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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五十一章 官道邊
    王啟年看了范閒一眼,似乎想從他的臉上皇出一些異樣來,畢竟司理理此時一去,便會永入深宮,只怕二人再無相見的機會。

    不料范閒的臉上依然是一片平靜,雙眼如清潭一般無波無緒,微笑著走上前去,隔著那堆婦女對司理理拱手一禮,正準備說些什麼,不料旁邊卻有一雙極鄙夷的目光盯了過來。

    范閒略感不爽,側頭望去,發現是一位穿著打扮明顯有些地位的老嬤嬤。

    還未等他說話,這位老嬤嬤已徑十分冷淡鄙夷說道:「這位南齊官員,司姑娘如個已經踏上我朝疆土,不用再聽你訓斥了吧?」

    范閒眉頭微皺,心想這是從何說起,又聽著這老嬤嬤蔑視輕聲自言自語道:「這南朝官員,居然敢直楞楞地盯著姑娘家皇,真是毫沒有一絲禮數。」

    這位老嬤嬤是皇宮裡的老人,向來極有地位,司理理小時候在北齊上京皇宮居住時,但曾經被她服侍過,這次北齊皇帝心痛司理理在南慶受苦,又怕她一路受南慶官員太多委屈,才命這位嬤嬤到邊境處來接人,想讓司理理好生調養一下。

    范閒再皺眉,忽然抬步往司理理站著的馬車處走去,他本身體內真氣霸道,此時只是淡淡散出一絲,便讓身周那些女子哎喲俏呼一片,往兩邊倒去,給他空出一條道路,道路那頭,就是馬車下有些不安的司理理。

    「好蠻橫的傢伙。」老嬤嬤大怒。罵道:「你這南蠻子想做什麼?來人啊,把這人趕出去。」

    聽著這話。北齊那邊的錦永衛與官員趕緊過來,有幾個不長眼的傢伙。竟是準備拔出腰間彎刀。北齊接待使團的官員,可是知道范閒背景的人物,堂堂宰相女婿,尚書長子,南慶皇帝的同郡主駙馬,將北齊大家莊墨韓激得吐血的詩仙……這可不是一般的官員!

    去年一戰,北齊連敗,此次締交協議,本就是心虛的一方,哪裡敢對這種重要人物無禮。那名官員連忙斥退了錦衣衛。

    老嬤嬤氣得更加厲害。指著那名官員罵道:「我朝疆土之上,豈能容這些南蠻放肆!」這老魚眼珠子仗著自己在皇宮裡待過,只知道後海的深淺,哪裡知道這天下的深淺,把老蟲牙一咬,老腮幫子一鼓,老枯樹掌一樣,竟是一個耳光向范閒的臉上扇了過來!

    啪的一聲!范閒微笑握住這老嬤嬤的手腕,偏頭看了她兩眼。

    老嬤嬤這兩眼看得有些發毛。卻兀自犟嘴說道:「放手!看老身不扇你一個實在的!」

    啪的再一聲!這次卻是這位老嬤嬤被淒涼無比地扇了記耳光,腳下一軟。竟是跌倒在官道黃土之中,老太婆捂著生痛的臉。吃驚地看著范閒,大概是很多年沒有被人打過了,所以被打之後,太過震驚,一時竟是忘了呼痛。

    范閒收回手掌,有些厭惡掌心觸到老樹皮,在衣衫隨意擦了擦,靜靜說道:「既然你說我是南蠻,那我就蠻給你看。」

    這一耳光扇得所有人都暈了,誰也想不到一代詩仙範閒提司,竟然會對這樣一個老太婆動手,那位官員趕緊抹著汗再來解釋,說道:「這位是宮中老人,就連一般官員都要給幾分面子的。」

    范閒看著那個捂著嘴,坐在地上哭嚎驚天的老太婆,微微搖頭,輕笑回答道:「我不是你們北齊的官員,自然不用給她面子,不要說是什麼宮中老人,在我心中,就是一個宮中老不要臉的。」

    這話實在是太過狂妄,竟是連北齊皇宮的面子也沒有擺在心上。那位官員咬牙低頭,知道時勢比人強,就算范閒動手打了人,自己也根本不能多說什麼。

    范閒直接從空出來的那條道路上,走到了馬車邊,此時再也無人敢於攔他。他微笑望著司理理,輕聲說道:「此去宮中多珍重。」

    司理理淺淺一福,先前微有慌亂的眼神,此時已經被極好地掩飾起來,輕抿雙唇,淡淡回道:「一路大人多有照顧,大人之德,小女子無以為報,實在是有些手足無措。」

    范閒微笑說道:「手足……自然是不錯的,你放心吧。」簡簡單單幾句話,便說定了司理理那位留在京中兄弟的將來,范閒沉默著退後,遠遠站在自己使團的車隊中間,看著與自己同行了很長一段旅程的老人,女人,上了北齊方面的馬車。

    他微微瞇眼,覺得有些奇妙,北齊方面似乎沒在把此事當作一個秘密的協議來操作,肖恩這個人按道理來講,應該隱秘送往上京才對,今天來了這麼多錦衣衛,人多嘴雜,是萬萬瞞不住了,如果上杉虎向北齊皇室要人,那位年青的皇帝應該如何應付?海棠那邊又是一股相反的力量,看來北齊皇室要頭痛了。

    范閒還很奇怪司理理受到的待遇,看得出來,那位皇帝是真的很喜歡她,不然不會如此用心來接她,可是司理理就算是南慶親王的孫女,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其實也早就沒有什麼利用價值……難道,那位年青的帝王還真的相信愛情這種東西?可是如此鄭重其事,皇太后難道不會發怒?司理理應該怎樣才能入宮呢?

    那位雙腿斷了的老人,沉默著上了馬車。范閒不由在心中輕歎,肖恩才下囚車,又上囚豐,一輛馬車,怎載得動這二十年離愁,多少不自由。

    ——————

    進入北齊國境之後,黑騎自然悄遠聲息地返回京都旁的駐地,使團的一應安全都全交給了北齊錦衣衛及沿途的軍隊,范閒難得偷了半日閒,好生愜意,反正在他國土地之上,想來給對方八百個膽子,也不敢將使團如何。

    一路春光正好,使團裡大部分人都是來過北齊的老人,就連王啟年當年也曾經在兩國之間做些不要本錢的生意,唯一顯得有些出國興奮的,只有范閒,還有那七位虎衛。

    雖然以高達為首的虎衛依然保持著高手似乎應該保持的冷峻感,但看著他們不停望向窗外的火熱神色,就知道,他們對於異國景色很感興趣。

    范閒笑著說道:「咱們也算是開洋葷了,不過這北齊景色倒和咱們慶國差不多,就是樹種不大一樣,就連溫度也沒覺著冷,比大湖西南那片荒原上還要暖和許多。」

    王啟年解釋道:「北齊是雖然地在東北,但其實氣候倒是極好的。」

    高達忽然嗡聲嗡氣說了句話,因為此人極少說話,所以范閒也很感興趣,只聽他說道:「北國風光確實不錯,屬下此生最大願望,就是跟隨陛下進行第四次北伐,將這一片疆土納入慶國管轄,助陛下一統天下。」

    馬車得得光當當兒地在官道上疾駛著,窗外那些落葉喬木正懸著大大小小的綠葉子,隨著馬車帶起來的風兒輕晃,似乎在搖頭輕歎。

    范閒歎息道:「值此春光明媚,還是少講些打打殺殺的事情吧。」

    話雖如此說著,但他依然輕聲將此去上京應該注意的事項全部交待了一遍,此次不需要再進行談判,關於去年那道協議的落實,難度應該不是太大,但有些該注意的地方還是要小心一些,這輛馬車上面除了范閒、王啟年、高達之外,就是那位使團的副使,出身鴻驢寺的林靜大人,所以四人說話沒有什麼避諱,只要不被外面的北齊人聽著就好。

    由霧渡河往上京還有老長一段距離,隨著馬車一天一天地向東再向東,范閒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再也無心去看車外那些重複枯燥的景色,心裡卻在想著,肖恩這個時候應該到哪裡了?司理理呢?她在入宮之前,那位年青的皇帝會給她安排一個什麼樣的身份?陳萍萍設計的紅袖招已經被范閒暗中破了,范閒的紅袖招計劃又真的有實現的那一天嗎?

    瞧出來範提司的情緒似乎有些不高,那位副使林靜恭敬說道:「大人,使團雖然安全,但就是路途遙遠,有些辛苦,大人還請忍耐一些。」

    他很清楚范閒的身份,當日在霧渡河畔打了那老嬤嬤一記耳光,林靜也不認為是多大的事情,以范閒的身份脾氣,在慶國京都,連郭家的人還有葉守備的獨女都敢下黑手,何況區區一個僕婦。她也很清楚,此次使團全依范提司的指令行事,自己只不過是個處理雜事的小角色,所以生怕范閒心情不好,誤了正事,趕緊開解笑道:「上京也是處世上最繁華之地,那裡的女子較諸京都流晶河上的紅妝,又別有一番風采,到時候大人可以去看看。」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五十二章 上京城
    范閒一笑搖頭,示意自己並不是難耐旅途寂寞。他知道,自從經常賴在司理理的馬車裡後、在這些人的眼中,自己只怕與風流二字脫不開干係了。斟酌半晌之後,他忽然開口問道:「這已經走了這多天,而且一路官道,速度極快,應該已經超過了國境到京都的距離……這北齊,似乎疆域很有些大。」

    馬車裡頓時陷入一種怪異的沉默之中。

    許久之後,林靜才笑著說道:「不錯,雖然去年朝廷從北齊那邊搶了大片土地,但如果論起疆域人口,北齊還是天下第一大國,只是常年內亂,民心分離,所以才不是咱們的對手。」

    范閒微微皺眉,心想如果這北齊真的能夠振奮起來,只怕自己從小生活的那個國度,還真有些麻煩。正想著,卻聽到高達在一旁沉聲說道:「如此看來,還有極大一片疆土等著咱們這些人去打下來啊。」

    高達此人說話極少,最近這幾天不再負責押送肖恩的任務之後,每每說出來簡短的話語,卻極有荒謬之感,笑果十足。范閒不禁失笑,心想這慶國的官員們,在二十年勝利的薰陶下,果然培養出來了一種極其可怕的自信。

    而另一邊王啟年卻苦笑說道:「我說高大人,您可別把我捧哏的差使給槍走了。」

    ……

    沿途使團都是停留在北齊國的各個驛站之中,極少有到大些的城鎮駐腳,慶國使團雖然有些不樂意。但是看在對方官員小心接待,慇勤侍奉的份上,也不好說些什麼。大家心裡都清楚,此次協議,北齊丟了大大的臉,自然不好意思讓全國的百姓看見南朝的使團。大搖大擺地在城市之中經過。

    但是路上總會遇見一些平常百姓。范閒某日說出了一個好奇很久的問題:「為什麼這些北齊人看上去不怎麼恨咱們,反而投向我們的目光中帶著一絲蔑視和鄙夷,甚至還有些同情?」

    「在北齊人的眼中。我們畢竟還是南蠻子,屬於沒有開化的對象。」林靜微笑應道:「至於兩國之間的戰爭,自然被北齊皇室瞞得死死的,雖然北方民間也知道咱們慶國如今強盛無比,但骨子裡仍然有些瞧不起咱們。」

