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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五 下)
    “本月初八,樊尚書以戰事不利斬裴弘策。諸將聞弘策死,皆不敢入城。”長史趙子銘的讀軍報聲在中軍帳內回蕩。雄武營的將領們難得地安靜了一回,整座大帳內除了夏蟲偶爾不知趣地唱和幾下外,其余什麼雜音都沒有。

    “五品以上從賊者,計十一人,七品以上從賊者,四十三人……”趙子銘偷偷地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李旭和宇文士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他不清楚第一次看了這份軍書後,主將和監軍兩位大人的感受如何。反正趙子銘知道任何一個對大隋朝廷派系稍有常識的將領,看到這份軍報後心肝都會抽搐。就像他現在這樣,每讀出一個熟悉的名字,胃腸肝脾腎就一塊兒打哆嗦。

    這串名單太恐怖了,真不知道留守東都的樊尚書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他幾乎把當朝七大姓中留在東都的少壯弟子們全逼到了叛軍一方。而這些人的父親,要麼是當今聖上身邊的近臣,要麼此時手中重兵在握。

    “初十日,叛軍拜楊恭道為征東大將軍,虞柔為行軍長史,出兵守慈道!”念到這句,趙子銘心里又是一哆嗦,楊恭道是觀王楊雄的次子,虞柔的父親是皇帝身邊的重臣虞世基,兩家的黨羽加起來,佔了文臣的兩成。勉強鎮定心神,他繼續讀軍書上的文字,“拜來淵為平南將軍,周仲副之,取伊闕道。拜韓世萼為討逆將軍,領兵攻打滎陽,遣郎將顧覺、鄭儼攻打虎牢關!”

    幾個文職官員取出一份大隋軍圖,用炭筆在上面一一勾勒出敵軍動向。這份先皇在世時制作的河南諸郡形勢圖畫得很詳細,東都洛陽周邊的每一處山川、道路、河流都標記得清清楚楚。楊玄感甚有容人之量,對于前來投降的貴冑子弟,他都委以重任。如今,這些世家子弟們帶領著叛軍,封鎖了從水面到陸地通往洛陽的所有通道。

    “韋福嗣從賊,為之草檄文,遣使游說東都周邊郡縣……”趙子銘隱約感覺到了有一把火在自己周圍燃燒,他微微側過頭,看見督尉李安遠血紅的眼楮。

    “這幫敗家玩意兒!”李安遠忍無可忍,終于罵出了聲音。他一帶頭,趙子銘的讀軍書聲立刻被將領們的痛罵聲所淹沒。

    “什麼東西,脊梁骨比娘們還軟!”

    “樊大人莽撞了,這不是逼著大伙投敵麼?”趙子銘無可奈何地停止朗讀,一邊低聲替從賊者叫屈,一邊向宇文士及的座位方向駑嘴巴。但他的小動作非但沒引起大伙重視,卻帶來了更多的抨擊。

    “什麼都不能成為從賊的理由。這幫紈褲子弟,白吃了那麼多年俸祿!”李孟嘗大聲反駁。在寒門出身的他眼里看來,多吃一份飯就該多干一份活。世家子弟生下來就享受朝廷俸祿,理所當然要為國家多付出一些。而叛軍攻城,他們卻投敵爭先恐後,對不起的就不只是他們的父母家人了。

    “***,平時看上去一個個人五人六的。全是些銀樣蠟槍頭!”慕容羅難得和李孟嘗意見一致了一回。他在軍中熬了小半輩子,如果不是最後得到李旭賞識,一直到六十歲也未必能熬到從五品。而那些世家子弟,娘胎里就帶著封爵,生下來就有官坐,普通人奮斗一輩子得不到的東西,他們可能伸伸手就有人送到掌心上。隨便補個缺,就是從六品開始。無論因軍功受賞還是牧民有功,同樣的做為,他們收獲的功勞永遠都比別人大。

    平素享受了這麼多令人眼紅的優待,可真的到了需要為國盡忠時刻,他們卻一個比一個變節得快。

    “紈褲麼,從小嬌生慣養的,當然沒長膝蓋骨!”眾人亂紛紛地罵道,壓根兒忘記了監軍大人宇文士及也是名不折不扣的紈褲。不算宇文氏等軍中豪門,大隋朝中有七大家,但那七家中,除了皇親楊家外,其余六家的實力拼湊起來才能與軍中豪門宇文氏抗衡。如果說來淵、鄭儼等人是紈褲的話,宇文士及則是紈褲中的紈褲,家世只比這些投敵的公子哥好,不比其中任何人差。

    宇文士及的臉色陰沉如水。他很生氣,但理智告訴他,此時不是跟眾將們較真兒的時候。雄武營剛剛從臨時編制轉為大隋正規府兵,家中背景著實非常過硬的人,不會到驍果營中謀出身。所以,整個雄武營除了他這個監軍外,別的人都算不上世家子佷。如果因為幾句抱怨就跟大家翻臉的話,這一刻自己絕對是極少數。

    既然已經決定在雄武營做一番事業了,他就不想被大伙拋離在圈子外。至于自己什麼時候做出了上述決定,宇文士及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許是在替李旭求情時,被父親誤解的那一刻開始的吧!反正,從那之後,士及就刻意地不再利用父輩和家族的余蔭,而是盡力憑自己的本事去解決一系列問題。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李旭,卻看見李旭用一種非常理解的眼光,安慰地看著自己。宇文士及不由地一愣,他萬萬沒想到在這個時候,旭子居然能保持冷靜的頭腦。要知道,楊玄感之所以對楊恭道、韓世萼等降人毫不猜疑地委以重任,就是要充分利用這些家伙的身份。眼下,援軍無論想從任何方向逼近洛陽,都得先和投敵的世家子弟們惡戰一場。萬一戰敗,朝廷軍法不容兒戲。而萬一在戰場上獲勝了,如何處理那幾個世家子弟,對領軍者領來說則是一個艱難的考驗。

    “哈,傻小子不清楚這些人的背景!”宇文士及突然明白了李旭為什麼對軍書上的名字無動于衷,哭笑不得。眼下這個傻頭傻腦的主將大人估計第一次听說軍書上這些人的名字,所以跟本就沒將人名和他們背後的家族聯系到一起!

    “看來糊涂也有糊涂的好處!”宇文士及被李旭的表現徹底氣樂了,坐直了身體,就當眼前的眾將罵的人和事情與自己無關。

    “笑罵由人,真不容易!”李旭在心中暗自贊嘆宇文士及的涵養。接到軍書之後,他已經偷偷研究過上面的人名。沒有什麼功勞,卻那麼年青就做到那麼顯赫的官職,這些人的來歷,旭子即便再愚頓,也猜到了一二。但是,與眾將不同,他並不沒有把韓世萼等人的投敵行為和他們的出身聯系到一處。雖然在迄今為止尚為短暫的官場生涯中,旭子已經清晰地感覺到了來自豪門世家的排斥。但他記得徐大眼在一個酒館中曾經對自己說過的那些話,“如果有人因為家族出身而輕視你,這種濫人你不理睬便罷,卻不可因此壞了自己的心情。可如果只是因為對方的出身你就心生自卑,或者不願意與之交往,那是你自己的錯。與輕視你的濫人沒什麼區別!”

    大眼的這些忠告,旭子從沒敢忘。雖然在個別時刻,他依然對人的出身很敏感。但更多時間里,他努力地將宇文士及、李建成等人看做自己的同類。不刻意地區分彼此之間地位的差別,這才是今天他不加入聲討行列的真正原因。此外,推己及人,旭子也不敢保證自己于那種情況下,能在敗退回城被樊子蓋削首示眾和投降楊玄感苟延殘喘這兩種行為之中選擇哪一個。從讀過的書中,他佩服前者。但求生的本能告訴他,後者距離現實更貼近些。

    “諸位安靜一下,听趙長史將軍書讀完!”見宇文士及沒動怒,李旭也收起了替眾將打圓場的念頭。拍了拍面前的桌案,命令諸將稍安勿燥。

    “……亂匪韓相國舉兵從賊,聚眾十余萬。陸渾、興泰、陽城已陷賊手。據河內太守急報,賊軍目前已經聚集三十萬余眾。大業九年七月十三。”趙子銘終于讀完了最後軍書上最後一句,抬起袖子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

    根據軍書上的情報,眼下叛軍的人數已經上升的到了三十萬眾。宇文述老將軍命令各路將領接到軍書後,晝夜兼程去援救洛陽。但目前這種情況下,第一支到達洛陽附近的援軍,未必能落到什麼好結果。

    參照大隋朝律法,叛亂是不赦之罪。那些投靠了叛軍的公子哥們被俘後肯定難逃一死。而俘虜他們的將軍呢?誰能保證他今後不成為公子哥家族的眼中釘!

    隱藏的危險誰都能看得到,但誰也不能主動把一些敏感的話題說出來。特別是李安遠、崔潛和慕容羅幾個在軍中摸爬滾打了多年老兵油子了,他們清楚地知道那些世家豪門的厲害手段。說實話,在大隋朝得罪了皇帝不打緊,至少皇帝會讓你死得明白。而沒有什麼背景的人若與那些世家交惡,則根本預料不到對方會以什麼殘酷的手段報復。那些世家豪門已經延續了幾個朝代,手中有上百種整人的辦法。並且,憑著這些人在朝廷中盤根錯節的關系,足可以保證他們在犯了罪後逃脫應有的處罰。

    趁眾人都陷入沉默的當口,長史趙子銘指揮著幾個低級幕僚搬來木桌,用黍粒和算籌堆出洛陽附近的地貌。這是漢伏波將軍馬援首創的一種敵情分析方式,比在地圖上推演軍情稍為直觀,但具體操作起來難度非常大。如果不是宇文士及和李旭二人堅持,趙子銘根本不會去弄這些費神費力的鬼花樣。

    高低起伏的山脈和厚重的城牆初具規模後,諸將的心情更為沉重。黍籌示意,隨著周圍的幾個縣城相繼被叛軍拿下,東都洛陽已經徹底成為一座孤島。方才還有人心里暗罵樊子蓋愚蠢,不該擅自誅殺重臣,逼得那麼多人從賊。而看了黍粒和算籌堆出來的形勢,大伙卻不得不承認樊子蓋那樣做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得已而為之。敵眾我寡,如果沒有嚴格的軍令約束和統一的指揮,洛陽城早已成為反叛者的囊中之物。

    “無論如何,咱們都得走慢些好了!”親兵校尉張秀膽子最大,率先開口出了個餿主意。“反正援軍不止咱們這一路,咱們在路上拖延幾天,等別人把道路打通了再沖上去。只要不和那些敗家玩意兒交手,誰也怪不到咱們頭上!”

    今天雄武營只走了八十余里,對于一支純騎兵組成的大軍來說,這個速度已經令人無法忍受。但張秀還希望能再慢些,最好等到其他諸路兵馬平叛結束,雄武營才“及時”趕到現場。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他的這個建議代表了很多剛受到封賞的軍官們的念頭。大伙混到今天這步不容易,沒必要為了平叛,反而將前程和性命搭進去。況且即便雄武營及時殺到洛陽附近,對方三十余萬兵馬,雄武營又怎能撼得動?

    “恐怕這招誰都能想到!”別將慕容羅輕輕搖頭,“除了咱們雄武營,其他任何一路都沒有這麼多的戰馬!如果騎兵在官道上走得比步兵還慢,恐怕不用那些世家找麻煩,兵部裴大人第一個要沖出來跟大伙過不去!”

    拜監軍宇文士及所賜,雄武營前往遼東接應遠整軍時所調集的戰馬事後都留在了軍中。遼東之戰後,雄武營闔營共計還剩下一萬多名士卒,可供騎乘的戰馬和拉輜重的挽馬加起來卻足足有一萬五、六千匹。在沒接到最新一份軍報前,大伙都為本軍的行軍能力和突擊能力而自豪,但現在,過人行軍能力反而成了阻擋眾人偷懶的主要因素。

    “就是,咱當步兵多好,想走多慢就多慢!”有人小聲嘀咕。

    “對啊,對啊,咱們賤命一條,怎配跟豪門公子交手!”有人掃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監軍,又開始冷嘲熱諷,。

    眼下雄武營所面臨的困境全是幾個世家子弟造成的,恨屋及屋,自然有人看著宇文士及不順眼。

    “說那些牢騷話沒用!救援不及時,兵部肯定不會跟咱們善罷甘休”行軍長史趙子銘用眼皮“夾”了發牢騷的人一下,不滿地提醒。

    幾個說怪話的人聳了一下肩膀,自己也覺得很無趣。雄武營的諸將中,除了監軍宇文士及之外,其他人背景都不太深。牢騷也好,不滿也罷,仗還是要打。否則朝廷追究起怠誤戰機的責任來,沒有重臣幫忙解釋,大伙再多的苦衷也沒人諒解。

    中軍帳內又回復了沉默,像雷雨前的天氣般的沉默。眾將不再抱怨,而是絞盡腦汁地想破局之策。可除了對軍令陽奉陰違這招外,再找不出別的能不引火燒身的辦法。

    崔潛和趙子銘把目光又投向了李旭,自從無名谷之戰後,二人已經習慣了拿旭子當主心骨。當時幾乎無解的困局,都被郎將大人輕輕松松地用一把火解決了。現在不過是想一個規避風險的對策,最後應該難李將軍不住。

    但旭子的表現令大伙有些失望。從開始議事到現在,他只維持了幾次秩序。需要做的決斷,郎將大人一個都沒做。位于他身邊的宇文監軍也如此,皺著眉頭,閉著雙眼,不知道是在想對策,還是已經在借機昏睡。

    “喂,老趙,其他幾路援軍到了什麼位置?”張秀用手捅了捅趙子銘,低聲追問。

    “還都沒過拒馬河,走得最快的一支也被咱們落下了近百里!”趙子銘想了想,回答。“不過從京城來的援軍據說已經過了澠池,共四萬禁軍精銳,由衛文升大將軍帶領,順路在華陰挖了楊玄感家的祖墳,據說這樣可以破壞風水!”

    “這個姓衛的,更不是個好東西!”張秀向地上吐了口吐沫,用腳狠狠地碾了下去。

    通過扒人家祖墳來謀取戰爭的勝利,虧他能想得出!幾個出身護糧軍的低級將領輕輕搖頭。想想去年秋天衛大將軍不待大伙歸來就放火燒橋的舉止,此人今年的行為在大伙眼里倒不難理解。

    听到衛文升的名字,宇文士及突然恢復了精神頭。“衛大將軍的兵馬到了何處,其他各路兵馬呢,子銘,你能在地圖上標清楚麼?”

    “屬下盡力!”趙子銘點點頭,抓起炭塊走向鋪在大帳中間的羊皮地圖。不是主帥,卻擅自打听友軍的動向,是一種很犯忌諱的舉止。但利害攸關時刻,趙子銘也顧不了那麼多。“據最新軍報和屬下道听途說,衛大將軍已經到了這里。”趙子銘用炭塊在洛陽西北澗水附近畫了一個箭頭,“楊玄感親自帶隊迎了上去,估計這幾天就會決戰。”他停了停,又找了另一張干淨的羊皮,在上邊畫了十幾條弧線,指著對最右側一條說道︰“我們在這,按正常騎兵的行軍速度,十天之內肯定要趕到黃河北岸。而其他各路兵馬步騎相混,行軍速度最慢情況下可以是我們的一半。”

    “嗯!”宇文士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明白趙長史的話外之意,即便再拖延時間,第一個沖上去觸霉頭的也肯定是雄武營。除非他這個監軍動用家族力量把一切責任都承擔下來,否則,大伙沒第二條選擇。

    “洛陽城是不是比遼東城的城牆還高些?”正在宇文士及為難的時候,李旭也走了過來,低聲詢問。

    “遼東城跟咱們大隋的洛陽比,只能算個賊寨!”宇文士及側過頭,忍不住又嘲諷了一句。居然有人長這麼大了還沒見過洛陽城?他心里涌起幾分輕蔑。但旭子的話很快就讓他的輕蔑轉為了驚詫。

    “楊玄感麾下人數雖然多,卻沒有攻城器械,短時間內,他攻不下洛陽!”李旭圍著黍籌轉了一圈,又看了一眼羊皮地圖,低聲道。

    “那咱們也不能刻意在路上拖延!”宇文士及大聲反駁。他已經在心里立過誓,輕易不再依靠家族的力量。如果故意怠誤戰機,無根無基的李旭根本扛不住御史們的一輪彈劾。

    “不拖延,咱們從明天開始晝夜兼程,還是由慕容別將斷後,跟不上大隊的人直接閃在路邊等待收留。李校尉帶著斥候出動,一人每人雙騎,路上遇到任何騎馬的人,都直接扣下來!”李旭點點頭,給了宇文士及一個令人放心地微笑。

    “你要去踫韓世萼!”慕容羅驚叫。韓世萼是已故老將軍韓擒虎的兒子,名將之後,素有善戰之名。雖然他背後的家族勢力看上去比其他人好惹些,但用兵之道,宇文士及和李旭二人加起來都未必是韓世萼的對手。

    “我沒把握打得贏韓世萼!”李旭搖頭,不在乎在眾人面前承認自己用兵的本領差。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敵軍人多勢眾,咱們去了,杯水車薪,未必,未必能幫上多大忙!”慕容羅非常慚愧地解釋。雖然主將脾氣好,但自己剛才太沖動了,居然當面置疑郎將大人的能力。

    “我不想去和他們硬拼,也沒船渡河!”沒等慕容羅向他表達完歉意,旭子抓起炭塊,在黃河北岸,永濟渠畔的某個城市上畫了個圓圈。“我打這座孤城,不招惹南岸任何人!”

