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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三十一章 毫無美感的下毒
    糕點裡面自然有范閒精心配製、居家必備,此次北行旅遊不能少的上好毒藥。

    以對方的身份想來也不屑於用詐,見對方看穿了這點,范閒苦澀一笑說道:「我自信這藥粉應該一點兒異味都沒有,肖先生是怎麼察覺的?」

    肖恩看了他一眼,又緩攝閉上了雙眼,說道:「你是費介的學生,不論你自己再怎麼自出機杼,依然脫不了費介的範疇。我在你們的大牢裡,吃了十幾年費介配的毒藥,他和陳萍萍捨不得殺我,只好用這些藥來損傷我的身體經脈。如果賴你,在一個攤子上吃了十幾年油酥餅,忽然間有一天,這攤子的老師傅新收的徒弟,又做了一個油酥餅,雖然做成了蔥油味,我想你依然能夠嘗出是那個攤子上的出品。」

    范閒心底深處升起一絲讚歎,歎息道:「大概是每個攤子的麵粉,和水的份量不一樣。」

    「是啊。」肖恩微笑著,那笑容卻讓人有些發寒,「毒藥也是一像,我這種老不死,品毒藥已經不是看味道如何,而是純粹看口感了。」

    范閒張開了嘴,想說什麼,終於只是微笑歎息道:「這是什麼境界?這是把毒藥當成大白飯吃的境界啊。」既然肖恩品出糕點中有毒,還坦然吃下,想來這毒肯定沒有什麼作用,范閒接著笑吟吟說道:「天下有三大用毒宗師,我家老師是一個,還有一個已經死了,差點兒忘了肖先生也是這三人中的一人。小子實在是有些自不量力。」

    肖恩活動了一下手腕,鐵鏈當當一響,范閒恰到好處地將清水送到他的手中。

    一碗水盡,肖恩忽然閉目微笑說道:「如果我要出恭怎麼辦?」

    「車裡有馬桶。」

    「外面太陽不錯。」

    「已經落山了。」

    「看看慶國的也是好的。」

    「夜寒露重。先生年紀大了,還是留在車裡休息吧。」

    一老一少二人,一人閉目輕吐字句,一人微笑回應。肖恩睜眼寧靜說道:「我已經在牢裡呆了很多年。只在大門處看見一絲陽光,范大人,容我出去看看如何?」

    范閒很堅決地搖了搖頭,臉上卻依然掛著笑容:「很危險的。」

    「我不危險。」肖恩柔和說道:「既然你們與北面已經達成了協議。任何有一些智慧的人都知道,安安穩穩地跟著使團走,對於我來說,是最明智的選擇。」

    范閒平靜應道:「肖先生,在出京都路前。使團一路的安全都是京都守備師在負責。我想您應該能猜到為什麼這次慶國願意把您交還北齊,這是很屈辱的一件事情,所以我很擔心,如果您真的戴著手銬腳鐐下車散風,說不定遠方就會忽然飛來許多羽箭,將您射成刺猾。」

    肖恩知道這位敵國的年輕大人說的話並不虛假,微笑說道:「難道你不想殺死我?如果我回到北邊,三年之內。我一定會給你們的國家造成難以承擔的損失。」

    范閒搖搖頭,清秀的面容上卻透著一份自信:「我不是老一輩人。所以對於您只有對傳說的尊敬,我從來不以為您就算回到北邊,還能像當年一般呼風喚雨。當然,如果能將你殺了,這是最簡單的處理方法,但是相比之下,我更看重與您交換的那個籌碼的安全,所以放心,我一定會保住您的性命,一直到北齊的上京,交給你的那些朋友們。」

    肖恩沉默著。

    范閒笑著說道:「直到目有為止,我依然無法準確判斷您目前保有了多少的實力,所以這一路上我都會十分小心,至於您的馬車外面,我會隨時保持足夠的力量,以保證當您想出馬車散心吹風的時候,我們能夠馬上做出相應的反應。」

    肖恩笑了起來,依然沒有說什麼。

    暗中下毒既然被識破了,而且明顯無效,那就只好來明面上的野蠻招數——范閒輕輕吐了一口氣,然後站了起來,伸腳踩過牢牢縛住肖恩雙手的鐵鏈,很怪異的用一抉黑布繫住了肖恩的肘上,輕輕但極無禮貌地拍了拍老人的手背。

    然後他從懷中取出一個扁扁的鐵匣子,開匣取一粒細長鋒利無比的長針,細細的針管巧手做成中空,長針後有隆起,不知是什麼材料做的,想來是灌藥用的存貯器。

    肖恩雙眸裡血紅之色大作,冷冷看著范閒的雙眼,而范閒持針靠近的步伐沒有一絲慌亂。

    馬車裡忽然泛起了一種很怪異的感覺,范閒的鼻端忽然覺著有些微甜,空氣中滿是血腥,竟隱隱有些透紅,這股氣息來自於肖恩隱隱憤怒的身軀。

    ……

    車外的虎衛與監察院官吏馬上感應到了車上的異常,沉默著奔了過來,取出了手中的武器。守在馬車下的王啟年回頭望了車中一眼,微微皺眉,然後對車旁如臨大敵的人們擺擺手,示意沒有什麼問題。

    馬車上,范閒緩鑷從肖恩的手背上取下細針,掏出綢巾很仔細地擦試著針尖,然後抬頭微笑道:「謝謝肖先生的合作。」

    不知道這針是刺在什麼穴道上,也不知道這針裡灌的究竟是什麼藥,肖恩渾身驚人的氣勢已經弱了很多,連面容都顯得有些委頓起來。

    「我尊重你,只是尊重老年人。」范閒佝著身子往馬車外面走去,「但你要記住,你現在不是什麼北魏密諜大頭,也不是威震天下的凶人,你只是我的囚犯而已,如果你想嘗試逃跑,我會有很多方法殺死你。」

    ——————

    「大人,沒有必要這麼小心。」王啟年陪著他坐到路旁的樹下,看著范閒略有些疲憊的臉說道:「肖恩如果想重獲自由,就應該與我們合作,老老實實地進入北齊國境。」

    范閒搖搖頭,說道:「你不明白,肖恩這種人物,就算被關了十幾二十年又如何?你看他的雙眼裡,除了怨毒之外還有什麼?還有洞察一切的可怕、還有熊熊燃燒的野心。如果他只是要求自由,那就會與我們配合,但如果他要求的更多,就一定會想辦法逃走。監察院大牢裡看得緊,他沒有一絲機會,但這漫漫北上道路,他的機會太多,所以我要想盡一切辦法,在保證他活著的前提下,弱化他的戰鬥力和戰鬥慾望。」

    「他為什麼要逃?」

    「因為現在北面的政權不是他服務了很多年,甚至為之被囚的北魏,而是北齊。」范閒微笑說道:「雖然北齊皇室戰家,當年那位戰清風大帥與肖恩關係極好,但畢竟已經改朝換代了。肖恩被關了這麼多年,也不知道如今北面的皇室究竟會如何對待自己。如果北齊皇室覺得他還有利用價值,那自然會尊之為上賓。但如果沒有這種利益,你想想,北齊皇室發瘋了,會讓肖恩這種恐怖的密諜頭領重新在上京立足?」

    「那北齊為什麼這次願意用言公子來換肖恩?」

    「因為兩個人。」范閒沒有往深處解釋,「一個是莊墨韓,還有一個……我猜應該是那位叫上杉虎的北方名將。」

    「大人以為肖恩之所以會冒險逃走,就是因為他不相信北齊的皇室?」

    范閒想到五竹叔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幽幽歎息道:「做我們這個行當的人,本來就不會相信任何一個人。至於肖恩,肯定還有其它的想法,但我一時也猜不出來,我只知道,必須活著到上京,就這麼簡單。」

    「肖恩會在什麼地方動手?」

    「出國境之前,如果入了北齊國境,他就算逃了,也是北齊的責任。」范閒淡淡道:「肖恩既然想讓北齊承認他的地位,他就不能辦砸了這次協議。」

    他忽然站起身來,喊道:「今天不去驛站,就在野外駐營。」

    手下們齊應一聲,自去各隊組織紮營事宜。王啟年有些疑惑地看了范閒一眼,范閒搖搖頭說道:「鍛煉一下,也適應一下,出了滄州之後,北面就沒有什麼驛站可以用了,趁著離京都不遠,讓手下這些人盡快適應氣氛。」

    「野戰不是扮家家。」王啟年見大人心憂難去,很識趣地又開始扮演捧哏。

    范閒輕輕拍了拍手,笑了笑揮手讓他離開,然後一個人沉默地坐在樹下,雙眼看善那輛馬車,想著馬車裡的那個老人。

    「我可不希望你忽然改名字叫肖申克。」

    先前在車上扎針灌毒的時候,范閒依然有些緊張,他不知道肖恩究竟會不會暴起發難。幾番察探,他依然不知道在十幾年深牢大獄的生活後,這位天下屈指可數的九品上高手還保留了幾分實力,但他知道,在沒有覓得最好的時機前,那位恐怖的肖恩,一定會非常老實。

    山風從范閒身後的樹林裡吹了過來,吹過他背上汗濕了的衣衫,一片濕寒。過了一會兒之後,他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來,朝著可理理的馬車走了過去。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三十二章 馬車春色
    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情,包括人們的容顏與精神狀態,但也有例外。當范閒沉步走入司理理的馬車時,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個略有些憔悴,但依然美麗的女子,大半年的牢獄生活,似乎並沒有給這位流晶河上紅倌人的容貌造成任何損害。

    發現范閒進來了,司理理微微一福,眼神微微慌亂,似乎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似乎對於此次相見有些準備不足。

    范閑靜靜地看著這位姑娘的臉蛋兒,發現那雙眉依然柔若柳梢,黑眸依然顧盼流轉,只是那唇兒今日未添顏色,所以顯得有些蒼白。

    二人第一次相見的時候、范閒是一個初入京的貴族私生子,這位司理理姑娘已然是流晶河上最紅的姑娘,那一夜撫模癲狂,雖未真個銷魂,但男女間最親密的事情也算全做完了。

    只是沒有料到司理理竟然是北齊安插在慶國的間諜,通過二皇子宴請一事,與吳伯安設下了暗殺范閒的計劃。范閒命大,才逃脫此厄,最後又進入了監察院,如今又接下了將司理理送還北齊的職司。

    他靜靜看著面前這女子的眼鼻唇,不知怎的,便想到了那夜花舫之中與對方的身體接觸,雖未心旌搖蕩,但依然有些莫名的感覺。畢竟這是除了澹州那幾位丫環之外,婚前與自己最親密的女子。

    「前些日子我曾縱馬在流晶河畔路過。」車廂裡的沉默被范閒溫柔的話語打破,「又看見那個花舫了。」

    司理理微微一怔,沒有想到這位年青俊俏的公子哥居然會用這句話來當開場白,她滿心以為,接下來應該是很嚴肅的對話才對。

    范閒笑了起來:「已經很破敗了,不過我想你應該不會對那個地方有所你念才是。」

    司理理微澀一笑說道:「身是浮萍,四海為客,大人不要取笑奴家。」

    「我不喜歡聽奴家這兩個字。」范閒看著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眸。微笑說道:「世事本就奇妙,當初你要殺我,是身有使命,我雖然不會原諒你,但也不會因此就對你有什麼成見。當時在監察院大獄中就和你說過,只要你供出主使來,我就會想法子讓你活下去。但我要明確地告訴你,能夠放你回北齊,這中間我沒有出力。所以你不用感謝我。」

    司理理微愕抬頭,雙唇微啟,欲言又止,她如今是愈發看不清楚這個一時純潔可親一時陰寒恐怖的年輕人。為什麼他要說這些話?

