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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舍 (三 上)

    自從李密對黎陽城發起第一波攻勢那一刻起,旭子就意識到了敵軍的舉動不對勁兒。

    他可以嘲笑李密的沽名釣譽,也可以嘲笑叛軍的裝備低劣,但他決不敢輕視給叛軍出謀劃策之人的智慧。事實上,旭子心底有一種直覺,自己的授業恩師楊老夫子就隱藏在對面的軍陣里。眼前這場黎陽攻防戰,就像當年師徒之間的一場小考試,是師父對自己學業的一場檢測。只是當年在上谷郡,考試通過與否的彩頭不過是幾句褒獎,或者不痛不癢地打幾下手心。而今天,師徒兩人之中卻必然有一個要付出自己的性命。

    旭子不知道夫子是希望自己通過這場大考,還是通不過。他只能靜下心來,認認真真地應付。楊夫子當年不經意間聊及的一些戰術心得,還有那本筆記上的所有類似戰例,逐一被他從內心深處翻出來,帶著幾分激動在眼前溫習。幾個經典戰例翻過後,他敏銳地判斷到,西城外的進攻可能是一個陷阱。隨著敵軍第一波攻勢的結束,這種感覺在他心中愈發強烈。以叛軍目前窘迫境況,黎陽城對他們涉及生死存亡,他們應該不顧一切來爭才對。而李密的舉止卻太從容了,從容到令人無法相信其真實的地步。

    所以旭子在叛軍第一波攻勢結束後,就悄悄地走下城頭,奔向了黎陽城另一側。他不放心,他需要親自再將其他幾側城牆的防御再檢查一遍,結果,在東城門口,他恰巧迎上了蜂擁而入的叛軍。

    敵軍的細作和自家的弟兄擁擠在一起,分不清旁邊的人是敵是友。而殺入城內的叛軍卻不管這麼多,揮動著橫刀,他們將擋在面前的所有人砍倒。東門下的士兵們哭喊逃命,在那一刻,他們已經絕望。但在下一個瞬間,勇氣又重新回到了他們心頭。

    “弟兄們,把城門堵住!叛軍入城,大伙都沒好活!”亂作一團的雄武營兵士听見有人在背後大聲喊。緊接著,他們看見了自家主將那桿大 旗。親兵營的弟兄們像一堵牆般,牢牢地扼住了城門口的官道。在他們中央,自家將軍手持角弓,每箭必射一名敵軍倒地。

    “李志、韓建,帶人封鎖街道兩側,有亂跑亂撞者,殺無赦!”李旭穩住頹勢後,立刻下達了第二條命令。他身後的兩個親兵旅率快速帶人沖向了街道兩側,趁著混亂,將自己人和敵軍一並擋在街道中央。

    跑動的新兵沒勇氣沖撞主將的親衛,不得不停住了腳步。背後的叛軍卻毫不留情,舉刀將他們砍倒。這種不分敵我的暴行很快激起了公憤,在有心人的鼓動下,新兵們的求生欲望再次戰勝了恐懼。

    “弟兄們,轉身殺回去啊。他們入了城,全城殺光!”幾個機靈的親兵在人群中大喊。

    “弟兄們,殺賊立功,就在今日!”站在李旭身邊的張秀、周大牛等人齊聲高呼。“李將軍來了,咱們不會敗!”

    “李將軍,李將軍來了!”雄武營的老兵吶喊著,轉身殺了回去。 旗下,站著的是年齡比他們小,但數度與他們共同進退的李郎將。有他在,雄武營就不會輸,大伙的封侯夢想就不會破滅。功名但在馬上取,有多少男兒是做著這樣的夢想成為大隋驍果。但在入伍後,無數軍中前輩卻告訴他們,大隋朝注重等級,注重門第,寒門出身的子弟如果不依附于人則難以出頭。在他們對自己的人生瀕臨絕望時,李將軍以自己為例子告訴他們,那些全是騙人的假話。男人只要努力,肯定有出人投地的機會。因為在三年之前,李將軍的境況比他們還窘迫,家世比他們還寒微。而現在,他卻是大隋朝的虎賁郎將,是許多豪門子弟都做不上的五品高官。

    有主將在鎮場,混在新兵中的細作們便無法掀起更大的風浪。很快,他們或被叛軍自己殺死。或者因為沖動本陣,被親衛們無情地執行了軍法。剔除了毒癰後的雄武營重新恢復了力量,堵在內城門附近,寸步不讓。敵我雙方開始在城門下膠著,叛軍一時無法擴大戰果,雄武營一時也無法重新奪回城門。

    僵持了數息之後,李旭就發現了城牆上的混亂狀態。他立刻派出張秀去向宇文士及求援。當對方帶著援軍趕來後,雄武營慢慢獲得了戰場上的主動。作為後備隊的四個團驍果們的戰斗力和裝備本來就比混編後的新兵強上許多,宇文監軍又非常及時地控制住了城牆上的局勢,在城頭守軍的支援下,大隋官軍漸漸將叛軍推出了內城門。

    “弟兄們加把勁兒,把他們推出去!”雄武營的老兵們吶喊著,一波波向叛軍發動反擊。來自眼前和頭頂的雙重壓力迫使叛軍不斷後退,片刻之間,半個甕城易手。見到敵軍力乏,雄武營弟兄們斗志愈發旺盛,爭先恐後地向前,眼看著就要接近外側城門。

    “大牛哥,大牛哥,我又砍倒一個!”錢小六的聲音在甕城內回蕩。他是跟著周大牛從汝南郡去投驍果的,本想著博一個功名,光宗耀祖,誰料到去了遼東後沒幾天,就被打成了苦囚。遼東之戰後,他和周大牛一道被張秀從苦囚中挖出來重見天日,並成了主將的親衛。

    “美,美死你個小娘養的!”周大牛小聲嘀咕,忌妒得心里直冒酸水。將大伙的斗志激勵起來後,主將李旭就停止了身先士卒的沖殺,帥旗的位置也相應地從最前方移動到沖鋒隊伍的中間。作為將軍大人的親衛隊正,周大牛自然不能丟下主將不管,像錢小六那樣和普通士兵一起去搶戰功。但他又無法忍受近在咫尺的功勞就這樣溜走,氣得雙眼冒火,恨不能將錢小六揪回來與自己換換位置。

    臨入親衛團之前,親兵校尉張秀大人曾經親口對他說過,郎將大人喜歡身先士卒,所以作為親衛,他們的訓練要比普通士卒嚴格得多。同時,立功的機會也遠高于其他人。眼下雄武營大部分旅率都是監軍或主將大人的親衛出身,就是此言最好的明證。周大牛記得,從城門口的戰斗開始到現在,錢小六至少向他炫耀了五次戰果。斬首五級的戰果報上去,此戰結束後,錢小六的職位決不會比他這個老大哥再低。

    突然,周大牛感覺到自己一方的攻勢滯了滯。緊接著,他就看見幾隊全身包裹著鐵皮,只露出兩個眼楮的步卒逆著人流沖進了甕城。擋在他們道路上的人,無論是叛軍還是雄武營袍澤,都被他們撞翻在地。一直沖殺在最前方的錢小六來不及後退,被三把碩大的環首刀同時砍中,連人帶兵器斷成了數截。

    “小六子!”周大牛覺得心里像被扎了一樣痛。錢小六是他從小玩到大,一起橫行鄉里,一起打架,一起被打的同伴。眼睜睜的看著對方慘死在面前,這種打擊他實在無法承受。

    提盾持刀,周大牛不顧一切向前沖去。踩過幾具尸體,橫刀潑出一片金光,重重地砍在了一名叛軍的肩膀上。耳畔只听見“咯”的一聲,銳利到可以將馬頭從馬脖子上一刀砍下來的大橫刀卻只砍透了敵軍的鎧甲,陷在敵兵的肩頭,無法再深入半寸。說時遲,那時快,受了傷的叛軍士卒手中的厚背環首刀一掄,硬生生地將周大牛的兵器砸成了兩段。

    論鋒利程度,厚背環首刀遠不及大隋軍中慣用的大橫刀。但論重量和厚度,環首刀卻比大橫刀高出了至少三倍。再度沖進甕城的叛軍個個都是彪形大漢,重達近二十斤的厚背環首刀在他們手中揮得嗚嗚生風。雄武營的弟兄們殺上去,要麼兵器砍中了對方身體,卻未能造成致命創傷,要麼兵器被人家用環首刀砸折,瞬間變成了以赤手空拳對付敵軍的鐵甲鋼刀。

    兩名鐵甲叛軍齊齊跨步,一左一右,用環首刀向周大牛劈來。周大牛手持鐵盾,利用在親衛團里苦練出來的本事左擋又磕。他被人逼得連連後退,狼狽不堪,突然,他又被地上尸體絆了一下,跟跟蹌蹌地向後倒去。

    “完了,小六的仇沒法報了!”周大牛悲憤地想。他看見一把鋼刀向自己劈來,然後覺得頸部傳來一股大力,拖著他整個人快速向後退去。

    “帶著弟兄們後撤!”死里逃生的周大牛听見郎將大人如此吩咐。抬起驚魂初定的雙眼,他看見李將軍再度抽出了他那把黑刀,站在了自家隊伍的最前方。

    一把環首刀劈來,被李將軍磕飛上半空。然後,那把嗜血的黑刀劈開厚重的鐵甲,將前沖的敵軍砍成兩半。

    “長矛手跟我斷後,其他人退入內城!”旭子從敵軍尸體上拔出刀,大聲命令。緊接著,他後退一步,躲開側面砍來的一擊,黑刀逆勢上兜,找上了來人的脖頸。

    鐵環編制的頸甲如豆腐般被黑刀切開,身披鐵甲的敵方校尉捂住喉嚨,瞪著難以置信的眼楮蹲到了地上。他身邊的兩個親兵試圖替自家校尉報仇,被李旭一刀一個劈了回去。敵軍的攻勢登時一滯,借著這難得的喘息機會,雄武營的弟兄們調整陣型,將刀盾手圈在了隊伍中央,長矛手列在了隊伍最外側。

    “別戀戰,後退!”李旭一邊抵擋叛軍的進攻,一邊命令。新沖上來的這伙重甲步兵無論在裝備精良程度方面還是在士卒訓練程度方面都是雄武營驍果的數倍。這樣的對手無法力敵,此刻雄武營最好的選擇便是縮回城內,放下隔離內城和甕城的鐵柵欄,然後利用城牆上的滾木擂石來解決戰斗。

    “粘住他們,粘住他們!”鐵甲步卒後,叛軍的將領大聲下令。不能讓隋軍撤入內城,只有粘住這伙隋軍,甕城周圍城牆上的隋軍才會投鼠忌器。否則,一旦城牆上的敵軍放開手腳,鐵甲步卒就面臨滅頂之災。這類昂貴無比兵種的防御力雖然好,但盔甲的重量也嚴重限制了他們行動的靈活性。

    “不要慌,且戰且退。長矛手,用力前刺!”旭子揮刀砍翻一名追得太靠前的敵軍,大聲命令。十幾桿聚集在他周圍的長矛奮力前刺,捅穿厚厚的鐵甲,給予敵人致命一擊。沖在最前方的一層叛軍慘叫著倒了下去,他們的袍澤卻毫不猶豫地踏過自家弟兄的軀體,揮刀橫掃,將數桿長矛同時掃斷。

    內城的門洞很窄,雄武營的弟兄門一時無法全部退回城內。落在後方的人,不得不轉身迎敵。不斷有沖上來的敵軍被砍倒,刺穿,也不斷有雄武營的弟兄倒在敵軍的鋼刀下。雙方有著同樣的面孔,帶著同樣的勇氣,甚至為了同樣的目的而輾轉廝殺。血柱一道接一道飛濺起來,染紅甕城的青灰色的城牆。

    宇文士及呆立在城牆上,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如果旭子不在甕城內,此刻他會毫不猶豫地命令士卒落下鐵柵欄,將甕城中的自己人和敵軍一道隔離在外。然後用滾木擂石從四面八方打下去,將底下的人不分敵我全部砸成肉餅。

    慈不掌兵。這個慈字,不光指的是針對敵人,也包括必要時刻壯士斷腕。但現在,落下鐵閘的命令他卻傳不下去。事實上,即便此刻他有勇氣下達關閉內城門的命令,城牆上的袍澤們也不會去執行。宇文士及知道,旭子是這支隊伍的主心骨,身旁這些驍果們正是看到了主將的親身經歷,才滿懷希望地留在雄武營中為自己的前途和未來博殺。如果他今天敢下令拋棄旭子,無論黎陽之戰結果如何,大部分驍果將不會再承認他這個監軍。甚至,這些無法五天的家伙都通過行刺他這個監軍的方式來為郎將大人討還公道。

    宇文士及不明白李旭通過什麼手段握住了雄武營弟兄的心。但他卻能听得見袍澤周圍焦急的吶喊,能看見許多兵器被劈斷的士卒依然站在李旭身邊,與主將大人共同進退。能讓很多你連他名字都記不住的人選擇與你同生共死,這是何等的榮耀。為將者能讓士卒效死到如此地步,夫復何求。剎那間,宇文士及只覺得自己全身的血已經沸騰,恨不得殺跳下城去,把那個被士兵們仰慕著的少年人,換成自己。

    有這樣一群弟兄在身邊,足以縱橫天下。宇文士及感慨著,用橫刀指向了靠近外城門一側。“到那里去扔滾木,切斷敵軍,切斷敵軍!”他听見自己的聲音已經變了調,然後,看見城牆上百余名弟兄爭先恐後跑到城門頂,下暴雨般的將滾木、擂石、甚至叛亂者的尸體一同砸下。

    甕城中的叛軍沒料到宇文士及還有這一手,登時被砸了個人仰馬翻,整個攻擊節奏再度為之一緩。甕城內的雄武營弟兄把握住戰機,快速後退,又一批滯留在外的人順利躲回了城內。

    韓世萼迅速調整部署,命令所有的弓箭手都迫近了城牆,將羽箭層層疊疊地射進城門上的敵樓中。支撐敵摟的四根粗大的木柱瞬間就扎滿了白羽,沒被敵樓擋住的羽箭刺破長空,刺透鎧甲,將幾十名正在高舉滾木的大隋勁卒射成了刺蝟。

    “啊!”受了傷的雄武營弟兄慘叫著從城門上方落下,和手中的滾木一道,完成了對敵軍的最後一次攻擊。得到己方支援的鐵甲叛軍越戰越勇,大踏步上前,砍翻對手,從數個方向擠往內城門。

    大多數雄武營的弟兄門都退入了城內,內城門口,只剩下了李旭和二十幾名負責斷後的悍卒。他們以主將為核心,結成一個小小的方陣,且戰且走。而敵軍如狼群般四下咬上來,將最外圍的士兵肉片一樣撕下。敵軍已經看出來旭子是這伙人,甚至整個黎陽守軍的核心。他們知道自己如果將面前這二十幾人咬住,黎陽城內門就永遠不敢關閉。

    但是,他們想錯了。

    “關城門!”李旭劈翻自己的對手,沖著城牆上的宇文士及大吼。他身上已經受了好幾處傷,虧得李淵給的鎧甲結實,才沒有喪失戰斗力。但這種幸運不會持續太久,沖過來的敵軍戰斗力越來越強,他不能保證自己還能順利擊敗下一個對手。

    “什麼!”宇文士及大驚,難以置信地瞪圓雙眼。

    “不能關,不能關!”城牆上,忠勇的士兵們大聲抗議。有人順著馬道跑下城牆,試圖給自家主帥以支援。有人則冒著箭雨沖進城摟,將大量的石塊和滾木砸落。

    以命換命,城摟內的雄武營士卒扔下滾木,砸翻數個叛軍。叛軍的羽箭同時也射穿了他們的身體。不斷有人沖進城樓,舉起滾木擂石。也不斷有鐵甲步卒涌進甕城,踩著血漿向前推進。

    “粘住他,粘住他!別放他走了!”鐵甲步兵的主將帶著親衛沖進了甕城,用鋼叉指著李旭大喊。幾名士兵欲在自家主將面前表現,奮不顧身地沖上前。但是,他們手下的功夫實在不濟,不到三招,就做了旭子的刀下之鬼。

    新的一輪廝殺結束,又幾名斷後士卒倒下,城門口,除了李旭外只剩下了不到十名悍卒。大伙冷笑著,聚集在主將周圍,就像一塊礁石,死死擋住涌向城門的人浪。

    “讓開,我來!”鐵甲叛軍的主將,擠開身邊的士卒,挺叉向旭子撲來。“狗官受死!”他大聲斷喝,身體騰空,人隨叉走,瞬間已經撲到李旭身前。

    “鐺,鐺,鐺!”李旭連接對方從半空中刺來的三叉,後退半步,揮刀向敵將腰間砍去。

    “啊!”敵我雙方士卒都發出一聲驚呼。這幾下快若電光石火,沒等他們驚呼聲結束,那名姓吳的叛軍將領于半空中一擰身,鐵叉順勢向下一橫,擋住了旭子的致命一刀,然後飄然落下。挺叉再刺。

    “鐺!”李旭又擋住了對方致命一擊,被黑刀上傳來的巨大力量震得兩膀發麻。

    “鐺!”吳將軍大步後退,看著和自己一樣勇悍的對手,滿臉都是驚詫。

    “是你!”二人同時驚叫。下一刻,又揮舞兵器戰到一處。“你居然做了狗官!”吳將軍憤怒地罵,恨不得將李旭一叉戳翻。“你是叛賊?”李旭一邊隔擋,一邊追問。黑刀潑出一團烏光,再度將吳將軍逼退數步。

    “關城門!”李旭再次大喊,左手抓住系著半塊釘拍的鐵鏈,雙腿猛用力,整個人躍到了半空中。他的身體借著鐵鏈的牽引在半空中畫出一道死亡之圈,兜過叛軍的面甲和頸甲。叛軍的面甲和頸甲均為鐵環編制,防御最為薄弱,凡被黑刀砍中者,無不碎裂。面甲的主人或者捂臉,或者掩喉,慘叫著蹲在了地上。

    “把李將軍他們拉上來,關城門!”宇文士及終于明白了李旭的想法,命令聲中帶著狂喜。

    與他一樣機警的敵軍士卒也識破了李旭的打算,吶喊著再度沖上。被李旭身邊最後幾名士卒一一逼退。敵軍退開後,幸存的親衛學著主將的樣子抓住頭頂上的鐵鏈,腳踩城牆,在城上同伴的配合下快速升高。在升高的同時,他們還沒忘記再狠劈幾刀,讓敵軍無法順利接近。

    充當內城門的鐵柵欄轟然而落,隔斷城牆內外的仇恨。李旭和最後的幾名親衛快速騰空,在敵軍難以置信的目光中接近城垛口。

    “準備滾木擂石!”李旭望著腳下的吳黑闥,大聲喊道。快走,他心里默默禱告。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無法大聲,只能期望吳黑闥懂得審時度勢。

    “嗚!”一桿烏黑的鋼叉凌空飛來,擦著旭子的臉,射入青灰色的城牆。

    “啊!”城上的雄武營將士被驚出了一身冷汗。待看見鋼叉走空,他們又興奮地發出了一陣狂呼,“李將軍,李將軍平安!”