    黎陽,大隋屯糧重地躍入了眾人的眼楮。楊玄感能養活三十萬大軍,靠的就是黎陽倉中儲藏的軍糧。而此刻叛軍主力都忙著在黃河南岸攻城略地,留守黎陽城的將領元務本,此前只是個縣尉,沒有任何領兵經驗。

    注1︰在今河南滎陽東北

    注2︰伊闕道,位置在伊水畔。慈道位置不祥,本書中方位為筆者杜撰。

    酒徒注︰年底事情雜,今天發晚了。明天盡量發兩章,抱歉。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六 上)

    「果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宇文士及推開眾人,用手指了指地圖上目前大軍所在位置,又指了指黎陽、滎陽和洛陽,搖頭冷笑。這一刻,他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在誇讚,不如說是在嘲諷。

    如果換做以前,宇文士及肯定以『匹夫之勇』四個字來打擊李旭。現在改做似褒還貶,已經是為對方留了顏面。黎陽城是一座位於黃河以北,永濟渠南岸的屯糧重鎮。此城距離叛軍重兵集結的洛陽有三百多里,水路來往十分方便。此外,目前正在攻打滎陽城的韓世萼所部叛軍和黎陽之間的距離也僅僅二百里出頭。兩座城市以南、北運河相連。一旦叛軍如期將滎陽拿下,藉著通濟渠和永濟渠兩條水道,三天內肯定能趕到黎陽戰場。

    而眼下雄武營所在位置是河間郡與上谷郡的交界處,距離黎陽有一千多里。李旭遠在千里之外發現敵軍破綻,然後妄想著一擊致命。這種舉動不是匹夫之勇是什麼?恐怕沒等大伙趕到黎陽,守軍早已做好了準備。而一旦雄武營千里奔襲卻挫於堅城之下,韓世萼、周仲領兵再從水路殺來,眾人就全部死無葬身之地。

    眾將領無奈地搖頭,臉上的興奮表情頃刻被失望與困惑所取代。宇文士及指點得沒錯,楊玄感不是傻子,他不會棄囤積總量相當於大隋全年收成的黎陽倉於不顧。眼下他之所以把兵馬都放在黃河以南,是因為他知道東征大軍趕回來的速度沒有那麼快。如果他能在東征軍趕到黃河渡口之前打下洛陽,扣壓百官的親屬為人質,則黎陽倉的糧食完全可以不要。而一旦有朝廷方面的兵馬在他打下洛陽之前威脅到黎陽倉,為了維持叛軍的軍心與士氣,楊玄感肯定派大將重兵前來拚命。

    「眼下這也許是唯一的辦法,我們沒有太多選擇!」長史趙子銘沉思了片刻,意見開始向李旭方向傾斜。當著眾人的面,他把河南河北諸郡的羊皮地圖拼在一處,在地圖上將敵我雙方的所有力量一個不落地標記清楚。「如果我們不強攻黎陽」他用炭塊點點衛文升所處方位,就得再向西行,翻越王屋山,在澠池西側渡過黃河,在那裡與衛文升大將軍共同面對楊玄感主力!」

    他撇了撇嘴,不想再繼續這個沒意義的話題。眾將士卻騷動起來,紛紛表示抗議。與衛文升合作,還不如與叛軍硬拚。衛大將軍最擅長保存實力,跟他合作的人,往往死到臨頭都不知道被誰出賣的。

    「王屋山有一千多仞高,咱們牽著馬,怎麼往過爬!」別將慕容羅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否定趙子銘的假設。以王屋山的高度,步兵翻越此山都很艱難,而雄武營現在卻全是騎兵。

    「扯淡,咱有本事翻越王屋山,也不翻!」張秀跳起來,大聲說道。去年遼河西岸的教訓在眼前明擺著,李旭和宇文士及可以好了傷疤忘了疼,護糧軍弟兄們的冤魂可不願意。

    果然,他的話音剛落,校尉李孟嘗就站出來表示支持。他是遼水西岸那場三千壯士被殲滅戰的倖存者之一,恨透了衛文升。雖然此刻雙方都為大隋效力,李孟嘗卻巴不得衛文升被楊玄感給幹掉。在他看來,這種時候雄武營不從背後給姓衛的下黑手,已經是寬宏大量了。爬山涉水趕過去和對方並肩作戰,簡直就是在犯賤找死!

    「好了,好了,眼下要緊的不是抱怨,而是到底該怎麼辦!」李旭見眾人提不出更好的建議,只好再次出言打斷了大伙的議論。

    眾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郎將大人今晚的表現有些焦躁,按以前的印象,他的性子要比今天平和得多。也許是被軍務給逼的,將士們理解地想,陸續站直了身體。

    「我的意思是,咱們還是要偷襲黎陽!」李旭看了看宇文士及,又看了看眾人,果斷地說道。他沒有太多的時間來探討對敵策略。剛頒發了賞賜的皇帝陛下在等著他的回報。朝中大佬們的眼睛在盯著他這個突然崛起郎將。而叛軍當中,可能就有他的授業恩師在運籌部署。

    「咱們全營都是騎兵的情況,楊玄感肯定不知道!」李旭頓了頓,慢慢說出自己堅持攻打黎陽的理由,「黎陽附近的官道四通八達,即便咱們偷襲不成,也能快速遠遁。」

    「你乾脆就直接說,咱打不過就跑!」宇文士及輕聲笑了起來,話語中不再帶有嘲諷的意味。也就是李旭這種出身寒微的傢伙,才這麼不在乎為將者之名。一擊不中,轉身就逃,這是草原馬賊的慣用戰術,而不是堂堂大隋官軍應有的作為。但眼下,這個招術卻非常實用。

    「第一,叛軍追不上咱們。第二,楊玄感從洛陽分兵來保護黎陽,就等於咱們牽制了敵軍,緩解了其對洛陽的攻勢!」李旭點點頭,承認自己的心思再次被宇文士及猜透。這沒有什麼好丟人的,宇文士及天資本來就聰明過人,閱歷比自己深了更是不止一點半點。

    他微笑著走回主帥座位,舉起令箭,一一派發出去。然後在鼓勵或欽佩的目光中宣佈,新的征程明天早晨開始,今晚,大伙還可以痛快地睡一個好覺。

    第二天,雄武營突然加速。

    大隋的官道旁邊每隔百里左右都設有一個驛站。雄武營將士沿著官道狂奔,遇到一個驛站則停下來休息一次。每當大伙休息的時刻,宇文士及就帶著親兵以武牙郎將的身份,將驛站裡的良馬搜刮一空。而那些跑得精疲力竭,看情況跟不上大隊速度的戰馬,則被宇文士及作為抵押,強行塞給了驛卒。

    「這可是大隋軍馬,好好喂,等我們的後衛慕容別將跟上來時交給他!放心,本將軍不會貪污你的驛馬!」宇文士及笑著向驛卒交代「對了,此事你可以如實上報,我姓宇文,表字仁人」。不用亮出他駙馬督尉的身份,光宇文這個姓氏就讓驛卒不敢違抗他的命令。大批的驛馬和馬料被徵調入了雄武營中,最大可能地保證了將士們的行軍速度。

    當天夜裡大伙只睡了不到三個時辰,第三天天不亮就又繼續開始狂奔。很多戰馬在上午就脫了力,李旭命令跟不上大隊的士兵更換坐騎,精疲力竭的戰馬則被他丟在了路邊,留給擔任後衛的慕容羅來收容。

    下午,有些體弱的士卒也受不住了,臉色蒼白,身體在馬鞍上直打晃。宇文士及准許體弱者脫離了本隊,集中在路邊驛站中等待後衛收容。其餘將士速度不減,繼續沿官道向西南方疾馳。

    「咱們在跟楊玄感比速度,看他打下洛陽的速度快,還是咱們殺到黎陽城下的速度快!」長史趙子銘和校尉張秀這樣給弟兄們做動員。「皇上剛剛賞賜過咱們,咱們不能知恩不報。咱第一個趕過去砸了楊玄感的飯鍋,這麼大的功勞朝廷肯定看得見!」

    「砸了他的飯鍋!」士兵們哄笑著回應,泥漿和汗水流了滿臉。沒有人會料到他們有這樣快的速度,兩天以來,其他各路援軍已經被雄武營拉開了二百多里。楊玄感的注意力應該全在主力那邊,對這支剛剛轉為府兵的小部隊,他未必放在心上。

    即便叛軍注意到這支飛速趕來的騎兵,他們的主將也難及時收到消息。李孟嘗帶領斥候搜索了大軍前方五里之內的範圍,如果在官道上發現騎馬向南飛奔的傢伙,無論他是商人還是驛卒,統統拿下候審。

    雄武營不准許任何人沿著官道超過他們的隊伍。腳下官道是前往黎陽方向的最佳路線,倘若沿途有人心向楊玄感,試圖給叛軍示警,也只能跟在大軍身後慢慢趕。假如送信人越嶺抄小路,他到達洛陽附近的時間肯定在官軍到達黎陽之後。

    第三天夜裡,雄武營在欒城附近收到了前方向北傳遞的緊急軍情。滎陽守將是韓擒虎的舊部,不忍和故人之子動手,帶領全城投降。韓世萼兵不血刃拿下了滎陽,轉頭向北,與顧覺合力去攻打虎牢關。

    「五十里而爭利,必蹶上將軍!」李安遠有些為自己的弟兄擔憂。如果韓世萼再輕易地拿下虎牢關,雄武營就失去了趕往黎陽的必要。兩天來,掉隊的士兵已經接近七百。照這個速度減員下去,最後能趕到黎陽附近的兵馬不會超過五千。

    五千疲憊之師,無論面對黎陽守軍和韓世萼所帶的叛軍,都不堪一戰。

    「我們必須趕過去,韓世萼未必能及時回師黎陽。即便他及時回師,叛軍的情況和咱們一樣累。」關鍵時刻,旭子突然表現得極其倔犟。

    他不想半途而廢,無論對手是韓世萼也罷,元務本也好。是騾子是馬,跑起來才知道

    「並且,叛軍沒有鎧甲!」旭子盡力克制住內心深處的疲憊和軟弱,大聲說道。這一刻,他發現自己十分渴望與韓世萼交手。

    注1:上一節關於馬援發明原始沙盤的文字見於《後漢書馬援傳》

    注2:關於隋軍的回撤速度,史書記載,隋軍在六月二十八撤離遼東,而八月初,宇文述已經擊潰了楊玄感主力。所以本書假設騎兵沿官道每日可以跑一百五十里以上。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六 下)
    李旭知道眾將校畏懼什麼。韓世萼背後的家族雖然不如其他降敵將領背後的那樣強大,但韓世萼本人,卻是個早已名聲在外的青年才俊。據說此人在兵法方面的領悟能力和武技方面的造詣,在十多年前就得到過楚國公楊素的稱贊。這些年來由于天下太平,他雖然沒得到什麼單獨領兵的機會,但才名卻越傳越廣。有人甚至信誓旦旦地肯定,二十年後,待大隋老一輩將領陸續作古,韓世萼將繼承宇文述成為軍中第一人。其余少年才俊,如來護兒的五子來弘、虎賁將軍羅藝等等,皆不足道。

    旭子不相信韓世萼的用兵能力真的如傳說中那麼強。並且,對方的名氣越大,越令他心里升起躍躍欲試的念頭。從軍之後,他已經接觸過一些有名望的貴冑子弟,如李建成、宇文士及等。經驗告訴他,這些人除了對官場風雲的洞察力敏銳一些外,其他方面,和自己差不多。他們也有擅長和不擅長的方面,也有膽怯和失去冷靜的時候。面對危機時也會驚慌失措,冷汗直流,無論外在表現和內心感受,普通的什麼樣,他們也什麼樣。

    “如果我在野戰中擊敗韓世萼!”李旭忍不住幻想,目光就像少年時在書院,總是希望取得比同門師兄更好的成績般熱烈。他不畏懼韓世萼的名頭,至于對方的家世,如果不是雄武營主動攻擊他,而是他帶著叛軍追殺過來,韓氏家族再不講理,也不能要求雄武營挨打不還手吧?

    抱著這種心態,他帶領著雄武營瘋狂趕路。沿途每天都有人和戰馬支持不住掉隊,但剩下的士卒卻越來越精干。開始長途奔襲的第六天傍晚,雄武營終于在一個名叫安陽的小縣城內停下了腳步。此地距離黎陽只有一百多里路,距離汲縣渡口也不到二百里。大軍的行蹤,已經無法繼續隱藏,所以李旭和宇文士及干脆讓士兵們進入縣城,好好地養精蓄銳。

    新一天到來後,雄武營分成兩部分。主力兵馬偃旗息鼓,沿安陽至黎陽的官道悄然行軍。另有三百多名身體狀態已經無法參加戰斗的士兵由別將李安遠帶領,打著雄武營的旗號繼續向汲縣渡口趕路,擺出一幅即將攻取汲縣,切斷黃河南北兩岸叛軍聯系的姿態。

    當大軍經過湯陰縣時,宇文士及和李旭發現自己的疑兵之計實屬多此一舉。敵軍不會上當的原因不是由于其主將多聰明,而是自安陽致永濟渠之間的寬闊地域,除了幾個孤零零的堡寨和四門都用石塊塞起來的湯陰城外,基本上已經沒有了人煙。沒有人煙的地方,自然也不會有叛軍的斥候和細作在附近隱藏。大軍行動被泄漏的可能更是無從談起。

    實際上,即便楊玄感真的在那些已經沒有人居住的村莊里埋伏下細作,那些人也分辯不出雄武營是官軍,還是響應楊玄感號召從附近趕往洛陽助戰的土匪。自從楊玄感在黎陽舉起了“義旗”後,河南諸郡隱藏在深山野嶺的土匪馬賊全都下了山。這些人打著“為天下解倒懸之急”的旗號,四下劫掠,逼良為盜。不到一個月,各自的隊伍就都膨脹了數十倍。其中規模最大者如韓相國部,人數已經達到十多萬。即便那些規模稍小些的,人馬數量也在一萬之上。

    經歷連續數日的長途行軍,此刻李旭和宇文士及二人麾下的士卒還有五千出頭。比起橫行鄉里的土匪流寇的規模來,他們簡直就是一股微不足道的小馬賊。外表上,這伙人除了戰馬的數量多一些外,也的確看不出與流寇有什麼區別。特別是身上那身髒兮兮的鎧甲,還沒有叛軍身上的帆布甲光鮮。附近規模大一點的綹子發了財都知道弄些錦緞來,給頭目們做件干淨整齊的綿甲、戰袍,而這些叫化子般邋遢的騎兵,卻自稱是大隋官軍,問天下誰人敢信。

    李家集、蔣家寨、周家莊,先後有三四個結寨自守的村落看到雄武營後就點起了報警的狼煙。他們把官軍當成了土匪,用長弓大弩遠遠地問候。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湯陰縣,見到雄武營靠近城牆,該縣縣令先是命人向城外射了一通亂箭。然後親自登上城樓,請教前來打劫的好漢們需要多少孝敬才肯離開,如果數量合適的話,湯陰縣令願意出自己的家產為百姓謀條活路。如果數量太多,湯陰縣就寧願戰到最後一個男人倒下。

    李旭和宇文士及也沒時間跟這些人解釋,帶著弟兄們繞城而過。在湯陰縣東南五里外,眾人穿過橫跨永濟渠的浮橋,轉道向南。

    “見過糟蹋東西的,沒見過這麼糟蹋的!”張秀嘟嘟囔囔,將數日前周大牛描述上谷郡百姓的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了周大牛。他這樣說倒不是因為小肚雞腸,黎陽附近的的風貌確已經不像人間。如果把上谷郡麥子熟了沒人收的景象稱作淒涼的話,黎陽周圍地區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到處是被踐踏成荒地的農田,到處是被焚毀的房屋。有些瓦片和磚牆還呈青黑色,仿佛大火剛剛被雨水澆滅後不久。有些土坯卻已經被風雨弄酥了,斷裂處又長出茸茸的新綠來。

    “我,我們汝南郡的土比這肥,人,人也比這心善,也比這的人愛惜糧食!”周大牛臉紅脖子粗地替自己的家鄉人辯解,“不信你問小六,他就住我家隔壁,知道我們汝南人的秉性!”