    「從你離開大牢的那一日開始,我們就是同事。」范閒坐在她的身邊,放鬆地靠在車廂上,鼻尖嗅著淡淡的幽香。知道這股子香味兒是這姑娘家身上的體香。有些享受地嗅了兩口,說道:「我不知道陳萍萍與你之間的協議,但既然他認為你是可信任的,我就會信任你。希望你也能夠信任我,將紅袖指的計劃完成好。」

    司理理雙手攥著湖綠色的衣袖,輕輕咬著下唇,不知道該如何言語。

    「給我揉揉吧,天天要提心吊膽,不知道前面車裡那個老怪物什麼時候暴走,精神壓力有些大。」范閒不是說謊,神色確實有些疲憊。

    司理理微微想了一聲,將身子側了過來。雙腿跪在了柔軟的椅墊上,小心翼翼地將柔軟溫暖的雙手擱在范閒的頭部,緩緩地揉了起來。

    范閒閉著雙眼,享受著頭部傳來的舒服感覺,享受著司理理手指的緩援觸摸,下意識裡歎息了一聲。

    「怎麼?大人覺著重了?」不知陳萍萍究竟用了什麼手段,司理理此時完全不像在大獄裡那般絕望與堅毅,反而有些回復了花舫之上的模樣,溫柔嫵媚,語音俏軟滑過范閒的心房。

    范閒溫和說道:「只是想著當初用刑,確實有些害怕將姑娘這雙漂亮的小手給打壞了。」

    司理理正在揉范閒太陽穴的手指一頓,半晌之後才幽幽說道:「苦命人,沒有這麼容易壞的。」

    「不要有怨懟之念,這樣對我們在上京的合作沒有好處。」范閑靜靜說道,雙眼沒有睜開,「當時你要殺我,我只是對你用刑,怎麼看,也應該是你欠我的。」

    司理理再度輕咬下唇,貝齒尖兒在她的唇辮上壓出一道勾魂奪魄的媚威來,眸子裡柔光一轉道:「奴……我欠大人的,大人隨時能拿回去。」

    「怎麼拿?像第一夜那般拿法?」范閒睜開了雙眼,滿是戲虐之色。

    司理理倔犟地睜著雙眼與他對視著,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她看著這個模樣清秀無比的年輕官員,不知怎的就想到那夜花舫之上的羞人之事,身子竟有些微軟無力,緩緩將身子靠了過去,半倚在范閒的肩上,手指不停按摩著對方,嘴裡輕聲說道:「這世上女子都是苦命人,我可不知道大人準備如何拿。」

    那夜花舷之上,范閒用了迷藥春藥,故而司理理的反應極為強烈,一直銘記至今,後來在大牢裡被范閒毫不憐香惜玉的大刑伺候,心恨之餘,又多了些極古怪的感覺。

    范閒發覺右肩之上一片彈軟,不想而知便是司理理柔軟的胸部,以為對方是想要色誘自己,深吸一口氣想鎮定一下心神,不料卻吸進了滿腔少女幽幽體香,心頭微動,轉頭微笑說道:「那個叫司凌的到哪兒去了?」

    「還在京都關著。」司理理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想來那位司凌也不是她真正的親人。

    范閒愈發好奇,陳萍萍究竟用了什麼手段,能夠讓司理理聽監察院的話?他想了想後皺眉問道:「姑娘不是可憐人,至少北齊那位年青的皇帝陛下對姑娘還是念念不忘。」

    司理理眉頭微皺,歎息說道:「以色事人,豈能長久。」

    「這也是本官有些疑惑的地方。」范閒微笑說道:「不知道姑娘可否將與北齊皇帝的過往細細講來,也好方便我們去上京後,安排姑娘入宮的事宜。」

    所謂紅袖招計劃。在范閒看來,只不過是西施入吳的一個翻版而已,由此次私密協議的內容可以看出,北齊皇帝對於司理理是真有幾分情意,不然也不會刻意強調要換回她來。只是司理理的出身畢竟有些低下,就算北齊方面敬重司理理為國出力,但那也只是敬而已,與慶國相比,北齊更加注重出身血統。斷然不能允許一位曾經做過妓女的女子入宮。

    司理理似乎不怎麼願意講那些過往的事情,只是低頭輕聲說道:「范大人無須擔心,只要持我送入上京,後面的事情。自然有北齊皇帝操心。」

    ……

    車廂裡再次陷入沉默,范閒坐在女子的身邊,聞著淡淡香味,不知怎的,對於先前離開對方的手指頭感到有些後悔。他靜坐稍許後,緩緩開口道:「那姑娘好生休息吧。」

    不料便在此時,司理理也同時開口道:「大人,還要揉揉嗎?」

    ……

    「也好。」范閒回答得極快。

    「好的。」司理理的回答裡略有一絲失望。

    直到這奇怪的問答結束之後。二人才發現車廂裡的氣氛有些怪異起來,似乎都隱約察覺到了什麼,一股子暖昧開始逐漸發酵,空氣漸趨溫暖。

    司理理再度輕咬下唇,跪在了椅上,雙手摁著范閒的雙肩,暗暗用力,心裡想著自己只是不願意一個人老呆在馬車裡,所以才會如此自甘下賤地服待……這個仇家。

    范閒面帶微笑。感受著身後女子柔軟的身軀,心裡想著,這女子非但不記仇,反而刻意討好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呢?難道……她喜歡上了自己?這個猜測一出,范閒趕緊在心裡煽了自己一個大大的耳光,告誡自己,自己雖然是潘安,但畢竟不是散發春藥氣息的牛人。

    為什麼自己也願意在司理理的馬車裡呆著呢?范閒皺了皺眉角,想找到一個說服自己的答案,也許是此去北齊心中有些隱隱不安,也許是因為肖恩長得過於難看,也許是……其實什麼都不是,自己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司理理是一個曾經被自己撫模過赤裸全身的漂亮女人,想與她呆在一起,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

    范閒沒有在溫柔鄉里多耽擱,他自認是個好色之徒,但也是心神堅毅之輩,斷然不會身陷溫柔便無法自拔,只是讓司理理揉了揉身子,去了些乏意,便是下了馬車。

    王啟年迎了上去,陪在他身邊向使團車隊後方走去,輕聲說道:「大人小心四周的耳目,畢竟司理理將來是要送給北齊皇帝的,日後大人要在馬車上呆這麼久,下屬先清清場,免得將來有什麼謠言傳入上京,對於大人後面的計劃造成影響。」

    范閒知道自己的心腹想歪了,卻沒有辯解什麼,只是輕輕揉了揉額角。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三十三章 白袖招
    出了京都路後,使團的速度馬上就變得快了起來,一路再無守備師將領遠遠的鄙夷目光相陪,使團的成員,包括監察院的官員們都顯得輕鬆了許多。

    此時正是春三月的時節,越往北去,反而春色越濃,著實有些奇妙。

    沿途各路各郡都有當地的官府衙門接待,都知道這使團是出使北齊,自然沒有哪位州官敢怠慢,更何況此次使團正使乃是京中赫赫有名的小范大人,所以各地官員接待起來更是分外用心,雖不敢耽擱使團出行的日程,但每至一地,總是盛宴大開,美嬌娥來伴,席上更是不停地大拍范閒馬屁。

    此時范閒才知道原來自己在慶國的名聲竟然如此響亮,不免有些飄飄然,開始的宴會竟是一個不拒。只是去的次數多了,也不免厭乏了起來。而且每次都要重複一遍自己不再作詩的誓言,實在是麻煩得很。

    王啟年倒是挺喜歡去,因為宴會之上的歌女著輕紗而舞,很是娛目,而且每至一地,父母官總是會奢侈地安排當地紅牌姑娘陪侍,夜夜銷魂,花樣百出,又哪裡是京中黃臉婆娘可以比擬。

    不過這種安排無法吸引范閒,因為使團裡就有一位連北齊皇帝都念念不忘的姑娘,那位京都最紅的女子司理理。

    所以漸漸范閒不再輕易赴宴,只是揀一些與父親有些老交情的世伯地方高官少敘幾句,更多的時候還是留在使團駐地、一方面就近看守著肖恩,一方面也是可以多在司理理的馬車上呆會兒。

    掐指算來,離開京都已經大半個月了,這大半個月裡,道路之上,范閒倒是大半部分時間都賴在司理理的車上。也對,一大隊的大老爺們兒,捧哏的相聲聽多也膩,哪裡有和位俏佳人在車上閒聊幾句來的爽利?

    司理理小心地剝著橙子皮,然後細細別去白筋,才將橙肉送入范閒的唇裡。

    使團裡范閒最大,監察院的官員也唯他馬道是瞻,虎衛更是忠心耿耿,不許他做什麼,自然沒有人敢說什麼。

    但當范閒閉目緩緩咀嚼著橙肉的,不知怎的卻想到了妹妹,在京都的時候,若若也常常這樣服侍自己吃水果,接著自然想到留在家中的妻子婉兒。雙目微睜,透過眼簾的小縫偷偷看著正專心處理橙子的司理理,心裡卻湧起一絲不妥。

    其實這段旅程之中,他與司理理二人並沒有做什麼。只是閒聊幾句。吃些水果,打發一下無聊的時間,就連去北齊國上京之後的安排極少提及……當然,偶爾揉揉發累的身子是有的。偶爾牽牽小手是有的,偶爾摟著看窗外風景是有的。

    「在想什麼呢?」看見范閒發呆,司理理甜甜一笑說道,這些日子的相處,她眼前所見儘是范閒溫柔細膩的一面,竟是淡淡忘了天牢欺弱女的那恐怖一幕,姑娘家似乎很喜歡這種馬車對坐閒聊的感覺,內心深處竟是隱隱希望這段旅程不要結束才好。

    「在想啊……最近這些天你養得不錯,這一身的豐潤漸漸回來了。」范閒調笑道:「剛出京時這身子摸的……手都痛了。」

    司理理微紅臉說道:「那你別摸啊。」

    范閒微笑牽過她的手。攥著她的手腕,將她摟進懷中,手掌緩緩在她的身體上撫弄著,輕聲說道:「你不喜歡?」

    「我命苦著,合著被你欺負,花舫上被你用藥迷了,天牢裡被你折糜,如今這車上還逃不脫你的魔掌……」司理理就這般說著,整個卻都伏在了范閒的懷抱裡,覺著這今年輕人的懷抱真的很溫暖,不想離開,感受著范閒的手隔著衣衫在自己臀上挪移著,心跳微微有些亂,朱唇微啟,向范閒的耳朵裡吹了一口氣。

    范閒耳上一熱一癢,手掌下意識裡重了一些。

    司理理輕喚一聲,媚聲如絲,輕聲微喘在他耳邊幽幽道:「要了我吧,反正去上京也沒個好結局。」

    ……

    片刻之後,范閒微笑著跳下馬,臉上的笑容裡卻夾著一絲怪異。

    司理理的身體裡有毒,慢性毒藥,這些天的廝磨范閒早就己經查明白了,看來是監察院事先就種進去的。

    這種毒藥范閒在費老師留的書上見過,但一直沒有看見過實例,這種毒會在女子的身體內緩緩釋放,然後通過交合傳染給男子。只要北齊皇帝與司理理一度春風,便有可能感染上這種毒素,而發作的症狀,卻與一般的花楊病極其相似。