    “李將軍,李將軍!”城上城下,歡聲雷動。

    “咳咳!”旭子被鋼叉濺起的塵土嗆得大聲咳嗽,身體不由自主地在半空中停頓了片刻。然後,他手臂猛扯鐵鏈,腳尖一踩叉柄,整個人再度竄起五、六尺,如頭蒼鷹般,穩穩地落上了黎陽城頭。

    “準備滾木擂石!”旭子登上城頭,立刻用黑刀指向敵軍,拖長了聲音命令。在關切的目光中,他看見吳黑闥帶著鐵甲步卒,倉惶敗退。自從李密對黎陽城發起第一波攻勢那一刻起,旭子就意識到了敵軍的舉動不對勁兒。

    他可以嘲笑李密的沽名釣譽,也可以嘲笑叛軍的裝備低劣,但他決不敢輕視給叛軍出謀劃策之人的智慧。事實上,旭子心底有一種直覺,自己的授業恩師楊老夫子就隱藏在對面的軍陣里。眼前這場黎陽攻防戰,就像當年師徒之間的一場小考試,是師父對自己學業的一場檢測。只是當年在上谷郡,考試通過與否的彩頭不過是幾句褒獎,或者不痛不癢地打幾下手心。而今天,師徒兩人之中卻必然有一個要付出自己的性命。

    旭子不知道夫子是希望自己通過這場大考,還是通不過。他只能靜下心來,認認真真地應付。楊夫子當年不經意間聊及的一些戰術心得,還有那本筆記上的所有類似戰例,逐一被他從內心深處翻出來,帶著幾分激動在眼前溫習。幾個經典戰例翻過後,他敏銳地判斷到,西城外的進攻可能是一個陷阱。隨著敵軍第一波攻勢的結束,這種感覺在他心中愈發強烈。以叛軍目前窘迫境況,黎陽城對他們涉及生死存亡,他們應該不顧一切來爭才對。而李密的舉止卻太從容了,從容到令人無法相信其真實的地步。

    所以旭子在叛軍第一波攻勢結束後,就悄悄地走下城頭,奔向了黎陽城另一側。他不放心,他需要親自再將其他幾側城牆的防御再檢查一遍,結果,在東城門口,他恰巧迎上了蜂擁而入的叛軍。

    敵軍的細作和自家的弟兄擁擠在一起,分不清旁邊的人是敵是友。而殺入城內的叛軍卻不管這麼多,揮動著橫刀,他們將擋在面前的所有人砍倒。東門下的士兵們哭喊逃命,在那一刻,他們已經絕望。但在下一個瞬間,勇氣又重新回到了他們心頭。

    “弟兄們,把城門堵住!叛軍入城,大伙都沒好活!”亂作一團的雄武營兵士听見有人在背後大聲喊。緊接著,他們看見了自家主將那桿大 旗。親兵營的弟兄們像一堵牆般,牢牢地扼住了城門口的官道。在他們中央,自家將軍手持角弓,每箭必射一名敵軍倒地。

    “李志、韓建,帶人封鎖街道兩側,有亂跑亂撞者,殺無赦!”李旭穩住頹勢後,立刻下達了第二條命令。他身後的兩個親兵旅率快速帶人沖向了街道兩側,趁著混亂,將自己人和敵軍一並擋在街道中央。

    跑動的新兵沒勇氣沖撞主將的親衛,不得不停住了腳步。背後的叛軍卻毫不留情,舉刀將他們砍倒。這種不分敵我的暴行很快激起了公憤,在有心人的鼓動下,新兵們的求生欲望再次戰勝了恐懼。

    “弟兄們,轉身殺回去啊。他們入了城,全城殺光!”幾個機靈的親兵在人群中大喊。

    “弟兄們,殺賊立功,就在今日!”站在李旭身邊的張秀、周大牛等人齊聲高呼。“李將軍來了,咱們不會敗!”

    “李將軍,李將軍來了!”雄武營的老兵吶喊著,轉身殺了回去。 旗下,站著的是年齡比他們小,但數度與他們共同進退的李郎將。有他在,雄武營就不會輸,大伙的封侯夢想就不會破滅。功名但在馬上取,有多少男兒是做著這樣的夢想成為大隋驍果。但在入伍後,無數軍中前輩卻告訴他們,大隋朝注重等級,注重門第,寒門出身的子弟如果不依附于人則難以出頭。在他們對自己的人生瀕臨絕望時,李將軍以自己為例子告訴他們,那些全是騙人的假話。男人只要努力,肯定有出人投地的機會。因為在三年之前,李將軍的境況比他們還窘迫,家世比他們還寒微。而現在,他卻是大隋朝的虎賁郎將,是許多豪門子弟都做不上的五品高官。

    有主將在鎮場,混在新兵中的細作們便無法掀起更大的風浪。很快,他們或被叛軍自己殺死。或者因為沖動本陣,被親衛們無情地執行了軍法。剔除了毒癰後的雄武營重新恢復了力量,堵在內城門附近,寸步不讓。敵我雙方開始在城門下膠著,叛軍一時無法擴大戰果,雄武營一時也無法重新奪回城門。

    僵持了數息之後,李旭就發現了城牆上的混亂狀態。他立刻派出張秀去向宇文士及求援。當對方帶著援軍趕來後,雄武營慢慢獲得了戰場上的主動。作為後備隊的四個團驍果們的戰斗力和裝備本來就比混編後的新兵強上許多,宇文監軍又非常及時地控制住了城牆上的局勢,在城頭守軍的支援下,大隋官軍漸漸將叛軍推出了內城門。

    “弟兄們加把勁兒,把他們推出去!”雄武營的老兵們吶喊著,一波波向叛軍發動反擊。來自眼前和頭頂的雙重壓力迫使叛軍不斷後退,片刻之間,半個甕城易手。見到敵軍力乏,雄武營弟兄們斗志愈發旺盛,爭先恐後地向前,眼看著就要接近外側城門。

    “大牛哥,大牛哥,我又砍倒一個!”錢小六的聲音在甕城內回蕩。他是跟著周大牛從汝南郡去投驍果的,本想著博一個功名,光宗耀祖,誰料到去了遼東後沒幾天,就被打成了苦囚。遼東之戰後,他和周大牛一道被張秀從苦囚中挖出來重見天日,並成了主將的親衛。

    “美,美死你個小娘養的!”周大牛小聲嘀咕,忌妒得心里直冒酸水。將大伙的斗志激勵起來後,主將李旭就停止了身先士卒的沖殺,帥旗的位置也相應地從最前方移動到沖鋒隊伍的中間。作為將軍大人的親衛隊正,周大牛自然不能丟下主將不管,像錢小六那樣和普通士兵一起去搶戰功。但他又無法忍受近在咫尺的功勞就這樣溜走,氣得雙眼冒火,恨不能將錢小六揪回來與自己換換位置。

    臨入親衛團之前,親兵校尉張秀大人曾經親口對他說過,郎將大人喜歡身先士卒,所以作為親衛,他們的訓練要比普通士卒嚴格得多。同時,立功的機會也遠高于其他人。眼下雄武營大部分旅率都是監軍或主將大人的親衛出身,就是此言最好的明證。周大牛記得,從城門口的戰斗開始到現在,錢小六至少向他炫耀了五次戰果。斬首五級的戰果報上去,此戰結束後,錢小六的職位決不會比他這個老大哥再低。

    突然,周大牛感覺到自己一方的攻勢滯了滯。緊接著,他就看見幾隊全身包裹著鐵皮,只露出兩個眼楮的步卒逆著人流沖進了甕城。擋在他們道路上的人,無論是叛軍還是雄武營袍澤,都被他們撞翻在地。一直沖殺在最前方的錢小六來不及後退,被三把碩大的環首刀同時砍中,連人帶兵器斷成了數截。

    “小六子!”周大牛覺得心里像被扎了一樣痛。錢小六是他從小玩到大,一起橫行鄉里,一起打架,一起被打的同伴。眼睜睜的看著對方慘死在面前,這種打擊他實在無法承受。

    提盾持刀,周大牛不顧一切向前沖去。踩過幾具尸體,橫刀潑出一片金光,重重地砍在了一名叛軍的肩膀上。耳畔只听見“咯”的一聲,銳利到可以將馬頭從馬脖子上一刀砍下來的大橫刀卻只砍透了敵軍的鎧甲,陷在敵兵的肩頭,無法再深入半寸。說時遲,那時快,受了傷的叛軍士卒手中的厚背環首刀一掄,硬生生地將周大牛的兵器砸成了兩段。

    論鋒利程度,厚背環首刀遠不及大隋軍中慣用的大橫刀。但論重量和厚度,環首刀卻比大橫刀高出了至少三倍。再度沖進甕城的叛軍個個都是彪形大漢,重達近二十斤的厚背環首刀在他們手中揮得嗚嗚生風。雄武營的弟兄們殺上去,要麼兵器砍中了對方身體,卻未能造成致命創傷,要麼兵器被人家用環首刀砸折,瞬間變成了以赤手空拳對付敵軍的鐵甲鋼刀。

    兩名鐵甲叛軍齊齊跨步,一左一右,用環首刀向周大牛劈來。周大牛手持鐵盾,利用在親衛團里苦練出來的本事左擋又磕。他被人逼得連連後退,狼狽不堪,突然,他又被地上尸體絆了一下,跟跟蹌蹌地向後倒去。

    “完了,小六的仇沒法報了!”周大牛悲憤地想。他看見一把鋼刀向自己劈來,然後覺得頸部傳來一股大力,拖著他整個人快速向後退去。

    “帶著弟兄們後撤!”死里逃生的周大牛听見郎將大人如此吩咐。抬起驚魂初定的雙眼,他看見李將軍再度抽出了他那把黑刀,站在了自家隊伍的最前方。

    一把環首刀劈來,被李將軍磕飛上半空。然後,那把嗜血的黑刀劈開厚重的鐵甲,將前沖的敵軍砍成兩半。

    “長矛手跟我斷後,其他人退入內城!”旭子從敵軍尸體上拔出刀,大聲命令。緊接著,他後退一步,躲開側面砍來的一擊,黑刀逆勢上兜,找上了來人的脖頸。

    鐵環編制的頸甲如豆腐般被黑刀切開,身披鐵甲的敵方校尉捂住喉嚨,瞪著難以置信的眼楮蹲到了地上。他身邊的兩個親兵試圖替自家校尉報仇,被李旭一刀一個劈了回去。敵軍的攻勢登時一滯,借著這難得的喘息機會,雄武營的弟兄們調整陣型,將刀盾手圈在了隊伍中央,長矛手列在了隊伍最外側。

    “別戀戰,後退!”李旭一邊抵擋叛軍的進攻,一邊命令。新沖上來的這伙重甲步兵無論在裝備精良程度方面還是在士卒訓練程度方面都是雄武營驍果的數倍。這樣的對手無法力敵,此刻雄武營最好的選擇便是縮回城內,放下隔離內城和甕城的鐵柵欄,然後利用城牆上的滾木擂石來解決戰斗。

    “粘住他們,粘住他們!”鐵甲步卒後,叛軍的將領大聲下令。不能讓隋軍撤入內城,只有粘住這伙隋軍,甕城周圍城牆上的隋軍才會投鼠忌器。否則,一旦城牆上的敵軍放開手腳,鐵甲步卒就面臨滅頂之災。這類昂貴無比兵種的防御力雖然好,但盔甲的重量也嚴重限制了他們行動的靈活性。

    “不要慌,且戰且退。長矛手,用力前刺!”旭子揮刀砍翻一名追得太靠前的敵軍,大聲命令。十幾桿聚集在他周圍的長矛奮力前刺,捅穿厚厚的鐵甲,給予敵人致命一擊。沖在最前方的一層叛軍慘叫著倒了下去,他們的袍澤卻毫不猶豫地踏過自家弟兄的軀體,揮刀橫掃,將數桿長矛同時掃斷。

    內城的門洞很窄,雄武營的弟兄門一時無法全部退回城內。落在後方的人,不得不轉身迎敵。不斷有沖上來的敵軍被砍倒,刺穿,也不斷有雄武營的弟兄倒在敵軍的鋼刀下。雙方有著同樣的面孔,帶著同樣的勇氣,甚至為了同樣的目的而輾轉廝殺。血柱一道接一道飛濺起來,染紅甕城的青灰色的城牆。

    宇文士及呆立在城牆上,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如果旭子不在甕城內,此刻他會毫不猶豫地命令士卒落下鐵柵欄,將甕城中的自己人和敵軍一道隔離在外。然後用滾木擂石從四面八方打下去,將底下的人不分敵我全部砸成肉餅。

    慈不掌兵。這個慈字,不光指的是針對敵人,也包括必要時刻壯士斷腕。但現在,落下鐵閘的命令他卻傳不下去。事實上,即便此刻他有勇氣下達關閉內城門的命令,城牆上的袍澤們也不會去執行。宇文士及知道,旭子是這支隊伍的主心骨,身旁這些驍果們正是看到了主將的親身經歷,才滿懷希望地留在雄武營中為自己的前途和未來博殺。如果他今天敢下令拋棄旭子,無論黎陽之戰結果如何,大部分驍果將不會再承認他這個監軍。甚至,這些無法五天的家伙都通過行刺他這個監軍的方式來為郎將大人討還公道。

    宇文士及不明白李旭通過什麼手段握住了雄武營弟兄的心。但他卻能听得見袍澤周圍焦急的吶喊,能看見許多兵器被劈斷的士卒依然站在李旭身邊,與主將大人共同進退。能讓很多你連他名字都記不住的人選擇與你同生共死,這是何等的榮耀。為將者能讓士卒效死到如此地步,夫復何求。剎那間,宇文士及只覺得自己全身的血已經沸騰,恨不得殺跳下城去,把那個被士兵們仰慕著的少年人,換成自己。

    有這樣一群弟兄在身邊,足以縱橫天下。宇文士及感慨著,用橫刀指向了靠近外城門一側。“到那里去扔滾木,切斷敵軍,切斷敵軍!”他听見自己的聲音已經變了調,然後,看見城牆上百余名弟兄爭先恐後跑到城門頂,下暴雨般的將滾木、擂石、甚至叛亂者的尸體一同砸下。

    甕城中的叛軍沒料到宇文士及還有這一手,登時被砸了個人仰馬翻,整個攻擊節奏再度為之一緩。甕城內的雄武營弟兄把握住戰機,快速後退,又一批滯留在外的人順利躲回了城內。

    韓世萼迅速調整部署,命令所有的弓箭手都迫近了城牆,將羽箭層層疊疊地射進城門上的敵樓中。支撐敵摟的四根粗大的木柱瞬間就扎滿了白羽,沒被敵樓擋住的羽箭刺破長空,刺透鎧甲,將幾十名正在高舉滾木的大隋勁卒射成了刺蝟。

    “啊!”受了傷的雄武營弟兄慘叫著從城門上方落下,和手中的滾木一道,完成了對敵軍的最後一次攻擊。得到己方支援的鐵甲叛軍越戰越勇,大踏步上前,砍翻對手,從數個方向擠往內城門。

    大多數雄武營的弟兄門都退入了城內,內城門口,只剩下了李旭和二十幾名負責斷後的悍卒。他們以主將為核心,結成一個小小的方陣,且戰且走。而敵軍如狼群般四下咬上來,將最外圍的士兵肉片一樣撕下。敵軍已經看出來旭子是這伙人,甚至整個黎陽守軍的核心。他們知道自己如果將面前這二十幾人咬住,黎陽城內門就永遠不敢關閉。

    但是,他們想錯了。

    “關城門!”李旭劈翻自己的對手,沖著城牆上的宇文士及大吼。他身上已經受了好幾處傷,虧得李淵給的鎧甲結實,才沒有喪失戰斗力。但這種幸運不會持續太久,沖過來的敵軍戰斗力越來越強,他不能保證自己還能順利擊敗下一個對手。

    “什麼!”宇文士及大驚,難以置信地瞪圓雙眼。

    “不能關,不能關!”城牆上,忠勇的士兵們大聲抗議。有人順著馬道跑下城牆,試圖給自家主帥以支援。有人則冒著箭雨沖進城摟,將大量的石塊和滾木砸落。

    以命換命,城摟內的雄武營士卒扔下滾木,砸翻數個叛軍。叛軍的羽箭同時也射穿了他們的身體。不斷有人沖進城樓,舉起滾木擂石。也不斷有鐵甲步卒涌進甕城,踩著血漿向前推進。

    “粘住他,粘住他!別放他走了!”鐵甲步兵的主將帶著親衛沖進了甕城,用鋼叉指著李旭大喊。幾名士兵欲在自家主將面前表現,奮不顧身地沖上前。但是,他們手下的功夫實在不濟,不到三招,就做了旭子的刀下之鬼。

    新的一輪廝殺結束,又幾名斷後士卒倒下,城門口,除了李旭外只剩下了不到十名悍卒。大伙冷笑著,聚集在主將周圍,就像一塊礁石,死死擋住涌向城門的人浪。

    “讓開,我來!”鐵甲叛軍的主將,擠開身邊的士卒,挺叉向旭子撲來。“狗官受死!”他大聲斷喝,身體騰空,人隨叉走,瞬間已經撲到李旭身前。

    “鐺,鐺,鐺!”李旭連接對方從半空中刺來的三叉,後退半步,揮刀向敵將腰間砍去。

    “啊!”敵我雙方士卒都發出一聲驚呼。這幾下快若電光石火,沒等他們驚呼聲結束,那名姓吳的叛軍將領于半空中一擰身,鐵叉順勢向下一橫,擋住了旭子的致命一刀,然後飄然落下。挺叉再刺。

    “鐺!”李旭又擋住了對方致命一擊,被黑刀上傳來的巨大力量震得兩膀發麻。

    “鐺!”吳將軍大步後退,看著和自己一樣勇悍的對手,滿臉都是驚詫。

    “是你!”二人同時驚叫。下一刻,又揮舞兵器戰到一處。“你居然做了狗官!”吳將軍憤怒地罵,恨不得將李旭一叉戳翻。“你是叛賊?”李旭一邊隔擋,一邊追問。黑刀潑出一團烏光,再度將吳將軍逼退數步。

    “關城門!”李旭再次大喊,左手抓住系著半塊釘拍的鐵鏈,雙腿猛用力,整個人躍到了半空中。他的身體借著鐵鏈的牽引在半空中畫出一道死亡之圈,兜過叛軍的面甲和頸甲。叛軍的面甲和頸甲均為鐵環編制,防御最為薄弱,凡被黑刀砍中者,無不碎裂。面甲的主人或者捂臉,或者掩喉,慘叫著蹲在了地上。

    “把李將軍他們拉上來,關城門!”宇文士及終于明白了李旭的想法,命令聲中帶著狂喜。

    與他一樣機警的敵軍士卒也識破了李旭的打算,吶喊著再度沖上。被李旭身邊最後幾名士卒一一逼退。敵軍退開後,幸存的親衛學著主將的樣子抓住頭頂上的鐵鏈,腳踩城牆,在城上同伴的配合下快速升高。在升高的同時,他們還沒忘記再狠劈幾刀,讓敵軍無法順利接近。

    充當內城門的鐵柵欄轟然而落,隔斷城牆內外的仇恨。李旭和最後的幾名親衛快速騰空,在敵軍難以置信的目光中接近城垛口。

    “準備滾木擂石!”李旭望著腳下的吳黑闥,大聲喊道。快走,他心里默默禱告。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無法大聲,只能期望吳黑闥懂得審時度勢。

    “嗚!”一桿烏黑的鋼叉凌空飛來,擦著旭子的臉,射入青灰色的城牆。

    “啊!”城上的雄武營將士被驚出了一身冷汗。待看見鋼叉走空,他們又興奮地發出了一陣狂呼,“李將軍,李將軍平安!”

    “李將軍,李將軍!”城上城下,歡聲雷動。

    “咳咳!”旭子被鋼叉濺起的塵土嗆得大聲咳嗽,身體不由自主地在半空中停頓了片刻。然後,他手臂猛扯鐵鏈,腳尖一踩叉柄,整個人再度竄起五、六尺,如頭蒼鷹般,穩穩地落上了黎陽城頭。

    “準備滾木擂石!”旭子登上城頭,立刻用黑刀指向敵軍,拖長了聲音命令。在關切的目光中,他看見吳黑闥帶著鐵甲步卒,倉惶敗退。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舍 (三 下)

    雄武營的弟兄們用滾木擂石“留住”了十幾名撤退不及的敵軍,接著,東城外的戰斗就陷入了沉悶的僵持狀態。韓世萼麾下的叛軍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但在缺乏有效的攻城武器協助,他們一時無法奈何黎陽城高大的城牆。雄武營的弟兄們佔據地利優勢,士氣高昂,但敵軍不進入甕城,他們也沒法對其制造更大的殺傷。大部分時間內,雙方都在以羽箭互射,叛軍射出的利箭從天空中落下來,扎得城頭上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白羽。而那些靠近城牆外側城垛後邊的死角,則成了守軍理想的避風港。他們把身體蜷縮在那里,用盾牌蓋住小腿,不時探出頭去放一支冷箭,像敵軍示威。雖然大多數情況下羽箭距離目標都差了十萬八千里,但也射得不亦樂乎。

    李旭抱著自己的黑刀,縮卷在敵樓外側女牆下喘息。剛才的戰斗太緊張,此刻轉危為安,他覺得渾身上下都軟綿綿的,提不起半分力道。而胳膊和大腿上幾處小小的傷口也開始疼了起來,隨著自己的心跳,一下下宛若有刀子在向肉里扎。這些都不是讓他最煩惱的事情,此刻他最頭疼的是在敵軍中又發現了一個朋友。一個曾經彼此救過對方性命,眼下卻不得不拼你死我活的朋友。

    吳黑闥和他麾下的鐵甲步兵沒有撤得太遠。不甘心失敗的他此刻就站在距離外城門不到一百五十步的官道上,等待下一次進攻機會。城頭上零星射下的羽箭到了這個位置已經失去了力量,即便射中,也無法穿透鐵甲。除了那個曾經的好友,吳黑闥不相信黎陽城內還有第二人能在這麼遠的距離外給自己致命威脅。他將手中的兵器換成了巨盾和厚背環首刀,不安地來回踱步。不知道是因為舍不得失落在甕城內的鋼叉,還是出于其他原因。旭子看到他幾次試圖沖向城門,但幾次又在半途中退了回去。“他是想跟我說話!”李旭覺得心口有一股氣憋得難受,他也想從城牆上探出頭來,問一問吳黑闥好好的江湖游俠不做,為什麼去做被抓住後要抄家滅族的叛賊勾當。但在幾度權衡後,旭子心中的沖動終于被理智給壓了下去。他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旭子了,官爵和名聲已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而人身上背負的東西越多,往往做事越需要考慮後果。

    “熟人?”宇文士及弓著要,貼著女牆跑過來,笑著追問。

    “算不上太熟,一道在塞外販過馬而已!”李旭聳了聳肩膀,懶懶地回答。他知道自己的反常表現瞞不過宇文士及,索性干脆地承認。經歷了這麼長時間交往,他也發現宇文士及並不像自己想象得那樣可惡。

    “用刀子付的帳吧!”宇文士及犀利的舌頭成功地為他自己換回了一個白眼,笑了笑,他繼續說道︰“那家伙好身手,難怪能和你一道去禍害阿史那卻禺!可惜走的不是正道,白白辜負了一身武藝!”