    他把頭轉向同伴求援,素來與他交好的錢小六卻不肯再為大牛打馬虎眼。南岸各地的亂兵比北岸各地還多,據晚上在中軍帳外偷听來的消息,韓相國的隊伍已經攻取了陽武、原武、封丘等地,眼下正奉楊玄感的將令攻取襄城。襄城附近土匪流寇紛紛響應,焚毀村寨無數。而汝南距離襄城不過百里,楊相國的兵馬雖然打著“替天行道”的旗號,可殺人和燒房子也是他們眼中天道的一部分。

    “反正我們汝南人就是心好!地方也富庶!”周大牛無奈又焦急地低吼。叛軍們做的事情和雄武營在遼東對高句麗人做下的事情一摸一樣。都是肆無忌憚地破壞,所過之處,唯剩焦土。周大牛不知道自己的家鄉已經變成了什麼模樣,他忽然發現自己十分渴望戰斗。不是為了建功立業,也不是為了炫耀。

    他想讓自己的家鄉恢復安寧。雖然安寧的日子里,大多數人都過者饑一頓,飽一頓的窘迫日子。但至少大多數人能夠活著,不像現在這樣無處容身。周大牛迫切地向被弟兄們圍在中間的主將看去,從對方眼中,他看到了同樣的焦急和憤怒。

    李旭的眼楮早就急成了血紅色。在遼東縱兵破壞時,他心中沒有任何負擔,甚至帶有某種復仇的快意。而此刻看到楊玄感的叛軍以同樣手段對待自己的同胞,他不覺出離了憤怒。

    “夫子會不會已經死在亂軍中了?”這個想法令李旭心中一個勁兒地冒煙。如果夫子在楊玄感身邊,他應該不允許眼下的慘劇發生。在旭子的記憶中,授業恩師楊夫子是個善良且具有同情心的智者。有他輔佐,楊玄感應變不會殘害百姓才對。可事實不像他猜測得那樣簡單,號稱要“解民倒懸”的楊玄感殺起自己的同胞來,並不比殺外寇來得手軟。如果他們殺人的原因是為了奪取補給,這種罪惡還可以原諒。但事實上,黎陽倉里的糧食夠亂軍吃上好幾年,叛軍對周圍村寨的洗劫,純粹是為了發泄!

    亂兵如匪,旭子深刻地體會到了古人用詞的準確。自從過了永濟渠,空氣中就一直彌漫著或濃或淡的惡臭味道。他清楚這種味道的來源,去年前往馬砦水送糧時,那些被高句麗人壘城骨寶塔的人頭上就散發著類似的味道。

    這種味道一次次沖撞著他的理智,幾度將手伸向黑刀,他又強忍著怒火將手扯開。距離叛軍的老巢已經很近了,將士們不能再像前幾天那樣急行軍。他們需要慢慢前行,在行軍途中恢復近日來消耗掉的體力。

    “理由都會很動听,包括搶劫和殺人!”宇文士及盡力用平和的語言安撫主將的情緒。他也被楊玄感的作為驚呆了,雖然那些百姓在他這種世家出身的子弟眼中賤若螻蟻。可如果螻蟻們如果都死絕了,接下來要餓死的就是蟻王、蟻後和蟻兵。同一個螞蟻窩遭了災,大伙誰都跑不掉。

    “希望他們將來有勇氣面對自己造的孽!”李旭喃喃地回了一句。他不想再為生擒某些人或陣斬某些人再費心思了。除了恩師楊夫子外,這些人都該死。不管他們是誰的兒子,家族曾經為大隋立下過什麼功勞。

    就在他感覺到自己整個人都要被怒火燒焦了的時候,在距離目的地五里左右,斥候發現了敵軍的旌旗。

    “嗚嗚嗚!”警報聲接連從遠方傳來,旭子帶住了戰馬,右手握住了渴血已久的黑刀。

    嗚嗚嗚,警報聲越來越急,折磨著人的精神。派往前方的斥候陸續跑了回來,除了校尉李孟嘗直接沖向中軍外,其他人都遠遠地避開本軍正面,打馬向側翼繞去。跟在斥候帶起的煙塵後,是一股巨大的煙柱,遮天蔽日。

    “敵軍出城迎戰,大概三萬余人,打得是黎陽郡守的旗號,基本全是步卒,有少量戰馬,不到百匹!”李孟嘗氣喘吁吁地匯報。在斥候頭領這個位置上,他做得非常盡職。李旭點點頭,示意他已經完成了任務。然後把黑刀高高地舉了起來,斜指向前︰“搶站前方那個斜坡,向左前方攻擊陣形!“

    “將軍有令,搶戰前方那個斜坡,向左前方列攻擊隊形!”傳令兵們從旗牌官手中接過令旗,高舉起來,大聲叫喊著向隊伍後方馳去。

    整隊人馬驟然加速,飛卷過原野,在敵軍之前沖上右前方的一個緩坡。以主帥為中央散開,列出一個巨大的牛角形陣列。

    大隋兵馬以團為基本單位,戰時分為前後左右中五軍。如果訓練有素且士卒人數滿額的話,五軍可以再變化出雁陣、缺月、鋒矢、利錐等二十余種陣型。而眼下雄武營的訓練程度遠沒達到隨意變陣的地步,所以只能勉強擺出各牛角形。分出左右兩翼和中軍,以應對戰場上的變化。

    “快,快點,抓緊著!“親兵校尉張秀氣喘吁吁,催促著周大牛等人從馬背後的行囊中找出一面干淨的大 旗,綁在長槊上,由幾個人合力舉直,重重地插入地面。

    “大隋”“雄武”旌旗兩側,四個金色的大字迎風飄舞。

    “雄武,雄武!”李旭縱馬出列,在軍前揮刀吶喊。四千余人立刻跟進,用橫刀和長槊舉出一片鋼鐵叢林。

    對面的煙塵慢慢凝固,叛軍陸陸續續停了下來,一邊議論著,一邊用驚詫地目光看向了山坡上高高飄揚的戰旗。

    ‘敵軍訓練程度很差!’李旭在心中快速做出了判斷。‘他們的兵器很差,鎧甲很差,隊形很差,主將?’他目光看向對方中軍,卻看到一群身穿錦緞的家伙。

    楊夫子的筆記上,隋軍突然遇到缺乏訓練的陳軍,采取的戰術極其簡單。

    “敵軍沒準備,咱們一鼓而破之。一會兒,我帶左翼騎兵直搗其中軍,士及兄從側面繞過去,擊其後路!”李旭回過頭來,對著宇文士及命令。目光轉向張秀,他的話變得嚴厲,“你,帶著大牛他們幾個守旗,人沒死光,戰旗就不能倒!”

    “怎麼又是我遵命!”張秀抗辯了半句,後半句話被李旭的目光硬壓回了肚子。

    宇文士及卻仿佛受了什麼打擊,反應速度遠比平時慢。“你叫我什麼?”他如夢初醒般追問,壓根沒注意到旭子以主將的身份給監軍下命令是否越權。

    “左翼各團,跟我來!”李旭躍馬向前,舉刀高呼。劇烈的馬蹄聲瞬間淹沒了宇文士及的聲音。十幾個團兵馬洪流一般沖下了山坡,以李旭為刀鋒,直搗對方中軍。

    “仲堅,你小心!”宇文士及在心中小聲嘀咕,回頭掃了一眼身後的右翼兵馬,高高地舉起了手中長槊。

    “右翼,跟我迂回,殺他娘的!”宇文士及縱馬沖下山坡,心中覺得說不出地痛快。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 (七 上)
    標準的騎兵攻擊陣型為多重橫隊,每重橫隊之間,同一橫隊每名成員之間都有固定的距離。這樣,才能更好地防止敵軍羽箭齊射。在沖鋒時,前排騎兵和後排騎兵的位置也要交錯開,以避免因接觸敵軍,速度驟減而引發的誤傷。雄武營的將士們沒經歷過嚴格的軍陣訓練,自然無法達到動作標準。他們軍官們的大聲指點下,剛剛勉強地在疾馳中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已經迫近到叛軍一百步之內。

    好在叛軍的訓練程度更差,兜頭一陣稀稀落落的羽箭射來,竟然有一半沒射達騎兵們所在位置。另一半羽箭從騎兵們頭頂的天空落下,大部分亦沒有擊中目標。只有少數幾支幸運的羽箭完成了使命,力道卻被胸甲和頭盔抵消,造成的傷亡如同嬰兒搔癢。

    騎兵們見對方戰斗力如此之差,興奮地大聲嚎叫起來。“啊啊啊”,“嗷嗷嗷”,他們惡狼一樣嚎叫著,在戰鼓聲的催促下努力向前。雖然只有三千多人,氣勢卻好像百萬之眾。馬蹄掀起的煙塵遮天蔽日,遮住了叛軍的視線。對面的叛軍有些害怕了,顫抖著雙手放出第二波羽箭。由于雙方距離的迫近,這輪箭雨造成的傷害稍大些。但騎兵們已經收不住速度,他們無視身邊袍澤的死亡,拼命磕打馬鐙,將坐騎的速度壓榨到極限。

    李旭收起了橫刀,從親兵的手中接過長槊,提臂,沉肘,將長槊端平,伸直,借著戰馬的速度沖向敵陣正中央。同一時間,沖在第一排的騎兵與主將做了同樣的動作,提臂,沉肘,端平長槊,微弓下腰,將槊尖對準敵人的胸口。

    他們不再喊叫,屏住了呼吸,耳邊除了轟然的馬蹄聲和流箭發出的  聲外,再沒有別的雜音。這種死亡的沉默比剛才的吶喊更令人感到恐怖,叛軍的陣腳松動了,有人受不了戰場上的壓力試圖逃走,將校們無情地執行了軍法。幾個低級軍官大呼小叫,用鋼刀斬殺退縮者,用刀尖逼著自家弟兄們上前迎戰。

    “迎上去,迎上去,把矛端平,把矛端平!”一個衣著光鮮的叛軍將領大喊。同時帶著自己的親兵先前,給身後的弟兄們做出示範動作。密集的步槊陣列的確是對付騎兵沖擊的好辦法,但他可以教導身後叛軍們作戰技巧,卻無法短時間內提高他們的勇氣。只有不到五十人跟了上來,其他人居然試圖觀望。這個猶豫是致命的,五十人組成的前鋒瞬間就被鐵騎踏碎,雄武營的將士們不做絲毫停頓,借著慣性撞入敵軍主陣。

    李旭感到了手臂上傳來一股巨大的力道,他看見一個只有布甲護身的敵兵被自己挑到了槊尖上。撞擊產生的力量讓槊桿驟然彎曲,變成弓形,在槊尖將敵人挑離地面的剎那,長槊又猛然彈直。槊桿上緩沖的力量登時全部釋放出來,將敵兵的尸體彈飛出去,在半空中落下一串血雨。

    旭子壓根來不及做出姿勢調整,他的長槊就又接觸到了另一個目標。鋒利的槊尖如同切豆腐般刺穿敵軍,槊桿彎曲,彈開,又一具尸體飛上了半空。緊借著,他的槊鋒找上了第三個人,將他刺倒,借著戰馬的慣性拖出老遠,然後抖落,任那條尚未結束的生命在泥地上翻滾掙扎。

    長長的馬槊對付沒有鎧甲,不懂得結陣自保的步兵,威力瞬間發揮到了極致。旭子身邊大部分騎兵用的是硬槊,不具備主將手中那桿復合槊所擁有的緩沖和蓄力能力,但憑借著戰馬的速度,他們依然敵軍造成了巨大的殺傷。叛賊的前軍就像雪崩一般坍塌下去,有人的身體竟然被硬槊刺透,整個人糖葫蘆般在槊桿前段掙扎,哀嚎。長槊的主人一臉茫然,不知道如何應付這種情況,只是咬著牙,用全身力量把槊身端平,壓低,直到槊尖又刺到了下一個目標,手掌的力量再也把握長槊不住。

    頃刻間,第五個對手倒下了李旭馬前。那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背有些駝,長得十分像舅舅張寶生。見到李旭的戰馬沖來,他嚇得丟下手中木棒,轉身就逃。驚慌之中,但不懂得向旁邊閃避。銳利的槊尖從他背後捅入,前胸刺出,帶著他的身體向前沖了十幾步,然後將他遠遠地甩入了人群。

    馬槊就像一頭不受主人控制的烏龍,將所有擋在馬前的生命吞沒。剎那間,李旭心中覺得有些不忍。但戰場上的喊殺聲很快令他清醒,敵軍是己方的五倍,生死關頭容不得軟弱。手臂向上提了提,他再度將長槊端平,任由槊尖上那一點寒光,在戰馬的驅使下奪走新一條生命。

    敵軍主將擂動了戰鼓,催促左右兩翼向中央合攏。前來沖陣的騎兵人數不多,叛軍的主將非常慶幸自己能發現這一點。他不斷增派人手,不斷增大賞格,甚至將自己的親衛,家將也統統派向前去。

    “圍住他們,圍住他們,他們速度慢了,慢了!”半年前最多只指揮過二十余人,如今卻一躍成為三萬人統帥的黎陽郡守元務本聲嘶力竭地吶喊。“殺,殺,後退者殺!”面前的戰鼓被他敲得如驚雷般轟響。他看見眼前人流涌動,不斷有膽小者被自己的親兵執行軍法,但被鋼刀逼出的勇氣卻維持不了多長時間,當那些船夫和民壯發現前方的騎兵殺人手段比後方的督戰者更狠時,他們往往用比前沖更快的速度向後退,壓得本軍陣型不斷收縮,不斷破裂,馬上就要破裂到主將腳下。

    “元升,元升!”元務本听見自己的聲音已經變了調。元升是他的佷兒,年少且有勇力。當數月前他和家人商量是否接受楊玄感的拉攏時,元升第一個跳出來,表示要在亂世中建立一番功業。

    佷兒元升的背影如願出現在他的視線里,帶著元家的家丁和二十幾名黎陽縣的衙差,逆著人流沖向了敵騎。有一個沖得過快的敵軍騎兵正從尸體上向外抽馬槊,被元升用刀砍斷了槊桿。接下來的瞬間,元升又一刀砍對方落馬,帶著家丁們從側面沖向另一名的敵騎。

    “殺,殺,殺!”元務本大叫著,手中鼓錘又是一頓亂敲。那些騎兵的戰斗力也不怎麼樣麼?前沖的速度比剛才明顯慢下來了!自己這方畢竟人多,畢竟,正義在自己手里!

