馬迎了上去,接過太傅大人遞過來的那個布卷,有些緊張地拆開,看見裡面赫然是本詩集,書頁上那微微蜿蜒的蒼老筆跡寫著幾個字:

    「半閒齋詩集:老莊注」

    太傅有些百感交陳地望了默然的范閒一眼,說道:「這是先生交給大人的。」說到這裡,他的語氣中不由帶上了極深沉的悲哀沉重。

    「莊先生……去了。」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九十九章 長亭古道丟手絹
    范閒握著手中的詩卷,一時竟是不知該如何言語,前夜與莊墨韓一晤,料不到竟然是最後一面,那夜雖然已經發現莊墨韓的精神不如去年,但怎麼也想不到這位一代文壇領袖,竟然會如此突兀地與這個世界告辭。

    莊墨韓的遺言,便是要將這本他此生最後一件工作的成果,交給范閒,其中隱著的意思並不簡單。

    此時在上京城外送行的官員們也漸漸知道了這個驚人的消息,一股哀戚的味道開始瀰漫在官道四周,而更多的北齊官員,則是將目光投向了范閒,那目光中帶著警戒,帶著憤恨,帶著一絲狐疑。

    范閒明白北齊人的心中在想些什麼,莊墨韓這一生唯一的污點,便是自己親手染上的,但此時斯人已逝,他心頭也有些微微黯然,下意識裡便將那些神情複雜的眼光全數過濾乾淨。

    正思忖間,城門口那輛馬車終於很辛苦地駛了過來,在官員們的注目中來到使團車隊的後方,那輛馬車廂木有些微微變形,發著吱呀難聽的聲音,可想而知,車廂裡一定載著很重的事物。頭前莊家來報信的那位家丁,引著范閒來到馬車前,顫抖著聲音說道:「范大人,老爺遺命,請先生將這車東西帶回南方,好生保存。」

    眾人還沒有從莊墨韓的死訊中清醒過來,就看著這一幕,悲傷之餘,也不禁有些好奇,莊墨韓臨死之際猶自念念不忘,要交給范閒的究竟是什麼。

    太陽正是刺眼的時候。范閒瞇了瞇眼睛,掀開了馬車車廂的厚簾,卻依然止不住被裡面地物事晃了晃眼睛。

    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

    雖然馬車裡沒有美人珠寶,但依然讓范閒有些驚訝與感動,這是整整一馬車的書,想來是莊墨韓這一生的收藏,以那位老人家的地位身份,不用去翻,都可以猜到是一些極難見地珍本孤本。

    那位莊家家丁在一旁恭謹遞上一本冊子,說道:「范大人,這是老爺親自編的書目,後面是保存書籍的注意事項。」

    范閒歎了口氣。將簾子放了下來,拿起那本書冊認真翻看著,如今的年代。雖然印刷術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但是印書依然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遑論這麼整整一車廂。念及老人家贈書之舉,他的心裡無由生出些許感動,此時又聽見那位家丁悲傷說道:「老爺贈大人書籍。還望大人好生保存。」

    范閒知道這句話是這位家人自作主張說的,卻是很誠摯地拱手行了一禮,鄭重說道:「請這位兄台放心。即便我范閒死了,這些書籍也會繼續在這個世上流傳下去。」

    此時四周的北齊官員已經圍了過來,看清楚了馬車上堆放的是書籍,這些官員都是從科場之中出來地人物,怎麼會不知道這滿滿一車書籍的珍貴,眾官都料不到莊大家臨死的時候,會將這些自己窮研一生地珍貴書籍交由南朝的官員,不由大感吃驚,還有些隱隱的嫉妒。

    太傅卻是明白自己的恩師此舉何意。不由輕聲歎了口氣。

    贈書只是表象,莊墨韓更是用這椿舉動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這不僅僅是簡單地贈予,更是一種象徵意義上的傳承,不論北齊文臣們再如何驕傲,從今以後,也不可能再輕忽范閒的存在,而范閒在天下士子心目中地地位,也終於有了某種儀式上的承認。

    ……

    ……

    范閒轉頭望了太傅一眼,很誠懇地說道:「於情於理,我此時都應該回城祭拜一番才能心安。」

    太傅眸子裡還有隱藏不住的悲傷,他此時滿心想著回城叩靈,不及多想,加上范閒主動提出去祭拜,也讓他有些安慰,所以便允了此請。不料此時鴻臚寺少卿衛華卻湊到了二人身邊,行了一禮後沉聲痛道:「先生離世,天下同悲,只是太傅大人,范大人,使團日程已定,儀仗已起,是斷然不能再回城了。」

    片刻沉默之後,范閒舉目望向上京城那座青灰色的城郭之中,似乎能看見那處上方的天空裡,飄蕩著某些淡紫色的光芒。他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衫,對著城中的方向深深彎腰,一鞠到底,行了個外門弟子之禮。

    太傅微驚,知道范閒行弟子禮,足以去年的那椿風波余息,以尊崇之舉定莊大家之碑,內心深處稍覺安慰,在旁回了一禮。

    禮炮聲響,卻不知道是送行還是在招魂,碎紙片滿天飛著,微微刺鼻地煙味一須臾功夫便消散無跡,便有若這人世間的無常。

    使團的車隊緩緩動了起來,沿著官道向著西方去,車隊後方的北齊眾臣看著南朝的車隊離開,看著那輛沉重的載書車也隨著離開,不由齊聲一歎,旋即整理衣著,滿臉悲慼地回府換服,趕去莊大家府上,想來此時太后與陛下已經到了,誰也不敢怠慢,而太傅大人與幾位莊墨韓一手教出來的大學士已經是哭的險些厥了過去。

    ……

    ……

    車隊繼續前行,當上京城的雄壯城牆漸漸消失在青山密林之後,便來到了上京城外的第一個驛站,依照規矩,回國的使團與送親的禮團一大批人,要在這裡先安頓一夜,明日再繼續前行。范閒緩緩從馬上下來,往前走去,路過那輛裝書馬車時忍不住偏頭望一眼,卻忍住了上去的慾望。

    他走到那輛塗著金漆,描著紅彩的華麗馬車外,躬身行禮,很恭謹地問道:「已至驛站。請公主殿下歇息。」

    不知道

    道過了多久,馬車裡傳出一道幽幽的聲音:………請大人自便吧,本宮想一個人坐會兒。」

    這是范閒第一次聽見這位大公主的聲音,聽著那聲音有些微微嘶啞。不免覺得有些奇怪,然後看見馬車車簾掀起,一位宮女紅著眼睛下來,走到他地身邊輕聲說道:「殿下有些不舒服,范大人請稍候。」

    范閒關切問道:「殿下千金之身,自然難忍長途跋涉,多歇息也是應該。」

    宮女看了這位南朝大人清秀的面容一眼,不知怎地對他產生了一種莫名的信任感,輕聲說道:「公主曾經受學於莊大家,今日得了這消息。所以有些傷心。」

    范閒這才明白了過來,投向馬車中的目光不免帶了一絲同情,這位公主看來並不是位驕縱人物。感念師恩才會哭泣不止,只是莊墨韓逝於城中,公主身在車中,竟是不能去祭拜一番,身在帝王家。果然是件很悲哀地事情。

    他歎了口氣,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向那位宮女囑咐了幾句。又喚來虎衛與使團的骨幹成員,安排了當下的事宜,才單身走入了驛站。

    驛站知道送親的隊伍與使團要經過此處,早就打理的無比清淨,各式用具俱是按照宮中規矩辦,范閒稍稍檢查之後,便穿過了正室,悄無聲息地出了後門,身形消失在驛站方後那一大片高過人頂的高梁地中。

    片刻功夫後。大部分的人都已經進入了驛站,禮部臨時派來的官員們忙的不亦樂乎,自然沒有人注意到范閒地去向。

    而在驛站外面,卻有兩輛馬車沒有下來人,一輛是大公主的車駕,大家都知道這位殿下在傷心,自然不敢去打擾。而對於北齊官員來說,另一輛馬車裡,是那個外面俊俏的惡魔,更加不會去理會,只有范閒專門留下地虎衛與監察院官員十分警惕地守在這兩輛馬車四周。

    後一輛馬車的車簾被掀開了一個小角,一隻看上去無比白皙冰冷的手招了招,車旁的監察院官員馬上走了過去,附在簾角低聲問道:「言大人,有什麼吩咐。」

    車簾一角里,出現的是言冰雲那張英俊卻顯得格外寒冷地臉,只聽他輕聲說道:「大人去哪裡了?」

    能讓他稱一聲大人的,在使團中只有范閒一個人。那位監察院官員看了他一眼,沉聲說道:「屬下不知。」

    言冰雲皺了皺眉頭,似乎有什麼事情不好開口,猶豫半晌後,終於輕聲說道:「這一路上,有沒有一個喜歡穿著淡素色衫子的女人跟著車隊?她喜歡騎一匹紅毛大馬。」

    監察院官員搖了搖頭,言冰雲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將簾子放了下來,確認了那位沈大小姐沒有冒險來看自己,心情變得輕鬆了一些,但不知道為什麼,輕鬆之後,又有些黯淡。

    ……

    ……

    在高梁地地外面,是一座孤單單的亭子,亭旁是早已廢棄多年的古道,古道上停著一輛馬車,停子裡站著兩位姑娘。

    一陣風過,高梁地微微一亂,范閒從裡面走了出來,緩步邁入亭中,雙眼柔和看著那位豐潤無比的姑娘家,輕聲說道:「想不到一入上京後,能真正說說話的時候,卻是已經要離開了。」

    司理理對著他微微一福,聲音略有些顫抖:「見過大人。」

    范閒沒有繼續說話,只是看了一眼在旁邊的海棠一眼。海棠笑了笑,將雙手插入口袋之中,腳尖一點亭下有些碎裂開來的地面,整個人已然飄身遠離,將這亭子留給了這對關係奇特的男女。

    海棠一出小亭,范閒臉上的柔和之意頓時消散無蹤,他望著司理理正色說道:「入宮之後,一切都要小心一些,太后不是簡單角色,你們想瞞過她,不是那麼容易。」

    司理理看了他一眼,眸子裡漸漸多出了一絲溫柔地纏綿意味,軟綿綿說道:「就只是要我小心些,沒有別的話要說?」

    范閒笑了笑,卻沒有上前去抱住她那孱弱的肩頭,說道:「你既然堅持留在北齊。又何必如今又想軟化我的心意?莫非你們女子都以挑弄我們這些濁物地心思為樂?」

    司理理淡淡一笑,全不似在海棠面前那種柔弱模樣,說道:「大人還不是如此?小女子雖然堅持留在北齊,但您搶先這般說。莫不是怕我要求你帶我回京都?」

    范閒瞳子裡閃過一絲戲謔,說道:「姑娘將來說不定是北齊後宮之主,何苦跟著我這等人打混。」

    司理理也笑了起來:「能在宮中有處容身之所便是好的了,哪裡敢奢望這麼多。」

    范閒搖搖頭,忽然開口說道:「理理,你與這天下別的女子有些不一樣。」

    司理理喔了一聲,旋即平淡應道:「或許是因為理理自幼便周遊天下,去過許多地方,比那些終日只在宅中呆著繡花作詩的女子,總要放肆些。」

    范閒沉默著。知道她這話說地確實有道理,在當今世上,一般的女子只有枯坐家中的份兒。沒有幾個人會有司理理這樣的經歷,有海棠這樣的自由度。他轉頭望著海棠消失的方向,語氣有些嚴肅說道:「我相信你的能力,只是依然要告誡你,不要低估那些看似老朽昏庸的人物。」

    亭子裡的氣氛顯得有些凝滯了起來。許久之後,司理理深深一福,將頭低著。幾絡青絲在風中輕舞,柔聲說道:「或許大人不信,但理理確實歡喜與大人在一處說話,就像來時的馬車中一般。」

    范閒望著她,不知道這個女子說地話有幾

    分是真,幾分是假。

    司理理微微一笑,美麗的容顏顯得媚妍無比:「大人,理理很感謝您在途中替我解毒,這句話……是真的。」

    「我不是陳萍萍。」范閒說道:「我相信就算是利益上地糾結。也可以用一種比較和緩的方式來達成,而且我也不希望北齊的皇帝因為你的緣故中毒……當然,如今看來,陳萍萍這條計策從一開始就沒有成功的希望。」

    司理理雙頰微紅,知道面前這個與自己最親近地男子已經猜到了某些事情。

    范閒繼續輕聲說道:「姑娘日後便要在宮中生活,身份日尊,監察院的手腳再長,也無法控制您,所以你與我之間的協議是否有效,就看你我地心意了。」

    司理理認真說道:「請大人放心。」

    范閒看著這美麗姑娘的眉宇,忽然有些恍惚,略定了定神之後才說道:「你在北方等著消息,注意安全,我估計你家的仇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人幫你報了。」