    范閒搖頭歎道:「蒙著塊黑布,就當自己不怕黑。」

    「北齊畢竟是延續北魏之祚。他們總認為自己才是天下正統,自然對旁的國家有些瞧不上眼。」

    這是句老實話,雖然北魏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滅國,但當時那個龐然大物盤踞在這片大陸上。將陰影投向四周所有的小國,實在是世上最強大的國家機器。那種四夷來朝的威勢,依然停留在北方百姓的心中。所以他們一直以為,北齊依然保有著當年的榮光,他們依然是天下第一強國的子民,看待別的國民時,總會習慣性地微微抬起下頜,眼光輕輕下垂,自矜著,自憐著,自尊著。

    人們都是願意活在過去的。當然,北齊的官員自然知道這個世界早就變了,這一點從他們對待慶國使團的禮儀上便可以看出來。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林靜繼續冷靜地分析道:「北齊繼承了北魏的大部分疆土與官員,所以天下的讀書人也都基本上將北齊奉為正統,文學之道在北齊,這個話是沒有錯的。每年春闈之時,北齊的科舉可比咱們的春闈要熱鬧的多,不止北齊諸郡才子都會雲集上京,就連東夷城的讀書人都會不遠千里跑去上京。」

    王啟年在一旁插嘴說道:「不錯,甚至連咱們慶國的讀書人,前些年還有很多都會跑到上京去參加科舉。」

    「荒唐。」范閒笑罵道:「難道慶國人還能去北齊做官?」

    林靜苦笑道:「這個自然是不能的。只不過天下人似乎都認可了這一點,所以只要在北齊春闈中能夠入三甲的才子,不論在這世上哪個國家裡,都算是擁有了做官的資格。這一點連咱們慶國都不例外,大人曾經任過太學奉正,自然知道那位舒蕪大學士吧?」

    范閒點了點頭。

    林靜歎息道:「這位舒大學士,當年就是在北齊考的學,座師就是莊墨韓,所以他這一生才會自稱是莊墨韓的學生……大人想想,這位舒大學士明明中的是北齊的舉,卻可以回慶國做官,就知道北齊的文風之盛了。」

    范閒笑著搖了搖頭:「難怪陛下這些年大力抓文治,大概也是受不了這等窩囊氣。」

    「不錯,論起武功,這天下沒有誰能比得過我國。」林靜說道:「就是這文道方面,始終沒有出現幾個真正的人才。」

    「文學乃末道。」范閒說道。

    林靜想到了什麼,哈哈笑道:「當然,提司大人橫空出世,將那北齊大家莊墨韓激得吐血,自此之後,想來再也無人敢對我慶國說些什麼。」

    王啟年連聲稱是,高達也點了點頭。范閒在京都的崛起,雖然不見得讓各方勢力都會感覺舒服,但放在對外這個層面上,能夠在沙場之外,多出一位打壓北齊氣焰的才子,想來是所有的慶國人都願意看見的局面。

    ——————

    這種很無聊,沒有美女相伴的枯燥旅途,范閒希望能夠早些結束。但那條長長的官道似乎永遠沒有終結,馬車的四個輪子帶起的黃塵,在寬闊的道路上騰起,就像是一道黃龍般、只是被道旁的兩排樹木牢牢地束縛在道路中間,無法躍將出去,看上去就像是在不停可憐地掙扎,不停地絞動著。

    官道兩側那些攔灰的樹木,葉片或大或小,但整體而言,比起慶國的樹葉來說,要顯得寬闊許多。樹幹粗壯,隔著數丈便是一棵。范閒將頭伸到馬車窗外,瞇著眼睛,迎著風看著這些樹木從自己的眼中一晃而過,不知怎的,想起了已經很久沒有想起的那個世界。他還記得很多年前坐火車的時候,坐在開往北京的火車上,路過河北時,那時鐵軌兩側,也就是這種樹,也是以這樣枯燥的方式向後不停砸了過去。

    車窗旁沒有揚灰,因為范閒身為正使,坐的是第一輛馬車,吃灰的自然是那些可憐的下屬和北齊的接待官員。

    毫無徵兆的,道路的盡頭出現了一片黑色的影子,突兀堆在漸成細尖的樹木列隊的正上方,看上去有些駭人。

    范閒以為是烏雲,不由笑了笑,雖然不準備像在澹州的房頂上時那樣,喊大家收衣服,卻準備提醒一下趕車的那位車伕把雨扯穿上。

    ……

    馬車漸漸地前行,眾人終於將那片陰暗的影子看清楚了,此時天下的雲層也忽然散開,似乎是為了迎接遠來的客人,投下來春日溫暖的光芒,照耀在那片影子上。

    原來……是一座極大的城池。

    這座城池比慶國京都還要顯得更加高大雄壯,用大塊的青石砌成,高達三丈的城牆略微傾斜,但依然給每個遠道而來的人,一種難以言表的壓迫感,似乎那個城牆隨時可能將你壓在下面。城上猶有重簷樓閣,或許是用來充當角樓,有士兵正在高高的城牆上來回行走巡邏。

    一股莊嚴巍峨的感覺,從這座龐大的城牆中散發出來。

    城門前早已經清場了,沒有閒雜百姓在此逗留,北齊的相關司處官員正在那片廣場上等候著南慶使團的到來。

    官道之上,馬車的速度漸漸放緩,范閒瞇著眼睛,將腦袋從窗外收了回來。他沒有想到,這座都城會用這樣一種愕然的方式出現在自己眼前,讓自己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

    北齊上京到了。

    ——————

    禮樂起,雙方各自見禮,北齊官員衣飾鮮明,十分華貴,慶國使團卻是車馬勞頓,不免顯得有些委頓,兩相比較,顯得十分明顯。

    范閒平靜看著眼前的這一切繁瑣的程序,只是在介紹到自己的時候,微微頜首示意。在北齊人的眼中,這位英俊的年輕官員是一位趾高氣揚的小人,而范閒卻根本毫不在意留給對方什麼觀感。

    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北齊上京的建築上。這座龐大的城池,已經不知道在這片土地上矗立了多少今年頭,經歷了多少風吹雨打,巨大青石的外緣已經有些風化,卻依然頑強地保持著堅硬。

    范閒有些感慨,他的感慨與所有的旅人都不同,他只是覺著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十七八年後,似乎終於可以觸摸到這個世界的歷史,雖然只是歷史的一些余跡。慶國的京都雖然也極為宏大,但一切都似乎有某種新鮮的味道,范閒知道那種味道是自己的母親留下來的,所以今日能夠看見很久遠的建築,感覺有些莫名滄桑。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五十三章 斑駁城牆夜色重
    「拜見提司大人。」打斷范閒幽思的,是慶國駐北齊會館同使,林文大人。

    范閒將目光從那些斑駁的城牆上收了回來,說道:「在這個國家,還是稱我范正使的好。」

    林文微微一怔,他一向遠在異國,所以不是很清楚京都發生事情的細節,但也知道這位范提司大人是朝中正當紅的人物,沒想到第一句見禮,便被對方駁了回來,再看對方神色,不免以為這位年輕官員仗著父蔭聖澤,是個浮誇之輩,心頭不禁有些擔憂。

    使團副使林靜微微一笑,解釋道:「范大人的意思是,既然是來宣誼的,還是不要用監察院的身份,免得對方心中不快。」

    林文這才明白過來,微笑道:「一切聽范大人安排。」

    范閒回頭看了這位常駐北齊官員一眼,此人面目端正,卻有些眼熟,不免有些疑惑。林靜在一旁笑著解釋道:「林文大人,正是下官堂兄。」

    范閒大悟,笑道:「原來如此,所謂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有二位在旁,想來此次出使一事定能順利。

    ……

    一位北齊官員走了過來,三人適時地住嘴不語,轉而開始研究這上京城牆上的痕跡與螞蟻爬行的路線。直到這位官員走到三人身後,林文才似忽然發現了一般,驚喜說道:「衛華兄今日也來了?」

    范閒轉身,看著那位叫做衛華的北齊官員。微微一笑,不方便說什麼。

    那位衛華拱手一禮,似乎與林文頗為相熟,笑罵道:「要不是為了接你們的使團,我這時候只怕還在麗香院裡快活。」

    范閒心頭一樂,看來這位與李弘成一般,都好那口兒。

    林文趕緊向范閒介紹道:「這位北齊鴻臚少卿衛華大人。」又向衛華介紹道:「這位是……」

    不料衛華似笑非笑地一擺手。說道:「范大人名滿天下,何用林兄介紹?」

    范閒微微一怔,拱手道:「虛有薄名。不敢不敢。」

    「范大人過謙。」衛華此人的五官倒算清秀,只是眸子裡總帶著股散漫的味道,不似官員,倒似位狂生,「堂堂一代詩仙,竟然做了監察院的提司。來年只怕還要掌管南朝的內庫,出使之前,更是揭了春闈弊案,十七位官員人頭落地。咕碌咕碌轉著……范大人卻轉到北齊來了。」

    他哈哈笑了兩聲,說道:「也不知道貴國那位皇帝陛下是怎麼想的?像范大人這等要緊人物,當然要擱在京中好生養著,怎麼能弄到咱大齊國來受罪?萬一……途中遇上些風寒,這可怎麼辦啊?」

    范閒聽出對方話語裡的淡淡威脅味道,卻是根本不在乎,一笑說道:「哪會這般弱不禁風?」

    衛華發現這位極有才名的年輕官員似乎對於上京的城牆極感興趣,不由自豪說道:「這座城池已經修建三百年,從未有外敵攻入過,范大人是否也覺得極其雄壯?不知較諸南慶京都如何?」

    范閒微微一笑說道:「雄壯自然是雄壯的,只是似乎舊了些,貴國看來需要找個時候修繕修繕。」

    二人話語中,暗自互損了一番,眾人默然。半晌後衛華輕聲說道:「范大人遠來,本官自然要做東道,待公務辦完之後、還請大人賞臉。」

    范閒看了他兩眼,心想為何此人字裡行間總流露出一股淡淡的敵意,而這種敵意卻又沒有到仇視那種地步,不免有些好奇,自己和此人從未見過面,怎麼就得罪對方了?

