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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八十一章 事敗
    天寶五年秋,少年皇帝在密信裡答應遠在北方冰天雪地裡的上杉虎:「朕會將肖恩換回國來。」所以一代名將上杉虎捨了經營十數年的北方要塞,只帶著親兵營與譚武回了上京,因為他相信,天子無戲言。

    結果肖恩換回國了,皇帝卻不肯放他出來,因為皇帝想知道肖恩的那個秘密。

    同時太后卻想要肖恩死,因為苦荷不想肖恩的那個秘密被任何一個人知道。

    因為錦衣衛盯得太緊的緣故,上杉虎在京中並沒有強大的助力,但僅僅憑倚他在軍中的聲望,不論是太后還是皇帝,都必須給他幾分薄面,而不敢逼之太甚。這種局面,想來是北齊皇宮十分不想看見的,所以能夠尋找到一個削弱上杉虎實力或者聲望的機會,他們必須要掌握住。

    比如今天。

    沈重望著馬車旁的譚武,知道經此一事,就算不能給上杉虎定罪,但只要抓住了上杉虎這位當年的親衛,相信上杉虎在軍中的聲望也會遭受到致命的打擊,與南慶勾結,這種罪名是任何一位軍人都難以承受的。

    便在此時,譚武卻偏了偏頭,張開雙唇罵了一句:「***南慶人。」

    沈重微微一笑說道:「先前那聲巨響,本官倒是清楚的狠,除了南慶監察院三處能整出這些花梢玩意兒,還能有誰?南慶人幫助譚將軍劫囚,這事兒可是定了的。」

    沒料到譚武竟是理也不理他,只是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後的那九名屬下,大帥的親衛營是自己一手訓練出來地。今夜已經死了不少,如果不是南慶人背信棄義,自己一定能夠帶領眾人逃出生天。

    他回頭望向沈重,忽然長身一禮道:「請沈重大人傳句話。」

    「什麼話?」沈重並不相逼。因為他還存著萬一的念頭可以抓個活的。

    「殺我者……范閒也!」

    譚武身為大帥心腹,自然知道這個計劃的幾個當事方,范閒身為南朝監察院提司,又恰在上京,他在其中扮演地角色自然明顯。范閒這個名字,從他的嘴裡嘶聲喊出,充滿了不忿與怨毒,清清楚楚地傳入了場中數百人的耳中!

    高樹之上的范閒滿臉平靜,就像沒有聽到一般,心裡卻清楚上杉虎事後一定會明白自己在此事裡扮演的不光彩角色。更何況譚武臨死前還狂吼了這麼一聲。

    話音落處,譚武一翻手腕,刀光如雪由下而上削去。生生將自己的臉頰削掉!刀光再轉,自頸上抹過,頭顱落地!

    緊接著刷刷九聲響,竟似同一時間響起,九個頭顱被血水沖著離開黑衣人的身體。滾落在了地面上,與譚武的怒目圓睜、血肉模糊、淒慘無比的無面頭顱滾到了一處。

    很奇怪的,沈重並沒有阻止他們自殺地舉動。只是冷漠地看著這一切,半晌後,才輕聲說道:「這些都是國之勇士,可惜喪於南慶人的陰謀,諸位,好生厚葬。」

    譚武毀面自殺之時,高樹之上的范閒心臟微微顫了一下,憑借超群地耳力聽見沈重的發話,這才知道沈重果然不簡單。

    ……

    ……

    所有劫囚的人都已經死了。只有那輛孤伶伶的馬車還停留在錦衣衛眾的包圍之中,大家都知道,錦衣衛地祖宗肖恩,那位早已不復當年之勇的老人,此時正在馬車裡。

    毫無預兆的,馬車不知上面附著什麼,竟是熊熊燃燒了起來!

    火勢極烈,片刻間便籠住了整個車廂,前方地馬兒受驚,銜著枚的嘴卻無法發出嘶嘶的聲音,便要帶著馬車往前直衝!刀光閃過,兩匹駿馬四肢一彈,砰砰兩聲摔倒在地上,馬頭處鮮血橫流。

    沈重冷漠地看著熊熊燃燒的車廂,不知道在想什麼。蕭副指揮使看了大人一眼,有些焦急說道:「大人,快救火,陛下要肖恩活著。」

    沈重微微一笑,揮揮手,止住了下屬救火的舉動,示意蕭副指揮使到了身前,輕聲說道:「可是太后要肖恩死去。」蕭副指揮使面色一凜,知道自己先前的說法有些衝動,他接著發現沈重的眼角眉梢浮現出一股很怪異的感覺,聽著大人輕聲自言自語道:「被關了這麼多年,既然不能脫身,死亡……或許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

    火苗沖天而起,不一會兒地功夫,馬車被燒的垮了架,跌落在街道中,黑灰漸起,熱氣薰人。

    待火勢停止的第一刻,就有錦衣衛的專用仵作上前,開始仔細地檢驗車中的那具屍體。不一時,便回報道:「正是肖恩。」

    沈重點了點頭,問道:「腿傷是新成的?」

    「是,受傷不超過兩個月。」

    「牙?」

    「與霧渡河處接手時的記載一致,缺損三顆。」

    沈重的表情有些怪異,似乎是不敢相信肖恩就此死去,似乎是他此時不知該用怎樣的表情來表達自己的心情,總之那一絲微笑有些詭異,有些淡漠。

    城南上杉大將的府中,一代名將上杉虎正與他的夫人正在說話,二人身旁的茶几上放著禮單,院子裡隱隱可以聽到一些雜亂的聲音,夫人眉眼間略有憂色說道:「老爺,太后做壽,這幾日您離不得京,這可如何是好?」若放在往常,這個時候將府裡應該是安靜一片,不知道為什麼,今日竟是連夫人都沒有入睡。

    上杉虎面色不變,沉聲說道:「自然是不離的。」

    「那這壽誕的禮……」夫人低著頭請示。

    「自然也是不備的,夫人,你還是準備一下行李吧。」

    說話間,忽然有一位虎背熊腰的壯士疾步走入後廳。夫人識得此人是大帥的貼身親隨,但時已凌晨,對方居然不請而入,想來一定是自己那個不吉利的猜想變成了現實,她有些慌亂地地看著上杉虎一眼,顫聲說道:「你真做了?」

    上杉虎不怒而威,一雙黑蠶眉漸成劍鋒,沉聲說道:「本將忠於朝廷,但事有不協處,也要允我小小放肆一下。」

    夫人不再多言語什麼,只是沉默地退到了後室,也不再有心思去打理太后壽誕的禮物。

    「大帥,府外的釘子多了起來。」

    只有與上杉虎最親近的那些人,才會執拗地稱呼上杉虎為大帥,而不稱其為大將軍。此時說話的這位貼身親隨本無姓氏,只是一名孤兒,後來被上杉虎從雪林裡揀了回來,養到了這麼大,賜姓上杉,單名一個破字。他與上杉虎的關係,有些類似於上杉虎與肖恩之間的關係,只是他對於上杉虎是敬畏多於親切。

    「等著消息吧。」上杉虎穩若東山地坐在椅上,面目沉靜,根本看不出一絲緊張。

    上杉破領命而出,監視著院外的動靜,同時準備著後續的手段。

    ……

    ……

    許久之後,上杉破再次回到後室之中,半跪於地,沉聲說道:「事敗。」他的聲音沒有一絲顫抖,但不知怎地,卻依然掩飾不住一股悲涼透了出來。

    上杉虎扶在椅把上的右手頓了一頓,閉上了雙眼,閉眼的力量用的極大,眼角的皺紋像菊花一般綻開,直到此時,才能發現這位一代名將的真實年齡。

    他走回了後室,看著床邊有些不安地坐著的妻子,笑了一笑,說道:「已經很晚了,你為什麼還不睡?」

    將軍夫人有些不安地笑了笑:「睡不著。」

    上杉虎微笑說道:「我們不離京了,來商量一下後幾日入宮給太后的禮單吧。」

    此時天色正處於黎明前的最黑暗時分,下方一片狼籍的院落開始收拾,四百八方圍堵過來的錦衣衛也開始沉默地按著各自職司散去,那輛被燒成了灰燼的馬車與地上那些屍首也已經被鎮撫司的專業人員接手,不一會兒功夫,下面就回復了平靜,在一個帝國的強大機器面前,要掩蓋這樣一聲巨響,一件驚天大事,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後牆處受傷的錦衣衛還躺在地上,偶爾會發出幾聲低沉的慘呼,那次爆炸引發的傷害十分厲害,大部分人都死了,就算偶爾僥倖逃生的人,也是渾身土灰滿臉鮮血。

    此時正有人抬著那些受了傷的錦衣衛往北城方向的衙門去,大夫們也各自緊張地跟著,一長串擔架看上去就像一個細細的百節蟲一般,扭曲著腰肢往前。

    范閒小心翼翼地伏在樹枝上,收緊全身的肌肉,再放鬆全身的肌肉,如此不停地重複著,以免僵立太久而尋致自己的反應變慢。他看著樹下巷中那些擔架上的傷者,心裡想著,如果不是自己當年很喜歡看沉默的羔祟和殺手裡昂,只怕還會真的讓那個老頭兒逃走了。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八十二章 范閒也尾行
    樹下的戰場已經安靜了,錦衣衛用馬車運來很多玉泉河的河水,大桶一傾關那些清水嘩嘩地衝到街道上,瞬息間將地面上的灰塵鮮血沖涮的乾乾淨淨,只留下那些濕漉漉乾淨的石板。

    四周有錦衣衛在看防著,也有相關衙門在各處民房裡進行著彈壓,所以這一塊兒丁字巷四周沒有什麼異動。院後的那堵石牆也開始被臨時的材質重新封了起來,總之,鎮撫司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將這一片區域盡量回復成原樣。

    宮中並不想在此時將這件事情掀開,畢竟譚武等人死的壯烈,想要構陷上杉虎,有些難度,而且畢竟也要考慮軍方的態度,所以暫時準備壓一段時間。

    晨起的鳥兒啾啾叫著,錦衣衛們抬起頭,看著沒有泛白的天色,心想鳥兒倒是起的早,難道它們也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

    ……

    ……

    潛到樹下的范閒抹去額角的一滴冷汗,在心裡咒罵了幾聲那些失眠的驚鳥,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身形隱藏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遠遠綴著錦衣衛的傷員隊伍往北城方向遁去。

    長街之上沒有行人,也沒有前世掃大街的唰唰聲,他在那些兩層高的鄰街建築上躍行,相信不會有任何人發現他的蹤跡。

    擔架隊離開那個小院已經很遠了,進入了一個院子,只是不知道是北鎮撫司還是十三衙門。傷員們被分別擱置在幾個房間內等著治療,一些身上帶著血的大夫忙進忙出。

    范閒繞到了後方,在牆角下的幾個竹筐後等待著。

    沒有過多久。偏處的一間房裡傳出幾聲悶哼,聲音極小,卻清清楚楚傳到了他地耳裡。數息之後,一個人從牆上爬了下來。動作有些遲緩,落到地面後,他還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確認了腰牌,這才邁步向西街走去。