    雄武營的騎兵被叛軍的尸體擋住了去路。已經沖到了敵陣中央,叛軍的帥旗近在咫尺。但周圍的叛軍也越來越多,有人正在逃走,卻恰巧攔在了戰馬之前。有人逆向殺來,推推搡搡,趕集一樣塞住人群中所有縫隙。馬槊已經施展不開了,戰馬的速度也幾乎變為了靜止。騎兵們從背後抽出橫刀,四下里亂剁。被人血燒紅了眼楮的戰馬也放聲狂嘶,前蹄高高抬起,直接踢向擋路者的脖頸。被踢中者口中發出淒厲的慘叫,身體倒在同伴的背上。他的同伴卻渾然不覺,沒頭蒼蠅般亂撞。

    有人提著斧頭向旭子沖來,被李孟嘗用戰馬踢翻在地上。沒等此人爬起身,戰馬的後腿又踩上了他的腰桿。此人像蒸鍋里的螃蟹般張開四肢抽搐了一下,徹底失去了活動能力。李孟嘗帶馬又向前移動了幾步,橫刀疾揮,切下幾只胳膊。胳膊的主人丟下兵器,用另一只手捂住傷口,嘴里發出撕心裂肺地哭喊。李孟嘗卻不懂得憐憫,再度對受傷者揚起了橫刀。砍翻一個,又砍翻另一個,擋在他面前的第三人轉身逃走,撞得自家弟兄東倒西歪。

    “殺!”博陵人崔潛催動戰馬,順著李孟嘗砍出來的缺口撞了進去,馬蹄撞翻了三、四個敵軍,人亦向前突進了十余尺。他身邊頓時沒有了自己人,情況大扃。幾個看到便宜的叛軍用木棒沒頭沒腦地打過來,被崔潛用刀背一一隔開。正當他準備反擊時,一根削尖的木樁冷不妨刺入了戰馬的臀部,受痛的畜生長嘶著仰起前蹄,將崔潛摔下了馬背。驚馬不顧一切向前沖去,踩翻了六、七名敵軍,最後被人從側面捅死。手忙腳亂的叛軍對付完戰馬後再試圖攻擊崔潛,卻被一柄黑色的長刀掃到了圈子外。

    “別管左右,徑直向前!”李旭殺散圍在崔潛身邊的敵軍,回過頭來,在馬背上大聲命令。雄武營的訓練時間太短了,很多弟兄徒有一腔血勇,卻根本不懂得把握戰場上的機會。如果這些人都是經過了一年多訓練的護糧軍,他們會放棄左右涌來的敵軍,直撲叛亂者的主將。但雄武營的弟兄們卻把太多的精力消耗在亂砍亂殺上,白白浪費了坐騎帶來的速度優勢。

    周圍的空間已經不能讓長槊發揮威力,所以旭子換回了慣用的黑色彎刀。黑色的刀光從人頭上滾過,潑出一片又一片血瀑。“跟我來,別戀戰!”他大聲喊,用行動給大伙做出表率。“將軍有令,別戀戰,跟上,跟上!”親兵們齊聲高呼,將命令放至最大。

    崔潛又找了匹戰馬,跟在了主將身側。李孟嘗吶喊著沖來,砍翻了旭子戰馬另一側的敵軍。三人並力前行,不斷將面前的缺口擴大。陷入混戰的騎兵們又慢慢找到了主心骨,收攏陣型,以李旭為刀鋒繼續向敵陣核心切入。四下里依然不斷有叛軍涌來,被騎兵們用橫刀一bb砍翻在地。

    一隊手持橫刀的敵軍逆著人流殺上,凶悍異常。這伙人身上都穿著鎧甲,手中的兵器也比其他人精良得多。他們不但攻擊隋軍,也攻擊自家弟兄。只要有人與他們對面跑,就被他們兜頭砍上一刀。

    這伙人的首領年齡和李旭差不多,長得很白淨,臉上凝了那麼多血痂,喊聲里卻依然帶著斯文之氣。“解民倒懸!”他前沖數步,用刀光攔住李旭的馬頭。“替天行道!”他又義正詞嚴地宣布,刀如匹練,卷向黑風的脖頸。

    李旭用黑刀擋住了來人對戰馬的致命一擊,下一個瞬間,他和敵將戰到了一處。來人的同伙試圖幫忙,被李孟嘗、崔潛還有旭子的親兵擋在了圈外。趁著大伙捉對廝殺的時候,其他叛軍又紛紛逃遠了十幾步。

    李旭揮刀向對手脖頸抹去,敵將快速後退,讓開刀鋒。然後跨步先前,用刀刃去找旭子的胳膊。旭子反手回撩,二人的兵刃結結實實地踫到了一處。“當啷!”敵將的橫刀因為太單薄,被旭子的黑彎刀削成了兩段。一段飛上了半空,另一段被其主人拿在手里,用難以置信的眼光凝視。

    “噗!”李旭的彎刀直接抹斷了敵將的脖頸。隨後,他听見周圍的戰鼓聲猛然停滯,抬起頭,他看見百余步外,那名一直在擂鼓的敵軍主將扔掉了鼓錘,從腰間抽出了裝飾用的寶劍,大叫著向自己沖來。

    “升兒!”元務本痛哭失聲。他的佷兒死了,死在了那名持黑刀,騎黑馬,全身鎧甲都是黑色的魔鬼手下。他不能接受這個戰果,升兒只有十七歲,是元家下一代的希望。他要報仇,將那名黑甲將軍親手殺死,碎尸萬段,銼骨揚灰。

    “老爺!”幾名家丁沖上前,死命抱住元務本的腰。“老爺,咱們撤吧,趁現在隊伍還沒大潰!”忠心的管家哭喊著勸告。此戰不可能獲勝了,敵軍太狠,自家老爺強征來的百姓和永濟渠上討生活的船夫根本不是人家對手。剛才驟受打擊,大伙來不及逃走,所以還能勉強將敵軍的攻勢阻一阻。眼下佷少爺戰死了,軍中再無大將,誰人還敢上前捋敵將的虎須。

    “撤?你說回城?”元務本憤怒地質問。以三萬擊數千,這個必勝之仗敗了,自己怎麼有臉面回黎陽。但他听到的回答卻是一片肯定之聲,“對,回城。黎陽城高池深,咱們堅守待援!”管家、護院們紛紛點頭,贊同老爺的英明決斷。

    “傳本大人將令,後隊……”元務本慢慢恢復了理智,大聲喝道。他想鎮定自若地喊一句“後隊變前軍,且戰且退!”命令還沒喊完,就听到背後傳來了激烈的喊殺聲。

    “殺啊,別走了元務本!”宇文士及帶領兩千多名弟兄,從背後直搗元務本的中軍。他終于完成了戰術迂回,及時趕到了叛軍身後。為了給敵人制造更大的混亂,他在遠處留下了五百多匹戰馬,由二十幾個弟兄驅趕著,往來馳騁。

    “他叫我士及兄!”宇文士及的心被友情溫暖著,暖得他通體舒泰。放著表字不叫而直呼人名,在世家子弟眼中這是一種非常不禮貌的行為。被稱呼者為了表達自己的抗議,往往不惜與失禮者絕交。可宇文士及卻覺得旭子叫自己“士及兄”,比他客客氣氣呼一聲“仁人”或宇文監軍更令人感到舒坦。

    宇文士及知道自己融進了這堆兵痞中,就像乳汁入水般融了進去。雖然這些人出身寒微,見識短淺,有數不清的壞毛病。但在這伙兵痞中,他卻覺得自己像入了水的蛟龍,自由,愜意,隨時都能發起一波風浪。

    他用馬蹄踏出的血浪徹底擊潰了叛軍的抵抗。楊玄感倉卒起事,主力兵馬本來就是由船工、民夫拼湊而成。此刻隊伍雖然膨脹到了三十萬,但協裹而來的百姓和混水摸魚的蟊賊卻佔了隊伍中的大多數。而為了早日拿下洛陽,楊玄感又听從了韋福嗣的建議,把能戰者都調到了黃河以南,所以此時留在黎陽為叛軍守老巢的,是叛軍中戰斗力最弱的一支。

    這些人的信心早就被李旭帶人砍掉了一多半,又被宇文士及帶人從背後一沖,立刻失去了繼續戰斗的勇氣。背後的煙塵令他們不知道來了多少官軍,所以大部分人絕望地丟下刀矛,抱著腦袋蹲到了地上。少部分膽子稍大的,則撒開雙腿,四散著逃去。他們不指望自己能逃過戰馬,只想著比同伴跑得快些,再快些。至于被他們糟蹋過的荒野里能否找到吃食,有什麼命運在前面等著,他們一概不顧。

    家丁給元務本牽來戰馬,請他上馬逃走。元務本將靴子踏入馬鐙,用力,腳卻滑了出來。他再次伸腳,再次用力,大腿卻哆嗦著,使不出半分力道。

    忠心的管家趴下身,用肩膀將元務本頂上馬背。元務本滿懷感激地看了管家一眼,剛欲揚鞭,胯下戰馬突然發出一聲悲鳴,軟軟地倒在了地上。就在他狼狽地從地上向起爬的過程中,身邊的家丁一個接一個被羽箭射倒。

    “大勢去矣!”元務本心中發出最後的哀鳴,拔出佩劍,試圖自我了斷。手臂剛抬起來,耳畔卻听見“叮”地一聲,緊跟著,有股巨大的力量擊中了劍柄,三尺青鋒飛上了藍天。

    “元大人,你輸了!”李旭抬手,將另一支羽箭扣在了弓臂上。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七下)

    元務本慢慢站直了身軀,一切都結束了。正如對方主將所說,自己輸了,輸了個乾乾淨淨。這場所謂的「順應天命,解民倒懸」的舉義,從開始就是一場鬧劇。自己帶著三萬大軍,卻在不到一個時辰內被一個來歷不明,職位不過五品的無名小將以四千衣衫不整的騎兵擊潰。照這種比例算去,楚公麾下號稱三十萬眾,能得當對方幾萬大軍?

    人在極度絕望後,往往會表現出來某種異乎尋常的冷靜。眼下元務本就是如此,他不再試圖自殺,也不再想著如何為自己的侄兒報仇,而是很禮貌地向旭子拱拱手,像朋友初見般客氣的問道:「將軍從何而來,可否告知在下?」

    李旭被元務本的古怪表現弄得一愣,沒等他來得及回答,李孟嘗已經衝了過去,用刀尖指著元務本的臉,高聲罵道:「爺們兒從遼東千里迢迢趕回來的,要不是你們幾個小丑鬧騰,爺們現在早已蕩平了高句麗!」

    「遼東?」元務本驚詫地問。今天他只所以敢領軍迎戰,就是以為來人不過是附近州郡臨時拼湊起來的,試圖趁大軍主力圍攻洛陽時前來揀便宜的地方兵馬。今天早上據細作匯報,從遼東匆匆回趕的兵馬還在七百里之外,根本不可能這麼快衝到黎陽城下。

    「元某已經認輸,將軍何必騙我這將死之人?」元務本不願相信李孟嘗的話,冷笑一聲,抗議道。

    「我等的確是從遼東而來!」李旭見元務本不再試圖反抗,收起弓,禮貌地回答。黎陽城還在叛軍手中,而元務本是奪取黎陽的關鍵人物,因此旭子不敢對其稍有慢待。答完了話,他又叫過長史趙子銘和校尉崔潛,命令二人去約束眾將士,不准他們傷害那些放下兵器的降卒。對於已經逃得很遠的潰軍,也不要繼續追殺,由著他們自謀生路。

    元務本靜靜地看著李旭安排完了一切。這種結果正是他想跟對方交涉的。自己謀反,罪不過一死。但那些被協裹而來的農夫和船夫沒有罪,朝廷的官軍不應該將他們趕盡殺絕。見對方不用自己出言請求,就滿足自己的最後願望,他心情稍安,淒涼地笑了笑,問道:「將軍既然不准元某自殺以謝天下,又準備如何處置元某?」

    「黎陽城還在你手裡,我不希望再多死人!」李旭又是一愣,倉促地回答。在他的設想中,大部分叛賊應該是一幅窮凶極惡的模樣,這才對得起沿途自己所見到的那些暴行。而元務本的睿智與坦誠有些出乎他的預料,甚至在他剛剛下令不准殘害俘虜時,對方好像就猜透了他的全部心思。

    跟太聰明的人打交道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旭子知道憑自己的口才未必能說服元務本。正當他搜腸刮肚想著下一句說辭的時候,元務本又搶先開了口,「郎將大人想令元某獻城,敢問大人,這樣做對元某有何好處呢?」

    「好處?」李旭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大。他不想強攻黎陽城,雄武營的弟兄們人數有限,而黎陽城一直作為大隋糧倉而存在,城牆想必修得不會太單薄。但避免生靈繼續塗炭這個說辭顯然打動不了元務本。按大隋律法,元務本作為反賊骨幹,肯定要被抄家滅族。當一個人明知道他的全家都要被殺光時,有人再勸他對百姓發善心,這豈不是與虎謀皮?

    「狗娘養的,還牛氣了你!」李孟嘗咆哮著跳下馬,上去就是幾記老拳。見過當俘虜地,沒見過這麼牛氣的俘虜。今天不打他個滿地找牙,自己的李字就倒著寫。可三、五下之後,他的拳頭就又砸不下去了。元務本擺出一幅坦然模樣,不躲,不閃,不求饒,不呻吟,彷彿正在挨打的根本不是他自己。

    「住手!別傷了元大人!」李旭趕緊出言喝止。校尉李孟嘗拳頭上的力道不小,一旦把元務本打死了,大伙攻城還要多費周章。

    李孟嘗氣哼哼站到了一邊,雙眼不斷在元務本身上逡巡。此人太奇怪了,簡直就不像一個俘虜。自從被擊潰後,其餘叛軍將士黑壓壓跪了滿地。而這個才上任不到兩個月的「郡守」,舉止卻可以用泰然自若四個字來形容。

    「這位校尉大人好大的力氣!」元務本再次直起腰來,抹了把臉上的血,傲然說道。停頓了一下,他又向李旭拱了拱手,「多謝將軍手下留情,元某沒齒難忘!」

    「多有得罪!」李旭不得不以禮相還。對方的氣度、膽識已經贏得了他的尊敬,如果人連死都不怕了,的確誰也拿他沒辦法。

    宇文士及結束了對叛軍的追殺,匆匆地趕了過來。離著老遠,他就看到了這奇怪的一幕。憑借直覺,他猜出李旭活捉元務本是為了兵不血刃拿下黎陽。但士大夫之間玩的勾當旭子顯然不懂,眼前的元務本趾高氣揚,相比之下,李旭和李孟嘗等人卻悻悻然,彷彿剛剛打了一場敗仗。

    宇文士及跳下戰馬,微笑著走向元務本,在對方面前五尺處站定,抱拳、附心、躬身以平輩之禮作揖,「宇文士及久聞元大人之名,一日得見,榮幸之致。」

    「久聞公子之名,幸會,幸會!」元務本側開半個身,平揖相還。他聽說過宇文士及的名字,也知道宇文世家的份量。想想今日自己栽在大隋駙馬督尉手上,心裡覺得反而越發坦然了。

    如果此刻有人恰巧經過,根本不會相信元務本和宇文士及在半柱香之前還是生死對手。二人客客氣氣的見禮,客客氣氣地噓寒問暖,客客氣氣地感歎造化弄人,居然在戰場上相逢。客客氣氣地把李旭和雄武營其他人當成了土偶木梗。

    前去追逐敵軍的將士們趕回來了,依次向主將繳令。負責收斂傷號,清點陣亡人數的參軍也完成了任務,捧著一摞人名單,等著主將和監軍大人查驗。負責收容俘虜,收集戰利品的士卒們也差不多完成了任務,走上前,請教如何善後事宜。看見宇文大人與敵將聊得熱鬧,目瞪口呆地站到李旭身邊。

    「此時勝負已見分曉,大人何苦再拉全城百姓陪葬?」宇文士及跟元務本感歎夠了命運,慢慢把談話轉向了正題。

    「元某已經認輸,元某方才只是詢問,倘若元某獻城,諸位將軍以何相酬!」元務本收起笑容,再次露出一幅淡然模樣,回答。

    這種態度又激怒了很多將領,大伙紛紛圍上去,欲再給此人一點教訓。宇文士及卻擺擺手,制止了大伙的進一步行動。「取了黎陽後,我會將你斬首示眾。至於你的家人,無論老幼,將全部成為宇文家的私奴!」他想了想,鄭重地說道。彷彿剛剛跟元務本達成了一筆交易。

    包括李旭在內的所有人再次一呆,在用一個人之前告訴對方自己即將殺了他,還要把他的家人都變成奴隸,這種「酬謝」條件,也只有宇文士及能想得出來!可偏偏元務本就吃這套,閉上眼睛想了想,居然走到宇文士及馬前,長身跪倒,叩首相謝。

    「元某多謝宇文將軍!」元務本撫手及額,將頭深深地垂了下去。一拜,再拜,三拜!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宇文士及受了元務本三拜。然後用雙手將對方攙扶了起來。「將軍姓名太顯,我也只能如此!」他客氣地解釋,語調裡充滿無奈。

    元務本輕輕搖頭,退開幾步。宇文家的家將又牽過一匹馬來,攙扶著元務本爬了上去。

    「敢問兩位將軍,這些降卒二位打算如何處置?」爬上馬背後的元務本又恢復了那幅高高在上的姿態,傲然追問。

    「這個?」李旭把目光看向宇文士及,希望對方能說出找到一個合適的方案。剛才趙子銘何崔潛已經把他的將令傳達下去,除了極個別跑得太遠的將士外,大部分士卒都已經策馬趕回。眼下雄武營將士只有四千多人,而周圍跪在地上等待處理得俘虜卻高達兩萬餘!在整個戰局形勢不明朗情況下,將如此多的俘虜收容在身邊,絕對是個累贅。一旦在與敵軍交戰時俘虜突然炸營,後果將不堪設想。

    「請元大人賜教!」宇文士及毫不猶豫地出謀劃策的機會交給了元務本。

    「黎陽存糧,至少夠十萬大軍消耗五年!他們」元務本冷笑著指指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俘虜,「大人以為,他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麼?」

    「他們知道,他們只是沒有選擇而已!」沒等宇文士及回答,李旭冷冷地插了一句。他忽然覺得很後悔,後悔剛才沒親自出手打姓元的一頓。右手握在刀柄上,他聽見自己的手指關節咯咯作響。

    酒徒註:好消息,經過有關編輯修改後,指南錄終於出版了,近期各大新華書店會陸續到貨。請喜歡此書的讀者相互轉告。又即:按有關部門要求,該書中漢軍統一改成了降元宋軍。因此造成的歷史錯誤和名稱混淆,酒徒除了深表歉意外,別無他法。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三章 浮沉(八 上)
    “仲堅,先生也是為這些人著想!”宇文士及一邊替元務本解釋,一邊向李旭連連搖頭。

    “哼!”李旭冷哼了一聲,轉身去檢視安慰自家傷號,心里的感覺比吃了一百只蒼蠅還難受。對于元務本于戰敗後表現出來的冷靜與勇氣,他很是佩服。但此人視百姓如芻狗的態度,卻實在招人討厭。在旭子眼里,那些俘虜雖然勇氣差了些,戰斗力也十分薄弱,但都是些像舅舅張寶生那樣老實巴交的無辜百姓。若不是楊玄感、元務本等人野心太大,此刻這些俘虜還好好地在家種田耍子,誰會跑來做掉腦袋的買賣!

