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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四十一章 開門,放狗
    數到三十的時候,范閒掀開布簾,走出了住所,冷冷地看著那輛黑色的馬車,馬車似乎沒有一絲異常,就連王啟年設置在車門前的暗記都沒有被移動,對方果然是此道老手。

    便在此時,整個營地忽然發出一些顫慄的聲響,除了被迷藥迷倒的使團成員之外,被范閒通知了的啟年小組的親信,都站到了他的身後,在他身後出現的,還有極沉重的呼吸息,刨地的聲音——那是三隻黑狗,狗嘴上被套著皮套,根本無法發出聲音。

    范閒撓了撓有些癢的髮根,揮手說道:「開門,放狗。」

    王啟年靜靜一揮手,屬下將繩子一放,那三隻被關了一個月的黑狗,早就奈不住體內暴戾的獸性,循著鼻中傳來的淡淡味道,無聲狂暴著,四隻腳尖在泥地上一刨,化作三道黑影,凶狠無比地向營地外撲去。

    便在此時,數道寒光大作!無數淬毒暗器向著那幾隻狗的身上砍去!

    ……

    叮叮叮叮一陣碎響,像雨點一樣的暗器遇著一陣疾如颶風般的刀光,被震得遠遠落入地面,緊接著,那陣刀光又撲向了出手偷襲的刺客。

    嗤的數聲撕裂聲響起,幾聲慘呼之後,兩名刺客身體被斬成三截,頭顱被斬飛到了空中,血花四處沖射!

    一柄長刀自下毒厲而撩,破空而起,砍入最後一位刺客的肢下。唰唰兩聲,刺客的兩隻胳膊已經像蘸了糖槳的白藕節般,離開了自己的身體,摔到了地上彈了兩下。

    虎衛首領高達收長刀而回,背至身後,十分瀟灑利落。他身後的六名虎衛也同時收刀而回。整齊地站在營地正中的裡,看上去很帥氣。

    但這時候不是擺姿式的時候。王啟年早已經掠到了那位雙臂被斬刺客身邊,他這一掠看似尋常,卻是倏乎間躍出數丈的距離,監察院雙翼,果然名不虛傳。

    他用很快的動作,持手中的森然鐵柱狠狠地扎進刺客的嘴裡,一陣攪動,一陣極難聽的聲音響起。王啟年伸手進入對方已經是血肉模糊的嘴裡,將那枚藏著毒的牙齒掏了出來,小心地用布裹好,然後又從懷中取出連著繩子的圓形木球,塞進刺容的嘴裡,防止對方咬舌自盡。

    刺客雙臂被斬,血流如河,早己是痛不欲生,被王啟年這麼一塞,更是眼淚鼻涕口水混著流到了嘴裡,看著淒慘無比,十分可怖。

    「居然讓敵人混進院子裡來了。」王啟年皺眉看著刺客的面貌,發現是個熟人,「幸虧藏毒地方法還是院子裡的老一套。」

    他接著回頭對下屬說道:「把他治好。切不能讓他死了,好好招呼。一定得讓他供出來。」

    下屬沉聲應了下來,卻是有些好奇說道:「王大人。您已經將他的牙全部敲碎了,毒素會不會流進他的體內?」

    王啟年一怔,心道自己這些年一直做文官,確實有些手生,趕緊又將那刺客嘴裡的木球取了出來,取來清水洗了一通,餵了幾顆范提司賞賜的解毒丸子,這才有些放心。

    毒著他又準備將木球塞回刺客地嘴裡,那位下屬終於忍不住開口說道:「他的牙都碎了,還怎麼能咬舌自盡?」

    王啟年大窘,回頭罵道:「本官喜歡在他嘴裡塞木球,不行嗎?」

    ——————

    營地裡鬧的不亦樂乎的時候,范閒早已經繫好了袖角和褲腿,將後帽翻了過來,遮住了自己的面目,在黑色衣裳的掩護下,遁入了黑夜之中。那七位刀法驚人的虎衛,也隨著他的身形,向著三隻跟蹤犬的方向跟去,一路無聲,未驚天上明月,只是帶動蘆葦輕輕搖晃。

    營地處有監察院的人看管,外有黑騎留下來的一隊,范閒很放心。

    他向肖恩體內灌注的毒藥雖然霸道,但其實最關鍵的,卻是那種藥物即使被肖恩以強悍的真氣驅出體外,依然會在他的毛孔處留下淡淡味道。

    肖恩自己聞不到,狗能聞到,在某些方面,人確實不如狗。

    天邊一朵雲,烏雲,月光馬上黯淡了下來,只能聽見夜風吹拂著大湖水面的聲音,蘆葦搖晃的聲音。

    范閒全身上下被包裹在黑色之中,只有一雙明亮的眸子露在外面。

    發現肖恩逼毒成功之後,他自作主張籌劃了此次行動,畢竟整個使團沒有人敢反對他的意見,而知道內情的監察院成員,更是唯他馬首是瞻,但這也是一次很冒險的行動,如果肖恩真的藉機逃了出去,言冰雲自然換不回來,一隻毒蛇就會永遠停留在黑暗裡,等著對慶國的某些具體人發出致命的一擊。范閒無論如何,也無法承擔這樣大的損失。

    前方的蘆葦叢裡,忽然傳出了幾聲怪異的響聲,范閒抽動了一下鼻翼,隔著那層特製的布料,依然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那三隻極其兇惡的黑犬,看來已經死了,肖恩居然能夠在一個照面間,悄無聲息的殺死三隻凶犬,說明對方的身體機能已經恢復了許多。

    范閑靜靜地站在微濕的泥地上,隔著重重蘆葦紗幕,瞇眼望著前方,推算著與肖恩之間的距離。

    他握緊了右手,舉了起來,身後破風而至的七名虎衛馬上明白了少爺的意思,互視一眼,四散遁入蘆葦之中,不敢距離肖恩太近。

    此時的肖恩一定知道身後有人開始追擊自己,但這位老者很顯然並沒有因為二十年的牢獄生活,而忘記所有的逃生技能,憑藉著黑夜的掩護,蘆葦的遮掩,湖風的吹洗,悄無聲息地往東北方向的國境線遁去。

    范閒知道,在那個地方,一定有接應肖恩的人。

    他平靜著往前飛奔,體內的霸道真氣逐漸運轉起來,雙腳與微濕泥地一沾即分,整個人像道箭一般往前撲去,將迎面而來的蘆葦撞得四散離開,偶爾他會停住腳步,小心地察探著四周,手指輕輕滑過蘆葦下方明顯是新鮮折斷的口子,雙眼落在泥地上留下的那對穩定足印。

    肖恩在繞圈子。

    范閒也在跟著繞圈子。

    在裡,獵人與獵物一前一後,但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雙方的角色會來一次倒轉。對於肖恩來說,他必須脫離使團的控制,與他那方的人會合。對於范閒來說,他必須把握住這次自己一手營造出來的機會。

    漸漸的,范閒露在黑布之外的眼睛越發明亮了,肖恩留下的痕跡越來越明顯,看來對方畢竟年老體弱,不復當年之勇,而且這些天灌注的毒藥,不是白給的。

    穿越過湖畔的蘆葦叢,來到一方矮杉林邊,范閒眉頭微皺,一雙極其銳利的雙眼,即使在黑夜之中,依然能看出林旁那些腳步有些凌亂。他不敢大意,緩緩退了回去,繞了一個大圈,從矮杉林的側面插了進去。

    ……

    黑夜中忽然響起一聲極淒厲的唿哨,一條黑索從樹林下的淺草裡彈了起來,抽住了一個人的腳脖了——那是一位跟著范閒進入樹林的虎衛!虎衛整個人還在空中,身體已經極其強悍的彈了起來,右手一擰,背後長刀锃的一聲蕩了出來,將黑索割斷。

    虎衛整個人隨著黑索的蕩勢往前跌去,眼看著要踏上平實的土地。

    一枝弩箭飛了過來,駭得他長刀一領,噹的一聲將弩箭敲飛,整個人身體往後一掙,比預計落的地方要退後了半步。他的腳尖一鬆,這才發現身前竟是一個坑,坑中有幾枚尖枚構成的簡易陷阱!

    范閒貼著樹站著,鬆開摳住板機的手指,看著那名虎衛再次遁入之中,稍稍鬆了一口氣。

    林子裡傳來兩聲夜梟的叫聲,很難聽,很刺耳,一處樹枝上微微一動,四面八方的刀光忽然間從沉默裡擺脫出來,化作七道雪一般的美麗,切割了那處所有的空間。

    無數血塊四濺在林地中央,嗤的一聲,虎衛首領高達負刀於後,揮燃火折子,在那張死人的臉上照了一照,搖搖頭,很顯然死人不是肖恩。

    火折子再次熄滅,七位虎衛現出身形,以半圓的陣形,向矮林深處搜去。

    范閒消失在黑暗之中,貼著樹木緩緩地移動,他沒有想到肖恩居然會帶著那個打開車門的人一起走,這個認識讓他感受有些怪異。但他知道肖恩仍然在這片林子裡,因為這些天灌的那些毒藥,依然在堅定地散發著淡淡的味道。

    月兒從雲中緩緩飄了出來,林子裡一片銀光,范閒持手掌輕輕按在一株樹上,感更著四處傳來的輕微顫動,心中充滿著殺死對方的自信。

    肖恩就在這片樹林裡。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四十二章 你死,我活
    肖恩根本無法躲遠,二十年的牢獄之災從骨子裡讓他受到了難以彌補的損害,而這些天又要與范閒灌注的強勁毒藥拚鬥,好不容易重新打通了經絡,卻發現一段緊張的逃亡之後,返身擊斃那三條死追不放的惡犬,又浪費了一些體力。

    他緊緊地攀住樹枝,胸前已經開始起伏不停,呼吸有些急促,不由自嘲想著,人老了,果然就不中用了。

    月色入林,他可以清晰地看見那七位背負長刀的厲害角色,正用一種很謹懼的方式,向自己藏身所在逼了過來。肖恩其實也有些震驚,自出大獄之後,這是他第一次看見使團裡的虎衛,他不知道慶國什麼時候在監察院六處之外,又擁有了如此強悍的一批武力。

    但他更擔心的,還是那個叫做范閒的年輕人。肖恩早就清楚,對方是立意要殺自己,所以才會故意賣了個破綻。

    翻過林旁的那座山,便是霧渡河,肖恩最隱秘的弟子所派出的接應隊伍,就在國境線那邊等著他。

    肖恩眼中寒芒一現,決定搏一把。此時距離他遁出使團營地已經有兩個時辰,追蹤與反追蹤也沉默肅殺地進行了兩個時辰,遠處東方的天邊已經透出淡談的一抹白,而大湖旁邊獨有的乳白濃霧也開始在矮杉林裡升騰了起來。

    大霧漸漸瀰漫在林間,這正是肖恩的機會,他悄無聲息地滑下樹枝,整個人的身體平伏在滿是腐泥的地面上。像泥躲一般。向著七位虎衛搜尋的方向,勇敢地逆行,在泥地上爬行著,肖恩漸漸找到了那種熟悉的感覺,那種很多年以前,自己還是北魏小密探時,出生入死時的感覺。

    老人將自己的沉重的呼吸壓抑到了極致。體內精純的真氣支撐著他有些不濟的精力,在大霧的掩護下,馬上將要與那七位戰力強橫的虎衛「擦腳而過」,雖然有些狼狽,有些失了一代奇人的風采,但只要能夠突破此林,順利自由返回北方,一切都似乎不在話下。

    ……

    咄!咄!咄!

