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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二十一章 提司!提司!
    一陣急而不亂的腳步聲後,監察院四處頭目言若海已經從刑部外走了進來,身後帶著一大群監察院的密探,聲勢煞是嚇人。

    見到監察院擺出這種陣勢,郭錚卻無多話,只是皺眉道:「想不到言大人也來聽案。」言若海卻是理都不理這位都察院的御史大夫,看著椅子上那個漂亮的年輕人,微微一笑道:「本官言若海,見過范公子。」

    范閒也站了起來,微笑道:「言大人再不來,我今日只好拆了這刑部,然後逃亡天下。」這自然只是句玩笑話。

    韓志維看了言若海一眼,皺起了眉頭,心想監察院怎麼也來攪局,說道:「小范大人咆哮公堂,毆打官差,其罪難赦,不論誰來,只怕今日也是出不了刑部的。何況本部早已發紙前去索拿楊萬里等一干人犯,待人證一至,此案自然大白。」

    「不用了。」言若海說道:「十三衙門的官差前去同福客棧拿人,已經被我院一處沐鐵大人親自拿下,現正在監察院裡喝茶,尚書大人呆會兒若是有空,不妨去將你的下屬領回來。」

    拿人的反被人拿,刑部的顏面就在今天完全丟光!韓志維指著言若海的鼻子罵道:「監察院什麼時候有資格管我刑部之事?我刑部拿人,你們憑什麼從中攔阻?」

    「春闈弊案是本院在辦,聖上旨意中,刑部與大理寺只是協理。」言若誨四處望了一望。發現沒有看見那位大理寺少卿,微笑道:「既然是協理,就要做好協理的本分,楊萬里等四人一直在本院看管之下,尚未定罪,怎能移交刑部,尚書屬下那些衙役太過混帳,沐大人將他們請回監察院。又何錯之有?」

    郭錚陰寒說道:「楊萬里之事罷了,只是依向來朝廷院務的規矩,這位小范大人是刑部先發的文。今日既然他已經站在了刑部的大堂之上,任你監察院說破天去,也休想將人帶走。」

    直到此時,三司都不知道范閒與監察院之間真正的關係。只是以為范閒揭弊案與監察院打交道,加上與費介的師徒關係,監察院才會想要回護對方,所以搶先用規矩來壓言若海。言若海皺皺眉頭,看著那些圍在范閒身邊,手中拿刀的十三衙門吏員,說道:「怎敢對范大人如此無禮。」

    郭錚見他不聽自己這位堂堂都察院御史的說話,無比惱火,心想你的品級比自己低如此多。怎敢如此無禮,這位御史一向少與監察院打交道,所以根本不知道監察院的囂張。

    言若海再皺眉,望著韓志維抱拳一禮道:「尚書大人。下官奉令請回小范大人,還請通融。」

    韓志維看見監察陸人來了,就知道今天這事兒麻煩,自己背後的主子只怕也沒有料到陳萍萍會插手。但今日已然勢成騎虎,咬牙道:「案未審結,怎能帶人?……言大人,這合規矩不合啊。」他學著郭錚的口氣,處處以朝廷規矩壓人。

    言若海三皺眉,揮了揮手。

    無數聲悶哼似乎在同一時間內響起,只見刑部大堂之上,拳風腳影相加,十三衙門的人根本來不及反抗,圍住范閒的那些人就已經被繳了械,慘被擊倒在地,生死不知。監察院四處向來是監察院除了五處之外武力最強的一個部門,又豈是這些刑部差役所能抵擋。

    范閒發現身邊終於清靜些了,笑著揮揮衣袖,走到了言若誨的身邊,笑道:「麻煩了,本來以為只是會讓王啟年來一趟而已。」

    韓志維拍案而起,大怒道:「如此無視朝廷綱紀,難道你們監察院也想造反嗎?我明日上書聖上,定要治你們個死罪。」

    言若海四皺眉,回身道:「依朝廷規矩,監察院八大處官員,只輕罪皇命,遇緊急狀況可暫避慶律,非聖上明旨,六部三司二院不得擅自審訊,難道尚書忘了這一條?」

    郭錚陰笑道:「言大人這種大頭目,三司自然是不敢審的,但是小范大人又與你們監察院有什麼關係?八大處是哪八個人,這京都官員,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什麼時候小范大人成了八大處?要知道監察院職司,向來要經過五年,才能敘正……小范大人今年十七,難道他十二歲的時候,就開始掌管監察院一處事務?」

    沒有人會相信,所以郭御史與韓尚書根本不擔心范閒今日敢踏出刑部大門,只要他敢踏出刑部大門,那就是藐視慶律,大罪難赦,加上范閒又得罪了如此多的京官,朝議洶湧之下,就算是宰相大人與范尚書,也沒有辦法保住他,陛下也不得不降罪於他。

    ……

    言若海看了一眼范閒,溫和一笑。

    范閒微微一笑,手指伸到腰間,將皇后賜的如意小配件解了下來,隨手扔給一位監察院吏員,然後慢慢掏出一塊木牌,那木牌色澤微黃,上書著提司兩個大字。

    他將手直直伸向郭御史與韓尚書,那二人齊齊往前伸著脖子,看清牌子上寫的什麼後,震驚無比地頹然倒坐在椅子上,那塊木牌就像是遠遠地扇了這二位朝中高官兩記耳光。

    范閒笑著搖頭說道:「二位大人再會。」說完這句話,他就與言若海二人,在監察院吏員的拱衛下,施施然向刑部大堂外面走去。

    堂上桌後,郭御史滿臉鐵青,韓尚書靠著椅背上沉思,誰都沒料到范閒竟然有監察院提司的身份!

    提司是什麼?是監察院八大處之上的超然存在,是監察院裡最隱諱的一個職司。朝中官員多有猜測,但誰都料不到那位傳聞中陰森無比的提司大人,與這位滿腹詩華,一臉陽光的小范大人,竟是同一個人!

    「怎麼辦?」韓志維睜開眼睛,眼中射過一道寒光,「不論六部還是三司,都沒有資格審訊監察院提司。除非陛下下旨,但你我都清楚,陛下不可能下這道旨意。」

    郭錚皺了皺眉頭。看著消失在刑部前石階的那一大隊人馬,冷冷道:「真是個鐵做的烏龜,竟是找不到下手的地方。不過不是有些好奇,范閒為什麼一開始不亮明身份?非要來刑部走這一遭。難道他真的不怕我們動用朝中高手,搶在言若海來之前,將他擒下?」

    韓尚書也感不解,但他的內心深處卻是大有憂患,既然今天根本無法咬死范閒,那麼迎接自己的,一定是馬上到來的強大反撲,他歎了一口氣,想到范閒最後說的「再會」二字。慢慢品砸出來一股苦澀之意,一股恐懼,不知道自己身後的勢力能不能保住自己。

    ——————

    走出刑部大堂之外,范閒平靜說道:「院長大人逼我亮明身份。也不至於非要玩這麼一出無趣的戲碼。」

    言若海微笑說道:「院長以為,既然刻意要讓這京中諸生知曉大人的身份。那自然需要在正確的地點,恰當的時機。用一種相對而言戲劇化的手法,展露出來。今日在慶國刑部大堂之上,京中士子雲集門外為大人鳴冤,正是大好的時機。」

    范閒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其實今天還真有些行險,那些隱藏在六部後的強大勢力如果想畢其功於此役,完全可以有更狠的法子,如果自己不是在蒼山之中修行效果顯著,自己也沒有信心,敢在陰森公堂之上談笑自若。

    「監察院是情務機構,所以名聲一向不好。」言若海輕聲解釋道:「所以院長大人才將你揭破弊案的事情大肆宣揚,率先將你的名聲樹立起來,這樣監察院提司的身份暴光之後,才不會讓那些士子百姓一想到你就害怕反感。」

    「原來……只是一個形象塑造工程。」范閒深深吸了一口氣,先前胸中鬱悶還未散去,日後自有詳細計較的時辰。

    言若海沒有聽明白這個年輕的提司大人此話何意,從身旁下屬手中接過范閒先前解下的玉如意小配件,遞到他的手裡。

    范閒將這塊如意放在手掌中輕輕撫摸著,忽然開口問道:「婉兒入宮對太子解釋,而且我自認此次春闈也沒有怎麼損傷太子的顏面,以太子的性格,應該不會如此剛烈。先前韓尚書忽然狠辣起來,倚仗的究竟是東官哪一位?」

    言若海微笑道:「不是太子,自然就是皇后了。」

    「皇后?」范閒一挑眉頭,心想自己犯嫌得罪的人是越來越多,只是不知道皇后……是不是因為自己很害怕的那個原因在對付自己,他握了手中的玉如意配件,想到這配件也是皇后賜的,下意識裡便想扔掉。

    言若海微笑提醒道:「宮中賜物,你隨意處置,這是大罪。」

    范閒笑道:「謝謝提醒,只是如今我提司的身份馬上天下皆知,還有哪個衙門敢不長眼來審我?」

    「衙門不敢審,宮裡敢審。」言若海輕輕拍拍他的肩頭,發現這個年輕人比自己的兒子還要小些,搖頭歎息道。

    范閒點頭受教,然後誠懇說道:「此行北齊,請言大人放心,我一定會將世兄平安帶回來。」

    「多謝。」言若海說道。

    走出刑部大門,一直圍在街上的士子百姓們,看見勇揭弊案的小范大人平安走了出來,爆出一片歡呼,歡喜無比。

    范閒向四周微笑致謝,這才明白為什麼自己今日會在刑部表現得如此囂張,原來這是因為自己終於做了件自己認為十分正確的事情,就像前世看小說時那句話一樣——什麼是正道?正道就是做對的事情——自己認為對的事情。這種感覺很好,很強大。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二十二章 初登
    刑部之事,馬上傳遍了京都四周,人們預料之中監察院、宰相與范尚書這三大巨頭,對刑部、都察院的大反擊並沒有馬上展開,這一點出乎了所有官員的預料。

    而殿試的時候,慶國皇帝陛下終於淡淡地表示了自己的態度,范閒所看中的幾個人都被選入了二甲,至於狀元榜眼探花,則並不出奇地歸入到一些成名已久士子的頭上,而且范閒清楚,這三位的名字也曾經出現在那幾張紙條上,當初自己糊名的時候也是做過手腳的。

    皇帝陛下對於科場弊案表態更明顯的一點,還在於當時殿試的具體情形。傳宴之時,百官十分訝異地發現,太學五品奉正范閒有些扭捏不安地坐在前排,坐在太子和二皇子的下手,微羞笑著,似乎今日未飲酒,所以不像吐詩三百那夜一般狂放,有些不適應被萬眾囑目的感覺。

    在范閒大鬧刑部之後,京中百官早就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更知道監察院借題發揮,仗著范閒監察院提司的法外情權,將刑部尚書韓志維與都察院御史郭錚的臉皮全部扒光,而聽聞那夜宮中也出現了好一陣擾嚷。

    監察院提司,這是一個很陰森的職司,眾官始終難以將手握無數密探,暗操官吏生死的角色與范閒聯繫起來,但無論如何,此時眾官再看范閒時,已不再僅僅是將他看做一個文臣,一個背後有大背景的權貴子弟,而是第一次實實在在感受到了范閒的實力。

    殿試之後,春闈科場弊案依然在監察院的主理下,緩慢而堅定地審理著,而那位范提司卻安靜了下來——知道內情的人猜到,范閒在準備數日之後的出使一事。

    ……

    三月初三,殿試結束,傳宴結束,插花結束。楊萬里、侯季常、成佳林外加一個史闡立,這四位驟然間天降橫福的書生,終於覷了個空兒,有些不安地坐著馬車,來到了城南大街的范府門口。