    眼下戰敗了,元務本還擺出一幅高高在上的聖人姿態,仿佛他自己可以承擔下一切責任,憑借勇氣和智慧能為治下“群氓”謀得一條活路。卻不想想如果不是他們幾個為了虛名和貪念,連鎧甲和兵器都沒有就敢倉卒起事,那些人怎會落到如此境地!

    雄武營其他將領對元務本也沒有什麼好感,見李旭來檢視戰果,立刻故意提高了嗓門。“回稟將軍,我軍陣亡兩百一十二人,重傷四十七人,輕傷六百。尚能戰者,四千三百五十八!毖敵三千有余,俘虜敵軍將士兩萬零三百六十三。其中校尉六十人,督尉,別將十一人。郎將一”長史趙子銘捧著清冊大聲讀道。粗略統計上來得數字本來沒有如此精確,但是為了羞辱元務本,他故意在把數字讀到個位。

    “偽郡守元務本投降,正等候將軍發落!”趙子銘將清冊上繳,用眼角的余光“瞄”了元務本一下,抱拳,肅立,然後轉身站到了一旁。

    “稟將軍,此戰繳獲旌旗二十面,鎧甲一百五十副,橫刀五百余把,菜刀六千,鐵叉六千,木棒一萬四千有余!”司倉參軍秦行師故意把木棒讀數拉長,讓在場每個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雄武營諸將大聲哄笑,元務本卻仿佛沒听見他人的笑聲般,繼續鎮定自若地跟宇文士及探討軍務。須臾,李旭把軍中雜務處理完畢,宇文士及也結束了向元務本問計的舉動。幾個軍中核心人物略做協商,留下長史趙子銘和一千兵馬,負責照顧己方傷兵,並押送俘虜慢慢向黎陽行進。其他三千多將士跟隨李旭和宇文士及,由元務本帶路,徑直去取黎陽。

    那留守黎陽城的叛軍早就從潰卒口中得知已方兵馬全軍覆沒的消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待看到郡守元務本領著敵軍前來取城,竟提不起任何勇氣抵抗,乖乖地按照元務本的命令開城投降。

    李旭和宇文士及大喜,立刻派人接管城防,安頓士卒,封存府庫,整飭治安,從傍晚一直忙到半夜,才想起來打了這麼大一場勝仗,還沒有派人向主帥報捷。二人趕緊商量說辭,統一意見,將白天的野戰和傍晚的取城情況一並寫了,分為兩份,一份命人飛馬稟報老將軍宇文述。一份用火漆封好,以八百里加急速度回報大隋皇帝陛下。

    待信使奉命離開,二人又想起此刻李安遠還帶著數百兵馬向汲縣佯動。趕緊又派了親兵出去,沿官道堵截李安遠,命他迅速向黎陽靠攏。接著,又派張秀領人去接應趙子銘,命他將降卒全部帶回黎陽,安置到城中軍營監管。待一切雜七雜八的事情忙活完了,天色不覺已經大亮。敵我情況不明,二人也不敢休息,隨便弄了點東西吃,就帶著親兵出門巡視城防。

    黎陽城位于永濟渠邊,是大隋朝糧草囤積和運轉重地,因此城牆修得十分高大。甕城、馬臉、敵樓、箭塔,一干城防建築應有盡有。城牆上,備有大量的滾木、擂石,釘拍、長鉤等守城利器。正東和正北兩座高大的門樓里,還存貯著十幾張床子弩,只是年代已經久遠了,不知道是否堪用。

    城中人口不多,因而民居甚少。在方方正正的城池內,每隔三十余步,便是一座磚石壘就的糧倉。每座糧倉圓五丈,高兩丈余。數十座糧倉加起來,里邊的糧草足足有幾千萬石。正如元務本昨日所說,即便十萬大軍吃上五年,也未必能將這些存糧消耗得完。

    “這麼多糧食!”宇文士及一邊看,一邊搖頭。當初決定輕兵奔襲黎陽,打得本是趁叛軍不備,將其糧倉一把火燒毀的主意。可如今看到這麼多糧食,又看到如此高大的城池,他心中未免舉棋不定。

    “是啊,這麼多糧食!”李旭以嘆息聲相和。此刻他想的卻不是黎陽城如何高大,而是上谷郡沒人收割的麥子和黎陽周圍被焚毀的農田。三十萬倉卒回援的大軍把補給都拋棄在了路上,如果把黎陽的糧食留下來,大軍就不用再四下征收。來年周圍那些百姓的日子就多少好過一些。

    二人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不舍之意。雖然彼此的出發點不同,卻難得地想到了一處。

    “此城修得甚為結實,如果昨天不是元務本領著我們進城,憑咱們那四千多弟兄,一時半會兒很難入得了城門!”宇文士及沖著李旭點點頭,微笑著說道。

    “那是自然,咱們倉卒而來,什麼合手的家伙都沒有!即便造雲梯,沒三五日光景,也造不出足夠數量!”李旭點頭回應,眼里充滿笑意。

    “咱們沒趁手的攻城器械,楊玄感也未必有。即便是韓世萼親自來了,我就不信他能徒手爬上城頭!”宇文士及指點遠處的山川河流,大聲說道。

    “宇文老將軍接到咱們的捷報,肯定會星夜來援。如果韓世萼敢在城下久留,你我就叫他來得去不得。”李旭緩緩抬起頭來,心中豪氣萬丈。

    二人相視大笑,決定堅守到底。李密也罷,韓世萼也好,名氣都是別人傳出來的。宇文家的三郎和李家的小子沒他們名氣大,閱歷多,但真正打起來,卻說不定鹿死誰手。

    既然決定了守城,二人當即就開始探討兵力部署。眼下雄武營還能參加戰斗的將士只有四千多人,將他們全部安排到城牆上去顯然是個愚蠢的想法。除了自己的袍澤外,二人還能用的就是城中的俘虜。眼下那些人都關押在軍營中等候處置,經受了昨天一場打擊後,每個人都恭順得如綿羊一般。趙子銘以一千兵馬押送兩萬多俘虜,中途居然沒有任何人試圖逃走。

    “將是兵之膽,把伙長以上的軍官換成咱們的人!有這些軍官在其中鎮著,他們想造反也造不起來!”宇文述拿了塊石頭,在地上畫出一串數字。“兩萬人,需要兩千個伙長。加上隊正、旅率、校尉,咱們雄武營弟兄,倒有一大半人暫時要過過官癮!”

    “留下三個團騎兵待命,如果敵軍攻得太肆無忌憚,我還可以帶人出去沖殺一回!”李旭抓了根樹枝,蹲到了宇文士及旁邊。

    “三公子越來越像兵痞!”宇文氏的幾個家將皺了皺眉頭,心中暗罵。“都是被這野小子帶的,不知道這野小子有什麼好處,居然讓三公子與他那麼投緣!”

    腹誹歸腹誹,家將們還是盡職地散開,四下警戒,以免閑雜人靠近,打擾兩位大人商量軍務。宇文士及和李旭蹲在碩大的一座糧倉下,以地為案,揀石為筆,慢慢將城防部署勾勒出大致輪廓。

    “跟俘虜們說,如果他們能在守城戰中立下功勞,則和大隋府兵一樣記功、受賞!”李旭又檢視了一遍二人的商討結果,低聲補充道。

    “嗯,首惡是元務本。首惡既然伏誅,協從一概不問。待今天晚上問完了敵情,再請元先生吃頓酒,咱們就送他上路!”宇文士及丟下用完石塊,拍拍手,站起身來,臉上表情格外輕松。

    “利用降卒守城的計策,不是元務本獻給你的麼?”李旭輕輕地放下手中樹枝,問話中帶著掩飾不住的驚訝。他本以為元務本又獻城,又獻計,念在他態度那麼恭順的份上,至少宇文士及會考慮在皇帝面前給他求個情,免他一死。卻沒想到宇文士及根本沒把元務本的性命放在心上。

    “那當然是,你甭看他附逆投敵,卻也是心中裝著百姓好官。他說從賊的將士,都是他強行抓來的,心中沒什麼是非善惡。建議我把他們重新整頓,和雄武營弟兄一道固守黎陽!”宇文士及嘆了口氣,回答。在他眼里,元務本能在戰敗後把黎陽城交出來,不失為一個磊落的名士。但在叛軍中名氣越大,行蹤也越難隱藏。

    “可,可他已經將功,將功贖罪了啊?”李旭的眼楮在不知不覺中又瞪了老大。他並不喜歡元務本,在他看來,此人行事從頭到腳透著古怪,把家中老少都送給別人當奴隸了,自己的頭也即將被砍下來,卻好像甘之如飴。但像宇文士及這樣一邊夸著人家,一邊想著如何割人家腦袋的舉止,卻也太出人意料。

    “咱們大隋,不會追究死人的罪責!”宇文士及拍拍李旭的肩膀,像安慰小弟弟一樣為他解釋,“我現在殺了他,皇上將來就不會滅他的族。他的家人既然已經成了我宇文家的奴隸,刑部自然也不會深究到底。如果咱們把他當作俘虜獻給皇上,將來恐怕不但他本人要被凌遲,家中妻兒、老小,還有兄弟、子佷,都逃不過一死!若遇上個酷吏審理此案,就是元先生那些旁支、表親,也要發配到塞上去戍邊,這一去,永遠都不可能回得來!”

    “啊!”李旭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已經能塞下一整個雞蛋。大隋朝關于叛亂的律條,他原來一點不懂。所以一直幻想著能在疆場上與授業恩師楊夫子相逢,然後偷偷地將恩師藏起來,待風聲小時再放走。如今他卻發現這種想法有多幼稚,幼稚得簡直令人發笑。

    “中原各地有規矩,非地方望族子佷不可為吏。元務本雖然只是個縣尉,可元家在地方上也算大戶。全家老少加起來少說也有上百口。咱們殺了他,其實是救了他全家!”宇文士及話如同驚雷,聲聲在李旭頭上炸響。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取捨(一上)

    有道是人生如登山,總於不上不下時最迷茫。目前旭子的狀態正是這樣,論官職爵位,他這個大隋忠勇伯已經是不折不扣的士族。可在看事情的目光和心底歸屬方面,他依舊眷戀著自己的父老鄉親。

    抬頭向上看,那些世代簪纓的豪門大戶如同隔著一塊碩大的水晶壁,他看得見,卻融不進去。低頭向下看,父輩的笑臉和音容卻早已經模糊,無論他如何依戀,都再回不到起點。他就這樣不上不下地吊著,找不到路,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裡走。而四野的風卻不斷地吹過來,一點點把少年人的熱情吹冷,心吹得越來越麻木。

    好在這次他沒有被「吹」多久,楊玄感麾下的將士不給他自憐自艾的時間。就在元務本被殺後的第二天下午,斥候們帶回了一連串壞消息。

    衛文升戰敗了,四萬府兵被楊玄感麾下連鎧甲都沒有的船夫和盜賊打了個落花流水。號稱一代名將的衛文升兩天內連敗十二場,多虧了樊子蓋從洛陽城內出兵牽制,才避免了全軍覆沒的命運,。同時,韓世萼帶著叛軍順利攻下了虎牢關,留下叛將顧覺鎮守此城,然後親自帶著七萬大軍渡過黃河,沿永濟渠向黎陽撲來。

    「你可打聽清楚了誰在韓世萼手下替其謀劃?」聽完負責掌管斥候的校尉李孟嘗的匯報後,旭子忍不住追問。韓世萼用兵迅速果決,幾乎每一步都符合楊夫子筆記中的精要。如果夫子此時就在他的帳下,師徒兩個就不得不刀兵相見了。

    「是蒲山公李密。」校尉李孟嘗大聲回答,「據斥候打聽來的消息,自從收降了前中書舍人韋福嗣,楊玄感就漸漸疏遠了李密。所以李密現在給韓世萼做長史,同時負責替叛軍聯絡各地山賊!」

    李密?是他?臨時充做帥殿的縣衙門內立刻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蒲山公李密,這個名字大伙太熟悉了。他的家世、他的才氣,他的品行,加在一起簡直就是完美。如果有人家子弟令父母失望,父母大多數情況下就會毫不客氣地指出來,當李密像你這麼大年齡時,就如何如何。說話時長輩臉上的失望與羨慕交加,挨訓的晚輩則啞口無言,自慚形穢。

    關於李密的大名,旭子也早就如雷貫耳。在縣學讀書時,他甚至曾一度將其視為楷模。此人的曾祖父李衍官致真鄉公,祖父李耀是前朝的邢國公,父親李寬為一代名將,被封為上柱國,蒲山公。作為本朝最顯赫家族之一的繼承人,李密從小就有志氣,好讀書,文武兼備。有一次騎在牛背上讀書,一時入神,居然衝撞了大將軍楊素的車駕。而楊素不但沒有怪罪,反而對李密的刻苦與博學讚譽有加。這進一步提高了李密的聲名,使得京城貴冑子弟皆以與李密交往為榮。繼承父親的爵位後,李密仗義疏財,名頭更響。以致當今皇帝慕名徵召,拜其為親衛大都督。而李密居然不為富貴所動,做了將軍後不到半個月,便報病辭去。

    「法主善謀,世萼悍勇,此戰定然是一場硬仗!」司倉參軍秦行師搖了搖頭,向身邊的同伴感歎。怕主將聽了不高興,所以他刻意將聲音壓得極低。但此刻眾人的聲音都壓得很小,他的讚歎反而以比平時說話更清楚的程度傳入了主將的耳朵。

    「楊玄感放著李密不用,反而用韋福嗣,真是……」崔潛搖頭替李密趕到惋惜。據元務本生前所言,李密是由於和楊玄感交好,顧及朋友義氣才不得不參加了叛軍。他曾給楊玄感獻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是叛軍躍進千里,直趨涿郡,將大隋百萬東征軍堵在長城外活活餓死。中策是揮兵西進,奪取關中,利用長安周圍地形險要,關卡甚多的優勢憑險割據。這樣,大隋東征軍即便及時回師,也沒辦法進入函谷關。下策是攻取距離黎陽最近的洛陽,扣壓百官家屬,逼迫參加東征的將士投降。當時楊玄感身邊的諸謀士大多傾向於北進,但楊玄感卻最終選擇了就近攻打洛陽的下策。

    「要打,咱就打李密和韓世萼,別人來了,咱還嫌打得還不痛快呢!」見都眾人在誇讚李密,校尉張秀不高興地吼道。

    此言一出,滿室震動。待大伙的目光都看過來,張秀又自覺失態,不好意思地將頭轉向李旭和宇文士及,期期艾艾地解釋,「我是說,咱們不能總在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啊。李密到底多厲害,不,不也打完了才知道麼。眼下咱們不說如何破敵,在這裡誇他有什麼好處!」

    「張校尉此言正合我心。」宇文士及以手指扣案,稱讚張秀的話有道理。「那個李密不過是個沽名釣譽的傢伙而已。他家幾代為公,居然窮得連馬都騎不起,非要弄頭牛來衝撞楊素老賊的儀仗。這話說出來騙騙孩子還行,想騙咱們,還是讓他見鬼去吧!」