    司理理霍然抬首,有些不敢相信地望著范閒。范閒沒有理會她眼中的驚喜,自袖間取了張紙條給她,說道:「通過這個人與我聯繫,記牢後把它毀了。」

    范閒忽然微笑說道:「我可以允許你放棄我們之間的協議,但我不會接受你出賣我。這個聯繫人是單線,你就算把他賣給北齊也沒有什麼用處,所以你最好不要冒險。」

    看見這位年輕大人那有些怪異的甜甜的笑容,司理理卻是心頭微凜,不知為何有些害怕,趕緊點了點頭。

    「還有,如果……」范閒沉默了少許之後,忽然開口說道:「如果有哪一天你不想留在北齊皇宮之中,通知我,我來處理這件事情。」

    「謝謝大人。」司理理柔弱不堪地低首道謝,這聲謝終於顯露了一絲真誠與不捨,因為她知道這聲謝之後,自己便要離開了,微帶黯然之色說道:「此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見,每思及此,理理不免肝腸寸斷。」

    說完這句話後,司理理便毅然轉身離開了亭子,只留下後方深深皺眉的范閒,還在思索著肝腸寸斷這四個字所隱藏著的含意。

    ……

    ……

    看著那輛馬車漸漸沿著廢棄地古道離開,范閒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內心深處卻是歎息了一聲,然後一拳擊打在亭子的柱子了,發出啪的一聲。離亭日久失修,早已搖搖欲墜,此時挨了范閒一拳。更是咯咯作響。

    一個身影從亭上飄了下來,不是海棠還是何人?海棠姑娘輕輕落在范閒的身邊,苦笑說道:「朵朵可沒有偷聽到什麼。」

    「如果你在偷聽。」范閒說道:「我會變成啞巴。」

    海棠微笑說道:「范大人這便要離開大齊,不知何時才能相見。」

    范閒想到了京都家中的妹妹。不由歎了口氣說道:「我想用不了多久吧……你那位聲名顯赫地老師去了哪裡?」他忽然轉了話題,「來了北齊一趟,卻沒有拜訪這位大宗師,實在是有些遺憾。」

    海棠想了想後,決定不隱瞞這件事情,輕聲說道:「在南朝使團入京之前三天,老師收到了一塊木片,就離開了上京城,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包括太后與我在內。」

    「在上京的這些天裡。你幫我隱瞞了許多事情。」范閒眼睛望著古道盡頭的那株荒野孤樹,「這我確實要謝謝你,所以……關於行北的貨物問題。目前我是在和長寧侯與沈重談,如果你那位皇帝陛下需要向我借銀子,就必須把沈重解決掉,這個人看似普通,實際上是很厲害地人物。」

    海棠沉默半晌後說道:「這是你我二人間的秘密。」

    范閒看著她那雙明亮無比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這個世界上,除了我那位大舅哥們,我還真很少看見純粹的傻子。你以為我們之間的秘密能瞞住多少人?朵朵,此次北齊之行,你明裡暗裡幫了我不少忙,不要以為你那位大師兄不會察覺。」

    海棠皺了皺眉頭:「你想說什麼?」

    范閒微笑說道:「我想說的是,既然你與皇帝準備從太后的陰影下擺脫出來,那麼就不能僅僅指望宮廷裡的爭鬥,也不能僅僅指望我這個外人提供多少資金,北齊畢竟是當世大國,如果想全盤掌握。沒有幾年的功夫,是搞不定的。」

    海棠翹起唇角笑了笑:「我想范大人可能誤會了什麼。」

    「噢?」范閒笑了笑,「你在擔心什麼呢?」

    海棠似乎在說另外一個話題:「我是一個尊師重道地好學生。」

    范閒忽然開口說道:「莊墨韓死了。」

    莊墨韓門生遍及天下,極得世人尊崇,除了去年那椿事外,道德文章竟是無一可挑剔處,就連海棠也是極為敬重這位老人,但她今日一直在京郊等著使團,所以並不知道老人離世的消息,此時聽見這消息,臉上不由流露出了一絲震驚和幾分悲傷,不知如何言語。

    一時間,離亭之中平空多了幾絲淒清感覺。

    ……

    ……

    許久之後,還是范閒打破了沉默:「肖恩死了,莊墨韓死了,當年的大人物都會逐漸老去,逐漸死去,就算你是位尊師重道地好學生,但我想,你對那一天應該也是有所準備。」

    海棠盯著他的眼睛:「大人似乎是在暗示什麼。」

    范閒微笑說道:「我很能理解,年輕人想當家作主的強烈慾望。」

    海棠笑了笑,稍稍驅散了一下乍聞莊大家死訊之後的黯然:「為什

    麼很多沉重的事情,從您地嘴裡說出來,就會顯得輕鬆了許多?為什麼許多陰暗的東西,一經您的闡述,便馬上變得光明無比?」

    「因為黑夜給了我們黑色地眼睛,我卻要用它來尋找光明。」

    海棠微微偏頭,說道:「狠得你是說,你要用它來……對這個世界翻白眼。」

    「這個世界?」范閒說道:「這個世界是他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我們的。」

    ……

    ……

    天上的厚雲飄了過來,將太陽整個遮在了後面,但太陽太烈,縱是如此,也掩不住有大紅的光芒從雲朵的邊緣透了出來,就像是一位仙女用巧手繡了一道金邊。一陣風從平原上刮了過來,穿過了地面上那條古道,那座離亭。

    范閒望著海棠說道:「朵朵,謝謝這些天你幫忙。」

    海棠終於將雙手從粗布衣裳的大口袋裡取了出來,有些生澀地學尋常姑娘家福了一福:「范大人客氣。」

    亭下,范閒老實不客氣地踏前一步,將她摟進懷裡抱了抱,不知為何,以海棠的極高修為,竟是沒有躲過他地這一抱。一抱即放,他露出滿臉誠摯笑容:「說句老實話,如果你我真的能成為朋友,想來也是件很不錯的事情。」

    海棠輕輕理了理自己額角的青絲,平常無奇的面容上並沒有因為先前極親密的擁抱動作而有半分尷尬不安,微笑說道:「彼此。」

    ……

    ……

    海棠站在破落的離亭下,古道邊,看著范閒的身影消失在遠處,不禁微微偏首,回憶這段在上京城裡的日子,唇角浮起一絲微笑,心想這位南朝的公子果然是位極有趣、眼光極其敏銳的人物,想來等他回到慶國之後,南方的天下會發生一些很微妙的變化。

    她歎了口氣,將腦中因為莊墨韓離世而產生的悲哀情緒揮開,這才想起來自己終究還是忘了一件事情??石頭記裡的海棠詩社,與自己究竟有沒有關係呢?她下意識裡伸手去繫緊頭頂的花布巾,卻發現摸了個空。她馬上反應了過來,不由臉上微感發熱,這才知道縱使自己掩飾的再好,先前那一抱之時,自己還是有些緊張,竟連那個小賊偷了自己的花頭巾都沒有發現。

    范閒此時正在高過人頂的高梁地裡穿行著,偶有枝丫撲面而碎,他的臉上也浮著一絲快樂而純真的笑容,北齊之行終於有了一個比較圓滿的結果,而自己在重生之後又遇見了一些有趣的人物,比如言冰雲那塊冰,比如海棠這朵看似俗氣實則清淡的花,除卻一些利益上的衝突和理念上的不同,他很喜歡與海棠說話。

    ??皇帝也要生兒子,苦荷也要吃肉,陳跛子也要上茅房,范閒也要有朋友。

    他將手中那塊花布收入懷裡,推開面前的植物,看著遠方驛站處冒出的淡淡青煙,輕輕哼著:「丟啊丟啊丟手娟……」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章 初秋的收割


    初初入秋,慶國京都北方平原的上方,一片雲影天光乍有乍無。在田里勞作的百姓們沒有抬頭,他們沒有興趣欣賞老天爺借助雲朵的形狀與陽光的折射玩的美妙把戲,只是想在天邊那朵雨雲飄來之前,將地裡那些金黃的作物收了回去。今年雨水有些偏多,聽說南方的那條大江懲的厲害,但對於這些生活在疆域之北的民眾而言,河堤是否安好與他們沒有什麼關係,他們更擔心這些該死的潑雨,會不會耽誤了一年的收成。

    偶爾有幾保碩肥的田鼠悍不畏人地從農民們的腳下穿過,搶奪著田中那些散落著的谷粒。農夫們手中的鐮刀懶得對付這些禍害,只是專心致志地收割著谷子,官道兩側一大片連綿不絕的稻田里,那些唰唰的割谷聲漸漸匯成一處,形成一種整齊而且能讓聞者產生某種滿足感的美妙聲音。

    那些赤裸著精瘦上身的農夫們,面朝黃土背朝天,將自己身上被谷葉割出來的道道小裂口展示給冷漠的上天觀看,卻沒有注意到官道上正有一列長的彷彿看不見尾的車隊正緩緩行了過來。

    慶國出使北齊的使團終於做到了春時去,秋時回的承諾,趕在了九月中回到了國土之中。

    只是回時的車隊卻比去時的隊伍要顯得更加寵大了些,除了北齊方面為了表示誠意的回禮之外,送親的官員與儀仗更是不少,足以看出北齊朝廷對於公主出嫁的重視,這畢竟是兩國間的第一次聯姻。誰也不知道這種女人外交能給這片剛剛安靜了二十年地大陸帶來什麼樣的轉機。

    除了北齊大公主所在的那輛華美馬車外,長長的車隊中還有一輛馬車比較引人注意,因為不論是與北齊送親地描彩馬車相比,還是與慶國朝廷的黑色馬車相比。那輛馬車都要顯得寒酸許多,雖然拉車的馬也是駿馬,但連馬頭搖擺的都有些有氣無力。

    使團的成員們知道,那是因為那輛馬車太重了的緣故,上面放著北齊大家莊墨韓臨終前贈予使團正使范閒大人的書籍,那些書看著不起眼,沒有想到卻竟是比大公主的嫁妝珠寶還要重了許多。每每看到這輛馬車,使團的眾多成員都不免生出幾分敬意,不僅僅是因為范大人臉上的光彩,也是因為敬佩范大人地治學之風??所有人都清楚。自從路過北圍幾個小國,在滄州外入了國境後,范大人便一直將自己關在那輛馬車中。日以繼夜地看書,竟是連飲食休息都不大願意下來。

    「這日子沒法過了。」

    范閒歎了口氣,將手中那本前朝的詩集放回身後的箱中,車簾被迎面來風一吹閉了起來,讓車廂裡陷入灰暗之中。看不清他臉上地表情,但聽這聲音也能知道,咱們的范大人。並不是很情願呆在車上偽裝一位勤勉的當世文學大家。

    這一路南下,無比順利平安,那位北齊大公主從莊墨韓逝世的悲哀情緒中擺脫出來後,也回復了一位貴人應的矜持與自重,並沒有給他帶來什麼麻煩。相反在驛站之中,城守府裡,范閒偶爾還能與這位面相清美地大公主說上幾句話,聊些比較尋常的事情,排遣一下旅途中的寂寞。雖然他身為臣子不敢有任何逾禮之處,但對著一位姑娘家,總比面對著高達那些冷面刀客與言冰雲那塊冰要好過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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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這種情況,在過了滄州之後,終於結束了,不是說回到慶國地土地上,范閒便不敢與這位大皇子未來的媳婦說話,而是因為使團裡忽然多了一個人,而那個人的身份有些特殊,來歷有些詭異,與使團裡某位仁兄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那個人一直呆在大公主的馬車裡,范閒也不想看見她天天以淚洗面的淒慘模樣,所以只好自己躲進了馬車中,將難題留給了言冰雲,小言公子。

    一路上監察院都會有些情報傳來,除了南方偵辦的那幾件古怪命案還沒有線索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沒有人想到,最讓所有人震驚的消息,卻是從北方傳來。

    沈重死了,在一個下雨地夜晚,在十三名錦衣衛高手的保護下,被手持一柄長槍的軍方大將上杉虎當街狙殺於轎中。

    堂堂當朝錦衣衛鎮撫司指揮使,繼肖恩之後北齊最大的密探頭子,竟然就這樣窩囊的死了!這個看似荒謬的消息,卻已經被證實是無比真實,范閒揉了揉太陽穴,苦笑了一聲,想到那份情報裡王啟年的描述,也不禁有些心驚。

    情報上說那個雨夜,上杉虎全身籠著黑甲甲,手持長槍,於長街之上,縱馬疾馳,一槍便挑了轎中沈重人頭,長槍再掃,生撕了沈重身周的護衛身軀,收槍縱馬回府之時,那條長街上的雨似乎才敢落了下來??這等聲勢,實在是有些駭人,一位九品上的絕世強者,用這種強悍的手段,直接撕裂了所有的陰謀與算計,純以武力開始挑戰整個朝廷的權威,這不是魯莽二字可以形容,應該稱其為暴戾!