    “他性格和你很像!”李旭用黑刀磕了磕宇文士及的戰靴,示意對方把腿盡量向牆根縮,以免被流矢所傷。“他說當官的全是十惡不赦的壞蛋,所以這輩子生不入公門,死不入地獄!”

    “是麼?”宇文士及臉上涌起一層促狹的笑意,“能在叛軍中號令兩個團鐵甲的,至少也是個督尉吧。難得叛軍的官兒就不是官兒麼?若是楊玄感真有幸取了天下,難道他肯將舍命換來的功名白白送人?”

    如果這兩個人放手打一場嘴架,場面一定會很精彩。李旭回頭從望孔里看看肅立在城外官道中央的吳黑闥,又看看吐著舌頭逞威風的宇文士及,不無惡意地想。關于這個話題,他不打算討論太深,所以主動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戰況上。

    “趙長史傷得怎樣?有性命危險麼?”

    “挨了三刀,傷口挺大。還好,都是菜刀砍的,沒傷到骨頭。有孫郎中在,他死不了!”宇文士及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仿佛發現了什麼得意事情般,樂不可支。

    “笑什麼,我都說過和他不太熟了!”李旭被宇文士及笑得有些發毛,板起臉來強調。

    “熟也沒用,疆場無父子!他不殺你,不代表別人不捅你一刀!”宇文士及利落地回了一句,然後,伸手在自己護鐺中上方比了比,齷齪地笑了起來,“你猜趙長史有一刀挨在什麼地方了,大腿根兒,再偏半寸…….”

    李旭目光順著宇文士及的手望去,猛然,他明白了趙子銘差點被人砍成太監的窘境,心中感到好笑之余,又升起了對宇文士及的幾分不滿。“有什麼好笑的,他是咱們的弟兄哎!你可是雄武營監軍,當朝駙馬……”

    原來駙馬督尉也這麼粗俗!旭子被自己的新發現嚇了一跳,敏感地閉上了嘴巴。在他心中,大部分豪門世家出身的人都是彬彬有禮,冷漠而陰險。即便跟宇文士及這麼熟,他也沒想到對方性格中還有如此惡俗的一面。“他好像越來越惡俗了”旭子被自己的發現震驚不已,同時覺得和宇文士及彼此之間的關系快速被拉近。一瞬間,李建成、劉弘基、李淵、宇文述等人留在旭子心中的印象也愈發清晰。

    “噢,我忘了你還沒成親!”宇文士及被旭子臉上若有所思的表情迷惑,一廂情願地揣測起對方不為趙子銘的傷勢慶幸的原因來。“沒關系,包在我身上。此戰之後,你肯定一舉成名!很多人巴不得將女兒送上門。”

    “監軍大人,敵軍還在攻城!”李旭窘得耳朵都紅了,低聲抗議道。

    “強弩之末耳!我不信他韓世萼能用手把城牆推倒。如果他再派人進入甕城,剛好咱們再湊一批首級去領功!”宇文士及自信地回答。他非常喜歡少年人窘迫的模樣,在自己原來那些朋友中,提起婚事會臉紅的人可是不多。那幫家伙從小就有貼身侍女服侍,不到十四歲就明白了什麼是人道。婚姻對他們之中大多數人來說是一場交易,家族和家族之間的交易。宇文士及看著面紅耳赤的旭子,猛然想起了自己妻兒。已經結婚好些年了吧,宇文士及不記得那場交易發生在什麼時候了,他只知道,娶一個公主決不意味著幸福。

    “將來你看上誰家的女兒,我替你去說項!”宇文士及拍拍李旭的肩膀,用微笑掩蓋住心中的感慨。他清楚自己並不是完全在說笑話,像李旭這樣快速崛起,又沒有家族依托的少年將軍,與某個家族聯姻,的確是一種可以保持自身獨立,又能獲得強援的好方式。而某些對門戶看得不那麼重的家族,也不吝嗇嫁出一個庶出的女兒,以拉攏一個大有潛力的軍中新秀。

    李旭笑了笑,沒有回答。‘真的會一舉成名麼?’他不敢把自己的前程想得如此平坦。但下一刻,各種期待卻亂紛紛地涌入他的心頭。‘會升官?還是加爵?還是賜給食邑?’他不無開心地想,幻想著自己衣錦還鄉時,父母臉上滿足的笑容。爹肯定說,“旭子,你為咱李家爭光了,你爺爺在世時,就說你是咱李家墳頭的一根蒿子!”而娘呢,她會幸福地穿上皇家賜給的錦緞所做的衣服,然後不甘心地問自己,為什麼不抓緊時間找個媳婦,讓她也早日報個孫子。

    ‘陶闊脫絲已經嫁了吧!’猛然,一股憂傷的感覺涌遍李旭的全身,他緩緩地站起來,用盾擋住身體,慢慢地向馬道走去。

    “你去哪?”宇文士及追問,不明白少年人又犯了哪根筋,剛才提起軍功,臉上還陽光燦爛,轉眼就陰雲密布。

    “此刻東門平安,我去其他幾個城牆巡視一下!”旭子沒有回頭,背對著宇文士及回答。腿上的傷口隨著走動,慢慢地滲出幾滴血。被城上的夕陽一映,顯得格外紅艷。幾根流矢飛來,旭子抖動黑刀,將箭桿一一劈成了兩半。

    “保護將軍,保護將軍”張秀帶著十幾名親衛,快速跟過來,在旭子身邊圍出一堵盾牆。

    “請孫郎中,請孫郎中,將軍身上有傷,將軍身上有傷!”周大牛驚惶失措地喊道。

    “別一驚一乍的,這種小傷,晾著最好!”李旭用刀背拍了拍周大牛的肩膀,低聲吩咐。他不想驚動更多的人,疼痛可以令他清醒,可以讓他忘記很多煩惱。可以讓他知道自己在干什麼,不會因為周圍的干擾而在旅途中迷失。

    大隋的將軍,在甦啜部那些長老的心中,分量應該能比得上一個突厥的王佷吧。只是這一切,來得都已經太遲。不是造化弄人,而是自己和陶闊脫絲,相逢實在太早。

    少年人慢慢走下馬道,腳步也慢慢堅定。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舍 (四 上)

    黎陽城的南北兩側城牆並未受到敵軍攻擊,因此,那些手臂上纏著黑布條的細作們沒等有所作為,就被得到宇文士及親兵提醒的守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了。潛伏在西側城牆上的叛軍細作之表現最為離奇,不知道是因為李密示弱佯攻表演得過于逼真而令他們對前途絕望的緣故,還是因為受了宇文士及刻意制造出的那段關于楊玄感把黃河以北土地都割讓給了高句麗人的謠言的盎惑,他們中間的意志不堅定者在接到城下叛軍發出的指令前,悄悄地向李安遠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得到情報後的李安遠立刻采取行動,將所有臂纏黑布的人從守城隊伍中剔除了出去。當李密得知東城奇襲失敗而欲在黎陽西側制造混亂時,回答他的只是一陣嘲諷的罵聲。

    緊張戰斗在太陽落山後草草收尾,韓世萼帶著筋疲力盡的叛軍精銳不知去向。李密也帶著擔任佯攻的弟兄撤回了大坯山。作為低估守軍實力的代價,叛軍總計拋下了大約四千多具尸體。大部分都在城西側。城東側的戰斗激烈程度雖然遠遠高于城西,但那些擔任主攻任務的叛軍裝備精良,訓練有素,所以全身而退的機會遠遠高于在黎陽城東側擔任佯攻任務的袍澤。

    盡管知道敵軍在夜間攻城的可能性很小,李旭還是在各側城牆上安排了三百名守夜者。“夜襲對士兵的訓練程度要求非常高!”宇文士及搖晃著腦袋,譏笑李旭膽小。但看到李旭剛剛包扎好的傷口,他又快速地改變了主意︰“叛軍中有一部分人相當善戰,幸好他們數量不多,並且今天陣亡了不少!”

    他的話在將領們之間引發了一陣哄笑,同時也給每個人心里留下了陰影。能把旭子傷到這種程度的人不多,至少帶著同樣數量的兵馬,雄武營諸將都沒把握能取得如此戰績。如果有兩百名訓練到這種程度的敵軍半夜時分冒險爬上黎陽城,大伙沒把握能保證城門不失。

    “最好咱們學高句麗人,把四個城門全塞死!”校尉崔潛低聲建議。這是高句麗人死守遼東的辦法,他將之搬到黎陽來,倒以算得上活學活用。

    李旭和宇文士及商量了一下,立刻把任務布置了下去。性命比面子重要,傻瓜才在兩軍陣前裝君子。用沙包堵死了所有城門後,宇文士及和旭子又安排人手,抬著沙包,將城牆分割成以五丈距離為一個間隔的數小段。每段城牆之間由只供一人通過的間隙相連,萬一某段城牆失手,相鄰區域的士卒可以快速用沙包堵死與失陷段落的聯系。

    李孟嘗帶人拆毀了靠近城牆的房屋,李安遠帶人在內側牆根釘滿了木樁。高句麗人守遼東的招術,被大伙根據自己道听途說來的信息一個不落地布置在了黎陽城內。城中的存糧夠雄武營吃上二十年,他們不相信,高句麗人頂住了六十萬隋軍的策略,拿來對付叛賊會收不到奇效。

    大伙一直忙碌到後半夜才輪流回縣衙休息。李旭躺在寬大的木床上,感覺到一陣陣倦意上涌,卻翻來覆去難以入睡。身上的傷口被隨軍郎中孫晉敷了很多藥,現在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但白天戰斗的場景卻總是在他眼前回放,讓他無論怎麼閉眼楮,都無法做到視而不見。

    “你居然做了狗官?”旭子听見吳黑闥在自己耳邊追問。此時在他眼前晃動的不只是吳黑闥一個,還有話不多,但人很厚道的獸醫牛進達;大大咧咧,一心想證明自己是正宗草原主人的劉季真,還有……,最後一個浮現在他眼前的是待人熱情,但做事淄株必校的土財主張亮。迷迷糊糊中,旭子想起來張亮是吳黑闥的雇主,牛進達好像也跟張亮是一伙。激靈一下,他如同被當頭潑了桶冷水,思路瞬間變得格外清晰。

    劉弘基當日說︰張亮的東家所謀甚大,又非有肚量有膽氣之人,恐怕將來會害人害己。這句話所指的應該不是李密就是楊玄感。“如果當時我不選擇跟了劉大哥,而是跟了張亮!”旭子非常恐懼地想,感覺渾身上下一片冰涼。

    李家世代忠厚,如果家中出了一個亂匪,爹娘一定傷心死。旭子對當日的情景心有余悸。親身經歷告訴他,吳黑闥、張亮等人都不是大奸大惡之輩,但讀過的書和成長的環境還是令他無法認同吳黑闥的選擇。

    天快亮的時候,旭子終于睡著了。迷迷糊糊地,他夢見與吳黑闥再次重逢,兩個人身後都帶著兵,毫不猶豫地向對方沖了過去。

    “嗚嗚”淒厲地號角聲在天地間回蕩,旭子橫刀胸前,刀刃向下,刀背外傾。這是被銅匠師父所教,經錢世雄將軍指點過的破槊式。吳黑闥一叉刺來,旭子抬臂翻腕,一刀磕開鋼叉,又一刀抹向吳黑闥的脖頸。

    “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不停地響,他看見吳黑闥的血從脖頸中噴出來,染紅了黑色的天空。

    “嗚嗚嗚!”號角聲就在耳邊。旭子翻身坐起,沖自己胸口捶了一拳,強壓住心頭的狂跳。敵襲,天亮了,刺耳的警報聲將他從夢境中拉了回來。幾個親兵沖進屋內,七手八腳地幫助郎將大人穿上鎧甲。緊接著,沖進來的是親兵校尉張秀,“西城牆外發現大股敵軍,抬著很多沙包!”張秀一邊匯報,一邊替李旭帶起頭盔,佩好兵器。“預備隊已經集結,諸將等著你的進一步指示!”

    “命令諸將各自守衛各自負責的城牆,預備隊進入在縣衙內一邊休息一邊待命。親兵團,跟著我上西城敵樓觀戰!”李旭正了正頭盔,毫不猶豫地下令。

    當他帶著親兵趕到西城敵樓時,敵軍的進攻已經開始。數千名手持樹枝編就的巨盾,上身什麼都沒穿的壯漢在城牆下三十步處豎起了一道綠色的木牆。木牆後,至少三千多名弓箭手輪番引弓,壓得城牆上的守軍無法抬頭。而數以萬計的叛軍士兵扛著沙包,快速向城牆根移動。轉瞬間,他們就用稻草袋子和泥沙在城門偏右五尺處鋪出一條三丈寬,二十幾丈長的通道來。

    丟下沙包的叛軍士兵繞行幾步,頭也不回地向遠方跑去。新一波士兵跑來,用沙包將通道加高一層。在震天的金鼓聲中,一條攻城用的魚梁大道漸漸成形。尾端與地面形成坡度,首端一點點迫近城頭。

    城頭上的弓箭手拼命反擊,不斷有扛著沙袋的叛軍士卒被射倒在城下。可那些士兵卻像中了邪一般,根本無視同伴的生死。踩過血泊,跨過同伴尸體,向魚梁道上丟下沙袋,轉身跑回本陣。本陣中,有士兵用木鍬鏟起泥沙,裝滿草袋子,再次將草袋子放到築路者的肩膀。

    “傳令給秦參軍,讓他把預備兵馬拉到西城外空房中,一邊吃造飯,一邊等待戰斗。命令其他各城牆弟兄輪流用飯,時刻準備過來支援!”李旭看了觀察了一會兒敵軍的動向,低聲命令。

    這次不會是佯攻了,昨天與他沒分出生死來的吳黑闥正帶著數百鐵甲步卒,站立在二百步外,等待魚梁大道抵達城頭的那一刻。每名鐵甲步卒都拉下了遮擋面孔的鐵網,城頭上的人看不見他們的表情,但感覺到隊伍中沖天的殺氣。

    “命令李安遠多準備長矛,待鐵甲軍沖上來時,弟兄們以長矛迎戰!”李旭想了想,發出第二道將令。昨天戰斗的經驗表明,橫刀很難對身披鐵甲的敵軍造成致命創傷。但長矛卻可以尋找對方兩片鐵甲的縫隙或者防守薄弱的腿部進行攻擊。

    “讓秦行師將糧倉里的菜油運二百桶來,放在城牆上和馬道附近待命!”宇文士及想了想,在旁邊補充。

    這是一個高句麗人示範過的歹毒辦法。李旭抬頭看了看宇文士及,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濃濃的笑意。李密夠聰明,居然能想到利用人數優勢修築魚梁道攻城的大手筆。但是他的運氣卻實在差到了極點,大隋府兵在遼東城外剛剛用過這一招,進攻一方的策略和防守一方的破解辦法,雄武營的將士們在遼東城下看了個一清二楚。

    “讓弟兄們加把勁兒,拿下黎陽後,每人分三百斤稻谷!”少年時即名滿天下的李密可不知道旭子和宇文士及已經想到了應對之策。看著越來越接近城頭的魚梁大道,他輕搖羽扇,意氣風發。

    楊玄感趁大隋以傾國之力伐遼之時起兵造反,完全是李密的主意。雖然楊玄感舉兵的時候李密並不在黎陽,並且在對方起事後,裝做為了成全朋友之義才不得不前來幫忙。但為了這一刻,給家族的榮耀再添上濃重的一筆,他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

    這些年,大隋朝三山五岳的豪杰,天南地北的幫派,很少沒得到過他的恩惠。憑著自己的過人才華,還有在官場和民間的杰出口碑,李密認為輔佐明主取得天下應該是傳檄而定的事情。可惜楊玄感這個人不肯完全遵從自己的意見,可惜韋幅祠等人處處對自己擎肘。更可惜元務本這個人無能,居然被兩個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子帶著數千兵馬殺了個全軍覆沒。

    通過斥候和細作的打探,李密已經掌握了此時守衛在黎陽城中隋將的底細。不是值得他認真應對的大隋府兵老將,而是兩個誤打誤撞奪下黎陽的莽撞之徒。其中一個人的名字李密比較熟,是大隋駙馬督尉宇文士及。在李密的印象里,此人除了長相比較俊秀之外沒什麼其他長處。另一個干脆連姓名都未曾被他听說過,居然也敢領著些許兵馬,與他麾下的七萬大軍對峙。

    雖然昨天奇襲東城失敗後,征東將軍韓世萼和折沖督尉吳黑闥都對敵將的武藝贊口不絕,但李密不認為那是真話。打了敗仗的家伙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能,哪個不將敵手的本事夸到天上去!此人既不是將門之後,又不是名師之徒,憑什麼會擁有那麼強的本領?

    “李軍師,李軍師?”有低聲的呼喚傳來,將李密從沉思中喚醒。他轉過頭去,看到一張蒼老而愁苦的面孔。因為過于操勞,此人已經瘦得沒了幾兩肉,干巴巴的骨架子頂著一襲青灰色長袍,仿佛風一吹就可以被吹倒。

    “楊長史,什麼事情?”李密皺了皺眉頭,問道。喊他的人姓楊,據說曾經追隨楊玄感的父親,已故的楚國公楊素平定過南陳,經歷戰陣無數。但李密從對方身上看不出一點老謀深算的氣質。相反,這個人見識短淺的很,總是和他唱反調。當初楊玄感起兵,李密提出上、中、下三策,其中最有把握實現的,北進千里,奔襲涿郡,將百萬大軍餓死于長城之外的上策,便是被此人帶頭否決的。

    “李軍師,你看城頭,敵將在城頭上堆了很多沙包,將城牆完全分成了數段。魚梁道鋪上去,恐怕也難擴大戰果啊!”楊老夫子喘了口氣,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他本不想提醒李密,但又不忍心看著七萬大軍折翼堅城之下,考慮了好半天,才顫顫巍巍地勸告。

    “無妨,我已經命令吳將軍麾下的每伙名重甲步卒攜帶一根長索。只要沖上城頭,就可以用長索拴住城垛墜到城內,奪取城門,放大軍進入!”李密搖了搖羽扇,微笑著說出用兵的玄機。

    “可敵軍在城內也會藏有重兵!”楊夫子向遠處的敵樓看了看,繼續提醒。黎陽城頭飄蕩的將旗上有個斗大的“李”字,據斥候回報,守城的將領姓李,名旭,字仲堅。楊夫子有七成把握那個人就是自己的弟子。但他不敢說出來,這個話題太殘忍。直覺和對自己弟子的了解告訴他,如果守城的真的是仲堅,李密未必能順利拿下黎陽。

    而黎陽是不得不取的。聚集在洛陽城外的三十萬大軍眼巴巴地等著這里的糧草。此外,收復黎陽後,就能讓遠道而來的大隋官兵失去補給。東主那邊再調遣兵馬卡死黃河南岸的幾個渡口,在前路被堵,後方不靖的情況下,宇文述一時就難以威脅到大軍的後背。

    這支偏師不需要把宇文述拖在黃河北岸太長時間,大伙收復黎陽後,只需要堅守半個月,就可收到成效。退一步講,只要少東主在黎陽再度陷落之前拿下洛陽,三十萬大軍就會重新得到補給,並且能以百官家眷為人質,威逼當今聖上和談。

    “不妨,魚梁道只是攻城手段之一,我還命人連夜趕制了一百多架雲梯,兩架攻城車。”李密用羽扇指了指隱藏在背後樹林里的大軍,笑著解釋。“待魚梁大道與城頭接上,各路兵馬就同時出動。敵軍數量遠遜于我,定然首尾不能相顧!”