    「***,騙鬼啊!」幾個出身寒微的校尉放聲大笑。比起崔潛、趙子銘這些讀書較多的人,他們反而最不被李密的名頭所懾。書讀得多未必打仗打得好,家世好的人通常都沒本事。當然,咱家虎牙郎將宇文士及大人除外,他是個既家世好又有本事的特例。

    「把書掛在牛角上邊走邊讀,的確有招搖撞騙之嫌。甚至那個上中下三策,依我看也沒什麼道理!」李旭見大伙的士氣已經被宇文士及給調動了起來,微笑著在旁邊補充。

    「咱們全是騎兵,從上谷郡趕到這,還趕了六天,弟兄們也丟在路上一大半。楊玄感麾下都是臨時抓來的民壯,沒有馬匹,他怎麼可能在大軍回師前趕到涿郡去。況且在一千多里路上,各個城池關卡的官軍又不是吃白飯的,豈能放任他縱橫馳騁?恐怕他前腳向北殺去,後腳被樊子蓋把黎陽端了。到時候他飯都沒地方吃,哪裡打得起仗!就算是能如期趕到涿郡,難道手持木棒的亂軍,還能跟羅藝將軍麾下的虎賁鐵騎硬憾不成!」

    當日在遼東,旭子就於李建成和劉弘基等人面前置疑過李密的所謂上、中、下三策。如今有了從涿郡趕往黎陽的經驗和對叛軍戰鬥力的初步認識,更認為那是紙上談兵。

    在他眼裡,李密的所謂中策,也只能拿出來糊弄外行。聽起來,直趨關中,依靠關中和中原之間的關卡死守,好像就可以避免朝廷兵馬繼續西進。問題是,關中當時在衛文升手裡,楊玄感從黎陽向關中殺,首先要解決的就是沿途那一道道雄關。衛文升不用出戰,憑險而守就能把叛軍的力氣耗乾了,哪會給他們西進的機會。屆時,叛軍西進無望,退路再被洛陽守軍切斷,更是死無葬身之所。

    「就是,長安距此也有八百餘里。衛文升老將軍用兵能力再差,死守潼關總也守得住吧。他楊玄感連個小小河內都久攻不下,憑什麼去取潼關!」宇文士及大聲拍案,替李旭的分析喝彩。他先前故意把李密的才學人品說得如此不堪,就是為了通過貶低對手來增強將士們的信心。眼下李旭的一番補充分析,正好合了他的意。因此,每當聽到精彩處,他便拍案叫好。一時間,主將指點江山,監軍擊節唱和,居然配合得天衣無縫。

    「至於李密眼裡的下策,對叛軍而言倒是最切實可行的辦法。只是楊玄感在起兵初期舉棋不定,先殺向河內郡,又折回修武,然後再向汲縣,光在黃河北岸就耽誤了半個多月。等他渡了河,洛陽城內早就做好了準備,自然什麼都撈不到了!」旭子面對眾人,侃侃而談。

    從在霫部與徐大眼一道練兵那時開始算起,至今旭子已經有了三年多的領兵作戰經驗。所以李密所謂的神機妙算在別人眼中高明,在他眼中自然是漏洞百出。

    雄武營眾將本來對韓世萼與李密這對組合有些怕,經主將和監軍二人這麼一吹一唱,心中的怯意登時變成了戰意。一時間都覺得叛軍七萬人馬,簡直是送上門來的功勞,大伙要不趁機多砍些腦袋下來,就對不起這天賜的機會了!

    「要不是將軍大人分析得透徹,咱們還真被李密的虛名給騙了。末將這就斗膽向兩位大人討一支令,待李密來時,先出城稱稱他的斤兩!」校尉崔潛為人最是機靈,第一個跳出來表態。

    「別爭別爭,上次的功勞都被你們立了,俺老李佯攻汲縣。這回來了大買賣,輪也輪到老李打頭陣了!」督尉李安遠趕緊衝出來阻攔。先前他被李密名頭所懾,一直沒敢大聲出氣。現在想想這些叛軍連沒多少兵馬駐守的河內和修武都拿不下來,立刻看到了立功的機會,與崔潛搶著要出城迎敵。

    「探路的累活都是咱李孟嘗的,打仗時你們卻先佔便宜,這不太公平吧!」李孟嘗也跳出來瞎攙和。李旭和宇文士及希望看到大伙什麼表現,他心裡跟明鏡般亮堂。正所謂不怕勤快不怕懶,就怕有人不長眼,因此由著性子胡攪。

    李旭轉頭看向宇文士及,剛好宇文士及的目光也向他掃了過來,二人相視而笑,都從對方的眼裡看到了欣賞與包容。

    注1:李密的家世和他所獻的上、中、下三策,見於史書,非杜撰。小時候俺讀李密刻苦用功的故事,自行車把上也夾個單詞本。可惜沒撞到楊素,撞到大樹。後來想想,如果是騎牛,就不會摔得那麼狠了。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捨(一下)

    二人言語上雖然對李密的人品和能力大加奚落,用兵時卻不敢等閒視之。此刻叛軍固然沒經歷過什麼正經訓練,雄武營的訓練程度也不比對方好太多。只不過是經歷過一場遼東血戰,多了些膽氣而已。拿著如此訓練程度的將士去欺負欺負元務本這種對行軍打仗一竅不通的文官還可以,若帶著四千多弟兄們出城去迎戰韓世萼和李密這種將門後代統帥的七萬大軍,的確就是活得不耐煩了。

    因此,宇文士及和李旭二人制止了眾將的胡鬧。命趙子銘取來黍米算籌,當著大伙的面,一一推演起黎陽城攻守方案來。那長史趙子銘也是個有心機的,自從大軍入城後,一直盡心研究著黎陽附近的山川地勢。幕僚們在他的指點下,七手八腳,一會功夫就用黍米堆出了黎陽城的大致輪廓。趙子銘用手指在城牆外抹了道小溝做永濟渠,用算籌碼了個四方型做山川,整個地圖雖然略顯粗糙,看上去卻也一目瞭然。

    黎陽城夾在黃河與永濟渠之間,周圍地勢甚為平緩。離城西三里之外有座大坯山,算得上要地,只是離城太遠了,此時士卒戰鬥力又實在虛弱,所以李旭和宇文士及也不敢分兵互為犄角。眼下最穩妥的辦法就是緊閉四門,龜縮不出。黎陽城乃屯糧重地,為了防賊,城牆修得頗為高大。大伙如果一味死守的話,只要不出什麼指揮上的大錯,李密和韓世萼沒有十天半個月的功夫入不了城。此外,敵人如果捨命強攻,擺在城牆上的那些滾木、擂石也能派上用場。唯一遺憾的是城樓裡的那些開皇年間打造的床子弩,因為年代太久遠了,已經無法繼續使用。否則趁李密等人不備轟他幾下,大伙弄不好又能立奇功一件。

    眾將士商量著,慢慢敲定了守城細節。此城既然四四方方,所以雄武營的兵馬也分成了四份。由趙子銘、李孟嘗、李安遠和崔潛各帶五千兵馬負責一面城牆,剩餘的一千多原雄武營那些沒分散到降卒中間去做官的「老兵」,則統一留給李旭和宇文士及,由他們兩個負責隨時對各方進行支援。

    還有一些實在上不得戰場的老弱殘兵,則留給了明法參軍秦綱。黎陽城是楊玄感的起家之地,敵軍攻城時,說不定有人試圖裡應外合。秦綱做事謹慎嚴苛,剛好可以擔任真壓叛亂的職責。

    又過了一日,韓世萼領兵殺到。這七萬餘人算是叛軍主力,兵器鎧甲看上去比當日元務本麾下的強了不少,但尋常士兵手中的傢伙依舊以木棒和菜刀為主。見敵軍不肯出城野戰,李密和韓世萼也不著急攻城,領兵在城門外大張旗鼓示了一次威,然後把軍營紮在了黎陽城西的大坯山上。

    「這幫叛軍好生奇怪,糧倉都被咱們端了,卻又不肯往回搶!」站在城樓上,張秀對著遠處的旌旗指指點點。

    「他們越著急奪回黎陽,越是要在咱們面前顯得好整以暇。這樣,讓不明就裡者以為他們底氣十足,沒等戰,氣勢上先輸了三分!不信你們等著瞧,最遲到今天傍晚,叛軍肯定大舉來攻!」宇文士及笑著在旁邊解釋。他出身將門,見過的世面和聽說過的戰例都比別人多一些。所以一些對敵情的判斷講出來,倒也能鞭辟入裡。

    果然,才過了下午申時,叛軍已經又迫不及待從大坯山上殺了下來。這回,眾將士手裡除了菜刀和木棒外,又多了十幾棵大樹做成的撞錘,還有幾十張新造的雲梯。由前排的士兵們抬著,看上去氣勢洶洶。

    「李法主就是沉不住氣,樹皮都沒剝乾淨,就好意思拿來做雲梯!」宇文士及向城下看了一眼,淡淡地點評。

    眾將聞言遠眺,果然在在雲梯的邊緣看見一抹綠幽幽的東西。當即指指點點,把這個新發現傳了開去。被強徵入伍的俘虜們本來嚇得要死,見將校們談笑自若,膽子就稍稍壯了些。待敵軍靠近了,看清楚了雲梯和撞錘上的樹皮,更覺對方形象滑稽可笑。不知不覺間,緊張的心情輕鬆了不少。

    叛軍的攻城技巧乏善可陳,剛靠近城牆,便是數輪仰射。當發現自家弟兄的箭法實在收不到什麼殺敵效果,中軍旗號一變,立刻有死士抬著撞錘和雲梯撲向了城門和城牆。守城者的射技與攻城者在半斤八兩之間,羽箭攔截了幾次沒攔住,眼睜睜地看著攻城器械和城牆有了接觸。

    「扔滾木!」李安遠「騰」地跳了起來,大聲喝道。

    守城的士兵放下弓,從城垛口後抬起滾木,順著雲梯的砸將下去。城下陸續響起一片哀嚎之聲,試圖爬城和扶雲梯的叛軍紛紛被砸倒,攻勢登時一滯。幾個參加過遼東戰鬥的雄武營老兵趁機抄起撓鉤,鉤住雲梯末端,沿城牆方向用力一拉,表面還帶著樹皮的雲梯扒不住城牆,順著撓鉤的方向滑倒,將城下的叛軍又砸翻了一大片。

    「放釘拍!」李安遠一擊得手,繼續發威。守衛在城門上方的將士們放開鐵鉤,三把五尺多長,兩尺多寬,上面佈滿鐵釘的厚木板伴著鐵鏈聲砸了下去。正抱著巨樹和城門叫勁兒的敵軍猝不急防,被釘拍拍倒了十幾個。倖存的人力量不足,整根撞錘脫手落地。霹靂吧啦,將撞門者壓了各人仰馬翻。

    叛軍的士氣本來就不高,受了迎頭一擊,立刻潮水般後退。「別浪費滾木,放箭,放箭,瞄準了射!」李安遠見敵軍氣勢稍沮,立刻改變策略。在雄武營的老兵帶領下,新入伍的降卒從城頭上撿起弓,探出半個身子,瞄準了匆忙後撤敵軍又是一通箭雨。

    這回射擊的效果比剛才好得多,匆忙逃竄的敵軍既沒有弓箭手掩護,也沒有盾牌遮擋,傷亡慘重。「繼續射,繼續!」李安遠大喊大叫,督促著弟兄們搭上箭,從背後又把五、六十名運氣不佳者射死在回撤途中。

    「收釘拍,收釘拍。停止放箭,停止放箭!」李安遠在城頭來回跑動,興奮得聲音都變了調。攻打黎陽的時候,他因為帶兵向汲縣方向佯動而未能立功,所以今天特意搶了最容易受到敵軍進攻的西門來守。果然,叛軍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了西門。第一個回合結束,他麾下的弟兄損失了不到二十個,而城牆下的死者和傷者,加在一起卻足足有三百餘。照這個樣子再來幾回,記在他頭上的首級就能有幾十個,即便不能再陞官,策勳三轉也是穩保的了。

    匆匆退下去的敵軍被集中了起來,當著敵我雙方的面,剛才帶隊的叛將被執行了軍法。經過簡單的威脅和動員,叛軍在一名新任督尉的帶領下,再次向城牆靠攏。先是羽箭壓制性射擊,然後是快速衝鋒。在同伴的屍體上扶起雲梯,抬起撞錘,試圖以生命為代價創造奇跡。

    李安遠決定不給敵軍創造奇跡的機會,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在城牆上來回跑動,根據實際情況不斷調整著戰術。滾木、擂石、釘拍、撓鉤,黎陽城頭配備多年的防守器械終於派上了用場。叛軍一波波靠近,又被一波波砸死在城牆下。屍體很快堆成小山,叛軍卻踩著同伴的屍體,螻蟻般向城頭攀爬。

    在戰鬥剛開始的時候,守軍的動作還有些生疏,漸漸的,他們殺人就殺出了經驗。在「老兵」的帶領下,新卒們一次又一次把雲梯上的敵人用滾木砸落,一次又一次用撓鉤將雲梯鉤翻,一次又一次放下釘拍,又攪動轆轤,將帶著血和碎肉的釘拍拉起。

    雙方的士兵很快都開始變得麻木,守城的隋軍看見同伴中了箭,在自己身邊翻滾掙扎,不再害怕,也顧不上去救人。攻城的叛軍眼睜睜地瞅著滾木將自己前方的一排袍澤變成殘疾,卻熟視無睹,口中銜著菜刀,繼續沿雲梯向城頭努力。

    終於,有人爬上了城頭,用菜刀佔據了一塊地盤。沒等他發出歡呼,十幾根長矛同時刺了過來,將他叉肉般挑起。緊接著,尚未斷氣的屍體被守軍掄出,在半空中飛舞,掙扎,然後絕望地落下,落入塵埃。

    新的一排羽箭射上城牆,將站得過於靠近城垛口的長矛手射傷了四五個。受了傷人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血沿著箭桿噴出,放下矛,用手去捂,卻怎樣也無法將傷口摀住。他跌跌撞撞在城頭上跑了幾步,突然,被腳下的屍體一絆,慘叫著跌下城頭。

    又有十幾個叛軍士兵爬上來了,新入伍的雄武營士兵有些慌亂,中斷了向城牆下丟滾木的動作,提刀衝向了距離自己最近的攻城者。這個常識性的錯誤導致更多的敵人湧上城頭,城牆頂,敵我雙方開始一小團一小團的廝殺。每一塊巴掌大的落腳點上都染滿了鮮血。

    「不要慌,繼續扔石頭,扔石頭啊!」李安遠氣得兩眼通紅,大聲命令麾下老弟兄們約束士卒,防止更多的叛軍爬上城頭。他自己則帶著親兵,向著最近的一夥敵人衝去。

    一把菜刀連同握刀的手一道被李安遠挑飛,毫不猶豫,他把抱著斷臂慘叫的叛軍踢下城牆。一根削尖了的木棒從側面伸來,李安遠用刀背將木棒隔開,復一刀,砍斷木棒主人的脖頸。

    敵人絡繹不絕,好像怎麼殺都殺不完。就在李安遠感覺到自己一方即將崩潰的時候,眼前突然乾淨。衝上城頭的最後一夥敵兵,被宇文士及帶著親衛逼入了死角。

    第二輪進攻只持續了一刻鐘,敵我雙方的將領卻都感覺像過了一天般漫長。終於,參與進攻的叛軍喪失了勇氣,倉惶撤向了遠方。李安遠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卻覺得頭髮粘粘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濺滿了血。

    城下的敵軍又開始變陣,旌旗反覆湧動,金鼓之聲不絕。當一切喧囂漸漸變小後,兩百多名衣甲整齊的壯漢,用巨盾保護著一個金鎧將軍走向了黎陽城。

    「李將軍,李將軍!」叛軍大聲吶喊,為自家主將歡呼。伴著歡呼聲,壯漢們在距離城牆一百五十步的位置用巨盾豎起了一道木牆。金甲將軍從木牆後探出半個身子,先揮揮手,讓周圍的歡呼聲降低一些,然後抱拳,衝著城頭大喊道,「守城的哪位英雄,可否出來一見!」