    三枝像毒蛇一樣的弩箭,像長了眼睛一般,如閃電爭雷射向了肖恩依貼在地面的身體。肖恩的身體像是本身有某種感應功能一般,在弩箭及體之前,已經往左生生橫移了數寸,才躲過了刺穿的厄運。

    但這樣一來,他的行蹤就已經暴露了,那七柄如雪噬血的長刀,化作了一道恐怖的羅網,直接罩向了那處的上空。

    一聲悶哼響起。肖恩已經消失在了原地,一代強者的真實戰力終於在這一刻爆發。林間的空氣裡噼噼啪啪一陣碎響,在須臾之間。老人已經飄到了七柄長刀的外側,身子往前一傾,其勢竟將夜末濃霧都震散開來,啪啪兩掌拍在了長刀之上!

    長刀頹然無力地斷開,兩名虎衛悶哼一聲,被肖恩的一雙肉掌震得向外飛去,身體摔打在樹木上,將兩株小樹枝撞得從中折斷。

    高達狂喝一聲,雙手握住長刀柄,對著那個像鬼魅一樣,滿頭白髮披散的身影,砍了下去!

    這一刀呼嘯而至,肖恩卻是面無表情,隱藏在白髮之中的那對眼睛泛著幽幽地光芒,雙掌一合,身體消失在霧氣之中,將高達這勢不可擋的一刀避過,一掌擊出,勁風讓高達暫避一瞬。

    便一瞬間,剩下四名虎衛她長刀,又如雪隨至,籠住了肖恩的全身。

    肖恩一聲厲嘯,雙腳蹬地,腐泥亂飛,十指迸出,無數割成尖細針狀的木條向四周刺了過去!

    四名虎衛聽著嗤嗤破風之聲,雙手握住長刀疾舞護住全身,刀柄處更是貼在面前,生怕這些不知名的暗器刺入自己眼中,饒是如此,依然是感覺身上驟然間多出幾絲刺痛,雙手之上,更是佈滿了細木絲。

    高達再劈一刀,強勁的刀風刮走撲面而來的木刺,雙手握刀,抬頭向上望去,只見肖恩的身體已經化作了一道淡影,穿透濃霧,將至林梢。

    ……

    嘩啦啦啦,新近生長出來的樹葉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震得四處散飛,范閒籠在黑色衣棠裡的身體,像一抉天外來石一般,橫空砸向上升到最高處,真氣將竭,伸手想要抓住樹枝的肖恩!

    他一直隱身在一側,先前那三枚弩箭就是他發出來的,好不容易覷到如此好的機會,怎肯錯過?

    電光火石間,他與肖恩已經撞到了一處,倒肘提腕,那柄細長的耀著黑光的匕首,狠狠向老人的咽喉處刺了過去!

    但在這個時候,范閒忽然發現肖恩那雙隱藏在白色亂髮中的眼睛,竟然是一片平靜!

    肖恩的全副精神,其實也是放在范閒的身上,他等的其實也是這一刻。又是一聲尖嘯,從這位極其渴望自由的老人枯唇裡響了起來,雙手極其迅速地一錯,極巧妙的刁住了范閒持刀的手腕,另一隻手像只毒蛇一般吐信,刺向范閒露在黑布外的眼睛。

    二人勢道未停,狠狠地撞在樹上,而肖恩似乎連這個力量都算計在內,肘彎刻意地停留在後,竟是藉著反震的力量,加速了挖向范閒雙眼的速度。

    老人的手指瘦且枯乾,看上去十分恐怖,范閒的雙眼卻明亮了起來。

    濃霧之中,兩隻膚色各異的手像擰毛巾一樣的擰在了一起,肖恩的眼中閃過一絲怪誕的感覺,似乎不知道黑衣范閒是怎樣伸出那隻手來的。

    這是預判,一種對於敵人出手的預判,這是五竹大人棍棒教育下的良好結果。

    肖恩再恐怖,也沒有五竹恐怖。范閒悶哼一聲,右手死死纏著肯恩的手腕,暴烈的真氣向對方體內攻了進去,而空著的手一橫,一道亮光劃破了白霧。

    那是刀鋒!

    肖恩豎掌,震住范閒的手腕,一膝頂向他的小腹,右手大拇指一摁,指甲裡那抹淡到極難看見的黑光微耀,險險從范閒的脖頸上掠了過去。

    當肖恩大拇指一動時,范閒就搶先擰身,依靠著自己體內那股源源不絕的真力,強行避過了下方的那腳,身形一側,感到左肩上一涼,知道被對才藏在指甲裡的刀片劃破了血肉。

    他左手的匕首被肖恩格住,右手與肖恩正比拚著內力,乍看之下,竟是無從施力。但肩痛一寒,范閒悶哼一聲,匕首之下锃的一聲伸出一截鋒刃來,倏然間斷掉了肖恩的一根手指!

    肖恩再強悍,畢竟也已年老,指斷之痛,讓他的右手微鬆,范閒沉默著暴戾下壓,耀著黑光的細長匕首……狠狠扎進了肖恩的左肩!

    ……

    此時二人仍然在下墜的過程之中,肖恩沉默,就像這一刀不是紮在自己身上,但依然張開了嘴,似乎有些痛苦。

    一隻細針從老人的嘴裡噴了出來,直襲范閒的面門!

    范閒左腳在肖恩的膝上狠狠一踩,一聲喀喇骨碎之聲後,身形強自拔高半尺,讓那枚針沒入了自己的胸口。他感覺胸口一陣悶痛,左手腕一轉,上下各有兩截刀鋒的黑色長匕首,像風車一樣割向肖恩的手腕。

    啪的一聲,肖恩撒手,精純的真力讓他有足夠的能力震開范閒右手。

    肖恩身體一僵,范閒也是胸口一悶,兩人終於砸到了地面上,震起一片陣年落葉腐泥。

    一把長刀橫橫割了過來,發出一聲斬中某種血肉的聲音,沈霧再起,雙手握刀的高達看著近處衣裳上滿是斑駁血漬的范大人,卻發現沒有了肖恩的蹤跡。

    范閒與肖恩這一段沉默的廝殺,似乎很久,其實也只是從林梢到樹下這段下落的過程,短短剎那間,兩位黑夜裡的老少強者,沉默進行著人世間最凶險的比拚,二人那些看似尋常的抬膝轉腕,實際上卻凝結著當年北魏最精華的殺人技術,范閒從小修行的殺人心得。

    雖不華麗,卻富有實效。如果換作任何一位強者與肖恩或者是范閒,在這濃霧夜末之中對戰,只怕都會感到一股寒意。

    這是兩位九品的暗殺者在廝殺,在這個世界上,這種場面出現的次數極其罕見。

    「肖恩完了。」

    范閒咳了兩聲,用戴著極薄手套的手,從監察院特製的衣服上拔出那枚險些要了自己性命的細針,再次確認了肩上的抽微傷口的毒並不如何厲害,然後沉默地重新上弩。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四十三章 草甸驚變
    肖恩知道自己完了。落地之後,他憑藉著數十年的經驗,藉著那些腐爛多年的樹葉遮扮,勉強掩去自己身上的味道,向林外悄無聲息地遁去。

    范閒與那七位高手既然能夠一直跟著自己來到穿越湖畔蘆葦來到林中,那自己身上一定有某種對方能夠掌控的線頭——肖恩將手堵在唇邊,強行抑住咳嗽的衝動,二十年的牢獄生活,心脈已經受損,由樹上落下的那段距離,他甚至能清晰而悲哀地感覺到,自己的大腦竟是比自己的肌體反應要更慢一些。

    如果是二十年前,他相信自己完全可以在那段落下的過程中,輕鬆殺死范閒。就算樹下有那七位使長刀的高手,只要有這熟悉的北海霧相伴,肖恩仍然有強悍的信心,可以輕鬆逃脫。

    只是……人都有老的那一天。

    肩膀上的血口根本無法止住,范閒手中那柄奇怪匕首,兩截鋒口都有些古怪,血不停地往外流著,肖恩感到身體一陣虛弱,雙眼裡卻閃出一絲似乎看破了什麼的笑意,撕下一截衣服,單手一轉,竟就將血口壓住了。

    他的膝蓋骨也碎成了幾大塊,劇痛刺激著他的心神,讓這位垂垂老矣的密探頭子,依然在濃霧之中穿行著。

    從樹上落下來後,虎衛首領高達的那片如雪刀光割裂了他的腹部,雖然他避得奇快,依然止不住那處的肉痕漸漸擴張開來。黑衣漸成血衣。

    肖恩身上受的傷雖然多而且重,但真正讓他感受到無法抵抗的,還是脖頸處的那枚細針,他不敢拔出來,不知道後果什麼,只是覺得渾身血脈漸漸凝了起來,往前行進的速度也緩了下來。

    他蒼白枯老的手依然堅定地從樹下掏出菌塊,生嚼了幾下,就吞了下去,這種紅杉菌可以補血消毒。這處矮杉林是他數十年散很熟悉的地方。所以他選擇從這裡逃離,不料仍然沒有逃出那個年輕人的手段。

    天漸漸亮了起來,濃霧卻依然沒有散去,白色的晨光在霧氣中瀰漫折散,散發著一股聖潔的味道。

    鮮血終於從老人的身體上滴上了下來。落到泥地上的聲音雖然細微,但他清楚,那些年輕人正像潛伏的猛虎一樣跟隨著自己,隨時可能衝將出來,只是不知道對方為什麼還不動手。

    但肖恩知道,自己……已經完了。

    ——————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力量,支撐著這位受了二十年折磨。今日又受了幾處重創的老人,硬是支撐著身體,穿越了這片濃霧瀰漫的矮杉林,爬過了那座山,踩著極其遼闊、微濕的草甸子。終於看到了屬於北齊的那片土地。

    那個叫做霧渡河的鎮子,在遠方的陽光下耀著幾片光亮,肖恩歎了口氣,有些頹然無力地坐了下來,用手將膝蓋已經碎了的右腿往左邊搬了搬,咳了兩聲。

    那個鎮子裡反光的是琉璃瓦片,雖然這裡是鄉下,用不起玻璃,按道理也用不起琉璃。但肖恩很多年前就清楚,鎮子後面十幾里地,曾經有個琉璃廠,後來破敗之後。鎮上的人們揀了一些碎片,安置在自己家的房頂上。

    無許何時何地的人們,總是需要在灰暗的世界裡,給自己安排一些光亮。

    肖恩也是如此,他瞇著雙眼,看著那些發光的小碎片,心想二十幾年過去了,小鎮子似乎並沒有什麼改變。

    在鎮外的草原上,一場廝殺早已經結束。前來接應肖恩的隊伍被屠殺得一乾二淨,約有二百多人的黑色騎兵,像一堵毫無生息的黑牆一般,站立在草原的一側、又有幾名黑騎兵穿行在戰場的血泊之中,看見還有生息的敵人,便補上一刀,戰場上不停地發出噗哧的悶響。

    ……

    「那些倒在草甸血泊中的年輕人、應該是虎兒的屬下吧?」

    肖恩瞇著眼睛看著那方的景象,忽然覺得有些累了,再次咳了起來。他對於范閒的計劃早己完全明白,雖然那個漂亮的年輕人依然缺少很多經驗,但勝在敢於出手的魄力,對方一直追殺自己來到霧渡河,自然是要栽贓到草甸下那些慘死的北齊士兵身上。

    一把細長的匕首悄無聲息地遞了過來,上面附著的寒意,讓老人後脖上起了一些小雞皮疙瘩。

    「你沒有我想像的強。」范閒的聲音很平靜地從他身後響起。

    肖恩抿著枯乾的唇,苦笑了一下後說道:「我也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強。」」

    「以您的經驗,應孩不難判斷出這是一個陷阱,為什麼還要跳下去?」這是范閒一夜追蹤裡,最想不明白的一件事情。

    肖恩沒有回答他,只是沉默著,沒有告訴這今年輕人,自己是因為王啟年意間的那幾句話,想起了一個小姑娘,想起了一座廟。

    「為什麼還不動手?」肖恩冷漠的有些異常,看著前方那處安靜異常的鎮子,說道:「你我都是做這個行當的人,應該知道什麼事情拖得越久,就越容易產生變數。」

    「我只是忽然覺得,自己似乎犯了一個錯誤。」范閒手中的匕首緊了一緊,露在黑布之外的雙眼裡略微現出一絲惘然,「我以為長公主會派人來接應你,但沒想到只是來了北齊人。」

    「我不認識什麼長公主。」肖恩此時似乎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深深呼吸著草甸上的新鮮空氣,他已經有狠多年沒有嗅過這樣自然的味道了,在監察院的大牢裡,能夠嗅到的,只是鐵銹和乾草的味道,聞了這麼多年,真的已經膩了,厭了,乏了。

    范閒忽然覺得事情有些古怪,雙眼像刀子一般盯著老人後腦勺純白的頭髮。

    「我再次提醒你,既然你要殺我,而且選在這邊境線上。那麼最好馬上動手,也好栽贓到下面那些劫囚的隊伍上。」肖恩冷漠說道:「不然偽齊的接待人員到了,你再想殺我,就要考慮一下你那位同僚的生死。」

    范閒微微瞇眼,這次在邊境線上殺死肖恩的計劃。本來就是次冒險,準確的說,是在拿言冰雲的生命冒險——既然北齊大將上杉虎派出人來接應肖恩逃脫,那麼亂戰之中,肖恩身死,應該是北齊年輕皇帝能夠接受也必須接受的理由——關鍵在於使團的身後始終有慶國的強大軍力以為倚仗。但讓范閒異常失望的是,預料中燕小乙的軍隊,並沒有出現在戰場之上,如果不能陰死長公主,殺死肖恩又有什麼意義呢?