    “況且只要爬上城頭,站穩腳跟,我就可以源源不斷派人上去,將城頭上那些障礙拆除。據我所知,城中遠道趕來的大隋官軍不過四千多人,剩下的全部是元郡守麾下殘兵。他以四千疲敝之師統帥兩萬狐疑之眾,士氣必然不會太高。只要我們開局順利,敵兵定然軍心大亂,用不了太久就會崩潰!”

    “願如軍師吉言!”楊夫子拱拱手,退到了一旁。沒有必要再提建議了,無論自己提醒什麼,李密嘴中都有相應對策。至于這些對策管不管用,要打起來才知道。現在兩軍還未發生接觸,結果很難預料。

    “听說夫子曾經在易縣隱居?”楊夫子不繼續叨擾了,李密卻突然對他的個人經歷來了興趣。

    “蒙軍師垂詢,上谷郡治所就在易縣,小老兒曾經在郡學討生活!”楊夫子想了想,客氣地回答。

    魚梁道越來越高了,守軍的反擊也越來越激烈。不斷有扛著沙包的弟兄被流矢射中,慘叫著從魚梁道上滾下來,他們的鮮血染紅了整條通道。軍師李密卻對此視而不見,仿佛楊夫子的個人經歷,要比幾百名士卒的性命重要萬倍。

    “對面的敵軍主將也是上谷人,不知道與夫子可曾有瓜葛?”李密用羽扇遙遙地點了點黎陽城敵樓,笑著追問。

    “怎麼可能,我教導的學子,年齡最大不過十八、九歲,父輩官職最高不過戶槽、縣尉。名聲不顯,怎可能拜將封侯?”楊夫子手捋虎須,笑呵呵地回答。

    “倒也是,朝廷什麼時候重用過寒門子弟!”深知大隋官場規則的李密點點頭,說道。他不再把城頭上的將領和楊老夫子胡亂聯系,那個姓李的據說是李淵的族佷,正經的世家子弟,都是請了先生到家中的,誰又會跑到縣學和那些下等之家的兒朗廝混!

    “朝廷開了個好頭,只是有些晚了!”楊夫子抬起頭,目光躍過本軍將士,遙遙地落在黎陽城上。城頭,兩桿紅色大 呼啦拉地舒卷,就像兩團跳躍的火焰。

    “大隋、雄武”其中一桿大旗兩側書著四個大字。

    “李”另一桿大旗上,主將的姓氏被映襯得濃墨重彩。

    “他是我的弟子,我的衣缽傳人!”楊老夫子望著雄武營將旗,默默地想。不知不覺中,老淚已涌了滿眼。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舍 (四 下)

    朝陽從城頭下漸漸升到人的後腦勺,烤得頭盔開始發燙。天空中的雲慢慢被風吹散去,隨後,風也停了,整個天空呈獻一片純淨的藍。敵我雙方的戰旗都垂了下來,搭在旗桿上一動不動。淙淙的流水聲消失了,蕭蕭的風聲也止了,城上城下的吶喊聲卻愈發強烈起來,夾雜著傷者痛苦的呻吟和垂死者絕望的悲鳴。

    魚梁大道的頂端距離城牆還剩下一人多高的距離,叛軍們還在繼續努力築路。在如此近的距離上,那些扛著沙包的士卒簡直是弓箭手的活靶子。每一層沙包堆上來,都有一成左右的運送者倒在魚梁道上。叛軍的將領對這一切熟視無睹,只是命令士兵將催戰的鼓聲敲得更歡。

    “讓秦參軍派人運一些沙包上來,把正對著魚梁道兩側的城垛加高兩尺!”李旭估算了一下敵軍的工程進展,大聲命令。“還有敵樓外側的女牆,也加高兩層沙包,以防止叛軍的冷箭!”他指了指敵樓外側的矮牆,繼續補充。

    城下木盾牆後的弓箭手不是敵軍最精銳的那一批,如果是旭子自己指揮,他肯定將昨天奇襲東城那伙精兵留在正式開始攻城的那一刻。所以,他命人在正對魚梁道兩側的城頭壘出一個屏障,防止敵軍正式進攻時對雄武營的士卒進行羽箭壓制。

    “可能來不及準備那麼多沙包!”張秀在一旁小聲提醒。

    “用糧袋。寧可糟蹋了也比便宜了叛軍強!”宇文士及果斷地決策。四下看了看,他又追加了一句︰“把敵樓和正對魚梁道城牆之間的那個隔斷挪了,保持敵樓和城牆之間的暢通!”

    叛軍正在修築的魚梁道過于靠近城門,因此敵樓和魚梁道所對城牆幾乎是緊挨著。昨夜雄武營士卒連夜將城牆分割成數段,同時也在敵樓和城牆之間的通道上壘出一道間隔。這道間隔給守軍帶來的不便比對敵軍的阻礙作用更大,所以宇文士及命人抓緊時間將沙包挪用到他處。敵樓內地形寬闊,差不多能藏兩旅步卒(二百人)。關鍵時刻從敵樓中殺出一支生力軍,絕對可以打進攻者一個措手不及。

    看見守軍開始在城牆上壘沙包,城下的叛軍忍不住破口大罵。對他們而言,這太不公平。他們的魚梁大道在增加高度的同時還要保持坡度,而守軍只要將城牆外側加高,就會讓他們付出三倍或者更高的代價。如果城牆上的矮牆可以無限制加高的話,魚梁道永遠也夠不上城頭。

    城下盾牆後的敵軍弓箭手開始了更瘋狂的射擊,白羽如同冰雹般向城頭落下。不少士卒在抬運糧袋和沙包的途中受傷,周圍的袍澤快速將他們抬起來送下城去。然後有人從血泊中扛起糧袋,將其擺放到應該擺放的位置。

    “兩天,我們只要守兩天,兩天之後,援軍趕來,大伙都是功臣。以前的事情,保證沒人計較!”李安遠拎著塊盾牌,在城牆上跑來跑去給弟兄們鼓勁兒。

    “監軍大人說了,只要守住黎陽,每個人分十石麥子,兩石精米,決不虧欠!”他喘了口氣,繼續鼓動。給士兵分糧食是宇文士及臨時想出來的點子。周圍的農田都被叛軍破壞光了,無論此戰誰勝誰負,城市周圍的百姓明年都面臨著沒飯吃的問題。讓新入伍的降卒知道他們有糧食分,就等于給了他們一家大小活命的希望。為了自己的家人能得溫飽,士卒們無法不把自己的命運和黎陽城的安危聯系到一塊。

    宇文士及並不想與敵軍比建城速度,所以當城牆外側的遮蔽物高到可以預防羽箭攢射時,他就下令停止了壘牆行動。“不要再運沙包了,抓緊時間把菜油滾上來,每段城牆至少五桶!”他指了指敵樓內的空地,“那里多擺幾桶,像米店那樣摞好。一會兒大伙用起來也方便!”

    “把引火之物準備好。敵軍攻城時,大伙就用火燒他***!”李旭想了想,替宇文士及補充。

    兩個人相視而笑,都感覺到了彼此之間的默契。宇文士及走到李旭身邊,指了指城牆下已經開始活動的鐵甲步卒,小聲提醒︰“第一波順著魚梁道沖上來的,肯定是這些精銳。咱們必須將他們打下去,剎一剎叛軍的氣焰!”

    “先放他們走近,然後用油將魚梁道澆濕,用火燒!”李旭點點頭,臉上沒有一絲憐憫。

    “你那個朋友,肯定沖在最前頭。旭子,沙場無父子,這時候,不是他死,就是咱們死!”宇文士及還是有些不放心,嘆息著強調。

    “到司倉參軍那里給我取一張三石弓,兩張普通步弓來。再調三壺破甲重箭!”李旭沒有直接答復宇文士及,而是將命令傳達給了親兵隊正周大牛。

    “哎!”還沉浸在喪失伙伴之傷心中的大牛答應一聲,轉身跑到敵樓內側,身體輕輕一縱,猴子般順著栓在內側的長繩墜了下去。被隔成數段的城牆彼此之間的通道太狹窄,親衛和傳令兵們上上下下十分不便。因而,親兵們干脆在敵樓的柱子上拴了幾條長索,需要下城時,直接走這條“快捷通道”。

    跑出了十幾步,周大牛才意識到郎將大人命令自己去拿什麼。大隋步兵用弓的力道通常在一石半左右,很多南方士卒用的弓力道只有一石。能拉得開兩石弓的人,在軍中已經可稱壯士。因此,那些瞧不起武夫的窮酸文人才有“與其能引兩石弓,不如識得一個字!”之語。而郎將大人居然要自己去取三石弓,真是莫名其妙。那種弓在軍中平日只是擺設,除了賣弄臂力的家伙,很少有人拉得開,更也很少有人能在拉開如此硬的強弓後還可以保持準頭。

    他回了下頭,想重新核實一下主將的命令。轉念想想自遼東之戰以來郎將大人的表現,又加快腳步跑遠。

    “郎將大人說三石就是三石,憑他的身量,四石弓也拉得開!”周大牛邊跑,邊為主將的命令找借口。令他意外的是,司倉參軍秦行師絲毫不為李郎將的命令所驚詫。听完了周大牛的口信,他快速從兵器庫里找出了所需物品,並命人拉了頭戰馬,幫周大牛將三張弓,三壺破甲箭掛到了馬背上。

    破甲箭比普通羽箭略長,箭尖呈黑藍色,冷森森的令人想起某種動物的牙。周大牛在路上抽出一支掂了掂,感覺到此箭遠比自己平常用的箭沉重。將箭插回箭壺之前,他發現所有箭桿都用油浸過,又韌又滑。箭頭為四稜型,每條稜兩側都刻有極深的溝槽。

    周大牛策馬跑到敵樓下,招呼自己的下屬用繩索將弓和箭吊了上去。然後他將戰馬交給了城下休息的士兵,自己順著繩索爬回了敵樓。他是親兵隊正,不想逃避自己的職責。另外,他想站在主將身邊,親手給自己的好兄弟錢小六報仇。

    魚梁道距離城頭只有半人高了,來自城牆上的反擊力度更大。接連幾批叛軍士卒扛著沙包跑上前,都被城頭的長矛刺翻在地上。李密見狀,在遠處晃動了戰旗,將築路者全部撤了回去。隨著嗚咽的號角聲,城下的盾檣慢慢向魚梁道兩側挪動。新的一伙弓箭手在盾牌手的掩護下快速跑上前,替下了一直與城頭守軍對射的弓箭手。

    旭子用手指勾了勾三石大弓的弓弦,試了試它的力道。自從離開甦啜部後,他每天都沒忘記練習射藝。九叔認為,射藝無其他竅門兒,手熟是第一秘訣。“其實還有兩個字的秘訣,大伙都明白。無他,‘手熟’而已。你多練幾次,自然能領悟其中道理!”九叔于出塞途中說過的話在他耳邊回蕩。“九叔會不會也在叛軍當中呢!”旭子為自己的大膽想法而驚詫,但很快他就讓自己平靜下來,用全部精神去感受弓臂的力量。

    敵軍開始進攻了,弓箭手們射出的羽箭令天空一暗。隨著氣流被撕破的呼嘯聲,剛剛搭起的防護牆上插滿了白羽。黃的砂子,白色的米,從草袋的破洞中流出,瀑布般沿城牆濺落。“舉盾,舉盾,蹲身,蹲身!”軍官們的喊聲此起彼伏。與人的呼喝聲相伴,頭頂的瓦片發出“啪啪”的碎裂聲,身邊的木柱發出“咄、咄”的撞擊聲。遠處的城磚火星飛濺,摩擦聲令人牙酸得難受。

    有新兵因為將盾舉得過高,手中的盾牌反而成了箭靶子。十幾支長箭一齊射到了盾面上,木制的盾牌受不了如此巨大的沖擊,剎那間四分五裂。盾下的士兵沒等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就被天空中落下來的羽箭奪走了生命。血溪流般順著城磚的縫隙四下蔓延,染紅了同伴的衣服,也染紅了人的眼楮。

    順著眼前盾牌的縫隙,旭子看見叛軍的鐵甲步卒開始移動。他調勻呼吸,將箭壺中的破甲箭抽出一支來,插到身邊的糧袋上。敵軍前進了十步,他抽出第二支箭,插到第一支箭的旁邊。

    城下的鐵甲步兵踏著鼓聲,走上了魚梁道。吳黑闥舉著把巨盾,走在隊伍最前方。由沙包堵出來的魚梁大道不夠平整,身穿重甲的人在上面很難走快。為了保證第一波攻擊就取得戰果,吳黑闥刻意放緩腳步,等待身後的弟兄和自己一同走入沖鋒距離。

    來自城頭的羽箭叮叮當當地砸在鐵甲步兵的包鐵盾牌上,沒有任何收效。個別羽箭貼著盾牌的邊緣射中了持盾者,卻穿不透持盾者身上的重甲。這些重甲是楊玄感傾盡家財打造出來的寶貝,一共才八百多副。每副鎧甲的外側都排列著密密麻麻的鋼片,內側襯著浸過油的厚牛皮。尋常羽箭在二十步之外射在甲面上,根本就是在給披甲者搔癢癢。

    糧袋上的破甲箭慢慢插成了整齊的一排。八十步,李旭決定不再等。他俯身,拔出一支長箭,搭上弓臂,然後借著起身的瞬間發力,將三石弓拉了個全滿。

    他的眼楮、破甲箭尖頭的寒光和遠處的吳黑闥連成了一條直線。旭子不再呼吸,箭尖和弓臂也不再晃動。他的目光穩穩地咬住吳黑闥,順著對方頭顱、脖頸、肩膀,上下逡巡。隨著“ ”地一聲弦響,破甲重箭如閃電般沖出盾牆,直撲吳黑闥。

    吳黑闥手中的巨盾快速舉了舉,然後,整個人從魚梁道上栽了下去。他沒來得及擋住那支破甲箭。旭子清晰地看到那支破甲箭將吳黑闥的護肩甲撞了個粉碎,然後把他整個人帶離了地面。

    “吳將軍!”鐵甲步兵們驚呆了,他們沒想到有人能射得這樣準,這樣疾。幾個親兵裝束的人驚惶失措地爬下魚梁道,去救護自家將軍。其他士卒發了一聲喊,居然在七十步之外開始了沖鋒。

    身穿四十多斤重的鐵甲跑七十步,還指望能有體力爬過半人高的城牆,就連李安遠這樣自詡為有孔武有力者都沒把握做到。下一刻,驚喜異常的李安遠在沙包後大聲喊了起來,“長矛準備,長矛準備。端平,殺!”

    “殺!”三十幾把長矛猛然從城頭刺出,將撲上來卻失去了靈活性的重甲步兵捅翻在城下。趁著敵軍發楞的機會,毒龍般的矛尖迅速回撤,然後,又快速刺出去,刺向下一批重甲步兵的胸口。

    “啊!”一個手臂扒上的城垛,卻沒來得及用力騰起身體的重甲步兵噴出一口鮮血,仰面倒下。他身後的袍澤毫不猶豫地踏上他的身體,將上半身探過城牆,揮刀,後背環首刀卻掃了個空。矛桿長達兩丈,守軍可以讓自己的身體和矮牆保留足夠的空間。貼著環首刀的刀光,長矛刺了回來。不偏不倚,剛好頂上進攻者的胸口。

    “噗!”一股鮮血泉水般射出,染紅城垛,然後噴向蔚藍的天空,沿著戰死者尸體倒下的方向畫出一條淒美的弧線。

    “噗!”無數支羽箭從半空中落下來,射中持矛者。敵我雙方的血線交織在一起,落下城頭,繽紛如雨。

    “精米,十石!”遍身插滿羽箭的長矛手搖搖晃晃地倒在了城頭。彌留中,他唯一惦記的是宇文士及的承諾。十石精米啊,夠他一家吃整年。明年收了秋,賣了糧食就可以買頭水牛。被馬蹄踐踏,野火焚燒過的土地依然肥沃,刨一刨,就是糧食。

    “讓弟兄們加把勁兒,先入城者,賞米八百斤!谷十石!”城牆外,李密揮動羽扇,下達了總攻命令。

    無數面雲梯抬過來,無數支羽箭射上來,無數名沒有衣甲手握菜刀、木棒的士卒沖上來。

    無數單純的靈魂在血光中飛起,飛向碧藍碧藍,水一般純淨的長天。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舍 (五 上)

    叛軍弓箭手的指揮者經驗非常老到,在他的號令下,射上城頭的羽箭節奏均勻,落點密集。每一波羽箭下來,都能給城頭造成極大的殺傷。特別是對于戰斗最激烈的魚梁道附近,叛軍的羽箭居然能斜向上方高升,然後于半空中拐出一道堪稱完美的弧線,越過他們自己的弟兄,越過城牆,整整齊齊地砸向守軍的頭頂。

    敵我雙方的損失都堪稱慘重。從雙方的士卒正式發生接觸到現在不過是數息之間的功夫,倒在魚梁道上的尸體已經超過百具。而在正對魚梁道的城牆上,守軍也換了三波。宇文士及不斷把躲在敵樓中的將士派出去,又不斷地看見弟兄們的尸體被抬進敵樓。

    “該死,我沒機會布置陷阱!”宇文士及喃喃地罵,恨不得將敵軍弓箭手的指揮者拖出來,活活撕成兩半。

    “此人必定出身于大隋府兵!”旭子皺著眉頭,對指揮叛軍弓箭手的將領做出如是判斷。據楊夫子的筆記記載,越公楊素煉兵時,對武將和射藝和士兵的射藝要求完全不同。他對武將的要求是準,五十步之內可以射中冒出地面的野兔頭顱者為優。而對于士兵的要求卻是可以在最短時間,以最快速度,將最多的羽箭射到武將的指定區域內。

    這個要求听起來令人費解,但看到眼前的景象,你就會對楊素的用兵造詣大加嘆服。戰場上的情況瞬息萬變,為將者不可能有時間為每名弓箭手指定目標。所以,他會判斷敵軍與自己之間的大概距離,然後讓麾下士兵將羽箭都射到那個距離上。幾百支羽箭鋪天蓋地的砸下去,壓根兒不需要準確,憑著密集程度也能讓敵人無處遁逃。

    又一輪羽箭從半空中砸下,砸得城牆上碎石飛濺。在白羽升空那一瞬間,旭子看到樹枝編造的盾牆後,有一面角旗晃了晃。

    “在那了!”旭子躬身,拉起第二支羽箭。瞄準角旗前的盾牆,射出。然後快速躬身,拉起第三支羽箭,與第二支羽箭以同樣的軌跡射出。重箭無風,第一支箭無聲無息撞在盾牆上,將敵將面前的樹枝盾撞飛出去。第二箭尾隨而來,結結實實地射進被盾牌保護者的胸口。

    旭子扔下三石弓,他沒有力氣把這樣的強弓連開三次。事實上,也不需要他射第三次了。指揮弓箭手對城頭進行壓制的敵將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令旗脫手飛上半空,引得弓箭手們一片混亂。

    “把油桶刺破,從城頭推下去!”宇文士及與旭子配合非常默契,趁著敵軍羽箭間歇的剎那,大聲命令。

    長矛手同時前刺,將迫近城頭的鐵甲步卒逼開數尺。後排的士兵沖上來,兩個人抬起一個裝滿菜油的木桶,用匕首胡亂捅上幾刀,齊心協力將油桶砸向魚梁道。

    “骨碌碌”油桶順著斜坡,快速下滾。撞翻數名鐵甲步卒,將菜油灑得滿道都是。幾個快沖到城垛口的叛軍破口大罵,腳下一不留神,又被灑了菜油的土袋子絆了一跤,滾地葫蘆般順著魚梁道的邊緣溜向了地面。