    「守城的英雄,我家將軍邀你一見。」壯漢們壯漢們趾高氣揚地吶喊,彷彿他們已經勝券在握。

    「有本事就露出頭來,別做縮頭烏龜!」無數叛軍大聲喧嘩,聲震霄漢。

    「李密這個王八蛋,若老子的床弩還能用,直接把你穿了曬人干!」宇文士及悻然罵道。打嘴架的勾當,雄武營以他為最,所以他不得不從垛口處露出身體,虛抱雙拳回了個半禮,在周圍喧囂再次低落下的一瞬間喊道:「法主兄別來無恙啊,多年不見,你看上去越發風流倜儻了!即便潘安再生,宋玉復世,恐怕相貌也要輸於兄台呢!」

    城下的金甲將軍正是李密,聽見宇文士及加槍帶棒的話,他也不惱。將擋在正前方的盾牌撥到一邊,縱馬向前走了幾步,誠懇地勸告:「多年不見,沒想到仁人賢弟語鋒還是如此銳利。衛文升兵敗伏誅,東都指日可下,仁人賢弟又何苦困守黎陽,替那昏君陪葬?」

    他的嗓音寬厚洪亮,隔著一百多步,依舊讓城頭上的每個人聽得清清楚楚。一些剛剛加入雄武營的降卒不明白戰場情況,未免被其言語所迷惑。抬起頭看向宇文士及,眼巴巴地等著他一句回應。

    城下的叛軍自覺地把喊聲停了下來。一雙雙眼睛盯著宇文士及,等著看他如何回答。

    「法主兄若能攻下洛陽,再來說我不遲!若自覺攻城無望,糧草又已經見了底兒,不如現在主動降我。咱們兄弟二人領兵滅了楊玄感,我加官進爵,你也能待罪立功。否則,只怕三日之內,我東征數十萬大軍齊集於此,屆時法主兄想投降,恐怕也沒機會了!」雲山霧罩地撒謊騙人,宇文士及又何曾找到過對手。一半真話,一半假話地回了過去,反倒讓李密身邊的將士臉上顯出了幾絲驚惶。

    「仁人此言差矣!」李密見自己在敵我形勢對比上說不過宇文士及,立刻扭頭去搶佔道義制高點,「我身為蒲山公,,家累巨萬金,至於富貴,無所求也。今者不顧破家滅族者,但為天下解倒懸之急,救黎元之命耳。若能剷除昏君,救民水火,我即便粉身碎骨,有何可怨!」

    「你說的昏君是誰,我不知道。但我卻知道高句麗是外人,有人在我們與外敵作戰的關鍵時刻,在窩裡造反,把黃河兩岸的千里沃野搞得一片荒蕪。」宇文士及用手指了指黎陽城外被燒焦的土地,大聲喝問:「法主兄,你不會不知道這些莊稼是誰一把火燒掉的吧。請問法主,這是解民倒懸呢,還是謀財害命!」

    雄武營剛剛趕到黎陽,城外莊稼被燒的事情當然與他們無關。自古以來,倉卒起事之師,軍紀鮮有不壞者。這一點,李密想辯解也辯解不了。手指城頭,他剛想說這不過是一時之策,將來楚國公和自己定然會給受害者以賠償。宇文士及卻趁著他語塞的時候又追加了一句,「對了,法主兄自然不在乎。我在遼東聽說,法主兄和楚公已經把黃河以北的千里沃野都割給了高句麗人。此時燒了地裡的莊稼,等於燒了高句麗人的,法主兄又怎會心疼呢!」

    黎陽郡就在黃河岸邊,此刻城內城外的士兵也均以河道附近的百姓為主。大伙聽了宇文士及這真真假假的一番話,登時氣惱起來。剎那間,城上城下一片鼓噪之聲。李密氣得臉色青黑,手指城頭,大罵宇文士及撒謊騙人,不知廉恥。宇文士及卻鼓動如簧之舌,反過來喝問道:「我撒謊?到底何人撒謊?你敢說楊玄感起事,沒聯絡過高句麗人?你敢說洛陽城已經被爾等攻下,城中守軍喪失了鬥志?你敢說你軍中還有糧食,夠幾十萬兵馬吃上數個月?你敢說你能把黎陽輕鬆拿下來,我不會一把火將糧倉全部燒掉?」

    「回答,回答!」李安遠在宇文士及身邊,跳著腳呼喊。

    「回答,回答!」城頭上,雄武營的新兵老兵們齊聲追問。

    「你,你!」李密本來想擾亂雄武營軍心,卻沒想到自家的軍心反而被宇文士及說亂了,氣得一轉身,拍馬便走。宇文士及哈哈大笑,衝著李密的背影繼續喊道:「法主兄,皇上有旨,只誅首惡,協從不問。你可想清楚了!」

    「只誅首惡,協從不問!弟兄們,大伙散了吧!」李安遠在旁邊火上澆油。他的話被城頭上的守軍齊聲喊了出去,引得城下叛軍一片喧嘩。

    「小樣,跟我鬥嘴!」宇文士及得意洋洋地總結。回過頭來,試圖聽聽李旭對自己剛才表現的評價,卻猛然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旭子已經不見了蹤影。

    「李將軍呢?你們誰看見了?」宇文士及大聲追問。忽然,他覺得城內城外的嘈雜聲有些詭秘。風中不光是西城牆這些弟兄們的轟鬧聲,風聲中隱隱還藏著殺機。

    「敵軍第一輪進攻剛結束的時候,李將軍就下城了!」有士兵大聲匯報。城牆下叛軍的戰鬥力那麼差,想必不值得李將動一次手。

    「西城牆交給你了!」宇文士及一把拉過李安遠,大聲叮囑。然後,他帶著親兵,飛快跑下城牆,跳上戰馬,向黎陽城另一側疾馳。

    傍晚的日光有些熱,宇文士及感覺到有汗從腦門上滾了下來,怎麼擦,也擦不乾淨。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舍(二上)

    才跑出的西城牆陰影範圍,宇文士及就看到對面有一匹戰馬匆匆忙忙的向自己沖來。馬背上的人正是張秀,看見宇文士及,他連禮也顧不上行,趴在馬鞍上氣喘吁吁地喊道︰“宇,宇文大人,將軍請你趕緊,趕緊帶人增援城,城東,敵軍,敵軍,殺,就要殺進來了!”

    “啊!”宇文士及驚得身體晃了晃,差點兒沒從馬背上栽下去。“李將軍呢?”他用馬鞭指著張秀大聲追問,“李將軍在哪?他還說了什麼?”

    “李,李將軍已經帶著親兵去,去堵城門了,讓,讓我來求援,快,快,慢了就來不及了!”張秀抹了一把汗,邊喊,邊撥轉馬頭。

    西城外又傳來劇烈的喊殺聲,敵軍開始了第三次強攻。宇文士及顧不上回頭,跟在張秀馬後直向城中心沖。縣衙附近,還集結著一千多名雄武營弟兄。那是他和李旭留在備用的最後家底。除了無法親自趕回來調兵的李旭外,只有他這個監軍有權差遣這波兵馬。

    “我怎麼這麼笨啊,連這麼明顯得聲東擊西計謀都沒看出來!”宇文士及一邊瘋狂地縱馬狂奔,一邊懊悔地想。昨日分配防守任務,李安遠主動請纓,拿下了任務最艱巨的西城防衛工作。諸位核心將領中實戰能力最差的長史趙子銘,被宇文士及和李旭安排在了東城。大伙都認為李密著急奪糧,決不會舍近求遠,不攻城西而攻城東。誰料到反賊李密最擅長玩的就是陰謀,他今天下午這手聲“西”擊“東”,不但成功吸引了城中防守者的主意力,並且恰巧打中了黎陽城的防御薄弱點。

    宇文士及知道自己過于輕視了李密,此人既然能攛掇著楊玄感造反,手中肯定不止下午所表現出來的那點兒實力。如果不是旭子反應得快,恐怕黎陽城現在已經落入敵手。急中生亂,宇文士及就打算從南北兩門就近抽調人馬,剛把這個命令吩咐給自己的家將,跑在前面的張秀然又回過頭來,大聲喊道︰“李,李將軍命令你只帶預備兵馬。不得從其他城牆向下撤軍!”

    “知道,你趕快去保護李將軍!”宇文士及用非常不耐煩地語氣回答。張秀在話中用了命令一詞,讓他感到非常刺耳。無論按大隋軍規還是眼下官職,作為主將的李旭都沒資格向宇文士及這個監軍發號施令。但眼下顧不得爭這些虛禮,守城要緊。一旦東城門被敵軍攻破,大伙就面臨戰敗,什麼主將,監軍,落到李密手里都難逃一劫。

    李旭的判斷有道理,叛軍之中有用兵的高手。如果出現在東城外的兵馬也是佯功,敵軍的重點放在南門或北門附近,撤下來的兵馬可就再也派不回去了。想到這,宇文士及皺了皺眉,收回從南北兩門調兵的亂命,徑直沖向縣衙。好在此刻城中百姓都被李旭嚴令關在家中了,否則他真難在長街上跑這麼快。戰馬距離衙門口尚有數百步距離,就看到一千多名作為預備隊的雄武營弟兄已經列隊站在了長街上。

    “隊伍已經集結完畢,請監軍大人下命令!”明法參軍秦綱看見宇文士及的身影,迎上前,大聲匯報。

    “弟兄們,跟我來!”宇文士及手指城東,沖著袍澤們大喊。“增援李將軍!”

    “增援李將軍!”一千多名弟兄齊聲吶喊,邁動腳步,跟在宇文士及的戰馬後向東門方向狂奔。

    從遼東到黎陽,處事公證,待人厚道,每戰必身先士卒的雄武郎將李旭早已成為大伙的主心骨。即便宇文士及不趕來,弟兄們也要冒著被軍律懲罰的危險去救援郎將大人。郎將大人在疆場上不肯丟下一個袍澤,大伙在關鍵時候自然也不能背棄他。

    與西城外那半真半假的戰斗相比,東城門附近傳來的吶喊聲格外蕭殺。離城門越近,喊殺聲越強烈,伴著嘈雜的兵器撞擊聲和羽箭破空聲,一陣陣令人頭皮發麻。當宇文士及終于帶著人沖到城門口的時候,透過重重人牆,他已經能看見敵軍的鎧甲。

    叛軍不知道采用了什麼方法,居然在頃刻之間攻破了甕城和主城兩道城門。眼下,大股的叛軍正潮水一般從城門口涌進來,而雄武郎將李旭正帶著自己的幾百兵卒,分三個方向堵在城門附近的街道上。

    令宇文士及感到欣慰的是,那個平時最喜歡一個人沖在前頭的楞小子這回終于有了幾分主將的模樣,沒有親自提刀與人對劈,而是理智地坐鎮在距離城門六十步左右的地方擔任指揮。只是在調度兵馬的時候,楞小子也沒忘了殺敵。只見他手持一張步弓,搭箭而立。站在他身邊的親兵隊正周大牛,抱著半壺羽箭,正隨時準備向將軍手里遞箭。

    “啊!”有名叛軍將領慘呼一聲,被李旭發出的冷箭射倒。敵軍的攻勢停滯了一下,守城的官軍立刻奮力前沖。砍翻數名因將領慘死而分神的叛軍士卒,將防線向前推了四、五步。很快,又有一面新的叛軍將旗在城門洞下豎起,恢復了士氣的叛軍士卒吶喊著,再度將守城的官軍從城門附近逼退。

    這伙叛軍的裝備和戰斗力簡直和西城外擔任佯攻的那些家伙有天壤之別。他們每個人右手中用的都是清一色的大隋橫刀,左手中提的則是以厚重堅實著稱的大隋步盾,身上的頭盔是開皇年間制造的鑌鐵盔,就連皮甲也是經過多層牛皮加厚的大隋軍鎧。武器優勢一失去,由雄武營老兵和黎陽城降卒混編而成的守軍就再擋不住對方攻擊。雖然此刻擠在主城門口的他們人數足有對方的三倍,卻被叛軍逼得接連後退。若不是作為主將的李旭親自帶著人在身後督戰,恐怕黎陽城內門早已落入叛軍之手。

    雖然平時總被李旭傻頭傻腦,並土氣十足的舉止氣破肚皮。看到對方安全,宇文士及還是精神一振。眼見自己一方防線吃緊,他趕緊加快腳步,急沖到李旭附近,大聲喊道︰“弟兄們莫慌,援軍來也!”

    “弟兄們莫慌,援軍就在你們身後!”跟在宇文士及身後的一千多名老兵齊聲吶喊。城門附近的空間過于狹窄,大伙一時半會兒無法沖上前幫忙。因此,只能對自己的袍澤進行聲援。听見來自背後的呼喊,正與敵軍接戰的官兵士氣大振,齊心協力,再次又將敵軍推向了城門洞。

    “你速帶五百人上城,城頭危急!”這時候,李旭也看見宇文士及,大聲命令。

    “好,你小心些!”宇文士及答應一聲,喊齊兩團老兵,沿著馬道直奔城頭,壓根沒顧得上計較自己和李旭到底誰該指揮誰的問題。

    長史趙子銘倒在與城牆相接的馬道上,被一群親兵圍著,不知道是生是死。大部分身穿大隋雄武營號衣的老兵都被擠了下來,站在馬道上束手無策。不斷有失去了膽氣的新兵從城頭跑下來,又被馬道上的老兵們攔住了去路。“為什麼不準我們下城!”絕望的新兵們哭號著,拼命向前擠。攔路的雄武營老兵毫不客氣,直接用刀刃來回答他們的質問。

    “住手!”宇文士及大喝。帶領著家將,快速擠到馬道與城牆相接處。“怎麼回事?”他大聲質問,沒等周圍的士卒回答,一伙新兵已經哭喊著向他擠了過來。

    “監軍大人,你不說既往不咎了麼?”帶頭的新兵一邊哭,一邊指責。“你說話不算。借刀殺人!”

    “什麼?”宇文士及被問得一楞,這才發現,城頭上根本沒有他預料中的敵軍和雲梯,只有無數身穿民壯服色的雄武營新兵拿著菜刀、木棍“乒”、“乒”、“乒”相互亂砍。沒有人在乎自己的對手是誰,仿佛不砍翻身邊所有人,他們就沒有了生路。

    “全都給我住手!”宇文士及鼓足中氣,向城頭斷喝。炸營,這是新兵臨戰時最容易發生的倒霉事,偏偏今天所有厄運都被雄武營趕上了。沒等他做出進一步行動,擠到他身邊的幾個新兵突然同時舉起了菜刀。

    “找死!”宇文家的家將拔刀,將試圖謀殺監軍的新兵砍下了城頭。“監軍來殺我們了,大伙和他們拼了!”城牆上,立刻有人大聲鼓噪。靠近馬道,親眼目睹宇文士及的家將殺人的新兵們放棄了與同伴廝殺,一起紅著眼楮沖了過來。

    “弟兄們別上當,有細作,有細作從中挑撥!”宇文士及大聲為自己辯解。生死關頭,誰肯听他的解釋,越來越多的新兵放棄對手,拎著帶血的刀沖向馬道。

    好一招離間計!宇文士及立刻明白了敵軍為什麼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連續攻破了甕城和主城兩道城門。李密利用雄武營收編了大量新兵,各級軍官對士兵面孔不熟悉的漏洞,安插了大量細作進來。或者說,這些細作本來就藏在黎陽守軍中,在元務本投降後,他們不得不跟著投降。但看到李密和韓世萼領軍前來,他們立刻趁機反水。

    “靠近馬道者,一律格殺!”宇文士及大聲下令。此時他已經別無選擇,寧可錯殺千人,不可放一個細作沖到城門下。他身邊的親衛舉刀迎了上去,與城頭上沖下來的亂軍戰到了一處。沒有合手兵器的亂卒自然不是雄武營老兵的對手,一瞬間,就被砍死了幾十個,剩下的發出一聲哀嚎,又亂紛紛向城牆中央退去。

    “傳令其他幾側城牆守將,有躁動不安者,殺!”宇文士及毫不猶豫地將屠殺令傳達到全軍。“如果其他幾面城牆上也有細作潛伏,不知道李安遠他們能否震得住場面。”听著近在咫尺處的慘呼聲,他痛苦地想。“剛才趙長史肯定也是這樣下的令!”宇文士及猛然意識到為什麼剛才自己上來時,發現所有老兵都堵在馬道上。這已經是最佳處理方案,雖然長史趙子銘沒能守住城頭和城門,但他已經在最短時間內找到了應急辦法。

    “子銘,你千萬不要死!”宇文士及默默在心中求乞。強忍心中的懊悔抬起頭,他看見城牆上的亂兵又互相砍殺起來。無數人稀里糊涂地死在同伴的刀下,無數人絕望地砍翻自己身邊的袍澤,然後被其他人砍成肉醬。有人被心中的絕望折磨瘋狂,直接跳下了城牆。有人則丟下了兵器,蹲在了城垛口。但這種求饒的舉動並沒有為他們帶來更多的安全。殺紅了眼的袍澤沖過來,不由分說地將他砍死。