    沒有想到上杉虎竟然會是如此霸蠻的人物,范閒知道自己依舊是低估了軍隊在沙場之上練就的鐵血心性,不禁覺得頭愈發地痛了,手指頭再怎麼揉也無法緩解一二,畢竟有很多人知道他在肖恩越獄一事上扮演的不光彩角色,就算譚武在毀面自殺前,沒有高呼那一聲「殺我者范閒」,估計上杉虎也會將肖恩的死亡,南朝人的臨陣背叛這兩筆帳,都算在他的頭上。

    范閒只有希望,南慶與北齊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永不再戰,永不給上杉虎在沙場之上與自己對陣的機會。

    當然,沈重的死還有許多疑點,畢竟他是權傾一方的錦衣衛頭目,就算上杉虎如何暴戾,軍方如何震火,想要當街殺他,也不是件如何容易的事情,而且事後北齊朝廷的反應似乎也證實了這一點。宮中沉默了一夜之後,只是將上杉虎圈禁府中,爵位全奪,另一道旨意卻是令人震驚地直指沈重這些年來的諸多犯法違禁事,那聖旨上的一筆一筆,竟是將剛死的沈重直接扔進了污水缸中,讓他永世再難翻生。

    沈宅接著被抄,錦衣衛內部大清洗,軍方揚眉吐氣,少年皇帝雖保持沉默,但想來心中也一定歡喜,因為通過此事,上杉虎對於皇家的怨氣應該要少了些,不過像上杉虎這樣一頭猛虎,還真不是好駕馭的角色,單看宮中依然將上杉虎禁在京中,便知道他們還在頭痛到底如何安置他,殺,自然是殺不得,沒人願意承受軍方的反彈,放,也是放不得,猛虎歸山,誰知會有何等後事。

    范閒搖了搖頭,沒有想到海棠聽了自己的話後,對沈重的下手竟是來的如此快,如此猛烈。但在腦海中構織上杉虎雨夜突殺沈重的畫面後,本應擔心自身安危的他,卻無來由地生起一絲快意與欣賞,厲殺絕斷,快意恩仇,當上杉虎於馬上緩緩舉起黑色長槍,準備收割沈重性命之時,只怕眼中再無一絲對這天地的敬畏了,長街上的那場夜雨,該是怎樣囂張的下著?

    他掀開車簾,也不喊車伕停車便直接跳了下去,站在官道之上,揮手扇開迎面而來的黃風,看著官道兩側正在辛苦勞作的農夫,心頭微動,將那些北邊的事情全部拋諸腦後,那些事情已經影響不到他,他也暫時無法影響到,只好扔開。

    抬頭看了一眼時明時暗的天光,他瞇了瞇眼,知道今天之內應該可以趕到龍泉驛,稍稍放下了心,公主遠嫁,一路上應該比現在的速度要緩慢許多,但是范閒心中有椿隱憂,所以仗著使團中無人敢多言,將行程加快了不少。眼見馬上就要入京,他終於停了對家中親人的思念,明日應該便能看見婉兒了,不知道她的身子養的好些了沒有,至於妹妹那面,如果五竹叔在京都,應該暫時無礙才是。

    上了後一輛馬車,他看了一眼正在裝睡的言冰雲,皺了皺眉頭,斥道:「你惹出來的事情,終究要你去解決,這馬上便要入京,難道讓她一直跟著公主殿下?如果讓北齊方面知道了我們包庇他們的重犯,你讓朝廷如何交待?」

    言冰雲睜開眼睛,卻是偏過頭去不看自己的上司,望著車窗外的金黃稻田,眼中閃過一絲掙扎,卻終究只是淡淡說道:「沈重之死,只是北齊皇帝奪權的一個步驟,至於她的死活,相信北齊方面不會關心。」

    范閒望著他,忽然柔和了語氣:「她的死活若你也不關心,那就交給我處理吧。」

    言冰雲緩緩回頭,眼中厲色一現即隱:「殺了她,對我們沒好處。」

    「捨不得就是捨不得。」范閒搖了搖頭:「我本以為你不是尋常人物,沒料到竟也如此自欺欺人。」

    言冰雲沒有回答,沉默著將頭轉了過去,看著窗外的農夫們在收割著沉甸甸的豐收。

    ……

    ……

    在車隊前方那輛華麗貴重的馬車中,北齊大公主歎了一口氣,看著窗邊那位自幼感情極好的姐妹,沒有說什麼。從上京城裡僥倖逃了出來的沈大小姐,此時正癡癡地趴在窗欞上,與言冰雲看著窗外相同的景色,卻不知道是在想著情郎的絕情,是家破人亡的慘劇,還是離國去鄉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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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二章 爭道


    就在使團裡的這些貴人們各有心思的時候,車隊已經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來到了京都外圍最後的一個驛站,看著那處擺放的儀仗與陣勢,范閒歎了口氣,只好將沈大小姐的問題拖到入京後再處理,如果僅以他的想法,這個女人是斷沒有留下來的必要,只是沈大小姐與那位大公主有交情,而小言公子又似乎對她有些隱隱的歉意。

    此時早有禮部與鴻那寺太常寺的官員在這裡等候,看著使團的車隊緩緩行了過來,各整理衣裝,將北齊的公主殿下迎下車來,好生恭敬。范閒眼珠子一轉,招來高達,讓他領著兩名虎衛去將公主的車駕牢牢守住,斷不能給這些朝臣發現車中有女子的事實。

    其實以他目前的權力的位,並不用如此小心。

    「范大人一路辛苦了!」

    「范大人此行大長國威,陛下十分欣喜,此次回京,只怕馬上就會另有重用吧?」

    「老胡這話說得就錯了,范大人如今……」

    一陣讓人輕飄飄的馬屁恭維聲中,范閒在眾位官員的簇擁下進了驛站,北齊的公主正在內室休息,迎接正使的排場倒要顯得更隆重些,如果不知道范閒身份的,一定很不解,為什麼那些慶國朝廷裡的大臣們,會對這樣年輕的一位中階官員如此尊敬。

    范閒滿臉捨笑,對著身周的官員舉手回禮,心中談不上膩煩,只是微覺著急。他看了一眼四周。發現這些來迎的官員大部分都認識,有些是自己在太常寺時的同僚,有些是鴻驢寺與北齊談判時名義上的下屬,只有禮部的那些官員在恭敬中帶著一絲畏懼,他明白這是什麼原因。畢竟郭攸之算是被自己一手搞臭搞倒的。

    屁股剛坐在椅子上,茶水只喝了一口,他開口問道:「這接下來是個什麼章程?宮裡有沒有旨意,使團什麼時候能進京?」不等眾官應答,他搶先自嘲笑道:「本官恭為正使,但對於這一應流程還是有些不清楚。」

    禮部的官員好不容易的到了親近他的機會。哪肯錯過,一位員外郎趕緊應道:「范大人放心,一應儀仗都有禮部安排,頭前宮中便有了安排,早就妥當了。」

    另有鴻臚寺的下屬說道:「聖上知道使團官員離家日久,思家心切,所以未下明旨,只是口諭讓使團進京,大人入京後,先去宮中……」

    話還沒說完,一位穿著正四品官服的官員從外面走了進來,屋內的官員們趕緊相迎。范閒定睛一瞧,呵呵笑著迎了上去,一拍對方的肩膀說道:「任大人,您怎麼也來了?」

    來者是鴻那寺的少卿任少安,范閒岳父的門人。任少安看見范閒平安無恙,也自心安,苦笑說道:「齊國公主來嫁。這是何等大事,我這個太常寺的苦力不來,不用都察院的御史來參。我也只好請辭了。」

    范閒笑了笑,心裡卻有些疑惑。明知道今日使團將至,為什麼這位少卿大人會來得這麼晚?與屋中諸位官員稍微致意,他便拉著任少安到了門外,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任少安知道面前這位仁兄雖然年輕,但性情卻是綿軟裡裹著鋼鐵,在京都一年便整出那麼多的事情,掀翻那麼多的官員,實在不知道該不該說,但是宰相林若甫已然告老還鄉,林氏一脈的門人,如今在京中只有*著范府了。兩相考慮,不免有些猶豫,說道:「范大人,問的是什麼事?」

    范閒盯著他的眼睛,問道:「我不是傻子,使團回京,這是何等樣的事。我們離開上京的時候,北齊朝廷擺的規格朝廷應該是知道的,堂堂一位公主殿下在使團裡,怎麼來迎的儘是這麼些芝麻官,辛其物跑哪兒去了?還有禮部那些侍郎呢?公主來嫁,至少宮中也要派些老嬤子吧,你是太常寺的人,理的就是皇家這些事情,我不問你問誰?」

    任少安苦笑一聲,說道:「今日……實在是不巧,辛其物去了那邊,禮部的那些大老也去了那邊,范閒你別怪哥哥我,我能趕著過來,也算是把那邊得罪了。」

    「那邊是哪邊?」范閒微感驚訝。

    ……

    任少安繼讀苦笑著說道:「大皇子也是今天回京,與你們隔著不到三里遠駐著營,所以說這事兒太巧,禮部的人,樞密院與兵部的人都在那邊侍候著,使團這邊自然清靜了些。」說完這番話後,他又繼續說道:「范閒,你我的交情在這裡,我也不怕明說,你也是位水晶心肝兒的人物,難道還真在乎這些表面上的儀程?」

    范閒也才明白是怎麼回事,笑著搖搖頭:「我只是想著趕緊回京,只是公主畢竟是公主,朝廷若慢待於她,惹得天下物議,不免不美。」

    他此時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來迎按使團的規格要弱了許多,那邊畢竟是位擁有兵權的大皇子,那些朝臣們自然要住那邊湧,就算是拍馬屁,也得拍高頭大馬的屁股??他揮手阻止了任少安的解釋,好奇問道:「年初的旨意寫得明白,秋深長草之時,大皇子才會領軍回京,這才初秋,他怎麼就回來了?」

    「說是太后想長孫了。」任少安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所以提前起了程,西路軍在定州那裡駐了下來,此次大皇子就領著兩百親兵回京。」

    范閒搖搖頭,斥道:「那些禮部的官員也不知道是不是跟郭家學得蠢了,使團入京,皇子回宮,這麼多人,難道也不知道安排一下。在路上傳封信來,不論哪路,拖上一兩天又不是做不到,這下好,都擠在城外這道上。怎麼辦?」

    「禮部與鴻驢寺一路都有信給你。說讓使團慢些,誰料到使團路上竟是一天沒歇,直接就回了京,這才擠作了一堆。」

    范閒嘿嘿一笑,沒有說什麼。使團千里疾馳回京,這本來就是他的意思。

    「容一容,等安排好了,使團後日入城,你看怎麼樣?」任少安有些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這位在監察院裡呆了多久,有沒有繼承陳萍萍院長那股子誰都不看在眼裡的驕橫氣焰,又道:「新任禮部尚書不好意思來使團這裡,所以托我傳個話。」

    「媽的。老子要急著回家抱老婆!」范閒與他相熟,說話間也放肆了些,笑罵道:「還等兩天,當心你以後來府裡,我家那位罰你。」

    任少安有汗滲於額,他當然知道范閒家裡那位是個什麼樣的角色,雖然一直病懨懨的,但背景卻是無比深厚。

    范閒也不想與那位素未謀面的大皇子爭這些東西,而且他也沒資格與人爭。笑著拍拍任少安的肩膀,說道:「放心吧,不會讓你難做的。」略一斟酌。說道:「我去稟告公主一聲,免得人家小兩口沒有見面。就先生了嫌隙,咱們這些做臣子的,要解釋一下。」

    任少安瞠目結舌,看著范閒向公主暫時歇息的房間走去,心想您這玩的哪一出?你什麼都不說,拖上兩天又如何?那位公主若是個不肯落下風的,你這解釋,只怕就會成了挑拔。

    他哪裡知道,范閒這個蔫兒壞的傢伙,根本就是自己急著回家,至於大皇子與大公主怎麼爭,他可懶得去管。

    ??????

    任少安正在外面抹汗等著,發現打驛站外面又跑進來了一位抹著汗的四品官員,那官員後背已經濕透了,這初秋燥熱,他兩邊跑著,確實有些吃虧。來人正是鴻臚寺少卿辛其物,他看見任少卿在這裡,拱手一禮,壓低聲音說道:「你來得倒挺早。」

    任少安知道對方是東宮的近人,本不是如何親近,但在宰相去職之後,官場上已經將任少安歸到了范閒一派,對於幾個皇子而言沒有什麼親疏,所以這些天二人走得也熟絡了些,笑罵道:「范大人在這裡,我要不來,可是要挨小姐數落的,倒是你,你一向與他親近,怎麼這時候才來,當心他呆會兒落你的臉面。」

    辛其物微微一怔,苦笑說道:「范大人不是這路人。」想到今天這荒唐,他忍不住自嘲道:「大皇子與使團同時抵達京外,我看啊,先不說禮部那些人不知如何安排,就連這三院六部四寺的臣子,都有些迷糊,到底應該先迎哪一邊?」

    這話一出口,任少安與辛其物同時安靜了下來,場面顯得有些詭異,許久之後,二人才咳了兩聲,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他們發現剛才自己的對話,竟是將大皇子與使團的重要性放在了同一個層級上考慮,難道說……范閒掌了監察院,又有了一代文名後,竟是隱隱可以與一位掌兵皇子地位相提並論?