    “再扔,多刺些洞!”宇文士及不依不饒。

    “第二批裝滿菜油的木桶被扔下城頭,將魚梁道上的鐵甲步卒撞了個東倒西歪。憤怒的鐵甲軍揮刀猛剁,將木桶砍出一個個巨大的口子。明澈的菜油淌出,水一般地潤濕鋪建魚梁道的泥沙。油香味撲鼻而來,誘得人直流口水。

    血腥味被沖淡,空氣中彌漫著菜油香。“閃開了!”在敵軍驚愕的目光中,李安遠用角弓挑著一支火箭沖出敵樓。一松手,他把火箭射到了魚梁道上的鐵甲步卒腳下。緊接著,二十多名老兵舉著火箭沖出來,將魚梁大道射成一條火龍。

    正在前沖的鐵甲步卒從來沒遇到這麼無恥的戰術,亂哄哄地向後逃去。“火上澆油!”宇文士及瘋狂地喊。更多油桶被刺破,滾下魚梁道,追著鐵甲兵的腳步,將烈火引到他們身上。

    戰斗瞬間停止。抬著雲梯前沖的叛軍驚詫地停住腳步,眼睜睜地看著自家精銳,全身裝備造價過萬錢的鐵甲步卒在火海中翻滾掙扎。剛從主將陣亡打擊下恢復過神智的弓箭手們張大了嘴巴,無法判斷眼前接踵而來的災難是惡魔還是事實。

    城頭上的守軍也驚呆了,他們沒想到烈火的殺傷力有這樣厲害。靠近城牆的三百多名鐵甲步卒只有隊尾的十幾人平安逃離,剩下的全部被卷入了火海。有人跌跌撞撞地跑到魚梁道邊,縱身滾落。沾滿了菜油的鎧甲卻把火苗帶到了魚梁道下的油窪中,在那里引發了另一股烈焰。

    還有三百多名幸運的鐵甲步兵作為第二梯隊,沒有參加強攻。失去了主將,又目睹同伴慘死的他們喪失了勇氣和理智,一個個靠著盾,柱著刀,站在魚梁道尾端如泥塑木雕。無論身後催戰的鼓聲敲得多急,都沒有人肯向前挪動半步。

    “繼續進攻,繼續進攻,用沙土滅火!”一名騎著戰馬的金甲將軍帶著幾十名侍衛沖到城下,用皮鞭將呆立的叛軍將士抽醒。像剛剛從惡夢中醒來的叛軍將士發出一聲慘呼,亂哄哄向城牆涌去。

    有抬著泥土的步卒從敵軍本陣跑上前,試圖用沙土撲滅魚梁道上的烈火。但火勢太大了,他們的行動一時半會兒收不到明顯成效。金甲將軍憤怒地在城牆下跑動著,直接給各個低級將領下達指令。在他的督促下,雲梯又開始向前挪,人流又開始向前蠕動,盾牆後的弓箭手又開始向城頭發射白羽。只是所有的動作節奏都緩了下來,喊殺聲也不再如先前一樣有力。

    旭子抓起普通步弓,把破甲箭再度搭上弓臂。長箭飛向金甲將軍,卻因為戰馬的跑動而走了個空。羽箭帶出的呼嘯聲嚇了那個人一跳,快速向敵樓看了看,他打馬跑出了羽箭攻擊範圍。

    “此人就是韓世萼,要是你剛才能射死他,今天咱們這仗就勝了一半!”宇文士及走上前,指著那名金甲將軍,大聲喊道。

    李旭用一記苦笑來回答宇文士及。在極短的時間內開了三次強弓,到現在他手臂還在發軟。否則,最後這一箭也不至于走偏。

    第一批雲梯搭上了城頭,叛軍冒著滾木擂石快速向上攀爬。數名勇敢的守軍從城垛口探出身體來,試圖用撓鉤拉翻雲梯,卻被叛軍弓箭手一一射死。

    “能不能派人用火箭破壞盾牆!”李旭指著城下敵軍保護弓箭手的樹枝盾牆,沖著宇文士及大喊。

    “你說什麼,火箭,讓我想想!”宇文士及用手遮住耳朵,回應。片刻之後,他開始命人收集布條,將軍的披風,士兵的衣袖,褲腳,周圍所有能扯下來應急的葛布都被他收集了起來。然後,他取來一桶菜油,將布條沾濕,命人將油布條裹在羽箭上,一支支散發給弓箭手們。

    各個垛口處開始發射火箭,陸續釘在城下敵軍的盾牆上,引起一股股輕煙。樹枝編就的盾牌不防火,敵軍的盾牌手驚惶失措,從盾後探出兵器,拼命拍打。輕煙卻逐漸轉濃,隨著射到盾牌上的火箭數量增加,烈焰終于騰了起來。

    光著膀子的盾牌手陸續丟下“火把”,楞在了原地。他們赤裸的上身立刻引起了城頭上守軍的注意,無數支羽箭飛來,圍著他們的胸口呼嘯。“我的娘咧!”光膀子大漢們慘叫一聲,轉身逃走,把弓箭手的隊伍給沖了個七零八落。

    “繞行,繞行到二百步外集中,本陣馬上會送盾來!”韓世萼的鼻子都被將士們的表現氣歪了,在幾名侍衛的保護下,策馬去攔截臨陣脫逃者。李旭抬起弓,瞄準韓世萼的脖頸,沒等羽箭脫手,一名侍衛已經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將箭尖下指,瞄向韓世萼的胸口,目標很快又變成了侍衛的盾牌。將弓臂稍稍調整了個角度,旭子松開了弓弦,穿甲箭流星般掠過戰場,直直地扎進了戰馬的脖頸。

    韓世萼的身影一下子從戰場上消失,數十名侍衛同時圍了上去。“韓世萼中箭了,韓世萼中箭了!”張秀在敵樓中大聲喊。緊接著,周大牛帶著李旭的侍衛同聲喊了起來。將這個消息傳到了戰場上每個人的耳朵中。

    叛軍的攻擊又是一滯,幾乎所有人都向韓世萼落馬的位置看去。趁著這個機會,城頭上的守軍舉起撓鉤,將剛剛架起來的雲梯向旁邊盡力一拉,雲梯不情願地,發出一陣咯咯吱吱地抗議,然後轟然而倒。

    “放火,放火!”宇文士及大聲命令。

    事先擺放在各個城牆段的菜油都被潑了下去。守軍從城頭上丟下引火之物,將城下的尸體、雲梯還有來不及逃開的傷兵一並點燃,滾滾升起的濃煙中,慘叫聲不絕于耳。

    “韓將軍沒有死,韓將軍沒有死。大伙別上當,別上當!”韓世萼的侍衛齊聲呼喊,試圖穩定軍心。敵人太卑鄙了,從雙方開始交手到現在,他們沒有一招能見得人。可偏偏這些見不得人的招術十分有效,居然讓反手之間連取虎牢、滎陽兩座險要城關的韓將軍對于無險可據的黎陽城奈何不得。

    “本將軍尚在!”韓世萼從侍衛的包圍中走出來,舉刀高呼。話音剛落,一支羽箭“嗖!”地飛過來,在他的腳下濺起一溜塵土。侍衛們趕緊上前,將盾牌韓世萼包圍,簌擁著他,緩緩向後退去。

    李旭惋惜地放下了弓。那一箭不是他射的,有人搶先嚇了韓世萼一跳。他扭過頭,剛好看見周大牛舉著步弓,將另一支穿甲箭放到了弓臂上。“別浪費,射近處的目標用普通箭!”李旭趕緊提醒。“噢!”沉寂在興奮中的周大牛聞言轉身,抱歉地放下破甲箭,躲到了敵樓和城牆的交界處。

    “鐺,鐺,鐺鐺鐺!”敵軍本陣響起了清脆的鑼聲,李密把所有士卒都撤了回去。士氣大沮,城牆下火太大,第一波攻擊繼續下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他不是有勇無謀的悍將,知道如何調整進攻節奏。

    “讓預備隊上來,替換今早守城的將士下去吃飯!”李旭放下弓,伸手抹去額頭上的油汗。

    西城牆各個地段陸續響起了抽泣聲。很多被強行編入雄武營的降卒都是同鄉,彼此從小玩到大,上次大伙僥幸一起死里逃生,好日子沒過幾天,卻又被拉回到死亡面前。

    “把死者抬下去,放到空院子里。等敵軍退走後,好生安葬!”宇文士及嘆了口氣,低聲命令。

    這個命令讓很多士兵哭得更加傷心,幾乎變成了嚎啕。“號什麼,號什麼,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低級軍官大聲呵斥著,將哭聲壓了下去。大伙抽泣著站起來,抬著自己的鄉親、同伴,穿過各城段之間的小門,順著馬道走到城下。負責伙食的弟兄抬來熱氣騰騰的白米飯,炖馬肉,士兵們端起碗,用筷子夾起平生沒吃過幾次的美味,卻無法將食物放到嘴中。

    “吃吧,這仗啊,且打呢!”一個剛當了伙長的雄武營“老兵”拍拍自己面前的新卒,安慰。

    “還打?”新卒瞪大淚眼,發出無聲的抗議。“不打成麼?”他低下頭,小聲嘀咕,“沒冤沒仇地!”

    “你以為我想打啊!要不是他們造了反,老子在遼東都不知道立了多少戰功了!”老兵放下飯碗,恨恨罵。

    新卒低下頭,不再說話了。伙長大人的話他不理解。他就知道,地里莊稼長得正喜人得時候,楊大人說來大人造反了,讓大伙當兵為國除奸。然後奸賊又變成當今皇上,罪名寫了好大一張紙,很押韻,可惜自己一個字都听不懂。然後自己的身份就變成了義士,由元大人帶領堅守黎陽。接著元大人又變成了反賊,被眼前的官軍抓住,砍了腦袋。然後,自己的身份也從反賊變成了官軍,面對的敵人則從義士變成了反賊。變來變去,整個人都變糊涂了。只是長官的許諾越來越好,身邊的死人也越來越多。

    “總之再堅持一天半,活著領到米,就是勝利!”老兵刨光碗里的飯和肉,放下筷子,交代了一句大實話。

    “活著領米!”新兵抹了把淚,將肉塊囫圇吞進了肚子。領米的承諾,元大人也說過,但他死了,承諾就做不得數了。眼下這伙人兌現承諾的日子最近,自己無論如何要活下去,活到承諾兌現的那一刻。

    “旭子,你信不信,打完了這一仗,咱們雄武營將成為可以縱橫天下的精銳!”宇文士及放下筷子,指著正陸續走回城牆的老兵新卒,低聲說道。

    “啊,精銳!”正在埋頭吃飯的李旭差點噎到,遲疑地問。他心中的精銳,就是步校尉口中的虎賁鐵騎。人家馳騁塞上很多年了,自己麾下這才上戰場的幾天的新兵如何能比?但是,被宇文士及一提醒,旭子真覺得眼前這些士卒變了樣。原來他們之中大數人看上去茫然木吶,毫無生機。眼下,這些人身上的生機還是不多,卻帶上了一股濃濃的殺氣。

    “這將是咱們兩個在朝中立足的之本!”宇文士及望著一隊隊忠勇的士卒,默默地想。沒有家族的支撐,有一支完全歸自己掌控的家底也不錯。憑著這支勁旅,不愁無法建功立業。

    功名但在馬上取。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捨(五 下)

        同一個時間,不同的人卻做著不同的夢想。

        剛加入雄武營的新兵想著如何捱過最近兩天,活著取得主將答應的十石精米,兩石穀物。宇文士及想的是如何帶領麾下這支慢慢成型的大軍建立更多功業。而旭子想的卻是,如何在此戰結束後,偷偷地保全恩師楊夫子和好友吳黑闥的性命。

        他故意用強弓在近距離射傷吳黑闥,為的就是讓對方離開魚梁大道。雖然那一記重擊有可能讓吳黑闥趴上數個月,甚至永遠失去一支胳膊。但無論哪種結果,都比率眾攻城,被油火活活燒死要好得多。

        可現在,旭子又開始擔心吳黑闥能否平安逃走。叛軍將領李密不像是個顧惜他人生命的傢伙,這一點,從他驅使沒有鎧甲和武器的民壯參與攻城的瘋狂舉動上就能推測得出來。一旦大隋各路兵馬趕到,李密在戰敗逃走時肯定不會抬著傷員。而重傷在身的吳黑闥萬一被俘,以他的倔犟的個性和尖利的嘴巴,下場絕對不會好過元務本。

        怎麼辦呢?旭子望著城外的煙塵,開始心事重重地替敵人的失敗擔憂。他不是一個合格的主將,做不到視人命如草芥。他也不是一個合格的新晉士族,狠不下心來拿朋友的性命換取自己的功名。經歷了這麼多風風雨雨,骨子裡的他依然是那個有些一廂情願地善良、有些懦弱的旭子。他知道自己的弱點很要命,可是一時半會兒改變不了。

        在吃飯的時候,旭子甚至幻想過李密能意識到黎陽城是塊難啃地骨頭,在其他三十萬大隋府兵沒殺來之前,果斷地撤離。這是最好的結局,他不用再去追殺昔日曾經同生共死的夥伴,黎陽城內的這些弟兄們也不用再面臨死亡的威脅。但這個想法顯然有些幼稚,李密和韓世萼只是把隊伍拉下去略作修整,半個時辰後,他們又展開了下一輪攻擊。

        站在黎陽城頭的旭子看不到數百里外發生的情況,實際上,李密已經不能失敗。小小的黎陽城此刻已經成為叛軍的救命稻草,失去這根稻草,三十萬起事者將萬劫不復。

        數日前,楊玄感的弟弟楊玄挺在與衛文升交戰時被流矢射死。楊玄感悲痛過度,進退失矩,又被手下敗將樊子蓋抄了後路,損失了親信幕僚數百人。楊玄感大怒,回師猛攻洛陽,衛文升又返身殺回來,做勢欲從他背後突襲。待楊玄感回頭攻擊衛文升,樊子蓋又帶著兵馬出城,銜尾廝殺。

        自詡為知兵善戰的楊玄感被兩名「無恥」的隋將折騰得疲憊不堪,就在這個時候,細作又送來更令人沮喪的消息。得知黎陽被雄武營攻下,原來各路遲疑不前的大隋府兵星夜兼程,正從四面八方向洛陽和黎陽兩座城市湧來。

        總領平叛軍務的左翊大將軍宇文述派遣武賁郎將陳稜增援宇文士及,前鋒據說已經到達清河郡,距離黎陽只有兩日路程。武衛將軍屈突通先向西穿過井陘關後掉頭向南,沿著河東諸郡的官道直撲河內。而掌管大隋水師的來護兒將軍也正沿著黃河逆流而上,氣勢洶洶地向洛陽殺來。

        為了讓楊廣放心,來護兒派遣了其他兩個兒子去面見聖上,充當人質。並且當眾宣佈,將投敵的兒子來淵從家族中除名。他這番大義滅親的舉動得到了朝廷的高度讚賞,楊廣在收到來護兒的奏折後當即下旨,給他加爵一等。並對所有官員宣佈,百官家族中有子弟迫於兵勢降賊者,朝廷不追究其家族責任。而那些已經投靠楊玄感的官員子侄,只要能翻然悔悟,逃離叛軍,朝廷亦會念在其父輩的功勞上既往不咎。

        洶湧而來的援軍,朝廷的大度舉止和黎陽失守的消息作用到一處,使得叛軍軍心大亂,很多人都對前途感到絕望。趁著楊玄感不備,投降了他的那四十多名貴冑子弟中,居然十七個人偷偷地逃出軍營,不知所蹤。剩下的二十餘人裡,除了被他委以重任,正在前線廝殺的少數幾個外,其餘的都表現得有些躁動不安。而那些企圖在亂世中建立功業,出兵響應楊玄感的土匪流寇,在失去了黎陽倉軍糧的誘惑後,也再不肯聽其調度。眾匪自行其是地在洛陽周圍的郡縣燒殺搶掠,反而更加重了楊玄感軍的補給難度。

        楊玄感手足無措,問計於前右武侯大將軍李子雄,李子雄認為有李密和韓世萼二人攻打黎陽城,破城已經指日可待。而左驍衛大將軍屈突通曉習兵事,若他率眾從河內郡渡河,則勝負難決,不如分兵拒之。屈突通不能濟河,則樊、衛失援。楊玄感以李子雄的計策為善,將兵馬分作兩路,一路由李子雄帶領繼續在洛陽城外與衛文升和樊子蓋周旋。另一路由他自己帶領,北上河陽去阻截屈突通。

        結果,他剛一分兵,李子雄就被衛文升和樊子蓋聯手打了個大敗。不得以,楊玄感只好掉頭殺回來,將兩支兵馬再度合併,全力應付樊、衛二將。另一方面,則派人以八百里快馬送軍報給李密和韓世萼,命二人必須在武賁郎將陳稜的兵馬到來之前,拿下黎陽。

        「若無黎陽之糧,軍心盡散。軍心散則你我身敗名裂,法主兄高才,好自為之!」楊玄感在給李密的加急軍書中,聲淚俱下地寫道。

        情況萬分危急情,李密絕不願自己的英名和夢想俱化為流水。因此,他動員士卒,對黎陽城發動了更猛烈的攻擊。

        在激烈的戰鼓聲中,叛軍再次迫近黎陽西牆。李密顯然總結了第一波攻擊失敗的原因,這輪攻擊,他指揮得很慎重。所有兵馬幾乎是齊頭並進,不給守軍任何單獨擊破的機會。走在隊伍最前方的,當然還是擔任掩護任務的盾牌手。他們依舊光著膀子,只有樹枝編就的巨盾做武器。但是,每一面巨盾上都塗滿了濕泥。

        黎陽城夾在黃河和永濟渠之間,地下水源豐富。隨便找一個地方挖下七尺,都可以挖出井水來。這一點,曾經擔心敵軍切斷城內水源的李旭和宇文士及很清楚,組織進攻的李密也很清楚。

        李密不光把濕泥用在了盾牌上,很快,雄武營的弟兄們就意識到了敵將的高明之處。但對他們來說,這絕對不是什麼好消息。「他***,李密這個王八蛋,這種髒招,虧他想得出來。」張秀指著城下的敵軍,氣哼哼的罵道。

        在他手指方向,數以萬計的民壯,光著膀子,用草袋抬著濕泥,越過本隊兵馬,無視頭頂上落下來的羽箭,快速衝向黎陽城牆,衝上魚梁大道。

        守軍毫不客氣地將數百名民壯射死在半途中,黑色的濕泥落在地上,與紅色的血混在一起,一堆堆甚為醒目。沒被羽箭射中人卻絲毫不肯停步,抬著草袋,嘴裡發出絕望的吶喊,繼續衝向目的地。

        「噗!」第一波衝到黎陽城下的民壯丟下泥巴,轉頭,繞過本方攻擊陣列。第二波繼續衝上來,在前人的屍體和血跡上,蓋住一層厚厚的泥巴。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前仆後繼。弓箭手射得胳膊都軟了,卻不能阻止泥漿在城牆下和魚梁大道上延伸。城牆下到處是跑動的民壯,時間在無窮無盡、反反覆覆的搭箭、拉弓、鬆手的過程中流失。攻擊著的梯隊越來越迫近城牆,通過民壯與守軍之間的「消耗戰」,他們獲得了充足的準備時間。

        油易燃,不能以水圖之。覆之以泥,立滅。居家過日子的人都有這樣的常識,李密很聰明,他先用濕泥將黎陽城根兒變成了無法點燃的沼澤地。混雜著血肉的沼澤基本成型後,民壯們抬起更多的泥巴,在距離城牆七十步外堆起數座泥山。如果守軍在交戰時再次放火,這些民壯將利用如山的泥巴破解他們的詭計。

        突然,鼓聲停了,戰場上一片寂靜。運送泥巴的民壯在付出了兩千多條性命為代價後完成了任務,排起隊,緩緩地退向遠方。盾檣、雲梯、弓箭手、鐵甲軍都在距黎陽城三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了下來,仰頭看向被血染紅又被煙燻黑的城牆。然後,,天崩地裂般的鼓聲再次湧起,叛軍們爆發出一聲吶喊,爭先恐後向黎陽衝來。

        羽箭先於士卒的腳步到達黎陽城頭,嘈嘈切切,奏響死亡的音符。這一次的箭雨比上一次的射得還密集,守軍被壓在城垛後面,幾乎抬不起頭來。而李密則如一個突然爆發的乞丐般,恨不得一次將口袋裡的積蓄全部揮霍掉。「射擊,繼續射,不要停下來。」他站在二百步外的安全之所,搖旗吶喊。「雲梯,雲梯也不要停。鐵甲軍,鐵甲軍衝上魚梁道!」