    楊萬里抬頭看著范府那闊綽的門臉,有些緊張地瞄了瞄門口蹲的兇惡石獅,訥訥說道:「有些緊張。」

    侯季常是四人中最沉穩之人,但頭一次來到這等豪貴之府,也有些緊張。強撐笑顏道:「小范大人都是見過的,年輕有為不說,談吐也是極有趣的人物,不似朝中旁的大員那般面目可憎,緊張什麼。」

    成佳林在旁訥訥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前些天被刑部與監察院一鬧,他們這四個人按道理來說,以人言來論。誰都已經將他們歸到了范閒的門下,殿試已過,是無論如何都應該來府上拜門的。說回那日同福客棧裡。這四個秀才忽然間發現,慶國最恐怖的監察院居然為了自己和十三衙門的差役大打出手,險些沒嚇死。

    史闡立性情最是溫和灑脫,此次反正沒中,所以比旁邊三位友人顯得要輕鬆許多。指著他們笑道:「我看你們確實挺緊張,不過大約不是拜訪門師的緊張,而是發現小范大人忽然搖身一變,成了監察院的提司大人。這才有些隱隱畏懼。諸兄,我說的可是正理?」

    楊萬里又看了一眼那石獅子,苦笑說道:「誰也料不到,怎麼沒兩天,詩仙範閒忽然就成了監察院權力最大的官員之一。你們又不是不知道,監察院那是多麼可怕的地方,朝中這些官員向來忌憚三分,小范大人入了監察院,這名聲確實有些不好聽。」

    「無知俗人的偏見罷了。」史闡立笑著說道:「那日在同福客棧之中,你也曾經說過,監察院在監督吏治上,是極有好處的。」他轉向有些不以為然的侯季常說道:「郭尚書入獄後,你也曾經為監察院舉杯。怎的?如今發現門師是監察院的高官,你們反而如俗人一般想敬而遠之?」

    楊萬里歎了口氣說道:「此次春闈弊案一事,天下皆知是小范大人首功,後來才真正明白,原來他一直就在為監察院做事。小范大人此舉,不單單是造就我們三人的前途,更關鍵的是,也為這天下讀書人謀個稍許公平些的道路,人人感激,就算知道他是監察院的提司之後,也沒有哪位士子敢對他稍有不敬。至於你我幾人,更不用多說,罷罷,就算小范大人將來一直在監察院裡呆著,咱們還是得好生跟隨,這點史兄不用多講,我也早下了決心。」

    侯季常微微一笑道:「正是此理。只是有些可惜了,但凡在監察院任職的特務頭領,依朝廷規矩,就再也無法入閣拜相,不免有些可惜了小范大人這一身才學」

    此時成佳林才有機會插了句嘴:「小范大人還有那個身份,本來仕途就無法大展,來年聽聞還要執掌皇商內庫,所以能進監察院任職,倒不算可惜。」

    眾人明白,他說的是范閒那個「郡主駙馬「的身份,一想到己等數人這位年輕至極的門師,居然會有如此多的身份,大家也覺得好生奇妙。四人在范府門口低聲商議良久,終於驅除了一些心中緊張,邁步向范府走去,遞上早已準備好了的名刺。

    范府門房早就注意這四個秀才模樣的人物,滿臉狐疑地接過名刺一看,卻發現是最近京中傳了許久的那四人。范府下人都知道自己家的大少爺新收了四位學生,原來就是眼前這四位,趕緊恭謹請入門房,上茶侍候著。

    四人知道這是高門大族規矩,但凡客人上門,都得先在門房飲茶待報。不料過不一時,那位門房滿臉不好意思回報道:「少爺今日出門了,卻不在府中,四位大人,是不是留個口信,或是擇日再來?」

    四人不免有些失望,但內心深處無來由卻又放鬆了起來。偏在此時,一抬官轎停在側門之旁,門房趕緊上前迎著,從轎上下來一位面目肅然的中年官員,雙眼柔深有神,行過門房之時,停住腳步看了這四位讀書人一眼。

    門房見主子停住了腳步,正要上前介紹,便只見主子擺擺手,轉頭面向這四人和聲問道:「你們誰是楊萬里?誰是史闡立?誰是侯季常?誰是成佳林?」

    侯季常一驚,心想這位大人居然不問而知自己四人的身份,而且不是單問一人的名字,竟是無一遺漏,想來是不想讓己等生出厚此薄彼之感,如此心神清明的人物,不想而知,一定是小范大人的父親了,趕緊一禮拜下去:「晚生侯季常,拜見尚書大人。」

    他旁邊三個此時才醒過神來,知道面前這位高官便是小范大人的父親,也趕緊施禮。

    司南伯范建微微一笑,看了侯季常一眼,略帶讚許和聲道:「看來範閒的眼光果然不錯。」接著說道:「他不在家,若你們不嫌老人家囉嗦,陪本官進府閒敘幾句吧。」

    這是門師的父親,應該怎麼喊來著?四位讀書人雖然都將是明日慶國官場的新興力量,但面對著這位老狐狸尚書大人哪敢多話,老老實實地跟在大人的身後走進府去。

    ——————

    天河路上那座最醜陋的建築仍然沉默在春光之中,道路兩邊著名的落花流水裡沒有花瓣,因為春時尚早,花兒都還未全開,自然捨不得將衣裳扔入水中做景致。

    京都的百姓們依然循著老規矩,遠遠躲著監察院行走,院門前的石碑安靜地注視著那些人們,似乎是在說,院子是保護你們的,你們為什麼如此害怕?不要問百姓為什麼會害怕監察院,就像是楊萬里那四位士子一般,人們對於秘密特務機構的害怕總是沒來由的,因為那個衙門似乎沒有光,似乎擁有的只是秘密與黑暗。

    監察院那個方方正正的房間裡,七位首領正斂氣寧神坐在長桌旁,他們知道今天的會議很特殊,所以望著長桌盡頭那位跛子院長的目光都帶著些許疑問。一處的頭領朱格在這個房間裡自殺之後,一處便一直沒有首領,沐鐵也只是暫時領著京中的職司,所以今天八大處只有七個人。

    房門輕滑無聲地開啟,但這十位慶國特務機關最厲害的角色自然察覺,下意識扭頭向門口望去,就連長桌盡頭的陳萍萍也緩緩抬起頭來,雙眼寧靜有神。

    一個有著微褐眼眸,滿頭亂髮的老頭子佝著身子走了進來。

    眾人略覺詫異,卻見費介將身子一轉,輕聲說道:「醜媳婦兒總是要見公婆的,進來吧,磨蹭什麼?」

    他身後那位年輕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閃了出來。這位年輕人容顏清秀,睹之可親,滿臉掛著微羞的笑容,拱手對桌旁的監察院頭目們行了一圈禮,有些不好意思輕聲說道:「大家好,大家早,我就是范閒。」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二十三章 告訴你一個真正的監察院
    檢察院的會議室裡不免陷入了一陣有些尷尬的沉默之中,誰也沒有想到范提司大人在監察院的頭一次露面,竟然是如此的一個情形,與監察院向來的肅殺氣氛完全不合,半晌之後,終於有人忍不住笑了一聲。

    范閒微笑著,雙手抱拳,往裡面走去,這裡的七位厲害人物,他只認識言若海一個人。其餘的人都很面生,幸虧費介老師今天一直跟在自己身邊,不然自己還真有些害怕獨自面對這整個慶國,或者說整今天下最陰森恐怖的密探頭子們。

    在長桌的盡頭,有一位老人正坐在輪椅之上,雙眼清寒,卻十分溫柔地望著自己。范閒無來由地在心底歎息一聲,緩步走向前去。他早就認出了對方,畢竟十六年都自己初次來到這個世界時,就曾經見過他,這十六年裡,老跛子的面容似乎沒有什麼變化。

    陳萍萍看著這個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年輕男生,臉上浮現出一種很奇怪,很滿足的神色。范閒已經走到了他的身邊,陳萍萍張開自己的雙臂,輕聲說道:「孩子,到這裡來。」

    范閒緩緩低下身子,將自己的頭輕輕擱在老人的肩膀上,將自己的身體投入對方並不寬廣的胸懷,輕輕一抱。

    陳萍萍很瘦,兩人的身體接觸有些輕柔,但范閒感覺很溫暖。

    一老一小二人就這樣擁抱著,似乎身邊那些慶國的密探頭子們都不存在一般,且容放肆這一時吧。許久之後,二人才緩緩分開,范閒很恭敬地行了一禮:「終於見著您了。」

    陳萍萍忽然發出極尖銳的兩聲笑,笑聲中顯得極其快意。

    除了費介之外,不知道內情的七位密探頭子都保持著禮貌地沉默,但內心深處卻是一片震驚,誰也不知道這位提司大人與向來離群索居的院長大人究竟有怎樣的關係。

    今天是范閒以提司身份正式進入監察院的第一天。所以八大處的成員都在這裡等著。一番簡單的自我介紹之後,范閒安靜地坐到了陳萍萍左手邊的椅子,而費介坐在了陳萍萍的右邊。

    「他就是范閒。」陳萍萍看著自己的下屬們,輕聲說道:「日後監察院的提司,諸位的同事,請大家多多支持。」

    陳院長介紹新晉人員時,從來沒有向今天這般鄭重其事過。也從來沒有說這麼多的話。七位頭領都知道這些話的份量,站起身來,向范閒正式地行禮,沒有多說什麼。

    從五歲時費介開始教導范閒開始,范閒就知道,自己與那今天下畏懼,百姓避之不迭的特務機構一定會發生些故事,尤其是知道母親與這個院子的關係後,他更是知道,自己總有一天也會與這個院子發生一些很奇妙的關係。

    小時候他從費介的口中。就已經知道了許多監察院的機構設置與工作流程。入京後連番多事,與監察院多有配合,自己更是在院外獨立組了啟年小組。今日又正式地聽了這番講解,對於監察院的瞭解自然更深了一層。

    監察院是直屬皇帝陛下的特務機構,權在六部之外,不受慶律所限,只依聖旨辦事。下面一共分成了八大處,一處專門負責監察京中百官。在各要害部門安插著許多探子,是監察院最要害的部門,前任頭目就是暗中倒向長公主,剛死數月的朱格。二處負責各處情報的歸攏分析以及進策,以供陛下及軍方做出計劃。

    三處是范閒感覺最親切的部門,因為他的老師費介在沒有退休之前,一直是三處的頭目,三處專門負責研製藥物與各類偏門武器,范閒如今身上帶著迷藥毒藥春藥,基本上都是三處的研製成果。

    四處就是言若海的部門,專門負責除了京都之外各郡各路官員的監察,以及相關情報的偵緝工作,權力範圍遠至國境之外,還包括了北齊東夷城的部分,如果單以權限來論,是除了一處之外權力最大的部門。

    監察院五處是一直駐在京外,由皇帝陛下親旨成立,專門負責保護陳萍萍安全的黑騎,在必要時也可以進行騎兵的千里突襲,當年深入北魏擒獲敵國密諜大頭目肖恩,便是五處最光彩的一次戰績,可以說,這個部門是監察院中武力最強大的一屬。

    六處是最不出名,也最恐怖的一個部門,就連范閒入京這麼久,也沒有怎麼與對方打過交道,因為六處是專門負責處理暗殺的事宜,當然,從方面來說,六處也要保護陛下指定的人選。

    七處則是專門負責刑訊囚敵之事,這是比刑部十三衙門更專業的存在,范閒當初在監察院大牢裡曾經看見的那位不起眼的牢頭,就是七外前任頭目。

    八處啊八處,范閒看見那位中年官員就想笑,這是監察院裡自己打交道最多的一個部門了吧?澹泊書局可沒少給八處上貢,雖然有關係可用,但是七葉掌櫃還是很小意地按月給八處上貢,這個部門,在范閒的感覺中就有些像前世的那個老爺衙門,只是比那個老爺衙門的權力更大,更獨立些。

    簡單地介紹完畢之後,這七位監察院大頭目不需要范閒的自我介紹,因為范閒履歷實在是太清楚,太明白,太光彩,整個慶國的人都知道,更何況這七位奸如狐,狠如狼,猛如虎的密探頭目。

    在這七位頭目中,范閒只認識言若海一個人,卻對六處和三處的頭目比較感興趣,因為在介紹的時候,負責暗殺的六處頭目自我介紹前加了一個代字,范閒有些好奇,慶國最厲害的刺客究竟在哪裡?