    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范閒握住匕首的手指微微用力,指節略顯青白。

    「為什麼你們總以為我還是一頭老虎呢?」肖恩沒有回頭,也沒有低頭看那個伸出來的刀尖一眼,微笑自言自語道:「我只是一頭沒牙的瘦虎罷了。只是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情,所以才能苟延殘喘至今。在慶國,我是囚犯,其實回了北方,在偽齊還是個囚犯,自然要搏一把,人話到我這今年紀。其實已經不怎麼怕死了……但很怕沒有自由。」

    「我或許明白了一點,為什麼陳院長願意送你回國。又要我殺死你。」范閒似乎根本不在意肖恩的提醒,依然顯得有些囉嗦地說著話。「這是一次試練。肖先生也曾經說過,我的天賦很好,實力已經很強,只是從來沒有單獨挑戰過真正的強者,您算是我這一生,單獨挑戰的一位真正強者。」

    肖恩搖搖頭,依然保持著箕坐望鄉的姿式:「不,我早已經算不是強者,這一路只是在唬人罷了。至於陳萍萍……」這位老人忽然極其怨毒偏又極其快意地笑了起來:「他其實……什麼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不能殺我,所以只好將我關著,卻不知道為什麼不能殺我,更不知道應該從我這裡知道什麼,他自詡陰謀算計天下,實際上卻是個可憐的小糊塗蛋!」

    老人說話很激動,咳了起來,傷口早已掙破,鮮血亂飛,落入鮮草之上。

    某處草叢,在風中微微抖了一下。

    「你到底有什麼秘密?」范閒面無表情,卻悄無聲息地轉了一絲方位:「你到底知道什麼事情?」

    「關了我二十年,我都沒說,連陳萍萍都失去了耐心,將我拎出來做你成年的試練獵物。」肖恩嘲笑道:「難道我這時候會告訴你這個黃毛小子?」

    「你連死都不怕,為什麼不敢說出那個秘密來?」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比死還要可怕一些的。」

    范閒歎了口氣,察覺到身後那七把長刀已經暗中遁到了近處,微微一笑,向右偏頭看著遠方那整齊列隊的黑騎,意甚適然。

    忽然間!他毫無先兆的腳尖一踩草甸,身體已經滑向了左側,一根母針脫手而出,嗤的一聲刺進了草叢中!

    他的人已經到了半空,像對著空氣舞動一般,手中的細長匕首如一條漆黑的毒蛇,直刺了過去,筆直無比,破空嗡嗡作響,實在已經是凝聚了他體內所有的霸道真氣!

    先前七名虎衛已經暗中佔據了有利地形,范閒突然偷襲,七把長刀極為默契地配合攻向那堆草叢,擊起數攤白雪,光寒奪目!

    這樣的威勢,這樣突然的行動,不要說是那位埋伏者,就算是慶國皇宮裡那位深不可測的洪公公,只怕也會狼狽不堪,非得留下些血肉代價來!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四十四章 海棠朵朵
    但事情總是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在這輪詭魅開始,疾風暴雨般的攻勢開始的時候,一隻手,一隻柔順白皙的手從草叢裡伸了出來!

    就像捕捉熒火蟲的可愛小女孩兒的手一般,食指與拇指輕輕一合,就將范閒射出的那枚毒針合在了指間。

    然後那個人影從草叢裡飛了起來,似乎有些畏懼范閒那一往無前的一刺,飄然向後,卻是周轉自如,像陣風一樣避開了黑色匕首尖銳處帶出的撕裂氣流。

    七柄長刀至,如風捲雪,無處不蓋。那個身影美妙的飛了起來,在如雪花一般的七柄長刀間幽幽起舞,最後腳尖一踩聲勢最盛的那把刀,身形頓然疾退四丈,靜靜地站在了草地上。

    高達悶哼一聲,收刀而回,與其餘六名虎衛攔在了范閒與肖恩的身前,生怕那位高手會暴然發難。

    ……

    那是一個女人,一個頭上紮著花布巾,肘裡捉著個籃子,籃子裡擱著些鮮蘑菇的女人。

    準確來說,這是一個村姑。

    但誰都知道,能夠破了范閒的毒針,避開他凝聚了全身功力的一刺,還能在七把如雪長刀的包圍下,飄然遁去的……絕對不會只量位村姑這般簡單。

    范閒餘光發現身後那位北面密諜頭目,就算面對死亡也沒有眨眼的肖恩,在見到那個村姑之後,眼幫竟然抖動了兩下。范閒心中微驚,這個潛伏在草叢中的女性高手究竟是誰?

    他向前走去。七位虎衛讓開當中的位置,高達低頭退後,雙手緊握長刀,守在肖恩的背後,隨時可能發出雷震一擊,將肖恩的頭顱斬將下來。

    「姑娘您是?」范閒望著那個女子,輕聲溫柔問道。臉上煥發出一股子春風般的味道。

    那女子抬起頭來,容貌並不如何特異。也算不得美人,只是那雙眸子異常明亮,竟似將她眼中所見草甸,所見初晨之藍天的顏色全映了出來一般,清清亮亮,無比中正。

    范閒微一失神,拱手禮道:「本人慶國監察院官員,奉旨押重犯渡往齊國。不知姑娘因何在此,先前冒犯,表不要動怒。」

    這個村姑。這個深不可測的村姑,比范閒要厲害。而范閒是個外表溫柔,內心無恥陰沉的男子,所以才會滿臉微笑著,說著一些自己都不怎麼相信的話。他知道對方是來做什麼的,對方也知道他知道這個事實,但他偏偏要說的光面堂皇,無比純真。

    村姑微微一笑,本不如何研麗的臉頰卻因為這一笑而顯得無比生動起來,頭上那張似乎俗不可耐的花布巾都開始透出一股子親切的感覺。她低頭看著指間那枚細針,半晌之後說道:「第一次知道范公子的武器居然是枚細針。」

    既然對方已經叫做了自己姓氏,再惺惺作態的話,范閒都難以忍受,只好摸著鼻子苦笑道:「我很好認出來嗎?還是說我的名氣已經大到連北國都知道了?」

    「一代詩仙,自然是天下皆聞……這位詩仙忽然變成了慶國監察院的提司大人,如此荒唐卻又震驚天下的事情,自然沒有人會不知道。」

    村姑舉起手中的細針,對著天空細細看著,她的眼睛瞇了起來,瞇成一彎月兒,看著這枚細細的針在碧藍的天空背景下,像極了傳說中那些仙子們踩著的飛劍。

    「啊,居然是一般的縫衣針。」村姑似乎很驚喜於這種發現,這毒針的後面竟然還有穿線的眼洞。

    范閒苦笑,心想這是妹妹給自己準備的,當然是縫衣針。他忽然關心問道:「姑娘,我們還要這樣閒聊下去?肖先生血流的多,恐怕不是很想聽。」

    肖恩微微一笑。

    村姑笑著說道:「你不是要設局殺他嗎?」

    范閒溫和笑道:「錯,是北齊叛軍意圖劫囚,破壞兩國間的和平協議,在征戰之中,肖恩先生不幸身中流矢而亡。」

    村姑嘻嘻一笑,叉著腰指著范閒的鼻子,像極了田間地頭的那些農婦:「范大人不止詩作得好,連撒起謊來也是面不改色,果然不愧是傳說中的天脈者。」

    「豈敢,豈敢?」范閒面不改色,依然柔和望著村姑的臉龐,輕聲說道:「姑娘才是傳說中的天脈者,我只是個很勤奮的幸運兒罷了。」

    村姑神情略略一變,更加感興趣地看著范閒,場間陷入沉默之中。

    忽然間,一隻早起的鳥兒嘰嘰喳喳地飛到了近處的草甸上,似乎嗅到了某種危險和血腥味,驚得馬上飛天。她微微自嘲一笑,開口自我介紹道:「我叫朵朵。」

    「海棠朵朵。」

    「正是。」

    海棠,北齊年輕一代中最出類拔萃的人物,一代宗師苦荷的徒弟,傳說中最可能的天脈者。在監察院裡,言若海就曾經提醒過范閒,當時范閒滿心期望,對方不要是個女人,沒想到對方……果然、依然、竟然還是個女人。

    范閒面色平靜,似乎沒有什麼反應,依然溫和說道:「海常姑娘難道是要來接肖先生回國的?」明知道對方的身份,但他卻將心頭的震驚遮掩得極好,微笑回頭看了猶自凝神望著草甸下方戰場的肖恩一眼,輕聲說道:「沒想到這麼快就與您見面了。」

    這位叫做海棠的女子,明明是世間最頂尖的人物之一,卻偏偏將自己弄成了村姑打扮,微笑說道:「還是叫我朵朵吧,聽著比較順耳一些。」

    就在這個時候,肖恩忽然嘶聲說道:「你們都不是天脈者,只是兩個喜歡鬥嘴的小屁孩兒而已。」

    范閒暗道慚愧,知道這位老人雖然早已不復當年神勇,但看事看人倒也不差,自己與這個「村姑」在這裡惺惺作態,實在是很多餘的一件事。

    便在此時海棠向著頹然箕坐在草甸上的肖恩淺淺一福,恭敬說道:「奉家師令,前來護送肖大人回京。」

    范閒的眉頭皺了起來,雙手自然地垂到了身體旁邊,柔聲說道:「還未出國境,海棠姑娘……朵朵姑娘,操心得早了些。」

    他搖搖頭,將手一揮,身後六名虎衛馬上變了陣形,成了個突擊之勢,以自己為箭頭、對誰了對方。而後方的高達已經是勁貫雙臂,準備用閃電般的一刀,將垂死的肖恩頭顱斬下。

    海棠眼中閃過一絲古怪的笑意,手指輕輕一鬆,那枚毒針無聲落入草叢之中,身上穿的那件粗布衣裳的衣角在晨風裡微微顫抖,輕聲說道:「難道范公子準備當著我的面殺人。」

    范閒笑了笑,心裡不知轉過了多少念頭,再看著對方的雙眼,知道對方不是來阻止自己殺人的……只怕是來看自己殺人的。不知道肖恩到底擁有什麼樣的秘密,竟然能夠讓苦荷國師一變多年不涉世事的原則,派出了這位明顯擁有九品上高絕力量的女子,充當殺手。

    ——————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時候需要你在很短的時間內,做出很艱難的判斷。范閒花了很多的功夫,才將肖恩誘入了死局,營造出目前這必殺的良機——但在這一瞬間內,他不止要放棄原先的籌劃,更要反其道而行之!