    難怪陳萍萍如此鄭重其事,原來紅袖招不是西施入吳的翻版,卻是個毒人計劃。

    這種毒並非無藥可救,但是卻能有效地削弱對方的身體精神。試想一下,如果北齊皇帝真的寵愛司理理,夜夜索歡,只怕很快就會病重,而以目前北齊後黨帝黨對峙的情況,一旦年青皇帝病重,只怕北齊朝政又會重新陷入大亂。

    范閒歎了口氣,司理理知道自己的身體裡有毒,但以為只是監察院控制自己的手段,卻不知道是可以傳染給與她歡好的男子。

    他有些不舒服的是,這件事情的隱情陳萍萍並沒有告訴自己,如果不是自己與司理理親熱時感覺到些許異樣,也一定不會發現,當然就算自己染上這種毒,也能馬上治好,但這種被瞞著的感覺依然不好。

    「紅袖招?」他坐在自己的馬車裡苦笑著,「原來是白袖招,招魂。」

    他知道與陳萍萍、費介,甚至是身後馬車裡的肖恩相比,自己的手段依然不夠毒辣,自己的心神依然不夠冷酷——司理理只是一個棋子,一個隨時會被丟棄的棋子,只是不知道陳萍萍許諾了她什麼,能夠讓她心甘情願地做一個被黑布蒙住的棋子。

    但真正讓范閒震驚的還是另一件事情,這也是范閒與司理理春風繚繞十數天,卻沒每真正發生什麼的真正原因。

    司理理還是處女。

    ——————

    使團已至慶國北部疆域,前方就是慶國北面的最後一座大城——滄州。遠遠看著那座城廓,范閒微微瞇眼,發現天色變得有些黯淡起來,北風強勁,竟是將春意吹拂得四散離開,天上烏雲蓋頂,實在是很不爽的天氣。

    最後一次負責護送的州軍前來行禮之後,就開始往回折回,只剩下使閉自身的車隊,車隊雖然極長,但在滄州城外的荒原上,依然顯得有些渺小可憐。

    「從滄州出去,再到邊境線,還要多久?」范閒瞇著眼,眺望北方的天光。

    王啟年恭敬回答道:「這次是繞大湖走,所以遠些,至少還要二十天。」

    范閒皺眉說道:「真正的凶險,應該就在這二十天裡了。」他微微側頭,看了一眼那個一直保持著安靜的馬車,問道:「肖恩目前的狀態怎麼樣?」

    「大人每天向他大劑量注射毒劑,估計他是在用功逼毒,所以一直很安靜,而且自從都些天起來,他就變得沉默了起來,似乎在思考什麼。」

    「小心一點。」范閒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到了那輛馬車裡的血腥味越來越重了。

    「是。」王啟年請示道:「州軍已經退回去了,滄州軍不大放心,大人也清楚,上次押司理理回京的事情。」

    范閒微笑道:「不怕,過了滄州,在護送方面反而最安心,擔心的只是使團內部的問題。」

    隨著他的這聲話語落下,荒原邊際遠遠的矮丘之上,出現了一隊騎兵,人數約在五百左右,騎兵身上都窗著黑色的盔甲,在黯淡的日光下,透著分陰寒清冽的殺氣。

    王啟年笑道:「原來黑騎來了,那自然不用操心什麼。」

    ……

    一陣風兒刮了過來,吹得地上的石礫緩緩滾動,王啟年與范閒二人準備上車往滄州城的方向去。范閒忽然身子一頓,緩緩回頭,發現司理理已經下了馬車,站在車邊,用一種很惘然的目光看著自己。

    「喊人給司姑娘加件衣棠,越往北越冷了,這春天來的真***晚。」范閒貌似平靜地說著,心底卻微微顫了一下,這些天他已經很少上司理理的馬車。

    王啟年有些古怪地看了范閒一眼,招手讓屬下去辦事。使團裡備著三位使女,本來就是用來服侍司理理這個北齊皇帝未來女人的,只是前些天范閒一直呆在司理理的車上,所以這三位娃女只能拖在使團車隊的後面,一會兒功夫,使女們便來到司理理的身邊,給她加了件絳色的披風,勸姑娘回馬車上歇息。

    司理理任由她們將披風繫在自己身上,卻沒有回馬車,只是靜靜地看著范閒,似乎要從范閒的臉上看出些什麼東西來。

    遠處的黑色騎兵,近處身著絳色披風的柔弱女子,天上斜斜掛著的淡白日頭,這是一幅很美,卻很讓人心頭無力的畫面。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三十四章 向肖恩學習
    出了滄州,使團在黑騎軍的遙遙護送下,緩慢而又堅定地往北面前進。北齊國其實並不是在慶國的正北方,而是東北面,兩國交界處有一大堆自主無力的諸侯國,在最東面的海邊還有這今天下最大的城池,最繁華的海港——東夷城。

    此次使團選擇的路線並不經過諸侯國,因為路過的城池越多,越難防範,當然,兩國間秘密協議的執行更不可能路過東夷城,萬一那位曾經癡呆過的四顧劍忽然發起瘋來,惹得三國一通亂戰,誰能承擔這個後果。

    所以使團是沿著荒原北上,然後在大湖處繞道向東,雖然路途稍遠了一些,但勝在清靜,除了些馬賊之外,應該沒有什麼不懷好意的強大勢力。

    一路沉默,肖恩沉默著,司理理沉默著,就連使團裡最重要的人物——范閒也開始沉默起來。每個人的沉默都有自己沉默的理由。

    ……

    范閒將細針從肖恩的手上拔了出來,細細端詳著這位老人日見委頓的臉龐。肖恩忽然睜眼,雙眸裡兩道寒光如有實質般地打在范閒的臉上。他微微一笑說道:「晚輩臉皮厚,不怕被人看。」

    「我有個疑問。」肖恩援緩閉上眼睛,「為什麼你要用那個布帶繫住我的胳膊,我能猜到,這種方法可以讓我的血管更加突顯出來,只是你如此辛苦地將毒液注入我的血管中,有這個必要嗎?」

    「有。」范閒微笑著,靜脈注射當然要比食物中毒來得快來得猛,這個世上沒有人知道靜脈注射的手段,但不代表範閒不會,眼前這位恐怖的肖恩,一般的毒藥根本起不了作用,而且真氣太過驚人。只要用靜脈注射的方法,才會達到效果。

    肖恩皺著眉頭,半晌之後忽然說道:「這個手法我有些眼熟,而且我承認,確實很有效果……可惜大概是真的老了,居然忘了是誰。」

    范閒心中一驚,臉上卻沒有一絲反應,笑著說道:「肖先生慢慢想吧。」

    ……

    「遠方那些騎兵,應該是陳萍萍手下那些黑小兒?」肖恩忽然很平常地說了一句話。

    范閒微微一怔,想到他這輛馬車兩邊無窗。間隔鐵板夾層,對方竟然還能知道遠處黑騎環峙的狀況,真有些神奇,旋即溫和應道:「正是黑騎,當年千里突襲,就是現在這隊騎兵的先輩。」這說的是很多年以前,陳萍萍率領黑騎從婚禮上生擄肖恩回國。

    那件事情是肖恩此生最大的屈辱,也帶給了他無法磨滅的創傷。

    「你準備什麼時候動手殺我?」肖恩又是很尋常的一句話,語氣裡沒有一絲波動。

    這連著幾句跳躍性極強的問話。暗含著某種心理上的催眠,如果是尋常人說不定會下意識地墮入圈套之中——但范閒不是尋常人,他略感詫異說道:「什麼?」

    肖恩微微一笑,瞇著的雙眼裡淡淡的紅色散了出來:「我想。陳萍萍應該是不會願意我回到北方的。」

    范閒搖頭道:「老一輩人的想法,我向來懶得多想。只要做好自己職司就成。」

    「你是一個很不錯的年輕人。」肖恩靜靜望著他,緩緩動了動手腕,把沉重的鐵鏈擱在了桌子上。

    「肖先生為何這麼說?」

    「一路上同行了很多天,范大人雖然時常在那小姑娘車裡逗留,卻沒有因為貪戀春色而忘了職司。」肖恩淡淡說道:「關鍵是你每天晨間與深夜裡的兩次修行從來沒有停止過,這種毅力,就算是我當年。也遠遠不及你。」

    范閒微笑應道:「笨鳥先飛,我知道自己的實力不成。天賦不夠,自然要多練練。」

    肖恩搖搖頭:「你的天賦很好。你的實力已經很強,只是你從來沒有單獨挑戰過真正的強者,所以無法激發出你身體內真正的實力。」

    范閑靜靜地看著老人蒼老的面容,那雙深如古井的雙眼,心裡不由想到,難道你就是我要獨立面對的每一位真正強者?

    出了滄州城,使團便進了定北軍的管轄範圍。此處一片草原,軍營遠在百里之外。范閒根本不想與那位九品上的強者燕小乙碰面,使團自然是繞道而行,反正有黑騎沿途保護,想來這天下也沒有誰敢來如何。前些日子,曾經有過幾拔嘯聚山林的山賊派探子前來打探,但遠遠看到使團與側前方黑騎的聲勢,早就嚇得退回山中,數月不敢輕出。

    肖恩依然沉默著,司理理也依然沉默著,而且漸漸顯出憔悴出來。

    范閒冷漠地看著自己押送的二人,心裡卻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麼。這些天的相處,不知為何,對於司理理倒生出了一絲憐惜之情,一是憐她身世,二是憐她日後遭遇,但范閒自信自己的心志清明,一定不會做出因小失大的舉措,如果自己真的與司理理發生什麼,那監察院在北齊的計劃就會出很大的問題。

    不知道北齊的年輕皇帝是如何知道司理理還是處子。但如果當對方發現司理理已經失身,紅袖招計劃自然也就無法發揮效用。

    但范閒似乎不大想面對司理理有些惘然的面龐、似乎對於自己的把握也不是那麼充分,所以他再也沒有上過司理理的馬車,反而更多的時候會登上肖恩的馬車,從這位看似沉默的老人嘴裡,獲取一些許多年前的八卦新聞,江湖秘辛,一方面是真的向這位曾經最恐怖的密探頭領學習很多知識,另一方面范閒也不想讓肖恩有太多的時間安排後手。

    兩位老少陰暗人物的對話,隨著旅途的前行,隨著車外氣溫的降低,也迷漸由當年的北魏,轉向了如今的天下。

    「沒有誰能夠真正的一統天下。」肖恩看著他,淡淡說道。這些天裡,他也逐漸適應了范閒與自己的對話,這個叫做范閒的年輕官員確實是一個不錯的聊天對象。

    「我國的皇帝陛下曾經有過兩次機會。一次是在第三次北伐之後。」范閒皺眉說道:「以慶國當時極盛的軍力,完全足以一舉北上,消滅北齊。」

    肖恩搖搖頭:「雖然那時候我已經在牢裡,沒有聽到什麼消息,但聽你這些天的講解,我想,當初慶國皇帝之所以忽然停步不前,只可能是兩個原因,一方面是朝政內部的問題,另一才面就是遇到了某種強大的阻力,讓他在取捨之後,覺得貿然北上是一個很冒險的主意。」

    范閒想了想,當時葉家的事情還沒有爆發,朝政基本上處在皇帝和母親屬下這拔人的控制之內,按道理應該沒有什麼內患。至於外敵……他的眉頭皺了起來,這世界上難道還有什麼力量可以嚇住強大的慶國國家機器?