    至於他對三處的頭目之所以好奇,則是因為費介在旁邊無聊夾括,這位姓冷的頭目居然是費介師弟的首徒,算來範閒應該叫對方一聲大師兄才是。

    見面會結束之後,三處的冷頭目與四處的言若海留了下來,范閒與冷師兄湊到一處嘀咕了好一陣子,說到毒藥暗器什麼的,不免有些眉飛色舞,言若海在一旁看著,有些毛骨悚然,才想起來這位提司大人是費老的關門弟子,也是和毒物一道長大的小怪物,自己以後還是不要太過親近的好。

    見二人說的高興。費介皺著眉頭說道:「肖恩是何籌樣的人物,他早就已經算好了這些事情,我估計使團入北齊之後,他會要求在霧渡河那裡停一個月,在北慶方面的保護下,確認自己身體內沒有餘毒,才會往京都去換人質。我都配不出來這種能綿延一個月,定時發作的毒藥,你們兩個嘀咕再久又有什麼用?」

    范閒與這位初次見面的大師兄互視黯然歎氣喪敗頹息拱手告別,知道費介說的是對的。

    陳萍萍輕輕拍了拍手,將還留在屋子裡的幾個人的注意力收攏了過來,輕聲說道:「此去北齊,有四項任務。」

    范閒坐了下來,很認真地聆聽著。

    「第一,確保言冰雲平安回國,接任一處職務。第二,在挨俘結束,確保兩國協議成功之後,馬上殺死肖恩。」陳萍萍像在說一件很家常的事情,「第三,執行紅袖招計劃,這個計劃的詳細內容,呆會兒有案卷給你。第四,在完成前三項任務的基礎之上,整合北齊方面的諜網,確保不會因為言冰雲的離開,而導致情報工作的滯後。」

    四個任務,一個比一個難,范閒臉色比較平靜,內心卻有些隱隱的興奮與不安,陳萍萍面無表情地轉向言若海說道:「相關的賃料你去準備好,然後范閒離開之前,你對他做個交待。」

    言若海點點頭,起身離開房間。

    此時屋中就只「剩下」范閒陳萍萍與費介這三個人。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之後,陳萍萍的雙手輕輕撫平膝上毛毯上的皺褐,臉上浮出一絲微笑,望著范閒說道:「我相信,當你看見院外那個名字之後,就應該知道很多事情。」

    「五竹叔說過一些。」范閒微笑望著面前這位跛子老人,心裡面湧起十分複雜的感覺,雖說自己的人生有很大的一部分都是他安排著的,但不知道為什麼,范閒生不起那種一般人的牴觸情緒,反而有一種很古怪的信任,似乎面前這個慶國最恐怖的官員,是值得自己信任的。

    這是直覺,范閒一向相信並尊重自己的直覺。

    「老五?」陳萍萍閉著眼睛,皺著眉頭,似乎陷入某種回憶之中,忽然說道:「他的記性到底好點兒了沒有?

    范閒輕聲說道:「也許該記得的都記得,不想記得的都忘記了。」

    費介咳了兩聲,瞪了學生一眼、心想面對著院長大人,盡說這種玄之又玄的話,實在是很沒有什麼必要,很犯嫌。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二十四章 人世間的影子
    陳萍萍尖聲一笑,搓了搓自己有些粗糙的手指頭,說道:「五大人現在在京都嗎?」這個問題,費介在范閒的大婚之夜也曾經問過,范閒搖搖頭,像上次那般回答道:「聽說去南邊找葉流雲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

    不知道為什麼,范閒似乎隱約聽見這房間某個陰暗的角落裡,有一個人發出了一聲很遺憾的歎息,他皺了皺眉頭,袖中的手指驅住了暗弩——三人此時談的內容太可怕,不論是誰聽到了,對於范閒和陳萍萍來說,都是難以承受的後果。

    「出來吧。」陳萍萍似乎看見他袖中的反應,輕聲說道:「我想你一定很好奇,六處真正的頭目是誰。」

    隨著這句鉻,一個人,準確來說,是一道黑影從房間陰暗處飄了出來,飄渺渺地渾不似凡人。這道黑影飄至陳萍萍的身後,才漸漸顯出了身形,是一位渾身上下籠罩在黑布裡的……強者。

    范閒感受到對方此時刻意散發出來的氣勢,瞳孔微縮,整個人的身體都緊張了起來,然後緩緩放鬆,他見過對方,在遙遠的十六年前,這個黑影一般的刺客站在陳萍萍的馬車上,像鷹隼一般掠過,秒殺了一位神秘的法師。

    「他就是監察院六處頭目,從來不見外人。」費介微笑解釋道:「當然,你不是外人。」

    那位慶國的刺客頭目沒有說話,沉默地站在陳萍萍身後,似乎對於范閒沒有什麼興趣。陳萍萍的聲音有些嘶啞,接著費介的話說道:「除了五大人之外,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刺客。當然,也是最好的保護者,所以我才能夠活到今天。」

    黑影微微欠身,向這位輪椅上老者的稱讚表示感謝。

    陳萍萍看著范閒的雙眼,微笑說道:「影子是五大人的崇拜者。追隨看,甚至他的很多技巧,都是許多年前他年紀還小的時候,看見五大人的手段,逐步模仿而來,所以剛才聽你說五大人不在京中,他有些失望。」

    此時范閒再看那個影子刺客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樣了。單單只是模仿五竹叔,就能有如此強大的實力,這位慶國第一刺客果然天份驚人!

    當然,這說明瞎子五竹更加可怕。

    ……

    費介推著陳院長的輪椅入了監察院後方的大院落,而那位影子又消失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不知去了何處。范閒亦步亦趨地跟在輪椅後面。心裡有些怪怪的感覺、那個慶國最厲害的刺客,和五竹叔的風格還真是有些相像——他已經有許多天沒有看見五竹了,雖然不會擔心什麼。但馬上出行在即,總想與最親的人見上一面。

    這是范閒第一次進入監察院戒備森嚴的後院,這院落極其寬大,院牆外數十丈內都沒有高大的建築。所以沒有人能夠從外面看到院中的情況。與世人的想像完全不同,監察院後面竟是這樣美麗的一個所在,四處可見青青草坪,數株參天大樹往地面散播著陰影,青石板路旁小野花偶露清顏。

    監察院的職員在不同的建築之間沉默來往。遠遠看著那架黑色的輪椅,便會恭敬無比佝身行禮。

    而每行一段距離。范閒都會皺皺眉,因為在那些美麗的假山下。清嫩的矮林之中,似乎隨處都隱藏著暗梢,竟是比皇宮裡的防衛還要嚴密許多。

    「熟悉一下,以後這院子是你的。」陳萍萍很隨意,很突然地說了一句話,那感覺就像是扔塊饅頭給范閒吃一般輕鬆。

    范閒卻是心裡咯噔一聲,雖然早就知道了這個安排,但還是沒有料到這老跛子會這麼簡單地說了出來。

    陳萍萍回頭皺眉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范閒不知道他為什麼歎息,微笑著說道:「有幾個問題。」

    「說來聽聽。」輪椅停在一方淺池的旁邊,池水透亮,可見水中金色魚兒自在游動,陳萍萍雙眼望著池水。

    「科場案我得罪了很多人,但是為什麼郭御史和韓尚書敢對我下手?難道他們不怕家父與宰相的憤怒?」范閒看著陳萍萍那一頭潦亂的花發,靜靜說道:「東宮方面,不是太子的旨意,皇后為什麼要對付我?」

    陳萍萍沒有回頭,揮了揮手,費介笑著拍了拍自己學生的肩膀,對於他的勇氣表示讚賞,然後離開了水池邊。

    范閒上前接過老師的位置,推著輪椅沿著小池走了起來。陳萍萍沉默半晌之後,說道:「你是逼我攤牌嗎?」

    「您至少得讓我知道,對方知道多少我們的牌面。」

    陳萍萍尖聲笑了起來:「還真是一個謹慎的年輕人啊,看來你猜到了一些事情,又害怕皇后是因為那些事情在對付你。」

    范閒微笑道:「是啊,如果皇后真知道了我猜到的那些事情,那她對付我就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我也只能想到這一個理由。問題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現在的力量,完全不足以抗衡東宮。」

    「敵人都是紙老虎。」陳萍萍忽然說道。

    范閒沒想到會從對方嘴裡聽到這句話,不由大驚,緊接著卻聽著陳萍萍淡淡說道:「這是你母親當年說過的話,她當年還說過,我們要在戰略上藐觀敵人,在戰術上重視敵人。」

    范閒有些想笑的感覺,想來這位跛子一定不知道這些話的原創者,並不是母親大人。

    陳萍萍微笑說道:「而你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你在戰略上過於重視敵人,甚至害怕敵人,所以做起事都是束手束腳,想那日在刑部大堂之上,你就算打將出去,難道還有誰敢對你如何?而在戰術層面上,你又思忖的太少,如果不是有院子給你抹屁股,你進京後做的這些事情,早就足夠你死幾百次。」

    范閒啞然,陳萍萍雙手溫柔地交叉在大腿上,輕聲說道:「不要把東宮看得太過強大,在這整個慶國中,沒有真正強大的勢力,包括宰相大人,包括你父親范建在內。」

    范閒若有所悟,輕聲說道:「暴力才是真正的力量,所以只有軍方和監察院才是真正強大的勢力。」

    陳萍萍抬起一隻手,用修長卻蒼老的手指頭搖了搖:「不對,在整個慶國,只有一個人是真正強大的人。」

    范閒低下頭去,輕聲說道:「是皇帝陛下。」

    陳萍萍微笑說道:「不錯,陛下可以什麼都不管,只要他的手上還掌握著天下的軍權,隨便百官後宮如何折騰,他根本都懶得抬一下眼皮子。」

    范閒略帶一絲嘲諷譏笑道:「還真是位很清閒的皇帝。」

    陳萍萍搓了搓有些發乾的雙手,緩緩說道:「監察院是陛下的,我只是代管而已,將來你也只是代管而已,牢記這一點。」

    范閒滿臉平靜地望著這位慶國特務機構的大頭目,不知道傳說中他對皇帝的忠心,自己究竟應該不應該去懷疑一下。

    ……

    黑色的輪椅已經繞著那方淺池走了許久,水中那些金色的魚兒都看得有些暈,緩援地沉到了水底,不再理會池邊的一老一小無趣二人,開始用魚嘴拔弄著細砂玩耍。

    監察院的官員們遠遠看見院長大人與新近才揭開身份的范提司密談,自然不敢前去打擾。陳萍萍忽然歎息了一聲說道:「時間總是過得很快,一晃眼,你母親的兒子也這麼大了。」

    范閒一怔,心想這種說法其是怪異,什麼叫做你母親的兒子?為什麼不直接說我就結了?他苦笑著說道:「我只是很遺憾,不知道母親究竟長得什麼樣子。」

    陳萍萍微笑說道:「全天下只有你母親的一幅畫像,是當初的國手偷偷畫的,最後那位大畫師險些被五大人殺了。」

    范閒微笑應道:「那幅畫不會存在皇宮裡吧?」

    陳萍萍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幽幽說道:「東宮方面不需要太過擔心,先前就說過了,皇后的勢力早在十二年有就被陛下除得差不多了。」

    范閒知道那個京都流血夜的故事,眉頭微皺說道:「為什麼陛下沒有廢後?