        靠近城牆的叛軍士卒中有人被自家的羽箭射傷了。他們之中大多數人身上只有布甲,根本擋不住失去準頭從半空中落下的流矢。前方督戰的校尉、旅率們卻沒有讓隊伍停下來的意思,用刀刃威逼著自己的弟兄,冒著敵我雙方的箭雨,將雲梯貼上青黑色的牆面。

        城頭上立刻有撓鉤探出來,拉住雲梯的邊緣。沒等撓鉤的主人用力,密集的羽箭落下去,將他射死在垛口處。很多羽箭偏離了方向,將扶著雲梯的自己人一併送上了黃泉路。城上城下,無數雙不冥的眼睛對視著,一齊接受這悲愴的命運。

        「弓箭手轉換目標,集中力量射殺魚梁道上的守軍!」見到自己一方被誤傷嚴重,李密終於仁慈了一回,命令弓箭手暫時停止對雲梯上空的壓制。

        箭,風暴一般扭向魚梁道,更密,更急。城牆垛口一瞬間如刺蝟般長出了厚厚的白毛,藏身於垛口後方的守軍弓箭手低著頭,縮捲著身體,瑟瑟發抖。對方的攻擊太激烈了,他們根本沒有機會反擊。行走在魚梁道上的鐵甲步卒高舉盾牌,大搖大擺向前,偶爾有來自雙方的流矢射在他們的鐵甲上,「鐺!」地濺起一串火花,起不到任何其他作用。

        各個雲梯下的叛軍開始爬城了,速度非常快。失去先機的守軍用石塊和滾木拚命阻攔,卻無法挽回自己一方的頹勢。泥巴盾牆後,有弓箭手在自己一方盾牌手的掩護下,直接衝到距離城牆只有十步遠的地方,抬頭仰射。中了箭的守軍士兵軟軟地趴在城牆上,血順著城牆溪水般下滑,在已經變黑的血跡上重塗一層厚厚的紅。

        「嗚-嗚-咕嚕嚕嚕嚕!」鼓角之聲,聲聲催人老。魚梁大道上踏著泥漿前進的鐵甲步卒距離城牆已經不到六十尺了,正對著魚梁道的守軍還是被壓得抬不起頭來。李旭在敵樓中組織士兵,幾次試圖對敵軍弓箭手進行反制。但敵樓中能容納的人太少,雄武營士兵的射藝又沒經過嚴格訓練,根本無法給對方構成有效威脅。

        「多點強攻,擇重點突破!」這是李旭在攻打遼陽時,私下總結出的攻城戰術。當時他人微言輕,無法讓自己的建議被朝廷知曉。而現在,李密採用了同樣的策略來對付他,卻大見成效。把攻擊重點放在魚梁道附近,其他各處以羽箭掩護雲梯強攻,分散守軍的兵力和注意力。一旦某處雲梯攻擊得手,則非重點處轉為重點,讓守軍促不及防。

        遼陽戰場,攻擊方人多,守軍人少。黎陽戰場,叛軍的數量是守軍的三倍。造化小兒躲在天空上,偷偷嘲笑烘爐內的「銅塊」。他們快被融化了,爐門已經關閉,最後一塊炭已經加入,所欠的,不過是一點點風。

        風,突然從東方吹過來,吹得戰旗呼啦啦作響。旭子從腰間慢慢拔出黑刀,用城磚抹淨刀刃上的紅色。

        「我想把魚梁道上的弟兄們撤回來,緩解其他方位的壓力!」宇文士及衝到李旭身邊,低聲建議。

        「傳令魚梁道上的弟兄們撤入敵樓。命令李督尉,堵死魚梁道段城牆和左側城牆之間的小門!」李旭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建議。迄今為止,宇文士及還沒給他出過餿主意,所以旭子對自己的監軍非常信任。

        傳令兵弓著身體跑了出去,數息後,正對魚梁道的弟兄們用盾牌彼此掩護著,退進了敵樓。敵軍鐵甲步卒敏銳地捕捉到了戰機,突然加速,沖完最後幾步,手臂一撐,翻上了黎陽城頭。

        「傳令弟兄們,強攻魚梁道!」李密看見鐵甲軍的身影出現在城牆上,高高地舉起的羽扇。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化身成為了古代智者,談笑間,敵軍灰飛煙滅。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捨 (六 上)

    在二十幾名鐵甲步卒爬上城牆的剎那,為了避免誤傷,弓箭手立刻將攻擊重心挪到他處。隨著淒厲的角聲,更多的步卒瘋了般衝上魚梁大道,沿著鐵甲步卒用屍體趟出來的路線,快速前湧。然而,他們的前衝速度卻慢了下來,魚梁道太窄了,大伙只能依次前行。而率先登城的鐵甲步卒們卻無法擴大立足點,從興奮中冷靜下來的他們赫然發現,除了正對著魚梁道的那一小段城牆,自己哪也去不了!

    前方沒有路,身穿數十斤的重甲從兩丈多高的城頭跳下去,神仙也得摔死。右邊壘著一人多高的沙包,通往其他城段的通道已經被堵死,沙包另一側,無數根長矛寒光閃爍。而左側敵樓,是鐵甲步卒們最不願相信的情景。五、六排,數量多達百餘名的敵軍精銳正在那裡衝出來,幾乎每個人手中都平端著根粗大的長矛。

    「殺!」宇文士及帶著家將親自上前,用長槊將滿臉茫然的一名鐵甲步卒刺了個對穿。前臂上提,後臂下壓,他猛地一用力,將敵人的屍體高高地挑了起來,遠遠地摔向了魚梁道。

    「殺!」宇文氏的幾名家將齊聲怒喝,長矛急刺,將距離自己最近的敵軍刺翻。他們的身手遠遠好於普通士兵,轉眼間,二十幾個率先登城的鐵甲步卒已經倒下一半。剩下一半被雄武營老兵用長矛驅趕著,不斷後退。

    兩名靠近城牆的鐵甲步卒攀上城垛,揮刀撲向宇文士及側翼。李旭帶著親兵迎了上去,黑刀疾揮,砍開對方最防護薄弱的頸甲,把兩具無頭的屍體推下城牆。靠近城頭的鐵甲軍驟然一驚,互相推搡著向後猛退。後邊的湧上來的士卒卻不明就裡,奮力前推。吶喊著,又把鐵甲軍們推向城牆。

    「去你***!」周大牛看到便宜,手中長矛貼著城垛刺下。一名叛軍鐵甲正被後邊的人擠在城牆上,胸口與城垛齊平,見周大牛的長矛刺來,趕緊閃避。奈何他身後的人擠得太緊,根本沒給他留出足夠的躲閃空間。周大牛手中的長矛從兩根甲葉之間的縫隙刺了進去,在敵軍的後背探出。他用力將長矛向外一拔,血柱立刻高高地噴了出來,濺了周圍幾個鐵甲步卒滿身。

    「一個!」周大牛大喝,伸矛刺向下一名敵軍。機會不多,從敵樓衝出來之前,校尉張秀告訴他,想給錢小六報仇,必須搶在城頭鐵甲步卒被殺光前行動。一旦宇文士及和李旭兩位大人配合著將登上城頭的鐵甲步卒殺盡,敵軍的羽箭肯定會再度覆蓋過來。

    兩個新招募來的士兵舉起長矛,學著周大牛的樣子刺向正在攀城的敵軍。只聽「咯嚓」一聲,矛桿被敵軍用環首刀削斷,二人收勢不及,直接用斷矛頂在了敵人的胸口上。被刺中的鐵甲步卒痛得悶哼一聲,大步向後退去。後邊衝上來的士卒奮力前推,又把他們的身體死死地推向城牆。

    「啊!」胸口頂著半截矛桿的叛軍士卒疼得大聲慘叫。環首刀用力急揮,將已經斷過一次得矛桿再度砍斷。兩名雄武營新卒轉身欲逃,猛然間後心一冷,整個身體都失去了直覺。回過頭,他們看見不知道何時登城的另兩名敵軍擰笑著向自己衝來,寬闊的刀刃在自己後背上抽出,然後又是一刀。

    倒下之前,他們看見李將軍帶著親兵回援。砍傷他們的敵人被李將軍帶親衛逼到了城牆另一側邊緣。然後,兩名新兵感覺到自己的視線漸漸模糊,在永遠墜入黑暗前,他們欣慰地看見敵軍被郎將大人一腳踢下了城頭。

    「啊!」受了傷的鐵甲步卒被李旭直接從城牆內側踢了下去。兩丈高的城牆,旭子不用再管他的死活。轉過身,旭子接過了與張秀放對的敵手,先一刀將對方的環首刀磕飛,然後又一刀砍裂對方的鎧甲。

    城頭上供敵我雙方廝殺的地段非常狹小。率先爬上城頭的二十多名鐵甲步卒很快就被旭子和宇文士及帶著人砍殺乾淨。趁著敵軍的弓箭手沒做出正確反應之前,二人帶著親兵撲向了城牆邊緣。一些叛軍士卒正試圖攀城,胳膊扒住城頭,才把上半身用力撐起來,李旭和宇文士及帶人撲上,一左一右,將這些挨打還不了手的便宜靶子送上黃泉路。

    魚梁道所對城牆被突破的假相蒙蔽了很多敵軍,勝利在望的他們把注意力全集中到突破口上,甚至忘記了給爬雲梯者更多的支援。抓住機會,李安遠組織了一波凶狠的反擊,滾木和擂石紛紛砸下,把雲梯上正在努力上爬的敵軍士兵熟透了的爛梨般砸到地上。

    「用油潑,用油潑雲梯!」李安遠大聲提醒自己麾下的弟兄。這是大隋驍果在遼東城下以血換來的經驗,對付爬城者分外好使。數名忠勇的老兵用刀子砍破油桶,抬起來,把整桶的菜油澆到雲梯上。扶著雲梯的敵軍士卒躲避不及,立刻被洗了個油澡。幾名依然在雲梯上努力的敵方勇士腳下發滑,攀爬速度立刻大減。雄武營的弟兄們將火把探出城牆,直接點燃雲梯。

    四十幾條火龍接連在城牆邊跳起,遠遠看去,景色甚為壯觀。「救火,救火,笨蛋傢伙!沒了雲梯,老子拆你的骨頭!」二百步外督戰的李密氣得風度全失,大聲叫罵著,提醒士兵們將來之不易的雲梯放倒,用地面上的濕泥滅火。「救火,先救火!」李密的親兵齊聲吶喊,將主將的命令傳到城下。雲梯陸續倒了下去,城頭所受的攻擊壓力大減。更多的石塊和滾木砸下來,將靠近城牆根的叛軍砸得抱頭鼠竄。

    「弓箭手,弓箭手,攢射,攢射!」韓世萼用馬槊指點城頭,大聲命令。醒過神來的弓箭手趕緊彎弓,將突然囂張起來的守軍再次壓制到垛口後。魚梁道附近,他們沒敢用箭雨覆蓋,敵我雙方在那裡靠得太近了,他們無法保證不傷到自家兄弟。

    「差不多了,準備撤回敵樓!」宇文士及用長矛將距離城牆最近的幾名敵軍士卒逼開,扭頭對李旭喊道。

    「弟兄們,撤回敵樓!」李旭用黑刀掃掉靠近城頭的另外半個腦袋,隨即下達了回撤命令。

    雄武營的弟兄們互相掩護著退入了敵樓,把躺滿了屍體的小段城牆再次讓給了叛軍。看著防守一方這種難以置信的舉止,好不容易衝到城牆邊的幾名叛軍居然失去了上爬的勇氣,站在魚梁道上,呆呆地發楞。

    「魚梁道,魚梁道!」李密氣得丟下羽扇,抓住令旗奮力地搖了起來。

    看到主將指示的弓箭手們再次調轉角弓,用白羽覆蓋已經空無一人的,與魚梁道正對的血色城牆。

    「給我擂鼓,先如城者,升三級,城內財貨隨他拿!」李密見城頭上的抵抗再度消失,衝著身邊的傳令兵大喊。

    傳令兵跨上戰馬,快速軍師的最新指示送了出去。

    戰鼓聲急如驚雷,催促著湧上魚梁道的士兵們加快腳步去送死。在軍令的威逼和發財慾望的誘惑下,最前方的幾名鐵甲步卒猶豫著,把左手搭上了城牆。一邊將身體向上努力提高,一邊用右手在身前亂舞。防守方的反應再次令他們喜出望外,敵樓裡的將士可能太疲勞了,居然沒有立刻發動反擊。

    「弟兄們,上啊!」一名旅率裝束的人大喊。奮力攀過城牆。機靈的他沒有試圖去搶奪敵樓,而是在同伴的掩護下,快速跑到城牆另一側。

    「他們怕了,上啊!」魚梁道上,見到前方出現鬆動的叛軍大聲喧囂。接二連三地爬上城頭,衝向城牆靠內側的垛口。

    「我帶人衝殺,你在這裡調度!」李旭對宇文士及大聲叮囑。手一揮,帶領自己的親衛再度躍出敵樓。

    他的親兵都是百里挑一的壯漢,手中兵器和身上鎧甲也是雄武營中質量最上乘的。在局部人數大佔優勢的情況下,城牆上的敵軍根本不是對手。很快,爬上城牆的這伙叛軍士卒就被殺散,好不容易獲得的立足點,也再次回到守軍腳下。

    「封住外牆,封住外牆!」李旭砍翻對手,回過頭來大聲命令。

    「弟兄們,關門打狗!」張秀帶著二十幾名親衛衝向城牆邊緣,隔著城垛,奮力攢刺。將湧過來的敵軍將士一一逼開。

    李旭帶著周大牛等人回轉,殺向貼在城牆內側的幾個漏網之魚。叛軍抵擋不住,紛紛被戳倒。

    「跳城!」敵軍旅率見勢頭不妙,大聲喊道。雙手拉住繩索,腳下一用力,順著城牆垛口墜了下去。這個位置靠近城門,有足夠弟兄跟著一塊滑下來,大伙就有機會將城門打開,放進更多了弟兄。他一邊拉著繩索快速下滑,一邊興奮地憧憬著建立絕世功勳的那一刻,根本沒注意到頭頂的守軍對他的舉動理都不理睬,彷彿他已經成了一個死人。

    勇敢的旅率雙腳終於踏上了地面,甩開繩索,直撲城門。衝出幾步後,他和十幾名同樣勇悍的弟兄們呆住了。沙包,密密麻麻的沙包,從地面一直頂到了城門洞的頂端。甭說下來十幾個勇士,就是跟著跳下來三千精銳,一時間也拿這些沙包無可奈何。

    數以百計的長矛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明法參軍秦綱帶著預備隊弟兄,嘲弄地看著自投羅網的傢伙,一言不發。「噹啷!」叛軍旅率聽見自己身後有兵器落地的聲音,「噹啷!」很快又是一聲。「啊--」他絕望地發出一聲長嘯,回轉刀頭,抹斷了自己的脖子。

    在收割了五十多條生命後,李旭又撤回了敵樓。魚梁道上的鐵甲士卒已經不多,他和宇文士及的計劃就是將這些叛軍精銳快速消耗乾淨。殺光了這些精銳,叛軍的攻擊力就會大減。作為雄武營核心的宇文士及和他,就可以更從容地調遣人手去應付城牆上其他各處的異常狀況。

    「下一輪進攻我來應付,你在敵樓內掠陣!」宇文士及迎住李旭,低聲和對方商量。離天黑還有好幾個時辰,防守的任務還很艱巨。李密不是個容易認輸的傢伙,宇文士及和旭子必須輪流出戰,節省體力。

    「好!」李旭點點頭,用一個字來回應。剛才的廝殺用力過猛,昨天身上受的那些傷又被扯動了,汗水滲透布帶,浸得傷口又疼又癢。

    宇文士及輕輕拍了拍旭子的肩膀,轉身走到敵樓和城牆交界處做準備。李密麾下的弓箭手再次用羽箭覆蓋了這段城牆。待這陣攢射結束後,新一輪博殺就會開始。

    「不知道李督尉那邊情況如何?」宇文士及抬起頭,向遠處的城頭看去。敵軍的雲梯又豎了起來,扒住了城牆。無數叛軍士卒螻蟻般爬上雲梯,慢慢向上移動。守軍的冷箭和石塊不停地打下去,把爬得最快的那個人打落塵埃。

    「他們爭什麼呢?」宇文士及突然覺得敵軍的行為十分荒唐。彷彿在爭先恐後地奔向絕路。據說螞蟻搬家也是這樣,只要領隊的螞蟻向前爬,前方哪怕是油鍋,其他螞蟻也毫不畏懼。這個瞬間湧起的荒誕想法讓他一分神,差點被從地面彈起的流矢破了相。

    「管他爭什麼,反正不離一個爭字!」宇文士及悻悻地嘀咕了一句,用力端平了手中長槊。手中這條長槊浸淫了他二十多個春秋心血,從八歲起,就在父親和哥哥的監督下不停地苦練。

    「你是宇文家族的兒子,一切為了家族!」身高不足長槊十分之一的他被如是教誨。

    「士及,你記得自己的姓氏麼?」當替皇上傳達賜婚聖旨的太監離開後,父親對著尚處於興奮之中的宇文士及斷喝。

    「宇文家的小子們,跟我上!」宇文士及冷笑著,將手中長槊指向正前方。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捨 (六 下)

    羽箭如冰雹般從天空中落下,在魚梁大道正對的城牆上砸起一片片血霧。橫七豎八的屍體上立刻刺蝟般長起了白毛,也不管是守軍和還是叛軍的,羽箭沒有眼睛和心神去分辯其中差別。有一名鐵甲步卒顯然還沒有完全氣絕,在來自地獄的「冰雹」中艱難地探起頭,一寸寸地向敵樓中爬,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跡。羽箭一波波落下來,砸在他的鎧甲上,直到最終有一支把細密的甲葉穿透!