    林文此時在二人身旁哈哈笑道:「好教範正使知曉,這位衛華大人,便是去年出使本朝的長寧侯大公子,范正使去年在殿上一番拼酒,侯爺不支醉倒,回國後一直念念不忘,說道南朝出了位厲害年輕人物,不止詩寫的好,這酒量也是驚人。衛華大人常常聽著,自然想與大人比拚一下了。」

    「原來如此。」范閒苦笑一聲,再看這位衛大人,果然從對方臉上看出些許與長寧侯相似的地方,去年他做副使接待北齊使團,與長寧侯打交道不算少,後來在殿宴之時,更是好好拼了通酒,也算是半個酒友,不免訥訥拱手道:「衛兄若想為父報仇,可得等些日子,不然我喝糊塗了倒無所謂,亂了兩國間的正事兒,可不好向陛下交待。」

    眾人哈哈一笑,將此事留到日後再提。

    ——————

    北齊上京,果然一片繁華,街道雖不寬闊,但沿途儘是酒樓食肆,青瓦淡牆,高樹掩映,景致頗美,街人行人面上也是一片溫和笑容,滿是自信與自矜,哪像是個戰敗之國。

    使團在衛華的接待下,往城西行去,一行人安排在鴻臚寺後方的皇室別院居住,由這個安排可以看出,北齊皇帝對於慶國使團算是給足了面子。

    一路上范閒與衛華閒聊著,發現此子對於慶國官場十分瞭解,不止能說出一些權貴的名字,看他的說話語氣,似乎甚至與靖王世子李弘成認識,這點讓范閒感到很吃驚,兩國京都相隔頗遠,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結識的。

    在談話之中,范閒對於北齊目前的朝政也有了一個模糊地認識,當然,在北上之前,他在監察院裡已經看過了無數卷宗,知道北齊朝廷遠不像衛華所說這般一團和氣,金光燦燦。

    北齊太后眼下也才三十多歲,還年輕著,那位皇帝陛下親政不久,根本無法完全控制住朝政,帝黨後黨在朝上各有一方勢力,在進行著無聲的抗衡。如果不是去年兩國交戰北齊完敗的原因,暫時將矛盾壓制了下來,只怕現在的上京早已經亂作了一團。

    而上杉虎本是北方的大將,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被調回了上京。

    范閒狀作無意問道:「聽聞上杉大將乃是不世之英豪,衛兄幾時有閒,帶我前去拜訪拜訪。」

    衛華異道:「范大人對上杉大將感興趣?」

    「我雖不是文弱書生,但對於抵抗蠻人的英雄,總是佩服的。」范閒溫和笑道。

    衛華面色有異,似乎不怎麼想說那位上杉虎。范閒將他的神情看在眼裡,不再多話,微微一笑。

    供團到了別院,自有相關人等負責安排住宿,忙了好一陣子,終於安排妥當。衛華身為鴻臚寺少卿,理所當然地要安排晚膳,席上稍稍試探了一下范閒的酒量,發現這個年輕官員竟是拿酒當水喝,真真完美實踐了酒水二字的真正含意,不免心驚,頓時弱了拼酒為父報仇的念頭。

    席散人去,整座別字裡就只剩下使團自己的人,北齊的侍衛很有禮數地只在外門守護,而將內院的一應事宜都交給使團自己處理。

    房中只有五人,范閒,林文林靜二兄弟,高達以及王啟年。

    范閒閉目良久,確認房間四周並沒有人偷聽,才輕聲開口說道:「我們這是在敵國心臟,做事說話都小心一些。」

    林文林靜二兄弟,確實有些文靜,微微頜首應下,只是看王啟年與高達似乎是范提司的心腹,可能不大瞭解北齊近況,林文略沉吟之後,才緩緩開口,將最近上京的局勢報告給范閒知曉。

    「上杉虎任的是閒職?」范閒皺了眉頭,這與事先的判斷完全不一樣,監察院本來以為北齊最能打仗的將領,既然從蠻荒冰雪之地南調,肯定是為了應付慶國咄嚙逼人的攻勢,怎麼又變成了閒職?

    「懷遠大將軍,名字雖然好聽,但是人在京中,身旁只有一百私兵。這京中有上京守備,有三位大統領,有驃騎將軍……懷遠大將軍雖然多了個大字,地位尊崇,但是奈何手中無兵,上杉虎就算有絕世之勇,也只有老老實實地上朝下朝,抱著姨太太歎息。」林文略帶一絲嘲弄說道:「老虎養於柙中,再有威勢,也只能嚇嚇人而已。」

    范閒輕輕敲了敲桌子,搖搖頭十分不解:「搞什麼搞嘛?把這麼一個傢伙調回京都,不放出去打仗,就這麼養著,這北齊是不是錢多了沒地兒花去?」

    林文歎息說道:「北齊帝后相爭,誰都想爭取上杉虎的支持,但誰都怕上杉虎完全倒向另外一邊,所以現在只有先放著。不過上杉虎的名頭在此,在軍方的號召力太強,就算京中只有他一百親衛,也沒有誰敢輕視於他。」

    范閒搖頭歎道:「難怪這次在霧渡河邊上,只是來了那麼些私兵,我就奇怪,接應肖恩逃離這麼大的事情,上杉虎斷不至於如此輕忽。」

    林文一怔,他並不知道使團這一路上發生了什麼事。林靜在一旁趕緊低聲快速解釋了一番。林文心頭大驚,看著范閒似乎沒有受什麼傷,這才放下心來,擔憂說道:「上杉將軍與肖恩究竟是什麼關係?」

    范閒陷入沉默之中,半晌後才輕聲說道:「如果院子裡沒有判斷錯,上杉虎應該是肖恩當年收養的孤兒。」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五十四章 使團入宮
    「收養的孤兒?」眾人大驚。

    范閒平靜應道:「只是年代有些久遠,肖恩被抓之後,北魏覆滅,天下大亂,上杉虎恰巧就是那時候冒出頭來的。」監察院自然還有些別的證據,不然也不會得出這個結論,但是范閒此決北行的任務之中,還有一項就是要確認一下上杉虎的師門。

    「難怪上杉虎急著要將肖恩救出來。」

    「這是北齊朝廷一個大問題。」范閒只是說了這句話便戛然而止,微微皺了皺眉頭,海棠想肖恩死,皇帝想囚禁肖恩逼出神廟所在,上杉虎則是純粹的想讓老頭兒能夠有個幸福晚年,北齊勢力最大的三方,因為肖恩一個人,便化成了三股方向完全不一樣的力量,真有的熱鬧可以瞧。

    范閒當然也很想知道神廟的秘密、所以他不能只做一個看熱鬧的人。

    天色已晚,眾人旅途勞頓,所以便開始安排休息的事情。至於明天的安排,自然有相關的官員擬好章程,林文只是揀其中重要的幾項事宜向范閒稟報了一下。明日最緊要的事情,便是入宮面聖,然後是在鴻臚寺談判換俘的事宜。

    范閒想了想後說道:「入宮是上午,至於下午鴻臚寺那裡。」他轉向林靜說道:「就要麻煩副使大人了。」

    「大人您?」林靜疑惑看著范正使,心想換俘納貢的重要場合,正使不到,那怎麼能行。

    范閒微微垂下眼簾,幽幽說道:「本官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換俘的協議有兩張紙。一張白的,一張黑的,范閒更看重黑的那張紙,他已經將肖恩和司理理交了出去。自然要馬上確認言冰雲的所在。

    ……

    范閒坐在前往北齊皇宮的馬車上,呵欠連天,他本不是個擇床的嬌貴人物,但昨夜實在是沒有睡好,再看跟在自己身邊的高達和王啟年似子也是一臉倦容,不難想像,昨夜使團的人員集體失眠了。

    話說昨夜正要安寢之時。那位鴻臚寺少卿衛華又來了,他雖然沒有進後院,卻有數名歌伎美攜據著一陣香風,跑進了諸位南慶大人的房間裡,一時間驚的眾人大呼。

    范閒哪裡知道。這北齊居然有這等陪寢的規矩,唬了一跳,雖然看著床腳下半跪著的姑娘容貌姣好,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極是誘惑,但初來上京第一日,就這般荒唐,范閒依然做不出,只好請她出去。

    被這一鬧騰,自然沒有幾個人睡得好。倒是一位歌伎入了林靜的房間,便一直沒有出來。

    吃早飯的時候,范閒看著林靜的臉色不是很好。林靜卻有些訝異,笑著解釋道,就算北齊使團去京都的時候,鴻臚寺也是這般安排的。

    范閒抹了抹眼角,發現眼屎有些多,再看了一眼隊伍有面那個精神百倍的衛華,忍不住在心裡暗罵了幾句。猜到對方大概是故意折騰的。

    出使,其實和有世的出差……差不多。范閒作如是想法。馬車很平穩地走著。他貪婪地掀開車窗看著街上的景色,好不容易來北齊上京一趟。連街景都沒有瞄過,就要入宮去叩頭,實在是有些大不爽啊大不爽。

    下了馬車,入了皇宮,堆起微笑,輕撫雙手,踏入深深的門洞,驟見一片光明,光明處是重重樓簷,萬間殿宇,宮中建築多為黑色,莊嚴無比之中,猶有一絲清新古風。

    范閒微微一怔,頓在原地,看著面前的宮殿,就如同初到上京城外那般,又有些微失神。北齊皇宮與慶國的皇宮果然很不一樣,並不以廣大取勝,而是層層相迭,看上去幽美靜謐、似乎每一道烏黑色的樑柱都在講述著這宮中曾經發生過的故事,每一道長長木質行廊都在告訴來客,有多少遠古的偉大人物,曾經輕輕踏行而過。

    使團眾人沉默了下來,七名虎衛因為身負長刀,自然不可能隨入宮中,所以停留在外間。跟在范閒身邊的,除了林文林靜王啟年外,就是使團中必備的一些禮部官員。

    不知道走了多久,行過長廊,路過廊畔流水,漸向上去,終於來到了北齊皇宮的正殿。

    殿前大內待衛持衛凜然而立,神色堅毅,一看便知至少是七品的高手。

    厚重的木門外,有太監頭子正半佝著身子等候。

    眾人放輕腳步來到殿前,太監頭子睜開雙眼,有氣無力地看了這些南蠻子一眼,一抖手上拂塵,用公鴨嗓子喊道:「南慶使臣到!」

    太監的聲音並不響亮,而他身後那兩扇木門卻緩緩地應聲而開,向來客們展露出了這片大陸北方權力中心的真正面目。

    ……

    大齊皇宮正殿極為寬宏,內部的空間極大,上方的垂簷之間全數是昂貴至極的玻璃所作,所以天光毫無遮掩地透入殿中,將宮殿常有的陰森味道全數吹散,一片清明涼爽。

    宮殿的兩方是不知道什麼材質做成的圓柱,以為支撐。圓柱上方漆著黑色,有金紋為飾,每條柱上都有蟠龍入雲之圖,看上去精美無儔。

    圓柱之後是層層紗縵,後方隱有人影微晃,不知道是宮女還是太監。

    入得殿來,最先映入范閒眼簾,讓他記憶深刻的,便是門前那條長長的直道,直道兩側竟然是兩池清水!

    使團在太監的帶領下,緩緩沿著直道有行。初次進入這個宮殿的慶國官員,此時與范閒一樣,心裡都難免震驚——腳下的直道竟是青玉造就!上面鋪著華美的毯子,腳掌落在上面的感覺、音常溫柔。

    而直道兩旁的清水更是讓眾人意想不到,這樣大的一座宮殿裡,竟然還修了兩道水池!池水請湛無比,水中猶有金色魚兒自在游動,若眼力夠尖,像范閒這樣,還能看清水池最深處,有一黑一白兩條大魚、正雍容華貴地輕擺雙尾,伏於白沙之上。

    副使林靜看著眼並這幕,不禁在心中歎道:「這樣奢華的宮殿,足以看出北齊繼承當年第一大國北魏的家產後,究竟擁有怎樣的國力財力,只可惜也正是由於皇室奢華,才養就了北齊的靡靡之風,軟弱之氣,才會連年敗於本國之手。」

    長道之後,便是北齊眾臣朝班所在,身後水波輕泛,殿上無由清風漸起,地上當是檀木板鋪就,一片莊嚴肅穆。

    正前方高高在上,乃是龍椅,北齊天子此時正煞有興趣地看著漸行漸近的異國使臣。

    使臣跪於地扳之上,以臣子之禮拜過敵國皇帝,口稱萬歲。

    「平身吧。」北帝皇帝微微一笑,似乎能夠讓南慶的臣子拜伏在自己腳下,確實是件很舒服的事情。

    范閒暗吐了一口氣,站了起來。卻發現一雙目光正投在自己臉上,他有些訝異,回目望去,卻發現龍椅之上那位年輕皇帝正用一種有些暖昧的眼光看著自己。

    這位北齊的年輕皇帝親政不過兩年,今年應該才十七歲,和自己同齡,文學方面的老師是莊墨韓的二兒子,武道方面的老師是苦荷國師的大徒弟,結果弄到現在文不成,武也不咋滴。此人不好女色,與慶國那位皇帝陛下有些相似,有些貪玩,對於太后是又敬又懼又怒,對於群臣多賞少罰。