    無疑,這是很荒唐,也很無稽的一種選擇,所以一般的人,只怕很難過自己的心障這一關。

    但范閒是一個很勇於放棄的人,既然此次計劃沒能成功將燕小乙陷入網中,那殺不殺肖恩,本來就不再是件很重要的事情,更何況他對於肖恩心中那個秘密也很感興趣。所以他怪異一笑,已經向那位頭上戴著花頭巾,肘間掩著個籃子的海棠姑娘撲了過去,同時下達了讓七名虎衛掩護肖恩撤向黑騎方向的命令。

    ……

    嗤,嗤,嗤,嗤……一共七記破風之聲,極有次序感的依次響起,就在這片草甸的上方,就連清晨的微風,卻似乎被那柄細長的黑色淬毒匕首割成了無數的片段,真氣的碎片像無數個斷刀一般,飛舞在海棠花布頭巾的四周。

    范閒對於自己的這七連擊十分滿意,雖然連夜追擊,自己的身體已經看些疲憊。但當面對著這個天下年輕一輩裡最出類拔蘋的人物,尤其是自己前世看小說時,最有天然反感的XX人物,范閒終於激發了身體裡的所有潛能,斬出了極其炫目的數刀。

    就像七朵黑色的蓮花一般,在這位叫做海棠的女子發邊……朵朵綻開,然後卻頹然無力地淡漠湮滅。

    海棠滿臉微笑,手中握著一把式樣簡樸的短劍,劍旁猶有草屑,那些青碎留汁的草屑,在劍面上很奇妙的構成幾個小點。

    在先前那一刻裡,范閒每記陰毒至極,快速至極的直刺,都被這女子手中短劍柔柔應了下來,劍尖微顫,在風中顯得特別柔弱無力,卻像是無數道清風,束住了范閒的細長匕首,終究讓范閒附在匕首上的霸道真氣,化作了雲淡風輕。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四十五章 以無恥入有德
    范閒眼中露出微驚之色,讚歎道:「果然不愧是苦荷大師的高徒,果然不傀是九品上的強者,竟然如此輕易地便化去我的攻勢。」他的表情是假的,他的言語卻有幾分真實,范閒很清楚,在五竹叔這個填鴨師傅的帶領下,自己確實不是面前這個海棠姑娘的對手。

    他往後撤了一步,滿面堅毅,將淬毒的匕首插入靴中,一攤右手請道:「兵器上不是姑娘對手,請教姑娘拳腳功夫。」

    海常微微一怔,將劍緩緩收回鞘中,她隨身攜帶的劍並不是很長,所以劍鞘藏在那身與他身份不符的村姑衣裳裡,竟是一時不容易發現。

    范閒微笑拱手一禮,腳尖在地上一蹬,竟是毫不講理地化作一道灰龍,直直衝向了姑娘家的身體。

    海棠圓睜著那對清亮至極的眼晴,她自出師以來,不知挑了多少北國高手,卻從來沒有遇見過范閒這等捨生忘死,豪氣干雲的打法,難道對方不知道,這等愚蠢衝刺,自己只要稍一轉身,就能完全掌握場中局勢的主動?

    本來她的那位世人尊崇的老師,並沒有交代給她別的任務,更專門叮囑過,不要節外生枝。但當海棠看見那個漂亮年輕人,居然如此輕視自己時,仍然忍不住眼睛亮了一亮,心想就此殺了對方,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然後她腳後跟微微一轉,整個人的重心往後偏了兩寸。

    ……

    須臾之間。范閒已經衝到了她的身前。毫無花俏的一拳直直擊出,目標正是那件花布衣裳下面鼓囊囊的胸脯。

    當那只拳頭離海棠的身體只有不到三寸的時候,海棠的身體像枝楊柳一般。宛若被拳風吹的從中折斷,整個人的身體極其奇妙地向後倒了過去,以自己的腳跟為軸,畫了一個半圓,片刻之後,整個人如同一道風般,飄到了范閒的身後,輕抬右掌,拍向范閒的後腦。

    看似簡單的一個動作。但在范閒的速度與當時極短的辰光映照之下。卻顯得無比精妙。

    而她的那隨意一掌,就像拍蒼蠅一樣,拍得是如此隨心隨性,如此理所當然……理所當然的意思是指,給旁人的觀感,那輕輕一掌既然拍出去了,下一刻後,理所當然會落到范閒的後腦,將這位一代詩仙,拍成冥間一代詩鬼。

    可惜她錯估了范閒的反應速度,與強悍的肉體控制能力。還有這個年輕人體內霸道真氣的蠻橫。

    所以范閒悶哼一聲,前面那隻腳已經深深地踩進了鬆軟的草甸泥地中!如果是一般人想在這樣高速的前衝中忽然停下。只怕右腳的膝蓋會因為承受不住這股力量,而碎成幾塊,但范閒卻藉著強大的反震力,猛然間停住了身形。

    他頭也未回,嗤的一聲拔出靴子裡的匕首,自腋下陰毒無比地反手刺了過去!

    黑色劍尖所向,正是那虛無傈渺,宛若帶著一絲脫塵仙氣的手掌!

    ……

    海棠眉尖一皺,哪裡料到明有這年輕人竟然如此無恥!但她心中卻也沒有半絲慌亂,屈指一彈,於電光火石間彈到那柄如毒蛇般的黑色匕首側面上,手掌自然微抬,衣袖嗤的一聲穿了,雖然躲過了掌透的危險,卻依然無法將范閒凝著霸道真氣的這一刺彈開。

    一直掛在她左肘彎裡的籃子此時卻異常湊巧地蕩了過來。

    長匕首入竹籃,嘶嘶啦啦一陣亂聲碎響後,化作滿天碎竹屑。

    一道談淡的香氣伴隨著一陣白煙在二人間迅疾瀰散開來。海棠眉尖再皺,閉住呼吸,腳尖一點,便欲暫退,不料白煙之中毫無聲息地射來三枝弩箭,待她發現的時候,已經到了身前一尺之地!

    如果是一般的九品高手,氣息微亂之後,緊接著又要閉息,不免胸腹間會有些鬱悶,再陡然間遇見范閒這樣射弩手段,恐怖很難躲過。但海常畢竟是傳說中的天脈者,只見她冷冷一招手,一直包在頭上的花布巾嘩的一聲打開,平展在自己的臉頰之前,風吹不動,宛若鐵抉。

    噹噹噹三聲脆響,那三枚弩箭竟似射在了鐵板之上,寸寸碎裂,而海常手中拿著的花布巾也頹然無力地碎成幾片。

    ……

    至此,范閒的偷襲全告失敗。海棠緩緩從衣中拔出短劍來,面無表情,反手一擲,那把劍像道閃電一樣,劈開淡淡毒煙,沿循著一道古怪的軌跡,倏乎之間殺到范閒的面前。

    范閒雙手一錯,體內霸道真氣疾出,啪的一聲,將這柄短劍夾在掌中,只覺掌心一片炙痛,知道對方的精純真氣依然附著在這劍身之上,犀利無比。

    一個影子飄來,海棠的身形竟似比這把飛劍慢不得一絲,緊接著來到范閒的身上,極其淡然地握住劍柄,輕輕一轉。

    范閒悶哼一聲,真氣運至雙掌之上,竟讓海棠的劍身無法反轉。海棠微一凝眉,似乎有些詫異於劍身上傳來的真氣如此蠻橫,卻也沒有多餘的動作,自然而然地抽劍而出,反刺向范閒的面門。

    很簡單的動作,很自然的動作,卻讓范閒心中生起了一絲無法躲避的念頭,雙掌微痛,夾著的那柄短劍已經消失,下一刻卻來到了自己的眉心。

    ……

    海棠低呼一聲!竟是怒意滿臉,整個人的身體飄了起來。

    她的小腹下方。是范閒不知從哪裡重新變出來的那柄黑色匕首。

    兩位年輕的強者。一個人站在草甸上,一個人飛在半空中,范閒辛辣的一劍。使得海棠渾然天成的一劍無功而返,她的身體在范閒身上疾速地轉了一個圓圈,身上的花布衣裳像朵花一樣開放,有些晃眼。

    花中伸出一隻手來,拍向范閒的胸膛。

    范閒雙眼微瞇,竟是避也不避,右掌夾著強橫的霸蠻真氣,拍向那朵花中海棠姑娘柔軟的胸膛。

    海棠再退,側身出劍。叮叮數聲響。在掌風慚息之時,二人的劍尖又不知碰撞了多少次。

    片刻之後,海棠微微低頭,右手執劍,滑回後方。包著頭髮的布巾早已碎成數片,此時她一頭黑髮如漬瀑一般散開,身上雖然還是穿得那件粗布衣裳,但執劍之勢,宛若九天玄女一般清麗。哪裡還有半分村姑氣質。

    另一邊,范閒盯著她的人。自己緊握著匕首的手卻在微微地顫抖著,他的心中升起一股挫敗的感覺。招式不及這個女人倒也罷了,居然連自己一向引以為傲的霸道真氣,似乎在這個女子淡然圓融的精純真氣面前,也是完全處於下風。

    其實海棠的心裡更加詫異,她自出師以來,不知道會過多少高手,范閒明顯不是最強的一個人,他的實力頂多是剛剛邁入九品的門檻——但是讓自己最狼狽的,卻是范閒。

    范閒只是在女人面前不肯示弱,這是他骨子裡的酸勁兒。海棠是九品上的絕世強者,如果面對的是燕小乙,或許他早就逃了,但面對的是個村姑,他很強悍而愚蠢地選擇了出手。

    幸虧他的出手方式極其無恥,與一般的強者對戰根本不一樣。

    海棠盯著他的清俊面容,忽然露出一絲厭惡的神色,說道:「年輕一代中,范大人也算的上是高手,只是手法竟然如此無恥,哪有半點武道精神?」

    說得也對,先前范閒說好了較量拳腳功夫,卻用匕首偷襲,到最後什麼毒煙弩箭,龍爪抓奶手,走街賣藝撩陰劍這些玩意兒全部都用上了,海棠哪裡見過這等無恥之輩。

    范閒喘了兩口氣,平伏了一下胸腹間微微紊亂的氣息,勉強笑著說道:「我從來都不是什麼武道高手,自然不會依什麼江湖規矩。我是慶國監察院提司,是官員,姑娘是北齊人,如今卻擅入國境,站在我們慶國的土地之上,我只要擒下你治罪,哪裡會管用什麼手段?」

    海棠默然,似乎認可了他這個解釋。

    她緩緩閉上了雙眼,深吸了一口氣,那股異常自然清美的氣息,開始在她的身體四周強盛了起來,身旁的草甸裡的露水似乎都開始歡喜雀躍,掙扎著下了草葉,化作了淡淡霧氣。

    范閒瞇著眼,知道自己拍向對方胸脯的那一掌,刺向對方私處的那一刺,讓這位一代天嬌動了真怒。

    ……

    就像一道風吹過,又像是一絲光掠過,這清晨的春風在草甸上輕柔吹拂著,海棠的劍尖也順著風勢,藉著光影,輕柔無比,自然無比地再次刺向范閒。這第二次出手,比先前顯得更加溫柔,但范閒知道、也是更加凶險。

    他雙腳有些麻木,一夜激戰的後遺症終於發作,而且面對著一位九品上的絕世強者,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和她硬拚,自己沒有那個實力。

    所以范閒棄了匕首,收回雙掌,微瞇著雙眼,不再進攻,全憑著身體肌膚與空氣的每一絲接觸,開始躲避那柄宛若天成的短劍劍勢。

    很多年前,他就這樣做過,當時五竹拿著一根木棍。

    今日,他又這樣做了,對手拿著一柄短劍。

    五竹能夠敲中他,但海棠……不是五竹,她就算是九品上的絕世強看,依然不如五竹遠矣。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四十六章 無題
    海棠手裡的那柄短劍就像是風息一般,絲絲纏繞著范閒,而范閒或跳或躍或蹲或躺擺出各種奇怪而滑稽的姿式,每一個姿式之間卻用自己強大的身體控制能力,保證著姿式的連貫。

    劍尖刺中他左耳旁邊的泥地,刺穿他右手尾指下的草葉,挑落他咽喉旁的那粒露珠。

    就是無法刺中他的身體。

    海棠的眼中漸漸顯現出一絲異色,她自幼習武至今,天賦絕倫,自信手中一把短劍早已得了天地自然之道,除了天下四位大宗師外,她不曾將任何人看在眼裡,眼前這個叫做范閒的年輕人,不論哪個方面講,都不是自己的對手……但,為什麼他已經如此狼狽,自己手上的劍卻始終與他差一點?每當自己要刺中對方時,對方的身體似乎會預判一般,在最凶險的一剎那,移開數寸!