    「李密瘋了!」旭子抹了把臉上的血,低聲罵道。他的身上又添了幾處傷,右臂上有一處尤為嚴重。唐公李淵贈送的黑甲質地雖然優良,卻做不到刀槍不入。此刻,紅色的肌肉和破碎的鎧甲在那裡一起向外翻開,就像嬰兒長大的嘴巴。周大牛和張秀兩人拿著藥葫蘆,拚命向傷口上撒藥粉。金瘡藥卻很快被血沖走,起不到任何驍果。

    「沒事!用布條在這勒一道!」隋軍郎中孫晉用手指點了點傷口上方,無動於衷地命令。這一天見過的死亡太多了,眼前這點小傷已經引不起他的驚詫。

    「將軍大人,將軍大人的…….」周大牛指了指李旭血葫蘆一般的腦袋,欲言又止。

    「那是別人的血!」孫晉翻了翻眼皮,轉身走向其他傷者。這個冷冰冰的動作激起了很多親衛的憤怒,有幾個火氣大的就要衝上去,把無良醫生拎回來痛打,李旭卻用左手制止了他們的魯莽行為。

    「的確是別人的!」他低聲解釋。臉上的血是別人的,剛才那輪拚殺至少又有三名敵方勇士被他砍下了城頭,其中一人個子比他還高出半個腦袋,被黑刀砍中後,血向噴泉一樣爆發出來,將天上地下染得一片通紅。

    天空上的太陽已經偏西了,在大半日的時間內,叛軍除了偶爾幾次攀上城牆,又被雄武營的弟兄們拚死趕下去外,其他一無所獲。而李密試圖用來建功立業的魚梁大道則成了鬼門關,無數叛軍從這裡衝上來,卻沒有一個人能回頭。

    「狗娘養的老天,居然還不肯黑!」宇文士及氣喘吁吁地走上前,大聲抱怨。此刻他也像從血池裡剛洗過般,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左額頭上又一道輕傷從眉梢一直畫致耳垂之下,讓原本儒雅的相貌平添了幾分凌厲。不得不說,這小子越來越有男人味了,身上的陰柔感覺盡被陽剛之氣取代,整個人站在那,就像一把出鞘的鋼刀。

    「我估計天黑後他們會挑燈夜戰。越打下去,他們的士氣越低。過了今夜,他們就得時刻提防咱們的援軍殺到!」李旭站在對方的角度想了想,回答。

    據他和宇文士及兩個人推算,得到黎陽城被攻下的消息後,其他諸路平叛大軍肯定會星夜兼程向黃河岸邊趕。以府兵們的行軍速度,早則明天晚上,遲則後天日落,肯定有一支屬於自己一方的生力軍能趕來。留給李密和韓世萼的時間的確不多,所以也怪不得對方不顧傷亡地和自己拚命。

    攻城拼的是消耗!不知道哪位兵家總結出這樣一條致理名言。不過是三個多時辰的戰鬥,城上城下至少擺了七千多具屍體。旭子和宇文士及已經數度抽調預備兵馬補充到城頭各個危急部位,韓世萼和李密麾下負責攻城的隊伍,也換了好幾茬。

    雄武營的將領們根據高句麗人守遼東的辦法制定出來的防禦方式非常有效,大量的敵軍被消耗在一次次徒勞的攻擊中。照這樣的消耗速度,即便最後攻下了黎陽,攻城的叛軍也成了一支殘兵。

    數度有去無回的體驗,已經嚴重打擊了攻擊方的士氣。聽到攻擊的命令,他們不再像上午時那樣捨生忘死。有人還出工不出力,大聲吶喊著上前,受到守軍阻擊後便快速逃走。李密麾下的督戰隊處決了不少這樣的「聰明者」,可下一次攻擊開始後,依然有大量將士弄虛做假來蒙蔽督戰隊的眼睛。

    「咕嚕嚕╠╠」

    「嗚╠╠嗚╠╠嗚!」

    城牆下的戰鼓聲越來越沉悶,號角聲也像晚秋的蟬鳴,一聲比一聲無力。聽到催命鼓,各路攻擊隊伍並沒有立刻加速,而是螞蟻般向前蠕動,邊走邊有人不斷地回頭。

    以往發生這種情況,叛軍的主將會立刻派人上前催戰。但這一次,督戰者卻沒及時衝上來。正在觀察敵軍動向的旭子和宇文士及驚詫地將目光向遠方看去,剛好看見敵軍主陣中的奇特景觀。

    李密和韓世萼正在爭執!站在敵樓上的旭子和宇文士及聽不見二百多步外的敵軍主將在探討什麼。但是他們能看出來,韓世萼很氣憤,一邊說話一邊不停地揮舞手臂。李密則丟下了羽扇,手中拎著一桿長槊,不斷地向魚梁道上指指點點。片刻後,韓世萼將身邊的一面巨盾用腳踢飛,恨恨地走開。李密將手中長槊用力插進了泥土,然後揮動令旗,命令麾下士卒繼續進攻。

    「韓世萼捨不得他麾下的將士了。但李密不願意今天的戰鬥就此結束!」宇文士及指了指城牆下密密麻麻的屍體,低聲分析對方兩位核心將領的爭執原因。

    「韓世萼這個時候提出異意,於事無補!」李旭想了想,從叛軍角度回答。同樣身為一軍主將,他理解韓世萼此時的感受。但主將和軍師當著全軍將士的面失和,卻是一件非常不可理喻的行為。想到這,他偷偷地看了一眼身邊的宇文士及,偏巧,宇文士及的目光也偷偷地看了過來。二人目光相接,迅速地避開,臉上立刻都堆起了笑容。

    「好像李密這個軍師比主將韓世萼說得算!」張秀指著城下敵軍,大聲公佈自己的新發現。

    「韓世萼是叛將,李密是楊玄感的心腹。叛軍那裡,自然是軍師的權力大過主將!」宇文士及聳聳肩膀,滿臉輕蔑地將話題轉向別處。「楊玄感如果真會用人,就不該將這兩個傢伙放在一路,李密這人,只能用來拉攏豪傑,憑著他那響亮的名氣,真能騙過一大堆人。用來領兵打仗…….」他不再繼續評論,抓起長槊走到了城牆和敵樓的相接處。這次又輪到他帶隊迎敵了,無論李密是不是徒有虛名,守得住黎陽城的人才有資格評判。

    「傳令給秦參軍,讓他派一百五十名身體最結實的人上來。直接從長索上爬進敵樓!」李旭轉身,對著周大牛吩咐。憑借積累的經驗,他判斷出敵軍這次進攻不會太強烈。自己剛好能分分神,給城牆各關鍵部位補充一些人手。他用刀尖指了指城牆中央偏南段,還有靠近拐角的幾處城垛,「那裡,李督尉身邊,還有孫校尉負責地段,都補充一個隊,告訴秦參軍,挑身子骨結實的先上!」

    「是!」周大牛抱拳肅立,然後轉身跑向了拴在敵樓內側的長索。一整日,他已經三度從此處爬上爬下,手腳都爬出了感覺,幾下鬆緊,人就落到了地面上。然後雙腿用力,野馬般跑向了藏兵的民居。

    在城下民居中待命的預備隊弟兄一看見周大牛,立刻圍了上來。「怎麼樣了?」「敵軍退了麼?」「李將軍的傷勢如何?」大伙無視明法參軍秦綱的臉色,七嘴八舌地問。

    「李將軍命令!」周大牛左手扶住自己的膝蓋,右手指了指喊殺聲正響的黎陽西牆,氣喘吁吁地傳令,「上三個最強的隊去敵樓,趁現在,順繩梯爬上去。城牆上也再補充三隊弟兄,李安遠督尉那,孫翔校尉那,還有隊正張江負責那段,各自補一個隊上去。要,要身體最壯的!」

    預備隊迅速行動了起來,數息之後,三百多名好手走出了民居。按照李旭的將令要求,爬上最需要人手支援的城牆。當他們順著長索和馬道陸續趕到指定位置的時候,本輪博殺已經接近尾聲。士氣大減的叛軍沒堅持半柱香功夫就被守城的弟兄們趕了下去。惱羞成怒的李密自然又派出弓箭手進行報復。可忙碌了將近四個時辰的弓箭手們也沒了勁頭,羽箭密集程度和力道都大大減弱。

    李密鳴金,將除了擔任掩護的盾牌手和弓箭手之外的所有人都撤回了本陣。城牆上,守軍則在李安遠和宇文士及兩個人的帶領下,發出了別有用心的歡呼聲。

    「噢╠╠噢╠╠噢,退兵吧,再不走就沒機會了!」

    「走吧,弟兄們,只抓主謀,協從不問!」

    城頭上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令攻擊方大感惱怒。片刻後,叛軍中又有數名作戰不利的低級將領被當作替罪羊拖出隊伍。一些將領不服,圍著李密大喊大叫。韓世萼卻抱著雙臂在遠處看熱鬧,不肯替軍師解圍。忽然,李密抓起了豎在地上的長槊,一個橫掃,將圍著他的將領迫退數步。然後手腕一翻,長槊指向了距離他最近的一名都尉。

    所有人,包括站在敵樓中看熱鬧的守軍將士都楞住了,誰也沒想到身穿儒者長袍的李密武藝竟然如此出色。在旭子和宇文士及驚詫的目光裡,那名督尉左躲右閃,卻始終避不開李密的槊尖。他終於無法承受這種羞辱,用胸口頂著槊尖不再閃避。李密好像問了什麼話,那名督尉不停搖頭。李密又追問,那人依舊搖頭。忽然,叛軍將士紛紛後退,李密用長槊將敢於置疑他的督尉挑起來,遙遙地甩向了戰場。

    「呼啦!」幾十名將領全圍了上去。緊接著,從李密身後也衝出了幾十名將領。雙方對峙,叫嚷,劍拔弩張,好長一段時間,居然沒意識到城牆上有人正在看笑話。

    城牆上響起了斷斷續續的哄笑聲,無論參加過遼東戰役的老兵還是剛被脅迫入伍的新卒,所有人心中對叛軍都生出了輕蔑之意。通過將近一天的苦戰,新兵和老兵們的關係迅速升溫,在叛軍的逼迫下,他們很快認同了彼此的自家人身份。眼下看到叛軍出乖露醜,登時信心大漲。

    韓世萼終於忍無可忍,走過來,大聲呵斥。衝突的雙方都悻悻地退開,幾名被綁在隊伍外圍的替罪羊也因此死裡逃生。李密和韓世萼又開始爭執,片刻後,李密將長槊再度插入泥土中,走到中軍,親自擂響了戰鼓。

    「咕嚕嚕╠╠」戰鼓聲再度激越。淒厲的號角聲與之唱和,宛若垂死猛獸發出的悲鳴。

    韓世萼翻身上馬,在侍衛們的簌擁下,朝著黎陽城奔來。一邊疾馳,他口中一邊發出吶喊,全身鎧甲被夕陽一照,燦若天神。

    數以萬計的叛軍將士跟在韓世萼的戰馬後,掀起一股人浪。波峰所指,正是黎陽。

    「咕嚕嚕╠╠」戰鼓聲連綿不絕。另一支隊伍從人浪後分出來,快速撲向魚梁大道。當先的是十幾名碩果僅存的鐵甲兵。鐵甲兵身後是十幾名壯漢,抬著數根長長的木桿。再往後,是大約三百多兵器各異,鎧甲也大相逕庭的傢伙,一個各身材高大,滿臉殺氣。然後,是數千名沒有鎧甲,青布包頭的勇士,步履整齊,目光堅定。

    「這是才是李密的血本兒!」宇文士及指指慢慢掩向魚梁道的煙塵,低聲說道。剎那間,他的話中居然帶上了一絲緊張。

    「讓弓箭手準備!」李旭用命令來回應。他再度抓起腳下的步弓,把羽箭搭上了弓臂。他在敵軍隊伍的尾端又看到了兩個最不願意見到的熟人,兩個指揮士卒攻城的敵將。

    其中一個身材非常普通,看上去像個江湖郎中,只是手中拿得不是虎撐,而是一把厚背長柄大刀。(注1)

    另一人,長得卻像個貨郎,市儈氣滿臉。

    注1:「虎撐」是舊時行醫者手執的一種標示,又叫作「串鈴」。傳說為藥王孫思藐所首創,實際出現時間比隋唐更早。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捨 (七 上)

    手中這張弓只是普通的步弓,李旭沒有把握再對兩位故人手下留情。箭尖在眼前顫抖著,他瞄準了站在敵軍隊列之外的江湖郎中牛進達,沒等手指鬆開,牛進達的身體忽然晃了晃,消失在前衝的人群裡。

    旭子猛地覺得自己心裡好一陣輕鬆,雖然他知道牛進達和他手中的那桿長柄厚背三環刀在一刻鐘之後就可能出現在城牆邊,但是依舊不願意讓老牛命喪在自己之手。他快速換了口氣,把弓箭轉向奸商張亮。走在隊列外的張亮也好像有了預感般,身體快速地縮進了親兵之後。旭子的手不得不鬆開,用羽箭射中了一名抬著巨木的壯漢。那名狀漢慘叫著倒了下去,巨木脫手,將其周圍的人絆倒了五、六個。

    敵樓和魚梁道側對的城牆上都陸續有羽箭飛出,將叛軍將士射翻了十幾個。行進在魚梁道上的隊形有些亂,但很快就回歸了正常。未被射中的人從血泊中抬起了巨木,走在前排的重甲步兵用盾牌豎起了一堵移動的牆,三百多名鎧甲各異的壯士,齊聲發喊,高高地舉起的手中兵器…….

    下一刻,牛進達又出現在旭子視線裡。沒等旭子把羽箭搭上弦,他的身體再度隱進了人群中。他和張亮已經通過吳黑闥的罵聲,知道旭子就在城樓上。草原上一百步外取人性命那一箭,早已給兩位豪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二人不想在沒靠近城頭之前就被人抬下去,所以在組織進攻的時候,盡量不讓自己成為明顯目標。

    李旭沒有時間再刻意找目標了,敵軍上來得太快,他需要用最快速度製造死亡。又一個抬著抬著巨木的漢子倒在了他的羽箭下,緊接著,是一名提著板斧的死士。旭子快速彎弓,又射中了一名手持雙頭短矛的傢伙,但那人身上穿的鎧甲明顯是件寶貝。破甲箭只射進去半個箭頭,就被鎧甲的內層襯墊給阻住了。「啊啊--呃!」持矛者劈手遮斷羽箭,舉起半截箭桿向城頭怒吼著示威。旭子快速又射了一箭,這次正中此人的咽喉。

    手持巨盾的鐵甲武士再次靠近的城牆,他們沒有向上攀登,而是快速向隊伍兩側散去。沉重的巨木終於派上了用場,幾名叛軍一齊用力,把巨木的一端搭上了城牆。在這一瞬間,兩三個抬木材的壯漢被射倒。但後排的叛軍踩著他們的屍體跑過來,冒著城牆上的冷箭,將另一根巨木搭上了城頭。

    兩根巨木在城牆和魚梁大道之間構成了一道完美的斜橋。第三根巨木已經抬近,但鐵甲步卒們沒耐心再等待了,他們跳上木橋,順著斜坡衝上城頭,然後是那些鎧甲各異的傢伙,大叫著,彷彿群狼撲食。一瞬間,叛軍衝上來三十餘人,其中有人呼喝了一聲,橫刀向北指了指,所有人立刻轉身,快速撲向敵樓。

    「來得好!」宇文士及帶著一隊弟兄迎了上去,雙方立刻展開了激戰。撲上來的這群鎧甲和兵器雜七雜八的傢伙陣型不整,但個個身手都不錯。宇文士及快速用長槊捅死了兩名敵手,身邊的護衛同時也倒下了兩個。整齊的隊形立刻出現了空檔,叛軍的勇士立刻抓住了這個轉瞬即逝的戰機,不顧生死地湧上前,將護衛們排出的陣型沖了個七零八落。

    沿著巨木搭成的斜坡,更多的叛軍死士湧上。有人被冷箭射中,居然在倒下的瞬間撲向了宇文士及的親衛,抱著對方一同栽下了城牆。有人拎著兵器在狹小的城頭以一敵二,居然絲毫不落下風。

    「你在這掠陣!」李旭射出最後一支破甲箭,將步弓丟給了張秀。宇文士及頂不住了,跟在鐵甲步卒身後打頭陣的這群死士個個都是亡命之徒。他們是李密和楊玄感重金雇來的江湖豪傑,兩軍列陣而戰,這些人起不到什麼作用。在狹小的空間內捉對廝殺,這些人的殺人經驗卻遠比雄武營的弟兄們老到。

    一個手持厚背砍刀的壯漢衝了上來,旭子前衝半步,在對方手臂剛剛抬起的剎那,用黑刀刺破了他的喉嚨。他快速轉身,黑刀順著身體轉動的力量從敵人的喉嚨裡拔了出來。血噴如泉,干擾了另一名叛軍的視線,旭子的黑刀貼著此人脖頸掃過,將頭顱和鐵盔一同掃上了半空。

    「殺了他,殺了他!」旭子聽見身敵人在大喊,接著,更多的人向他撲來。身邊的弟兄陸續倒下,使得他一下子突入了敵軍的重圍。他砍翻正前方的敵人,卻來不及後退。側翼、正前、斜後,都有人高舉著兵器衝過來。

    周大牛砍翻自己的對手,撲上前,用一面鐵盾拚命地護住李旭的側翼。一把斧子,一柄橫刀同時劈來,砸得周大牛兩臂發麻。「啊----」周大牛口中發出聲嘶力竭的叫喊,卻不肯放棄自己的職責。他哭喊著,雙手握住盾牌,拚命向外擠。忽然,他感到前方壓力一輕,一名敵人從眼前消失。另外一人驚恐地看著他,嘴巴張得可以看見喉嚨裡的小肉垂。周大牛知道了敵人驚惶的原因,雙手繼續前頂,然後猛地從盾下踢出一腳。這是馬路上打群架的陰損招術,在兩軍陣前依然有效。包了鐵的戰靴前段傳來一股巨大的阻力,敵軍慘叫著,仰面朝天落下城牆。

    「保護將軍,保護將軍!」周隊正大聲沖親兵們叫喊。他再也沒時間在計算自己殺死了幾個敵人。他是親兵隊正,平時吃穿住宿都比其他隊正高,但如果在兩軍陣前看著主將戰死,按軍律,所有他和所有親兵都要殉葬。

    更多的雄武營弟兄想衝出敵樓迎戰,但狹窄的城牆上容不下更多的人。一名敵軍倒下,魚梁道上立刻湧上新的一人,接替他的位置。一名守軍倒下,雙方為了立足之處,還要經歷好一番廝殺。

    「保護監軍大人,保護監軍大人!」宇文信的喊聲和周大牛一樣聲嘶力竭。他們這隊形勢比李旭那隊還慘。自從陣型被敵軍擠散後,家將們就陷入了各自為戰的境地。大伙身手都不錯,但敵軍的打法太凶殘,幾乎是在以命換命。宇文家的家將不適應這種亡命打法,連續有人被砍翻或者推下城牆。宇文士及的身邊越來越空,敵軍欺上前,長槊已經發揮不出威力……

    宇文信拋出長矛,將迎面衝過來的一名敵軍射翻。他俯身撿起一把環首刀,砍死另一名對手。然後快速靠向宇文士及,試圖用自己的兵器換下宇文士及手中的長槊。沒等主僕二人互相靠近,數名叛軍死士又怒吼著撲將上來。

    宇文士及抖槊,刺入其中一人的胸口。「啊---」那名叛軍士卒大聲慘嚎,丟下兵器,雙手握住槊桿。宇文士及抬腕沉肘,欲把瀕臨死亡者甩出去。圍攏過來的敵人卻抓住了同伴用生命換來的機會,雙刃闊劍貼著槊桿,快速滑向宇文士及手腕。

    宇文士及棄槊,抬腿,一腳踢中敵軍護襠。他感覺到自己聽見了雞蛋碎裂的聲音,看見手持闊劍的亡命徒口吐鮮血。但那個亡命徒卻沒有倒下,張開雙臂,抱住了宇文士及的肩膀。然後,白森森泛著紅光的牙齒一開一合,咬向他的喉嚨。

    宇文士及偏頭,脖子在千鈞一髮之際逃離狼口。對方將頭快速一偏,牙齒叼住了宇文士及護頸邊緣的一片皮肉。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讓宇文士及大聲叫喊起來,他轉動身軀,試圖將對手摔下城牆。對手卻死死抱著他的肩膀,雙腿隨即也夾上,牢牢卡住了他的腰。

    「救我--!」宇文士及大喊。雙手握拳,衝著敵人脊背猛擂。巨大的力道震傷了咬人者的內臟,此人的鼻孔,耳朵,眼睛都流出了鮮血,但是,牙齒和四肢卻像被膠在了宇文士及身上般,死活不肯鬆開。

    宇文信還在與人糾纏,其他雄武營弟兄也陷入了苦鬥。數息之後,宇文士及感覺到自己的腳步開始虛浮,全身力量順著脖頸快速流逝。「救我!」宇文士及驚恐地大叫。他曾經為自己想過無數種死法,包括喝酒醉死,掉河裡淹死,被宇文家的仇人買刺客暗殺,他卻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在一場戰鬥即將結束時,被人活活咬死。

    「希望父親別因此難為旭子!」下一個瞬間,絕望到極點的宇文士及挪動已經發軟的雙腿,一點點靠近內側城牆。那一側沒堆沙袋,跳下去相對容易。就在他臉上浮起笑容的時候,敵人的腦袋突然高高地飛了起來。

    「噗!」眼前除了一片紅色外,什麼也看不見。宇文士及感覺到有人拉著板著自己的肩膀向後退了幾步,他伸手抹去眼前的血,轉身,看見李旭揮舞著黑刀,擋住了兩名衝上來的叛軍士卒。

    「我一定會報答你!」宇文士及心裡對自己說。他撿起一把環首刀,順手抹攏倒在自己腳邊的宇文信的眼睛。敵人已經控制了魚梁道所對的半面城牆,但小半面城牆和整個敵樓還在自己人手裡。衝上城牆的敵軍在一名江湖郎中的指揮下正在拆除兩段城牆之間的沙包,李安遠在另一段城牆上試圖組織人手阻攔,卻被順著雲梯攀援而上的敵軍死死纏住。

    「大伙向我靠攏,把他們趕下去!」李旭站在城牆上舉刀高呼。他全身上下都是紅色,不知道有多少是自己的,有多少是別人的。親兵隊正周大牛舉著一面盾,一把刀,站在他的左側,親兵校尉張秀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有了勇氣故意違抗將令,從敵樓衝了出來,拎著把橫刀站在了他的右側。二人身上也掛了彩,但臉上的笑容卻豪情萬丈。

    「向李郎將靠攏,把敵人殺下去!」宇文士及舉刀大吼,快步上前,擠到了周大牛和李旭中間。四個人並成一排,大喊著向敵人擠壓過去。四柄刀,一面盾,彼此呼應著,將眼前敵軍逼退數步。