    辛其物搖搖頭,將這個有些荒誕的想法拋諸腦後,但卻清楚的知道,既然眾官如此為難,那在下意識裡已經將范閒放在了一個極高的地位上。也對,看那范大人入京不過一年有餘,便整出那麼多事情來,確實是有些令人吃驚。雖然說使團裡還有一位異國的公主,但那些官員的真實想法自然是想巴結范家,巴結監察院。

    「范大人……先前沒見到我,沒有說什麼吧?」辛其物小心問道。

    任少安搖了搖頭。辛其物稍稍心安,微笑說道:「其實於情於理,大皇子先至,我總要替東宮致意,范大人畢竟是臣子,他自有分數。」

    ……

    「我可沒有什麼分數」范閒一路走了過來,與辛其特打了個招呼:「虧你與我飲酒的時候倒是爽快,稱兄道弟的親熱,我這出國數月,你竟是不來迎我。怒了,怒了,哈哈。」

    說著怒了,卻是在笑,辛其物有些無奈的笑了笑。正準備說些什麼,卻看見范閒滿臉溫和笑容,輕聲說道:「於情於理,你是鴻驢寺少卿,主理一應外交事務,不來接使團。卻跑去接什麼大皇子,難道你也準備去樞密院裡謀個參贊做做?」

    這話平淡,卻顯露了一絲不爽。

    辛其物微微愕然,心想范閒不應該是這等在乎此事的人,更不應該如此愚蠢地將不滿表露在臉上才對啊。

    范閒對著這二位朝中年青主力派大官拱手一禮,直直地挺著身子,說道:「使團今日便要入京,二位大臣安排一下吧,禮部那邊找不到人。你們去找去。」

    嗡的一聲!二位少卿的頭頓時大了起來,怎麼都想不到范閒竟有這般大的膽量與大皇子爭道!只是宮中似乎忘了這件事情,根本沒有旨意,使團如果要搶先入京,從規矩上說,倒也沒有多大問題。

    問題是……那邊可是大皇子啊!

    任少安咳了兩聲,看了范閒一眼、是想提醒他,辛其物畢竟是太子門人。不要在他面前表露得如此對大皇子不敬。范閒卻是將他的「媚眼」全數收下,依然微笑說道:「使團要先入京,這是公主殿下的意思。你們去安排一下,大皇子那邊嘛……讓他們等等。」

    說完這番話。他一甩袖子就出了驛站,吩咐使團下屬開始準備人京的事宜,扔下房後那二位瞠目結舌的少卿大人,心想這究竟是個什麼人啊?竟然敢和大皇子爭道!辛其物臉上神情變幻不停,終究一咬牙道:「反正宮中也沒有說法,這事兒我不管了!」

    任少安好奇道:「你不管了你去哪兒?你這鴻臚寺的少卿不管使團入京儀式,當心別人參你。」

    辛其物笑了笑,說道:「我不管大皇子那邊,反正這是我的職司,就算大皇子不高興,我也有個說法,我跟著使團走……倒是你,太常寺管理宗族皇室,這一邊是陛下的兒子,一邊是陛下將來的兒媳婦兒,你準備管哪邊?」

    任少安在心裡罵了他無數聲,但他畢竟與范閒關係親厚,只好搖了搖頭往大皇子那邊趕,去讓禮部淮備,同時打算在大皇子面前轉還一下,不知道呆會兒城門外那條唯一的官道上,究竟會發生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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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了馬車,看著言冰雲,范閒搖了搖頭:「你呆會兒不要露面,一旦入京,言大人會派人來接你。記住在沒有述職之前,不要讓別人知道你的消息。」

    微微頜首,忽然開口說道:「爭什麼爭?別人畢竟是大皇子,陛下的兒子,你有什麼資格和他爭?你不是一個愚蠢的人,怎麼會做這麼愚蠢的事?」

    「皇子?」范閒坐在了他的身邊,等著車隊的啟程,笑著說道:「這玩意兒很稀罕嗎?再說了,不是我要和他爭,而是某位貴人要和他爭。」

    言冰雲不解,范閒哈哈笑道:「小兩口還沒有見面,便要開始搶奪日後家中的話事權了,那位公主殿下本是個清淡的性子,但一聽說大皇子要搶先進城,便柳眉倒豎,站在河東張嘴……這女人啊,果然都是看不明白的。」

    「河東?什麼河?」言冰雲痛斥道:「這事兒還不是你從中挑拔,我就不明白了,還沒有回京,就要和一位大皇子撕破臉皮,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極好,似乎你開始為我這個上司通盤考慮問題了。」范閒苦臉說道:「我真沒有桃拔公主,真的。誰知道這位恬靜的公主殿下竟然也信奉東風壓倒西風的道理。」這話出自石頭記八十二回,根本還沒有寫出來,范閒只是代指,心裡卻是微覺高興,他是真急著回家,道理就是這麼簡單。


    「至於我為什麼要得罪大皇子,這個道理很簡單?我很難再像今天一樣找到這樣一個機會,一個可以表明我極不喜歡大皇子的機會。」

    「為什麼要這樣?」

    「你雖然久在北方,但這些日子裡,我相信你也從使團裡知道了我的許多事情。」范閒看著言冰雲。

    言冰雲點點頭。

    「我和東宮的關係如何?」

    「表面上看著有些紛爭,但實際上太子很看重你,包括春闈的事情都是他在關照你,後來出使一事上,他也極為照顧你,對你頗為示好。」

    「不錯,所以我也對東宮多有回護。」這話說的是春闈弊案中的事情,范閒沒有給言冰雲講請楚,繼續說道:「而且我與靖王世子交好,靖王世子又是二皇子派……所以,我與二皇子的關係也不差。」

    言冰雲馬上明白了范閒為什麼要的罪大皇子。

    「我與東宮,二皇子的關係都不錯,如果日後與大皇子關係也好了……」范閒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自嘲的微笑:「試問一個手上有監察院和內庫的年輕人,同時交好三個皇子,這位年輕人究竟想做什麼?宮裡那些娘娘們會看我順眼嗎?」

    ……

    今日京都城外亂成一團糟,唯一有能力平息這種騷動的深宮,卻遲遲沒有旨意出來,干是乎一眾官員汗流夾背,畏畏縮縮,立於城門之前,看著官道之上遠遠行來的兩列隊伍,不停地在心裡罵著娘,罵著范閒的娘??大皇子的娘是陛下的女人,那是不敢罵的。

    大皇子的親兵都是從西面的沙場上下來的悍卒,看見這個破使團居然敢和皇子搶道,早就怒氣衝天,只是大皇子轄下軍紀極嚴,所以一直忍著,看著使團那似乎數不盡的馬車緩緩從他們的身邊行過。在那一眾騎兵之中,大皇子的一位稗將忍不住了,喝斥道:「哪裡來的臣子,一點規矩都不懂,是要找死嗎!」

    兩邊的隊伍同時停了下來,場間的氣氛無比緊張。

    范閒下了馬車,極做作地整理了一下衣衫,對著那邊隱隱可見的皇子車駕遙遙一禮,說道:「微臣范閒,拜見大殿下。」

    ……

    「范閒?你就是范閒?」一道雄渾的聲音從那邊傳了過來,略有蔑視之意:「沒想到晨兒許的相公,竟然就是你,敢與皇子爭道,膽量可觀,只是未免愚蠢了些。」

    范閒微微一笑,十分恭謹說道:「臣不敢與殿下搶道,只是……」

    話音未落,他身後那輛華貴異常的馬車裡,傳出北齊大公主平靜而自信的聲音:「本宮柔弱女子,一路南下遠來,莫非大殿下定要讓我在城外多呆幾天?」

    大皇子的親兵們都楞住了,似乎此時才想起來,使團裡面還有位尊貴人物,這女子再過些日子就會是大皇紀、自己這些人的主母。

    范閒瞥了大皇子騎兵一眼,心想這是家務事,自己就不攙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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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三章 家務事


    大皇子長年征戰在外,雖然西蠻早己不如當年那般凶蠻,但畢竟沙場上多是風雪,刀光夾著鮮血浸染幾年下來,這位皇子與在京中的幾位兄弟早已大不相同,虛套的東西少了些,蠻橫的軍中脾性多了些。

    此次歸京,以大皇子領軍的身份,依例可以帶二百到五百名親衛進京,但他最終只是挑了兩百名親名,想來也是不想讓京中這些官員與宮中多心,但手下這些親衛個個也是些悍勇之輩,此時與使團爭道,早就已經快壓制不住殺氣,這二百名親兵騎在馬上,面露驕橫鄙夷之色,沙場上下來的人,總是會瞧這些文官有些不順眼。但這數百道眼光投向那輛馬車,知道那車裡人的身份,竟是不敢多說什麼。

    車裡坐的是將來的皇妃,這些西軍下來的凶人再直愣,也不會傻到為了爭道之事,得罪將來的女主人。

    禮部尚書迎出城外十里地,此時在場的官員中就以他的資歷最深,官階最高,在一片尷尬的沉默之中,他好不難受地站了出來,準備打圓場,稍許說了幾句什麼,但在一片馬嘶之中,竟是沒有幾個人聽得清楚。

    一片嘶聲驟然響起,西軍親兵營眾騎像流水一般從中分開,數十匹駿馬被控制得極為準確,在並不寬宏的官道上讓出一大片地方來,的的馬蹄聲中,一位渾身披著玄素戰甲的大將拍馬走上前來。

    范閒此時站在大公主馬車旁,眉頭微皺,正待避開,不料大皇子親兵的馬匹竟是藉著讓道之勢。橫衝直撞了過來,這些將士長年在外,哪裡知道范閒是個什麼樣的角色,先前看這漂亮公子哥兒說話,便已是一肚子氣。此時更是存著將他嚇倒在的。好生屈辱一番的念頭,所以頭前的幾匹高頭大馬便擦著范閒的身體掠過,看上去極其危險。

    范閒卻是面帶微笑,微微躬身,對著那馬上的大將行了一禮。根本就不理會身邊跳躍嘶鳴桃釁的駿馬:「臣范閒,見過大殿下。」

    縱馬而來的,自然便是慶國的大皇子,只見他雙目炯然有神,眸子裡天然一股厲殺,眉直鼻挺,顴骨微高,卻不顯得難看,反而有絲英武的味道。大皇子騎在馬上,全身盔甲反光,看上去倒真像位天神一般,令人不敢直視。

    所以范閒並未直視,只是微帶一絲可惡可厭的羞怯笑容,微微低頭行禮。

    大皇子似乎也沒有想到馬前那個顯得有些狗謹與卑微的文臣,便是如今京中最當紅的范閒,不由微微一怔,忽然開口說道:「這俊?怎麼笑得像個娘兒們似的。」

    大皇子性情粗豪。只是無心言語,卻不留神被身邊的親兵聽進耳去,以為主子是要刻意羞辱這位敢和己等爭道的文臣。千是齊聲嘩笑了起來,笑聲直衝京都郊外的天空。有說不盡的鄙夷情緒,大皇子略愣了愣,也懶得去管,唇角浮起一絲笑意。

    而那幾匹正在得意的馬匹,也離范閒越來越近,他已經都能聽到駿馬鼻孔張開的聲音。幾張長長的馬臉向自己逼了過來,正是大皇子的親兵想縱馬將使團逼離官道。

    范閒眉頭微微一皺,沒有料到這位大皇子竟然是不給自己未來老婆的面子,看來更不會給自己這個偏遠妹夫面子了,看著眼前的馬臉越來越近,那巨大馬眼中的興奮之意漸起,知道這些戰馬不好操控,性情噬斑,不由在心頭歎了一口氣,準備暫時退下——反正與大皇子結怨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就不要與對方真的翻臉,范閒與軍方向來沒有什麼關係,這本就是他的一大弱勢,如果讓那些樞密院的老將軍們以為自己是刻意落西路軍面子,恐怕日後朝中會有些不好過。

    他是這般想的,卻忘了他的下屬不是這般想的,見著提司大人處境危險,隱藏在使團裡的監察院吏員劍手們紛紛顯出形來,像十幾道輕煙一般遊走而出,或站於馬車之上,或尋找到官道旁的制高點,紛紛舉起手中的弩箭,對準了逼近范閒的那幾匹馬。

    「使不得!」禮部尚書大驚失色,居然在京都外動武?這要傳到天下,朝廷哪裡還有顏面?自己這禮部尚書自然是不用做了,你大皇子難道還能有好果子吃?你范閒就算有監察院撐腰,難道陛下還不賞你一頓板子?

    迎接的群臣這時才反應過來,看著那些冰冷的監察官員,才想起了范閒那一個令人害怕的身份,紛紛嚷道:「都住手!胡鬧什麼!」

    大皇子冷眼看著這一幕,不知怎的,卻對這個叫范閒的監察院小狗,看著要順眼了許多,在他的心中,但凡敢和自己正面對上的,都算是有種的傢伙。

    范閒此時卻在暗中叫苦,屬下這些監察院的官員,這一路之上被自已調教得極好,沒有想到此時竟是心憂自己的安危,卻毫不顧忌朝廷顏面,竟敢把弩箭對準一路東歸的西路軍,要知道這些將士可是在外為國征戰日久,這事兒要傳出去,只怕陳老跛子都會難受好一陣。

    大皇子笑了起來,似乎看出了范閒內心的擔憂,準備看他如何處理這件事情。

    他的親兵營見著居然有人敢要脅自己,這些年煉就的血煞氣息頓時湧了上來,震天價地齊聲一吼,提搶張弓,將使團前隊團團圍住,而同時……那幾匹馬已經將范閒圍在了當中!