    范閒額頭的汗也已經滴了下來,此時局勢太險,有好幾次都臉些命喪劍下,對方手中這把劍雖然不如五叔快速準確,但實在是有些神秘,他有些後侮,不該躲避,應該像先前那般,去拚個同生共死,用悍勇壓倒對方的淡然。

    但勢已如此,沒有別的辦法。

    生死存亡間的一刻,范閒在濕草地上翻滾著,狼狽不堪地躲避著,根本沒有機會去埋怨五竹的教育水平,自傷自己的習武天才不足。

    嗤的一聲破風厲響,一枝黑色的羽箭破空而來,直射海棠的面門。此時海棠全副心神都在范閒之上,眼看著便要將對方殺死,只是淡淡一轉身,便讓那枝羽箭掠頰而過。

    緊接著卻又是兩枝羽箭,三枝羽箭!

    一蓬箭雨極其精準的避開了正在像小狗一般打滾的范閒身體,密密麻,殺氣十足的射向海棠的身體。

    海棠心中輕歎一口氣,回劍輕揮,將這些羽箭一一掃落,卻發現自己手腕也有些麻了,不禁微驚,心想那些騎兵的輕弓,竟然能射出如此大氣力的箭來!

    緊接著,便是一柄長刀勢如破竹般飛了過來、這是虎衛高達的……飛刀!刀切尖狠狠地插進海棠身前的泥地中,生生將這位強者逼退了數步。

    ……

    馬蹄聲如雷鳴般響起,小鎮外的黑騎軍終於趕到了草甸之上,一百多駿馬不安地踩著馬蹄,似乎對乾草甸上的空氣有某種恐懼,而馬上的蒙著臉的黑色騎兵們.都舉著手中的長弓勁弩,對準了那個穿著村姑衣裳的絕代高手。

    「你運氣好。」海棠輕身一飄,與這隊恐怖的騎兵拉開了一長段距離,然後輕輕捋了捋長髮,對著遠方有些困難爬起來的范閒說道。

    范閒苦笑了笑,沒有做什麼口舌之爭,看著遠方俏然站立的那個村姑,揮手告別。

    草甸上清靜了一下來,黑騎兵聽著口令,紛紛下馬,齊聲喝道:「拜見提司大人。」

    范閒回身,看著這些渾身透著陰寒之意的強大騎兵,心裡總算安穩了許多,有些疲憊說道:「此處有毒,呆會兒馬兒會煩燥不安,你們小心一些。」

    ——————

    回到營的之中,早有隨行的醫師取出事物替范大人治傷,隨意包裹了一下,范閒滿臉冷峻地走入營帳中,吩咐手下,今日暫歇一天,明天才進駐霧渡河小鎮。

    「是誰?」范閒的心情不是很好,冷冷看了王啟年一眼。

    王啟年躬身答道:「開車門的是信陽方面的人,院中的奸細應該和信陽方面也有關係。至於在霧渡河鎮外。負責接應的那拔軍隊,雖然經過偽裝,但已經查實,是北齊大將呂靜的私家兵士。這個叫呂靜的,十年前曾經在上杉虎的軍隊裡幹過,後來一直提升得極快。」

    范閒點點頭,發現自己的肩膀那處細微的傷口開始痛了起來,皺眉道:「肖恩和上杉虎的關係,我能猜到一點,所以呂靜來是正常的。信陽方面……這次肖恩能夠出獄,本來就是信陽方面的手段,只是不知道明明可以安穩地到達北齊上京.為什麼又要安排這麼一次中途劫囚?」

    他有些頭痛,想不明白長公主究竟與北齊方面有什麼協議。

    「很明顯,長公主與上杉虎都不希望,肖恩這個人落到北齊皇室的手裡。」王啟年分析道:「看來肖恩掌握的秘密是北齊皇室想要的,而肖恩這個人卻不是北齊皇室想要的。」

    「如此說來,肖恩如果安全到達了北齊,只怕也會老死獄中,而不會重掌權力。難怪他會急著逃走。」范閒皺眉自言自語道:「看來北齊的年青皇帝也不是蠢貨,只怕也明白上杉虎與肖恩之間的關係。」

    「不過……到底是什麼樣的秘密能夠讓北齊皇室如此看緊?為什麼連荷都會派出海棠來殺他滅口?陳萍萍為什麼會捨得將肖恩放走?為什麼當初不捨的殺了他?」

    ——————

    「我覺的自己很愚蠢。」范閒看著身受重傷的肯恩,撐頜沉思著,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當沒有和肖恩交手之前,對方是隻老虎,交手之後才發現,原來只是紙老虎,他在心裡說著,母親教育陳萍萍的話,果然很有道理。

    他接著說道:「我明明是要殺你,結果辛苦安排了這麼久,卻在最後關頭,變成了你的保鏢。」這件事情的發展,確實非常荒唐。

    肖恩蒼老的聲音響了起來:「世事每多如此、如果不荒謬,也就不成為世事了。」

    范閒笑了笑,說道:「不過殺死你的誘惑依然很大。」

    「海棠是苦荷的學生,苦荷那個光頭在北齊說話沒有人敢不聽。」肖恩淡談說道:「既然她知道我是活著的,那你栽贓給鎮外的那些死屍就說不過去,如果你這時候再殺我的話,那位言公子恐怕也很難活著回去。」

    「你究竟心裡藏著什麼樣的秘密呢?」范閑靜靜看著他:「能夠讓苦荷都能撕下臉面來殺你。」

    「一些老故事罷了。」

    「當我們在草甸之上,講到你心頭的秘密時,就是那個時候她露出了形跡,現出了殺機。」范閒淡漠地看著他,輕聲說道:「那個秘密看來果然很了不得,可以讓一位九品上的強者心緒大亂。」

    肖恩嘲笑望著他:「為什麼你不認為她是準備要殺你?」

    「我與她無仇無怨,她為什麼要殺我?」范閒盯著肖恩的眼睛,似乎想從那雙已經不再充斥著血腥味道的眼睛中,看著那個隱藏了許久的秘密。

    「你錯了。」肖恩溫柔笑著說道,從監察院大牢裡出來,一直繞環在他身體四周的陰寒味道也早已消失。

    「看來苦荷很不希望你活著回到北齊。」

    「不錯,我之所以明知道是你設下的陷阱,還敢冒險出逃,就是因為我知道,到最後不論是北齊皇室,甚至是那些我從來沒有見過面的長公主,都不會讓我這麼輕易地死去。你說的那位長公主或許是要利用我的生死,與虎兒達成某種協議。她畢竟年紀太小,不知道當年的一些秘密……」

    肖恩繼續說道:「更關鍵的,苦荷想讓我閉嘴,所以他會搶在使團出國境之前來殺我……而你是一個很有好奇心的人,一定會想,究竟是什麼樣的秘密會惹得他來殺我。既然如此,你只好由一個狙殺我的人,變成保護我的人。」

    范閒沉默著。

    「你設局,我破局,最後我失敗。但是我有最後的憑恃,我只要擺出最後那張牌,就可以讓你捨不得殺我,明日入了國境,你更沒有下手的機會,所以今次……是你輸7。」肖恩面無表情,這位真正的老狐狸雖然實力早不如當年,但那個算計極為精準的大腦,卻似平能夠將所有人的人心都看得通透。

    「你那張牌,我確實感興趣,甚至比其他住何人都感興趣。我承認這一點就足以讓我暫時留你一條性命。」范閒似乎並不如何心灰意冷。反自微笑說道:「可是你沒有逃出去,等到了上京,上杉虎也無法救你出來,那你依然要被北齊皇室關著,折磨著一直到老死為止,就等你說出那個秘密。」

    肖恩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惶然,這位老人今日重傷之後,似乎連心防都弱了許多。

    「是什麼樣的秘密呢?」范鬧重複在草甸上的話語,「既然你連死都不怕,為什麼不敢說出來,不要說什麼事情比死更可怕,我根本不相信這種廢話。」

    肖恩似平此時才發現了范閒內心深處的那抹冷色調,微笑閉上了嘴。

    范閒忽然閉目想了一想,伸手如風,從肖恩的脖頸上輕輕拈下那枚毒針。這枚針自從短杉林裡扎進肖恩的穴道之後,便一直沒有取出來。針尖緩緩離開肖恩的身體,老人忽然悶哼一聲,臉上現很痛苦的神情,身上大大小小的幾處傷。竟同時迸出血來!

    「這枚針可以阻你的血脈運行,但實際上也是在幫你止血,拔出來後,大概只會數到二十幾下,你就會因為流血過多而死亡。」范閒輕聲說著,輕輕拈動針尖,「這是晚輩唯一自己修行的武器,所以一向極為用心。」

    血從肖恩的身上淌了出來,打濕了他的衣裳,滴下了坐椅。老人的臉愈發蒼白了,身上帶的老人味越來越濃,似乎漸漸要轉化成為死亡的味道。

    但他依然緊閉著嘴。

    ……

    滴嗒,滴嗒,不知道過了多久,范閒微微皺眉,手指如電般伸出,重新扎入了肖恩另一處穴道中,幫他止住了血,然後在半昏迷的肖恩鼻子處小心地抹上一道迷藥。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四十七章 海棠春
    苦味入鼻,肖恩緩緩醒了過來,用一種很莫名的神色望著他,很艱難地說道:「我相信,陳萍萍一定對你很失望。要殺就殺,要放就放,像你這般反覆的,將來如何能成大事?」

    范閒滿臉無謂說道:「別人都以為我會殺你,我偏不殺你,反覆怕什麼?只要故事的最後能夠獲得我想要的信息,我很開心做一位反覆小人。」

    話雖如此,他依然緩緩垂下眼簾,知道對方是利用了自己的好奇心,明知道對方心中有一個連北齊皇室,一代宗師都感興趣的秘密,如果就此殺了對方,實在是有些不甘心。

    此次誅殺肖恩的計劃,沒想到就毀在一個莫名其妙的秘密,和一個名其妙的村姑身上范閒卻沒有半分鬱悶,他從小就已經學會了忍受和接受計劃與變化的不協調。

    半晌之後,他忽然微笑著說道:「如果我把莊墨韓抓來威脅你,你會不會吐露那個秘密?」

    肖恩緩緩抬頭,喪失了神采的雙眼裡略有一絲震驚,似乎沒有想到面前這個年輕人,竟然知道自己與一代文學大宗莊墨韓是親兄弟。

    「婁然,像你這種老毒蛇,一心只為自己死活考慮的人,估計不會理會莊墨韓,雖然他為你做了很多事情。「范閒繼續用那種壓迫感十足的微笑看著對方,忽然間他心頭一動,冷然說道:「所以日後有機會,我希望你能夠將這個秘密告訴我。不然如果我自己弄清楚了……神廟的秘密後,我會親手殺死莊墨韓!」

    神廟?神廟!

    接連兩次衝擊,肖恩的喉嚨裡發出一絲嘶啞的聲音,抬起虛弱的手臂指著范閒,滿眼震驚,似乎想知道對方是如何知道自己保守的秘密和神廟有關!