    「畢竟她是太子的生母,而且一向得太后喜歡。最關鍵的是……」陳萍萍似笑非笑說道:「咱們的皇帝陛下,再到哪兒去找一個身後沒有一絲勢力,而且如此愚蠢的皇后去?」

    范閒內心深處一片陰寒,那個皇帝果然不是什麼善茬兒,幸虧陳萍萍不知道他在心裡如此形容陛下,猶自溫柔說道:「不要擔心會被人發現你的身份。十六年前那個嬰兒的死亡,在宮中君來是不可改變的事實,愚蠢的皇后之所以此次會讓韓尚書動你,只是站在太子的角度上考慮問題,她那個時候並不知道你是監察院的提司,只是憤怒於你在花舫上與二皇子的見面。」

    陳萍萍皺眉微怒道:「我想司南伯大人應孩和你說過,不要與這些皇子走的太近,你難道以為你們在花舫上的見面,這京裡的貴人們能不知道?」

    范閒窘迫一笑,在刑部大堂上的時候,他是真沒有想到皇后是因為忌憚二皇子的緣故,才要用刑部的燒火輥來警告自己,當時還以為對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二十五章 小花
    陳萍萍輕輕折下一朵粉紅的小花,小心翼翼地別在自己的髮梢,看著那花顫巍巍地隨時會落下。范閒趕緊用手指頭把老人的髮鬢抿了抿,讓花插得更穩一些。

    陳萍萍十分開心地笑了起來,輕輕拍拍范閒的手,說道:「折騰了十六七年,你終於入了京,終於長大成人,我也算對你的母親有個交待了。」

    范閒一直很好奇當年的故事,忍不住問道,「當年你們一共有幾個人?」這問的自然是早跟隨母親,想改變這個世界的那些厲害人物。

    「你自己數一數。」

    范閒屈指一數。微笑道:「六個人。」

    「嗯,你母親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物。」陳萍萍微微一笑,「看來你也還算聰明。」

    「關於前一句,我很小的時候,費介老師就已經說過了。」

    「估計他沒有說過,我們其實都很想念你的母親,從某些角度上說,她是我的領路人。」

    「有些意外。」范閒微笑道:「不過也能猜到一點。」

    「對司南伯尊敬一些,對范家好一些。」陳萍萍忽然很嚴肅地說道:「他們為你付出了很多。」

    范閒微微垂下眼簾,當年能在那般詭厲的情形下,保住自己一個小小嬰孩兒的性命,能讓宮裡的人相信自己已經死了,不問而知……父親,一定付出了許多。他說道:「我真正需要防範的敵人究竟是誰?不可能是長公主那個瘋子,當年她的年紀還很小。」

    「長公主只是一個可憐女子。對於皇室的人來說,小姐的光彩太過奪目,她一輩子都生活在你母親的陰影之下,她自詡聰慧能幹,為慶國謀取了不小利益,卻始終在陛下心中及不上你母親的地位,所以有些因嫉生狂。至於敵人……沒有敵人,沒有敵人。」陳萍萍輕聲反覆著,似乎是想說服自己。

    「先執監察院,後掌內庫,我想總會有些人會查覺到不對勁。」范閒微笑說道:「您究竟想讓我做些什麼呢?」

    陳萍萍輕聲說道:「你不是想做一位權臣嗎?」

    范閒寧靜看著陳萍萍的雙眼,忽然開口說道:「我想,我知道您要做些什麼。」

    陳萍萍表情不變,微笑說道:「我希望你要一直裝作不知道我要做什麼。」

    范閒皺了皺眉頭:「雖然我對他們沒有什麼血脈之情,但我仍然不希望看見太多人流血。」

    「還早著。」陳萍萍輕聲說道:「而且流血這種事情,往往是愚蠢的人們首先拔出刀子來,想劃破別人的脖子,卻不小心劃到了自己脖子上。」

    范閒微澀一笑,他雖然尊敬並且信任這位老人,但飯總得自己吃,路總得自己走,雖說入京之後一直與這位監察院院長保持著不見面卻默契的配合,對方為自己做了許多事情。但如果將來真有什麼事情,導致二人產生了不一樣的想法,范閒會選擇首先尊重自己的意願。

    陳萍萍揮揮手,皺眉說道:「你以後要學會把眼光放開一些,不要總是盯著一部一司,區區官員,這區區京都。你要學會站的位置高些……」

    范閒笑看應道:「難道要將眼光放在天下?」

    陳萍萍微笑道:「也許更高一些。」

    范閒默然不解。

    「你去吧,此去北齊,小心一些。」陳萍萍咳了兩聲,將鬢上的小粉花取了下來,用手指輕輕搓揉,輕聲說道:「肖恩要死,當然,你首先要保證自己的安全。除此之外,那三項任務你自己斟酌著辦,如果情況允許的話,你可以嘗試著打探一下神廟究竟在哪裡,畢竟這個世間,目前只有北齊的國師苦荷曾經與神廟接觸過。」

    范閒皺眉道:「神廟……太突然了,我好像沒有什麼信心,雖然我骨子裡還挺喜歡冒險這種事情。」

    陳萍萍點點頭:「你母親當年也很喜歡冒險。不過我倒真的極少擔心你的生死,如果五大人教了你這麼多年,你還不能活著從北齊爬回來,那我會在你的葬禮上表達對你的失望。」

    老人微笑著,將手指間的花瓣碎末灑在地上,粉艷一片,心想真正的那個敵人又豈是你這個年輕人所能應付的?

    ——————

    告別了母親最親密的老戰友後,范閒回到樓中,與言若海碰了個頭,拿了一些卷宗準備回府好生研究一下。北齊方面又是一個異常複雜的局面,本來就算是陳萍萍想借此事讓范閒真正掌控監察院,但如果范閒不願意,想來也沒有誰能逼著他去那個陌生的國度……

    但范閒真想去。

    前世被囚禁在病弱的身體中,不得自主。今世被囚禁在離奇的身世中,不得自主,難得此次出使北齊,可以天高任雞飛,海闊憑蝦爬,范閒哪肯放過這種放肆一回的機會。所以他認真地向言若海請教此次出使應該注意的事項,打聽北齊方面自己需要注意的人。

    言若海搖搖頭,看看這位年輕的提司,似乎不知道為什麼范閒會如此熱衷此事,說道:「北齊一向不穩,太后太年輕,皇帝太小,不過去年那場戰爭之後,似乎他們的京城穩定了許多。提司大人需要注意的應該是三個方面,一位是何道人,一位是上杉虎,還有一位,自然就是極少見人的苦荷國師。」

    「何道人?」范閒皺看眉,這個世界上前沒有道教,為什麼會叫何道人?

    言若海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所以並沒有解釋,繼續說道:「何道人是後黨高手,范提司去年殺死的程巨樹就是他的徒弟。上杉虎是北齊難得一見的虎將,一直在北邊雪地裡對抗蠻人,聽說去年北齊戰敗之後,被年青的皇帝調回了京都,提司大人此行北齊,一定要注意一下他,因為院裡一直在懷疑他的師門。至於苦荷大師身為天下四大宗師,應該不會涉入這些世俗之事,但是……

    他皺緊了眉頭,說道:「苦荷收了一位關門弟子,今年正式入世修行。提司大人名滿天下,還是要小心一下對方前來生事。」

    范閒一怔,無來由想起前世小說裡常見的那些妓女門派,苦笑問道:「不會是女人吧?」

    言若海面無表情說道:「不知男女,只知道三個月來,這位大宗師的關門弟子周遊北齊全境,生挑了無數上品高手。甚至有傳聞。對方便是傳說中的天脈者。」他看了范閒一眼,輕聲問道:「提司大人知道天脈者吧?」

    范閒感覺這個詞兒似乎有些熟悉。忽然間腦中靈光一閃。想到小時候費介老師曾經提過一次,後來在長公主的廣信宮上,偷聽她與莊墨韓大家對話時,也曾經聽過一次。

    聽完言若海的解釋,范閒皺緊了眉頭:「五百年才出一位的天才人物,上天的血脈,又不是地裡種的韭菜,砍完一茬又來一茬兒,我不相信。」

    言若海點點頭,說道:「院裡分析,估計是北齊方面因為連年戰敗,所以需要塑造出一位絕世年輕強者的形象,來增強國民信心。」

    范閒微笑道:「這比較可能。就像是院裡這段時間塑造我這個提司形象一般……那人叫什麼名字?」

    「海棠。」

    范閒有些頭痛:「我希望是個娘娘腔,但千萬不要真是個娘們兒。」

    二人又隨意說了幾句,最後言若海平靜望看范閒,眼角的魚尾紋皺得極無力,輕聲說道:「小兒的事情,就勞煩提司大人了。」

    「刑部大門口我就說過。」范閒很認真地回答道:「我會平安把言公子帶回慶國。」

    出了四處的房間,一直在外面候著的王啟年趕緊過來,將范閒手上那堆案宗接了過去。范閒眼睛望著前面,嘴裡卻對自己的「心腹」輕聲說道:「去北齊,我是一定會帶著你的。」

    「謝大人信任。」王啟年笑著應道。此行北齊,如果沒有別的安排,倒真是一趟鍍金之旅,逍遙之遊,這世上沒有哪個國家敢對使團下手。

    范閒搖了搖頭道:「帶你去,是因為你是監察院裡跑得最快的一個人,當然,除了宗追之外。」

    王啟年苦笑著,沒有說什麼話,他先前還跑到宗追那裡去敘了半天舊。他與宗追二人當年並稱監察院雙翼,只是後來王啟年安於文事,所以職位漸趨平凡,宗追一直大感鬱悶,如今王啟年成了范閒范提司的心腹,宗追復又覺著當年老友如今總算回復了些光彩,大感高興。

    那位三處頭目,冷師兄早已等候在密室門邊,看見范閒來了,也不多打招呼,感覺十分冷淡。推開密室門進去,撲面而來是一道清風,風速卻不迅疾,范閒眉頭一挑,馬上知道這種空氣流通的地方,一定和煉毒的地方沒有關係。

    冷頭目看了小師弟一眼,忽然咧開嘴笑了笑,說道:「身材不錯。」

    范閒看了一眼自己這位剛剛相認的師兄,打了個寒顫,心想……不會吧?馬上又聽著師兄的下一句話,冷頭目朝著裡間大聲喊道:「標準!」

    范閒一怔,過不一時,便看見裡間有五六個人推出一張大桌,桌上放著幾個盒子和一件材質有些古怪的衣裳。那五六個人看了范閒一眼,面無表情,也許是在三處這種詭異的部門呆久了,所以都顯得有些木訥。但是仔細端詳過後,幾個人還是忍不住露出了讚賞之色,對范提司連連說道:「身材果然不錯。」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二十六章 陰寒的裝備
    監察院三處這些古怪官吏說范閒身材不錯的意思是:范閒的身材很標準,剛好和三處研製出來的配件能夠契合,而不需要重新改過大小,意思就這麼簡單。