    范閒看著那人穿著錦衣衛的衣飾。那人帽子雖然戴的極嚴實,但依然有幾絲花白地頭髮飛了出來,隨著他緩慢的行走,飛白髮微顫,在夜風裡淒涼的厲害。

    看著那人愈走愈遠,范閒露在深帽之外的雙眼寒光微現。發現對方走路的動作有些怪異,知道老同志的雙腿被自己砸斷之後還沒有大好。

    他跟了上去,二人沿著安靜的長街往西邊走著。雖然各路口還有人把守,但是肖恩穿著錦衣衛的衣服,偏房中殺人奪牌,讓他有驚無險地闖了好幾道關卡。

    而范閒卻是像消失在黑夜裡的幽靈一般,遠遠綴著。輕鬆至極地闖了幾道關。

    在途中,一個平常的人家裡,肖恩休息了一下。

    在後方。另一個平常人家地房頂上,范閒也休息了一下。

    然後二人一前一後地再次起身,趁著天色沒有大明之前,鑽出了錦衣衛織就的那張大網,來到了西城門。

    城門開後,守在門外已經有小半個時辰的菜農們各自遞上裡正們辦好地通行文書,一湧而入。而肖恩也就藉著這陣亂,混出了高高的城門。一陣之後,這位劫後餘生的老人已經艱難地行進到上京城西邊的燕山腳下。那片亂林之旁。

    范閒遠遠在後綴著,那雙極銳利的眼睛,盯著老同志地前進方向。過了一會兒,肖恩從山林的那頭出來,身上已經穿上了一件破爛的衣衫,衣角還有村裡人戶老漢經常會染上地黑色灶灰,背上不知道從哪裡拾了那麼多的乾柴,像一座小山似的背在了背上。

    此時太陽已經從東面升了起來,照耀在安靜的山林之間,須臾間驅散了薄霧,空中澄淨無比。

    所有看見那個老頭兒的人,都會認為這是一個很勤勞的晨起拾柴的老農,而不會將他與二十年前聲震天下的密諜大頭目聯繫到一起。

    范閒安靜地站在樹上,冷眼看著肖恩佝著身子緩慢地前行,心裡卻湧起一絲冷意,肖恩畢竟老了,不止身體不如以往,就連頭腦也有些遲鈍了。晨起露重,誰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出來拾柴?真正的老農拾柴,都是暮時才進山地。

    ……

    ……

    城外安靜著,城內也安靜著。

    錦衣衛的密諜回報道:「南慶使團那邊很安靜,據說林文大人昨天安排了兩個歌伎陪范正使,一個晚上都沒怎麼睡。」

    「你確認范閒在使團?」沈重此時已經脫了官服,換上了那件富翁衣裳,右手拿著一塊驢肉火燒往嘴裡送去,嚼的滿口是油。

    「是,大人。」探子恭敬回報道,「有兄弟知道范閒模樣的,一直在院外盯著。」

    沈重微微一怔,將油淋淋的驢肉火燒扔到桌上,他的雙眼有些陷入,顯得特別的沒精神,昨兒折騰了一夜,誰也不是鐵打的身子,忽然間他笑了笑,說道:「那哪裡是個肯老實的主兒,何道人是不是已經去了?」

    「是。」探子忽然精神一振說道:「狼桃大人也去了。」

    沈重緩緩閉上眼睛,不知道是在思考什麼,半晌之後輕聲自言自語說道:「這些南蠻子既然想讓我們以為范閒還在使團裡,如果這時候把范閒殺了,豈不是他們自己會吃個悶虧?」

    他睜開眼睛,雙眼如老鷹一般狠辣無情,說道:「南蠻子這十幾年學會算計人了,只怕他們聰明反被聰明誤。」

    ……

    ……

    盯了一夜,范閒覺得也有些疲憊,但他體內霸道真氣充沛無比,所以還可以勉強支撐。看著遠方林間小路上那個連走路都有些困難的老頭兒,他不免覺得有些佩服,都七八十歲的人了,受了幾十年折騰,居然把越獄這招還玩的如此徹底,也不知道這老傢伙是哪裡來的精神力量支持。

    范閒沒有動,因為他總覺得有些不知名的危險在等待著自己,而肖恩出城也顯得過於順利了一些。忽然間他心頭一動,想到了某椿可能性,微微瞇眼,滑下了大樹,沿著相反的方向退了回去,倏乎間消失,不知道去了哪裡。

    太陽一寸一寸地往西面移動,肖恩一寸一寸地往西面移動,西面是西天,可能是死,可能是淨土。

    使團與信陽方面自然不會把所有計劃都向上杉虎報備,而肖恩卻另也有後手。山路往上再往上,走到了盡頭,是懸崖邊一片淺草亂生的山岡,往左方是通過上京軍營馬場的一條石路,上杉虎與肖恩商定的接應地點,便是在這裡。

    肖恩眼瞳裡的淡紅神芒已經黯淡了許多,他微微側肩,讓自己身上小山似的微濕柴枝傾倒於地,拍了拍屁股,坐了下來。既然沒有人接應,那這個計劃一定是被齊國的宮廷偵知,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有人在這裡等著自己。

    就像霧渡河畔草甸上的那次恍神一般,肖恩又一次地覺著累了,他不想再走了。

    「出來吧。」

    他微干的嘴唇開合著,吐出幾個字來。

    話音落處,淺草微顫,一個穿著件黑色衣衫的劍客緩緩從山路的盡頭走了過來,這位劍客額際極高,面色極白,眉眼間略帶滄桑之意,年紀約摸在四十歲左右,右手極其穩定地扶在腰畔的劍柄上,指間骨節突出,整個人就像是一柄寒劍。

    「何道人?」肖恩雙眼微瞇,兩道寒光射出。

    這位劍客便是北齊有數的九品高手何道人,一年半前范閒在牛欄街頭剖殺的八品程巨樹,正是他的徒兒。

    何道人面色蒼白,一身黑衣,相映之下就像是雪炭一般不相容,他極為恭謹地握住劍柄,倒提而起,雙拳拱禮道:「晚輩見過肖先生。」

    在北齊,除了苦荷之外,所有的人見到肖恩,都只能持晚輩之禮。

    「想不到當年的年青劍手,如今已經成了錦衣衛最厲害的劍客。」肖恩咳了兩聲,仍然是坐在地上,輕輕捶了捶膝蓋。

    「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何道人看著肖恩,面上一片誠摯的敬意,「我不是錦衣衛的狗,我是太后的門人,今日特來請肖先生安息。」

    肖恩輕聲說道:「你要知道,這天下,終究是陛下的。」

    何道人知道這位老人說的是什麼意思,皇帝並不想殺肖恩,自己一味站在太后的立場上,無疑會得罪那位年青的皇帝。他微微一笑,看了看四周:「我本以為,今天會看見那位姓范的南朝年輕俊彥。」

    肖恩又咳了兩聲,說道:「想不到老夫橫行一世,臨死前卻只是個魚餌。」

    「老大人無須傷懷,既然姓范的知機而退,算他運氣好。」

    锃的一聲,何道人拔劍出鞘,整個人如飛鳥一般疾掠而來,手腕肘彎肩頭成一筆直線條,直刺肖恩的心窩!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八十三章 濕柴與黑拳
    劍尖狠狠地扎入了肖恩的左肩,又在極短的剎那裡拔了出來,帶出一道血花,只是這花並不如何艷麗,肖恩老朽之身,竟似連身體內的血水也比年輕人要少許多。

    一聲悶響,何道人橫劍於胸,飄然而退!

    肖恩坐於地上,枯乾的右手拿著一根小臂粗細的樹枝,先前何道人劍刺之時,也不知道這位老人是用了什麼手法,竟是捨了自己左肩的空門,而於不可能的角度,將手中的樹枝狠狠砍中何道人的脛骨。

    他手中那根樹枝的前端已經被砸成粉碎,參差不齊,可以想見這一棍的力量。

    何道人只覺左腿一陣劇痛,本就是煞白一片的臉,此時更加的雪白,右手依然穩定地握著劍柄,挨了一記樹棍的左腿卻開始顫抖起來。

    他本以為憑倚自己九品的超強實力,要殺死一個渾身陣年老傷,困頓無力的老人,是件很輕鬆的事情,雖然知道對方是肖恩,當年那個恐怖的肖恩,自己因此做了很充分的準備,但依然沒有想到,這位老人的出手竟是這樣的難以捉摸,詭異莫名!

    ……

    ……

    肖恩咳了兩聲說道:「我的腿被那個姓范的小子打斷了,所以我必須先把你的腿打一下,就算打不斷……」

    話還沒有說完,何道人揮劍再上,劍如游龍之勢,周遊於困坐於地的肖恩四周,此時他早已放下了任何輕敵之心,純以面對一位宗師級高手的心態。小心應付著。

    何道人的劍術與世間常見地流派完全不一樣,據說是承自山北某位胡人,勢若游龍般猛烈,但其間偶有沖淡之意。卻與苦荷一脈的自然之理相契,據說在劍成之後,他也曾經問道於苦荷,受益匪淺。

    而肖恩此時手中只有一根木棍,行動不便,困坐愁城。

    饒是如此,肖恩手上那根樹枝卻像是毒蛇的信子一般,在自己身體四周伸吐著,偶爾刺出橫擊,於詭魅處見鋒芒。便讓何道人只有退避一途,但是何道人真氣漸起,劍芒附身。空中開始發出嗡嗡的響聲,肖恩手中地木棍終究是敵不住的。

    嗤嗤數十聲綿響,劍棍相交,肖恩手上的樹枝馬上變成了無數飄浮於空中的木絮。

    肖恩探手身旁,信手拈來一枝。信手自斜右方刺去,破去何道人追魂一劍。

    他從山中來,帶來一捆柴。只是這些濕枝總有用光的那一日。

    ……

    ……

    不知道過了多久,山路盡頭已經暑氣漸起,太陽開始毒辣的散播光芒。肖恩身上破爛的單衣全是東一道西一道的狹窄口子,裡面的血往外滲著,胸腹間有幾處深些的傷口,甚至能看清他被劍芒撕裂地血肉,只是此時老人失血已經過多,所以這些傷口處有些泛白。

    他的身體四周,密密麻麻落著一層蚊蠅的翅膀與肢節。這些不知死活地昆蟲嗅著血味來,卻是片刻間被捲入劍氣真力之中,絞成碎末。

    肖恩正前方五步遠,何道人持劍而立,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血暈,握著劍柄的右手終於有了一絲顫抖的跡像,他的日子也不好過,身上那件黑色素衫早已被肖恩身旁那些濕樹枝劈斬地成了一團亂布,身上傷口處處,更恐怖的是傷口四周還有著那些新鮮樹枝的森森細木茬兒。

    「出來吧,姓范地小子不會來了。」

    何道人嚥了一口唾沫,沒有想到這位老人求生的慾望竟然如此強烈,但是看肖恩斃命在即,預料中的南齊人依然沒有出手,他終於忍不住招喚自己的同伴。

    肖恩的眼皮子有氣無力地掀了一下,看了一眼那個一直隱匿在旁的敵人,說道:「苦荷盡喊這些晚輩來,未免有些不給老夫面子。」

    那人沉默地走近,雙手各持一柄彎刀,刀面上尤其恐怖的是鑄著許多細細的鋼刺,看上去就像何道人身上的傷口一般。

    他沉默向肖恩行了一禮,說道:「海棠師妹一路送肖先生回京,因為陛下嚴令,故不能動手,今日先生越獄,晚輩迫不得已出手,望先生見諒。」

    肖恩冷笑道:「苦荷地徒子徒孫,果然學會了他這一套唬人的東西。表面上大仁大義,暗底裡大奸大惡,只是尋個殺我的由頭,何必說的如此無辜?」

    此人便是苦荷首徒,皇帝的武道老師狼桃。他見肖恩語涉家師,不便多言,雙腕一錯,手中兩柄彎刀化作兩團黑色的光芒,向著肖恩的頭頂籠罩過去!

    肖恩驟然間狂喝一聲!

    修習了近五十年的純正內力終於在這一刻爆發,只見他雙掌平推,於不可能處攻入狼桃的刀風之中,掌風凌厲,若讓他這雙掌拍死,只怕狼桃的手腕會馬上盡碎。

    狼桃沉默著,卻是一轉腕,手中兩把利刃彎刀極古怪地旋了回來,刀背敲中了肖恩的手背!