    范閒舉起手,屈起了中指與無名指,在幾匹馬的包圍中清清楚楚地比劃了一個手勢。

    監察院官員與劍手們看見這個手勢後,面無表情,收弩,下馬,歸隊,竟是整齊劃一,根本沒有半分猶疑。

    大皇子騎在馬上,露出盔甲的半張臉面色不變,內心深處卻是有些震驚。眼前這個看似文弱的臣子。竟然馭下如此嚴苛,當此局勢,竟是一個手勢便能讓所有的人馬上住手,這等紀律,縱使是自己的西路軍,只怕也做不到。

    大皇子心中清楚,在京都郊外,不可能真的如何,更何況城門處還有太子與老二在等著,所以他輕輕提了提馬韁,揮手示意將士們退下。一陣並不整齊的嘩啦聲音響起,親兵們猶自有些不甘地收回弓箭,拉馬而回,比起監察院見令而止的氣勢,著實是差了不少。大皇子忍不住皺了皺眉。

    便在此時,圍著范閒的那幾匹馬正準備拉回來,不料距離太近,加上官道上鋪的黃土已輕漸漸干了,揚塵而起,灌入一匹高頭大馬的鼻子,那匹馬踢著蹄子,扭著長長脖頸,頓時讓這幾匹馬同時亂了起來。


    兩匹馬便同時向著范閒衝了過去!

    這純屬意外,大皇子隔著十丈的看著,也不免心頭一驚。如果真撞死了這位父皇眼中的紅人,只怕自己在西邊的功勞就全廢了!但他馬上想起來傳說中范閒的本事。不免生出一絲希望,心想你既然是監察院的提司,總不至於被幾匹馬撞死了吧?

    嘶!馬兒直衝而過,頓時將范閒湮沒在騰起的灰塵之中,只有高手們才能隱隱看清灰塵裡有兩道亮光響起。

    砰砰兩聲墮地的悶響,灰塵漸漸落下之後,范閒依然保持著那可惡的微笑,有些拘謹地站在場中央,而那兩匹驚馬卻是掠過了他的身體,頹然倒在地上,馬上騎士似乎是昏了過去,而那兩匹馬卻沒有這麼好的運氣,只見馬頭已經帶著兩蓬鮮血飛了老遠,駿馬的屍體震得官道上的黃土微裂!

    在范閒的身後,兩名穿著褐色衣裳的刀客雙手緊握齊人長的長刀、面色冷漠,眼泛寒意,看著不遠處的大皇子親兵營。

    兩刀齊下,生斬兩個馬頭,好快的刀,好快的出手!

    大皇子瞳孔微縮,看著范閒身後的兩名刀客,不知怎的,卻覺得對方的出手有些熟悉,手指輕輕敲擊著大腿外側的甲片,當當微響,望著范閒一字一句說道:「范大人果然厲害,本王征戰數年,沒想到一回京都,便被閣下當眾斬了兩匹馬!原來朝廷便是這般歡迎將士回家的。」

    范閒歎了一口氣,伸手掩住口鼻,似乎是嫌這馬血的味道有些刺人,解釋道:「大殿下,給臣一千個膽子,臣也不敢殺了殿下的戰馬啊。」他此時才發現,這位殿下雖然粗豪,但不是笨人,字字句句扣著自己,待聽到大皇子自稱本王,這才想起來,在旨意巡西令大皇子東歸之時,陛下已經封了大皇子王爵,這是所有皇室子弟中,第一個封王之人。

    想到今天可是將對方得罪慘了,范閒也禁不住皺了皺眉頭。

    大皇子面色漸寒之時,他身邊那位貼身的護衛卻走上前來,說了幾句什麼。聽到這幾句話,大皇子眼光一定,看著范閒身後的兩句刀客,皺眉說道:「原來是虎衛。」

    高達此時也在范閒身後低聲說道:「大皇子身旁那位,是名虎衛。」

    范閒一挑眉頭問道:「你認識?」

    「屬下不認識。但屬下知道。」高達沉聲應道,長刀之上的馬血此時還在往下滴著。范閒說道:「你既是虎衛,怎麼能對大皇子如此無禮

    高達沉聲道:「少爺,陛下有旨,屬下只須護得少爺平安,至於對方是誰,不用考慮。」

    二人說話聲音極輕,范閒眉宇間驟現幾絲莫名之色,沉默半晌後,忽然對著大皇子的坐騎長身一禮,沒有多說什麼。

    此時大皇子屬下的親兵營早已將昏厥的兩名親兵抬了回去,只等殿下一聲令下,便衝將過去,將使團的人一頓好揍,偏生此時大皇子卻陷入了沉默之中。忽然間大皇子單騎而至,迂行駛到范閒的身邊,微微低下身子,壓低聲音說道:「你這脾氣,我喜歡。但你殺馬不祥。入京後,當心本王找你麻煩。」

    范閒歎了口氣說道:「大殿下,和微臣真的無關,請殿下明鑒。」

    大皇子冷哼一聲。他身為皇家子弟,自然是知道虎衛的統轄權,以為是父皇給使團安的保鏢,真與范閒無關,但內心深處依然是極為惱怒。

    「是本宮的意思,殿下若有不滿,不要難為范大人。」馬車裡安靜許久的公主聲音終於再次響了起來。

    此時眾官員才圍了上來,任少安拉著范閒的手,辛其特抱著大皇子的腿。宮裡的小黃門死命摸著大皇子的馬韁,禮部尚書吹鬍子瞪眼,將那些面帶仇恨之色的親兵營罵了回去,另有樞密院的大老充當馬後和事佬,總之是慶國朝廷齊動員,將大皇子與圍了當中,化干戈為玉帛,化戾氣為祥和。

    這多的官員圍了過來,使團與西路軍的衝突自然只好罷了。不然動起手來,不然真傷了哪位老人家,那就等於是不給朝廷面子。

    朝廷是什麼?不是三院六部四寺。而是面子,所有臣子的面子。

    正此時。城門處遠遠看著這邊似乎發生了什麼,終於有了反應,一騎挾塵而至,問了半天才弄明白,原來是使團提前到了,與大皇子爭道,這等大事哪裡是下屬們能夠處理的,趕緊回報。

    此時雙方都爭起了性子,縱使范閒再想退,那馬車裡的公主,使團裡的文官們也不想再退,硬是要比大皇子先進城不可。

    但大皇子今日窩窩囊囊死了兩匹馬,落了好大一個面子,若不是知道虎衛是父皇親信,絕不是一個臣子可以支使,不然早就下令亂槍開道。但此時他也被激起了脾氣,哪裡肯讓使團先進城,什麼狗屁公主,你將來還不是要給本王端洗腳水的貨色!

    爭執不下,被眾位朝廷官員抱腿的抱腿,攔馬的攔馬,這架自然是打不成了,於是只好玩些口舌上的官司,但那些西路軍的將士打仗或是厲害的,打起嘴仗來,又如何是使團裡這些擅長詭辯之術外交官員的對手,從朝廷規矩到兩國邦誼,從陛下聖心到官員顏面,漸漸的大皇子那邊落了下風,卻是十分強硬的將官道堵著,不肯讓使團先進。

    一輛明黃色的車駕,便在慶國開國以來,整個朝廷最熱鬧的一次菜市場撒潑聲中,緩緩駛近了事故現場。

    終於有人發現了,趕緊住嘴不語,而此時范閒早就已經退了出去,湊到言冰雲的馬車旁邊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得了言冰雲的提醒,也馬上發現了這輛車駕,趕緊迎了上去,整理官服,跟著身邊的那些官員,行了大禮。

    「拜見太子殿下!」

    太子本來依著陛下聖旨,在城門口處準備迎接大皇子返京,哪裡知道這裡竟然鬧得如此厲害,沒辦法,只好屈尊親自前來調解。

    見是太子來了,大皇子也不敢再放肆痛罵,趕緊下馬,帶著盔甲走到太子車駕之前,便要跪拜。此時太子卻已經是下了車駕,趕緊攔著,硬是不讓他跪下去,嘴裡還不停說道:「大哥,你在甲冑在身,不須行此大禮,更何況你是兄長,怎能讓你拜我。」


    大皇子的性情還真是直接,太子說不讓拜,他便不拜,直起了身子,取下了頭盔。身旁太常寺與禮部的官員雖然在心裡嘀咕著什麼,但是人家兩兄弟的事情,既然陛下都不在乎這些禮儀,自己這些做臣子的,多什麼嘴。

    太子望著兄長的臉頰,有些動情說道:「大哥長年在外為國征戰,這風吹日曬的,人也瘦了。」

    大皇子笑著應道:「這有什麼?在外面跑馬也算舒爽,你也知道,為兄不喜歡在府裡呆著,悶不死個人。這不,如果不是奶奶一定要我回來,我恨不得還在外面多呆些日子。」

    太子責怪道:「不止皇祖母,父皇皇后,寧紀,還有我們這些兄弟,都想你早些回來。」

    大皇子斜乜著眼看著范閒一眼,說道:「只怕有些人不想我早些回來。」

    太子見他面色不豫,問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卻不由哈哈笑了起來,這笑聲有些古怪,那些大臣們也不知道太子是在玩什麼玄虛。只見太子輕輕招了招手,令范閒過來,責問道:「是你與大殿下爭道?你可知這是重罪。」

    范閒笑了笑,解釋道:「臣哪有那個膽子,是北齊大分主殿下一路遠來,睡上又染了些風寒,實在是禁不得城外再等了。」

    太子微微頜首,又攜著大皇兄的手走到那輛馬車旁,輕聲致意,這才回過身來,對大皇兄笑著說道:「你也別與這些臣子計較,再說你這兩年不在京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想來也不知道范閒,來來,本宮給你介紹一下。」

    范閒與太子其實根本沒有怎麼見過面,但見太子此時溫和表情,知道對方是要在眾官面前顯示與自己的親密友好關係,於是滿臉微笑走上前去,對著大皇子行了一禮:「臣太學奉正范閒,見過大殿下。」

    「你是四品居中郎。」太子責怪道:「怎麼把自己的官職都忘了。」

    范閒苦笑著搖搖頭:「這一路北上南下,實在是有些糊塗,請太子恕罪。」

    太子輕聲對大皇子說道:「范閒如今在幫院長大人的忙。」

    「這我是知道的,監察院提司,好大的官威啊。」大皇子冷笑說道。

    太子笑著打圓場:「罷了罷了,就算不看在我的面上,看在晨丫頭的面上,你也不能和他治氣,話說小時候,你與晨丫頭可是極好的……說來說去,范閒也是咱們的妹夫,都是一家人,你生的哪門子氣。」

    大皇子冷哼一聲,看著有些拘謹的范閒:「我生的便是這門子氣,晨兒在宮中那是眾人手心的寶貝,居然就嫁給這麼個娘娘腔,看著便是惱火!成婚不到半年,居然就自請出使,將新婚妻子留在府裡,如此心熱權財,怎是晨兒良配!」

    范閒苦笑不已,這才知道自己完全搞錯了方向,原來爭道確實是家務事,但卻不是大皇子與將來的皇妃間的家務事,而是這位皇子與自己這妹夫間的家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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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章 這次第,怎一個忙字了得


    吵吵嚷嚷到最後,反正范閒就只是一昧笑著,不見半點囂張,誠懇至極,做足了妹夫的本分,下足了臣子的本錢,讓這四周官員瞧著,誰能想到這爭道得罪人的事情,竟是從他的腦袋裡面想出來的。

    范閒這人,天生有一椿好處,俗話叫做蔫壞兒,又算作陰賊之道,背底裡得罪人欺負人的事情極願意幹,但明面上卻是極肯讓,這才是真正得好處的做派,就像長公主被他陰了好幾道,言紙逼出宮去,但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幕後的黑手居然是自己的女婿,還以為這女婿只會忍氣吞聲,還在北方對自己言聽計從,不敢翻臉。

    他始終信奉一條,華麗囂張是好的,但要低調的華麗,悶聲吃豬肉。

    正所謂能動的人一定要動一動,暫時動不了的人,打死他他也不會動。大皇子自然是他目前動不了的人,但今日他卻偏偏要與大皇子爭道,已是大逆平日意趣,自然沒有人知道他這純粹是給宮裡那位皇帝老子看的,而性情直露的大皇子,無疑是最好的演戲對象,其中緣由,或許只有陳萍萍那頭老狐狸能猜到一點。

    最後雙方還是在太子的調解下,達成了妥協,使團前隊與大皇子親兵營一同入京,只是此事太不合規矩,將禮部尚書氣的不善,讓太常寺的那位任少卿也是滿臉惶恐,這儀仗怎麼安排,都成了極大的問題。

    太子瞧著范閒在一旁悶不作聲,心裡卻不知從哪裡生出幾分痛快,佯罵道:「你也是胡鬧,明明議好使團後日至京。怎麼忽然就提前到了,讓朝廷沒個安排,生出這些事來。」

    范閒一笑應道:「臣也是急著回家,殿下就饒過這遭吧。指不定明日還有哪位御史要參我了。」其實他心中也自奇怪,數月不見,這位東宮之主的氣色竟是比以往好了許多,那股微微怯懦陰鬱已經不在,容光煥發,不知道是得了什麼喜事。

    他自然不知道,長公主離開皇宮,返回信陽後,一直壓在太子身後的皇后與長公主兩座大山驟然間少了一座,心緒頓時明朗。加上陛下今年以來也多有慰諭,太子地日子比以前好過多了。

    在一干臣子的心中,總以為太子好過了。二皇子想必心裡不會太舒服。但在城門處,眾人看著在棚內準備迎著大皇子返京的二皇子時,卻沒有從這位文雅的貴族臉上看到半絲不妥,反而是他身邊那位年紀幼小地傢伙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