    范閒穿上那件衣服,皺了皺眉,想起來了自己五歲時候的那個夜晚,費介老師摸進臥室時,穿的好像也是這種衣服,這衣服特別耐撕。

    冷頭目解釋道:「防火效能有,但不強,能有效減輕銳鋒兵器的殺傷力,但如果對手拿的是開山斧,小師弟你還是躲一躲。」

    范閒苦笑,將雙手攤開,發現式樣倒是京中時新模樣,只是後面多了個隱著的連衣帽。

    「將暗弩取了。」冷頭目一眼就瞧出了他左手小臂上的那把暗弩。

    范閒歎口氣,有些依依不捨地將陪伴自己四五年,極少離身的暗弩放到了桌上。

    冷頭目看了看他手臂的粗細,打開桌上的一個盒子,取出一把式樣小巧,渾身塗成黑色的暗弩,仔細地安放在他的袖子裡,調試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范閒剛剛取下的暗弩,皺眉道:「什麼破爛東西,七年前的型號你居然也一直在用。」

    范閒苦笑道:「夠用就好,我很知足。」

    冷頭目向自己的師弟認真解釋暗弩的構造和發射原理:「……這是連弩,不過體積太小,所以只能容納三枝,這三枝上面用的是甲四號毒,師弟應該瞭解。」

    范閒瞭解,三處甲四號毒是金瓜葛的毒液,見血封喉,小指微動試了一下板機的手感。皺眉問道:「我需要三丈的距離。」

    「只能保證一丈,三丈的距離,不能保證射中眼晴咽喉或者是陰囊。」冷頭目很平靜的說道:「至於你的匕首,是費師伯最心愛的短武器,鋒利無比。所以那件就不用換了。這裡有些偏門武器,還有些輔助工具,由於不知道你此次需要進行那些方面的任務,所以你自己挑一挑。」

    范閒知道這次挑選對於自己在北齊的行動會有很大的影響,所以很認真地看了許久,最後挑了幾樣東西,卻沒有選擇一種可以彈射出十丈高的攀牆爪。

    一位三處官員有些好奇。說道:「提司大人,雖然下官不知道具體任務。但想來總是不免要進北齊皇宮去逛逛,看有些什麼好東西順手撈回來,那北齊上京皇宮的城牆,可不比咱們京都皇城矮。」

    這話說得很天真,很單純,很有王啟年的捧哏風。惹得范閒笑了起來,他看看那個設計精巧的鐵爪,搖搖頭,沒有解釋什麼——這個世界上能比他還會爬的人,還沒有出現。

    「毒藥這種事情,費師伯說過,你的天賦遠在三處人員之上,所以我們沒有準備。」冷頭目又仔細檢查了一遍范閒身上的裝備。有些滿意意地點點頭。

    范閒流著口水說道:「可是我差材料。」

    冷頭目來了興趣:「差哪些?」

    「貓扣子,砷石,馬錢子,南海樟。」

    「貓扣子苦味太重,而且和你這次的計劃不相配。」冷頭目好奇說道:「砷石馬錢子都很常見。」

    范閒苦笑道:「我現在身份,還真不方便托人代買這種物事,很容易引人注目。」

    「那再整點兒哥羅芳吧。老師前年才試驗出來,很有效的迷藥。」冷頭目興奮說道:「比馬錢子好。」

    范閒更加興奮,連連點頭:「但是砷石一定要,我在澹州的時候曾經試過,這東西好用,比箭毒的反應更快。

    師兄弟二人一說到毒藥這種東西,就開始變得職業性亢奮起來。二人身邊的三處官員也都是同類中人,於是圍上都去,展開了熱熱烈烈的討論,爭論哪種毒藥能讓人死的最慢,死的最痛苦,哪種迷藥能讓牌坊下住著的寡婦馬上變成流晶河上最兇猛的動物。

    總之,監察院三處是一個變態的部門,這裡住著一群變態的人。

    ——————

    從三處出來之後,王啟年發現今天的范提司大人遠不如平日那般沉穩,清秀的面容上帶著一絲亢奮的淡紅,倒似是做了某些……事情。

    范閒眉飛色舞說道:「天天扮才子,真是太辛苦,還是在這種地方討論一下生活實用技術比較幸福。」

    變態三處的變態老祖宗費介先生,此時正端著一杯茶,在長廊盡頭似笑非笑,略帶一絲滿足看著自己的年輕學生。

    「要不然你就留在三處吧。」費介與學生一道往前走著,輕聲說道:「北齊不要去了,朝官也不用當了,內庫也不要理了,安安靜靜地過完這輩子倒也不錯。」

    范閒沉默著,知道老師是在擔心自己。

    「你小時候很安靜,但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費介的雙眼有些渾濁,淡淡褐色顯得有些沉積。「入京之後,你的心防更加牢固,但是權力這種東西,是很容易讓你迷失的,你到底請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范閒略沉吟一陣後,恭敬說道:「學生清楚。」

    費介忽然嘎嘎笑了起來:「如果你想走那條路,就要學會殺人,捨得殺人,享受殺人。」

    范閒苦著臉說道:「學生又不是小變態。」

    費介眨眨有些疲憊的雙眼,咳了兩聲後說道:「這個世道很變態,你若不變態,又怎麼玩轉過來?」

    范閒在費介的面前,總覺得自己還是當初那個拿著瓷枕的小孩子,甜甜笑道:「玩也分很多種的嘛……對了老師,為什麼先前院長大人看見我後會歎一口氣。」

    「嗯,也許是有些失望,你不像小姐當年那麼……囂張?」

    范閒愁苦著說道:「好男不和女比。」

    說完這話,他就拉著老師的手往一石居去了,今日定要大醉一場,反正整個京都都已經知道了他與監察院的關係,何必再避著什麼。只是苦了後面的王啟年,氣喘吁吁地捧著一大堆卷宗,知道這些卷宗是絕密情報,哪敢怠慢,更不敢跟著去一石居飲酒作樂,只得趕緊喊了自己屬下的那些密探前來小心戒備,滿心不安地坐著馬車開往范府。

    ——————

    太子殿下滿臉陰鬱地坐在東宮之中,手裡握著酒杯不停用力,手指微微顫抖著,半晌之後,才從牙齒縫裡吐出一句話來:「為什麼宮裡的這些女人們,從來都沒有學會安份?」

    太常寺辛少卿不敢夾話,他知道太子殿下今天的心情特別不好,這段日子裡發生的事情,實在令整個東宮都感到異常憤怒與惱火,就連一向溫和的太傅大人都發了幾次脾氣。

    先是春闈弊案之事,其實東宮方面是此次弊案之中受損失最小的一方,十幾位被捕官員中,真正屬於東宮方面的,廖廖可數。雖然說禮部尚書郭攸之的倒台,在官員們的眼中,是太子方面一次不可承受的損失,但上次夜宴之後,太子發現郭保坤竟然隱約聽的是別人的話,逐步也就發現了原來郭家竟是長公主那邊的螞蚱。

    所以此次范閒將郭攸之扳倒,太子非但不怒,反而有些隱隱欣慰。

    「誰也沒有料到,小范大人竟然是監察院的提司。」辛其物微微皺眉,他與范閒喝了很多次酒,怎麼也沒有想到一臉溫柔的范閒,竟是那個特務機構裡的高級人員。

    太子李承乾搖了搖頭,臉上的陰寒依然未去:「范閒是個懂事的人,他揭弊案主要是職司所限,事先未與本宮溝通,也屬應當。只需看事中,范閒給足了本宮面子,我也不會太過怪他,更何況那日婉兒妹妹專程入宮,將范閒的親筆信遞了過來,我相信他不是有意針對本宮。」

    辛少卿與范閒交好,當然更希望東宮能夠在監察院裡擁有范閒這樣一個強助,連連點頭表示同意:「不錯,范提司事前雖未言語,但事後做足了補救功夫……可惜,他馬上要出使北齊,不然下官應能出面安排他來拜見太子。」

    太子吟哼一聲,重重地將酒杯擱在了桌上,怒道:「如今就算要見,難道范閒還敢對本宮推心置腹?刑部那件事情鬧得滿城風雨,雖然宰相與范尚書如今都沒有什麼動作,但他們難道不知道韓志維與本宮的關係?只怕范家恨本宮都來不及,更何況投靠。」

    辛少卿黯然無語,知道太子在此事的處理上真可稱得上的持重英明,怎奈何,這東宮的主人卻是有兩位。

    一主一臣正不甘心的時候,忽聽得外間太監高聲宣道:「皇后駕到!」

    辛少卿看了太子一眼,用眼神示意殿下一定要控制住情緒,然後搶先跪到一邊,對推門而入的皇后殿下行了大禮,告退出宮。

    生著一雙丹鳳眼的皇后靜靜注視著自己的兒子,沉默不語。

    太子滿臉微笑坐在一旁,卻不肯看先說些什麼。

    皇后咬咬了下唇,眼中閃過一絲失望與悲傷,忽然一抬手,便是一個耳光扇了過去!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二十七章 褻瀆
    太子一側頭,躲過了母親的這記耳光,反手握住了她冰涼的手腕,靜靜看著自己的母親。

    皇后沒有想向一向怯懦的太了子眼色裡竟然如此銳利,下意識裡身子微顫一下,將手從兒子的手中抽了回來,緩緩說道:「難道你真認為母親做錯了?」

    太子皺了皺眉頭,輕聲道:「孩兒不敢。」

    皇后忽然提高聲音說道:「難道你不知道范閒與老二在花舫裡見面?」

    太子突然抬起臉來,直視皇后的雙眼,靜靜說道:「這些事情,母后能不能容孩兒自己處理?范閒身為一代詩家,與二哥見面也屬尋常。」

    皇后又急又氣,卻不知孩如何向這怯懦中帶著一絲狠厲的兒子說話。

    太子看了她一眼,輕聲說道:「母后,我時常在想,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敏感,你這樣只會將有可能成為孩兒助力的臣子,都趕到其他幾個兄弟那裡。」

    皇后咬牙說道:「本宮乃一國之母,稍加懲治一個小臣,難道他還敢如何記恨。」

    太子淡淡譏諷說道:「母親,那日你不該讓韓尚書動手,你又不可能真的將范閒打死,何必去得罪范家和宰相?我想再過些日子,韓尚書在朝中就站不住了,朝中願意親近東宮的實權大臣本就不多,你卻偏偏要自斷一指,真不知道您是怎樣想的。」

    皇后皺眉道:「韓志維畢竟是當朝尚書,當日又是奉旨依律審案,難道宰相和范建能夠如何?有東宮保他,想來陛下總要給你這儲君留些面子。」

    「不要忘了,范閒是監察院的提司,而且父皇一向很欣賞他。」太子吐出一口濁氣,搖頭歎息道:「韓志維這次得罪的人太多太厲害,要知道整治科場之風是父皇的意思。本宮根本不可能出面保他。」

    皇后冷笑道:「不要忘記范閒也得罪了多少京官,更何況此次還有都察院牽涉其中,你姑母雖然遠在信陽,但她在朝中的勢力想來也不會袖手旁觀。」

    「不要提姑母。」太子似乎有些厭惡長公主:「這兩年她太古怪了,居然和北齊方面勾結。膽子未免太大,將慶國的臉面放到了哪裡?至於都察院姓郭的御史,只是她當年玩弄的小白臉而已,就算被監察院暗殺了,她也不會眨一下眼睛。」

    太子畢竟是一國儲君,雖說這些年裡,長公主與東宮一向走得極近。但當范閒的言紙像雪花一樣撒遍京都之後,太子也對那位長公主有些忌憚。當然還有別的原因。

    皇后心痛說道:「我們沒有別的助力,只要依靠長公主。」

    「本宮會依靠父皇。」太子平靜應道,直到此一刻,一向顯得有些儒弱的太子終於表現出來了皇室子弟天生的政治嗅覺和判斷。

    皇后緩緩閉上雙眼,說道:「總之我不喜歡范閒,想辦法讓他死。」

    太子氣的一拍桌子。怒道:「死?您難道忘了范閒是晨兒的相公!您不要事事都聽姑母勸唆,那個女人是個瘋子,是個瘋子,您知道嗎?難道您也想變成瘋子,被趕出皇宮去?」

    皇后大怒,氣得渾身顫抖,指著太子的鼻子,抖著聲音說道:「你知道什麼?你知道什麼?你知道什麼?你……你知道什麼?」也許是太子的話觸動了皇后的經年之傷。氣憤之下,竟是連說了四句「你知道什麼。」