    嗤嗤兩聲響同時響起,肖恩的手背頓時被那兩柄彎刀上帶著的鋼刺剔去一層血肉,但同時肖恩的雙掌也遞了進去。

    狼桃縱在此時,依然是面無表情,雙手一鬆刀柄,雙掌平推了過去。一聲輕響後,年齡相差足有半甲子的一雙手掌狠狠地擊在了一起,這沒有半絲花梢可言,純是實力的比拚。

    狼桃身為苦荷首徒,正是精神氣勢正在巔峰的時候,而肖恩被囚多年,身受世間萬般苦楚,早已不復當年之勇,相較之下,終是狼桃勝了一分。

    唰的一聲,狼桃掌退肖恩,手腕一抖,刀芒再盛,劈向肖恩的雙肩,原來他手中兩柄彎刀,竟是有一條細鏈子繫在手腕上!

    ……

    ……

    兩道刀光潑灑向肖恩,映著高高在上的紅太陽,顯得恐怖無比。

    垂死的肖恩不知從何處忽然得來的力量,雙眼一翻,中指微屈,向天一頂,頂住了狼桃挾著無力量的雙手下緣!

    便在此時,無數勁風響起,一個人影像道灰龍一般從斜向方的草地裡沖天而起,直接殺向了交戰中的雙方!

    何道人一直持劍而立,等的便是這一刻,等的便是范閒出來的這一刻!

    他雙手握劍,蘊積了良久的驚天一劍由頭至腳,豎直斬下,毫無多餘花招的一劍斬下!

    嘶嘶響聲作,空氣都被這一劍斬開了般,更何況是高速撲了過來的那個人。

    但是何道人不知道自己想斬的那個人,是這個世上躲避身法最厲害的人物之一,只見那個身影在空中極古怪的一扭,在毫無借力的情況下,像影子一晃,竟是生生避了過去!

    還是那句老話,五竹打的多了,范閒就不容易被人打了。

    一劍斬空,何道人胸中一悶,而那無數聲破空之聲也來到了他的面前,他強悍地收劍而回,橫劈三劍,將大部分的暗器擊落,等暗器落到地上,才發現是一些碎石。

    他強行收劍而回,血脈大震,不由一口鮮血湧上了喉頭。他強行嚥下,身形微滯之時,三道黑芒卻從自己的頭頂疾速射了下來!

    此時二人距離太近,何道人手腕一翻,劍尖極為精準地磕中三道黑芒,只是最後一劍時力有不逮,真氣稍頓,那枝弩箭雖然受力,但方向並沒有變太多,斜斜擦著他的大腿扎進了草地中!

    好險!何道人這才知道,原來範閒竟然如此難以對付,滿臉震驚地回過頭去。

    范閒在空中強行逆轉身形,避過了何道人蓄勢已久的那劍,付出的代價也是極大。饒是他的經脈比一般的武道修行者要寬大太多,依然止不住心血倒沖,真氣如撕裂一般,在他的經絡裡衝撞著。

    他沒有武者的尊嚴,人還在半空中向著那位持雙刀的高手掠去,一口鮮血卻噴了出來,看著狼狽淒慘無比,卻瞬息間疏通了經脈。

    此時,狼桃那恐怖的雙刀已經深深斬進了肖恩的雙肩!

    范閒怪叫一聲,人在半空中,已經從背後抽出半截長刀,向著狼桃的後腦斬了過去。

    狼桃似乎腦後生了眼睛一般,唰的一聲抽刀而回,彎刀刀尖正好撩中范閒的刀柄上半尺處,這裡正好是刀身最脆弱的地方。

    噹的一聲,范閒手中的半截長刀再斷,但是剩下的那一截可憐的刀身,卻依然蠻橫地劈了下去,叮叮叮叮,將狼桃手中彎刀上的鋼刺全數掃光。

    范閒在這一瞬間,棄刀,運氣,出拳。兩記他最擅長的黑拳,化作兩道游龍,擊向狼桃的太陽穴,根本不理對方的刀尖正對著自己的小腹。他知道,對上這種級數的高手,下手一定要穩准狠,不給自己留後路,也不給對方留後路。

    狼桃霍然回首,眸子裡寒光大作,雙掌一錯,封住了范閒的雙拳。勁氣相交,傳自無名功訣的霸道真氣與傳自苦荷的天一真氣,在這一刻終於正面對上了。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八十四章 范閒跳崖
    懸崖之側的短草岡上,震天價的一響!

    范閒身在半空,佔了天勢之利,狼桃腳踏實地,借了地勢之實,兩股宏大的真氣衝撞在了一起,就連二人身周的草都被壓碾成了碎末。

    狼桃悶哼一聲,繫在手腕上的彎刀向後擺去,噗哧一聲刺入了肖恩的胸口!

    雖然這個雙套局,但如果殺不死范閒,也必須首先殺死肖恩,這是他的老師苦荷一直盯囑的一件事情。

    范閒雙掌灼熱一片。狼桃身體圓融一轉,帶動兩柄彎刀像風車一樣地斬向他的胸腹,這潑雪似的刀,奪魂般來了。

    此時肖恩斃命在即,范閒不能再逃,再沒有玩貓捉老鼠遊戲的可能??所以他將牙一咬,做了重生以來最冒險的一件事情,根本沒有理會狼桃那蘊含著無上威力的彎刀,而是伸手抓住了肖恩頹然無力的衣領,只是於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微微屈膝,抬起了自己的左小腿。

    噹的一聲脆響,這很明顯不是彎刀斬入人肉所能發出的聲音!

    范閒悶哼一聲,一個翻身便躍過了狼桃的頭頂,左手卻極其細微的伸指一彈。這是……小手段。

    狼桃耳垂微痛,眉梢微飛。

    范閒小腿處如遭雷擊,無比痛楚,但整個人卻藉著這刀勢,捉住了肖恩,完好的右足在地面上一點,整個人已經衝了出去,衝向了前方空無一人的地帶。

    他衝向了懸崖,然後跳了下去。

    ……

    ……

    狼桃面色木然。但內心卻是有些震驚,為什麼自己那一刀斬在范閒的腿上,卻像是斬在了鋼鐵之上。他對自己的刀勢有極強地信心,圓融一刀的秘技。足可破金裂鐵,就算對方腿上穿著護甲,也一樣會被一刀斬斷……范閒為什麼能擋住!

    他和何道人掠向懸崖邊,探頭望去,此時陽光漸盛,卻依然無法驅散深谷裡的雲霧,只見那一老一少的人影落入霧氣之中,再也無法看見,只到很久以後,才聽到一個重物墮下地發出的砰聲。聲音極輕。但這懸崖極深,他們二人站在崖邊也能聽到,可以想見碰撞的激烈。

    「摔死了。」何道人說道。

    狼桃搖搖頭:「肖恩不容易死。范閒……我看更不容易死。」

    狼桃與何道人二人,是上京城中屈指可數的幾位九品高手,居然還無法將重傷後的肖恩與初入九品的范閒當場絞殺,這個事實,讓兩位高手的心裡都有些凜然。

    「這山峰爬不上來。」何道人皺眉說道。

    狼桃向下看了兩眼。燕山石壁如刀,光滑如鏡,別說一般的武道高手。就算是天下那四位超凡入聖的大宗師,也無法憑借人力從這石壁上爬起來,所以他點點頭,默認了何道人的判斷,說道:「通知沈重,搜索山下。」

    ……

    ……

    做完了後續,這兩位高手看著雲霧縹渺地山崖,想到先前的那場廝殺,不由皺起了眉頭。只不過二人想的方向卻不一樣。

    「為什麼范閒要拚命救肖恩?」這是何道人地疑問。

    「為什麼范閒表現出來的實力,遠遠超過了小師妹的評估?」這是狼桃的疑問。

    狼桃忽然雙眼寒一射,手腕一抖,刀尖準確無比地削去了自己耳垂上的那塊肉。何道人向來信服苦荷一脈地見識本領,眉尖一皺,便往自己大腿處望去,只見那枝弩箭擦過的肌膚,雖然沒有受傷,卻依然有些發黑,寒聲說道:「這姓范的小子好毒。」

    狼桃沉聲說道:「你難道忘了,南慶范閒最出名地功夫,就叫小手段。」

    話雖如此,狼桃卻在想著先前的對掌,范閒雙拳所挾的霸道真氣實在是有些古怪,竟然凜凜然有侵伐之意,其暴戾處,比世上任何一種內家真氣都要厲害。

    跳崖一般會碰見什麼?一般會碰見高人,美人,絕世秘笈,無窮財富。

    范閒在跳崖的過程裡想著,自己背著的確實是位高人,可如果自己算好的落腳點差了些許,那家中的美人算是要說拜拜了,至於老媽留下的無窮財富,自然沒機會再去享用,說到打小練的那個無名絕世秘笈,估計五竹叔會燒了給自己。

    五竹叔這位老師,雖然教學水青次點兒,但卻是個填鴨教育地忠實執行者,估摸自己到了地府,他也不能輕饒了自己。

    話說當年,竹帥跳崖是小范閒最驚艷的一幕,所以他也時常練習跳崖,哪怕新婚蜜月在蒼山裡也沒有放過,到如今總算是有了一點小小的成績??至少背著個人,在滿眼皆霧的狀態中,依然準確地藉著光滑石壁間的短松減速,找到了事先選好的落腳點,那塊稍稍伸出來的岩石。

    范閒雙腿落到那塊岩石之上,體內的霸道真氣自然做出反應,反震而出,但是左腿處受了狼桃可怕的那刀,酸痛無力,悶哼一聲,半跪在了地上。

    便在此時,他依然沒有忘記將一塊大石頭掃下崖去,半晌後傳來了墮地的聲音。

    ……

    ……

    「傻了吧?」岩石後方有一個小洞,洞一點都不深,渾身傷口的肖恩正靠在那裡,滿臉嘲諷地看著范閒,「我看你怎麼上去。」

    范閒聳聳肩,自然不會告訴這臨死老頭自己的秘密,眼睛往洞裡瞥了瞥,確認了這個洞與姓張的沒什麼關係,便餵了肖恩一顆藥吃。

    肖恩也不客氣,吞藥入腹,滿臉嘲諷地望著范閒,說道:「如果是二十年前,就憑狼桃和何道人這兩個晚輩,怎麼可能是我的對手。而你呢?堂堂慶國監察院提司,陳萍萍和費介的接班人,卻被別人逼下了懸崖,只有等著慢慢餓死。」

    范閒也不生氣,笑瞇瞇說道:「當一個老人總喜歡說當年的時候,大概就是他快死了。」

    肖恩面色不變,說道:「我本來就要死了,活了這麼多年,死也不算虧,問題是你還年輕……所以不明白,你為什麼要來救我。」他頓了頓又說道:「不過你怎麼敢往雲霧裡跳?」

    「你那個乾兒子只會打仗,根本不會搞這些事情。」范閒從頭髮裡取出細針,扎進肖恩的身體裡幫他止血,「連錦衣衛都能查到你們會合的地點,更何況是我,當然是事先就做好了準備。」

    肖恩任他施展醫術,白了一眼說道:「你這針有毒。」

    范閒沒好氣道:「反正你都要死了,反正你身體裡面好幾百種毒,多一種又怕什麼?」

    肖恩咳了兩聲,眼神漸散,將死之人,連性情都變得似乎古怪了些。

    范閒看著老人那張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有些慘白的臉龐,忽然問道:「當沈重圍住小院的時候,你就應該知道,上杉虎營救你的行動一直都在錦衣衛的算計之中,你為什麼還要繼續?」