    這是皇帝陛下最小的一個兒子,天子一共誕下四位龍子。太子不在位列之中,所以這一位便是一直養在深宮的三皇子,今年才僅僅九歲。此次大皇子遠征回京,陛下欽命京中所有皇子盡數出迎,給足了尊崇,同時也讓這位一直沒有出現在朝臣面前的小皇子,有了第一次正式亮相的機會。

    二皇子牽著小皇子的手,對著大皇子行了個禮。大皇子似乎與二皇子關係不錯,上前一個熊抱,接著揉了揉小傢伙的腦袋,粗聲粗氣說道:「怎麼長這麼高了?」

    小傢伙嘻嘻一笑。面露天真神態,回道:「將來要與大哥長一般高,出去打胡人去。」

    這位小皇子的生母,乃是范府柳氏的姐妹,轉拐轉彎著算起來,與范閒倒有些親戚關係。但范閒看著這個面相稚美地小皇子,看著他臉上的天真笑容,心裡卻咯登一聲,看出對方天真笑容裡與年紀完全不襯的一絲自持,不由嘴角浮起了微微笑容,心想本大人自小偽裝天真微羞極品笑起家地,你居然敢在我面前玩這套,真是范門賣笑而不自知了。

    二皇子自然也知道先前發生了什麼,苦笑著對范閒說道:「我說妹夫啊,你哪天能少惹些事情出來,我看這整個京都的官員都要謝天謝地了。」

    范閒笑容顯得更苦,比加了黃連還苦,解釋道:「實在是北齊公主的意思,安之區區一臣子,哪有這麼大的膽子。」

    太子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似乎有些不悅老二與范閒說話時的口氣,淡淡說道:「二哥,儀程未完,還是以官位相稱吧。」

    這話就有些不講理了,先前這位東宮太子叫范閒妹夫倒叫地親熱,此時卻不肯讓二皇子叫。二皇子卻是面色如常,呵呵一笑,應了一聲,卻是湊到范閒身邊壓低聲音問道:「春闈前,讓你回府問晨兒她是怎麼叫我的,你倒是問了沒有?」

    范閒這才想起那件事情來,搖頭笑道:「殿下也知春闈裡出了什麼事,一時竟是忘記了,今兒回府一定問出來。」

    二皇子笑了笑,不再多說什麼,牽起老三的手,隨著前頭地太子與大皇子向城門處走去。二人說話的聲音雖然小,但依然傳到了大皇子的耳朵裡,這位長年征戰在外的皇子不免心中生出諸多疑竇,雖然他也知道范閒的聲名,但畢竟不在京中,所以不知道范閒手中究竟握著怎樣的力量,此時竟愕然發現,不論是二皇子還是太子,在言語間對范閒都是多般懷柔,似乎生怕在場的官員不知道,自己與范閒的關係極其親密。

    區區一個臣子,竟讓兩位龍子如此看重,竟是捨得放下身階,大皇子不禁皺了眉頭,有些不大愉快。

    范閒此時卻是另有想法。他看著前方那三大一小各自服飾不同,明黃夾著素黃的四位皇子,往黑洞洞地城門處走去,一時竟有些恍惚,心想莫非自己將來也有站在那四個兄弟中間的一天?

    京都之秋,清美莫名,高天雲淡,初黃樹葉低垂於民宅之畔。不肯倉促就水,街旁流水不免有些寂寞。長街盡頭,遠處宮簷偶露一角,掛於青天之中。盡顯威嚴。

    大皇子的隊伍早已夾著餘怒去了,使團的車隊卻是刻意壓了速度,在一干鴻臚專太常寺官員的陪伴下,慢悠悠地往皇宮處走。既然已經入了京都,范閒也不再著急,反正這時候也不能馬上回家,總是得先去宮門處回旨地,所以他終於有了些餘暇去看看四周的景色,雖然在京都攏共也不過呆了一年時間,遠不及澹州熟悉。但不知怎的,一入此間,一見四周民宅。嗅著京都裡特有的氣味,范閒便覺精神舒爽。

    「大人急著回京,想必是家中有事。」駿馬之旁地馬車中,北齊那位公主殿下的聲音幽幽傳了出來。

    范閒面露微笑,卻沒有回話。心知肚明對方是在刻意結納自己這個看似尋常,實則重要的臣子,但這一路上雙方的感情交流已經做的足夠充分。此時既然已經進京,身邊耳目眾多,還是免了這最後一遭的好,更何況他被對方說中了心思,卻不知如何回答。

    范家如今在京中正當紅,滿宅平安,旁人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如此著急。他一催馬蹄,向前數丈,來到言冰雲的馬車旁。壓低聲音說道:「你必須帶她走,如果你不想給我惹麻煩的話。」

    車中的小言公子搖了搖頭,看了一眼被自己捆的結結實實,但依然用露在外面地那雙熟悉的眼眸??惡狠狠盯著自己的沈大小姐,心裡著實不明白,范大人什麼時候多了個做媒婆地愛好。他歎了一口氣,將話題轉開,說道:「大人今日爭道之事,實在大不明智,監察院在皇子之爭中向來持平,大人曾說過,先前耳聞也證實,太子與二殿下對大人均有所期,既是如此,為持平見,也不應該去撩拔大皇子,這與院中宗旨不免有些相悖。」

    范閒默然,知道對方說的有道理,身為慶國臣子,尤其是監察院提司,要麼永世不與這幾位皇子打交道,既然要與皇子交往,就要一碗水端平,才能不會讓宮中確信監察院不會偏向哪位皇子。

    但他不行,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僅僅是臣子那麼簡單??在皇子之中有所偏倚,頂多會讓陛下疑心自己在為以後的權力富貴打算,永遠及不上陳萍萍的純忠,但如果自己真地一碗水端平,如此長袖善舞,只怕會讓陛下疑心自己……根本不甘心做個臣子。

    這才是范閒最大的隱懼。

    車隊行至興道坊處,已經不再需要京都府的差役們維持秩序,因為已經來到了較為清靜地官衙重地與官員聚居之所,自然也沒有那麼多站在街邊看熱鬧的百姓。此時車隊裡的一輛馬車脫離了大隊,悄無聲息地駛進了街旁的一條巷子,隱約可以看見裡面有人接著。

    雖說是悄無聲息,但實際上自然有朝官瞧的清楚,但知道使團的組成部分複雜,估計是監察院的院務,再看頭前范提司大人的表情有些嚴肅,所以沒有人敢多嘴相問。

    范閒表情自然嚴肅,因為馬上就要到皇城了,那面朱紅色的宮牆近在眼前。

    一眾使團成員在宮門外等著覆命,皇權威嚴,自然沒有人在儀容上敢放鬆,只是千里奔波,不免也有些勞苦,候了許久,卻沒有旨意出來,眾臣心裡略覺有些不安,但心想此次出使北齊,在那天下典海圖上可是生生為朝廷割了不少地方來,加上范正使又在北齊朝廷那邊露了大大地臉,那一馬車的舊書看著不值錢,但想來陛下臉上也該有光才是,怎麼會將自己這干人冷落在外。

    宮門外陪著的禮部官員也是漸漸變得不自在起來,而任少安卻是湊到范閒身邊輕聲說道:「這個時候聖上應該在見大皇子,咱們這些做臣子的,自然要多等等。」

    范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北齊公主的車駕先前已經被宮裡的黃門太監領了進去,重要的事情已經辦地差不多了,自己卻是猜到為什麼使團被涼在了皇城外面。

    皇城的禁軍冷眼看著宮門外那些面露焦急惶然之色的官員們,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而守在宮門處的太監們自然也不會正眼去看。

    不過范閒身份又是與眾不同。尚地是宮中郡主,關鍵是那位郡主是極得寵的人物,而且自身又是監察院的高官,此次出使回國。想來不日便會加爵封賞,所以早有太監搬了圓凳,請他稍事休息。

    范閒一愣,問道:「這合規矩嗎?」

    正說話的時候,一個太監頭子滿臉謅媚地走了過來,一把將他扶到了凳子上,說道:「我說范少爺,奴才可是知道聖上一直疼你的,再說了,千里而回。坐個凳子也是應該。」

    「哎喲,侯公公怎麼來了?」范閒故作驚訝,面前這位太監。乃是他頭一次隨著柳氏若若入宮時,便見著的那位,知道他與范府的關係極好,所以面上也是露著親熱,而對方刻意稱呼他范少爺。也自然是要將這親熱勁兒擺個十足。

    范閒接著笑道:「我從外面回來,可算是地道窮酸了,今兒可沒得賞。」

    侯公公嘿嘿尖聲一笑。壓低聲音說道:「誰不知道范少爺是個點石成金的主兒,更何況將來是要抱金山的。」這老奴還準備討好幾句,卻聽著宮門咿呀微啟,跑出一位太監來傳陛下的口諭,范閒趕緊撤了凳子,與眾官齊齊跪在宮門口。

    不出他地意料,皇帝果然將范閒好生訓斥了一通,不外乎是恃才如何,目無某某。膽大包天,等等等等……又道今日乏了,讓他明日再進宮覆命,令司南伯好生管教,重重懲戒,旨意最末卻是將使團大肆嘉獎了一番,矚好生將養,來日定有嘉勉。

    群臣面面相覷,沒料到使團回京第一日便落得這麼個待遇,不免有些哀聲歎氣,但有些狡慧的官員,此時看著范閒卻是心裡直打小鼓,陛下口諭裡訓斥的凶,但末了卻是什麼也沒做,只讓司南伯管教,看來這位范大人,果然聖眷非常啊。

    范閒叩謝領,面上表情有些難堪,心裡卻是微微高興,站起身來,一拍屁股,回頭時卻瞧見一位老熟人,原來是如今地宮中禁軍大統領宮典。宮典看見范閒後臉上露出欣賞之色,正準備上來閒話幾句,不料范閒卻是有些無奈地拱手一禮,告了聲歉,縱身上馬,雙腿一夾,馬鞭一揮,便在宮城面前的闊大廣場上馳騁而去,只留下一地煙塵,倏忽間沒有蹤跡。

    宮典一愣,與手下那些侍衛看著遠方那道輕煙發呆,心說雖然沒有明令宮前不准騎馬,但似跑的這般利索的大臣,恐怕范閒還真是頭一個。

    ……

    ……

    秋意不濃歸意濃,院中的事情范閒早就安排好了,而像高達那七名虎衛,自有相關人士來接手,他縱馬於長街之上,迎風而去,也不知跑了多久,終於入了南城,馬蹄聲在范府門口那條石獅時現地長街上響了起來。

    此時已入夜,長街上的各王公大臣府邸的燈籠已經掛了起來,廖廖數對,不怎麼耀目,唯有范府門前一片燈火通明,正門大啟,一干長隨護衛門客都站在門外翹首相盼,門內柳氏也是降尊親至,吩咐著丫環婆子們一遍又一遍地熱著茶湯,等著范大少爺回府。

    使團抵達京郊地消息,早就傳到了城內,本以為總要安排儀程,折騰個兩天才能入京,但隔廂府裡的大少奶奶卻是冷冷丟下一句:「今兒個必到。」,眾人都知道這位如今的范夫人,當年的林小姐不是普通角色,她既然說范閒今日必到,那必是能到,所以眾人才會在這裡辛苦候著。

    至於後來與大皇子爭道的消息,此時府中眾人還不清楚,不然不知道該有多擔心,

    「來了。」早有眼尖的下人瞧見了遠方馳來的馬匹,紛紛湧下石階,分成兩隊。

    得得響聲中,范閒縱馬而至,翻身下馬,輕輕一腳踢在準備當馬蹬的籐子京屁股上,笑罵道:「你這破腿,甭學那些府裡的做派。」

    「恭迎少爺回府。」兩列下人齊聲喊道。


    范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兩步上了石階,接過丫環遞來地熱毛巾胡亂擦了個臉,又接過溫熱合適地茶湯漱了漱口,知道這是必經的程序。也沒有什麼好講究的,只是回到府前,看著這些眼熟的下人丫環,心情真是不錯,就連門後那位柳氏地笑容,落在他眼中,似乎也少了往日的算計味道,多了分真誠。

    「你父親在書房。」柳氏接過他手上的毛巾,輕聲提醒道。

    范閒點了點頭,忽一皺眉。又搖了搖頭:「姨……」他將姨娘的後一個字吞了回去,微笑道:「我先去瞧瞧妹妹與婉兒,父親那處我馬上就去。」

    柳氏知道面前這位大少爺不能用孝字去約束他。只好無奈地點了點頭。

    范閒一入府門,卻看著一個黑胖子衝了過來,不由大驚失色,心想這才幾個月不見,這帳房神童怎麼變成小黑鐵塔了。卻也不及相詢,直接喝道:「呆會兒再報帳!我有事要做!」

    范思轍一愣,收住了腳步。罵道:「小爺今天心情好,你若不睬我,我也懶得和你說那些你不懂的帳面話。」

    范閒也是一愣,呵呵一笑,不知怎的卻想到城門外看見的那一排四個皇子,伸手從懷裡摸了個東西遞給范思轍,笑罵道:「什麼帳面話?我看倒是混帳話。你自個兒先去玩去,咱兄弟大老爺們兒的,別玩久別重逢這一套。」