    范閒滿足了肖恩的好奇心,輕聲說道:「這個推論是建立在對陳萍萍的信心上。你說陳萍萍連你保守的什麼秘密都不知道。那就簡單了,我相信這整個天下,陳萍萍不知道的,就只有神廟的事情而已。」

    「既然你心裡有這個大秘密,那我會保護你不被海棠殺死。」范閒微帶嘲意說道,不由想起了那個蒙著黑布的叔叔,心想只要將來五竹叔的記憶回復了,去神廟不跟回家似的?

    這只是他自己的心理活動,但此時依然不能再殺肖恩。一方面是因為海棠在附近,這件事情很難再用鎮外的突襲作借口。另一方面是,因為母親的緣故。范閒真的很想知道神廟在哪裡,而且那該死的五竹叔,似乎永遠沒有找回過去的那一天。

    下了馬車之後,范閒有些疲憊地將殘餘的半枝迷香收好,安排使團裡的醫師上馬車給肖恩療傷,他閉目良久,然後召來高達,做了個手勢。半晌之後,聽著馬車裡傳來兩直抒己見悶響和淡淡的血腥味道。

    范閒再次上車。對著滿臉陰毒的肖恩靜靜說道:「既然你敢逃,我又捨不得殺你,那只好打斷你一雙腿做為代價。我不是陳萍萍,你的所謂秘密對於我來說,並不是飯菜裡的辣椒般不可暫缺,如果你想用自殺來威脅我,請自便。」

    「不過近鄉情怯,想來你此時也再沒有自殺的勇氣。」說完這話,他微笑著下了馬車。

    肖恩看著自己膝下折斷了的雙腿處滲出的鮮血,眼中露出了淡淡憂色,知道這位年輕的監察院將來一定會成長成為南方很可怕的角色。

    ——————

    他看著正午陽光下的營地,想到自己一手策劃的計劃實在談不上圓滿,而且橫生出一個結著荒唐果子的枝節來。還好趁肖恩心神震怖的機會,在迷香的幫助下,證實了對方心中的秘密究竟與神廟有關,不然僅僅是與師自然的海棠結下了不可解的仇怨,這個計劃都會顯得太不划算。

    遠處,黑騎駐地不停傳來馬兒們暴噪不安的嘶鳴聲,范閒瞇眼看著那邊,知道自己布在草甸上的毒開始起作用了,揮手招下一名虎衛,讓他去黑騎那邊傳令。

    「有母馬的話就好辦,如果實在不行,那就整些清水,大量地沖洗。」

    虎衛領命而去,范閒微微一笑,轉身上了司理理的馬車。他有些頹然無力地倒在椅子上。說來奇怪,面對著這個女子,明知道去年的時候對方還是想殺死自己的主謀之一,但他依然覺得無比放鬆,似乎這車廂裡的淡淡幽香,已經在習慣的作用下,成了某種安神寧心的上好藥材。

    司理理替他將滿是血污的衣裳取了下來,下心地用溫水替他擦洗著,毛巾從范閒赤裸而勻稱的身體上滑過,微熱微燙。

    「你見過海棠嗎?」范閒閉著雙眼,忽然問道。

    司理理碌頭微皺,似乎在回憶當年在北齊皇宮裡的生活。

    「苦荷的女徒弟。」

    司理理恍然大悟:「你說的是朵朵?」

    范閒皺了皺眉:「我今天遇見她了。」

    接著將今天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皺眉說道:「原以為會是個仙子一樣的人物,誰知道竟像是個村姑,她說話的神情,叉腰的動作,真看不出來是位極強的高手。」

    「朵朵不是尋常人。」司理理微感擔憂地看了他一眼,「她自幼癡迷武道,至於什麼詩詞書畫,根本不感興趣,倒是在苦荷國師的齋院之中,開了一片菜地,天天除了練武之外,就是種菜植花。」

    范閒微怔,心想這等做派倒和那位靖王爺挺像的,心裡猜到了那位海棠姑娘為什麼會過那般生活,苦荷一脈的武道修行,走的是天人合一一派,講究的便是親近自然,海棠既然擁有修行的天才,自然會天天躲在菜園子裡,看來那身村姑打扮,倒不是刻意扮出來的。

    「你小心些,她很厲害的。」司理理打趣著范閒。用乾毛巾將他身上的水漬蘸干,說道:「估計你今天差點兒就回不來了。」

    當時的情況地確就是那個樣子的,但范閒卻挑了挑眉頭,帶著一絲怪怪的笑容說道:「雖然我武道修為不如她,但真正戰起來……我想,她這個時候,估計會比我難受多了。」

    司理理微笑望著他,說道:「進了北齊國境,如果海棠妹妹前來殺你。我可不會替你說話的。」

    范閒笑著搖搖頭:「進了北齊國境,她如果敢來殺我,我就脫了衣服讓她殺個乾乾淨淨。如果她不怕引起兩國之間戰爭的話。」

    他忽然看著司理理那柔嫩的身子。想到了花舫上的那一夜,想到了那次自己用過的藥。不免又想到那個如今不知在何處的海棠,似乎都能感覺到對方那柄宛如與天地融為一體的短劍,還在自己的脖頸四周寒意逼人。

    他打了一個寒噤,司理理以為是他冷了,趕緊給他披上衣衫。

    只有范閒清楚,自己是有些害怕了,害怕那個叫海棠的女子手上那柄劍。今天那七位虎衛和黑騎沒有及時趕到,自己真的有可能就死在對方的手下。九品上的絕世強者。果然不是如今的自己可以抵抗的。燕小乙一箭就可以將自己射下城頭,雖然如今的自己比當時又有進益,但依然與海棠相去甚遠。

    這事情本身就有些奇怪,范閒在這一夜一晨間的兩場戰鬥裡,所表現出的勇氣,遠遠超過了他本身能夠接受的範圍,他是一個寧肯用暗殺,也不願意用武力搏命的人。

    許久之後,范閒在心裡歎息了一聲,無語問蒼天:「該死的五竹叔,沒跟著我,難道也不知道和我說一聲?把箱子給我,把箱子給我!」

    ……

    遠處國境線上的湖邊蘆葦叢中,那汪微寒的淺水裡,忽然浮現出一個腦袋,湖水順著髮絲往下流去,一代宗師的高徒,被北齊人奉為天脈者的海棠姑娘,露出赤裸的上半身,臉上浮現出一絲怒意。

    她已經逼了半個時辰的毒,沒有想到竟然還沒有完全逼清,身體內部就像是有一團火一般不停燃燒著,就連冰冷的湖水都沒有辦法稍微祛除掉心頭的一絲春意。

    海棠緊咬著下唇,鼻尖微微銷魂一嗯,終於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眼中恨意大作,低聲咒罵道:「無恥的范閒!」

    范閒用的不是毒藥,而是春藥,上好春藥對於人類的身體而言,根本造不成什麼傷害,海棠用真氣逼毒,反而會讓藥物在自己的體內運行得更快,難怪在這初春寒湖之中,姑娘家猶自心思飛飛,渾身滾燙。

    海棠輕聲歎了一口氣,想到那個叫范閒的人曾經說過的話,他是官員的身份,但畢竟也算是武道中人,身為九品高手,居然會用如此下三濫的手段。

    但她依然有很多不解之處,明明毒煙出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屏住了氣息,難道是後來打鬥之時,一時不注意,又吸入了一些殘……藥?她忽然取起右手,皺眉細細查看,這才發現自己的拇指與食指間有了一道小小的灼痕,這道灼痕根本不痛,想來是先前毒針上的毒造成的。

    海常向來自視極高,從不將天下任何毒素放在眼中,所以當時才能用手去拈,但沒想到范閒下毒的手法竟是如此繁複,竟是先用針上毒灼開小口,再使藥霧沾到她的身體上,通過這道小口遁入其中!

    先用毒針灼其體膚,再用春藥亂其心志,春乏其身,天將降大怒於范閒也。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四十八章 心戰前傳
    ……

    海棠看似痛苦的輕嗯一聲,再次潛入冰涼的湖水底部,想要驅除體內焚焚燃燒的那團火焰,她的身體翻滾著,平伏著,游動著,從湖面上看去,就像一條白魚正用優美的姿式不停游動。遠處的魚兒也跟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游動在她赤裸的身體旁邊。

    許久之後,湖上炸開一道白色的水花,海棠破水而出,掠至湖邊,一陣清風蕩起,她已經穿好了那件粗布衣裳。

    這個女子生得並不如何美麗,但眉眼間總有一股子淡淡的鄉野味道,十分可親,她的那雙眸子異常清亮,映襯著湖面的白鳥沙諸,此時卻多了兩絲怒火。

    「范閒,我要殺了你!」

    很明顯,這次逼毒依然以失敗告終。

    ——————

    范閒從冥想的狀態中醒了過來,信步走在營地之中,北齊方面的伏兵已經被黑騎屠殺殆盡,沙場上那些屍首就是最好的證明,此時已經有使臣越過了霧渡河,向北齊方面表示最強烈的抗議。

    「有些遺憾。」王啟年跟在他的身後,歎氣說道:「好不容易算準了對方出手的地點,可以將肖恩的死亡推到對方劫囚身上,各種證據也已經安排得極為妥當,肖恩的死亡本在大人的計劃之中,不料卻被那個女人壞了大事。」

    范閒搖搖頭,走到一株樹下,看著遠方山谷裡緩緩飄過來的霧氣,輕聲說道:「或許,我也壞了她的大事。肖恩雖然沒有在正確的地點,正確的時間死去,不過也好,至少讓我知道了他心裡藏的究竟是什麼。」

    「用刑吧。」王啟年開始出餿主意。

    范閒盯了他一眼,冷冷道:「陳萍萍都用了二十年的刑,都沒有撬出來。你以為這短短兩天,我們就能有進展?」

    「那怎麼辦?真把肖恩交給北邊?」雖然不知道肖恩究竟知道什麼,但王啟年從一位監察院官員的立場出發,實在是很不願意將這個藏著秘密的陶罐雙手送給北方的敵人。

    「先交給北齊吧,反正那邊想殺他的人也很厲害,想保他的人也挺厲害。」范閒皺緊了眉頭,心想難道真的要動用那個箱子?可是箱子並不在自己身邊。五竹叔也不知道在哪裡。

    「不想這些了。」范閒搖搖頭,「明天就準備過霧渡河,要小心一些那個叫海棠的女人,如果在國境之內肖恩被殺,責任全部是我們的。」

    「要不要派出黑騎去消除目標?」

    「你今天盡在出餿主意。」范閒咳了兩聲,發現胸腹間依然有些疼痛,扶著樹幹說道:「如果是兩軍對陣,就算是位大宗師,遇見列成陣列的黑騎,也只有飄然遠走。但如果動用黑騎去搜人,只怕會被那位姑娘的短劍,悄無聲息地一個個斬了。」

    ……

    「你很有自知之明。」

    前方的山路傳來一個微感恚怒的聲音,一個微濕長髮披肩,身著粗布衣裳的女子,盯著范閒。

    此處離營地有十來丈遠,虎衛因為勞累一夜,被范閒命令去休息。王啟年看了范閒一眼,心頭大驚,知道這就是早上險些殺死范提司的那位九品上高手,北齊海棠!