    ……

    太監宮女們早就已經遠遠地躲開,東宮之中,只有這母子二人。一陣極長久的沉默之後,皇后才站起身來,只是身體似乎有些虛弱,晃了一晃。太子趕緊起身扶住了她。有些無奈地請罪。

    皇后看著自己的兒子,淒苦無比,那雙美麗的丹鳳眼旁已經有了皺紋,幽幽說道:「歷朝歷代,太子都是最難坐的一個位子,你要防著身前,防著身後,母后家中又沒有人,十二年前那場動亂,你大概沒有什麼記憶了,但母親記得清楚,如果你自己不去爭奪,那麼本來屬於你的東西,都會被人奪走。」

    太子將聲音盡量放柔和一些,輕聲說道:「孩兒明白了,母后先回宮休息吧。」

    皇后搖了搖頭:「你不明白,你不明白……這些天裡,我始終有些不祥的預感,這種感覺很強烈……就像很多年前,那個女人進入京都時一般。」

    「哪個女人?」太子好奇說道。

    正在此時,東宮沉重的木門忽然被人推開了。

    「誰?!」太子皺眉怒斥道。

    一位老太監佝著身子走了進來,極恭敬地說道:「老奴洪四癢,奉太后令,請皇后往合光殿閒敘。」

    皇后的臉上一絲驚恐一閃即逝,旋即堆上滿臉微笑,儀態端莊地在宮女的攙扶下,跟著那個佝著身子的洪老太監,往皇宮真正的女主人宮殿行去。

    太子微微皺眉,雖然極為不喜這條老狗的無禮,但知道對方是祖母最親近的宦官,連母后都不大願意得罪,自己自然不會多做什麼事來。

    宮中燭火漸暗,太子李承乾想著那日刑部之上的荒唐鬧劇,心頭更是鬱悶,實在是不明白,為何母后就這般聽長公主的話,一想到那位年輕嫵媚的姑母,太子心頭一熱,面上一慚,微現惶恐,但眼神中卻漸漸流露出情慾之意來。

    他拂袖往後殿行去,片刻之後,傳來陣陣隱不可聞的春意呻吟,一位宮女正在他的身下輾轉求歡,太子瘵那女子的宮衫全數掀至脖頸臉上,遮住她的容顏,只露出那片白晃晃的豐滿胸脯來。他一面用力侵伐著,一面沉重的喘息,心想這天下的柔媚女子,為什麼都不甘心老實躺在床上,非要賣弄自己那些愚蠢的手段呢?

    ——————

    春天來了。花兒開了,小鳥叫了,楊萬里四位新晉官員再往范府去,想沐一沐小范大人的春風,不料今日小范大人依然不在府中。而更令侯季常有些頭痛的是,得到的消息是,小范大人正在執行某項任務,而明日就會出使北齊。

    二甲進士不入翰林,依往年規矩都會放至地方任一方官員,眼看著吏部派遣馬上就要開始,除了史闡立之外。其餘的三人自然都要來聽聽范閒的意見,畢竟此次春闈,三人全靠范閒的力量,才能夠走到這一步,他們理所當然的以為,范閒肯定需要他們在地方上做些什麼。

    哪裡料到范閒竟是不與他們見面,只是給他們留了兩封信,一封是留給馬上要離京的三位新官。一封是留給準備回鄉再比的史闡立。

    四人坐在范府的書房裡,有些不知滋味地喝了一口下人端上來的好茶,也顧不得避嫌,就將門師留給自己的兩封信拆開了。

    其中給侯季常三人的信裡是一張白紙,上面只寫著很簡單的兩句話。

    「好好做人,好好做官。」

    末了還有單一句是留給侯季常的,范閒在信裡寫道:「季常莫要太過懼內。」

    這是范閒才明白的冷笑話,這三位舉人自然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只將注意力凝在頭前兩句當中。好好做人,好好做官,三人越品越覺著這簡單話語裡蘊著極實在的道理,要學做官,自然要先學做人。

    但這話還有另一層意思,不知道他們中的哪位品出來了——好好做人,不是做好人。好好做官,也不見得就是做好官。

    ……

    看完這封信後,楊萬里自然對史闡立手中的信大感興趣,不知道小范大人專門給史闡立留的信中又寫了什麼,畢竟四人之中,就只有史闡立似乎前途有些黯淡。

    史闡立有些惴惴不安的三位友人目光中拆開信,細細一看卻是幾句破落句子,卻險些笑出聲來。

    「至老方知事不協,三分在人七在天,莫愁傘下無知己,好生耍著只等閒。」

    最後三字只等閒,自然是等范閒回來的意思。

    ——————

    此時的范閒正坐在當初自己買的那處宅院裡,微微皺眉。他的手指撫過中空的腰帶,摸到那粒小時候費介給自己的丸藥,當時老師說,如果自己體內的霸道真氣出什麼問題,就要靠這粒藥丸保命,只是入京以後,體內的霸道真氣一向極聽話,他倒有些忘記了這椿事,今日白天整理裝備的時候,才想了起來,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也不知道費介配的這藥究竟失效了沒有。

    王啟年坐在他的對面,恭謹回道:「人已經找好了。」他有些猶疑地抬起頭來:「像固然是有些像,提司大人精通化妝易容之術,稍加琢飾,想來一般人遠遠看著,應該看不出破綻。不過總有些不妥之處。」

    「什麼不妥?」范閒微微一怔道:「你不是說挺像嗎?養了一個月,膚色也近了。」

    王啟年輕聲回答道:「要在這些濁男兒中,找到一個如大人般丰姿英朗的人來,本就是難事,就算形似了,但要扮出提司大人這等天生風流氣質,書香詩華,實在是很難做到的事情。」

    范閒愣了愣,馬上明白過來,笑罵道:「你這捧哏,如今拍馬屁是愈發的不堪,愈發的不羈,愈發的美妙了。」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二十八章 夜夜夜夜
    當夜回府,知道楊萬里四人來過,范閒也不以為意,反正要說的話,在客棧之中就曾經說過,只要他們好好做官,愛護百姓,把官位越做越高就好。范閒雖然不是位為國為民的俠之大者,但如果自己的門生裡出幾個人物,自然也會高興。至於將來有可能安排給他們做的陰污事,將來再說。

    將要臨別之時,自然不免要與若若妹妹執手相看,無語不凝噎,與思轍細細叮囑掙私房錢的問題,再拜了父親,敬過柳姨娘,這才回到臥房之中,正準備脫衣上床,好生慰勞一下自己可憐的小妻子……卻發現大舅哥,那位憨憨的大寶居然在房中。

    范閒微笑著與大寶說了幾句什麼,林婉兒在一旁看著,心裡也覺著奇怪,相公與哥哥的關係實在是有些奇妙,都不知道兩個人怎麼有這麼多話講,也不知道范閒為什麼會如此耐得住性子。

    許久之後,范閒與大寶笑嘻嘻地將各自的右手放到對方的肩膀上,一聲像口號般的聲音,才讓下人將大寶領了出去。

    「和大寶說什麼呢?」林婉兒可憐兮兮地抱著薄被看著他,哮著嘴,像是吃自己哥哥的醋一般。她一雙赤足露在被緣之外,雪足黃衾,分外美麗。

    范閒微微一笑,坐到床側,伸手輕輕撫摸著妻子的腳,手指頭壞壞地撓著她肉肉的腳心。應道:「他答應小閒閒。小閒閒不在京裡陪他玩,他也會乖乖的。」

    林婉兒感覺腳心一陣酸麻,聽著這語帶雙關的調情話兒,雪白的臉蛋倏的一聲就紅了,甚至連耳根那裡都有些紅潤,看上去煞是可人。她趕緊縮回雙腳,羞怯說道:「還早著呢。」

    范閒調笑說道:「不早不早,明日就是了,得盡早盡早。」

    「對了。白天父親是不是讓你去了一趟?」林婉兒碰著人靜溫文雅,人後無恥淫邪的相公,實在是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玩了招聲東擊西。

    只是這一招她已經玩過太多次,范閒早已免疾,「老丈人把我罵了一頓,先罵的是科場的事情,又罵此次出練北齊一事,我不肯聽父親與他的安排。」其實白天入相府。范閒很明顯地看出岳丈大人的擔憂,只是不知道老宰相的擔憂從何而來。

    他一面應著,一面雙手卻不老實地沿著妻子的赤足往上摸去,片刻間穿疊被,拔開五指山,握住柔膩。引得婉兒一聲驚呼。

    ……

    夫妻夜話之時,不免要重溫一下當初慶廟情形。正甜蜜像棗的時候,范閒心裡卻咯噔一聲。想到北齊那位大宗師苦荷,想到虛無飄渺的神廟,不知怎的,心情漸漸沉重起來。

    感覺到他的異樣,林婉兒撐起身子,懶洋洋地伏在他的胸膛上,微笑說道:「明日就要走了,又在想什麼呢?」

    感覺到妻子的髮絲在自己赤裸的胸上滑過,一陣微癢,范閒笑了笑,將那些有的沒的東西全趕了出去,一雙賊眼骨碌一轉,目光便穿過妻的黑髮夜的色,極其貪婪地落到婉兒露出大半的酥胸上。

    婉兒正看著他的雙眼,覺著相公清亮的眸子似乎會說話,柔順的眼波竟是比一般的女兒家還要純淨些,一時似乎在說想著自己,一時似乎在說捨不得,一時似乎在說會早些回來……噫,這目光怎麼好像是在說些很下流的話。

    她順著范閒的目光一看,才發現自己她內衣早已滑落到腰間,上半身竟是光光的,羞得不行,哎喲一聲輕喚,趕緊鑽進了薄被之中。

    再無春光可愉目,范閒聊發王動火,佯怒道:「都老夫老妻了,還躲躲閃閃做什麼?」

    林婉兒從薄被之中露出半邊臉蛋兒來,怯生生她望著相公,但那雙水濛濛的眼中卻帶著羞羞笑意,被掩著的嘴唇輕聲說了幾句什麼。

    范閒沒有聽明白,林婉兒赤裸著的白腳丫在床上輕輕一蹬,將臉再探出薄被一截,露出那張軟軟嫩彈的唇瓣,一絡黑髮恰好落在她的唇邊,她輕聲羞道:「相公往日不是說過……要保持……那什麼……神……神秘感嗎?」

    這一幅性感畫面早讓范閒看呆了,此時還保持個鬼的神秘感——鬼才有神秘感,將被子一掀、將妻子軟乎乎的身子摟入懷裡,同去巫山觀景去也。

    許久之後,風停雨歇雲散人疲時,林婉兒才睜著湖水般的雙眼,困說困道:「得早些回來。」

    范閒半閉著雙眼,唇角帶著一絲滿足的笑意,手指頭糾結著妻子的髮絲,輕聲說道:「放心吧,我這輩子運氣好到爆,一路順風順水,可沒出過什麼問題。」

    ——————

    第二日,監察院大牢之外,那位范閒曾經見過一次的牢頭,當年的監察院頭目之一,面無表情地站在鐵門之外。范閒瞇眼看著這位七處前任主辦,有些震驚地發現對方眼中,竟然出現了些許不安。

    而四周早已佈滿了監察院的密探與六處劍手,幾輛馬車停在大門之外,范閒站在離馬車約有十步遠的地方,發現所有的監察院同事們都顯得有些無來由的緊張。這些馬車都是特製的,車壁裡夾著鐵板,馬兒不知道是因為累著了還是緊張了,不停地打著噴兒。