    范思轍心裡咕噥著。小爺我可不想與你玩什麼兄弟情長,這般想著,卻眼睜睜看著范閒進了後宅,心裡好生不自在。

    范閒成婚之後,便在范府的後方有了自己的宅子,只是前後兩落本就相通,所以只是一府兩宅地格局罷了,而他與妹妹的感情極好,婉兒又與若若極為相得,所以若若倒是有大部分時間都是呆在這院裡。

    而今日自己回來,父親自矜留在書房裡那是自然,但異常的是,婉兒與妹妹居然都沒有出來相迎,這事情就透著一分古怪,讓范閒加快了腳步,一旁地丫環有些跟不上,氣喘吁吁回著話:「小姐還在,大少奶奶也還在。」

    范閒皺了眉頭,心想這話說的真不吉利,這丫環也不知道是誰調教的。

    來到自己的臥室門口,輕輕推門,卻發現門被人從裡面鎖著了。范閒一怔之後,竟是不知如何言語,喚了幾聲,卻沒有人回答,他有些莫名其妙,加重力氣拍了幾下門,如果不是尊重妻子,只怕早就破門而入了,過了一會兒,才聽到裡面傳來大丫環思思有些不安的聲音:「少爺,少奶奶先睡了,您別敲了。」

    范閒眉頭皺地愈發緊了,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情,自己千里迢迢趕了回來,婉兒居然閉門不肯見自己。

    他看了一眼門內有些昏暗的燈火,沒有說什麼,一揮袖子去了另一廂,這次卻不再敲門,直接推門而入。屋內那位姑娘悚然一驚,站了起來,看清楚來人是范閒之後,眉宇間的那絲淡漠與警惕才漸漸化開,眸子裡閃過一絲毫不作偽地喜色,蹲身一福輕聲道:「哥哥回來了。」

    范閒看著若若,先前的一絲不愉悅全數化為烏有,溫和笑道:「怎麼?看見我回來了,不怎麼高興?」

    范若若微微一笑,走上前來,牽著他的袖子領他坐下,說道:「又不是多久沒見著,難道要妹妹大呼小叫,哥哥才肯滿意?」

    范閒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道:「你啊,總是這般清淡的性子,在我面前也不肯改改。」

    范若若笑著應道:「改了還是若若嗎?」說話間姑娘家已經倒了杯茶,小心翼翼地遞到了兄長的唇邊。

    范閒用手接了過來,卻不立刻喝下,反而盯著妹妹那張並不如何妍麗,但是清爽至極的容顏。一時間,房內陷入一種古怪的沉默之中,兩兄妹都是耐性極好的人,,都在等著對方先開口。

    終究是范閒心疼妹妹,歎了一口氣說道:「你這是何苦?什麼事情等我回來再處理就好了。」

    范若若面上閃過一絲黯然,知道兄長已經看破了自己的打算。柔聲應道:「正是準備等哥哥回來見上一面,所以才拖到了今天。」

    范閒站起身來,直接走到她地閨床之下,拖出一個包裹。又從床後地雜櫃裡取出一個不起眼的盒子,將盒子掀翻在桌上,幾張銀票,還有幾枝珠釵,幾粒碎銀子落到了桌面上,噹噹作響。他皺著眉頭看著桌上的這些事物,說道:「離家出走,就帶這幾樣東西……是遠遠不夠的。」

    范若若沉默片刻後,從袖子裡取出一把防身地匕首。

    ……

    ……

    范閒又氣又樂又是心疼,望著妹妹說道:「你一個千金小姐。哪裡知道人世艱險,就算你不想嫁人,這般貿貿然離家出走。不想想父親心裡該是如何擔憂,還有我呢?你怎麼不想想哥哥我的感受。」

    范若若低著頭,一雙手緊緊地抓著袖角,沉默半晌後說道:「父親幾時真的看重過我?至於哥哥……難道哥哥忘了,是你從小教我。要我學會掌握自己的命運,尤其是婚姻這種事情,一定不能由著家中安排。」

    范閒啞然無語。在這個世界上,官宦家的小姐們哪裡會有這等離經叛道的想法,更不用說是準備付諸實踐,妹妹之所以敢於勇敢甚至有些魯莽地準備逃離,還不是因為自己從小就給她講那些故事,在書信中教她做人的道理??難道這梅表姐講多了,女覺新就真的準備覺醒了?

    他有些不安地拍打著桌面,實在不知道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為,會給妹妹帶來些什麼。畢竟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是截然不同的,與眾不同地想法,有可能是一把會傷到自己的匕首。他忽然抬頭無比溫和說道:「可是包辦也不見得都是壞事,你沒有與弘成相處過,又怎麼知道日後的婚姻會不幸福?」

    范若若依然低著頭,語氣卻沒有絲毫鬆動:「妹妹自小就認識世子,自然清楚地知道,我不喜歡他。」

    這話如果讓外人聽去了,只怕會嚇個半死,堂堂范府大小姐,居然會這般直接地說出喜歡不喜歡這種事情來。范閒腦中一片混亂,猶自開解道:「也不一定啊,你看我與你嫂子,不也是指婚,現在過地也挺幸福的。」

    范若若猛然抬起頭來,帶著一絲堅決與執著說道:「哥哥,不是天下所有人都有你與嫂嫂那種運氣的。」

    范閒愣住了,這是他在妹妹的臉上第一次看見對自己的不認同,從小到大,若若每次看著自己時,都是那種崇拜之中夾著欣賞地態度,而這是他第一次聽見若若直接反對自己的意見,不免有些震驚,震驚於妹妹身上發生的些許變化。

    沉默許久之後,范閒臉上地表情由僵硬漸趨柔和,最後竟是朗聲笑了起來,那笑聲裡的快意沒有半絲虛假??他確實很欣慰,當年的那個黃毛丫頭終於長大了,終於學會堅持自己的看法了。

    「若若,你信不信我?」范閒微笑看著妹妹,帶著鼓勵的神情。

    范若若猶疑片刻後,也露出了往日那般的恬淡笑容,重重地點了點頭。

    范閒看了桌上的事物一眼,輕輕搖頭笑著說道:「既然信我,就不要玩這些了,我自然會安排妥當。」

    自從得知宮中指婚後,范若若便陷入了沉默之中,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如何的大逆不道,而抗旨又會帶來何等樣地禍害,只是從小便被兄長書信教育著,這女子的心靈深處早就種下了看似孱弱,實則堅強的自由種子,可是這些想法根本無人去說,她內心深處更是害怕連自己最為信賴的兄長,也會反對自己的決定。

    此時聽到范閒的這句承諾,范若若這一月來的不安頓時化作秋日裡的微風,瞬息間消失不見,強繃了一月的神經驟然放鬆了下來??是啊,兄長回來了,他自然會為自己做主。

    ……

    ……

    兄妹二人分開數月後,自然有些話要講,但范若若看著他的臉色似乎有些怪異,這才想起來此時哥哥如果不是在書房與父親說話,便應該是與嫂子在一處,怎麼會跑到自己屋裡來了?她想到一椿事情,不由掩嘴輕聲一笑,說道:「哥哥,先前你勸我時,不是說你與嫂嫂雖是指婚,可眼下也幸福著,此時卻是如此愁苦,究竟又是為何?」

    范閒心頭一動,心想妹妹與婉兒關係好,自然知道婉兒因何閉門不出,趕緊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情?」

    范若若極難得地調皮地笑了笑,說道:「這事兒妹妹可不能幫你,你自己去求嫂嫂吧。」

    范閒皺緊了眉頭,心想自己坐的正,行的直,有什麼事情需要求婉兒的?正思忖間,聽著外面有丫環喊道:「少爺,少奶奶醒了。」

    范閒連連搖頭,他知道妻子是在玩小性子,但婉兒向來是個極婉約可人的女子,怎會與世間那些後院女子一般不識輕重?明知道自己辛苦回家,不迎倒也罷了,卻給自己一個閉門羹吃!

    想到此節,往自己臥房走的他,心頭漸現一絲怒氣。但待他走到門口,聽著裡面傳出來的那首小令,卻是火氣馬上消了,反而臉上露出極為精彩的神情。

    那聲音清甜無比,不是林婉兒又是何人,而那小令也是耳熟的厲害。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范閒面色微窘,心想自己用來騙海棠的李清照詞,明明只有北齊皇帝太后與自己二人知道,怎麼卻傳到了南方的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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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章 後宅荒唐事



    范閒捏著拳頭,堵在自己嘴上咳了兩聲,上前推了推門,很自然的,這時候的房門一推即開。他明白是怎麼回事,既然兩口子要準備好生較量一番,哪有把擂台關起來不讓人進的道理,就連范閒先前那塊咳,也是給屋裡的妻子提個醒,自己來了,有話房裡說的好。

    這個世代,終究是個以男子為尊的社會,雖然林婉兒的出身要比范閒尊貴許多,但既然嫁入范府,按理講也不會如此直接地表示自己的不滿。他們夫妻二人相處之道,又與一般官宦家庭不同,范閒雖然骨子裡脫不了雄性動物的荷爾蒙控制,但在精神層面上,還是極尊重女性的。

    說來說去,這都是范閒自己造的孽,妹妹準備玩翹家,老婆吃小醋,還不是他一手薰陶所成,放在別府裡,只怕早就鬧將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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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少爺。」大丫環思思掩嘴笑著,將他迎了進去,替他解開外面的單衣,又遞了個毛巾過來。范閒擺擺手,示意已經擦過了,他看著這丫頭的一臉壞笑,內心深處不免又是一陣歎息,何止妹妹與婉兒?就連這丫環與自己打小一塊兒長大,也被自己寵的沒有了尊卑之分,當上家庭劇上演之時,竟還有看熱鬧的閒心,取笑自己的勇氣。

    林婉兒此時正躺在床上,一床薄被拉了上來,拉到了胸部,頭上的黑髮散亂在肩頭,看模樣還真是剛剛睡醒。她一雙大大的眼睛卻骨碌骨碌轉著。好奇又甜蜜地望著遠行歸來的相公,沒有半絲范閒準備迎接地怒氣,小巧微翹的鼻尖微微一嗯,說道:「相公啊。沒出去迎你,莫見怪噢。」

    范閒看著她雙唇裡露出的糯米細瓷般的牙齒,笑了笑,逕直坐到了她地床邊,開始執行三不政策,不解釋,不掩飾,不說話,直接將手伸進被窩裡,握住了她有些微涼的小手。捏了捏,這數月不見,許久沒有揉捏婉兒柔若無骨的小手。還真有些想念。

    此時思思還在屋中,林婉兒不免有些羞急,眼睛瞥了一下那方。范閒抬頭望去,發現思思正假意收拾桌上的藥盒,眼睛卻在往這邊飛著。他不由笑罵道:「你這丫頭,真是慣壞你了,也不怕長針眼。還不快出去。」

    思思呵呵一笑,向著少爺少奶奶行了個禮,便推門出去,反手將門關上,又恰好遇著去前宅端回食盤的司祺,趕緊將她攔在了外面。司祺是隨著婉兒嫁過來的隨房大丫頭,與思思地位相同,二人相處的也算融洽,此時見她攔在門外。頓時明白了裡面那兩位主子在做些什麼,不由扮了鬼臉,但看著手上的食盤苦著說道:「少爺剛回家,總得先吃些東西吧。」

    思思笑著說道:「這些不過是填肚子的小點,前面宅子裡不是在準備正餐嗎?再說了,咱們家這位少爺……是得先吃點兒什麼東西的。」

    在司祺聽來,這話就不免有些輕佻了,尤其是事涉小姐,怎麼也不應該是自己這些下人該開地玩笑,臉色便有些難看,用眼睛剜了思思一眼,鼻子一哼,端著食盤就去了隔壁的廂房。

    思思微微一愣,這才想起來自己先前那話確實極不尊重,吐了吐舌頭,趕緊跟著跑了過去,不一會兒時間,隔壁的廂房裡片刻安靜之後,便傳來了陣陣極低地笑聲,想來兩位大丫環已經和好如初。

    臥房那張極大的床上,大被之下,范閒伸出右手將頭上的發叉取了,在家中他向來只喜歡在腦後梳個瓣子,求個清爽。他覺得嘴有些干,伸手到床邊的小几下取了杯茶,潤了潤嗓子,想了想,又將茶杯遞到了婉兒的唇邊,餵她喝了半盅。

    婉兒眼色柔媚,兩頰微有潮紅之色,半盅溫茶下腹,這才略回了些神,又羞又氣地咬了他左小臂一口,說道:「哪有你這般猴急地傢伙?這才剛剛入夜,讓那些下人猜到了,你叫我有什麼臉去管這一家大小。」

    范閒嘿嘿一笑,側身抱著妻子,手指頭在她滑嫩的上臂上輕輕滑動著,心裡頭十分滿足,說道:「小別勝新婚,何況你我久別,親熱一番,又有誰敢說三道四?」他眼眸微轉,接著促狹說道:「再說了,若我先前不是這般猴急,只怕你還會疑心我在外面做了些什麼。」

    聽到這番話,林婉兒才想了起來,今天自己是準備要好生勸試相公一把,怎麼放他進屋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自己就昏了頭似地被他期負了一番,連自己準備說的話都險些忘記了,莫不是相公真有什麼迷魂術不成,想到此節,不免有些微羞窘意,輕輕捶了他一下,說道:「你不說我倒忘了,先前準備問你聽見那小令有什麼感覺沒。」