    「神廟。」肖恩似乎猜到了范閒在想什麼、給出了一個參考答案。

    范閒搖搖頭:「一個過於虛無飄渺的對象,不足以抵擋住人類的野心或者說是權力慾望,一統天下,四海歸一,對於一位皇帝來說,誘惑太過巨大。」

    肖恩微微一笑,承認了他的這個說法:「南北之間,連年征戰,就算南慶打挎了齊國,但如果要真正的穩定住局勢,消滅所有的復辟力量,至少也需要十幾年的時間。更何況,你不要忘記了東夷城……人間九品高手最集中的地方,這股力量雖不足以保家衛國,開疆闢土,但如果是糾結成棍,在四顧劍那白癡的帶領下,還真有可能做出些瘋狂的事情來。」

    「三角形最穩定,三國鼎足而立,其實也是最穩定的一種架構。」范閒點了點頭,「就算三方勢力強弱有所差別,但誰想率先打破這種平衡,都最可能受到反噬。」

    「慶國如今的朝廷也是一樣。」肖恩看著他,似笑非笑,「皇帝,臣子,還有你口中那位看似瘋狂,實則陰險無比的長公主,構成了你所說的三角,誰想率先打破這種平衡,誰就會吃虧。」

    這些天裡,范閒也不避諱,講了一些慶國朝廷裡面的事情,反正又不是什麼秘密,如果面前這個老人回北齊後能夠不死在自己手裡,也一定有很多方法知道。

    范閒太陽穴有些隱隱發痛,不知怎的開始想念司理理溫柔的手指,輕聲說道:「如果大家夠聰明,先維持著眼下的平衡再說吧。」

    「不可能。」肖恩看著他,「因為你先動手了,所以對方一定有反應,我敢打賭,如今的京都,早就已經亂成一鍋粥,范大人此次送我回北方,倒恰好錯過了這場熱鬧,不免有些可惜。」

    范閒一驚,便開始聽著肖恩有些冷漠地開始分析京中的局面。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三十五章 京中殺人細無聲
    京都遠比北疆溫暖,春意早上枝頭,催開朵朵花朵。每到夜裡,萬家燈火鬧春橋,十分熱鬧,十里紅燭映花河,萬般香艷,正是踏春賞春弄春褻春的好時節。

    但到了白天,京都卻有些安靜,似乎無論是百姓還是官員,都有些難禁春困,懶懶地不欲多動,所以街上前沒有太多行人。

    晌午時分,一位面帶陰沉之色的書生,攙著一位婦人從京都的東城門裡走了進來。這二人的表情動作不似母子,也沒有去客棧居住,而是直接去了京西一處不起眼的宅子,只有極少的人知道,這宅子的真正主人,是都察院的一位御史大夫。

    春困不可檔,但可以驚醒。三月中的某日,如同春闈之後的那日般,無來由幾道春雷劈過,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降了下來,浸濕了京都裡的每一座建築,每一條小巷。

    在監察院四處從江南索回相關貪官鹽商之後,科場弊案終於審結了,除了一位侍郎被判流三千里,其餘一共十七位涉案官員都被判了極刑,這是皇帝陛下的旨意,而且鐵證如山,沒有哪方勢力敢再多嘴,也沒有哪個文臣敢提出絲毫意見。

    禮部尚書郭攸之也判了斬刑,這是慶國開國以來,獲死罪的最高級官員,消息一出,朝野震驚,據說連太后都到陛下宮中求情,但是皇帝陛下一番溫和言辭之後,又抹了些天子之淚,改成獄中絞刑,留郭尚書全屍,太后方自黯然,不再多言。

    與郭攸之一道赴死的,還有十六位官員。

    ……

    雨點緩緩從天上墜落下來,落在京都平日裡最熱鬧的鹽市口地面上,卻依然沒有驅趕走那些冒雨觀刑的京都百姓。

    十六位身著白色刑衣的官員,跪在早已搭好的木台之上。衣上早已是血跡斑斑,想來是受了不少的大刑。這些往日光鮮的官員,如今卻是面色喪敗,頭髮胡亂糾結。看著淒慘無比,只是不知道監察院用了什麼手段,有些精神強悍些的犯官強自睜開無神的雙眼,想在觀刑的人群中找到自己的親人,嘴唇大張,卻始終喊不出話來。

    奉旨監刑的三司與監察院一處代辦沐鐵坐在蓬台之下,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沐鐵面無表情,但其餘的文官們臉上卻有些不自在。那些刑台之下待死的犯官,都曾經是他們的同僚,也曾在花舫上一同快活過,在酒桌上一同醉過,如今卻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去。

    雨水落到鹽市口旁邊酒樓的屋簷之上,再沿著瓦片邊的水道往下匯流,集成一道由天而至的小瀑布。此地的樓房極多,所以小瀑布也有十數條,像白龍一般擊打著青石地面。發著啪啪的聲音。

    有高官站起身來,高聲宣旨,只是被這些小瀑布的啪啪聲一猶,顯得有些聽不清楚。圍觀的人群只看見他的嘴在動著,卻不知道是在說些什麼,只見最後那位高官面色一肅。厲聲高叫道:「斬!」

    圍觀的百姓聽清楚了這個字,馬上興奮了起來。發聲喊便往前擠去,想離木台近些好欣賞這種難得一見的熱鬧。

    木台上的劊子手啐了一口唾沫。抹去臉上的雨水,將大刀背至身後,一腳向前,伸出左手輕輕摁了摁第一位犯官後頸,砍認了骨節的位置,然後大吼一聲,刀光一閃!

    刀落之時,像是利刀斬入豬肉一般發出聲悶響。

    刷的一聲,鮮血從那無頭腔孔裡噴射了出來,濺得老遠。那名犯官的頭顱頹然落到木台之上,似乎還在恐懼著慶國朝廷這把大刀,咕隆咕隆地滾了起來,竟是藉著雨水流勢,一直未停,滾到了木台邊,落了下去。

    看見一個睜眼惘然,滿是血污的頭顱落到自己腳下,先前還興致勃勃的京都百姓們嚇得往後退了一大步。

    頭顱滾動之處,留下一道血痕,只是被雨水一沖,迅疾淡去無蹤。

    ……

    直到此時,觀刑的百姓們才發出一聲喝彩,但叫好的人並不怎麼多,也不怎麼整齊,顯得有些廖落。高台之上,坐在最下手椅上監刑的沐鐵面上露出了不豫之色。

    緊接著劊子手又是一刀,又是一個頭顱落地,又是一道血光上天,又是一陣驚呼,又是一條性命從此不在。執刑的劊子手一共有三個,不過片刻功夫,十六名把官便被齊齊斬首,只留下滿地污血與屍首。

    隨著斬首的進行,圍觀的人群漸漸膽大起來,喝彩的聲音也是一聲高過一聲,最後那位禮部奉正的頭顱終於慘然離開自己身軀的時候,那聽好的聲音更是震天一響!將這漫天雨絲都嚇得飄離起來。

    幾位京都府的衙役在人群裡忙著找先前落下的犯官頭顱,卻是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

    一會兒之後,一條黑狗從人群裡跑了出來,嘴裡叼著一個頭顱,鋒利的牙齒咬著那頭顱上的耳朵,一雙狗眼四處瞥著,狗眼裡的光芒卻無來由讓人感覺一片陰寒。

    「汪!」黑狗屁股上挨了京都府衙役一刀鞘,吃痛鬆開嘴裡叼著的頭顱,哀鳴數聲,躥進了大雨之中。

    ——————

    其後數日,連番動作再出,刑部尚書因貪贓枉法事發,被監察院在他的三姨太別院中搜出金銀若干,犯禁物若干,上報朝廷,轉大理寺議處,奪職降為夷州州判,竟是直接由從一品降成了從七品。

    夷州遠在南方,多瘴氣熱毒,只怕這位刑部尚書韓志維再也沒有回到京都的那一日。

    而都察院御史郭錚表面上似乎沒有受什麼影響,但依然被朝廷尋了個由頭,直接趕去了江南。江南雖然是水美人美之地,但監察院四處在江南早已佈滿人手,只看什麼時候動念頭,把他如何。

    朝中的文官系統一方面是因為宰相的關係,一方面也是覺著監察院手握實據,而且下手不是太狠,所以並沒有抱成一閉,因為此事而對監察院大加攻訐。

    但所有的官員都知道,這是報復,這是監察院因為那位遠在北域的提司范閒,對於刑部大堂一事赤裸裸的報復。

    ……

    報復與反報復,控制與反控制,直到最後達成一種默契的平衡,是慶國官場這幾十年來不變的主題。所以沒有人想到,當監察院與宰相的報復很寬容地停留在一定限度下時,來自於信陽及皇后處的反撲,依然如此快速的到來。

    前面提到過的那位年輕書生,正是此次因為家中老父去世,所以不能參加春闈的賀宗緯。他是大學士曾文祥的學生,一向與郭家走得親近。沒料到在家鄉時就聽見那條爆炸性的消息,尚書大人在獄中待死,家產被抄,自己的好友郭保坤更不知道流落去了何方,最讓賀宗緯有些憤怒的是,東宮的太子竟然在這件事情上沒有伸出援手!

    與賀宗緯一道入京的那位婦人,說來身世更是離奇,竟是吳伯安的妻子。那位吳伯安正是長公主安插在相府裡的一位謀士,去年勸唆著林家二公子與北齊方面聯手,想在牛欄街刺殺范閒,不料最後卻慘死在葡萄架上。

    林若甫身為宰相,對於這個害死了自己唯一正常兒子的吳伯安自然是恨之入骨,雖然吳伯安早死,但吳家在山東一地仍有不少家產。當地的官員正是宰相大人的門生,所以奉著上意,對吳家好生折磨,短短半年時間裡,也不知投刮了多少銀兩,更將吳伯安的親生兒子無故索入獄中,大刑致死。

    這位婦人雖不識文墨,卻也知道宰相勢大,斷不是吳家可以抗衡,但心傷兒子慘死,竟是將心一橫,單身一人往京都裡闖準備告御狀。

    在城外稍歇之時,這位可憐的吳氏很「湊巧」地恰好遇見了回京的賀宗緯。

    賀宗緯是個聰明人,一聽之後,便知道此事大有可為之處,便好生安慰那吳氏婦人,說自己一定會想辦法替她謀個公道。

    入京之後,賀宗緯憑借老師的關係,暫將吳氏安頓在了一位告老御史的府第之內。在那些天裡,經常有些神秘的人物出入府第,溫言細語的問吳氏,關於家鄉慘劇的一些細節。

    賀宗緯有些漠然地看著這一切,只是當吳氏有些惶恐不安地向自己發問時,他才會堆起滿臉微笑,安慰她說,朝廷的正義官員正在著手,宰相大人馬上就會垮臺。

    老御史府的花園有些破敗,站在假山之後賀宗緯臉上閃過一絲微微的得意,將懷中信陽方面的密信毀掉,想到宰相垮臺之後的京都官場,不由想到了相爺的親家范尚書,想到了那位有些冷漠的范家大小姐,心頭微熱。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三十六章 油傘骨中一柄劍
    沒過數日,都察院的御史便開始集體上書,參劾宰相林若甫陰奪他人家產,謀害百姓性命,此事一出,朝野震驚,但由於吳伯安本身就頂著個北齊奸細的帽子,所以一般而言,輿論還是傾向於宰相這邊。