    「繼續什麼?」

    「繼續扮傷員,辛苦無比地往城外奔,明知道會有高手等著你,明知道接應你的人們早就被清除了。」

    肖恩看著他忽然尖聲笑了起來:「也許只是順著那些人的意思,為了誘你出來,好讓你給我陪葬。」

    范閒聳聳肩說道:「說點兒正經的吧。」

    肖恩的目光像是跨越障礙物一般輕鬆地越過范閒的肩膀,投向了幽靜的深谷之中,此時太陽越來越烈,石壁前方的雲霧終於漸漸散開,可以看見遙遙前方的那面山壁如破裂了的黃色鏡子一般,有一種別樣的美麗。

    「嗯,我被關的久了,所以……就算死,也不想死在牢裡。」肖恩如是說。

    范閒順著他的眼光望去,發現對面的山壁光滑無比,偶有縫隙像閃電的紋路一般四散裂開,要隔著老遠,才能有一株頑強無比的小樹生長出來,展露著可憐卻又可敬的綠色。

    「此處黃山青樹,下有綠水白霧,正是一座好墳。」

    范閒微微笑著,開始整理自己右腿上的褲管,監察院防火防盜防利器的衣服,居然被狼桃的那一刀生生震開了一道碎絮口子。他從靴子裡取出費介老師留給自己的黑色細長匕首,輕輕撫摩著上面微微有些變形的刀身,歎息說道:「謝謝儂,我可不想改名叫范萍萍。」

    ……

    ……

    「你為什麼會如此愚蠢的出手,從而將自己陷入死地?」肖恩有些好奇地看著范閒經過喬裝之後的面龐,枯乾的雙唇邊滲出一些不祥的血沫子,或許人到臨死,好奇心會越發地強烈起來。

    范閒將匕首擱在腳邊,開始按摩自己僵壞的小腿經絡,平靜說道:「當我發現這是北齊人的埋伏時,確實準備退走。但是看見你要死了,我也不知道腦子為什麼忽然壞了,蹦了出來。」

    其實道理很簡單,范閒要知道肖恩的秘密,要知道神廟在哪裡,要知道神廟與葉輕眉的關係,與自己重生到這個世界的關係。在自己的生死、身世與囂張老媽的來龍去脈之間,一向惜命無比的范閒,終於奢侈了一回。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八十五章 世間遊客
    山谷裡的陽光似乎變成了一種實質的在在,照拂所至,雲霧如同被槳擾亂過的碧波一般四向蕩漾。大部分的霧氣散了,還有些如煙如縷的氣息滯留在絕壁之前,在那些零落無比的青青小樹間穿行著。

    小石洞的上方略微突出一些,對面的山崖隔著極遠,離谷底也極遠,以范閒的耳力,也要聽半天才能隱隱聽見山谷下方傳來的聲音,想來上京錦衣衛們這時候正在谷底搜尋自己二人的屍體。

    谷底應該潮濕陰暗,估計對方一時半會兒沒有什麼收穫後,終究還是會知道自己與肖恩沒有摔下山去。范閒心裡猜測,大概北齊人會以為自己和肖恩命大,沿著谷底往外搜索。不過他對於沈重的老辣不敢低估,誰也不知道對方什麼時候會把眼光重新投向這片如同明鏡般的巖面上。至於狼桃,剛剛初一交手,范閒便清楚,這個海棠的師兄果然是人世間最頂尖的強者之一,心神堅毅,不是很容易被自己騙過去的那類人。

    山風微作,肖恩慘白蒼老的臉皮微微抖了一下,老人已經陷入半昏迷的狀態之中,隨時可能死去,外面的太陽似乎無法傳遞一絲溫度到這個強行掙到青山赴死的老人身體中。

    范閒撓了撓頭,看著肖恩的面龐,老同志的臉上就像是一層被涮了白漿子的桔子皮。他想了想,從腰帶裡小心地取出那顆藥丸,藍色小藥丸。

    藥丸散發著淡淡的麻黃樹葉味道,已經被用小刀切去了一半,范閒將剩下的半顆捏碎。塞進了肖恩的嘴裡,又從袖中取出細水管子,將衣服中暗備的水袋裡地水灌滴到肖恩枯萎的雙唇中。

    ……

    ……

    一會兒功夫後,垂死的肖恩醒了過來,雙眼一睜,眼瞳裡本已淡了許多的腥紅之色復又重現,老人似乎在臨死前的這一刻裡重新找回了些許當年的威勢。

    「你餵我吃了什麼藥?」

    「藍色小藥丸。」范閒笑了笑。說道:「提神用的,不過不可能幫助你回復當年地雄風。」

    肖恩老人自然聽不明白這句笑話。

    「你出手前就吃過吧?」肖恩的呼吸顯得有力了許多,精神也逐漸從頹喪裡擺脫了出來,如果不是死前的迴光返照,那說明這種藥物激發了老人身體裡殘存的精力。

    范閒沒有馬上回答他的問話。伸手指摁住肖恩地脈門,發現脈搏漸趨有力,卻略有燥意,知道麻黃丸開始起效,只是這種原始的興奮劑能提得住肖恩一時的心氣,卻不能救回他生機已去的老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靜靜望著肖恩說道:「狼桃加何道人,你的腿被我砸斷了。我們就算聯手也不是他們的對手,所以我必須吃些藥。不過我有一點奇怪,為什麼只有兩個高手,而不是大隊人馬在等著你我。」

    肖恩劇烈地咳嗽了兩聲。藥物此時正在強烈地發揮作用,他有些艱難地揮揮手:「他們畢竟不想把事情鬧的太大,如果瞞不住那個小皇帝,日後總是有些麻煩。」

    范閒看了他一眼,想到小皇帝要留他一條老命的理由,與自己地理由一模一樣。卻沒有就著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你救老夫,不外乎是為了老夫心裡的那個秘密。」肖恩看著山谷裡啾啾飛著的小鳥兒,眼中忽然閃過一絲艷羨的神情。「其實說到底,那個秘密又算地了什麼呢?那個小皇帝是想得到神廟的幫助。一統天下,你這麼想去神廟,又是為了什麼?」

    「當然有我自己的理由。」

    「能不能說來聽聽?」

    一老一少兩個不同歷史階段的密諜頭目,此時像村口的老人孩童一般平靜聊著天。

    「嗯,說一部分吧。」范閒瞇起了眼睛,感覺身體有些發虛,麻黃丸的藥力要褪了,自己地精神有些委頓,「其實不知道你相不相信,我在這個世界上生存,更多的時候,是像一位遊客,我想走遍這個世界所有有趣的角落,而神廟……毫無疑問是最讓我感興趣地地方。」

    「遊客?」肖恩用一雙血紅的眼睛盯著范閒那張喬裝後顯得平常無比地臉。

    范閒笑了起來:「很奇怪嗎?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既然你我是住在天地這個大客棧裡面,自然會很想看清楚客棧裡每個房間裡到底有什麼。」

    「可能二樓最尾的那間房裡有條毒蛇。」肖恩很困難地往後挪了挪,感受著自己身體內生命化作燥熱的氣息,知道自己離死亡越來越近,下意識裡想坐的更舒服一些。

    「也許是一個在木桶裡洗澡的美女。」范閒笑了笑。

    肖恩望著這個年輕人,輕輕搖了搖頭:「好奇心會殺死老貓,你居然會因為這樣一個荒誕的理由冒險出手救我,結果陷入死境,此時會不會後悔?」

    范閒回頭望了一眼深不可測的懸崖,歎了口氣,沒有說什麼。

    「傻了吧?」這是肖恩第二次說這個話,滿臉微笑說道:「為了一個狗屎不值的秘密,葬送了自己鮮活的一條生命。」

    范閒苦笑應道:「也對,死亡在前,什麼秘密,都是很不重要的事情。」

    肖恩忽然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說道:「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情。」

    范閒心頭一震,這位老人雖然早已不復當年之勇,但身份地位擺在那裡,一路北上,何曾說過一個求字,問道:「你想說什麼?」

    肖恩的聲音有些古怪:「我不怕死……但是我死後,你一個人被困在這洞裡,估摸著最後餓的極了,會對我的屍體感興趣。」

    范閒一怔後便明白了老傢伙在害怕什麼,略感噁心應道:「你這老胳膊老腿的,我要啃你的肉,還怕把自己牙齒給崩了。」

    肖恩苦笑說道:「等你真的餓極了,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范閒皺眉道:「你連死都不怕,還怕我吃你的肉?」

    肖恩定定地望著他,說道:「這個世上有很多人不怕死,但他們怕蟑螂。」他頓了頓說道:「我不怕死,但我怕死後被你吃了,那種感覺很不好。」

    藥物的作用讓肖恩的精力暫時得到補充,所以他說話也漸漸變得流暢起來,身上流血的口子也早止住了,但是他雙瞳裡的異紅愈發的深稠,這不是什麼好兆頭。

    范閒看了他一眼,苦笑著搖搖頭:「放心吧,你若死了,我馬上把你扔到山谷裡去。」他忽然眼瞳微縮,望著肖恩,輕聲問道:「老傢伙,你以前是不是吃過人肉?」

    ……

    ……

    山洞裡一下子安靜了起來,半晌也沒有響起肖恩的聲音,許久這後,老人才面無表情說道:「當年去神廟的時候,大雪封山,什麼都沒得吃了,人肉也只好吃。」

    范閒心裡咯噔一聲,雖然他自小便刨墳剖屍,但想到真的吃人肉,依然忍不住有些反感欲嘔,下意識裡將目光從肖恩那雙枯乾的雙唇上離開。

    肖恩嘎嘎怪笑道:「人肉,其實真的很難吃……不過當年苦荷吃的,可比我吃的要香多了。」

    范閒心中再顫,如今高高在上備受萬民崇仰的一代宗師,北齊國師苦荷當年居然也吃過人肉?

    他馬上想通了其中關節,肖恩既然知道神廟在哪裡,苦荷又是師承神廟之藝,那當年這兩個人一定是同時去的神廟,兩大強者居然淪落到了吃同伴人肉的地步,那一路上的艱險,可想而知。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苦荷一定要殺死肖恩,難道僅僅是為了隱藏自己吃過人肉的糗事?