    嘿,這位年輕皇帝好像還相信愛情這種東西。

    這是范閒看見那張略有些稚嫩的天子面容時,心裡第一時間浮現出來的諸多信息。但他馬上知道自己失禮了,當一國之主望著自己時,自己身為臣子,斷沒有與對方對望的道理。

    於是他趕緊微微低頭,沉默地站到一邊,心裡卻疑惑著先前所見到的那雙暖昧眼光。

    身邊林靜鏗鏘有力的聲音響了起來,身為副使的他,在范正使極其懶惰的情況下,不情願地一肩擔起了所有繁複的禮節與公務——此時他念的,正是慶國皇帝陛下親擬的國書。

    范閒在一旁隨意聽著,知道不過是些光冕堂皇的話語,兩國情誼永固,世代兄弟,這些謊言連澹州賣豆腐的冬兒都騙不倒,卻偏偏還要鄭重其事地念出來。

    果然,那位齊國年輕的皇帝陛下,正在不停地微微頷首,表示對南方那位同行的贊同。

    范閒在心裡嘲笑,臉上卻是恭謹自持的微笑著,似乎已經陶醉於兩國間的友好氣氛之中。緊接著,北齊的禮部官員又出列,依例一通咿咿呀呀的美文出口,這事兒算是有了個初步的結果。

    但范閒依然感覺很不舒服,因為這個時候他發現,除了那位年輕皇帝陛下之外,又多了很多雙目光望著自己,就算他再如何心神穩定,也開始納悶起來。

    其實納悶的倒是北齊群臣,大家都知道此次南朝來使,正使是那位一代詩仙範閒,所以大家都很感興趣。能夠讓本國一代大家莊墨韓鬱鬱返國的年輕風流人物究竟是什麼模樣,今日殿上,這位范閒卻始終金口不開,連頌讀國書這等大事,也全部交給副使去做。

    群臣不免對這位容貌清俊無比的年輕名人更加感興趣起來。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五十五章 與皇帝聊天
    范閒有些不自在起來,極不易察地往後退了小半步,微低著臉頰,用眼角的餘光在殿上快速掃了一眼。

    齊國朝廷的這些臣子,沒有什麼出奇的人物,最讓他好奇的,是高高在上的龍椅旁邊正在微微蕩漾的珠簾,珠簾上面泛著群臣後方水池子裡映來的清光,看著清美無比。

    他知道,那位北齊真正有權的皇太后,就在珠簾之後,

    ……

    許久之後,龍椅上那位天子撐頜打了個給欠,似乎也聽得厭了。

    「使臣們遠來辛苦,退下歇息吧。」年輕皇帝揮揮手。范閒如釋重負,滿臉微笑復跪於地,與眾下屬對著龍椅拜了再拜,就準備拍屁股去找北齊那些真正辦事的官員,趕緊去把可憐的言公子搞出來。

    但事情的發展總是出乎人的意料。

    「范……公子?」北齊皇帝的唇角似乎帶著一絲笑意,看著范閒,輕聲喚道:「你且留下陪朕說說閒話。」

    群臣一陣微訝,心想朝堂之上,陛下竟然稱呼對方主使為公子而不是官稱,實在是有些不合禮數。范閒卻想不到這些,只是心頭大驚,難道這位年輕皇帝知道了什麼?

    他趕緊行禮應道:「外臣初至,不知殿前應對,實在惶恐。」

    「無礙,無礙。」年輕皇帝似乎很好說話,笑著說道:「此次得知是范公子都來,朕極為欣喜,好教範公子得知,《半閒齋詩話》朕也是時常誦讀,就連太傅大人對公子才華也是讚不絕口。今日國事已畢,范公子且陪朕隨意走動走動,朕盼著范公子前來已久。也順路讓范公子看看本朝皇宮裡的景致。」

    話已經說到這份上。身為外臣的范閒哪裡還敢多話,只是心頭微微一動,北齊太傅是莊墨韓的兒子,莊墨韓在慶國皇宮之中,被自己整得狼狽不堪,對方竟然誇獎自己才華?

    使團退出大殿,林靜略含擔憂地望了范閒一眼。范閒微微頜首,示意對方自己會注意。

    當北齊的臣子們也退出去後。整座大殿顯得更加清曠,隱隱可以聽見長檯畔水池裡魚尾擊水的嘩啦之聲。幔紗後方宮女們輕柔的腳步。

    一直坐在龍椅上的年輕皇帝此時似乎放鬆了下來,伸了個懶腰,望著范閒呵呵一笑,逕直從龍椅上跳了下來。接過太監遞上的毛巾胡亂擦了擦,一拍范閒的肩膀說道:「走,我要讓南朝的詩仙瞧瞧咱們北國的仙宮。」

    范閒暗自叫苦,誰能料到這位陛下竟還是個孩子習性,正準備跟著他往殿後走去,卻聽著那層自己一直暗中注意的珠簾後傳出一聲咳嗽的聲音。

    北齊皇帝微微一怔,面帶苦色轉過頭來,對著珠簾行了一禮道:「母后,孩兒見著范閒心中喜悅,故而失禮。還望母后饒恕。」

    已有宮女緩緩拉開珠簾,當當珠子碰撞之聲清脆響起。一位貴婦從簾中走了出來。

    范閒趕緊低頭,不敢細看。但奇毒的眼光依然看著珠簾下方的那隻腳。

    那位貴婦穿著一雙繡金的綢花鞋,看似隨意,卻華貴無比。

    更讓范閒震驚的是,緊隨著這歡綢花鞋後,還有另一雙腳也隨之踏出了珠簾——這個世界上有誰敢和北齊太后一起坐在珠簾之後,聽著皇帝與外國使團的對話!

    那歡腳上穿的是一雙布鞋,鞋底是千層布密密納成,是鄉村裡極常見的手藝,鞋口是黑白二色,只在那細細嫩嫩的腳跟處,露出一絲喜慶的花布。這種布鞋通常會在鄉野鄙地的新年中看見,而出現在北齊的宮廷之中,就顯得異常怪異了。

    范閒卻猜出了布鞋的主人是誰,愕然抬首,再也顧不得禮數,雙眼寧靜,實則暗自警惕地看著她,看著頭上依然紮著花布巾的海棠姑娘!

    沒想到海棠竟然會和太后一道,從珠簾裡出來!

    ……

    范閒與海棠的眼光宛如實質一般撞在一處,北齊宮殿裡的空氣都有些不安起來。也不過白駒過隙的一瞬,范閒又已收回目光,向著海常身邊的貴婦跪了下去:「外臣范閒,拜見太后。」

    太后看了他兩眼,微微皺眉,心想這個聽范閒的慶國官員,怎麼生得如此漂亮?簡直可為妖邪了,難怪朵朵今日非要偷偷上殿來瞧,難道身邊這丫頭……她將這些想法揮去,微微頷首,然後對皇帝說道:「你師姑回來了既然你要帶范大人去宮中閒逛,那和師姑一路去吧。」

    皇帝面有難色,似乎很不情願和海棠一起去,但難礙母命,只得苦笑著對海棠說道:「師姑什麼時候回的?」

    海棠將冷冷的目光從范閒的臉上移開,對著皇帝微微一福行禮道:「陛下,民女昨日回京,家師心憂最近京中惡人太多,故遣民女回宮。」

    范閒苦笑,上京有惡人?這自然說的是愛用春藥的自己。

    ——————

    行走在齊國的皇宮之中,范閒不由想起了一個已經很陌生的成語,這是前世的殘留:齊人之福。因為這座皇宮著實配得上年輕皇帝先前說過的「仙宮」二字、生活在這座皇宮裡的齊國貴人,確實很有福氣。

    高高的青樹從整體顏色為素黑的宮殿群落旁伸展出來,就像是一位冷峻而細心的女子,正在為誰打著小扇,那些青青蔥蔥的樹枚或俏皮地探出素黑簷角來偷窺,或無力慵懶地擱在青瓦之上暫歇,或是在宮中地上那些花枝招展的鮮花上方伸著懶腰,像是在蔑視那些嬌弱的植物。

    整座宮殿與四處可見的大青樹交雜著,輝映著,青黑相間,剛柔互濟,美不勝收。

    宮殿群分作好幾層,依著一方青山而建,顯得格外奇妙。三人在一大堆太監的服侍下往前走去,繞過山間清溪旁的長廊,已經上到了第二層。直到此時,范閒才稍稍鎮定了些心神,開始用心觀察皇宮裡的景致,不免有些讚歎,雖然皇宮依山而建,從軍事或者日常起居的角度來看,是顯得有些愚蠢的抉擇,但看著長廊旁的清水緩緩流淌,四周清爽的顏色風景充斥著眼簾,范閒也終於明白了很多年前的人們選擇此處做皇宮的真正理由。

    美,真是太美了!

    可惜范閒不是齊國人,此時更沒有齊人之輻,身邊並沒兩個絕色美女相伴,有的只是齊國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還有齊國年輕一代最強的高手,曾經打得自己滿地狗爬的海棠姑娘。

    皇帝身著黑色外衣,腰間繫著金絲聖帶,袖口寬廣,打扮頗有古意,他雙手負於身後,當先領路往宮裡走著,似乎忘記了是他強拉著范閒留了下來。

    范閒有些拘謹地跟在皇帝的身後,時不時用餘光瞥一眼身旁的海棠,他和這位女子之間更是有極大過節,雖然相信在皇宮之中,對方不會對自己如何,但感覺總還是有些緊張。

    但是海棠朵朵竟是正眼都沒有看他,似乎從來沒有遇見過他,也沒有中過他的毒,也沒有聽過他的酸辭。

    范閒明白了一些什麼,所以溫和笑著,沒有多說話。不過一時,那位年輕的皇帝陛下似乎終於是累了,指著前方一處平地裡的涼亭,輕輕一點手指頭。

    霎時間,一大群太監腳不沾地地「沖」了過去,在極短的時間內將涼亭打掃得乾乾淨淨,那幾個坐欄是擦了又擦,點了幾柱黃香,備好了清茗壺杯。

    走入涼亭之中,身旁山風夾著清流濕意微微拂來,皇帝站在欄邊,雙手負於身後,輕聲說道:「拍欄杆,林花吹鬢山風寒,浩歌驚得浮雲散。」

    范閒恰到好處應道:「好辭句。」

    皇帝轉過身來,一雙清明眸子極感興趣地望著范閒,半晌後忽然開口說道:「拍朕馬屁,拍得如此漫不經心的,范閒你當是第一人。」

    范閒一窘,不知如何言語,拱手道:「外臣惶恐。」

    「惶恐倒罷了,不要惶恐不安就是。」皇帝坐下取起茶杯便飲了一口,忽然看見海棠,不由笑著說:「小師姑,今日在朕面有怎麼這般拘謹,往日裡是請你也請不動,只肯在園子裡種菜,今日既然入宮,且放寬心賞賞景也好。」他輕聲歎道:「朕總以為這宮殿太美,美到朕都沒有心思出宮行走。」

    這話裡似乎有些旁的意思,范閒只當自己聽不懂,在皇帝的目光示意下坐了下來,自有太監奉上精茶,他緩緩啜著,不知道這位年輕的皇帝忽然間動心思將自己留在宮裡,究竟是什麼意思。