    如此緊張的氣氛中,范閒不由皺起了眉頭,想起了關於馬上要被轉移出獄的那位大人物的傳言。

    肖恩,北魏密諜大首領,當年麾下鐵騎無數,縱橫天下,在諸國內大肆安插諜子,最擅忖人心思,善用毒計,不知顛覆了許多小國王室,直接或者間接死在他手上的人,大概足以堆成一座骨山。而最可怕的是,這位曾經顯赫一時的密探頭目擁有極其高明的頭腦與手段,不知躲過多少次來自敵國的暗殺。

    當年魏王最待重的文臣是莊墨韓,最倚重的武臣是戰清風,但真正倚為國之柱石的,卻是這位一向隱藏在黑暗裡的肖恩大人。

    其時天下紛亂,也虧得肖恩下手太狠,除去了慶國周邊的一些國家,除了為北魏帶來大片疆土之外,也間接地幫助慶國穩住了開國的形勢。

    但是皆慶國漸漸崛起之後,肖恩的黑手自然而然地伸向了南方,那些年裡京都的官場一片混亂,開國皇帝駕崩前後,兩位親王鬧得不可開交,勢如水火,這背後自然少不了肖恩的推動——北魏萬騎早已虎視耽耽,只等兩位親王為奪皇位大打出手,便會南下將慶國吞入魏國疆域之中。

    但就恰巧在此時,沒有人知道、一個叫做葉輕眉的女子帶著一位瞎子少年僕人入了慶國的京都,那僕人的身上背著一個黑箱子。

    ……

    於是兩位親王很莫名其妙的死去,如今陛下的父親,當初安份無比的誠王殿下登基,慶國的國力並沒有受到真正的損失,京都漸漸安定了下來,北魏失去了最好的入侵時機。

    也就是在此時,一個叫做陳萍萍的人,漸漸出現在歷史舞台上。陳萍萍最初只是誠王府一個下人,但不知道因為什麼緣故,極得當初誠王世子的信任,一生跟隨,從未稍離。而當監察院這個古怪,不合古制的機構設立之後,陳萍萍就成為了監察院的院長,一直到了如今。

    人們起初並不知道監察院是做什麼的,也不知道監察院的背後依然有那位葉家女主人的影子,只知道陳萍萍的狠辣漸漸顯現了出來,與黑夜有關的天賦也漸漸顯現了出來。

    世上最恐怖的兩個秘密機構分別服從於兩個最龐大的國家機器,隨著北魏與慶國間的形勢越來越緊張,也開始在暗中進行試探性地互相攻擊。

    某一年,慶國終於開始冒險進行第一次北伐,這次以雞蛋砸石頭的舉動,終於在北魏這今天下第一強國的面前很慘的失敗。

    在戰清風的鐵騎面前,在肖恩的重重諜網之中,當時的太子,今日的陛下,連番戰敗,最後險些死在北方的山河之中,全靠陳萍萍率領一隊黑騎,在凶險萬分的戰場上殺出一條血路,將太子的命給揀了回來,同時命令潛伏在北魏上京的監察院暗探,開始散佈流言,買通高官,構陷大帥戰清風,幾番用命,終於讓北方山巒間的戰場露出了一道縫隙。

    回國路遙且險,好多次隊伍陷入絕境之中,一路上糧絕水盡之時,當時還不像如今般蒼老的陳萍萍,面無表情地將所有食物都留給了太子殿下和屬下,而自己卻喝馬尿,吃草根……最後能夠回到京都的黑騎,只有當初的十分之一。

    路土又依賴一位東夷城的女俘虜服侍太子,才讓重傷後的太子恢復了健康,這位東夷女俘便是如今慶國大皇子的母親,宮中那位寧才人。

    很久以後,人們還在猜測,陳萍萍究竟用的什麼陰謀,能夠讓戰清風這樣的一代雄將失去了北魏皇室的信任,但誰也沒有真正的答案,就連慶國太后也沒有問出來。只是有些人隱隱知道些,據傳是和北魏的皇后陰私事有關聯。

    從那一天起,陳萍萍獲得了皇帝陛下和太子的絕對信任,同時天下也開始流傳一句話。

    北有肖恩、南有陳萍萍。

    (寫到葉輕眉與五竹入京,我想到了英雄無淚,想到了映秀,大笑。)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二十九章 肖恩出獄
    沉重的鐵門緩緩被拉開,一直上油保養著的機樞並沒有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但這種無聲的壓力,卻讓守在門外的監察院眾人開始感到緊張起來。

    范閒微微低著頭,左邊的眼皮跳了兩下。他感覺到鐵門後面隱隱傳來的氣息有些寒冷,似乎那個應該已經七八十歲的,應該只是活在歷史黃紙上的大人物,被囚禁了二十年後、依然從骨子裡散發著一位密探頭目所應有的氣息。

    鐵索在石板路上拖行的聲音有些刺耳,聲音越來越大,意味著裡面那個人離這房大鐵門越來越近。

    范閒抬起頭來,滿臉平靜地看著那房大鐵門,心裡想著當初陳萍萍在二次北伐的時候,是怎樣率領黑騎突襲千里,將秘密回鄉參加婚禮的肖恩捉回北齊,那是何等樣的風采?但是陳萍萍也因為此事導致雙腿被廢,這位肖恩,也實在是位強人。

    肖恩被慶國所擒之後,慶國再次北伐,直至三次北伐之後,才將當年強大不可一世的北魏打得奄奄一息,最後分裂成無數小國。直接繼承了北魏力量和大部分疆域的,是當年的北魏節度使戰家,立國號為齊。

    這便是如今北齊國的來歷,當年戰清風大帥無辜被貶,北魏才會分崩離析,最後卻還是戰家從這個爛攤子上突兀而生,這世事,說起來還真是有些奇妙。

    ……

    春天的陽光溫柔地穿過大牢外的高樹,灑向那房鐵門。在門上烙下斑駁的光痕,同時也輕印在那張蒼老的容顏上,鐵鏈拖地的聲音嘎然而止,一聲蒼老的歎息聲響了起來。

    鐵門外監察院六處的四位劍手如臨大敵緊握索套,遠遠套著中間的枷板。枷中有個人,那人滿頭亂髮披著,頭髮早已全白,看著潦亂不堪。手腕腳上全是精鋼鑄就的鐐銬,身上的衣裳卻是洗得極乾淨。

    那聲蒼老的歎息。就是從此人亂髮下那張枯老的唇中發出的,歎息之後,只聽這位老人幽幽再歎道:「陽光的味道,久違了。」

    這自然就是被慶國關了二十年的肖恩,看到他從天牢裡走了出來,四周負責戒衛的監察院眾人無來由地緊張起來。似乎嗅到了空氣中開始瀰漫著血腥那種微甜的味道。范閒微微皺眉,覺得這人的氣息真的容易令人發狂。眾人手中握緊了腰刀,或是指頭驅緊了勁弩的板機,瞄準了那個身材高大卻佝僂著的老人。

    碰的一聲悶響!

    七處前任主辦,如今眼神渾濁的牢頭走上前去。毫無理由一棍敲打在肖恩的後背上!

    肖恩卻像是沒有感覺到什麼,緩緩轉頭看著監察院七處前任主辦。輕輕吐了口氣,吹散面前亂髮。露出那雙陰寒幽深的雙眸,和那張枯乾的雙唇,嘶啞著聲音說道:「老鄰居,我們一起住了二十年,我這就要走了,你就這麼送我?」

    七處前任主辦緩緩閉上眼晴,將提著木棍的手垂了下來,似乎有些害怕肖恩的雙眼,用力地呼吸了兩聲說道:「這些都是後輩,您何必激他們?如果此時孩子們失手將您殺了,我想您也不會甘心。」

    肯恩緩緩眨了一下眼睛,看了一眼包圍自己人群中的那個漂亮年人。范閒發現對方在看自己,強行用真氣穩住心神,微微一笑相應。

    肖恩有些意外,如此年輕的後輩,竟然心神如此鎮定,微一搖頭,對牢頭說道:「我離開慶國,想來你也不用再呆在天牢裡。不過我想,你一定會很希望我死掉,不然這二十年的相伴,我總有法子讓你償還我。」

    牢頭面無表情:「祝你一路順風,永遠不要再回來。」

    肖恩嘶聲笑道:「我一定會再回來的。」他看著牢頭的臉,一字一句輕聲說道:「你對我用了多少刑,我都會一樣一樣的用在你孩子的身上。」

    牢頭緊閉著雙眼,知道如果肖恩能夠重掌北齊的黑暗力量,那麼專門對自己進行報復,自己真的極難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家人。

    肖恩仰天大笑起來,身上系的沉重鐵鏈開始噹噹響著,似乎也很害怕這個恐怖的人物即將獲得自由。

    監察院眾人緊張無比,只有范閒聽著對方笑聲裡的怨毒,微微緊張之外,瞇起了眼睛,依然十分不解長公主玩這一手究竟是為了什麼。

    ……

    監察院大牢外的空氣緊張無比,似乎感覺到隱隱有血光正從那個枷中之人的身上散發開來。

    便在此時,吱吱響聲起,那輛普通的、黑色的輪椅緩援靠近了大枷。

    推著輪椅的是費介,輪椅上坐著的是陳萍萍。

    輪椅滾動的聲音不大,卻像梵鍾一般,將眾人從緊張的情緒中脫離出來。眾人看見院長大人來了,無來由地同時舒了一口氣。

    面對著肖恩緊張,因為不知道這位傳說中的人物,一旦脫離樊牢之後,會做出怎樣的事情來。

    陳萍萍一來,眾人便安心,是因為所有監察院的官員,都深深相信,只要陳院長在一天,肖恩就不可能反天。

    陳萍萍緩緩抬頭,看著枷中的老熟人,輕聲說道:「你笑什麼呢?」話語中帶著一絲不屑,一絲有趣,

    滿頭亂髮的肖恩看著輪椅上的陳萍萍,忽然開口說道:「我笑你的一雙腿,毀在我的手中。」

    陳萍萍微笑著搖搖頭:「我以為你在笑自己的悲慘人生,被我關了二十年,還需要說什麼呢?我是勝利者,你是失敗者,這是歷史早就注定了的事實,你永遠再也無法改變。」

    肖恩怒吼一聲,白髮如劍般向後散去,狂怒之下,他往前踏了兩步,鐵鏈劇震,四位牽拉著重枷的六處劍手拚命用力,才拉住他,勁氣相沖之下,大獄之前灰塵大作。

    陳萍萍卻是一點也不緊張,垂憐望著他說道:「都這麼老的年紀了,怎麼還這麼大的火氣?」

    肖恩忽然閉目仰天而立,許久之後,雙目一睜,寒光大盛凜然說道:「陳萍萍,你真敢放我回北方嗎?」

    陳萍萍微笑說道:「回去好好養老吧,安份一些,如今我也是老胳膊老腿兒,懶得再跑那麼遠捉你回來。」

    肖恩的聲音像刀子一般尖利,蒼老的音色就像刀子上的銹跡,刮弄著所有人的耳朵:「我的兒子在婚禮上死在你的手下,我想你再不會有任何機會捉回我。」

    陳萍萍招招手,范閒滿臉微笑走了過去,離肖恩越近,越感覺到對方那股子天生的陰寒,但他依然面色不變。

    「我們已經老了,你還能做什麼呢?萬一將來要捉你……」陳萍萍微笑著說道:「肖恩,他叫范閒,是我的接班人,此去北方,一路由他相陪,想來你不會寂寞。」

    肖恩微微側身,重枷與手腳上的鐵索又發出碰撞的聲音,老人透過眼前的髮絲,注視著這今年輕的,清秀的監察院官員,半晌沒有說話。范閒此時才看清了肖恩的雙眼裡那揮之不去的怨毒之色。