    「你和苦荷什麼時候去的神廟?」

    肖恩居然在此時閉了嘴,范閒就像是一個食客,面對著服務員端上來的鴨皮面皮甜醬大蔥看了四眼,然後眼睜睜看著服務員又端走了,一口氣堵在胸口,半天上不來,不由大怒道:「看在咱們都快死的份兒上,你能不能讓我死的快活一些?」

    肖恩白了他一眼,嘲笑說道:「傻了吧?」

    范閒歎息道:「這秘密對於你來說,已經沒有了保命的用處,何苦還藏著。」

    ……

    ……

    「神廟在北邊。」

    很突然,很沒有預兆的,肖恩開口了。

    「多北?」

    「極北的雪地裡,沿著北牢關出去,還要走三個多月。」

    此時洞外天色漸暗,范閒面色不變,心中卻有些緊張,知道自己終於成功了一半,至少知道了神廟的大致方位,他的心臟微微縮了一下。山風漸盛,夏日燕山上寒意微作,他看著閉目等死的肖恩,像一個朋友一樣很隨意地開口聊天:「要死的老傢伙,講講神廟的風光怎麼樣?」

    肖恩沒有睜眼,輕聲喘息道:「一座大廟罷了,有什麼好風光?你呢?你小子是從哪個石頭蹦出來的?」

    范閒有些委頓地打了個呵欠,說道:「我是澹州人,澹州也沒什麼好景致,就是家裡的後園種了兩株樹,一株是棗樹,另一株也是棗樹。」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八十六章 永夜之廟
    「神廟可沒有樹,那座廟在雪山裡面掩著,傳說中一年只有兩天會露出真正的面目來,而且如果心不誠的人,根本不可能看到它。」

    肖恩蒼老的聲音很平靜地說著。神廟對於他而言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他因為知道了神廟與那個小姑娘的關係,所以被陳萍萍花了偌大代價捉回慶國,也因為知道神廟的所在,所以從神廟裡得到了最多好處的苦荷,要想殺他滅口,而那位北齊的小皇帝卻奢望著能夠從神廟那裡得到上天的幫助。

    可是神廟是什麼?不過就是一座廟罷了。

    肖恩忽然覺得自己那風光橫戾的前半生是假的,只有後半生的鐵窗生涯才是真的。老人看著洞外愈來愈暗的天光,表情木然說道:「范大人,你相信這個世上真的有神嗎?」

    范閒默然,想到自己的重生,想到那個箱子,點了點頭:「我比這個世上別的任何人都相信神的存在。」

    「神是什麼?」

    「我如果知道神是什麼,我就是神了。」

    肖恩面帶讚賞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像你這麼年輕,就能看的如此清楚,確實不多見。」他頓了頓後說道:「不過當時陛下還年輕,所以看的不清楚。」

    范閒知道故事終於要開始了,不禁有些緊張,有些期待。

    「你知道三十幾年前的天下是什麼樣子嗎?」

    「魏國獨大,隨時可能統一天下。」

    「不錯,那個時候老夫就已經是大魏國緹騎首領,是陛下的心腹。」肖恩回憶往事,表情卻有些怪異,不像是沉緬在當日的榮光之中,也沒有什麼記恨之心,許是將死,只是一片淡漠與平靜,「當日之天下。便是魏國之天下,一應俊彥皆在朝中,但真正挑起這個朝廷的。除了先帝爺外,便是兩對兄弟。」

    范閒看著老人的神情似乎還能堅持,略有些安心,輕聲應道:「其中一對,自然是您與莊墨韓。」

    「不錯,我那兄弟比我出息的多。」肖恩面色漸柔,「而且他比我念情份,我被慶國關了二十年。他還記著我,我欠他的。」

    「為什麼沒有人知道你們是一對兄弟。」

    「道理很簡單,我的名聲太兇惡,不知道暗中誅殺了多少清流,他身為讀書人。自然是不喜歡我的,我也不想與他有什麼瓜葛。」肖恩很平淡地回答道。

    范閒略微一頓,轉了話題:「還有一對兄弟是誰?」

    「是戰清風與苦荷。」

    「戰清風?北齊開國皇帝地父親,當年的一代名將?」范閒終於震驚了起來,原來苦荷與北齊皇室的關係竟是如此密切!難怪當年會一力維護如今地太后與皇帝。而皇室對於苦荷一脈又是如此尊崇。

    「苦荷是戰清風的幼弟,自幼便立志做苦修士,修行天人之道,力求有一日能證道入神廟。」肖恩面帶譏諷說道:「世人多信神廟,但這千年以降又有誰真的見過?只是那些苦修士在各地傳道,比乞丐活的還要可憐。」

    「可是神廟真的存在。」范閒提醒他。

    「不錯。」肖恩閉緊了雙眼。「當時先帝爺駕崩了,年輕的皇帝登基,這位皇帝雖然對我們這些臣子還算不錯。但是不知怎的,卻異常怕死。成天想著要練什麼長生不老之術。」

    范閒說道:「其時北魏獨大,他身為皇帝又沒有什麼操心的,自然不免會想到這些事情。」

    肖恩繼續說道:「所以那時苦荷趁機入宮,勸說陛下派出使團,出海尋找神廟地蹤跡,說如果神廟的仙人傳授陛下仙法,自然可以長生不老。陛下一聽此言,哪有不允之理……」他苦笑說道:「我身為陛下心腹緹騎首領,這件事情自然責無旁貸地落到自己頭上。」

    「苦荷是提議者,他對於神廟又極其狂熱,自然不會置身事外。」肖恩淡淡說道:「集大魏舉國之力,不知道尋找了多久,終於找到了一絲線索,所以我和苦荷便帶領著一個千人隊往北方去。」

    雖然臨死老人說的淡然,但范閒清楚,當時的過程一定相當複雜,神廟為世人所膜拜,但虛無縹緲,沓無蹤跡,能夠找到確實的線索,這本身就是一件很驚人地事情。

    蒼老而淡漠的聲音在山洞裡不停地迴響著,洞外的天光山色漸趨黯淡,范閒沉默地聆聽,適時地發問,大腦急速地運轉,通過肖恩的回憶,將當年前往神廟祭拜隊伍前進的路線,在自己地心裡重新勾畫出一幅大概的地圖。

    ……

    時光彷彿回到了三十多年前,洞外的黃山淡息也變作了風雪連天。在老人的回憶中,范閒似乎看見了一個由上千人組成的探險隊伍,在漫天風雪之中,在蠻荒無比的北地裡艱難地前行,那些人穿著皮靴,裹著厚厚地皮衣,只露了兩個眼睛在外面,但依然止不住冰寒透骨的冷風往他們的身體裡灌著。

    隊伍地前方是這個隊伍的兩位頭目,當時正值壯年地肖恩,和那個年輕無比,一臉虔誠的苦修士苦荷。

    隊伍越走越北,越走越難,越走人越少,有的人凍死了,有的人摔到冰谷裡失蹤,有的人被天上的猛禽抓裂天靈蓋死了,總之是隨著探險的進程,隊伍變得越來越短,氣氛也變得越來越怪異。

    天地間一片雪白,由於在這枯燥酷寒的環境裡呆的太久,漸漸隊伍中有些人的眼睛瞎了,被肖恩無情地遺棄在荒原之中,遠方有些耐寒的食腐狼在等待著那些瞎子的死亡。

    一切都安靜地發生著,哪怕是死亡這麼慘烈的事情。

    隊伍又走了很久,終於來到了一處極北處的大山,山間只有一條狹窄的小道通向裡面,而雪積的極厚,早已遮住了山體本身的顏色,看上去只是冰山連綿不絕。

    等殘留到一百來人的隊伍走入大山之後,才發現大雪山的後面依然是冰雪掩蓋著的一片天地,甚至連動物都變得極少。隊伍極其頑強地扎帳駐營,想要在這裡找到神廟的蹤跡,但很多天過去了,也沒有任何發現。

    入冬,大雪,封山,日沒,食盡。

    最強的人活到了最後,一片永無止境的長夜之中,肖恩與苦荷背對背坐在帳蓬裡,身周是壘放好了的屍體,火種未曾熄滅,隊伍裡的殘帳與那些死人的衣服給了這兩位強者最後的一絲溫暖,一絲希望。

    —————————————————————————

    「那是天怒。」

    山洞裡,肖恩有些困難地睜開眼簾,瞳子裡的腥紅色愈發地濃,但眸子裡卻現出無盡的恐懼:「神廟知道凡人試圖找到他們,所以上天震怒,降臨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范閒看了這位老人一眼,半晌後輕聲說道:「那叫極夜。」他心裡再次確認了神廟的地點。

    肖恩自然不明白極夜是什麼東西,只是那段記憶顯然讓他記憶無比深刻,只見他面帶惘然說道:「苦荷當時一邊極其香甜極其吝嗇地吃著人肉,一邊極其虔誠地向上天禱告,我的心裡不免有些鄙夷他。不料……也許最後他真的感動了神廟裡的仙人,所以天……忽然亮了。」

    范閒忍不住看著肖恩,心裡想著當年這兩個人是怎麼能在長達數月的極夜裡生存下來?就算有人肉吃,有帳蓬燒,但那種孤獨與二人間的掙扎,恐怕會讓人發瘋。

    肖恩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天一下就亮了,那個時候我和苦荷也都到了生命的盡頭,但是陡然間發現了希望,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量,支撐著我們繼續活了下去。」

    「然後你們找到了神廟。」范閒拾起那把匕首,放到自己的身邊,輕聲問道:「神廟是什麼樣的?」

    ……

    ……

    很多年前的大雪山外,兩個瘦到只剩骨頭的人,很困難地從帳蓬裡走了出來,他們深陷的眼圈和臘黃的面色,呼吸時露出的爛腫牙齦,都在透露著一個信息——這兩個人快死了。

    白天的光線終於不再那麼吝嗇的只出來一會兒,有些動物又重新從深穴之中醒來,兩位強者雖已是強弩之末,卻依然比那些猛獸兇猛許多,所以他們獲得了很多補充,重新站立了起來。

    那一天,他們瞇著雙眼,看著面前的大雪山發呆,卻根本不知道自己苦苦尋找的神廟究竟在哪裡。

    這裡有的,只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忽而一道天光從碧藍的天空上打了下來,大雪山那處的光線發生了一種極古怪的曲折,很突兀的,一座美麗的廟宇平空出現在了山中。

    這座宏大的廟宇依山而建,黑色石牆與淺灰的長簷相依,莊嚴莫名。

    苦荷癡癡地望著山間,忽然激動地撲倒在地,向著廟宇出現的方向放聲大哭,無比淒楚。肖恩傻在了原地,半晌之後,才醒了過來,一屁股坐到了雪地之中,半天都沒有力氣站起身來。

    這就是神廟。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八十七章 逃出神廟的小姑娘
    沿著冰雪中時隱時現的石階,還是位年輕人的苦荷與滿臉震驚的肖恩,開始往大雪山上爬去,臉上的變情終於不再被這漫天風雪凍住,而變幻出極其複雜的神情,激動,快慰,緊張,興奮,隱隱的恐懼。

    苦荷的臉上沒有恐懼,有的只是無比的狂熱,他是一位苦修士,這一生都嚮往著能夠親手觸摸到神廟的大門,額頭能輕輕叩拜在廟前的石階上。

    大雪山上那座宏大的宙宇看著極近,但當二人試圖靠近它時,才會發現神廟是個極其遙遠的存在,爬了半天,甚至感覺離那座廟宇越來越遠,那些黑色莊嚴的石牆,就像是一個虛無縹渺的影子,隨時可能會虛化在大雪山中。

    傳說中,神廟一年只會出現兩次,苦荷與肖恩不甘心放棄這個機會,所以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往大雪山上爬,不知道爬了多久,劫後餘生的二人身上全是冰稜劃出的口子,鮮血淋漓,在雪地上拖出了兩道淡淡的血線。

    ……

    ……

    啪的一聲,苦荷的手掌終於接觸到了神廟前方的石階,年輕的苦修士忍不住放肆地拍了兩下,表達著內心的狂喜與難以言表的激動。

    肖恩比他慢了些,暗自握住了袖子裡的暗器,略帶一絲驚恐地看著神廟的正門。這道門足有七丈高,就像是天神扔在人間的一本書般,大魏皇宮的那扇門看上去,就像是神廟之門地縮小版。遠不如此間廟宇的大氣恢宏,果然不是凡人所居之地。

    神廟地石牆上滿是灰塵。應該很多年沒有人來探望過這個天下最神秘的地方。

    肖恩嚥了一口唾沫,便準備找到入廟的方法,他身負陛下重任,要求得長生不老的妙方,如今看著成功在即,自然也有些激動。但是苦荷卻與他不一樣,很虔誠地跪在廟宇之前,不停地叩首。額上漸漸地滲出血來。

    他往廟門處走去,伸手,卻觸碰不到那道巨門,似乎隨著指尖的前伸,那道巨門在以一種怪異的方式後退。

    神廟。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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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年後的山洞裡,垂死的肖恩雙眼裡湧出一絲黯然神傷。