    “殺!”“殺了他!”“殺!”“殺!”“殺!”城牆下的喊殺聲一浪高過一浪,分不清是來自敵軍還是自己。宇文士及心急如焚,眼楮像著了火般在城頭上巡視。東城門分為內外兩重,兩重城門之間,是十丈方圓的甕城,如果城牆上的情況不像眼下這般混亂的話,站在城頭的隋軍完全可以居高臨下的,在四面對沖入甕城的敵軍進行打擊。而現在,他卻只能站在馬道上,眼睜睜地看著弟兄們自相殘殺。

    忽然,一個巨大的鐵制部件映入了宇文士及的眼簾。那是控制內城門的鐵轆轤,只有搖起它,充當內城門的鐵柵欄才會被吊起來。敵軍在這麼短時間沖入城內,肯定不是用強力將鐵柵欄撞毀的。宇文士及覺得有靈光在自己眼前閃動,他的目光穿過人群,向鐵轆轤附近的一伙亂卒掃去,發現那伙人沒有自相殘殺,而是冷靜地站在鐵轆轤旁,警覺地四下張望。這幫家伙每人的左手臂上,都臨時系上了一根黑布條。雖然在髒兮兮的步甲襯托下不怎麼扎眼,但足夠他們互相之間彼此識別。

    “你們排隊向前推,命令所有人放下兵器,不放下兵器的,殺無赦!”宇文士及叫過自己的親兵校尉宇文信,大聲命令。

    “監軍大人有令,所有新兵放下武器,不放下者,殺無赦!”宇文信大聲喊道,帶著三百名衣甲鮮明的親兵,直接沖上了城頭。

    “放下武器,不放者,殺無赦!”親兵們大聲喊道。他們之中很多人是宇文家培養多年的武士,身手遠遠強于一般人。狹窄的城牆上,未經訓練的亂兵哪是這幫殺星的敵手,頃刻間,城牆上已經被推出了一條血路。堅持不放下武器的亂卒,和沒來得及放下武器的亂卒,全部被宇文士及的親兵們砍倒,血,河水一般順著城牆向下淌。

    “大伙別上當,他們要殺了所有人!”亂軍中,有人大聲抗議。沒等他的號召得到別人的贊同。宇文信拋出一柄長矛,直接把此人釘死在城垛口。

    血的震撼讓亂軍慢慢恢復了秩序,大多亂兵發現自己沒有力量和配合嫻熟,武器鎧甲精良的親兵團抗衡,乖乖地放下了武器。少數人不肯從命,被親兵們逐一砍倒。慢慢地,親兵們掌握了主動,慢慢向前,一點點靠近城牆中央。

    “你帶人上去,專抓手臂上有黑布條的人。”宇文士及見自己的應急舉措奏效,叫過家將宇文雙,低聲命令。

    宇文雙為人原本就機靈,听了少主人的話,目光再向城牆上一瞥,立刻明白的士兵們混亂的根源在哪里。他揮揮手,帶著二十多名宇文家的家丁跑上了城頭,在已經蹲下的亂兵中,將幾名臂纏黑布條的人一一揪了出來。

    “弟兄們,他們撒謊騙人,秋後算帳了!”被揪出來的人大聲哭喊,試圖再度制造混亂。宇文家的家丁將其快速打倒,繩捆索綁,然後從其肩膀上解下標志身份的黑布條。

    “就是這些臂纏黑布條的人通賊,窩里反,害死了這麼多人!”宇文雙高舉這黑布條,大聲宣布。驚惶失措的新兵們回頭,看見宇文雙手里的黑布條,再看看被揪出來幾個家伙的左臂,隨即也明白了事情原委。

    “韓將軍就在城外,弟兄們,跟他們拼了!”守在鐵轆轤旁的叛軍細作見自己身份被識破,沒等宇文信帶人殺到身邊,先不打自招。

    “放下武器,不放者,殺無赦!”宇文士及的親兵們再度高呼。制止了欲上前和細作拼命的新兵,大步向鐵轆轤殺去。

    新兵們丟下兵器,主動讓開了一條通道。宇文信帶人沖上,快速將最大一伙細作砍死。個別漏網之魚見大勢已去,在親兵們殺到之前,悄悄地解下了手臂上的布條。這個輕微的動作瞞過了宇文信,卻沒瞞過他們身邊的人。數個紅著眼楮的新兵丟下兵器,揪住細作,將他推下城頭。

    城外的叛軍發現了城頭上的新變化,射上一排排箭雨,以求將混亂持續下去。但宇文士及已經穩住了城牆上的局勢,羽箭只能制造殺傷,卻無法再制造新的混亂。冒著敵軍的箭雨,宇文士及不斷地發出命令,用雄武營的老兵替下城牆上新兵,命人將驚魂初定的新兵押著,帶到馬道附近的民居中休息。新上城的老兵都是經歷過遼東戰斗的雄武營精銳,雖然訓練度和大隋府兵還有一定差距,但建立在上兩次戰斗大勝上的信心保證了他們的士氣。他們高舉著盾牌,陸續走上城牆,控制住每個垛口,控制住甕城四周的守城利器。

    “釘拍準備!”宇文士及用橫刀指了指簌擁在甕城中的敵軍,大聲命令。

    不知道是出于自信,還是為了節省時間,叛軍居然沒在東城牆外假設雲梯。“李密,你今天輸就輸在自信上!”宇文士及惡狠狠地想,橫刀在落日下劈出一道金光。

    注1︰甕城和古代城牆上的防護設施參見山西平遙古城實例。該城始建于漢代,隋唐重建,八十年代初,因為地方過于貧困,該古城一直沒被地方政府拆除,所以至今保存完好。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舍(二下)

    布置在甕城周圍的十幾把釘拍是一等一的守城利器。每個釘拍五尺多長,兩尺多寬,重達六十多斤,上面布滿了生銹的鐵釘,從兩丈多高的城牆上嘩啦一聲砸下去,就是下面踫到一頭駱駝,也給砸成了爛西瓜,更何況是轉圜不開的大活人了。

    隨著宇文士及回落的刀光,只听得“嘩啦!”“嘩啦!”聲不絕于耳,十幾把釘拍落下,再被將士們搖起,搖起,落下,頃刻間,將靠近牆壁的叛軍砸得人仰馬翻。蜂擁在甕城內的叛軍抵擋不住,只好拼命遠離城牆,擠向自己的同伴。狹小的一座甕城中,哪里有那麼多空地可擠。眼看著落下去的釘拍在半空中一個盤旋,將底下的倒霉蛋又掃傷三、五個,然後被城牆上的隋軍搖動轆轤,“嘩啦!”“嘩啦!”地攪起來,接著再用長矛遠遠地推離城牆,拖著鐵鏈,在半空中盤旋著砸將下去。

    “蹲身舉盾,蹲身舉盾!”甕城中負責指揮的叛軍將領大聲命令。距離城牆根兒較近的士卒們蹲下身體,用盾牌遮住頭上的天空。落下的釘拍最初沒掃到任何目標,然後被鐵鏈帶著畫出一條漂亮的弧線,在落到最低點之前,掛到了幾面盾牌。刺耳的金屬刮擦聲在叛軍頭頂上響起,躲在盾牌下的士兵臉色蒼白,被噪音折磨得幾乎瘋掉。當刺耳的刮擦聲結束,他們知道自己依靠群體的力量幸運地躲過了一劫,抬頭身邊的同伴,卻發現這次身邊被盾牌下的袍澤的手臂軟軟地垂在體側,整個人早已經被砸昏了過去。

    “後排弟兄退到門洞內,左右弟兄向中間靠攏。弓箭手,封鎖頭頂城牆,防止官軍再放釘拍!”站在甕城中的叛軍將領非常機靈,發現了釘拍的攻擊弱點後,再度調整戰術。

    站在外門附近的叛軍士卒如蒙大赦般退入了門洞下,靠近兩側城牆的士卒拼命擠入自家隊伍,把隊伍擠成一根面條。面條正中央,二十幾名弓箭手拉開步弓,對準正前方的城牆頂就是一輪急射。

    “啊!”幾名正在攪動釘拍的大隋官兵被羽箭射中,慘叫著倒了下去。內門上空被拉起來的釘拍失去了牽引,頓時軟軟地落了下來。叛軍士卒看到機會,用橫刀和木棍砸向了系在釘拍後的鐵鏈。幾輪猛砸後,粗大的鐵鏈經受不住這麼強的力道,“喀嚓”一聲斷裂。叛軍中響起一陣歡呼,立刻把攻擊目標又轉向了其他的十幾面釘拍。

    城頭上的官兵也抄起弓箭,與底下的叛軍展開對射,繽紛的白羽中,有人冒著生命危險搖動轆轤,升起釘拍。也有人不惜被羽箭射成刺蝟,在釘拍再度升起的瞬間,拉住染血的鐵鏈,奮力下拽。為了勝利,雙方的士卒都付出了最大代價,漸漸地,能用的釘拍越來越少了,對敵軍的威懾力量也越來越差。

    “滾木準備!”蹲在一座城垛後的宇文士及再度下令。命麾下將士把大量的滾木抬到甕城四周的城牆上來。雖然佔據著人數和地勢之利,官軍的弓箭手卻沒討到多少便宜。甕城內和外側城門附近的敵軍弓箭手訓練得非常到位,每一次射擊發出的羽箭都能覆蓋住城頭的某一片區域。這不是倉卒集結起來的船夫和民壯所能達到的水平,宇文士及甚至懷疑楊玄感和李密為了造反,至少準備了花費了五年以上時間做準備。那些持盾的叛軍士卒也堪稱精銳,在上一次反擊中,宇文士及至少看到十幾個人被自己一方的羽箭射中,而那些中箭者卻揮刀砍斷了箭桿,然後跟上隊伍,繼續向擋在內城門附近的官軍發起沖擊。

    “放!”宇文士及大喊,同時揮刀擋開飛向自己的一支流矢。蹲在城垛後面的雄武營士卒探出身體,將二十幾斤的滾木高高地舉過頭頂,然後重重地拋下去。狹小的甕城內立刻下起了一場木樁雨。盾牌碎裂了,盾牌下的人直接被滾木砸折了脖頸、砸斷了脊梁,慘叫著在地上掙扎。幸運沒被砸中的人則拼命擠向內城門洞,或者退入外城門洞。那里最安全,不會落下石頭也不會落下羽箭。

    “弓箭手反擊,弓箭手反擊。其他人舉盾,舉盾!”甕城內的敵將喊得聲嘶力竭。在他的約束下,弓箭手們從門洞內跑出來,邊跑邊將白羽射向城頭。城外的叛軍也吶喊著靠近城牆,將更多的羽箭射上半空。幾個高舉起滾木的雄武營弟兄不聲不響地倒下了,來自半空中的羽箭從他們的鎧甲間隙中鑽了進去,瞬間切斷了他們的生機。遠處又有新的弟兄們跑過來,撿起血泊中的滾木,重重地拋將下去。

    羽箭在半空中呼嘯,滾木砸在盾牌上的聲音響若驚雷。敵我雙方在這一瞬間都出現了巨大的傷亡,無數生命歸于塵土。叛軍的受傷的原因是由于甕城過于狹小,他們對從天而降的打擊避無可避。守軍受傷的原因卻主要是由于訓練不足,不懂得如何規避戰場上的危險。

    片刻僵持後,甕城內的敵軍漸漸支持不住了。那名負責指揮的將領沒能逃過最近一次生死之劫,被一根失去方向的流矢射中了眼楮。那根羽箭直接貫穿了他的腦袋,箭尖從後頸處冒出,帶出一大股紅紅白白的東西。失去的將領的指揮,甕城中叛軍一下子就失去膽氣,借著一次滾木下落的間隙,用盾牌遮住腦袋,向城外逃去。

    城牆的叛軍主將果斷地執行了軍紀,一大排長矛手沖上前,當著敵我雙方的面,將膽小者捅成肉串。緊接著,又有一個團的悍卒在一名校尉的帶領下沖進甕城,前排冒著羽箭和滾木擂石穿過兩道城牆之間的死亡地帶,闖入黎陽城內。後排則躲在外城門洞下,等待前方的將士戰死後,把空間留出來,他們再毫不猶豫地殺上。

    “好在他們沒有雲梯!”俯身在城垛口後指揮的宇文士及被叛軍的勇悍舉止驚得渾身發冷。從東方進攻黎陽城的叛軍士卒不多,但幾乎個個都是亡命之徒。甕城內這麼大的傷亡都沒讓他們失去繼續進攻的勇氣,如果這伙人抬著雲梯和撞城錘而來,就憑城牆頭雄武營這千十號弟兄,未必能擋住對方三輪強攻。

    “可惜沒來得及制造雲梯!”城牆外,征東將軍韓世萼遺憾地想。他已經發現防守一方布置在東側城牆的力量十分薄弱,無論是剛才敵軍被自己一方細作弄得暈頭轉向時,還是他們已經恢復了秩序的現在,只要自己一方將雲梯搭上去,不出一個時辰,東側城牆必然易手。但是為了保證這次偷襲的速度和突然性,他無法攜帶雲梯,也沒有時間打造足夠的攻城器

    ]械。眼下局勢微妙萬分,在黎陽城外多耽擱一天,手下這幫兄弟就多一分全軍覆沒的危險。

    “吳將軍,下一輪你帶人上!”韓世萼抬頭看了看血色長天,低聲命令。

    “是!”一名身材高大,古銅臉將軍走出隊列。他向後揮了揮手,立刻有兩個團,六百多名身穿鐵甲的精銳步卒跟了出來。每個人手中都是清一色的厚背環手刀,每個人眼中都閃爍著堅毅。

    “不怕死地向前三步,沒卵蛋的留下!”古銅臉將軍大聲喝道。

    六百名重甲步兵齊齊地向前跨了三步,沒有任何人稍做遲疑。“好兄弟,咱們今天同生共死!”古銅臉將軍動情地喊道,然後轉身,大踏步走向了黎陽東門。

    “同生共死!”六百重甲齊聲呼喝,跟在古銅臉將軍身後,腳步踏得地動山搖。

    內城門附近的局勢已經漸漸向官軍方向傾斜。得到自城牆上方的支援,堵在城門口附近的弟兄們壓力大減。在旭子的指揮下,他們從北、西、南三個方位一步步向東擠壓,將敵軍的防線擠得越來越靠近城門洞。

    “滾木準備!砸!”宇文士及又一次揮動橫刀,雨點般的滾木和擂石隨即砸落,將試圖從外城門洞沖向內城門洞的叛軍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弟兄們,將他們推出去!”李旭敏銳地捕捉到了戰機,從腰中抽出黑彎刀,帶頭沖向了敵軍。

    擋在他正前方的叛軍將領措手不及,被他一刀砍成了兩段。緊接著,他用黑刀抹斷了一名叛軍的脖子,一名弓箭手的胳膊。兩名叛軍試圖對他進行夾擊,卻被周大牛用盾牌死死頂住了其中一個。

    “保護將軍!”周大牛聲嘶力竭地喊。用膝蓋頂住盾牌,靠著一身蠻力,推得對手連連後退。突然,他感覺到前方阻力一輕,身體差點被閃了個跟頭。然後,他看到了錢小六那張友善的臉。

    “大牛,我斬首一級,斬首一級!”錢小六揮舞著帶血的橫刀,得意洋洋。

    “詐唬什麼,保護將軍!”周大牛瞪了他一眼,舞動著盾牌,繼續用盾牌護住自家主將的左肋。

    “把敵人殺出去,關城門。弟兄們上啊,把敵人殺出去,關城門!”雄武營的將士們吶喊著,氣勢如虹。一步步將敵軍逼入門洞,一步步將敵軍從門洞另一側推進甕城。一步步在內城門洞內站穩腳跟,將叛軍繼續推向城外。

    叛軍漸漸退向了外門,官軍漸漸佔據了甕城內的優勢。宇文士及擦了把頭上的汗,微笑著地站直了身體。

    勝利就在眼前了,只要重新關上兩道城門,除非是神仙,否則誰也沒辦法在缺乏攻城器械的情況下順利殺進黎陽。

    只要守住三天以上時間,韓世萼想活命的話就不得不從黎陽城下退走。

    忽然,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他看見了城外的煙塵,在他驚愕的目光中,兩個團的叛軍重甲,鐵錘一樣砸進了甕城內,將正在敗退的自家弟兄和追擊出來的雄武營老兵,同時砸了個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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