    可是便在吳氏入大理寺述供的途中,卻又遇見了一場無由而至的刺殺,不知道是吳氏命大,還是宰相命太差,當時二皇子正與靖王世子游於街中,恰逢其時救了下來。

    如此一來,事情的味道就開始有了些變化。

    傳聞深宮之中,皇帝陛下曾經問過太子與二皇子,此事究竟如何處理,太子在沉默之後說道證據不足,而且宰相大人於國有功,不可輕信人言,二皇子雖然當街救了吳氏,也仍然與太子弟弟一般保持著一種沉默的態度。

    畢竟宰相乃百官之首,無論如何處理,都將引起軒然大波。

    只是當夜靖王從自己兒子口中聽聞此事,悖然大怒,十分難得地進宮與皇兄一夜長談,具體談的什麼卻沒有人清楚。皇帝陛下當夜翻揀著這十幾年來的奏章,看著戶部的銀錢,看著那些宰相大人一手辛苦做出的政績,默然無語,只得一聲歎息。

    ……

    「山東路刺史彭亭生……嘿,是十一年前中舉的,那時候我初登相位,覺著這學生很聽話。」宰相林若甫今年四十多歲,面色卻顯得有些蒼老憔悴,「但沒有想到他竟會如此聽話,你應該清楚,我沒有讓彭亭生做這些事情。吳伯安已經死了,若我真想拿他家人出氣。豈會如此簡單。」

    「或許彭大人暗中揣摩相爺的心思,所以做了這件糊塗事。」林若甫的心腹友人袁宏道微微皺眉。

    「噢?」林若甫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輕聲說道:「可是彭亭主不是糊塗人。如果不是相府出去的命令,他斷不會拿自己的官聲做賭注。更何況前天在京中當街殺人,這事情又是誰做的?為什麼會查到相府來了?」

    袁宏道的表情有些木然。他輕輕捋了捋頜下的長鬚,說道:「賀宗緯是東宮的人,不過是個小棋子,應該沒有膽量做這件事情,背後一定有人撐腰,只是不知道是皇后還是長公主。」

    「是雲睿。」宰相微笑道:「她在朝中她實力大部分在都察院裡,這是她在向老夫報復。」

    「報復什麼?」

    「報復……很多吧。」宰相歎息著,「包括晨兒的事情,包括女婿的事情。包括我與她之間的事情。」

    「其實……」袁宏道欲言又止。

    「說吧。」

    袁宏道微微一笑說道:「其實,還是看陛下的意思,如果陛下不信,相爺的地位自然會穩若泰山。」

    「如此拙劣的手段,聖上一定會看得清楚。」宰相微笑道:「但問題就在於,陛下願不願意看清楚。」

    「相爺何出此言?」

    「前些天死了那麼多京官,我身為文官之首,本來就要負責任。」宰相閉目分析道:「最關鍵的是,陛下不想讓我繼續當這個宰相了。」

    袁宏道很恭敬地回答道:「相爺,其實事情猶有回轉之機,請范尚書說話吧,范府與監察院的關係密節,如果陳萍萍大人願意站在相爺這邊,那不論都察院如何折騰,陛下也會堅決地站在你這邊。」

    林若甫搖搖頭:「陛下只是想讓我讓開一條道路罷了。」

    「讓開道路給誰?」

    「給太子,或者說,是給將來的陛下。」林若甫若有所思,「范閒的勢頭太猛,如果我還在朝中,他一手理著監察院,一手掌著內庫,背後還有本相為他撐腰,這種權勢,只怕連皇子都及不上。前些日子我就對范閒說過,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陛下的意思很清楚,他想培養范閒成為一代良臣,好生輔佐將來坐龍椅的那位皇子……既然范閒要上位,本相自然就要下位了。」林若甫微笑道:「若本相尚在,范閒就危險。」

    袁宏道微微一驚,但眼角餘光卻發現相爺的唇角掛著淡淡笑意,似子在嘲笑著什麼事情。

    窗外傳來大寶玩水的聲音,宰相的臉部表情柔和了起來,站起身走到窗邊往外望去,看著自己憨憨傻傻的那個大兒子,眉頭微微一動,輕聲說道:「明天我會讓婉兒來把大寶接去范府。」

    袁宏道等著相爺的下一句話。

    「我會進宮請辭,相信陛下瞧見這些年的辛苦份上,會讓老夫有個比較安穩些的晚年。」

    袁宏道準備說些什麼,宰相冷冷地揮手止住,回頭靜靜地望著他。

    ……

    一陣極長的沉默之後,林若甫的話語裡帶了幾絲黯然:「給彭亭生的信是你寫的。」

    書房裡頓時安靜了下來,許久之後,袁宏道才低聲應道:「正是,就連此次京中的刺殺事件都是我安排相府侍衛做的。」

    「為什麼?」宰相皺著眉頭,似乎很苦惱,「老夫入朝為官以來,就只有你這一個朋友,自問平日裡對你也是極尊敬,為什麼你會隱忍這麼多年,忽然出手,而且一出手就不給老夫留半點退路?」

    袁宏道與宰相相交半生,真可謂是一生之友,居然就是此人著手安排了這多事情,將宰相一手推入如此尷尬的局面之中,他掌握了相府太多的秘密,今次栽贓陷害,就連林若甫一時也只有退讓!

    他看著宰相那張有些蒼老的臉,略帶一絲歉意說道:「每個人的存在,都有他的目的、意圖。老友,我在你的書房裡隱藏了這麼多年,其實為的就是今天。我應承過某人,當他需要你下台的時候,我會助他一臂之力。」

    林若甫看著面前這位老友,唇角微翹:「雲睿究竟許了你多少好處,竟能讓你賣友求榮。」

    袁宏道搖頭道:「不是賣友,也不是求榮……只是陛下需要您歸老,長公主也需要,朝廷需要您離開京都。至於求榮……」他苦笑道「我本以為……如果你沒有察覺我所做的事情,我就會陪著你去家鄉,一道共度晚年。」

    林若甫微感吃驚,愈發瞧不清楚面前這位跟隨自己多年的謀士,心裡究竟想的是什麼。

    ……

    籠罩的京都裡,袁宏道在書僮的陪伴下,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略帶一絲悵然,回頭看了一眼相府緊閉的大門,輕歎了一聲,上了一輛馬車。

    馬車上一位都察院御史正冷漠看著他:「袁先生,什麼時候夠去大理寺作證?」

    袁宏道看都沒有看那個中年人一眼,右手輕輕撫模著頜下的長鬚,半晌後才淡淡說道:「不用了,宰相大人明日就會入宮請辭,陛下會終止此案的調查。」

    都察院御史一聽之下,勃然大怒痛斥道:「證據俱在,陛下一定會將奸相索拿入獄!你若不敢當堂指證,當心自己脫不開干係,你跟隨奸相多年,身上哪會乾淨?」

    袁宏道冷冷看了他一眼,這位一向以儒雅著稱的謀士,此時的目光卻是冷厲無比,像兩把利刀一樣,讓那位御史感到有些害怕。

    「我只聽從信陽方面的命令。」袁宏道看著面前這可憐的御史、冷漠說道:「什麼時候輪到你來安排我做事?」

    御史大驚失色,這才明白為什麼宰相大人的心腹文士居然會在最關鍵的時候反水,原來……對方竟然也是長公主的人!

    ——————

    清晨時分,一輛馬車趕在城門初開的時候就出了西城門,馬不停蹄地上了官道,往信陽的方向駛去。

    袁宏道摁了摁傘柄裡藏著的利劍,眉頭微皺,心裡盤算著到了信陽,那位有些瘋癲的長公主應該會如何安排自己這個潛伏了很多年的棋子。

    在他的內心深處,不可避免地對於宰相林若甫有一絲歉疚,畢竟他們是數十年的老友,在一起的時間甚至比和家人在一起的時間還要多一些。在相府隱藏了這麼多年,最後終於完成了當年的承諾,在宰相下台的過程中,袁宏道扮演了最不光彩,也是最重要的角色。林若甫沒有殺他,這本身就是值得袁宏道感恩的事情。

    他已經遣散了跟著自己的書僮,這輛馬車上除了他以外,就只有頭前那個馬車伕。袁宏道冷冷看著車伕揮鞭,發現對右手腕極其靈活,顯然身上有著極為高明的武功。

    許久之後,車輛過了十八里驛站,進入了荒無人煙的山路,正在此時,馬車緩緩停了下來,車伕回頭,用極不尋常,極為銳利的目光冷冷看著袁宏道。

    稍許沉默之後,馬車伕忽然開口說道:「院長大人命下屬向先生表示感謝。」他稍頓了頓,又沉聲說道:「請允許下官私人向先生表示敬佩。」

    袁宏道略帶一絲傷感說道:「我很不敬佩栽自己……說說信陽方面的計劃吧,相信經過此事,長公主應該會相信我了。」

    他是一枚釘子,一枚在很多年都就被陳萍萍安插在宰相身邊的釘子。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三十七章 白鳥在湖人在心
    「一切為了慶國。」

    「一切為了慶國?」

    袁宏道坐著馬車,往信陽長公主的封地駛去,心裡卻對自己內心深處守了許多年的這句話感到了一絲荒唐。

    很多年前,當長公主開始喜歡上如今的宰相大人時,當時身為監察院二處第一批暗中成員,袁宏道便接受了陳萍萍的安排,有了一個新的身份,有了一個新的人生,漸漸與當時還並不如何顯山露水的林若甫成為了好友。

    那時只是兩個書生的偶然相遇罷了。

    當年的林若甫意氣風發,袁宏道沉穩憨厚,又經歷了院中安排的種種巧合,終於成為了所謂「摯友」。隨著時間一年一年的過去,林若甫在長公主的支持下,在官場上一路順風順水,而袁宏道卻甘心留在林若甫的身邊當一位清客,甚至當林若甫無數次暗示明示可以讓他成為一方父母官時,他都只是淡淡一笑,拒絕了。

    也正因為如此,林若甫更加將他視作了自己人生中唯一的純友。只是宰相大人沒有想到,這位朋友,一開始就背負著別的使命。

    袁宏道其實也漸漸適應了這種人生,因為院子裡一直沒有什麼任務安排給他,唯一知道他身份的幾個人也一直保持著距離,這些年裡,袁宏道唯一幫助監察院做的事情,只是蒼山別院林二公子被殺之後,替監察院圓了一個謊,栽贓給了東夷城。

    正因為是他說的,所以林若甫相信了。

    袁宏道這一生只背叛了林若甫一次,也就是這一次。就足以讓宰相大人黯然退出朝廷。這是陛下的意思,經由監察院,讓他具體執行。

    也許是老友的背叛真的讓宰相大人看清楚了這個人世間,所以第二日他的入宮變得無法阻攔。就連范建的連番暗示他都視若無睹。對於林家的將來,宰相已經全部寄存於女婿范閒的身上,自然不願意將親家扯進這淌渾水之中。

    三月中,禮部尚書郭攸之死,刑部尚書韓志維貶,宰相大人請罪告老,屁下挽留無果,賜銀返鄉。

    都察院關於吳伯安一案的所有舉措煙消雲散,那位吳氏不知去了何處。屁下有旨,賀宗緯才學德行俱佳,入宮受賞,恩旨免試任為都察院御史。

    ——————

    「為什麼?」范閒坐在馬車上。輕輕彈著手中地那張紙,這是監察院內部傳遞朝廷動態的報告,他身為提司,雖然此時遠在北疆,但也只比別的地方晚了幾天,就收到了京都裡的消息。

    岳丈大人當然不是什麼純粹意義上的好官,奸相這稱號不是白來的,但范閒依然覺得很荒謬,堂堂一國宰相,居然就這樣無聲無息在慶國的官場鬥爭中敗北!