    「我沒能進去。」

    范閒鬆開了緊握著地雙手,輕聲說道:「這是可以想見的事情,不然四大宗師就應該變成五大宗師。」

    「苦荷比我強。就算我有他的運氣,也沒有辦法邁入大宗師的境界。」肖恩搖搖頭:「但苦荷也沒能進去,那座廟宇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護持著,當年我與苦荷是世上最強地武者,卻也沒有辦法進入。」

    范閒醒悟了過來,在這天下的秘聞之中。費介老師曾經提過,苦荷是在神廟前的青石階上跪了許久,才擁有了如今可以雄霸一方的實力。看來這個傳聞確實有幾分真實性。他忽然間皺了皺眉頭,請教道:「神廟究竟是什麼呢?」

    這個問題。肖恩也無法給出解答,老人無力說道:「神廟的正門處有一塊大匾,只是年代已經十分久遠了,看不清楚上面寫地是什麼,我猜測應該是上天留給世人的符文。」

    范閒心頭微顫,問道:「是什麼樣的符號?」

    肖恩看著興奮的范閒,眉頭動了動,似乎覺得這個年輕人在將死的時候,還對未知的事物有如此強烈地好奇心,生了一絲興趣。

    「是一個勿字……」老人有些困難地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劃了一下。

    范閒馬上看明白了,自言自語道:「潛龍勿用?」話一出口,卻自己失笑了起來。

    「還有三個一模一樣的符文。」肖恩繼續說道,手指在空中一上一下再一上一下畫了兩個圓弧,指尖破空,讓人感覺神秘莫測。

    范閒微怔,知道自己根本無法從這麼簡單的符文中發現什麼,神廟與自己地重生究竟有沒有關係?與老媽有沒有關係?看來只有等著自己將來去發掘了,只是自己並不見得擁有苦荷與肖恩那般好的運氣,能熬過漫長地極夜。

    「我想故事應該沒有這麼簡單的結束。」

    肖恩咳了兩聲:「沒錯……當一個你苦苦追尋的目標近在眼前,你卻永遠無法接觸到的時候,你總會有極強烈的不甘心。」

    「苦荷很虔誠地跪在廟前石階上,我卻開始緩慢地向山側的高牆走去。」

    山洞外的夜色籠罩著二人,沒有生火,所以沒有光線,肖恩淡漠的聲音敘述著數十年前的事情,顯得異常妖異。范閒忽然輕聲說道:「你要找下水道?」

    肖恩看了洞口年輕人的身影一眼,說道:「你也是同行,當然清楚當時我會做些什麼。」

    「你連牆都無法靠近……怎麼可能從下水道裡鑽進神廟去?何況……」范閒皺起了眉頭:「像這種上天留下來的神址,又不見得一定會有下水道。」

    「所以我失敗了。」肖恩很乾脆地說道:「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膽子真大,面對著神廟我還想著這些塵世間的手段。」

    「後來呢?」

    「後來……」肖恩陷入一種很怪異的情緒之中,「後來我走回了神廟正門口,卻發現苦荷正在往懷裡揣什麼東西,我有些好奇,正準備發問的時候,這個時候……」

    老人的語速放緩了起來,范閒的心提了起來。

    「神廟的門……打開了。」

    「啊?」范閒下意識裡往肖恩的方向靠近了一些,似乎是想保護三十年前的這個傢伙。

    肖恩的雙眼裡透出一絲荒唐的笑意,嘶著聲音說道:「神廟的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我大喜過望,正準備進去,不料從那扇世間最大的門裡,忽然跑出來了一個最妙的人兒。」

    「最妙的人兒?」

    「是啊,那是一個小仙女。」

    ————————————————————————

    肖恩傻乎乎地站在神廟的大門之外,眼睜睜看著一個小女孩衝入自己的懷裡,險些一口鮮血吐了出來,餘光卻瞧見苦荷像一頭猛虎一般衝到了神廟的門口,與廟裡的一道黑光纏鬥在了一起。

    年輕的苦荷,已經是人世間最年輕的九品上高手,此時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將自己體內的能力完全發揮到了巔峰,竟與神廟裡的那道神秘黑影糾纏在了一處,勁氣四沖,山雪大亂。

    數息之後,肖恩才想起來自己的懷裡多了一個小女孩,還輪不到他反應什麼,就聽著那個小女孩兒對著青石階上的苦荷喊道:「退!」

    很簡單的一個字,從這個小女孩兒的嘴裡說出來,卻像是一代帝王般,不容人置疑,那種天生的威勢讓肖恩心頭一凜,然後臉上挨了一記耳光,啪的一聲響。

    「你也退!」

    ……

    ……

    苦荷飄然而退,肖恩狼狽抱著小女孩兒滾下石階,離開神廟正門十丈距離。

    那道黑光倏地一聲縮回了神廟裡面,並沒有追擊。肖恩此時餘悸未消地望著那扇巨門,想著那道黑光裡似乎是個人影,不由好生害怕——因為苦荷此時已經吐血倒在了身邊,連苦荷都不是對方的一合之敵,這神廟裡面的人,果然不能以凡間的眼光去看待。

    他醒悟的極快,一定是自己剛才去找下水道的時候,跪在青石階上的苦荷與自己懷裡這個小女孩兒達成了某種協議,助她從神廟裡脫困。

    只是……這個小女孩兒是誰?

    「抱著我,拉著他,走。」

    小女孩兒似乎有些怕冷,將臉埋在肖恩的懷裡,發號施令,肖恩不敢怠慢,一手抓住苦荷的衣領,跑下了大雪山。

    不知道跑了多久,終於跑回了自己的營帳,直到他氣喘吁吁地坐在了帳蓬裡,才回過神來?自己為什麼要跑?陛下要求的長生不老藥還沒有求到,自己為什麼如此聽這個小女孩兒的話?而且很奇怪的是,神廟裡的那些仙人並沒有追自己。

    肖恩回身望去,只見小女孩兒正半蹲著身子,捏著鼻子,看著帳蓬角落裡那些吃剩的人肉骨頭。

    「真是可憐又可恨的人類啊。」小女孩兒轉身過來,望著肖恩。直到此時,肖恩才看清楚了她的模樣。

    清如水,純如雪,雙眸如星辰,不是凡人應有的絕美容顏。

    ……

    ……

    漆黑的山洞裡,范閒的表情看不見,但他的聲音有些異樣:「那個小女孩兒多大了?」

    「四歲,頂多只有四歲。」肖恩雙眼睜著,似乎還能看見那張清美脫塵的臉,「我抱著她在懷裡的時候,感覺她輕的就像不存在一樣。」

    范閒有些惘然說道:「也是四歲?」

    「為什麼要說也?」

    「沒什麼。」范閒笑了笑,一雙眼眸亮了起來,「你知道那個小女孩兒是誰嗎?」

    肖恩無比篤定說道:「當然知道,她是個貪戀紅塵,所以從神廟裡跑出來的小仙女!」

    范閒笑了起來,伸出手指搖了搖:「相信我,她只是一個跑到神廟裡偷東西的……小姑娘。」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八十八章
    肖恩聽見范閒信心十足的話,劇烈地咳了起來,許久沒有停歇,這大半夜的絕壁之上,也不知道下方那些搜索的錦衣衛能不能聽見。范閒有些擔心,取出細針,摸索著刺進肖恩的頸部,幫他舒緩一下心脈。

    范閒的手指輕輕搭在肖恩的脖子上,卻感覺到一陣微濕和粘意,他抽了抽鼻子,聞到了淡淡的腥味,知道肖恩開始咳血了,面上毫無表情,心裡卻微有所觸。

    「那是仙女。」垂死的老人執拗地確認自己三十年前的判斷。

    范閒不想與他爭執這件事情,問道:「四歲的小女孩兒,怎麼可能提的動一個箱子?那箱子誰提著的?」

    「什麼箱子?」肖恩的聲音很直,不像是在說謊。

    范閒微怔,知道對方此時沒有必要再隱瞞什麼,而且此時五竹叔還沒有出場。五繡曾經說過,他與母親是一起從家裡出來的,這家是哪裡?按母親留下的信,五竹曾經與神廟裡的強者大戰過一場,從而喪失了部分記憶,五竹為什麼要和神廟裡的人打架?難道是爭風吃醋?

    「後來呢?」

    這是所有聽故事的人,必須做到的本份工作。肖恩這個講故事的老頭兒已經快死了,范閒自然不會忘記問出這三個字。

    ……

    ……

    帳蓬裡,苦荷躺在毛皮之上,呼吸有些急促,不知道那位四歲大的小姑娘許了他什麼,竟然能夠讓他逆了一向以來的信仰,敢對神廟裡面的人動手。

    肖恩看了一眼那個掀開帳簾,往帳外雪地望去的小女孩兒。外面風雪不減。小女孩兒膚色勝雪。小小的手丫緊緊攥著厚厚的帳布。小小地個子,看著外面大大地世界,那種感覺有種與她年齡完全不相襯地落寞感。

    他小心翼翼地挪到了苦荷的身邊,將手伸到苦荷那身袍子開口處。

    「那是我給他的東西。」小女孩兒頭也沒回,「你不要亂動。」

    肖恩看著這個小女孩,眸子裡忽然現出一絲凶光。苦荷此時懷裡藏著的,一定是神廟裡的無上天書之類,由不得他不動心。但是一想到小女孩兒是從神廟裡偷跑出來的小仙女。肖恩馬上放棄了所有的想法。

    他無比恭謹地跪了下來,對著門口那個小仙女叩首道:「下民乃是大魏鎮撫司雙營指揮使,奉陛下令,前來神廟聆聽天旨,求上仙賜予長生不老之藥。」

    這是肖恩的使命。他沒有忘記。

    門口地小女孩兒聽見這話,卻笑了起來,笑地很開心。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扔了一顆藥丸給肖恩:「你們幫了我的忙。我也幫你一個忙,那個和尚得了好處,你也得些好處吧。」

    肖恩接過藥丸,仔細去看也沒有看出這藥丸有什麼特別之處,但既然是仙女所贈,當然不能輕忽,於是取出玉盒,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

    「你們回吧。」小女孩說話的口氣有些老氣橫秋,「這裡有什麼好呆的。」

    肖恩有些失望,好不容易找到了神廟,卻沒有進去,也不知道神廟裡的仙人究竟長地什麼模樣。

    「謝仙女贈藥。」

    ……

    ……

    「以後不要來這裡了。」小女孩兒忽然輕聲說道:「也不要告訴任何人,神廟在哪裡。」

    「如果讓我知道你們透露了神廟的地點,我會殺死你們。」小女孩兒轉過身來,稚嫩的臉龐上全是冰霜之意,「聽見了沒有?」

    肖恩連連伏首稱是,雖然這種冷冰冰地話,從一個冰雪雕琢般的小女娃娃嘴中說出,顯得有些滑稽,但是一個四歲地小女孩兒能清清楚楚地將這些話說清楚,本身就證明了她不是個凡人。

    縱使肖恩是大魏緹騎首領,也依然不敢不從。

    老頭兒只好從了。

    ——————————————————————

    「等苦荷醒過來後,那位小仙女逼我們兩個人發了毒誓,然後我們開始往南走。在那幾天裡,小仙女的臉上的笑容漸漸多了起來,似乎是覺得可以踏足人間,是件很有趣的事情。」肖恩繼續回憶道:「說起來很奇怪,我和苦荷每次看著她那個小小的背影,總感覺不到她的體內有多麼神妙的力量,唉……仙凡有別,我們這些肉眼凡胎,確實看不明白。」

    「後來有一天,小仙女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大雪山,忽然自言自語了一句,他也太可憐了。這句話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我從來沒有在凡人的臉上,看見過那樣慈憫的情懷。」

    范閒當然知道自己的老媽不是什麼仙女,當時的她估計也沒有什麼強大的實力,居然能夠將這世間的兩大強者唬的團團轉,那腦袋瓜,果然很好使,只是不明白老媽說的太可憐之人,是說的誰。