    范閒面色平靜,一揮手說道:「你回去。」

    王啟年屁都不放一個,悶頭悶腦地就往營地跑了回去。心裡想著得趕緊把高達那幾個沉默高手都喊起來,黑騎那邊的馬群今天集體發情,不知道中了什麼邪。

    范閒微微偏頭望著海棠,輕聲說道:「你不怕他去喊幫手?」

    「你不怕我馬上出手殺了你?此時不是晨間,我相信能在三合之內,將范公子斬於劍下。」

    「你可以試試……如果你身上的毒清了的話。」范閒的語調顯得有些輕佻。

    海棠輕咬嘴唇,雙眼清亮望著范閒,一片怨恨,半晌後才迸出兩個字來:「無恥。」

    范閒輕輕舔舔微干的嘴唇。雙眼微瞇望著海棠,一臉無恥。很快地回應道:「多謝。」

    「把解藥給我。」

    「憑什麼?」

    「不給我就殺了你。」海棠惡狠狠說道,范閒卻眼尖地發現這位姑娘家的眼神裡有些慌張。

    「殺了我。你就天天在北海水裡泡著吧。」范閒顯得有些肆無忌憚。

    談判破裂,誰也不肯服輸,誰也無法進行下一步的利益互換,這一對男女大眼瞪小眼,就像兩個鬧脾氣的小孩子一樣,在山路樹下互望著著,看著有些滑稽。

    ……

    「你殺了肖恩沒有?」海棠忽然轉了話題,看著他說道:「如果你是顧忌我的存在,我可以當作不知道這件事情。我此次南來,不是為了阻止你殺他,其實你我有共同的目的。」

    范閒搖搖頭:「我確實很想殺死肖恩,但是既然你想殺他,我就得保住他的性命。」

    「為什麼?」

    「沒有原因。」范閒自然不會告訴對方,自己也很想知道肖恩心中那個秘密。

    海棠大怒,锃的一聲拔出劍來,今日之劍再無自然柔美之意,劍氣沖天,竟是將身邊一抹無花新芽之樹精準無比地從中斬斷。

    范閒的眼角抖了兩下,臉上雖然依然是一片平靜,但內心深處實在是很駭然,這村姑如果真要殺死自己,此時身邊沒有黑騎,也沒有虎衛,還真不知道該如何。

    忽然間海棠的眉尖抖了一抖,往山路後方走去,回頭對范閒說道:「我不喜歡和這些閒雜人等打交道,你來不來?」

    「來不來?」這是怎樣的一個邀請?是死亡的深淵,還是甜密的糖堆?

    范閒卻是微笑著負手於後,跟著走了過去。身為監察院官員,像他這般胡鬧的人。確實沒有第二個,往嚴重裡說,這是一個不把自己生命當成重要事物的不負責任的行為。

    看著一男一女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盡頭,唰唰數聲響,幾個人影從林梢枝頭草後飛了出來,匯聚到一處。高達身負長刀,皺眉望著山路那邊。向王啟年問道:「王大人,我們應該跟上去。」

    王啟年臉上現出微微擔憂:「大人絕世英明,就是過於好色了些。」

    ——————

    范閒自然不是因為貪圖海棠的美色,才會色授魂予地跟了過去,只是他知道,接下來與這女子的談話斷不能落入外人耳中,不然這位海棠姑娘一定會惱羞成怒,不再受自己的威脅,死也要將自己殺掉。

    「這個毒我可以解。」范閑靜靜望著半倚在樹上的女子,看著她身上那件微有濕意的花布衣裳。「但我需要你的一個承諾。」

    「我不接受你的要脅。」

    「不是要脅。」范閒臉上浮現出一股微微憂傷的神情,「我是慶國監察院官員,姑娘你深入國境,妄圖殺害我押送的生犯,所以我必須用盡所有手段,來阻止你。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難道你以為我自己會覺得很光彩?」

    他的唇角適時現出一絲自嘲的笑容。

    海棠微微一怔,安靜半晌後忽然說道:「你需要我承諾什麼?」

    「此處到霧渡河北面。應該還有一天的行程,我希望姑娘不要在這一天裡出手。」

    海棠靜靜望著他,說道:「你明明知道,一旦進入大齊國境後,我就不能再出手。」

    「為什麼?」范閒表現得很驚訝。

    「因為……我是大齊的子民,我必須為這個國家的百姓考慮。我不可能在自己的國家裡,破壞此次的協議,一旦惹得皇室震怒,兩國再次開戰,死傷的,終究還不是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海棠眼中浮現出淡淡憂色,「但是我不想讓肖恩活著回到北齊。」

    范閒滿臉平靜聽著,心裡卻是漸漸有了分寸,看來真如司理理所說。眼前這位九品上高手,真是個村姑習性。悲天憫人?這是范閒最喜歡自己的敵人所擁有的良好品德。

    「你為什麼要殺肖恩?」很奇怪的,海棠的眼中露出一絲不贊同和厭惡的神色。「難道你不知道,如果肖恩死了,你們那個落在朝廷手裡的高官,也會死掉?」

    范閒默然,當然不會告訴對方自己骨子裡最陰暗的那一面,微微笑道:「不是沒有殺嗎?就算肖恩死了,也是你們北齊的責任,你們出兵潛入國境,難道洗得脫嫌疑?至於言公子那塊兒,我相信自己能將他帶回慶國。」

    他頓了頓、又好奇問道:「姑娘為什麼又要殺死肖恩?」他的表情有些天真,甚至有些愚蠢。

    海常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我不需要向你解釋。」

    范閒聳聳肩,從懷中取出一枚藥丸,輕聲說道:「姑娘中的……春藥,是在下自行研製的,用真氣逼不出來的。」說完這話,他便將藥丸遠遠扔了過去。

    海棠面上一怒,旋即一羞,反覆再怒,臉色竟是變幻無常,接著藥丸,看著他冷冷說道:「我並沒有答應你,為什麼你肯將解藥給我?」

    范閒歎了一口氣,將身子轉了過去,掛自己寬實的後背對著後方那位女子,手輕輕扶著一丫新枝,看著山谷中初綠將染群峰,看著遠處山坡上的點點野花。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四十九章 一字記之曰心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仰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樹下范閒輕聲念道,嗓音溫柔,卻不知道是在說人還是說物。這是自殿前那夜後,一代詩仙範閒第一次吟詩作詞。

    這位叫做海常的女兒家,靜靜地看著那個修長甚至有些瘦弱的身軀,漸漸鬆開握著短劍的小手。

    「你要戰,我便戰。」范閒寄然轉身,滿臉微笑,卻是猶帶堅毅之色望著海棠說道:「不過一日辰光,本官倒想看看,就算不使那些殘酒手段,能不能在海常姑娘手下,護住肖恩這條老命。」

    殘酒手段?自然是醉春之意。

    海棠面色平靜,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似乎是沒有想到范閒會在吟出那首詞後,卻顯現出來了一個男子所應有的骨氣與勇氣。她身為一代天嬌,竟然會在范閒的手上栽這麼大一個跟頭,更沒想到,范閒居然有勇氣單獨地面對自己。此時此刻,她是真的發現有些看不明白眼前這個年輕的官員,不由微微皺眉。

    但她感興趣的,似乎是另外一件事情,只聽得她輕聲說道:「范公子聽聞不再作詩,為何今日又有雅興。」

    「見松思冬,見菊思秋,見海常思……」范閒恰到好處地將那個春字吞了回去,笑瞇瞇看著海棠,輕聲說道:「詩詞乃末道,於國於民無用,本官在慶國有些詩詞上的名聲,卻極不耐煩週日說些辭句。這首小詞乃是年前一陣雨後偶得,今日見著海棠姑娘柔弱模樣中的精神,一時忍不住念了出來,還望姑娘莫怪本官荒唐。」

    海棠抬起頭來,瞇眼看了范閒一道,忽然間微微一笑說道:「不理你是作態也罷,妄圖弱我心志也罷。我只是覺著你先前說的有道理。你是慶國官員,用什麼樣的手段是你的自由,所以我不為此事記恨於你。至於范大人先前這詩或許是好詩,不過本人向來不通此道,自然不解何意,只知道……海棠是不能淋雨的,若盆中積水,根會爛掉,休論綠肥紅瘦之態,只怕會成一盆爛細柯。」

    說完這話,她轉身向後,不過數刻,便消失在幽靜的山林道中,只餘於淡淡清香,幾聲鳥鳴,空留後方一臉窘迫的范閒。

    ……

    「花姑娘怎麼就走了呢?」范閒若有所失,歎息道:「我還準備向您講一個關於采蘑菇小姑娘的故事。」

    海棠走得灑脫。范閒回得自然也灑脫,拍拍屁股,負手於手,施施然沿著滿是濕苔的山路走了回去,不過數步,便看到山路轉彎那頭如臨大敵的七名虎衛,而王啟年更是領著監察院的一批官員,伏在草叢之中,時刻準備殺將出去。

    見提司大人平來返回,眾人齊鬆了一口氣,潛伏在草叢中的監察院官員也站了起來,只是臉上身上儘是草漬青綠,看上去十分滑稽。

    「大人,就這麼完了?」王啟年皺眉跟在范閒的身後。「這位海棠,在情報中可是九品上的高手,而且北齊那邊總說她是天脈者,怎麼看著也挺普通的……她居然沒有對大人下手?」

    「下手?」范閒聽出了王啟年話裡的齷齪意思,罵道:「她如果對我下手,我還能這麼四平八穩的走回來。」

    他忽然頓住了腳步,滿臉狐疑地看著王啟年說道:「你以往最擅長偵緝跟蹤,想來耳力也不錯。」

    「是啊,大人。」王啟年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那你剛才是不是聽見我與她的對話了?」范閒滿臉微笑。卻是壓迫感十足。

    王啟年不敢隱瞞:「聽到了一些。」

    「聽到了什麼?」

    王啟年滿臉愁苦說道:「聽到了大人一首絕妙好辭,還聽到什麼藥之類的。」

    范閒警告他:「絕對不准透露出去。」如果一代天嬌海棠被自己用春藥暗算的事情宣揚出去。自己肯定會得罪北齊所有的百姓,而那位海棠姑娘,只怕會羞愧的用花籃遮臉,才敢上街。

    「是。」王啟年大感敬佩,「大人果然不是凡人,只是淡淡幾句話,就將樣一位恐怖的高手打發走了。」

    范閒沒有理會他的馬屁,只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今日之事看著簡單,但其實他很動了一番腦筋,首先就是一直用本官自稱,先拿穩了官員的身份,讓海棠清醒地意識到,這不僅僅是江湖上的廝殺,以免這位姑娘會因為身中春藥惱羞成怒,忘了應該注意的很多事情。

    而那首李清照的如夢令,則是無恥的范閒在京都的時候就準備好了的,自從言若海告訴他,北方有一個叫做海棠的奇女子,范閒就開始準備這種酸麻至極的手段,他甚至還準備了一首韓愈「懶起」:「昨夜三更雨,臨明一陣寒。海棠花在否?側臥捲簾看。」

    但這詩較諸李清照那首顯得更親密,所以今天沒敢用。范閒微微一笑,自己刻意說是看著海常柔弱,所以有所感,想來應該讓那個中了春藥的女孩子很高興吧,自小就是一代宗師的女徒弟,被愚癡的百姓們當成天脈者供奉,出師之後,暫無敵手,真是一位女中蒙傑,可是越是這種女孩子,其實越希望在別人的眼中,自己是個柔弱的角色——一個女人,就算她是女王,其實還是女人。

    范閒或許不是天下最能看穿他人心思的人,但一定是最瞭解女孩子心思的男人。因為在這個男尊女卑的世界裡,根本沒有哪個男人願意用平等的態度,細膩的精神去分析女孩子們到底想要什麼。

    范閒願意,因為他愛一切乾淨的女子,所以才能夠雖著痕跡卻依然讓對方受用地拍了幾記香臀。

    他從懷裡取出那枚與贈給海棠一模一樣的解藥,咕碌一聲吞下肚去。王啟年好奇問道:「什麼藥?」范閒扔了一顆給他:「六轉陳皮丸,清火去熱,常備常服。」

    范閒配的春藥哪裡會有解藥,只要用冷水泡泡,過個一天就好了。海棠中的春藥是真的。但之所以半天都沒有逼出去,關鍵是北海湖裡的蘆葦作祟,那些蘆葦每年春時,那種圓筒形的葉鞘都會長出一種葉舌毛,這種白毛落入水中,與范閒配的那種藥內外互感,更會讓女子身體麻癢。以為自己餘毒難清。