    范閒必須考慮以後的事情,雖然宰相岳丈似乎在這一年裡沒有怎麼幫助到自己,但他清楚,包括春闈案在內的很多事情,之所以朝廷中的文官一直對自己保持著忍讓的態度,都是看在岳丈的面子上,除了已經倒霉了的那兩位尚書大人,自己在慶國官場上從來沒有遇見過真正的挑戰。

    范閒問話的對象,是那個戴著鐵鏈無法起舞的一代雄才肖恩。

    「為什麼?」肖恩有些冷漠地分析道:「因為你動手了,慶國皇帝藉機削弱了文官勢力,不過僅僅兩個尚書,怎麼能滿足一位皇帝的胃口,你是宰相的女婿,如今聲名大震,日後如果皇帝真想讓你執掌監察院,那麼今日為了安全起見,宰相也必須趕快下台。」

    「至於怎麼下台……」肖恩嘲諷笑道:「一位皇帝想讓一位臣子下台,可以有無數種方法。更何況你們那位皇帝向來是個喜歡用監察院的怪人。」

    之所以說慶國皇帝是怪人,是因為監察院的力量太過強大,而皇帝卻依然無比信任陳萍萍,這本來就是異數。

    范閒搖頭說:「這案子有蹊蹺。就算岳丈心痛二哥之死,想要讓吳伯安斷子絕孫,也有大把法子可用。至於在京中狙殺吳氏,還湊巧讓二皇子與李弘成碰見,如此愚蠢的行事方法,與岳父的能力相差太遠。」

    「宰相身邊有叛徒。」肖恩淡淡說道:「至於是長公主的人還是你們皇帝陛下的人,其實……並沒有什麼分別。」

    范閒不敢肯定:「能夠逼岳父下台,一定是有很實在的證據,岳父是個小心謹慎的人,怎麼可能讓敵方勢力的奸細接觸那些重要的事情?」

    他哪裡想到,出賣岳父的,就是那位袁宏道袁先生,更暫時沒有猜到這件事情的背後有監察院的影子。

    肖恩有些快意地笑了起來:「藏在之中的事情,你這今年輕人知道多少?」他有資格說這個話,當年慶國朝政內亂就是這位老人一手謀劃,如果不是因為兩位親王突然死去,說不定現在的天下,早就沒有了慶國這個稱呼。

    范閒眼簾微微跳動了兩下,在這些天與肖恩的對話中,他發現對方雖然被囚多年,不清楚慶國朝廷的勢力分佈,但范閒稍一說明,肖恩便能清晰地發現問題所在,甚至連此次春闈案,那些涉案的京官會受什麼樣的刑罰都猜得絲毫不差。

    肖恩曾經說過,宰相大人一定會因為此事下台。可是此事全無半點預兆,而且春闈案根本沒有牽涉到相府,與宰相關係破裂成仇的長公主遠在信陽,所以范閒不怎麼相信……沒想到竟然被他說中了,范閒不免有些震驚於對方毒辣的眼光,這才知道盛名之下無虛士。

    范閒歎了一口氣,看著這個老人,忽然說道:「我愈發覺得好奇,為什麼當初監察院抓到你後,不馬上殺了你。

    「因為我腦子裡有很多有用的東西。」

    「那至少可以下手更狠一些。」范閒說道,「比如砍了你的五肢。」

    「五肢是什麼意思?」肖恩有些好奇,「任何事情都是有底限的,當事情超過我能忍受的底限時,我想,至少我還擁有殺死自己的能力,而你們……卻不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

    范閒挑眉想了想,確實是這個道理,起身向他行了一禮,便下了馬車。

    他站在馬車邊上,看著遠處湖邊緩緩飄蕩著的新鮮蘆葦,隱隱明白了皇帝陛下的真正意思,朝廷是需要新血的,所謂流水不腐,宰相在那個位置上呆得已經太久了,自己在京都的突兀崛起,更是讓宰相下台的事情成了當務之急。

    皇宮裡沒有哪位貴人,會允許百官之首的宰相大人擁有一個執掌監察院的女婿。如果來年陛下真的打算重用范閒,那就一定要讓宰相離開……否則就會將范閒打壓下去,但范閒心中清楚,那位陌生的皇帝陛下不會真正的打壓自己。

    長江後浪推前浪,如果范閒自己算是後面的浪頭,那宰相無疑就是前面無力拍岸的浪花,他必須告別這個歷史舞台,騰出足夠的空間來。

    這只是一次官場上十分正常的新陳代謝,看宰相離去的還算瀟灑,想來早就預料到故事的結尾,但范閒想到留在京都的婉兒,又想到那個與自己無由投契的憨拙大寶,心裡依然有些擔心,淡淡憂色上了眉頭。

    「希望父親與陳萍萍能保住林家其餘的人。」他皺眉望著猶是黃色的蘆葦,心想為什麼它不肯變綠呢?心裡忽然咯噔一聲,開始思考監察院在此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無來由的,范閒感到了一絲憤怒,自己身為監察院提司,根本不相信院子會不知道陛下的意圖,再聯想到司理理身上的毒,他忽然感到有些寒冷。

    陳萍萍只是在不斷除去范閒前進道路上的絆腳石,哪怕對方是范閒的親人,這種除去的手段顯得異常冷漠,異常無情,甚至根本不會考慮到范閒的感受。

    ——————

    下午的時候,使團歷經了許多天的旅程,終於接近了兩國交境處的大湖。大湖沒有名字,就是叫大湖——因為這湖特別的大。范閒看著面前萬傾碧波,被湖面上拂來的清風一襲,整個人清醒了許多,臉上復又浮現出陽光清美的笑容。

    雖然使團車隊已經到了大湖,但要統湖而行向東,真正進入北齊國境,還需要好幾天。范閒清楚,如果肖恩真的要有動作的話,也應該就是在這幾天之內。

    遠處有水鳥很自在地貼著湖面飛翔著,長長的鳥緣在水中滑行,碰見魚兒後便靈敏至極地合喙,往湖岸邊飛去,再用細爪踩住不停彈動的魚兒,銜住後舉頸向天,咕碌一聲吞下肚去,看著無比輕鬆自在。

    范閒忽然心頭一動,邁步向很多天沒有去過的那輛馬車走去,掀簾而入,看著微微愕然後露出複雜表情的司理理姑娘,微微一笑。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三十八章 司理理的秘密
    「想好好地活下去嗎?」

    司理理一怔,看著不請而至,多日未見的范閒,心裡不知是如何想法,聽著這突兀的問話,更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微微一笑說道:「螻蟻尚且奮生,何況奴家。」

    范閒不喜歡聽她自稱奴家,她今日偏要自稱奴家,仍舊是少女心性做祟,畢竟她不是一個真正的老辣女諜。

    馬車此時又向著前方動了起來,微微一顛,他就勢坐到了司理理的身邊。司理理不易察覺地向旁邊挪了挪,似乎是要與他保持距離。范閒皺了皺眉頭,直接說道:「你的身體裡有毒,我相信你自己並不知道這一點。」

    司理理的雙眸清亮,盯著范閒的雙眼,沉默了許久之後,才幽幽說道:「是真的嗎?」

    「我看你似乎並不如何吃驚。」

    「這次能活著從牢裡出來,我還能對什麼事情吃驚呢?」司理理略帶一絲自嘲,歎息了一聲,這聲歎息非常撩人,「小范大人精於用毒,既然您說我體中有毒,那就自然是真的,慶國監察院總有控制我的手段,我早猜到了這點。」

    范閒望著這個女子美麗的容顏,半晌沒有說話。其實入京以來,真正要說媚艷二字,身周所見女子,沒有一個及得上司理理。

    「這不是控制你的手段。」范閒微笑解釋道:「是用來對付北齊皇帝的手段。」

    司理理再也無法假裝鎮定。吃驚地用手掩住自己雙唇,半晌之後才焦急說道:「什麼意思?」

    范閒看著她的反應,不知為何。心裡竟隱隱有些不舒服,雖然自己猜到了對方的反應,但一旦發現那位年輕的皇帝陛下在司理理的心中依然有一定重要性時……他微微一笑,回復平靜說道:「這種毒會經由你的身體。感染北齊的皇帝。」

    司理理盯著他的雙眼,忽然咬唇恨聲說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情?」

    「因為我知道你想改變這件事情,在你還沒有達成目標之前。」范閒溫和笑道:「所以我希望你能告訴我。陳萍萍究竟用的什麼方法控制住你。」

    司理理沉默了下來,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反而是笑顏如花說道:「罷罷,既然范大人已經告訴了奴家,奴家去了上京,自然有解毒的法子,真要謝謝您了。」

    范閒微嘲笑道:「這種毒雖然不烈,但除了我之外,天底下大概只有皇宮裡的那些御醫有解毒的手段,難道你能告訴北齊皇,你私處帶著這種毒?如果真這樣做,不論北齊皇帝到底對你存著幾分情意,只怕你這一世都無法進入皇宮了。」

    司理理倔犟說道:「不進皇宮又如何?大不了是你們監察院的紅袖招計劃破產,和奴家又有什麼關係。」

    范閒終於怒了,喝斥道:「我說過,我不喜歡聽奴家二字。」

    不知為何,司理理的眼眶紅了起來,看著范閒,咬牙狠狠地說道:「可我在大人心裡,難道不是連奴婢都不如嗎?」

    范閒看著這個紅倌人的清麗臉頰,眉頭皺得愈發緊了,想判斷對方內心深處究竟是何想法,半晌之後才靜靜說道:「我想司姑娘應該明白現在的情況,您的人生,至少在目前看來,都是沒有可能自己完全掌控的……至於將來如何,是將來的事情。而且我想,姑娘您也沒有想過那些很……無稽的事情。」

    「無稽的事情?」司理理帶著一絲冷笑看著他,「不錯,確實很無稽,大人與我,只是人生路上偶爾相逢的一對男女,互相利用,總比互相溫暖要來的真實一些,可靠一些。」

    「姑娘能明白這一點,本官很高興。」范閒平靜地回答道。

    「為什麼你對於我和陳萍萍之間的協議如此好奇?」司理理偷偷轉過身去,悄悄用衣角拭了一下眼角,旋即回復了平靜,微笑如初花,輕聲說道:「您是監察院的提司大人,應該對紅袖招的詳情很清楚。」

    范閒自嘲說道:「我對於白袖招的計劃很瞭解,目前只是不清楚,陳院長大人是如何說服你的。」他頓了頓又說道,「既然姑娘知道自己只是陳萍萍用來傳毒的可憐棋子,為什麼不將這件事情的原委都告訴我?」

    「告訴你,我有什麼好處?」

    司理理強作平靜,看著面前這張年輕英俊陽光的面容,心裡恨得癢癢的,不知為何,這短短旅程之中,她竟是漸漸迷上了這張面龐偶爾露出的天真笑容,但一想到先前此子絕情冷漠的話語,她便恨從心頭起,冷冷說道:「陳萍萍能夠給我的東西,難道你能給我?」

    「陳萍萍老了,我還年輕。」

    ……

    說完這句話,范閒與司理理同時覺得不妥,本是很嚴肅的利益談判,卻似乎無由帶上了一絲暖昧的調情色彩。

    陳萍萍能夠給我的,難道你能給我?