    而且他也不相信什麼悲憫的情懷,不由失笑了一聲。

    肖恩嘲諷道:「你我這種在陰水溝裡生存的老鼠,怎麼知道九天雲上仙鶴的容姿,小仙女的那種眼神,我根本形容不出來,但卻讓我和苦荷一直念念不忘。」

    范閒默然。

    「第二天,小仙女就忽然失蹤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在那苦寒無垠雪地上,一個人驟然間消失無蹤,把我和苦荷嚇得半死。」山洞裡的肖恩喘息著回憶道:「這是我這輩子最神秘的一次探險,能夠看見不屬於這個人世間的仙子,也算是運氣不錯。」

    「然後你和苦荷就回了北魏?」范閒問道。

    「不錯,回來的路程比去的時候更加艱險,不過總之有驚無險地回來了。」肖恩說道:「我將仙子賜予的藥丸獻給了陛下,這件事情便算是有了一個比較好的結果。」

    范閒說道:「別騙我,那顆藥丸應該早就落到了你的肚子裡。」

    肖恩嘶聲笑了起來:「就知道騙不過你。」

    范閒說道:「這個世界上哪裡會有長生不老藥?」

    「那種誘惑是每個正常人都不能拒絕地。」肖恩歎了口氣說道:「當然,我吃了那顆藥後才發現。只是體質好了些。根本不可能長生不老。這才知道。原來小仙女也是會騙人地。」

    「我相信,那位小仙女這輩子最喜歡騙人。」范閒有些恍神說道:「說不定連她死了都是在騙人。」

    ……

    ……

    「什麼死了?」肖恩道:「仙女怎麼可能死。」

    范閒不理會他,閉目將肖恩所說地回憶牢牢記在腦中,然後站起身來,握住了那把匕首。此時四周無光,天上烏雲遮星蔽月,伸手不見五指,肖恩看不清楚他的動作。

    「為什麼苦荷要你死?」這是范閒最後的疑問。「我不認為你知道神廟的地點。就能夠引起這麼大的騷動。」

    肖恩反而覺得范閒的問題很奇怪:「每個人都知道神廟對於世人來說意味著什麼,這麼重要的消息,如果一旦傳了開來,只怕天下會大亂,不論是齊國戰家的小孩子還是你們南慶那個陰毒無比地皇帝。都會派出隊伍去北方朝拜,天下地強者更會不停地嘗試找到神廟。」

    范閒揉了揉鼻子,說道:「神廟?你去過。也說過只是一個大廟,有什麼好拜的?」

    肖恩冷笑道:「苦荷只不過是在神廟前跪了跪。便成了為人間最頂尖的大宗師,這種誘惑,對於武道修行者來說,是你根本想像不到的強烈……而且你以為苦荷真的是個大聖人?看他在神廟前跪地如此虔誠,但是小仙女只是給了他一本書,便在瞬息之間推翻了自己信奉一生的神廟,冒險出手。在利益的面前,他只是一個善於偽裝地大惡人罷了。」

    肖恩繼續說道:「如果殺了我,全天下就只有他知道神廟在哪裡。神廟裡究竟有什麼?苦荷或許這一輩子都無法知道,但他已經獲得了足夠的好處,那他為什麼要冒險讓世上別地強者也擁有這種機會?」

    范閒想想,確實是這個道理,隱約有些明白苦荷為什麼念念不忘要殺死肖恩,也許是為了保住自己國師的光輝形象,而不想那一路北行上的醜惡事暴光,也許是苦荷知道神廟裡的東西,會對這個世界帶來未知的危險。

    「神廟裡究竟有什麼呢?」

    范閒陷入了沉思之中,手指下意識地畫著肖恩所說,神廟門口的那個「勿」字,一指一指漸漸加速,破風有聲。像

    「千年以降,世人皆知神廟不干世事,我和苦荷去找它已經是一次很冒險的賭博。事實證明,只要我們離開神廟,那些廟中人便不會來找世人的麻煩……苦荷守護著如今的北齊,他怎麼還敢冒險去觸犯天威?」

    肖恩的精力已經逐漸委頓了下來,聲音越來越小,但聲音裡的驚懼卻是總也揮之不去:「更何況小仙女逼我們發了毒誓,就算苦荷今世總自詡為離天最近的那個人,難道他還敢逆誓不成?」

    「別把誓言這種事情看的太重。」范閒說道:「你不一樣將神廟的地點告訴了我?」

    「那是因為我要死了。」肖恩有些困難地將頭扭向一邊,「而且你也會死在這個洞裡。」

    范閒略帶歉意地笑了笑,說道:「我可不怎麼想。」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八十九章 閉目從此閒
    寂靜的山谷夜色中,舉目望去不見野草,但見一道濃黑勝墨的夜空,橫亙在兩道絕壁之間。范閒一邊整理著自己的衣服,將碎裂開的左腿褲管綁住,一邊輕聲說道:

    「那位小仙女姓葉,叫葉輕眉。」

    ……

    ……

    「葉輕眉?」肖恩震驚無比,「你說什麼?難道葉家的女主人就是我曾經遇見過的小仙女?」

    葉家突兀崛起於世間時,肖恩還是北魏的密探大頭目,所以他能偵知葉家女主人的姓命,范閒並不意外,他笑了笑說道:「除了你口中的仙女,還有誰能夠讓葉家在短短幾年之內,就改變了整個天下的格局?」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肖恩再一次咳了起來,「難怪慶國能夠如此猛烈地崛起,原來背後有神廟的影子。」

    「錯。」范閒說道:「你已經是要死的人了,所以告訴你,葉輕眉,也就是你口中說的那位小仙女,並不是神廟裡的仙人,她……和我們一樣,都只是普通人而已。」

    肖恩還沒有從先前的震驚中醒過來,根本不相信范閒說的話,而是沉浸在臨死前最後的疑問中:「……為什麼……小仙女要捉我去慶國?」

    他身為當年北魏的密諜頭目,自然清楚葉家與慶國監察院的關係。

    范閒說道:「慶國當年必須殺死你。」他頓了頓又道:「必須承認,當年的你,還是一位很恐怖的人物……而葉輕眉之所以派陳萍萍捉你而不是殺你,想來是承當年的那次情份,畢竟似乎是因為你們闖到了神廟,她才來到了這個世間。」

    ……

    ……

    「那你……究竟……咳咳……又是誰?」黑夜中。肖恩的雙眼直愣愣看著范閒。就像兩把利箭一般。

    快要死了的老同志還擁有這樣銳利地眼神,范閒心裡不免微微怔了一下,輕聲一笑後說道:「我?」

    片刻沉默之後,他開口說道:

    「我是葉輕眉地兒子。」

    葉輕眉的兒子……范閒多麼想能夠在這個熟悉卻又陌生,親切卻又格格不入的世界上,對著所有的人大聲說出來,奈何眼下卻沒有這種可能性。此時夜色漸重,黎明前的黑暗已至。在一個只有兩個人的山洞裡,范閒就這般輕幽幽地說了出來。

    我是葉輕眉的兒子。

    不知為何。這句話一出口。范閒就感覺到輕鬆了許多,那顆承載了太多壓力的心臟,便在這一瞬間掙脫了上面了地許多枝枝蔓蔓,至少獲得了暫時的放鬆,與夜風裡地自由味道輕輕相擁著。

    ……

    ……

    天光漸明。

    回憶並不太多,但肖恩說地極緩慢,一天半夜之後。范閒終於達成了此次北行中最重要的目的,他望著肖恩,輕聲說道:「你有沒有什麼事情需要交待的嗎?」

    肖恩只是帶著一絲怪異的神色看著他。半晌之後才喘息著說道:「你是……她的兒子?」

    范閒點點頭,笑了笑:「我沒有亂認老媽的習慣。」

    肖恩劇烈地咳了兩聲。震出了心脈裡最後地那幾滴血,似哭似笑般說道:「難怪你知道這麼多事情,難怪你對於神廟在哪裡如此感興趣……」臨死前的老人終於將整件事情看的有些清楚了,喘息著說道:「看來這山洞應該是困不住你地。」

    「我也沒有把自己陷入死地的習慣。」范閒已經準備好了一切,靠近了肖恩。

    肖恩忽然死死地盯住他地雙眼,說道:「如果你想好好地活下去,不要去神廟。」

    范閒滿臉平靜,沒有回答他。

    肖恩也沒有再看他一眼,只是將目光投向范閒身後的絕壁黃谷之中,眉頭微皺,似乎在想著什麼,片刻之後,老人輕聲喘息說道:「我以前總以為自己是個不怕死的狠人,只是尋求自由罷了,如今死亡近在眼前,我才知道,原來每個人都是怕死的。」

    「這個世界上沒有不怕死的人。」不知道為什麼,范閒看了垂死的肖恩一眼,緩緩鬆開了右手,輕聲說道:「不過……死亡也許並不是終結,也許你會去到另外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最大的感慨。

    肖恩的眼光落在遠處,腥紅的眼瞳漸趨柔和:「你真的是小仙女……不,葉輕眉的兒子?」不等范閒回答,肖恩繼續淡然說道:「可是你和她根本都不像。」

    范閒說道:「你只見過四歲的她,怎麼能這麼確定?」

    肖恩微笑說道:「因為你遠遠不如小仙女漂亮。」

    范閒下意識裡側了側頭,說道:「這個世界上比我更漂亮的女人,真的不多。」

    「眼神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肖恩看了他一眼,略帶一絲冷漠說道:「我現在才明白,在那片雪地荒原之上,小仙女望著白茫茫的大地,眼光依然是柔軟的,悲憫的……我一直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這個時候我似乎感覺到了那片黑暗的到來,才明白,原來她的眼光裡所有情緒,只是表達著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范閒的心跳了兩下。

    ……

    ……

    「對生命的依戀與熱愛。」肖恩微笑說道:「雖然你的眼中常有清亮的笑意,但那不一樣……你母親應該是個極為有情的人,而你骨子裡是個極為無情的人。」

    范閒笑了笑,說道:「這點我不否認。」

    「我這輩子殺過很多人,所以一向不奢望能夠有個善終。」肖恩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有些出神望著淡霧霧的天光說道:「能夠死在這個山洞裡,如你所說。有個好墳也不錯。」

    范閒半蹲在他的身邊。左手搭在老人的肩上,發現他地肌肉已經逐漸柔軟。

    絕壁外地天光依然黯淡,但透過山谷間瀰漫的霧氣,卻顯現出一種聖潔的光芒,這道光芒柔柔映在肖恩那張枯老的面容上,讓這位手上染著無數鮮血,後半生卻孤單淒慘的密探頭領無由生出了一股解脫的感覺。

    「澹州應該沒有那兩株棗樹吧?」

    這是肖恩在這個世界上問的最後一句話。

    ……

    ……

    范閒從老人耳下取出最後一根針,片刻後確認了他的死亡。微微偏頭,看著肖恩地屍體。忽然輕聲說道:「澹州雖然沒有兩株棗樹。但是……死之後說不定真有個更好的世界在等著你。」

    肖恩地雙眼已經柔和地合上了,那雙瞳子裡地腥紅之色,再也無法去看這個古怪的天下。

    范閒吐了一口濁氣,將肖恩的屍體平放在淺洞的最深處,至於有沒有山鷹來啄食,似乎他沒有考慮,所以顯得有些冷漠無情。

    他走出洞口。伸手到絕壁之外的空氣中撈了撈,白色的山霧隨著他的手指游動了起來,伸手抓住地。只是一片空。

    ———————————————————————

    錦衣衛應該還在谷下和各處出路搜尋著老少二人的屍體或者是蹤跡。這處燕山絕壁光滑如鏡,沒有一個人會想到。有人會跳下山崖卻能穩穩地站住,更沒有人能想到,有人能夠沿著這些光滑濕漉的山壁向上爬去。