    范閒舔了舔有些發乾的嘴唇,俊秀的面容配上這個表情,不怎麼淫褻,反而有股子說不出來的壞壞味道。對於夫妻之道,他向來玩的是行動派,不理婉兒心中有何想法,先上床親熱一番再說,這世間女子嘛,在親密之事過後,總會對於自己的情郎依戀無比,心中那些小酸味想來會淡些。但他也知道這事兒終要有個交待,所以反而主動地提了起來:「你這丫頭,居然敢不放我進屋,當心我打你屁股!」

    林婉兒伏在他的懷裡,幽幽說道:「打便打吧,反正你也只會欺負我。」

    「這話是怎麼說的?」范閒笑著說道:「莫非沒有從北齊帶雞翅回來,你就生我氣不成?」

    林婉兒爬起身來,半跪在床上,褻衣微滑。露出半片香肩,她盯著范閒地眼睛,片刻沉默後,忽然直接說道:「先前我不高興。」

    這世間女子。縱使吃醋,只怕也沒有林婉兒吃的這般光明正大,於是乎范閒反而有些手足無措,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答,只得小心回道:「這又是吃的哪門子飛醋?那首小令確實是我寫地,不過可不是你想像的那般。」

    「什麼叫吃醋?」林婉兒不明白他的意思。

    范閒也才想起來,這個世界裡並沒有房夫人飲醋自殺明志的橋段,於是笑嘻嘻地將這故事講了一遍,只是假托是看地前人筆記。

    林婉兒聽後,也自感歎房玄齡夫人的堅強。只是心裡總覺得相公這故事定是自己編的,說不定還是專門寫來說自己的,不由有些生氣。說道:「我可不是那種要獨佔你一人的小氣傢伙,思思和司祺總是要入門的,你不用刻意拿這故事來編排我。」

    范閒知道妻子會錯了意,笑呵呵說道:「若你不想獨佔我,那倒反而有些大不妥了。」林婉兒畢竟只是位從小在深宮裡長大的女子。不是很明白相公這話裡隱著的所謂情之獨鍾的含意,又聽著范閒說道:「若你不是吃醋,先前為何不讓我進門?」

    林婉兒依然半跪在床上。鼓著雙腮,半晌後說道:「你可知道,這首小令已經傳遍了整個天下?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一代詩仙範閒不作詩,此次出使北齊,卻為了一個女子破了例。」

    「一首小令罷了,你若想聽,我自然每天寫一首給你。」范閒笑瞇瞇說道。

    林婉兒幽幽說道:「只是一首小令?聽說相公在北齊上京城內,天天與那位海棠姑娘出則同游。坐則同飲,漫步雨夜街頭,已然成為一段佳話。」

    范閒心中氣苦,知道這是北齊皇帝刻意放地消息,只是這些話在人們的嘴裡傳來傳去,確實會讓林婉兒的處境有些尷尬,正準備解釋些什麼,又聽著妻子問道:「相公告訴我,那位……叫海棠地姑娘,究竟是個什麼模樣?」

    范閒一怔,心想自然不能將海棠誇到天上去,但不知為何,內心深處也不想在妻子的面前顛倒黑白,將海棠貶的一無是處??雖然這是所有男人在老婆的床上,都會做的一件無恥事。他想了想後說道:「海棠是北齊國師苦荷地關門弟子,最是受寵,在宮中也極有地位,為夫此次出使,既然是為國朝謀利益,對於這等要緊人物,自然要多加結納。」

    林婉兒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那位海棠姑娘雖然在南方沒有什麼名聲,但如今大家都知道,她在北方的地位……我只問相公一句,這位海棠姑娘的身份,能作妾嗎?」

    范閒一愣,心想這是哪裡來地天馬行空之問。又聽著林婉兒歎息說道:「似這等女子,想來眼界極高,若不是相公這等人物,也斷不能落入她的眼中,只是她的身份在這裡,將來總是極難安排的,婉兒今日氣,氣的便是相公做事向來不想後續之事,未免胡鬧了些。」

    范閒哈哈笑了起來,說道:「我又不準備娶那個海棠,有什麼後續?婉兒這話未免好笑了些。」

    林婉兒大驚失色,不知怎的竟開始同情起那位叫海棠的女子,斥道:「相公莫非準備始亂終棄!」

    范閒連連擺手,忍著笑說道:「既然未亂,哪裡有棄?」

    ……

    ……

    片刻之後,林婉兒帶著一絲狐疑看著他,問道:「真的?那為什麼相公會寫詩情挑對方?」

    「情挑?」范閒無語問蒼天,想了又想,才將離京之前自己的安排,與上京城裡地諸多事情告訴了妻子,搖頭晃腦說道:「這位海棠武道修為極高,除了那四大宗師外,恐怕她是最強的那幾人之一,我既然要與她打交道,當然要得準備些利器。」

    林婉兒皺眉道:「這就是相公說的一字存乎於心?」

    「正是。」范閒笑兮兮應道:「兩國交兵,攻心為上。」

    良久之後,林婉兒才歎息說道:「相公此計……未免無恥了些。」

    家中風波未起而平,范閒想了想。又將今日與大皇子爭道之事告訴了妻子,他知道婉兒自幼生長在宮中,對於朝中這些事情比自己更有發言權,所以婚後以來。他漸漸習慣了與她商量自己的安排。

    林婉兒聽著他的話後,也是皺了眉頭,與言冰雲做出了一樣的判斷,覺得范閒實在是很沒有必要得罪大皇子,有些多此一舉地感覺。范閒不可能向妻子解釋自己的隱憂,只得溫和笑著說道:「婉兒你且莫管我為何要這般做,只說你覺著這爭道一事,能不能讓宮中相信我與大皇子日後會是敵人。」

    林婉兒好笑看了他一眼,說道:「極難。」

    范閒一怔,說道:「這是為何?」

    林婉兒歎了口氣後說道:「其實你一直弄錯了一件事情。不錯,監察院在眾官與百姓的眼中,都是個陰森恐怖的衙門。六部地官員們在背後都罵你們是黑狗,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喜歡監察院……就像軍方,樞密院,西路軍,他們對於監察院本身就是極有好感的。」

    范閒馬上明白了過來。行軍打仗之事首重情報後勤,而監察院遍佈天下的密探網,想來為軍方提供了極強大的支持。能夠讓那些將士們少灑些血,軍方當然喜歡監察院。他皺眉問道:「這是其一,不過大皇子此次回京總是要交出手中兵權,軍方的意見對他的影響並不大。」

    林婉兒不明白他為什麼一定要讓宮中認為,他沒有同時結好三位皇子,歎息說道:「還有一椿事情,或許相公忘了。這三位皇兄之中,與婉兒最親近的,便是……大皇兄啊。就算看在我的份上,他也不可能記你的仇。」

    范閒苦笑一聲,他知道婉兒小時候,在深宮之中,大部分地時間都是呆在寧才人宮中,與大皇子最親近,想來也是自然之事,只是自己算計的時候,卻有意無意間,將這層關係故意忽略了。

    或許是他從內心深處,都不願意將妻子與那幾位皇子聯繫起來。

    林婉兒其實知道范閒在擔心什麼,輕柔說道:「其實我看相公有些多慮了,聖上身子康健,你擔心的局面,只怕還有好多年。」

    范閒歎息一聲,將她摟進懷裡,在她耳邊說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此次回京,看著那氣氛,就知道明年我真地接手內庫之後,你那太子哥哥,大皇兄二皇兄的,哪裡肯放過我這塊肥肉。」

    「年前在蒼山上,我給你出的那個主意如何?」林婉兒此時不像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倒像是一位長於謀劃的女謀士,她畢竟是長公主地親生女兒,在這些方面或多或少會遺傳少許,所以范閒也一直很信服她的建議,只是蒼山上那個提議,范閒一直沒有點頭。

    他微微低下頭去,緩慢卻又堅定地說道:「自請削權,從道理上講,是最應該做的事情。一位像我這樣地年輕臣子,手中如果理著監察院與內庫,這份聖恩實在是有些過重,權力實在太大,這本是根本不可能出現的局面……但是婉兒,內庫我是一定不會放手的。」

    林婉兒雖然不知道夫君為何一直不肯放手內庫,但身為人妻,自然只是默默支持,點了點頭後說道:「婉兒知道了。」

    范閒繼續說道:「既然我不肯放開內庫,那監察院就更不能放。」

    如果內庫是座金山,那監察院就是守著金山的軍隊,如果空有內庫,那范閒就會成為赤裸的美人兒,一點兒安全感都沒有,那就等著被宮裡那些人肆意凌辱吧。

    林婉兒歎息著搖搖頭,說道:「那夫君就得多辛苦了。」她忽然看著他的雙眼說道:「有信心嗎?」

    范閒微微一笑,輕輕拍了拍她的臉蛋兒,說道:「不敢把話說滿,但你也知道,我向來是個有些自大甚至自戀的人。」

    林婉兒笑了笑,忽然咬著厚厚嘟嘟的下嘴唇,輕聲說道:「其實我還有個法子。」

    范閒來了興趣:「什麼法子?」

    林婉兒地眼睛一閃一閃,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輕聲說道:………把海棠姑娘娶進門來!」

    范閒大驚失色,心想妻子這計,果然非常人所能預料。

    林婉兒興奮解釋道:「那位海棠姑娘是九品上地強者,相公說她指不定哪天就晉入大宗師的境界。你說,如果咱家有位大宗師,而且她的身後還有苦荷一脈的強大地實力,就算是慶國的這些皇兄們,想來也不敢對你如何,就算是陛下,也要對你多加籠絡才是,你看葉重家,只不過出了個葉流雲,便縱橫官場十幾年不曾一敗……」

    范閒知道她說的都有道理。不論是誰,娶了海棠進門,那都像在家裡放了一個丹書鐵券。免死金牌,但他卻不知道妻子是在進行最後一次試探還是怎麼嘀,於是壞壞笑著說道:「可是……海棠長的確實不咋嘀啊。」

    林婉兒一愣之後,啐了他一口:「你這個色中惡鬼!」

    范閒笑了笑,此時心裡卻在想著先前林婉兒說的葉家??葉重身為京都守備。葉靈兒卻馬上要嫁給二皇子,這皇帝老子究竟在想什麼?大宗師?如果事態真的這麼發展下去,從范閒的角度看來。宮裡的那些人,只怕並不如何懼怕葉流雲這位大宗師。

    他皺眉問道:「我不在京都的日子,葉重有沒有請辭京都守備。」

    林婉兒搖了搖頭。

    范閒心裡歎息了一聲,又問道:「母親有沒有寄信過來?」他嘴中的母親,自然是信陽那位長公主,雖然他知道婉兒與那位絕世美婦沒有什麼感情,但在婉兒面前,依然要表現地尊敬些。

    林婉兒還是搖了搖頭,眉宇間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范閒生出憐惜。輕輕揉揉她的眉心,輕聲說道:「身子最近怎麼樣?先前只顧著說旁地,竟沒有問這最重要的事情,小生該打。」

    林婉兒笑了笑,說道:「費大人時常來看,那藥丸也在堅持吃,自己感覺倒是挺好。」

    范閒點點頭:「看來蒼山上療養不錯,今年入冬全家都去住住,去年沒有泡溫泉,有些可惜。」

    兩人聲音漸低,正說著小情話,哼著小情歌,不意外面卻有丫環略帶一絲焦急的聲音喊道:「少爺,少奶奶,開飯了,老爺傳話催了好幾遍。」

    范閒怪叫一聲,掀被而起,馬上開始穿衣服,他原本只是準備在後宅稍待一會兒便去給父親請安,沒料到自己玩了一招以肉身換平安,卻將自己陷在了溫柔海中,全忘了父親大人還在書房等自己,一想到父親那張嚴肅的臉,范閒就可以想見他的心中是如何地生氣,一個兒子千里回府,居然不先拜父母,卻自去與娘子鬼混,這話說破天去,也沒有道理。

    婉兒也是一面埋怨他,一面開始穿衣梳妝,思思與司祺早就守在門外,聽著聲音,便進屋服侍這兩位主子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了一切,跟著下人提的一盞燈籠,假裝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般,去了前宅。

    大廳之中,丫環們靜靜侍立在一旁,戶部尚書司南伯范建正肅然坐在正中,柳氏雖然已經扶了正,卻依然習慣性地站在他地側邊安置杯箸,范若若坐在左手邊,若有所思,范思轍坐在下首,兩隻手躲在桌下在玩范閒先前扔給他的那玩意兒。

    看見范閒與林婉兒走了進來,若若站起身來,范思轍也趕緊將東西藏進袖子裡,跟著姐姐向二人行了一禮。坐在正中的范建卻沒有看范閒一眼,卻是向著林婉兒點了點頭,這兒媳婦兒的身份有些特殊,不好怠慢。

    大族之家規矩多,只是范建公務繁忙,所以極少有在家吃飯的時候,今日范閒初回,自然是較諸往日更加正式一些。飯桌之上,竟是一點聲音也聽不見,好不容易將這頓飯的時光挨完了,范建才望著自己的兒子,淡淡說道:「你要封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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