    海棠也端了杯茶,坐在山亭外側的欄杆上,目光投向亭畔流水,不知所思何物。

    「范閒,你看朕這宮中景色如何?」

    范閒微微一怔,心想這是皇帝今日第幾次重複這個話題了?略一斟酌後答道:「宮在山中,山上有樹,樹在宮中,景致清美,最稀奇的倒是這重重宮簷竟似與整座山景渾然一體,一不顯得山色吞沒了皇宮威嚴,二不因宮殿之繁華弱了山色蒼漠,竟給人天人合一的感覺,外臣實在是讚歎不已。」

    「噫?」

    范閒無意的話語,似乎讓北齊的皇帝有些驚訝。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五十六章 姓范的牛人很多
    同一時間,皇帝與海棠都用一種很詫異的眼神看著范閒。皇帝本來只是隨口一問,不料范閒卻答出天人合一四字,不免讓這兩位齊國最頂尖的人物感到大為震驚,須知道,天下四大宗師中的苦荷一派,講究的是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只是此一妙訣向來不傳外人,此時竟被范閒通過敘景隨口說了出來、實在是有些震駭。

    海棠寧靜明亮的眼神盯著范閒的臉頰,似乎想瞧清楚這位名噪天下的詩者,究竟是偶然得之,還是真正地通過皇宮之景,看出了些什麼道理。

    范閒卻沒有這種自覺,所謂「天人合一」,這是他遙遠記憶中哲學課上已經講爛了的話題、隨口說出,當然沒有想到會讓旁人如此驚駭。此時看著皇帝和海棠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也不免疑惑起來,問道:「外臣可是哪裡說的不對?」

    皇帝哈哈笑道:「極是極是,哪裡有不對的道理?范閒你果然不愧是一代詩仙,隨口說的話語,竟是暗合至理,妙極妙極。」皇帝微微一笑,看了海棠一眼,說道:「小師姑以為范公子這話如何?」

    海棠一禮說道:「范公子以景述理,可謂通材。」

    三人又隨口閒聊了數句,便將此事遮掩過去。皇帝忽然皺眉說道:「此處山亭,我上個月也曾經停留頗久,其時樹在亭上,月在雲上,朕在流水之上,四周清風徐來,感覺無比快意,渾忘了塵世間的煩惱,所以這些日子我時常來此駐足。但再也找不到那種感覺,不知為何。」

    海棠忽然面露鄭重之色。說道:「陛下乃齊國之主,天下子民萬心所向。這塵世間的煩惱本就存在。若強要忘記已屬勉強,更何況陛下一身系天下安危,陛下心思左右萬民福澤,怎能圖一時之快意。而忘卻塵世之煩惱?陛下應時刻銘記天下子民多在困厄之中,以萬民之煩惱為己身之煩惱,如此才是一代帝王應執之念。」

    皇帝漂然受教,起身行禮道:「多謝小師姑指點。」

    范閒在一旁淡然旁觀,發現這位皇帝是真的流露出受教的神色,不免有些訝異,為來這位曾經被自己折騰得夠嗆的海棠,在齊國的地位竟然是如此崇高,不過他對於海棠的這種說法不免有些不以為然,臉上雖然沒有流露出來,但眼瞳裡卻閃過了一絲笑意。

    可是這一絲變化,怎能逃脫一位九品上強者的眼光?

    「范大人有何不同看法?」很奇妙的是,海棠的問話裡,並沒有敵對和尖酸的味道。倒更像是正常的詢問,北齊多好辯論立學濟世之術,所以單從容納其它意見的角度上看,倒比慶國的風氣更好些。

    范閒微一皺眉,旋即笑著說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自然是身為帝王,身為臣子應稟持的理念。只是若依海常姑娘所說,日夜不能忘卻世間黎民疾苦,雖然陛下可以以此警惕,不懈政事,為萬民謀福,但是長久以往,不免會太累了些。精神不濟之下,就算有再多願心,也做不好事情。所以外臣以為,能忘憂時,須忘得徹底,正所謂天下長憂,天子不可常憂。」

    他這番解釋毫無說服力,但妙就妙在頭兩句話當中,海棠聽著這兩句話後眼睛更亮,根本沒有去聽他後面說了些什麼,只是在慢慢咀嚼其中的滋味。

    而皇帝陛下更是拍案叫好:「好一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范卿此言,果然道盡臣子之忠道,天子之應持,好!好!好!」

    四周的太監宮女們不是很明白皇帝在說什麼,但是著見這位南朝使臣能將陛下逗的如此高興,也不禁紛紛面露微笑,向范閒投去感謝的目光。

    范閒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在心底裡對前世那個本宗喝稀飯的哥們兒豎了豎大拇指。

    ……

    年輕皇帝已經開始喚范閒為范卿了,自然能夠看出這位天子對於范閒是極為欣賞。皇帝今日將這位外臣留在宮中,本來是另有要事安排,至於賞景,不過是因為海棠小師姑被太后安排在身後,這位天子不大方便與范閒說話,所以刻意找的話題,不料范閒的應對倒著實有些味道。

    皇帝笑著望著范閒說道:「范公子文武雙全,實在是世間難得的人才。」

    范閒連稱不敢,海棠忽然開口說道:「那依范公子所言,天人之道,該持如何觀?」范閒微微一怔,心想自己最不擅長玄談之道,先前那茬話語已是很苦悶,怎麼還要繼續。皇帝微微一笑,揮手止住海棠的發問,轉而問道:「那范公子以為,為何朕這些日子再也找不到那夜的清曠神思?」

    范閒微微皺眉,看了看山亭四周,指著那柱香輕聲說道:「陛下,移了此香,再退卻身旁諸人,或可尋回當夜感覺一二。」

    皇帝微訝,依言讓眾太監宮女退到遠處看不見的地方,又移走了那柱安神之香。一時之後,清風再興,吹散一應香味,只留下談淡山間宮殿清曠。

    皇帝緩緩閉上眼晴,良久之後面露喜色,睜開雙眼微笑說道:「果然有了幾分感覺。」

    范閒笑著解釋道:「皇宮中的用香,自然是極品,但與這山林間的香味較起來,不免會多了幾絲俗氣。」

    海棠在一旁微微頷首,似乎深為讚許范閒這個說法。

    復又坐於山亭之間品茶,范閒心頭的疑惑卻愈來愈深,初至上京第二日,這位年輕的皇帝便將自己留在皇宮之中,此事大大不合規矩,不論怎麼講,自己也是位外臣,而且兩國之間雖然臉皮完好,但下面一直在下陰手。

    皇帝忽然輕聲歎道:「范公子,你知道為何朕要將你留下來?」

    范閒微微一凜,不知道對方是看出自己心頭的疑惑還是湊巧,恭敬說道:「請陛下示下。」

    皇帝微笑說道:「名義是因為朕喜歡半閒齋詩親。」他接著對范閒:「當然,朕確實極喜君之詩句,只是那家澹泊書局賣得極貴,故而年前朕曾經從內庫裡拔出些銀兩,在大齊境內刊發了不少范卿詩集,送往各地書院,朕如此看重,不知范卿何以報我?」

    此人乃是一國之君,心想自己動用內庫銀兩,為你這年輕詩家印書揚名,對方豈不是會馬上感動的無以復加?

    哪裡料到范閒竟是面露苦色,磨蹭了半天才站起身來對著皇帝行了一禮,心裡卻開始罵起娘來,這個世道果然沒有盜版的說法,您這皇家害得澹泊書局行銷北方的生意今年差了三成,七葉掌櫃天天揪頭髮,居然還要老子這個東家來謝你。

    海棠忽然在一旁輕聲說道:「陛下,澹泊書局是范大人家的生意,您這做法,只怕范大人非但不能領情,心中還略有恚意。」

    范閒趕緊笑著解釋:「絕無此意,絕無此意。」

    皇帝微微驚訝看了范閒一眼,說道:「范卿一代詩家,怎麼還做生意?」

    范閒苦笑應道:「掙些零花總是好的。」

    海棠在一旁笑道:「這天下最大的書局,居然也只能給范公子掙些零花。」

    皇帝不知道海棠小師姑與范閒在霧渡河鎮外的那些故事,所以發現小師姑似乎與范閒之間隱隱有刀劍之風、不由好笑起來,說道:「小師姑,您與范卿家,可謂是當今天下一南一北,名聲最為響亮的年輕一代人物。怎麼今日見著,卻像小孩子一般喜歡鬥嘴。」

    海棠微微一怔,也發現自己今日說話似乎略有些刻意厲狠,與往日自己的恬淡心性大不一樣。范閒笑著解釋道:「或許海棠姑娘依然認為商賈乃賤業吧。」當今天下,雖然從葉家開始,商業的重要性已經完全體現了出來,各國皇室沒有不注意此道的,但在表面上,大多數人還是將行商看成比較低下的職業。

    不料海棠微微搖頭說道:「工農商士,天下人做天下事,哪有貴賤之分。」

    范閒很喜歡她的這個說法。

    ……

    似乎是因為太后讓海棠跟在身邊,少年皇帝內心深處想與范閒說的事情始終無法說出來,天子臉上漸現煩倦之色。

    范閒與海棠互視一眼,本以為這個女子會識趣地走開,留給自己與這位皇帝一些清靜空間,誰知道海棠竟是面色寧靜不變,全不依會皇帝的臉色。

    皇帝忽然自嘲一笑,走到山亭旁,看著腳下汩汩流下的山水,歎息道:「范閒,這一路北來,你看我大齊風貌如何?」

    范閒沉聲應道:「北齊物華風寶,山清水秀、地大物博,百姓安居樂業,實在今外臣歎服。」

    皇帝忽然轉身,用平靜至極,完全不像十七歲人的眼光看著范閒:「那你以為,朕這天下,與你南慶相比如何?」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五十七章 丫就是一村姑!
    北齊與南慶的比較?

    這個話題就有些敏感了,即不能弱了自己國家的聲勢,身為使臣,又不能太過落北齊的面子。但范閒卻答得流暢自如,像是從娘胎裡就開始思考這個答案一般,說的是理直氣壯,鏗鏘有力,快速無比,讓海棠姑娘氣歪了那張似乎永遠恬靜的臉,讓皇帝陛下大張著嘴,露出那些保養極好的白牙齒。

    只見范閒滿臉溫柔微笑,一抱拳,開口說出幾個字來:

    ……

    「外臣不知。」

    好一個外臣不知,皇帝先是一愣,然後便開始哈哈大笑起來,這話回得無賴,自己卻不好如何治他,畢竟是所謂「外臣」,即便知道慶國如何,也不知道齊國如何,又怎能比較?