    范閒整個人地身體像一張紙般緊緊貼在山壁上,身後全是濃濃晨間山霧,有效地遮住他的身形,就算有人在對面地山壁上,也無法發現有人正像個壁虎般向上緩緩爬行。

    在澹州的時候,從十二歲到十六歲,他足足有四年的時間就耗在自己真氣的體外操控上,這是一種極其愚蠢的修行方式,但是五竹不管他,他自己也練的不亦樂乎,不料在後來範閒的人生中,竟然幫了他這麼多的大忙。

    如壁虎般爬行,如蛇般緊貼,他小心翼翼地向上向上再向上,面無表情,麻黃丸的藥效早就褪的一乾二淨,他的真氣有些虛乏,所以不敢大意。

    ……

    ……

    淺草微動,一隻手攀住了絕壁旁的石頭,一個渾身籠在黑色夜行衣裡的人像幽靈般從山谷裡爬了起來。

    帽子遮住了范閒的臉頰,他回首望去,只見山谷裡一片幽靜,就像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片刻後,他心頭一動,視線隔著重重晨霧,望向那邊的山林,卻什麼也看不見。

    但他總覺著,那邊似乎有人正望著自己,那人的目光宛若實質一般盯著自己。

    范閒微微低首,轉身,不思考,也不及思考,像道黑箭一般扎進了濃霧之中,向著京城的方向跑去。

    而在京城使團別院之外,高達手握長刀,雙目如猛虎般圓瞪,看著院前的那些人。少爺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出門,所有北齊官員的拜訪都被拒之門外,但今天一大早,便有錦衣衛的人來傳宮中的旨意,說是那位年輕皇帝陛下要傳范閒入宮閒敘。

    沒有幾個人知道范閒並不在使團中。錦衣衛指揮使沈重希望范閒不在使團中,但是一夜大索,竟是沒有找到范閒的屍體,所以北齊方面終於動了疑心,所以很迫切地想確認范閒究竟是在哪裡。

    誰知南慶人竟是如此蠻橫不講理,借口范正使大醉,硬生生阻止了北齊官員進入使團。衝突即將暴發,而此時,街口卻傳來一陣沙沙的聲音。

    不是掃大街,是腳步聲,北齊眾人大喜。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九十章 怎麼又白了?
    上京的清晨在今天竟是顯得如此熱鬧,使團門口竟是來了好幾拔人,北齊官員與錦衣衛齊齊讓開了一條道路,恭敬無比地半低下身子,對著那位「款款」行來的姑娘行了一禮:「見過海棠姑娘。」

    海棠雙眼惺忪,似乎是沒怎麼睡醒,她的雙手還是插在花衣服的兩個大口袋裡,打了個呵欠,問道:「你們在這裡鬧什麼?」

    有位官員趕緊上來回稟道:「下官奉旨,前來請南慶正使范閒大人入宮,但是范大人這位護衛卻怎麼也不肯通報。」

    又有錦衣衛與鴻臚寺的官員上來報出來意,總之都是要見范閒一面。

    海棠微微一怔,她似乎根本不知道這兩天裡上京城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眼神裡略有一絲惘然,說道:「為什麼不通報?」

    虎衛高達知道面前這女子看著像村姑,但實際上卻是北齊的重要人物,更關鍵是使團在上京的這些天,少爺經常與這位奇女子在街上逛著,所以不敢怠慢,上前沉聲說道:「大人昨日飲多了,所以身體有些不舒服,正在休息,不好打擾。」

    海棠略沉吟少許後,輕聲說道:「讓我去看看。」

    說完這句話,她便往使團的正門裡走去。這些天她經常到使團來找范閒,所以使團的人早已經習慣了海棠姑娘的到來,見她邁步向裡走去,站在石階上的林文不由眼中閃過一絲慌張,卻也不敢攔阻。

    高達卻是一心護主,眉頭一皺。手握住了長刀布柄,攔在了海棠的身前,沉聲道:「姑娘……嗯!」

    最後的尾音變成了一聲悶哼!

    海棠沒有出手,只是微微轉了轉身子。那雙似乎永遠懶得離開地面地布鞋,沙沙響著,而不知道為什麼,她的人已經到了高達的身後。

    高達蘊積許久的真氣在這一刻找不到了渲洩地渠道,雙肩微微一顫,雙眼中精芒暴盛。

    海棠微笑,回身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張平常無奇的臉上閃現了一絲莫名的神采:「我和范閒是朋友,想來他此時會願意見到我。」

    她的手掌將將落到高達肩上的時候,一道柔和至極的暖流遞了過去。

    高達緩緩閉上了雙眼。右手虎口用力,長刀在身旁稜稜響著一轉,狠狠地戳入了腳畔的石地板中。碎石微亂,刀尖入地三寸有餘!

    在這一照面間,高達雖然身手極其高明,但依然及不上海棠的境界,更何況對方的身份畢竟有些特殊。所以竟是沒有辦法出招,便吃了個悶虧。

    高達知道攔不住海棠,卻也不肯讓屋中地「少爺」單獨面對海棠。所以黑著一張臉,轉身跟在那個搖啊搖的身影後入了院子。

    後方北齊的官員錦衣衛識趣地沒有跟上,只要海棠姑娘確認范閒究竟是不是在房中就成了,自己這些人,何必去冒險。

    「海棠姑娘早安。」端著淡鹽水,手拿微型狼牙棒地王啟年滿嘴沫子,出現在海棠必經的庭院長廊之上,這位范閒的心腹見過海棠幾面,也算熟悉。

    海棠微微一笑。知道對方是來拖時間的,卻也並不著急,說道:「王大人手上拿是什麼?」

    王啟年將那「微型狼牙棒」從嘴裡拿了出來,伸到海棠的面前,呵呵笑著說道:「我家大人發明地牙刷。」

    「牙刷?」海棠微微一怔,說道:「刷牙?」

    「是啊。」

    「為什麼不用楊柳枝?」

    「因為這傢伙兒好用,軟和,刷的細膩。」王啟年討好說道,這時候才發現將與自己的臭嘴接觸過地牙刷擱在海棠姑娘的面前,是件大不敬的事情,趕緊收了回來,連連請罪。

    海棠滿面苦笑,搖了搖頭,往裡走去。王啟年將碗和那家什扔給下屬,屁顛屁顛地跟了上去,快四十的人了,跑的比兔子還要快些,一面走著,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與海棠姑娘聊著天,又道范大人昨日飲酒過度,這時候只怕還在歇息,姑娘待會兒再來如何?

    其實所有人都清楚,這大清早的,海棠忽然出現在使團,當然不可能是路過,她是一定要看見范閒的。

    ……

    ……

    行廊遠處,一個穿著白色衣衫的身影朝著二人望來。海棠有所觸動,轉頭望去,眼瞳裡不由瀰漫出一絲寒意:「原來是雲大才子。」

    言冰雲看得出來這位苦荷的關門弟子心情不大好,他雖然已經被錦衣衛放了出來但但一向小心地潛居在後宅,就是不想刺激到北齊地官百員百姓。他入獄之前,正是海棠回到皇宮的時候,也曾經以雲大才子的身份見過一面,今日與海棠照面,不免有些幾分尷尬,沉默地退了回去。

    看著面前那扇緊閉的木門,海棠的眉頭皺了皺,伸手去推。

    她是位姑娘家,雖然大家都知道她與范閒有幾分交情,但是就這般去推門,不免也有些不合禮數。王啟年唬了一跳,便要去攔在門前,但是他的輕功是極好的,旁的本領與這位天之嬌女,卻有十八層天的差距,一道勁風拂過,那木門便吱呀一聲開了。

    王啟年額頭滴下一滴冷汗,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海棠靜靜地看著屋內那張大床,忽然開口說道:「王大人,你退下吧。」

    王啟年沒有動。

    一個有些疲憊,有些寒冷的聲音從屋裡傳出:「王啟年,你退下。」

    王啟年深吸一口氣,眼中現出一抹喜意,馬上回復平靜,躬身道:「是,范大人。」

    ……

    ……

    海棠輕邁蓮步而入,身後木門無風而閉,她似乎並不怎麼意外,也不怎麼著急,從桌上取出茶壺,往杯裡微傾了杯冷茶,淺淺啜著,然後坐到了那張大床旁邊的圓凳上。

    大床之上,錦被之中,臉色略有些蒼白的范閒雙眼微含笑意,饒有興致地看著坐在自己床邊的村姑,片刻之後,說道:「你就準備一直這麼看下去。」

    海棠伸手掌掩住嘴唇,打了個呵欠說道:「如果不是太后請我來瞧瞧,你當我樂意大清早地來看你的醜態?」

    范閒笑著說道:「對於自己的容貌,雖然我不是很喜歡,但也知道與丑這個字沒有什麼關係。」他低頭看了一眼後說道:「我相信,她也不是個醜人。」

    在大被之下,范閒拉開衣襟的赤裸胸膛中,正伏著一位長髮如黑瀑般的柔媚女子。

    「喝花酒喝了一天一夜。」海棠似乎像看不見他懷中的女人一般,又打了個呵欠,「也不算什麼很漂亮的模樣。」

    「你就準備一直這麼看下去?」

    「我看范大人似乎沒有阻止我觀看的意思。」海棠微笑說道。

    終究還是范閒窘了起來,說道:「煩請姑娘暫避一二,也好讓我懷中這位姑娘穿好衣衫。」他平靜說道:「姑娘可以不用給我面子,但總要給姑娘面子,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

    ……

    那名歌伎收拾好後,猶有不捨地回頭望了范閒一眼,那目光中的微怨微羞微媚,讓范閒在心中大讚她的演技。歌伎又略帶一絲敬畏地向海棠行了一禮,便拉起裙裾的下擺,小碎步退出房去,只留下了海棠與范閒兩個人。

    范閒依然躺在床上,雙手擱在腦後,毫不在意自己赤裸的上半身被海棠瞧了個精光。

    海棠也直是位妙人,既不故作羞態,也不出言呵斥,就像床上那位年景男子是塊木頭般視若無睹,直接說道:「你知不知道這兩天,上京發生了什麼事?」

    范閒微微一怔,片刻後卻笑了起來:「算了,我也懶得與你做這些言語上的功夫。我既然身在上京,哪裡有不知道的道理。上杉虎這次虧了一批下屬,肖恩也被你們殺了,相信你的老師一定會很開心,恭喜姑娘,賀喜姑娘。」

    海棠靜靜望著他,那目光中的壓迫感越來越強,但范閒卻像是感受不到絲毫,猶自微笑道:「不錯,我知道這件事情會發生,所以為了避嫌,我只好把自己關在使團裡兩天,我相信姑娘能理解。」

    海棠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但是先前在庭院間,藉著王啟年的拖延,她已經給了范閒足夠的時間,誰也不知道海棠為什麼會願意這樣做。

    既然范閒在使團裡,海棠知道也再問不出什麼,眼前這個看似清美的南方年輕官員,實際上是位行事滴水不漏的人物,自然不會被自己捉住什麼馬腳。

    她站起身來,雙手插在大口袋裡,忽然饒有興致看了范閒赤裸上身兩眼。范閒暗運霸道真氣,那張清美的臉很應景的紅了起來。

    「臉紅什麼?」海棠笑瞇瞇問道。

    「容光煥發。」范閒忽然覺得有一種說不清楚的危險正在接近,一天兩夜的精神損耗,讓他的面色馬上變得煞白。

    「怎麼又白了?」

    范閒深吸一口氣,微笑說道:「春宵令人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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