    陳萍萍老了,我還年輕。

    一股子淡淡的桅子花兒味在車廂裡瀰漫,范閒咳了兩聲,司理理臉上的紅暈一閃即逝。這對男女其實心頭有鬼,不然斷不會因為這平常的兩句對話就尷尬成這般模樣,司理理眼珠一轉,似乎也想明白了這個道理,看來範閒對於自己還是君子有所好逑,不由唇角微綻,露出一絲驕傲羞澀的笑容。

    范閒又咳了兩聲,解釋道:「其實我能猜到一點,姑娘所謀必大,但是陳萍萍畢竟已經年老,說不定過兩年就死了,如果姑娘願意與我合作,我想,成數或許會大一些。」

    司理理微感恚怒,但仍是強抑怒氣,幾番思量之後說道:「范大人還沒告訴我,我能有什麼好處。」

    「我會解了你身上的毒,一旦我將來能夠執掌監察院,一定動用北域力量,全力輔佐姑娘在北齊皇宮裡向上爬升。」

    司理理搖頭冷笑道:「國境相隔,慶國雖然強大,監察院密探雖然厲害,但也無法將手伸到北齊的皇宮裡面,而且誰告訴你,我想要的就是北齊皇宮裡的位次?」

    范閒一時無語。

    司理理忽然眸子裡清光一轉,將手一招,像喚寵物一般,嫵媚笑道:「大人湊近些,此事不可傳入旁人耳中。」

    范閒苦笑,知道這女子是要出出這些天自己被冷落的怨氣,他微笑著湊耳過去,還未聞著聲音,便感覺到一股微熱的氣息,噴打在自己的耳垂之上。他心頭一熱,聞著鼻中傳來的陣陣淡幽體香,卻馬上被接下來的內容震駭住了心神。

    ……

    許久之後,這對年輕的男女分開,司理理似笑非笑地望著范閒,輕聲說道:「我冒著奇險,將這協議告訴了范大人,敢請教大人,您能幫助我完成這個協議嗎?」

    范閒的眉頭皺成了山川,還未從震驚中擺脫出來,搖頭道:「我不相信,陳萍萍是何許人,就算他有這個想法,也不會告訴你。」

    司理理微嘲說道:「連你都不信,他自然不怕我到處說去,反正天底下也沒有人會相信那個老跛子的心裡,竟然存著那等想法。」

    范閒稍一琢磨,便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微笑說道:「原來是這樣。」他看著司理理,忽然說道:「早年京中一直有傳言,說司姑娘是開國之初某位皇族的遺孫,本來京都百姓只是以為這是姑娘自高身價的一種手段,如今看來……倒像是真的了。」

    司理理緩緩閉上眼睛,許久之後才輕聲說道:「我的真名叫李離思。」

    范閒笑著看著她光滑的下頜,忍不住輕輕摩娑了下自己的手指,歎息了一聲說道:「難怪北齊皇帝不會在意你的身份,難怪你會甘心被阿萍萍利用,只是我要勸你一聲,你是位姑娘家,和那些陰森的老毒蛇比起來太嫩,小心一些吧,如果能在北齊皇宮裡安定下來,先把與陳萍萍的計劃放開,不要理他。」

    司理理看著他的雙眼,略覺詫異,稍感溫暖,甜甜一笑說道:「多謝大人關心,只是我已經將協議的內容說了出來,不知大人何時替我解毒。」

    范閒微笑說道:「從明日開始,我需要準備一些材料,另外就是……此次使團事畢,我會想辦法從院裡接手……姑娘那位弟弟,準確來說,應該是那位世子的安全問題,請姑娘放心,在我的手下,不會再次出現世子從北齊偷偷溜到慶國的事情。」

    司理理默然不語,在狹小的豐廂裡站起身來,很困難地對范閒福了一福。

    ……

    在前一輛馬車之中,肖恩的滿頭白髮像鋼刺一樣束得緊緊的,老人沉缺地坐在椅上,雙手搭成了一種很奇怪的姿式,像是一朵蓮花將要盛開一般,左手尾指微翹,貼著微臭馬桶的邊緣。

    肖恩體內宏厚的真氣緩緩運轉起來,一股淡淡的腥味遮蓋住了車廂裡的異味,一滴濃稠黑粘的液體,從他漸漸修復完好的經絡裡逼了出來,沿著尾指甲前端,緩緩流入馬桶之中。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三十九章 長公主的願景
    那一滴濃縮精華毒液滑入馬桶之後,肖恩的眼中光芒漸漸的盛了起來,歡手互印,又做了一個手勢,將體內一直紊亂不息的真氣亂流漸漸平伏了下來。在監察院中,他一直受著刑與毒,那位光頭七處前任主辦,十分瞭解他的身體狀況,所以下手的分寸掌握得極好,始終讓肖恩游離在邊緣地帶之中。

    出京之後,范閒用的法子更加霸道,直接的靜脈注射毒藥,更是讓肖恩的體機能受到了極大的創傷。但就像費介在范閒小時候說過的那句話一樣,用毒最關鍵的,還是在於一個「下」字,並不見得是毒藥越烈,效果就越好。

    范閒畢竟缺少面對肖恩這種特例人物的經驗,他似乎沒有想到經過二十年的折磨,肖恩的體內早已容納了數以百計、種類繁多的各種毒素,這些毒素在他的身體內形成了某種平衡,既不會讓他死去,也不會讓他尋求到真氣逼毒的途徑。

    而此次范閒所用的XXX,卻像是一把開山大斧一般,生生地砍入了錯綜複雜的繩結之中,雖然繩結斷裂之時,給肖恩帶來了極大的痛苦,卻也讓這位沉浸毒術陰謀之中數十年的厲害人物尋到一絲解開繩結的機會。

    肖恩微微翹起唇角,乾枯的雙唇,在如雪般頭髮的映襯下,顯得十分恐怖。

    忽然間,他斂去眼神寒芒,整個人的身軀頹然下去,馬上就顯得蒼老了許多,身體只是不盡散發著一股老人的味道。

    車隊緩緩地停了下來,開始在湖邊尋找合適的地點紮營,遠方的黑騎也像陣寒風一般從使團方側掠過。往前方掃蕩,然後歸隊。王啟年從外面摸出鑰匙。打開了密封極好的鐵門,滿臉恭敬地走了進來,服侍肖恩吃了食物清水,又細心地用濕毛巾幫他整理了一下面容,最後才問道:「今天要梳頭髮嗎?」

    肖恩搖了搖頭,眼中寒芒一射卻又無力地弱了下來。微啞著聲音說道:「范大人今天什麼時候來?」

    這問的是范閒每日一行的灌毒事宜。王啟年微笑回答道:「離國境不遠了,小范大人的意思是說,肖先生可以免去每日之苦。」

    肖恩的臉上沒有露出絲毫微喜神色,只是閉目問道:「聽說這位范大人,明年就會執掌慶國的內庫?」

    王啟年以為是范閒告訴此人,所以也未在意,笑著說道:「是啊,那可是全天下最有錢的去處。」

    「難道比葉家還有錢?」肖恩唇角露出一絲輕蔑。

    王啟年一怔,旋即想起了這個陌生的名字。笑著說道:「葉家早散了。」

    「什麼?」肖恩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雙眼裡的神色有些震驚,連忙隱藏了起來。見他沒有更多的話要聊,王啟年暗鬆了一口氣,將馬桶從椅下取了出來,佝著身子下了馬車。

    王啟年掩著鼻子,抱著馬桶去了車隊另一側的營地中。到了最中間的帳蓬裡,將馬桶放下。埋怨說道:「這麼老的傢伙了,一天到晚還拉這麼多。」

    「關了二十年。身體肌能還能恢復的這麼快,我也在懷疑,這老傢伙究竟是不是人。」范閒微笑著轉身,走到王啟年的身邊,打開馬桶的蓋子,微微皺眉,說道:「真臭。」

    ——————

    「這一手真臭。」

    信陽城那座華麗的離宮裡,白色的帷紗在輕柔的春風裡擺動著。初春的天氣,這離宮裡竟是一片清冷,宮中種的儘是寒梅,與京都皇宮裡的廣信宮極為相似。白紗之後,半侍在矮塌上那位柔美怯弱的女子一笑嫣然,看著對面正在落子的親信。

    這位親信姓黃名毅,名字普通,卻是極有計謀的一人,聽著長公主的話,他沉穩一笑說道:「長公主面前,就算是世間國手,也只能下出臭棋來。」

    「不見得。」長公主李雲睿的眼前浮現出那張清秀的面容來,無來由地笑了起來,「那孩子是個聰明人,不要以為他之所以如此之順,全是因為范建與皇帝哥哥親近的緣由,本宮就始終不明白,這陳萍萍怎麼就會這麼喜歡我的好女婿?」

    黃毅搖搖頭,伸手在自己的長腿上輕輕一拍說道:「無從解釋,如果強要解釋,只能猜測,大概是陛下喜歡范閒。」

    「皇帝哥哥喜歡晨兒那丫頭,愛屋及烏倒是有可能,而且范閒這孩子文能文得,武能武得,也算是給皇帝哥哥掙臉。」長公主柔弱笑著,輕聲說道:「只可惜他自作聰明,終究還是下了一步臭棋,代表團後隊繞著那些小諸侯國走,表面上看著似乎安全許多,但實際上,茫茫草原,滄滄大湖,豈不正是逃脫的好去處。」

    「據回報,黑騎在那裡。」

    「這點本宮也知道。」長公主微笑道:「所以就看肖恩自己能不能逃走了。」

    「肖恩為什麼要逃?」黃毅皺眉苦思道:「依長公主與上杉虎的協議,只要肖恩能夠回國,日後東山再起,朝廷與他們師徒二人內外聯手,完全有四成的把握將如今的北齊皇室掀翻在地。」

    「肖恩不是好控制的人……就像陳萍萍一樣。」長公主微笑道:「如果按行程回了北方,他會完全處在北齊皇室的控制之下,說不定又是二十年的牢獄之災,直到老死,對於我們與上杉虎的計劃,沒有任何幫助……我捨了自己的名聲,捨了言冰雲那個可憐官員,就為了換得肖恩的自由,如此上杉虎才會履行他的承諾……我不允許有任何人來破壞這件事情。」

    「如果上杉虎反悔怎麼辦?他畢竟是北齊大將。」

    「肖恩會甘心為北齊賣命嗎?而且本宮若出手,上杉虎即便不反,但戰家那些蠢貨,只怕也會逼著他反。」

    黃毅微笑道:「長公主算無遺策。無人能敵。」

    「不要拍馬屁。」長公主掩唇微羞笑道:「我可比皇帝哥哥差遠了。」

    她忽然歎了一口氣。目光穿過重重的白色紗幕。不知道投向了哪裡,美麗無比的面容上有些癡癡的模樣,眉目如畫,神情如仙,一旁的黃毅也不由看地呆了

    「上次言紙一事,對於公主清譽有極大影響。」許久之後,黃毅才從先前那幅美麗的畫面中擺脫出來,沉聲說道:「可惜一直沒有查出來。不過據京都守備師葉家傳來的消息,廣信宮刺客一事,應該與監察院脫不開干係。」

    長公主仍然撐頜癡癡望著天空,似乎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半晌之後才柔唇輕啟說道:「不要理會這些小事,我們現在要做的,只是要將上杉虎完全拉到我們的船上來。」

    黃毅沉默少許後,忽然露出一絲憤怒神色說道:「在臣眼中,這不是小事。公主殿下為朝廷日夜籌劃。去年牛攔街一事,愚民惡吏都只會以為長公主是想殺死范公子,重奪內庫,哪裡知道公主殿下是為陛下尋求一個出兵北上的機會……朝廷從此事中獲取大量疆土,但又有誰會記得,此事與您的關係。」

    長公主李雲睿的眉間漸顯厭煩,揮揮手道:「不用說了。」

    黃毅看著長公主清麗容顏,將心一橫說道:「便說言冰雲一事,本來公主殿下只是暗中安排。不料卻被那等小人揭了出來,如今慶國百姓都以為公主殿下裡通外國。那些愚蠢的人,難道就不明白,以公主殿下之尊,就算裡通外國,又能有什麼好處?人們總是只會看到事物的表面,卻不知道公主殿下暗中安排的妙策,會給朝廷帶來多少好處。」

    長公主冷冷看著他,半晌之後忽然說道:「袁宏道到了後,通知我。」

    黃毅欲言又止。

    半晌之後,長公主吃吃一笑,柔聲說道:「世人笑我太瘋顛,我笑世人看不穿,只要皇帝哥哥好,慶國好,我才不會在乎那些。」(對不起,一時順手寫了這兩句,寫完之後才醒過神來,哈哈大笑,不改了。)

    黃毅心頭一凜,隱約感受到了些什麼,卻是顫慄不敢多言。

    「陳萍萍應該有他自己的計劃。」長公主微微笑道:「我相信范閒這可愛的孩子也有他的計劃,說起來,其實大家對外的目的差不多,只是對內上有些差別……如果肖恩這次沒能逃走,那麼到上京後,讓我們的人與使團聯繫,讓范閒配合我們的行動。」

    黃毅大感震驚,心想怎麼能與敵人聯手?