    皇帝看著范閒,笑著搖搖頭:「今日才知道,朕一心念著的一代詩仙,居然是個巧舌如簧的辯士,難怪南慶皇帝會派你來做正使。」

    范閒笑著說道:「外臣為官不過一載,陛下遣臣前來,主要心慕北國文化,臣在這方面又有些許薄名,所以才會讓臣來多受熏陶。」

    皇帝笑了笑,說道:「詩仙之名在此,朕自然會讓那些太學的學生們,來聽范卿家講講課。」

    范閒心頭一苦,心想自己在慶國京都太學都是不用上課的假教授,怎麼到北邊來了,卻要成客座教授。

    「朕若南下,范卿看有幾成成算?」

    少年天子面色寧靜,但自小深宮裡養就的威嚴感忽然逼面而來,這個敏感而狂妄的問題,當今天下,也只有兩個人可以問出。但問的乃是敵國使臣,其中意思就有些有趣,就如一道春雷炸開——范閒面色不曾變。淡淡應道:「一絲成算也無。」

    「為何?」欄畔皇帝冷冷看著范閒。

    「齊人不思戰,必危。」范閒笑著說道:「慶人多好戰,必殆,好在兩位陛下,一者發奮圖強,一者老成持國,恰好平衡了此兩端。」

    皇帝忽然開口問道:「你們慶國的皇帝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朕曾與他通過兩封私人書信,卻始終有些看不明白他。」

    范閒心裡開始罵娘。心想自己終究是慶國之臣,您玩這麼一招究竟是什麼意思?於是閉口不言。北齊皇帝見他模樣,反而笑了起來,輕聲說道:「你那皇帝終是會老的,朕終是會長大的。日後我縱馬南下,還盼范卿能為我殿中詞臣。」

    范閒眉頭一挑,不卑不亢應道:「陛下若南下為客。外臣定當作詩以賀。」

    同是南下,意思卻是兩端,齊國皇帝的意思,自然是領軍南下,將慶國吞入疆土之中。范閒的意思卻是齊國皇帝南下為客,自然是階下囚客。

    話不投機,范閒面色平靜,心中也不揣然,只是想著面前這位年輕的皇帝,果然是位心有大志之人。只是當著自己面說的話,不免也太多了些。不知道是因為年輕氣盛而失言,還是根本沒把自己這個外臣當成回事。只是想借自己的嘴,將他的意志傳到南方的宮廷之中。

    ……

    皇帝忽然間眉頭湧起淡淡憂愁,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輕輕一揮手說道:「上京一向太平,不過兩國之間向來多有誤會,朕擔心會有人意圖對范卿不利,雖然那些人不敢對你如何,但挑釁之舉只怕是難免的,范卿家看在朕的份上,多擔待些。」

    范閒大驚,倒不是這話裡的內容,反而是年輕皇帝說話的口氣,什麼看在天子的面子上,多擔持些?范閒自付自己怎麼也沒有資格讓一國之君如此看重,更是不明白為什麼這今年輕皇帝會對自己如此厚看。

    「朕有些乏了,范卿先回吧。」皇帝輕輕拍著欄杆,回頭望著一直靜默著的海棠,「小師姑,您送范大人出宮,免得他迷了路。這段日子,若有人對南慶使團無禮,還煩小師姑說幾句話。」

    北齊海棠一句話,相信那些狂熱的愛國主義看,會收斂許多。

    海棠微微一輻,道:「尊陛下令。」

    范閒眉頭微挑,心想那豈不是要經常與這位九品上的女子見面?這還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皇帝忽然微笑說道:「聽聞范公子召集不再作詩,朕心實在是有些失望啊。」

    范閒苦笑應道:「請陛下恕罪,詩乃心語,近日外臣心緒不寧,實在不成,不成。」

    皇帝一挑眉頭,似笑非笑望了他一眼,說道:「只怕是因情而詩,范閒你看著朕這濁物,自然興不起什麼詩興。」

    范閒滿頭大汗。

    皇帝忽然哈哈大笑:「昨日太后倒是給朕看了首小令……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范閒果然好才情。」

    范閒大窘,海棠更窘。

    ……

    范閒在海棠的帶領下,出了山亭,沿著那道清幽的小道,往山前的宮殿烏黑建築群行去。山亭裡,那位北齊的年輕國君沉默的站立著,臉上已經褪去了先前談話時的興奮神色,唇角帶著一抹淡淡的笑,天子忽然閉上眼睛,深深嗅了兩下,發現似乎真的找回了一絲那夜孤身望月的感覺。

    身後有腳步聲響起皇帝知道是太監們趕著過來服侍自己,略感厭煩的揮了揮手,阻止眾人入亭,依舊有些孤單地站在山亭之畔,不知道想著什麼。

    許久之後,他忽然歎了口氣,輕聲自言自語道:「原來範閒長得就是這個模樣啊,理理也該到了吧?」

    ——————

    另一邊,范閒沉默著緊張著,跟在海棠的身後往皇宮外走去,一路山景無心去看,清風無心去招,只是堆著滿臉虛偽的微笑,自矜地保持著與這位奇女子的距離。

    眼光可以將海棠姑娘行走的姿式看的很清楚。

    海棠姑娘一步三搖,卻不是那種煙視媚行的女子勾引人的搖法,而是一種極有鄉土氣息的搖法。她的雙手插在身外大粗布衣裳的口袋裡,整個人的上半身沒有怎麼搖晃,下面卻是腳拖著自己的腿,在石板路上往前拖行著,看上去極為懶散,卻又不是出浴美人那種性感的慵懶。

    范閒瞇著眼睛看了半天,始終沒有看明白這是什麼走法,難道對方是在通過走路,也在不斷地修行著某種自然功法?范閒大感佩服,他一向以為自己就是人世間修行武道最勤勉的那類人,一天晨昏二時的修行,從澹州開始,便從未中止過,但從來也沒有想過,連走路的時候,也可以練功!

    難怪人家小姑娘年紀輕輕的就是九品上,自己拚死拼話,也才剛剛邁入九品的門檻!難怪人家小姑娘被北齊人拱為天脈者,而自己卻只能無恥地靠些詩句贏取「江湖地位」!難怪人家小姑娘輕輕一揮手,自己就要在地上狗爬!難怪自己暗弩飛針春藥齊出,別人也不過泡泡湖水,最後極瀟灑地一揮袖走了,根本不將自己放在眼裡——因不屑,故不恨也。

    范閒心裡一片黯然,心想這等天才人物,又如此勤奮,大概只有五竹叔這種天才中的天才才能比擬,自己可能是沒轍了。

    ……

    又看了許久許久,海棠似乎也感覺到身後那兩道火辣辣的目光,總盯著自己的臀部和腰部,終於受不了了,靜靜回首,靜靜盯著范閒的眼晴,似乎要剝下范閒這身清美的皮囊,露出裡面猥瑣的真身來。

    范閒的眼中一片清明,根本沒有一絲雜意,看著對方轉身微微愕然,知道對方想錯了什麼,苦笑說道:「只是看姑娘走路姿式奇異,想來是在練功,故而十分佩服。」

    他愕然,海棠更是愕然,微微張著嘴,看著這個慶國來的年青人,心頭一陣紛亂,她這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山中與宮中停留,一向心性穩定如石,但不知道為什麼,看見范閒這張可惡漂亮的臉,聽著范閒不著三四的說話,就是無由火起,此時聽著范閒說的話,更是莫名其妙,半晌後才憋出句話來:「不是練功。」

    說完之後,海棠姑娘才覺得有些奇妙,自己為什麼要對他解釋這個?

    於是她微恚說道:「我從小就是這麼走路的,太后說了我許多年,我都改不過來,范大人如果覺得看著礙眼,不妨走前面。」

    范閒愣了,心想這是怎麼回事?只得鬱鬱跟在轉身的海棠身後繼續前行。

    但海棠依然那般拖著腳掌,揣著雙手,懶懶散散地往前走著。

    范閒微微偏頭,皺眉看了老久,忽然想明白了這件事情——這哪裡是什麼功法?這不就是農村裡面那些懶婆娘最常見的走路姿式!

    一想到堂堂九品上的高手,在世人眼中像仙女般的海棠,竟然骨子裡真是個村姑,走在皇宮裡就像是走到田壟之上,范閒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五十八章 搖啊搖
    「范大人因何發笑?」

    這是意料之中海棠的發問。范閒咳了兩聲,滿眼笑意解釋道:「我很喜歡姑娘你走路的姿式。」

    海棠微微一怔,眼中閃過一絲怒意。

    范閒趕緊說道:「如有欺瞞,天誅地滅。」

    這誓發得毒,由不得海棠不信,但海棠依然不明白,自己被宮裡人取笑了許多年的走路姿式,為什麼身後這個年輕的傢伙會喜歡?一想到范閒在北海邊上的那些無恥手段,海棠姑娘的心裡更糊塗了。

    二人復又陷入沉默之中,在滿山青樹烏簷的陪伴下往皇宮外行去。海棠在北齊的地位果然十分尊崇,沿路所見太監宮女,一聽著那雙布鞋與地面的懶懶磨擦之聲,就搶先避到道旁樹下,對著這位懶散村姑恭敬行禮,不敢直視。

    「陛下對外臣恩寵,外臣實在有些惶恐。」范閒終於小意地試探著問了一句。

    「范公子何必自嫌。」海棠面無表情回答道:「陛下最喜詩詞,半閒齋詩集一出,天下士子人手一捲,陛下自然也不例外。莊墨韓大家自南慶反京後,曾在宮中與陛下一番長談,從那日起,陛下嘴中便不曾少了范公子大名,時常說道,若北齊能有公子此等詩才,那便大妙,大有遺珠之憾。如今公子押送肖恩返京,兩國又在對峙之中,陛下自然擔心范公子你的安危。」

    范閒沉默不語,才知道原來這位年輕的皇帝與沒有見過面的自己之間,竟然還有這樣一段故事。只是那位少年天子眉間有憂愁,想來定還有些事情想要告訴自己。但是宮中耳目眾多,天子又不願意當著海棠的面說——不知道是什麼事情。

    「嗯?確實有些意想不到。」范閒微微皺眉,似乎不大相信海棠的說法。

    海棠輕聲說道:「今日范大人見著宮殿山林,便脫口而出天人合一四字,海棠佩服,日後國務之餘。范大人若有閒暇。還盼不吝指教,家師觀半閒齋詩集後。曾沉默數刻,對公子大加讚歎、我本有些訝異,今日相談,方知盛名之下無虛士。」

    「哪裡哪裡。」對方這話說得很有幾分真誠,所以范閒應得更加誠心誠意,「言冰雲一事,還請姑娘大力協助。」

    「我向來不干政事。」海棠輕聲說道。

    范閒眉頭微皺說道:「那姑娘為何要單身赴北海,殺死肖恩,難道不知道肖恩如果真的死了。對於此次協議,會有極大影響。」

    海常微笑說道:「范公子似乎在我出手前。也曾經想過要殺死肖恩,為什麼後來忽然改變了主意。」

    「因為我對於肖恩的秘密也很感興趣。」范閒搓了搓有些微濕的手。扭頭看了看這闊大宮殿群裡的景致。

    海棠靜靜說道:「我殺肖恩,就是因為他的那個秘密會對很多人造成很大的麻煩。」

    二人極有默契的同時住腳,停留在一株大樹之下,頭上青葉如衣,遮日覆體,一片清涼。范閒將目光望向海棠平靜穩定的雙肩,忽然說道:「這個世界上,並沒有永遠的秘密。」

    「肖恩活著,也許會讓很多人死去。」

    范閒挑桃眉頭,知道對方這種無來由的悲天憫人,在很多方面會顯得很混帳,但自己也不可能僅憑幾句話就改變什麼。

    「陛下似乎有事相求范公子。」海棠說道。

    范閒微微一怔,知道對方也看出來,想了一想之後,誠懇問道:「不知道海棠姑娘何以教我?」

    海棠輕聲說道:「我也不知,只是如果事情與司理理有關,還請范公子通知我一聲。」

    范閒沒有馬上應允,只是陷入了些微的苦惱之中,堂堂一國天子,究竟要自己幫什麼忙呢?難道真是司理理?可自己在北齊要人沒人,要勢沒勢,能做此什麼?