    也正因為如此、海棠才會沉默接受了范閒用解藥換平安的協議。

    范閒想到此節,不由搖頭大歎,自己真是一個極好運的人啊,只是不知道這種好運氣什麼時候會到頭。

    ——————

    當天使團便停駐在湖畔的山谷裡,斷了腿的肖恩有些無神地守在馬車中,知道迎接自己的,必將是被北齊皇室囚禁的下場,那些戰家的人,一向極其狂熱。為了找到神廟的下落,一定不會讓自己好過。而苦荷為了防止這件事情的發生,應該會動用他的力量殺了自己吧?至於虎兒……這位老人忽然有些厭倦了勾心鬥角,心想若晨間就死在范閒的手裡,或許還真是個不錯的結局。

    越過邊境的使臣還沒有回來,估計此時正在北齊官員的酒桌上發飆,確實如此,霧渡河鎮外的那些屍首已經被慶國方面收集妥當。這些就是北齊軍隊擅入國境,妄圖劫囚的最大罪證。

    當今天下大勢,慶國主攻,諸國主守,也由不得范閒這一行使團大發飆怒,藉機生事。不知道折騰了多久。北齊那邊的接待官員,終於平復了慶國使臣的怒火。

    秘密協議與明面上的協議終於開始進人下一個階段。

    使團的馬車拖成了一道長隊,緩緩地繞過北海湖邊,轉入了另一個山谷。范閒坐在馬車上,看著那面浩翰無垠的大湖,看著湖上漸漸升騰起來的霧氣,面無表情,心情卻有些複雜。

    馬車壓著草甸,留下深深的轍痕。翻出新鮮的泥土,四輪馬車運轉得極為得力。才沒有陷在濕草地裡面。

    入鎮之前,范閒最後一決上了司理理的馬車。二人靜靜地互視著,過了一會兒之後,范閒才輕聲說道:「入北齊之後,我就不方便多來看望姑娘。」

    司理理微微頜首,面色也顯得平靜許多,柔聲說道:「一路來,辛苦大人了。」

    范閒看著這女子的柔媚容顏,彈潤身軀曲線,微微側頭,似乎準備說些什麼,最後依然無奈地閉嘴不言,離開了馬車。

    ……

    霧渡河鎮外的草甸上,還殘留著昨日血腥作戰的痕跡,土丘下最深的那片草叢中,竟然還有遺漏的斷肢與殘缺兵器。

    范閒伏在車窗上,看著草地裡的痕跡,想到昨日黑騎恐怖的殺傷力,暗自心驚。那些北齊人屍首都己經運回國了,至於日後要賠償什麼,要付出什麼,不是范閒現在需要考慮的事情。

    車隊入了鎮子,並未作絲毫停留,就在鎮中那些面色麻木的百姓注視中,緩緩壓著青石板路,一路向著東北偏東的方向繼續前行。車簾依然拉開著,這是范閒的個人習慣,他喜歡坐在馬車上,看著沿途的人和景色,而不願意被一張黑布遮住自己的雙眼。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五十章 霧渡河
    霧渡河鎮,是慶國與北齊接壤處的一個偏僻小鎮,因為並不是兵家必爭之地,所以已經很多年沒有發生過大的戰役。但是兩方都各有駐守的兵所,小衝突自然是難免的。當兩國將貿易與戰爭的重心都放在霧渡河南方那些諸侯國之後,這處鎮子更加難以避免地消沉寂靜了起來。

    范閒清楚,這個鎮子在二十年前還是屬於北魏的,後來才並入慶國的國土。

    所以鎮上的居民對於自己這一行使團並沒有什麼親近的感覺,要想一國之民真正地接受統治看換了一位的事實,看來還真需要一些年頭。

    鎮上的琉璃瓦向著天空反射著並不明亮的光芒,坐在街中馬車上的范閒卻瞇起眼睛,不停盤算著進入北齊國土之後,自己究竟應該如何處理。

    一絲淡淡的微笑浮上范閒的唇角,他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但很奇妙的是,他很愛那個叫葉輕眉的女子,一想到很多年有,一位小姑娘偷偷摸摸地跑進虛無飄渺,世人從來不知道所在的神廟,他便好生讚歎,讚歎於母親的勇氣、膽量、智慧。

    范閒知道自己不如自己的母親,這個事實並不讓他有絲毫的氣餒,反而讓他更加積極地面對這個看似美好。實際上卻很凶險地第二次人生。

    所以他需要知道神廟究竟在哪裡,然後去感受一下母親當年腳踩的地方,余留下來的氣息。

    ——————

    霧渡河鎮外圍是一條小河,這便是北齊與慶國如今的界河。河上早已搭起了一條臨時的棧橋,將將能夠容納一輛馬車前行。

    北齊的官員與使團裡那位鴻臚寺的官員都在橋的那邊等候著使團的到來,河的那邊,那些沒精打彩、面黃肌瘦的本地駐軍也在戒防著,只是看他們拿槍的姿式,真懷疑他們是在展示本國軍隊的威嚴,還是在抱著槍桿借力睡覺。

    第一輛馬車上了橋。車輪與起伏不平的簡易木橋面接觸,發出咯咯的響聲,看上去這橋似乎隨時可能垮掉,不免有些嚇人。

    范閒已經下了車,信步走到了橋的那頭,與前來相迎的北齊官員打了個招呼,然後回頭看著後面的馬車一輛接一輛緩緩地壓過橋來,橋身似乎愈發受不住連綿不絕的強暴,吱呀聲音更響了。

    似乎看出范閒眉間的憂慮,那位九侯的北齊官員趕緊解釋道:「試過,沒有問題的。」

    范閒點了點頭,知道兩國交往,一切以實力為判,自己沒有必要對這位低級官員太過熱情。他的心神主要是放在使團車隊上。如果海棠真的想要殺死肖恩滅口,那麼今天這橋上就是她最後的機會。

    身為一代宗師苦荷的女徒,她必須對自己的師傅清譽負責,必須對北齊子民的安危負責,所以她不可能在國境之內動手。

    忽然間范閒心頭一動,緩緩轉過身,只見小河東南向的岸邊有一片白楊林,樹木瘦割押柱直向著天刺去,看上去就像軍隊裡的長槍一般森嚴。

    一位穿著花布衣裳的村姑。正提著一個籃子,看著轎上的車隊通過。河畔的清風吹過,吹起她頭上包著的花布巾。露出那張普通的臉,那雙清亮的眼。

    范閒微笑望著那個叫做海棠的女子,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表示感激,也算是一種示好。他知道去到北齊上京之後,難免會與她再打交道,而且陳萍萍也讓自己想辦法接近苦荷。

    海棠和范閒在京都時的想像並不一樣,她沒有師妃暄美麗,但比師妃暄美麗,這前一個美麗自然指的是外表,後一個美麗卻是指的氣質。

    范閒一向以為,世間沒有什麼仙女兒,如果有,那肯定是女鬼裝的。

    海棠雖然此次是來暗殺肖恩,而且也曾經想過殺死范閒,但范閒依然很欣賞她,一方面是欣賞這個女孩子強大而自然的實力,一方面是因為在草甸上海棠叉著腰,像潑婦一樣指著范閒鼻子說話時,那種村姑感覺,實在是讓范閒很鍾意。

    馬車停在了范閒的身邊,他掀簾而入,沒有再看河岸一眼。

    ——————

    過河穿林,使團的車隊在北齊正規軍隊的保護下,來到了官道之上。范閒嗅了嗅空氣了味道,看了看官道旁邊的初青樹木,心頭有些怪怪的感覺——這就出國了?咋一點兒感覺也沒有?

    官道上的陣勢比較嚇人,沿左右兩側分列著兩個隊伍,一個隊伍全是女人,有嫩嫩的小丫環,麻利的中年僕婦,老成陰騖的老嬤嬤。另一列隊伍全是男人,卻比女人還要陰沉,一身的錦衣,腰間佩著彎刀,身上透著股陰寒的味道。

    使團裡至少有一半的人是慶國監察院的人手。車隊一上官道,一看見那隊佩著彎刀的人員,一股濃烈的敵對情緒開始醞釀起來,每個人的手都下意識地模到了腰畔直刀的刀柄上。

    慶國監察院,北齊錦衣,正是如今這天下兩個大國最隱秘凶險的特務機構,這十幾年間,雙方不知明裡暗裡交過多少次手,間諜與反間諜的鬥爭總是那般殘忍無情,雙方手上早已染滿了對方的血水。

    今日驟然間在官道上相遇,雙方嗅著對方身上的味道都開始眼紅起來。

    北齊的官員趕緊上來向范閒解釋了幾句,范閒也不以為意,揮揮手,讓手下這些人放鬆一些、畢竟今日是為一衣帶水的兩國情誼而來又不是沙場上真刀真槍相見,倒是他身後七名虎衛,一直冷靜得厲害。

    確實是一衣帶水的兩個鄰國,尤其是從霧渡河這邊過境,感覺更加明顯。

    不待休息,范閒馬上讓下屬開始安排與對方的交接儀式。王啟年有些不解、低聲問道:「為什麼不繼續由我們押著肖恩?說不定去上京的路上,我們可以問出些什麼來。」他不知道肖恩心中有什麼秘密,但身為范提司的心腹,自然知道范閒有所求。

    范閒搖搖頭,冷靜說道:「還是算了,一路上與這些北齊的探子一同前行,哪有這麼方便。不如丟給對方,我們也可以少操一些心,如果這路上肖恩出什麼問題,自然由北齊方面負責,難道還敢不把言冰雲還給我們?」

    話雖如此說著,范閒心裡還是有些小小鬱悶,一旦入了上京,先不說肖恩能不能在苦荷的地位壓迫下保住性命,就算因為上杉虎的關係,肖恩重掌權力,自己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去橇開肖恩那張又黃又老又緊的嘴。

    叮叮噹噹的鐵鏈聲響起,范閒冷冷看著那位老人被人攙扶著從馬車上走了下來,肖恩的雙腿已斷,所以下車顯得特別困難,膝蓋處的褲子裡面隱隱散發出一股微甜的血腥味。

    北齊錦衣衛大多是年青人,根本不知道肖恩長的什麼模樣,但在民間的傳說與衛所老人口口相傳中,他們知道,如今北齊的特務機構,實際上是這位站都站不住的可憐老人一手打造,換句話說,這個滿頭白髮的老者,應該算是自己這一行人的祖師爺。

    一種有些怪異的氣氛瀰漫在交接的現場,北齊錦衣衛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對待肖恩,是當作國家的英雄?還是前朝的餘孽?是自己這一干人的老祖宗,還是今後要嚴加看防的重犯?

    片刻沉默之後,那股子流淌在每個人血液中的情緒終於佔了上風,官道之上鮮衣怒馬的錦衣衛們齊聲下馬,半跪於地,向著那位老人行了下屬之禮,齊聲拜道:「拜見肖大人!」

    隨著轟然的行禮之聲,一股強悍而熟悉的力量,似乎從此就回到了肖恩老人的身體之中,他看著官道之上的這些徒子徒孫,微微瞇眼,銀白的亂髮在風中飛舞,枯乾的雙唇微微一張,卻終究沒有說什麼,只是淡淡地揮了揮手。

    就是這一揮手的感覺,讓在後方觀察的范閒心頭一凜。

    肖恩站直了身軀,鐵一般的雙肩,似乎重新擁有了擔起天下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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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邊,來自上京的那些婦女丫環們早就上了司理理的馬車,也不知道她們是如何隨身攜帶了這麼多的飾物與用具,竟是在馬車上就讓司理理沐了個香浴,過了許久之後,車門輕啟,司理理才踩著微軟的繡墩,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眾人眼前一亮,范閒卻是眼光微黯之後馬上回復平常。

    一雙纖纖玉手輕懸在淺青廣袖之外,一身豐潤曲線被華麗的衣裳極好的襯現出來,黑髮輕挽,上著一簡單烏木叉,紅唇含朱,眼眸顧盼流波,眉如遠黛,艷照四周。

    這才是司理理,那位艷冠流晶河,輕俘帝王心的絕代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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