    雄武營的弟兄們陸續擠上前,擠在李旭和宇文士及側後,形成個小小的方陣。方陣來回移動,推倒一個又一個敵人。周圍的空隙漸漸加大,更多的人衝過來,填補袍澤用生命換回來的空間,一寸寸地奪回失去的城頭。

    遠處的幾處城牆也有敵軍爬上,守城的校尉搖旗求援。李旭和宇文士及脫不開身,只能盡力催動方陣,爭取盡快解決眼前的戰鬥。但形勢發展卻不如他們所願,不斷有新的叛軍士卒通過巨木搭成的斜橋衝上城頭。那道叛軍用人命堆出來的斜橋雖然簡陋無比,卻可以使敵軍的補充保持源源不斷。,

    三百名江湖豪傑消耗過半,李密在軍中擂動戰鼓,將那些青布包頭,身上只有布甲護身的壯士也驅趕上城牆。這些人比江湖豪傑們還要勇敢,死亡在他們眼中好像成了一件搶手的美差,前排只要有人倒下去,後排立刻有人補上他的位置。一瞬間,敵我雙方推搡,互相用兵器砍殺,陣線不斷變幻。至於大伙彼此之間有什麼仇恨,雙方為什麼而戰,十個死去的人中,九個對此一無所知。

    「預備隊,預備隊全部壓上!」李旭砍翻一個敵人,回過頭,衝著敵樓大聲呼喊。留在敵樓內的傷號舞動令旗,黎陽城內,心急如焚的明法參軍秦綱立刻帶著所有人撲向了敵樓。順著一條條長索,他們快速上爬。每個人一爬上敵樓,立刻加入戰團。

    防守一方的生力軍的補充速度卻遠不如敵軍補充速度快。魚梁道的作用終於全部體現了出來。一波又一波青布包頭的勇士殺上來,這伙沒有鎧甲的勇士戰鬥力遠不如先前的江湖豪客強悍,卻勝在人多,倒下一批,立刻補充上一批。

    西邊的太陽受不了沙場上的血腥氣,一點點向下沉。風把血霧吹向了天空,將流雲也染成了赤紅色。晚霞將紅色世界繼續擴大,染紅遠處的山川,染紅奔騰的黃河,染得城牆上下一片血光。被熱血和夕照染紅的城頭上,屍體越依舊在增加。雙方士卒被屍體絆得都邁不開步了,卻踩著袍澤或者敵人得殘軀,趟著鮮血,用生命給對方製造更多的障礙。誰也不能輸,輸的一方沒有明天。沙場無父子,此刻,即便站在面前的是親生兄弟,也要毫不猶豫地一刀砍下去。

    李旭感覺到自己的手臂已經失去了知覺,黑刀越來越沉。身邊的弟兄又換了一茬,除了離他最近的張秀、宇文士及和周大牛外,其他人全是陌生面孔。敵人卻依舊源源不斷地趕來,彷彿根本不知道疲勞。

    當秦綱站在了他身邊,替下了已經陷入半狂亂狀態的周大牛的時候。旭子知道預備隊已經用光了。其他各城牆的守軍也許會趕過來,但他們一樣抵擋不住叛軍如此瘋狂的消耗戰。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經沒有了取勝機會,但他不想棄城逃走。

    他不想輸給李密,不想讓宇文士及、牛進達和張亮等人看不起,也不想讓楊夫子,自己的授業恩師趕到失望。

    牛進達和張亮都站在遠方指揮,沒有加入一線博殺。守軍已經完了,他們臉上露出了不忍與憐憫。但他們不打算勸降旭子,自從在草原上與這個厚重的少年相逢的那一刻,他們就知道,此人是個響噹噹的漢子。沙場上,是朋友就送對方一程,沒有必要在對方絕望時刻還加以折辱。

    天色慢慢開始變暗,堅守在敵樓外的守軍剩下的已經不足兩百人,他們還在堅持。敵樓內的輕傷號們抓起弓箭,盡力給自己的袍澤最後的支援。青布包頭的叛軍將士依舊無法完成既定目標,眼前那柄黑刀太瘋狂,有它在,守軍彷彿就永遠不會被擊跨。

    牛進達和張亮互相看了看,歎息著舉起了兵器。天快黑了,二人沒有更多的時間耽擱。旭子已經筋疲力盡。他們二人任何一人上前,都可以結束戰鬥。但他們卻有些猶豫,都不想自己先動手。

    忽然,遠處傳來劇烈的馬蹄聲。牛、張二人一愣,都以為自己聽錯了,幾乎同時扭過了頭去張望。在暗紅色的晚霞下,他們看見了一面揮舞的紅旗。紅旗後,是無數身穿土黃色鎧甲的騎兵。

    當先的騎兵快速衝向李密,將倉卒前來攔截的叛軍沖了個人仰馬翻。第二波騎兵順著第一波戰馬趟開的道路前衝,將恐懼和混亂傳向整個戰場。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飛馳的戰馬,高高舉起的橫刀,如林刀叢後,是馬蹄帶起的滾滾煙塵。

    「殺,莫走了李密!」煙塵裡,無數將士齊聲呼喊。

    「弟兄們,將敵人砍下去!」李旭舉起黑刀,大叫。援軍終於來了,提前一天時間趕到了戰場。李密完了,他不會有翻本的機會。叛軍精銳都集中在城牆附近,他的中軍只有數千臨時提著木盾和竹矛的民壯,倉卒之下,根本不可能擋住騎兵的衝擊。

    李密的將旗被砍倒了,韓世萼被親兵擁著退出戰場。二人的親信對彼此都不滿意,居然互相之間不做任何救援,而是比著賽向遠方退。見主將做出如此表率,持盾的壯漢,擔任支援的弓箭手,攙扶雲梯的勇士,同時做出了一個動作,逃,逃得越遠越安全。大隋府兵來了,據說有三十萬。前方是堅城,後方是三十萬武裝到牙齒的大軍,他們已經沒有任何勝算。

    魚梁道上的敵軍潮水般退下去。城頭上的敵軍根本不用驅趕,自己就向下跳。牛進達和張亮都是江湖老手,有無數辦法控制敗軍。但這個時候,他們的辦法卻一個也不頂用。

    「走吧!」牛進達長歎一聲,轉身跳上斜木牆,順著人流湧向魚梁梁道,張亮向李旭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也轉身逃離了城牆。

    幾百名敵軍忽然蒼蠅般散去,令雄武營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一時間,他們居然忘記了追擊。站在城牆上,看著四處逃跑的敵軍,不知所措。

    「我們贏了!」不知道誰喘息著說出了第一句。

    「我們贏了!」有人丟下了兵器,蹲在了腳下的屍體旁,雙手抱住了腦袋。

    「我們贏了!」無數人大聲歡呼,歡呼中夾雜著抽泣。

    旭子用黑刀戳住城牆,支撐著自己沒有倒下。他看見了遠處那面高高聳起的戰旗,也聽見了城上城下雷鳴般的歡呼。勝利來得太突然,他居然感受不到絲毫勝利的喜悅。

    大聲喘息著,他將目光投向遠方。他看見了且戰且退的牛進達,看見了倉惶逃避的張亮,看見了敵軍丟下的戰旗,兵器、雲梯、戰鼓。

    更遠處,太陽落下的位置,他彷彿看見了一縷花白的頭髮,飄舞隨風。

    酒徒註:聖誕快樂。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捨 (七 下)

    城牆上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很快,負責防守其他三面城牆的將士們也得到了勝利的消息,一齊加入進來,把快樂的氣氛推向頂點。他們守住了黎陽,他們扭轉了整個戰局。雖然在半月之前,他們還屬於剛剛被納入府兵序列的弱旅。但此戰之後,雄武營驍果的名字將和腳下這座城市一道,響徹整個大隋。

    煙塵中不斷有騎兵衝出,毫不留情地將已經崩潰的叛軍砍翻在地。失去鬥志的人們或者丟下兵器,跪在地上乞求活命,或者邁開哭喊著逃遠,沒有人再鼓起勇氣抵抗,也沒有人再惦記城內的糧食。如果此刻城牆上歡呼者和城下的逃命者仔細觀察一下戰場上的情況,大伙就會驚詫的發現騎兵的人數遠沒有自己想像得那麼多。雖然馬蹄帶起的塵煙直衝雲霄,但踏著煙塵衝出來的戰馬卻越來越稀落。

    「有點怪!」宇文士及走到李旭身邊,低聲說道。從最初的激動中冷靜下來後,他終於發現了城下騎兵數量居然不及潰卒十分之一。

    「不是援軍,是咱們丟在路上的弟兄!」李旭收起黑刀,刻意把聲音壓得非常低。援軍人數可能不足五千,清一色的騎兵。伴隨騎兵們一同追擊敵軍的,還有很多空著鞍的戰馬。放眼整個大隋,保持這種人數比戰馬還少之怪異配比的隊伍只有一個,那就是自己麾下的雄武營。數日前,千里奔襲黎陽,他和宇文士及把體力不支的士卒和戰馬全部丟在了沿途驛站中,交給別將慕容羅來收容。計算時間,弟兄們恰好能在這個時候趕到。

    「你說,你說城下是慕容別將帶著咱們的老弱病殘!」宇文士及指著遠處的潰軍,瞪大了血紅的眼睛。忽然,他開始放聲大笑,捶胸頓足,眼淚滾滾流下,沖得臉上的血污白一道,紅一道。「李密,李密買塊豆腐撞死算了」他一邊笑,一邊哭罵。「什麼才華橫溢,什麼名動天下,狗屁,全是吹出來的,全他媽地是吹出來得。」

    少年時就得到已故楚公楊素的讚譽,多少年來一直是大隋世家子弟學習的楷模。掛角讀書,胸懷溝壑。面對這樣一個對手,宇文士及說自己心裡不害怕,那是裝出來安慰麾下將士們的。當他發現自己終於擊敗了多年來的楷模、榜樣,而那個傢伙只是個沽名釣譽的銀樣蠟槍頭,心中的感覺,絕不可只用高興來形容。

    「天黑,他們已經成了強弩之末,卻沒想到這個時候會有咱們的人殺來。」旭子疲憊低笑了笑,低聲回應。對手的名氣本來就沒給他帶來多大壓力,因此,在這個時候,他反而更能看清楚敵人失敗的關鍵。

    叛軍上下一直擔心著大隋援軍的到來,所以他們的斥候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宇文述老將軍所率領的主力那邊,以至於忽視了來自西北方向的威脅。當慕容羅帶著雄武營掉隊的弟兄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入戰場的時候,打了一整天仗,又累又餓的叛軍當然沒時間再去考慮這支隊伍是不是大隋主力。所以,他們不可避免地崩潰了,崩潰得非常徹底。

    贏得戰爭的因素不僅僅是用兵,有時還需要一點點運氣。無疑,今天的所有好運都落在了雄武營頭上。對於試圖與外敵勾結,毀滅自己國家的人,可能冥冥中的神靈也覺得其品行卑劣。

    「追不追?」宇文士及笑夠了,抹了把臉,又問。正式援軍估計還要等上一、兩天才能趕到。如果不趁此機會殺得李密魂飛魄散,恐怕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後,這個無恥的傢伙會再聚集兵馬前來找大伙的麻煩。

    「我想追,可咱們怎麼出城啊?」旭子聳聳肩,用一臉苦笑來回應宇文士及的問話。他知道宇文士及在擔憂什麼,但黎陽城的四個城門在昨夜都被大伙用沙包堵死了。雖然此時駐守在南、北兩面城牆上的弟兄們建制完整,把他們調派出去,卻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你只要准許他們出城追殺,搶功勞就是了。至於怎麼出城,他們自己會想辦法!」宇文士及神秘地笑了笑,指點。

    李旭知道宇文士及肚子裡鬼點子多,此刻機不可失,他不得不抱著試試看的態度發出軍令。要求南北兩城守軍「出城追逃」的令旗被綁上旗桿,高高地升了起來。南北兩面城牆上的歡呼聲忽然一滯,然後,更高的歡呼聲再度響起。很快,拖著疲憊身軀爬上敵樓最高層的旭子就看到了發生在南北城牆上令人震驚的一幕,將士們將繫在內側城牆的繩索快速轉移到外側城牆上,然後,有士兵從城頭溜下來,跑到城西,抬走叛軍遺棄的雲梯。然後,大隊的守軍順著雲梯的繩索,魚貫而下。

    「你留下守城,我出城去看看!」李旭看了宇文士及一眼,滿臉佩服。接著,他就抓起兵器,快速跑下了樓梯。當他帶著二十幾個還能走得動路的親兵順著叛軍搭建的魚梁大道趕到城下的時候,校尉崔潛和李孟嘗已經各自帶著兩千最強健的士卒在西城外列隊待命。

    「你們兩個領軍銜尾追殺,注意別落入敵軍陷阱!」旭子用目光在弟兄們的臉上掃了一遍,大聲命令。「是!末將定不辱命!」崔、李二人答應了一聲,帶著麾下士卒,一路吶喊著向遠方衝去。

    「咱們也去追一程!」旭子拖在疲憊不堪的身軀,回頭對著張秀等人說道。他這個級別的將領,已經不再需要靠搜集人頭來積累戰功。但不再親自「送」李密一程,旭子心裡終究覺得不放心。

    張秀點點頭,帶著弟兄們跟在了主將身後。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他們這一夥渾身是血但士氣高昂的隊伍在霞光中顯得十分醒目。很快,就有騎兵發現了自家主將,大伙歡呼著向李旭身邊聚攏,順路牽來幾匹空著鞍子的坐騎。

    「將軍大人來了,將軍大人親自來迎接大伙了!」騎兵們興奮地將這個消息傳遍整個戰場。

    「參見李將軍!」

    「見過將軍大人!」不斷有軍官趕過來與李旭見面,同時帶來更多的空鞍坐騎。從軍官到士兵,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崇拜。李將軍是個善於製造奇跡的人,他在遼東製造了一次,在黎陽城外製造了一次。至於今天這場勝利,雖然完全由別將慕容羅指揮,但將士們還是本能地將大部分功勞歸屬到旭子頭上。

    周圍漸漸聚集了二百餘騎,李旭跳上戰馬,回頭向黎陽城上抱了抱拳,做了個拜託的手勢。然後縱馬向敵軍潰逃方向追去。

    「這小子,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貪功!」宇文士及笑著搖了搖頭,緩緩走下敵樓。這是一場大勝,平叛過後,擺在旭子和他面前的將是一條燦爛無比的金光大道。這是他憑借自己雙手打出來的,沒依賴宇文家族半點勢力。他又擦把臉,驕傲地仰起頭。

    「七斤,慕容別將在哪!」李旭在疾馳中扭頭對身邊一個穿著校尉服色的人問道。他記得此人叫王七斤,是自己從護糧軍中一路帶過來的。在趕往黎陽的途中此人因為戰馬失蹄被摔傷,當時安置在真定附近的驛站。

    「已經帶隊追上去了,咱們人少,慕容別將說不能給叛軍喘息的機會,以免他們看出虛實!」王七斤挺了挺胸脯,大聲回答。朗將大人能當眾叫出自己的名字,讓他感到非常自豪。雖然從護糧軍追隨旭子來的老弟兄們都不過五十幾個,只要還活著的,王七斤自己也能精確地描述出每一張熟悉的面孔。

    「那咱們也追吧!天完全黑下來就收兵!」李旭提了提馬韁繩,加快了行進的速度。慕容羅是個合格的將領,他的判斷非常準確。疾馳中,旭子突然發現,自己麾下人才濟濟。李孟嘗、慕容羅、崔潛、趙子銘,幾乎每個人都是獨當一面的好手。此戰之後加以時日,自己也許真能打造出另一隊虎賁鐵騎。想到這,他熱血上湧,身上的疲憊居然瞬間減輕了許多。

    戰場上形勢非常混亂,東一股,西一股,到處是匍匐在地上,等待人宰割的叛軍。一小隊一小隊的騎兵在這些失去抵抗勇氣傢伙的身邊高速衝過,沒人停下來收容俘虜。如果有俘虜不幸擋住了他們的道路,騎兵們就立刻用橫刀和馬蹄開出一條道來。而那些被屠殺者則哭喊著,向更遠的地方逃開,跑出數步,發現沒有馬蹄追來,就雙腿發軟,再次撲通一聲跪倒於地。

    大約追了小半柱香時間後,李孟嘗的旗號出現在旭子視線中。戰馬無法出城,由騎兵改為步兵的弟兄們走得不算快,並且秩序非常混亂。他們發現了一群呆立在野地裡,六神無主的叛軍,然後,有兩百餘名提著不同兵器的士卒從李孟嘗的旗號下分出來,將這伙潰卒圍住,命令他們放下兵器,跪好。緊接著,在旭子眼前就發生了令人震驚的一幕。

    雄武營的弟兄們揮起兵器,對新投降者進行了屠殺。他們毫不猶豫地用菜刀、削尖的木棒、戰場上揀來的長矛、橫刀捅入對方的身體。在對方哭喊求饒聲中將他們殺死,然後用利刃鋸下血淋淋的腦袋,收集財物一樣丟進事先準備好的草袋中。

    被屠殺的叛軍不敢反抗,大聲哭喊著四散奔逃。早有準備的雄武營弟兄們四下圍攏,用羽箭、投矛將他們逐一放倒在紅彤彤的暮色裡。這一刻,天和地是紅色的,每一個殺人者的眼睛也跳躍著紅色。一閃一閃,像極了入夜後草原上出現的狼群。

    「住手,誰叫你們這麼幹的!」李旭看得肝膽俱裂,衝上前,大聲喝止。

    「哎呀,嚷嚷什麼你啊,假慈悲麼。不殺了他們,咱們拿什麼脫罪,拿什麼請功?啊!」一個背對著李旭,身穿帆布鎧甲的雄武營新兵大聲反駁道。入營太晚,他還沒來得及能熟悉主將的聲音。所以,直接把背後的李旭當成了一個心慈手軟的新兵蛋子。

    「郎將大人命令你們住手!」王七斤揮動馬鞭,劈頭蓋臉打了過去。鞭梢上巨大的力道帶著新兵的身體轉了半個圈子,將他重重地抽翻在血泊中。「郎將大人有令,不得亂殺!」騎兵當中,又傳來張秀疲憊不堪的命令聲。這回,所有人都聽清楚了,握著滴血的兵器,呆呆地站在一堆屍體旁。

    騎兵們快速上前,圍了一個大圈子。忙碌的殺人者和正在哭喊求饒的被殺者都被鎮住了,有人背上解下染血的行囊,悄悄地丟到了地上。有人尚憤憤不平,但看到李旭眼中的怒火和騎兵們高高舉起的橫刀,也不得不低下了頭。

    「誰,誰叫你們這麼幹的?」李旭用馬鞭指著自己麾下的弟兄,憤怒地吼叫。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剛剛加入雄武營的新兵,他們還穿著和叛軍一樣,帆布做成的鎧甲,持在手中的兵器也五花八門。如果不仔細分辯,你根們看不出來他們和叛軍什麼區別,同樣黃色而粗糙的臉,同樣被生活壓得有些疲憊腰,同樣茫然中閃爍著狡訐的眼睛。

    迫於主將的威名,士卒們不敢還嘴。但是,他們並不服氣,腳在泥地上用力碾著,碾出一個個小土坑。被殺者的血漿就匯聚過來,在血漿中凝聚成一個個小窪,殷紅殷紅地,晃得人眼睛發燙。

    「他們是為了贖罪!」發覺事情不妙的李孟嘗悄悄地跑了過來,湊在旭子戰馬後稟報。他並不認為殺俘是一種罪惡,如今雄武營中降卒的人數是老兵的數倍,只有通過殺戮,才能讓降卒們將心中的忐忑和戾氣完全釋放。也只有通過鮮血,新兵和老兵們才能彼此牢牢地粘合在一起。

    而那些被殺的無辜者,他們只是雄武營崛起過程中不得不付出的犧牲品,粘合劑,如是而已。

    「贖罪?」旭子忽然發現這個詞自己很熟悉。在很久很久以前,草原上勝利者抓住戰敗者後,也做了同樣的事。

    甚至在不久之前,自己親自監斬了戰敗投降的元務本。

    只是前兩場屠殺做得盛大而神秘,而這一場,卻有失於簡單粗糙。

    「你願意贖罪麼?」茫然中,李旭聽見一個聲音雷鳴般地在自己耳邊轟響。他看見天地間,無邊地血色向自己撲過來,又濕又粘,壓得人無法喘息。

    酒徒註:今天只一更了,沒辦法,聖誕節,事情太多。既入他鄉,酒徒也得隨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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