    「理理是個可憐的姑娘,好姑娘。」海棠雙手依然插在大口袋裡,說道:「范公子能幫忙就幫一下。」

    范閒想到了北行馬車上的種種,一時失神,不知該如何回答。於是二人又回復了沉默,緩緩前行,任由頭頂的青青樹葉與更上方的陽光交舞織成的光影,落在彼此的身上,青色長衫與花布粗衣之上。

    范閒忽然搶先幾步,與海常姑娘並排走著。海棠側頭淡淡看了他一眼,也沒有說什麼。

    范閒漸漸將心事放下,學著身邊這女子的村姑姿式,微微抬著下頜,目光略帶一絲懶散之意地四處掃著,身上青色長衫沒有口袋,所以無法插手,只好將手像老學究一般負到身後,髖部提前,放鬆身體的每一絲肌肉,任由著那雙似乎極為沉重的腳,拖著像是要散架一般的身體,在石板路上,往前面懶洋洋地走。

    海棠再次側頭看了他一眼,似乎不知道為什麼他要學自己已經養成習慣的走路姿式,眼神裡的情緒有些複雜。

    范閒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像是沒有察覺到她的目光一般,與她並排懶洋洋走著。海棠也懶得再管這憊賴子,微微動了動脖頸,似乎十分舒服。范閒也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

    此時日近中天,陽光一片熾烈。

    兩雙腳擦地的聲音,漸漸合成了一處,讓人無來由地犯困。二人就這樣拖著步子在皇宮裡行走著,看上去倒像極了一對農村裡的懶夫妻趕著從田里回家去午睡。

    一滴汗從海棠的鼻尖滲了出來,那張普通的容顏,有著一種異樣的魅力。

    「上次你給的解藥,陳皮放的太重,吃的有些苦。」海棠姑娘陶醉在陽光之中。

    范閒一笑,知道對方已經看出自己那日用的詐,輕聲說道:「我是監察院的提司,不是求天道的高人,使些手段是常事,姑娘不要介意,當然若您真的介意,您也可以給我下下……那藥。」

    這話有些輕佻了,海棠卻不像一般女子那般紅臉作羞意,淡淡說道:「若有機會,自然會用的。」

    范閒大汗,然後又聽著對方說道:「你是監察院裡的提司,行走在黑睛中的人,為何從澹州去慶國京都之後,卻大肆散發光彩?就像如今你走在陽光之中一般。」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但我要用它來尋找光明。」

    范閒繼續借用那一世哥們兒的精彩句子,雖然這哥們兒死得挺窩囊,挺王八蛋。果不其然,海棠微微一怔,側頭看了他一眼,想必心裡對范閒的看法在不知不覺間又發生了某種變化。

    范閒笑著繼續說道:「當然,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更多的機會,是用它來……對這個世間翻白眼。」

    海棠姑娘終於笑了,正所嫣然一笑竹籬間,海棠滿山總粗俗,若視宮牆為竹籬,何懼世人粗俗意?

    ——————

    出了皇宮,與已經面露焦急之色的虎衛與王啟年說了兩句,在北齊御林軍的護送之下,范閒這位南慶正使坐著馬車回到了別院外,剛下馬車,卻見著眼前一片嘈亂,不由微微吃驚。

    等到他往別院正門口走了兩步,看清楚場間的模樣時,不由大感震驚。

    門有正有許多北齊的衙役與侍衛正蹲在地上揀東西,每個人的身後都拖著一個大麻袋,不時揀起一物,便往裡面扔去,看他們拖動的姿式,似乎那些東西有些重。范閒大感好奇,對身邊的王啟年說道:「這是怎麼回事?」

    王啟年也大感不解。

    眾人走上前去,這才發現,原來別院門口這一大片空地上,居然被扔滿了各式各樣的小刀,有綠寶石作鞘上裝飾的,有古樸的,有新潮的,當然,更多的還是北齊人最喜歡隨身佩帶的小彎刀。

    范閒倒吸一口涼氣說道:「趕緊去把那些麻袋搶回來,既然是扔到咱們門前的,就算要當破銅爛鐵賣,這筆外快也得咱們自個掙兒。」今兒在皇宮裡賞景談天學村姑走路,他的心情大是舒服,所以此時說起笑話來,倒有了范思轍的幾絲風采。

    王啟年苦笑道:「大人真正好心境,這樣還能說玩笑話。」

    范閒無奈苦笑道:「那不然怎麼辦?難道還真的每把刀都接著?」自從在京都,險些被京都守備之女葉靈兒一刀砸中鼻樑後,范閒就清楚這個世界上武道決鬥的規矩——扔刀子到對方的腳下,對方如果應戰,就會揀起刀子來。

    「不過半天的時間,怎麼會忽然多了這麼多來鬧事的?」他皺眉問道。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五十九章 使團本是打架團
    此時別院門口一直有些揣揣不安的副使林靜與那位常駐上京的官員林文,見到正使范閒回來了,鬆了口氣,沿著別院牆根溜到眾人身前,解釋道:「不知道是誰,將此次兩國間的協議露了一部分出去,上京民眾知道此次北齊要割讓土地,群情激憤,雖然普通百姓不敢做什麼,但那些年輕的王公貴族們卻找上門來了,說要找我們這些南人比武,要一雪沙場之恥。」

    范閒一怔,心想換俘割土的協議,北齊朝廷肯定不會昭告天下,又是誰會將這事兒捅了出去?看來宮裡那位年輕皇帝的日子不怎麼好過。但他此時來不及關心自己的「頭號粉絲」,頭痛看著地上那些小刀,說道:「這些事情你們自己處理吧,我呆會兒馬上要去他們禮部衙門一趟。」

    雖然有相關的下屬在著手進行換俘與畫界、互換國書之類的事情,但是言冰雲那抉兒,范閒堅持由自己處理。

    「大人,您可不能走啊。」林文林靜二兄弟是典型的文臣,使團中武力最強大的虎衛當然跟在范閒身邊,那些用各種身份掩飾的監察院高手,也只聽范提司的命令,所以二人身處敵國心臟之中,看著小刀橫飛於院前,早就嚇得不輕,此時聽著范閒要走,生怕那些北齊的年輕權貴又來鬧事。

    范閒皺眉,有些反感地看了二人一眼,說道:「身為慶國官員,還是要心神穩定一些。莫要失了朝廷顏面,至於那些鬧事的人,自然有北齊朝廷安排的護衛擋著,難道他們還敢放那些人進別院?」

    「關鍵是……」林靜在二兄弟中與范閒較熟一些,也不在乎范閒的表情不對。訥訥說道:「那些人都是來找范大人您的。如果您避而不見,只怕會讓這些北人以為咱們慶國懦弱。」

    這話有些老辣,范閒笑著罵了他兩句,說道:「就算來找我麻煩,估計也是些文人,林大人也是當初的探花郎,隨便折騰幾句也便罷了。」

    忽然間,他發現身後不遠處那些負責使團護衛工作的御林軍臉上露出一絲莫名的神情,而身後的虎衛高達已經冷冷握住了身後長刀的手柄。

    范閒轉身,發現使團門口又來了一拔隊伍。頭前走著的是位眼睛望著天上的少年權貴。范閒既然示意了,自然沒有人去攔這拔人,所以那位少年直接走到了范閒的身靜。然後一拳頭打了過來。

    這拳頭肥而無勁,十分惹人憎厭。

    范閒毫不客氣地一巴掌拍了回去,他體內的霸道真氣本就是天下極特異的一種,在五竹的教育下,對於時機的判斷更是世間一流。這一出掌,掌風如刀一般,破開空氣,狠狠地又妙到毫巔拍在那拳頭上。

    別看范閒在海棠姑娘面前唯唯諾諾,論起打架屁都不敢多放一個。但那是因為海棠太生猛。真要論起武道修為,以范閒的水準,在這天下的年輕一代當中,也算得上是翹楚了。只不過看在對方年紀不大的份上,這一下不準備備讓對方受傷。

    那個少年估摸著才有十歲,一屁股坐到地上,哎喲喚了聲痛。他大約是沒料到這個看似文弱的書生,竟然能夠一下將自己推倒,望著范閒痛罵了起來:「**你媽的,南蠻子發瘋了。」

    正準備進院的范閒停住了腳步。

    他笑了笑。走回那處,示好地扶住少年的手腕。少年身旁那些家丁雖然有些緊張范閒的動作。但看他只是扶住自家少爺,心想這個年輕人大概是南慶使團裡的隨當。也沒放在心上,反是罵咧咧地說著什麼。

    只聽得一聲關節脆裂的聲音,一聲呼痛慘叫,無數聲憤怒的呼喝聲起!

    「如果讓老媽聽見你這話,只怕會生撕了你。」范閒心裡這般想著,鬆開手,看著跌坐在地上的那個少年,心裡在判斷著對方的身份,竟然能夠讓北齊的御林軍都不敢出手阻抗,看來家中一定是極有地位的人戶。

    一大堆人圍了過來,顯然是那個男孩兒的家丁和伴當,這群人看著自家的少主子捧著頹然無力的手腕在哇哇大哭,這才發現范閒竟是下了毒手,將少主子的手腕擺斷了!眾人不由又氣又怒、紛紛站起身來,準備教訓范閒。

    眼看著事情要鬧大,御林軍趕緊上來,將兩邊分開,同時對那邊的人說了些什麼。那些人罵罵咧咧個不停,口出污言穢語,什麼南蠻子之類的,竟沒個停。

    范閒扯過林靜問道:「那個小屁孩兒是誰家的?」

    「長安侯家的小公子。」林文對於北齊上京的官場自然十分清楚,搶先回答道。

    范閒微微一怔,聽著長安侯三字,便想到了曾經拼過酒的長寧侯,心頭一動說道:「難道也是太后的親兄弟?就是去年戰敗之後,被關到家中靜養的那位?長寧侯的弟弟?」

    林文點了點頭,說道:「長安侯就是因為去年戰敗,所以權勢被奪,但今年太后下旨,重新復用,漸漸回復了往年的囂張。估計這位小公子是看著上京的人都想來使團鬧事,所以趁機為爺報仇來了。」

    「愚蠢的小屁孩兒。」范閒搖了搖頭,看也不看場中一眼,便準備走入使團所在的府邸。

    「打了人就想走嗎!」身後有人怒喝道:「敢打我們侯府家的小少爺,你們真是吃了豹子膽了。」

    本來御林軍那位統領已經控制住了局面,沒料到范閒竟是連場面話都不說一句,便要入府,顯得無理至極,這位統領也不免心中有氣,心想你們南慶未免也太囂張了。

    范閒緩緩轉身、望著場中的這些北齊人說道:「諸位,這多雙眼睛看著的,貴公子偷襲本使,本使又不知道他是個小孩子,所以出手重了些,稍後自然會有人去府上送湯藥費,吵什麼吵?」

    打完人,就想賠點兒湯藥費,這是典型的紈褲作法,問題是范閒是堂堂慶國正使,而他打傷的小男孩才是正宗的北齊紈褲,眾人哪裡肯依。

    范閒眉頭一挑,壓低聲音對石階下那位御林軍統領說道:「魏統領,莫非你想看著使團與北齊百姓大打出手,兩國之間再來一場混戰?」

    這位姓魏的統領心頭大寒,雖然知道事情的發展不至於那般離譜,但如果真讓范閒被眾人圍毆,釀成了外交事件,自己真是難逃其責,趕緊下去將長安侯衛府的人攔在外面。范閒一閃身,就進了別院,將大門緊閉了起來。

    此時眾人終於知道,那個下了毒手的年輕人就是南蠻子使團的正使。見范閒躲了進去,一時間,只聽著使團四周罵聲一片,污言穢語疾出如箭,范閒的列祖列宗可憐兮兮地充當了靶子。

    ……

    過不多時,院門忽然吱吱一響,被人雄開了。外面鬧事的人忽然安靜了下來,待看清楚出來的不是先前那個漂亮的年輕人,一聲喊,都往前湧了過來,讓南慶使團把范閒交出來。

    出門的官員是王啟年,他微微一笑,拱手向四方行了一禮。眾人一愣,將手上的磚頭什麼的放下,準備聽這位南朝來人說些什麼。片刻之後,只見王啟年橋將手一揮,輕聲細語說了一個字:「打。」

    只見從他身後,像老虎一般湧出十幾個人,手上拿著拖把木棍之類,向著場下的人群裡衝了進去。話音一落,御林軍那位魏統領就知道事情大糟,正準備上去說些什,不料王啟年已然親熱無比地挽住了他的胳膊,說道日後有閒,還要請魏統領帶路去各處花巷快活快活。

    被他這麼一扯,魏統領無法發令,那些御林軍也傻了,他們的職司就是保護南慶使團的安全,哪裡想到這個使團竟是如此古怪,手執棍棒衝將出來——那自己究竟是該保護哪一邊呢?