    推著輪椅的費介緩緩說道:「肖恩大人,那次婚禮上的毒是我下的。很湊巧,范閒是我的學生。」

    陳萍萍和費介同時微微一笑,范閒恰到好處地微笑開口:「肖恩前輩,所以日後有什麼事情,自然是我來陪您了。」

    肖恩呵呵笑了兩聲,笑聲中卻沒有一絲快意、只是陰寒血殺。他這一世最大的慘敗、便是拜陳萍萍與費介所賜,卻沒有想到此行押送自己回北方的年輕人,竟然與他們有這麼深切的關係。他微微側頭看著范閒,一字一句說道:「你還太嫩,路上你要多留些神。」

    范閒很有禮貌地躬身行禮:「一路上、都會向前輩學習。

    ——————

    道旁細草如碧玉之絲,車隊側面的天空中掛著低低春樹枝,沉默的車隊離開了監察院大獄,沿著天河大道往遷城行去,一路上早有巡城司衙門設了關防,長街之上空無一人,只有各處兵吏把守,遠處隱隱可見一些六處的弩手,佔據了一些樓簷。

    皇城側門已閉,大內統領宮典許漠地看著遠處長街上那列車隊,忽然開口說道:「我很欣賞范閒。」

    身旁的將領皺眉道:「大人?」

    宮典唇角微微一翹說道:「你們沒有與肖恩打過交道,所以不知道此行如何凶險。范閒如今聲名遍天下,國戚權貴,完全沒有必要往北齊走這一遭,但這小子居然有膽氣應了這差事……我確實很欣賞他。」

    ……

    范閒坐在頭一輛馬車裡閉目養神,真正使團昨日就已出了京都,自己這一行人加上自己這個正使,卻因為用肖恩換言冰雲的秘密協議,拖到了最後。他昨夜阻止了家人來給自己送行的荒謬念頭,全副心神都放在此行的任務上。

    范閒隨著馬車的起伏似要睡著了,心裡卻在盤算著許多事情,除了肖恩之外,關於司理理的紅袖招計劃,也十分的棘手。他此時才想到,那個曾經廝磨一夜的柔媚女子正在後面的馬車上,不由微微一怔。

    正此時,車廂一顛,他知道馬車已經碾過了京都北城門的那道石坎……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三十章 京外
    出京,日頭便黯淡了下去,車隊過離亭而不駐,在大道楊柳的目送下緩緩向北。

    巡城司官兵護送使團出京十八里地便折回,將一應沿途看防的任務,交給了京都守備拜。使團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就是馬車,連綿拉了十餘輛,除了載人之外,更多的空間是留給了此次北行所需要的禮儀所備。

    肖恩鐐銬未去,被關押在第二輛馬車之上,車中還有一位監察院的官吏負責照管生活起居。這位官吏滿面微笑,小心地用毛巾替這位重犯擦拭著臉,毛巾很軟,不會傷到肖恩早已老枯的臉頰。

    「如果我抓住你,用你威脅那個姓范的年輕人,會不會有效果?」鐵鏈鐺鐺一響,肖恩蒼老的聲音的車廂裡響了起來,只是話語中自然流露出一股漫不經心的感覺,似乎早就已經猜到了答案。

    那位負責他生活起居的官吏溫和一笑,誠懇說道:「肖先生,既然輪到我來服侍您,自然早就做好了被你制住的準備,不過身為慶國子民,到時候,自然只好服毒自盡,免得讓院裡的大人為難。」

    肖恩閉著雙眼,身上的厲寒氣息漸漸消退了一些、輕聲說道:「頭髮太長,幫我綁一下吧。」

    二人的對話,似乎省略了一點東西,那就是肖恩此時被鐵銬所錮,又如何能夠制住這位監察院官吏?也許二人心中都清楚,一旦離京遠去,單靠這薄薄的鐵錮,是斷斷然不可能永遠限制住恐怖肖恩的手腳。

    那位官吏走到肖恩的身邊,從身旁的小櫃中取出梳子。細心地梳理著肖恩及腰的雪白亂髮。手指異常穩定,沒有一絲顫抖。

    肖恩在數十年有就是天下有數的九品高手。如果不是這二十年間一直被關在監察院,備受大刑折磨,又被院中三處的毒藥折損著肉體精神,人們猜測他應孩早就應該晉入大宗師的境界。

    饒是如此,但病虎猶有餘威,只看他出獄之時監察院如臨大敵的模樣,還有他身上那股子天然流露出的威勢,便可以知道這位老人依然擁有著可怕的實力。

    如果肖恩此時暴起發難。只怕這位中年官吏根本不可能有半分反抗的餘地,但他依然穩定微笑,滿面自若。肖恩有些欣賞地看了他一眼,知道對方只怕早就下了決心,一旦被自己制住,就會馬上服毒自盡,只是不知道他的毒藥藏在身上哪裡。

    「慶國真有這麼好,能讓你心甘情願,甚至滿心歡喜地守在我這個魔鬼身邊?」這是肯恩一直以來很不解的事情。明明慶國官場也是一片腐敗,當初他效命的北魏朝廷卻在一夕之間分崩離析,雖然其中有自己與戰清風大帥被擒失勢的緣故,但是慶國的戰鬥力依然強橫的有些不合邏輯。

    中年官吏恭敬說道:「如果我死了,院裡會負責家人以後的生活,我孩子十二歲後。就可以授勳,而且相信小范大人會幫我照顧。小范大人很有錢的,我這條破命能換這麼多東西。真的值了。」

    肖恩活動了一下手腕,鐵鏈聲音再響,有些煩燥:「依然是這些老手段……你叫什麼名字?」

    中年官吏呵呵笑著回答道:「我叫王啟年。」

    關押重犯肖恩的馬車排在第二輛,范閒掀開車的側簾,微瞇著眼看了那輛馬車一眼,揮手喚過一位虎衛,輕聲問道:「馬車旁邊安排的人怎麼樣?」

    何謂虎衛?這又要說回到司南伯范建大人與陳萍萍院長在皇宮外的第二次談話,總而言之,范尚書在自己兒子即將出國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將手中掌握的那批隱秘力量,拔了一小部分放進了使團裡。

    這些虎衛個個具有極強的武力,雖然說論狙殺不如監察院六處,論集體戰鬥力不如監察院五處,但是這些虎衛都是千桃萬選的人物,護主的忠心卻是無庸置疑,有股子說不出來的狠勁兒。

    當然,范閒隱約猜到,實際上這些虎衛是父親替深宮裡那位皇帝陛下掌管的,說不定還起著制約監察院的作用,只是制約監察院的力量很顯然不僅僅是虎衛這方面。這次司南伯能派遣這七名虎衛跟著自己的兒子北上,也一定是經過了宮中的允許。

    跟在頭輛馬車身邊的是虎衛頭領,姓高名達,他恭敬回答道:「少爺放心,雖然沒有六處的人,但我們能夠保證穩妥。」

    因為名義上這些虎衛屬於范尚書的私力武裝力量,所以他稱呼范閒用的是少爺而不是大人,但范閒依然感覺有些怪,笑了笑。

    四周京都守備師的官兵們拱衛著這隊奇怪的使團,緩攝向北前進,那些身著鐵甲的官兵有些沉默,畢竟這只是一趟閒差,但知道事情內幕的那些將領卻有些不舒服,他們的沉默更多代表著一種屈辱。

    十數年來,如今在位的皇帝陛下率著慶國軍隊東征西伐,從未一販,早已讓慶國的軍隊習慣了勝利,去年那次被定義為「邊境衝動」的戰爭,慶國依然是勝利方,但誰也想不到,身為勝利方的慶國,卻被迫因為某件很王八蛋的事情,而要做出極大的讓步——雙手將肖恩送回北方!

    范閒在京中撒的言紙早已像插著超膀一般,飛到了天下每一處角落,所以這些將領們也知道長公主在這件事情的起的險惡作用,軍方對於皇室的不滿,似乎都集中到那個美聰而瘋狂的皇家女子身上。

    這也是范閒直到如今依然沒有辦法弄清楚的問題——長公主雖然瘋,但她並不傻,反手將慶國北域密探頭目言公子賣給北齊,她到底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如果只是為了讓莊墨韓來京都羞辱自己,范閒肯定不信,他不認為自己擁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如果長公主是為了將來的皇權之爭,尋求北齊方面的外援,但這樣豈不是會得罪絕大部分的軍方力量?不論怎麼看,都會覺得這是件得不償失的交易。

    使團的車隊已經往北行出半日,太陽漸入山峰,光線更加黯淡,車隊開始在一大片樹林邊上稍作休息,使團的副官前來請示,依規矩,使團應該在前方三里處的驛站停上一夜。

    范閒想了一會兒後搖搖頭,吩咐道先在此處暫停,稍後再論,便下了馬車,舒展了一下因為長久不動所帶來的麻僵感覺,信步向後方走去。

    那位虎衛首領手按長刀,沉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後。范閒眼光一垂,注意到虎衛的刀有些奇怪的長,不由好奇問道:「拔出來會不會不方便?」他在五竹的教導下,尤其注重戰鬥中的反應速度,知道武器越長,武器主人的反應就會越慢。

    虎衛首領高達啪的一聲提起長刀,很冷靜地送到范閒的身前,解釋道:「有機關,所以出刀可以加快,因為屬下主要負責掩護截殺,所以這一行七名虎衛用的都是加長刀,只求殺傷範圍能更廣一些。」

    范閒點了點頭,示意他不要再跟上來,此時他已經到了第二輛馬車的旁邊,輕輕抽動一下鼻子,似乎能夠隱隱聞到馬車裡傳來的血腥味和冰寒氣息,不由微微一笑,心想王啟年和那個老怪物一路呆下去,只怕最終會瘋掉才對。

    果不其然,一著見范閒上車,王啟年站在車廂口滿臉痛苦說道:「大人,什麼時候我能休息一下?」

    「再等兩天。」范閒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頭,問道:「肖恩有什麼異動沒有?」

    王啟年搖搖頭,冷靜地將這半天時辰中,肖恩的一舉一動都講給小范大人。范閒平靜地聽著,知道王啟年的話一定會落入肖恩的耳中,卻也並不擔心什麼,半晌後方輕聲說道:「我進去看看。」

    「危險。」王啟年不贊同地搖搖頭,「病老虎依然是老虎,肯恩雖然此時大不如當年,但畢竟曾經是九品上的絕對強者,如果大人一不小心被他擒住要脅,我們怎麼辦?」

    范閒應道:「放心吧,肖恩不是傻子,離京都不過十幾里地,如果他這時候就想有異動,那是自尋死路。」他當然知道肖恩的恐怖實力,九品上的強者意味著什麼?只要想一想當初自己夜探皇宮時,燕小乙那宛如天外而來的一箭便能體會。

    「而且這一路還要同行許久,難道我就一直不去看他?」范閒笑了起來。

    ……

    在陰暗的馬車中,陰寒的肖恩陰沉著臉,一頭白髮早已被繫了起來。范閒棒著身上的小盒子,滿臉笑容地掀簾而入,說道:「肖先生,這要去北齊上京路途遙遠。先進些食物清水吧。」

    肖恩緩緩睜開雙眼,眼中寒芒一現即逝,微笑說道:「辛苦范大人。」

    范閒似乎一點也不畏懼肖恩的手段,滿臉堆笑打開食盒,很仔細小心地將盒中的糕點餵進老者那張仍然顯得有些枯乾的雙唇,然後又餵他喝了些清水。

    一陣沉默之後,肖恩忽然開口說道:「這些毒藥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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