    似乎猜忖到他在想些什麼,長公主柔弱不堪,卻暗藏嘲意說道:「有些事情,是不該你考慮的,你今天說這些話,是想感動本宮嗎?」她清麗的眸子裡閃過一絲荒謔之色:「本宮此生,最厭惡的就是被你們這些俗人感動。」

    「屬下不敢。」黃毅大汗淋漓,抬起頭來看著長公主,輕聲問道:「那燕小乙那邊關於小范大人的計劃要暫時中止嗎?」

    「為什麼要終止?」長公主微笑望著他,那股寒意讓黃毅低下頭去,「我很喜歡范閒這個孩子,這個女婿沒有讓我失望,所以真捨不得他離我太遠……不論死活,都應該是很漂亮的小男生吧。」

    這位慶國最莫名的美麗女子緩緩抬起臉頰,清美的面容上無比堅毅,心想誰說女子就不能在天下這個舞台上發光?以前既然曾經有過一個,自己就一定能成為第二個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四十章 出柙
    以往范閒並沒有真正地用「心」去看待過司理理,甚至連她那絕美的容貌都沒有怎麼放在心上,因為范閒自己就有一張很「什麼」的面龐。但自從出京以後,這一段長長的同行,不知為何,漸漸的,這個女子卻在范閒的腦中烙上了一些淺淺的痕跡。

    或許是她的身世可憐,或許是監察院的手段過於毒辣,或許是因為正如第一次進入監察院大牢之後,那位七處前任主辦曾經說過的——范閒這個人,手段或許是辣的,但心,其實還是軟的,至少在每個部分還是容易柔弱起來。

    他愈發尷尬自己不要憐香惜玉,但更加覺著司理理有些楚楚可憐。這種可憐不是裝出來的,而是身世遭逛如浮萍所自然帶出的感覺,與那位清美不似凡人的長公主完全不一樣。

    這些天裡,范閒取出自己隨身攜帶的藥物,又在湖濱的野地裡尋著幾樣合用的植物,有些木然地調配著解藥,這是他對司理理的承諾,既然司理理告訴了他關於陳萍萍的想法,雖然不知道這個想法是不是真的,但他會將司理理治好。

    至於白袖招紅袖招,都不在范閒的考慮範圍內,他考慮的事情要更加簡單一些,直接一些。

    幾天的醫治之後,司理理表面上沒有什麼改變,但是出恭的次數卻多了起來,范閒在一旁靜靜地等候著,倒讓姑娘家有些不好意思。使團車隊漸漸轉向東面,繞著大湖前行。再過兩天,應該就能到霧渡河了,那裡就會有北齊方面的軍隊前來接手防衛工作。

    「其實北齊人叫這個湖叫北海。」司理理站在湖邊,手指頭在微微粗糙的蘆葦上滑過。

    范閒看了她一眼。問道:「你什麼時候去的北齊?」

    「很小的時候。父母帶著我與弟弟四處逃命,監察院追緝得厲害,爺爺的親信都死得差不多了,根本沒有人敢接納我們。」司理理苦笑道:「其實我對於爺爺沒有什麼印象,雖然知道他是當年是最有可能接手皇位的親王。」

    范閒推算了一下時間,那個時候距離慶國親王被刺案,應該已經有好幾年了。他不由沉默了下來,餘光看著司理理身上的衣裳被湖風輕輕吹動,微微一笑。心想自己的母親殺死了這位姑娘家的爺爺,這事兒可不能讓她知道。

    司理理歎了一口氣,將鬢角被湖風吹亂了的髮絲抿了一抿,愁眉不展說道:「因為被監察院追得緊,父親慘死在大內侍衛的刀下,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很幸運地逃脫,諾大的天下,竟沒有一個去處,幾番思量之後,只好逃往了異國他鄉,在北齊終於安頓了下來。」

    范閒催頭微皺,家破人亡、父親慘死。去國離鄉,確實是很苦的日子。

    司理理看著湖面漸漸生騰的薄霧。歎息道:「可惜平穩的日子終究無法持續,不知怎的,北齊的皇室知道了我們的身份,所以將我們接到了上京。」

    范閒眉頭再皺,說道:「對方肯定不懷好意。」

    司理理回頭笑著望善他說道:「難道你就懷了好意?還是說慶國的皇帝,慶國的朝廷會對我們家懷好意?」

    范閒一時語塞,自嘲一笑後說道:「畢竟是敵國。」

    「父親沒死之前……也是這般說的。」司理理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緩緩閉了雙眼,長長的睫毛輕輕抖動,「後來母親也病故了,只剩下我和弟弟無依無告。北齊皇室既然要利用我們的身世,自然要掌握我們,所以我們從小都是在北齊的皇宮裡長大。」

    「也就是那個時候,你認識了北齊皇帝?」范閒走到她的身邊,替她將外面的披風緊了緊,「算起來,你和這位年輕的皇帝倒算是青梅竹馬了。」

    司理理微笑道:「他姓戰,那時候哪裡瞧出有點兒帝王像?和我年紀一般大,卻像我弟弟一樣,天天在宮裡胡亂玩著。」

    「那你後來怎麼會甘心充當北齊的密諜,還潛伏回慶國京都?」這是范閒很感興趣的一件事情。

    「北齊皇帝要娶我。」司理理轉過身來、似笑非笑望著范閒,「而我身上有國仇家恨,與慶國如今的皇室勢不兩立,所以我要求回國,這個理由很充分。」

    范閒搖頭:「這個理由太不充分。」

    司理理微微一笑、說道:「主要是太后根本不允許我嫁給皇帝,所以允了我回國,讓北齊的密探配合我,在京都的流晶河上,建了一個據點。」

    范閒想到了一椿事,欲言又止。

    司理理猜到他在想什麼,眼眸一轉,流露出一絲媚意,輕聲解釋道:「我身邊的司凌,還有那些伴當,都是北齊方面的高手,也有擅長用迷藥的,那些入幕之客,自然無法挨到我的身子,自有人代替。」

    范閒眉梢一挑,清秀的面容上露出一絲無謂的神色,笑著說道:「何必向我解釋這些?」

    「你不想聽嗎?」司理理畢竟是女兒身,有顆晶瑩別透心,早看透了范閒的一些小心思,所以也不生氣,反而柔媚問道。

    范閒笑了笑,靜靜說道:「至少那天夜裡,你沒有迷倒我。」

    「如果早知道你是費介的學生,我一定會躲你躲的遠遠的,免得……還要著你迷藥和那下三濫藥物的當兒。」司理理的眼光剜了他一眼,媚著,蕩漾著。

    范閒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呵呵一笑,反看著姑娘家的雙眼反擊道:「那當日起來,發覺自己被迷昏後,會不會害怕?會不會想著自己的女兒身就這樣胡亂丟了,心頭大感不值?」

    湖畔的風並沒有太多春初的暖意,反而有些清冽,吹動著那些沒有半點綠色的蘆葦堆無主搖擺,風吹到司理理的臉上,她覺得自己面上的熱度似乎消退了些,卻不知道此時猶有兩抹紅色,顯露著她的羞怯。

    半晌之後,司理理才輕輕咬著下唇,說道:「那日醒後,自然有些幽怨,但想著……」她勇敢地抬起頭來,看著范閒那張清俊至極的容顏,微笑說道:「想著是與你這樣一個漂亮小男生過的初夜,倒也值得。」

    范閒斷然想不到司理理說話竟然如此大膽,如此辛辣,竟是一時不知如何回話,過了好一陣子才訥訥說道:「這個……這個。」

    「那個……什麼?」司理理似笑非笑,眼波柔軟地看著范閒。

    「總覺著,姑娘既然是慶國皇室之後,天天在花舫上流連著,確實有些行險,如果對方不是我,而是一個好使迷藥的色狼怎麼辦?」范閒咳了兩聲。不知為何,他此時例有些關心起司理理當年的艱險處境。

    司理理表情微滯,輕聲說道:「我從不認為自己是什麼皇室之後,只是一個身負血仇,卻根本不知道如道如何報仇的可憐女子,范大人不要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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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使團的車隊沿著湖畔一處高地紮下了營帳,馬車排成一個半圓形拱衛在外,中間的幾頂帳蓬早已熄滅了燈光,司理理與范閒的住所相鄰著,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的談心太過耗損這對關係古怪年輕男女的心神,所以並沒有翻牆,並沒有破布,沒有黑夜裡的香艷故事發生。

    一切都很安靜,遠處隱隱有黑騎的並有正在坡上偵視,營地四周,也有虎衛與監察院密探混合編隊巡營。

    天上的白月光,照在大地上的每一處角落,今夜無雲無風無星,銀色月光像仙女輕拂的雙手,撫摸著營地裡的人們,催促著他們快快睡去,以應對明日的辛苦旅程。范閒不會允許肖恩下車,所以他還是坐在那輛密閉極好的馬車之中。月光照耀在黑色的馬車上,反射出詭異的光芒。

    夜深,整個營地都似乎陷入了黑甜夢鄉之中,一個黑影像陣風一般,飄到了肖恩的馬車旁邊,取出身上的鑰匙,在沾了油的布中上蘸了蘸,然後插入了車門的鑰孔,鑰匙入孔沒有發出一絲聲音,由此可見小心。

    車門被推開了,肖恩緩援地抬起頭來,盯著門口那個夜行人,本應該捆住他手腳的精鐵鐐銬,早已解開,平穩地擱在車板上。

    肖恩出了馬車,白色的長髮披在肩後,與天上的月光爭著銀暉,他許許地看了一眼四周,微微皺眉,知道事情有很大的問題。但此時已經來不及多想,老人看了一眼范閒所在的營地,整個人像個黑色的影子一般,消失在湖畔的之中。

    本應該早就睡著的范閒,此時卻兩眼睜著,坐在帳中的椅子上,手指點輕輕指弄著茶杯,茶杯中有份量極輕的迷藥,木槿茶的種子,和茶一混,極難品出來。

    感應到外面氣息的微微變化,他開始數數。

    「一,二,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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