    這麼一耽擱,使團別院之前的空地上,便開始響起一陣陣殺豬般的嚎叫,棍棒舞於空,惡奴泣於地,好不熱鬧。

    魏統領怒道:「王大人,莫非你想把事情鬧大不成?」

    「廢話,這是我想鬧大的?」王啟年大怒道:「都準備和司大人的母親發生超友誼關係了,雖然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小毛孩兒,我倒要問,使團初入上京第一日,就有這麼多人來鬧事,你們北齊朝廷究想做什麼?」

    場間的單方面痛毆還在繼續著,衝出來的十幾人雖然沒有拿刀劍,但除了四名虎衛之外,其餘的人都是監察院裡的好手,打這些豪貴之家的家奴,實在是很沒有技術含量的事情。

    「罵范家列祖列宗沒關係。」范閒和高達二人從院子裡走了出來,看著眼前的一幕,心裡想著,「罵我澹州的奶奶和我老媽,那是絕對不允許的。」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六十章 譚武不弄文
    畢竟誰都不想把事情鬧大,稍事懲戒之後,范閒就揮手準備讓場中這些下屬們退回來,御林軍又開始重整院門口的秩序,那位魏統領往地上吐了兩口唾沫,心想這些長安侯的家人也是莫名其妙,如果是來決鬥倒也罷了,怎麼讓那位京中出了名的紈褲來偷襲?如今這天下早不是當年北魏大一統的局面,這慶國來使哪裡是好惹的?

    正此時,忽然一個精悍的漢子從外圍走過,看見此處熱鬧場景,不由皺了皺眉,雙腳一踏地面,激起兩團煙塵,整個人已經衝進了場中,出拳直打,橫腿而踢,出招乾淨利落,竟是毫不拖泥帶水,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已是出了七八招,分別向還沒有住手的監察院官員身上攻去。

    這漢子出拳極為簡單,但勝在快速厲殺,竟是同時間讓那些監察院官員沒有落到好處,被逼得離開了原地,有幾個正依范提司的命令後退的人竟是腿上挨了一腳,身形一晃,險些跌倒。

    范閒微微偏頭,心道哪裡來了位軍中的高手?這人的武道水平暫時看不出來,但是天生一股軍中鐵甲血殺威勢,竟是將自己的這些屬下都給逼退了。

    那漢子替長安侯的家人解圍之後,長身站在原地,雙眼微瞇,似乎對於自己先前這一連番凶狠出擊,竟是一個敵人也沒打倒,感到有些詫異。他一眼便看出來站在石階上的范閒乃是領頭的,皺眉說道:「好威風的南慶使團,居然團中隨便派出來的,都是六品以上的高手!」

    范閒看了他一眼。靜靜說道:「出使異國。首要處乃是不墮國威,先生既是軍中人物,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

    那漢子看了一眼地上哎喲不停的眾人,皺眉道:「不過是些奴才,就算那孩子無禮,難道閣下就靠這孩子與下人立威?」

    范閒微微瞇眼,問道:「那依閣下意見。我便要由人唾面自乾?」

    漢子一怔。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事情,面色微微一黯。這邊廂的魏統領卻早認出這漢子是誰,面帶尊敬之色上前行禮:「譚將軍,您怎麼來了?」

    這位姓譚的軍中人士一時間沒有將這位御林軍統領認出來,魏統領趕緊說道:「下官魏無忌。」

    原來這位譚將軍,姓譚名武,乃是北域大將上杉虎的得力下屬。一向在北邊的冰天雪地裡抵抗蠻人。去年隨著上杉虎大將調回京都,誰知一直閒居無職,只是偶爾去兵部點點卯。雖說京中軍隊同僚敬上杉虎一系悍猛忠勇,向來尊敬。但終究還是過得有些不是滋味,今日偶爾路過此地,沒想到卻碰上了南齊使團門口的一場鬧劇。

    ……

    譚武看了魏統領一眼,無奈說道:「怎能讓這些南人,在我上京如此橫行?」

    魏無忌苦笑說道:「宮中嚴令,要護好使團安全,事關國務,小將不敢怠慢。」

    譚武想到大齊連年戰敗,自己與虎帥卻根本沒有南下作戰的機會,不由胸中一陣鬱悶,再看這滿地傷員,更是鄙夷之中夾著憤怒,他忽然抬起頭,對著石階上的范閒一拱手道:「敢問閣下可是此決南齊正使范閒大人?」

    范閒拱拱手道:「正是。」

    譚武面色一片肅然,厲聲道:「北齊譚武,向范大人請教。」說完這話,他將腰間佩刀輕輕擱在地上。

    范閒搖搖頭,知道對方不自稱官職,這是準備按民間決鬥的規矩來做,輕聲說道:「譚大人,在您之前,本官已經收了兩麻袋匕首,就算要決鬥,或許您也只有延後些日子了。」

    譚武皺眉道:「所謂擇日不如撞日,請范大人賜教。」

    范閒再搖頭。

    譚武怒道:「本人知道范大人不僅詩才了得,而且一向武藝也是極為精湛,去年便曾經單刀戰死本國高手程巨樹,莫非大人瞧不起在下?」

    范閒看了他一眼,知道這位軍人動了血性,笑了笑說道:「雖說使團以我為首,而且剛才的模樣確實也挺像個惹事的鬧事團,但本官對沙場上的好男兒向來敬重,先前知道閣下長年在北方雪地裡抵抗蠻人,本官敬還來不及?為何非要在拳腳上分個勝負?」

    譚武是個直性子人,聽著范閒話裡的溫柔意思,面色稍霽,但依然擰著性子,將雙手拱在半空之中。

    范閒歎著氣搖了搖頭,對身後地高達輕聲說道:「點到即止。」

    高達緩緩將身後的長刀放到地上,走到石階之下,對著北齊這位出名悍勇的將領穩定地伸出右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譚武雙眼微瞇,從這名侍衛的身上感覺到一絲危險的氣氛,知道對方確實是位高手,南齊練團讓他出來與自己比武,也不算是羞辱自己,於是輕吐一口氣,雙掌一錯,便向高達攻了過去。

    掌影一動,一聲悶哼響起,勁力相沖之下激起了一陣灰塵,灰塵落下之後,只見高達右胸中了一掌,唇角有一絲鮮血滲出。而高達那雙冷厲的右手,卻已經扼耗住了譚武的咽喉!長年練刀磨就的老繭,刮弄著譚武咽部的皮膚,讓這位從來不知道恐懼的北齊將領感到了一絲寒意。

    高達緩緩撤後一步,垂下右手。

    譚武望著這位不知名的高手,心中一片震驚,對方使團裡竟然隨便派出一位,就能讓自己沒有絲毫還擊之力!先前那一剎那,他砍中對方的胸骨時,竟是沒有看清楚,對方那隻手是如何伸到自己的身前,他知道,如果不是對方手下留情,自己此時早已喉骨盡碎!

    譚武也清楚,如果是真正廝殺的話,這位明顯是使刀的高手,一定不會給自己任何接觸到對方身體的機會。他對著高達深深鞠了一躬,又向范閒行了一禮,認輸之後離開了使團門口,頭也未回。

    不過是一招之戰,卻依然驚心動魄。

    ……

    馬車沿著上京街道往禮部駛去,馬車四周有御林軍的士兵嚴加看防,再也不給任何人接近南慶使團的機會。范閒坐在馬車上微微閉眼,對身邊的高達說道:「剛才為什麼要挨那一掌?」

    高達咳了兩聲,解釋道:「對方是軍人,所以屬下願意直接一些,而且屬下不想將自己的實力展露得太充分。」他看了范閒一眼,低頭說道:「而且少爺似乎想結交此人,所以屬下心想應該賣他一個好。」

    虎衛雖是陛下暗中的侍衛力量,但畢竟是司南伯范建長年培養的,所以范閒看待這七名隨自己北上的虎衛,也像是看待籐子京這些家中下人一般,親切之餘多些嚴厲。他冷冷看了高達一眼,罵道:「我連那個譚武有幾個胳膊都不知道,結交個屁?這天下的奇人異士多著去了,別說他譚武除了有幾絲軍人悍勇之外,根本沒有一絲稀奇外,就算他真是奇人異士,難道我就都得結交?那我這輩子豈不是得忙死?你還讓不讓我吃飯了?你還讓不讓我玩啦?」

    高達一愣,心想結交高人,不是每位世家子弟最喜歡做的事情嗎?難道自己做錯了?問題是就算如此,怎麼又和吃飯娛樂扯上了關係?

    范閒在懷裡掏弄了半天,終於摸出了一粒丸藥,扔給高達,讓他服了下去。

    王啟年在旁邊湊趣說道:「難道又是陳皮的?」

    范閒沒好氣說道:「這是傷藥。」

    高達接了過去,但依然有些不明白,說道:「不是說點到即止?」

    范閒笑罵道:「你哪根手指點到那個譚武身上了?」

    高達默然。

    「不知道長安侯的小公子來鬧事,究竟是誰出的主意。」王啟年的心思主要放在先前那一幕上,「按道理講,既然北齊皇帝願意履行此次的協議,而且很欣賞提司大人,讓御林軍來保證使團的安全,這就足以向王京中的各色人等傳達明確的信息。居然還會有人來鬧事,這事情有些蹊蹺。」

    「不要忘了,連兩國間的協議似乎都已經洩露了出去。」范閒輕輕敲著馬車的車窗欞,外面就是北齊的士兵,所以車中三人說話的聲音極低,「看來這北齊比咱們南邊更加是一團亂麻,那位年輕的皇帝似乎權力抓得依然不夠牢靠。」

    「只要不影響我們處次出該的任務就好。」

    他今天有些忙,晨間入宮,然後又陪那位年輕皇帝閒聊,與海棠一路走著,在使團門口又挨了頓罵,身在北齊第一日,竟是忙得不亦樂乎,連飲都沒有吃,肚子裡面只有北齊皇帝賜的那杯茶水。

    不想還好,一想肚子就開始咕咕叫了起來,范閒自嘲一笑,心想自己還真是個勞碌命——之所以今天把自己搞得如此累,是因為范閒打定主意,得趕緊把言冰雲從北齊森嚴冰冷的大牢裡揪出來,不然若自己在外面吃香喝辣的,只怕也吃得難以盡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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