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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一章 詩集與言紙
    「半閒齋是什麼東西?」

    「就是這間書房,父親說了,以後這書房單給你用、你婚後再論。我已經讓七葉掌櫃去老衡居訂做橫匾,名字就叫半閒齋。」

    范閒感覺到一絲不對勁,逼問道:「那半閒齋詩集是什麼?」

    「嗯?就是你那天在殿上念的詩,已經被太學士集成了集子。陛下準備讓用文淵閣的名義付印,是我求父親去將這差事求了過來。」

    西山紙坊被盜之後,那些皇商們被撒了職司查辦,竟是許久沒有恢復元氣,再加上內庫得了來自宮中的警告,不敢再針難澹泊書局。澹泊書局終於緩過勁來,自然要準備大展宏圖,七葉大掌櫃,思轍小掌櫃二人第一眼便盯上了這本御制詩集,宮中拔錢是一部分,而且宮中允許印成之後私人發賣,這就是筆大錢了。

    這詩是誰寫的?范閒。范閒是誰?范閒是澹泊書局的幕後東家。這賺錢的買賣,不論是慶余堂的七葉掌櫃,還是站在掌櫃背後陰笑的范思轍,都不可能讓利於朝廷。范思轍本來就很痛恨兄長一直不肯將石頭記後十回交出來,如今得了詩集,哪肯放過。

    范閒在紙上寫下半閒齋詩集這五個字,又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心裡卻在苦笑著。當夜自己為了掩飾後半夜的行蹤,在殿上裝醉,結果狂性大發,一時沒有收住嘴,這些詩裡,不知道有多少典故說不清楚,如果要說清楚這些典故,就要寫不知道多少本史書故事。

    四大名著您得整齊備吧?世說新語得來本兒吧?論語?詩經?嘿,還真別嫌少,架空版資治通鑒?穿越版司馬史記?全寫出來也沒人會有意見。

    一想到這種工作量,范閒就嚇得打了個寒顫,如果真這麼擴展下去。只怕這澹泊書局還真要變成前世先進文化的傳播看。應了自己當年在澹州發的宏願。說道:「文淵閣校的不成。你得拿回來,我自己重校一遍,那天喝多了,誰知道瞎說了些什麼。」

    他拿定了主意,能糊弄過去的就糊弄過去,實在不成的,那就只有忍痛割肉。以喝醉為借口統統刪掉,反正喝多了的人第二天很容易患失憶症。

    「這是絕版啊。」范思轍搖搖頭,「我看再過五年,你自己說不寫詩的話淡了,你再來次復出詩壇,估計又是一大筆錢。」

    范閒笑著搖搖頭,目光忽然落在了書房一角的粉紅色紙張上,好奇問道:「那是什麼?」

    范思轍說道:「禮單。」

    范閒微微一怔。這才想起自己大婚的日子近了,但是最近發生了這麼多事情,無庸諱言,他的心情已與當初慶廟時有了細微的差別,自己與她的母親終究是無法共處的,現在的皇帝還能掌控一切,一旦皇帝陛下不想掌控了,到那時,長公主一定會殺死自己。

    或者說:自己一定會殺死長公主。

    期盼了許久的大婚漸漸要來了。范閒的心裡卻生出一些不安與悲哀。

    ——————

    後幾日,澹泊書局主打的半閒齋詩集終於出來了,這次澹泊書局得了付印權,范閒親自大刀闊斧刪了許多。他本以為安心了些,不料書局辦了一個儀式,藉著范閒的名頭,將靖王世子,鴻臚寺少卿辛其物等人全請了來。

    范閒嚇了一跳,只肯讓才女妹妹范若若去拋頭露面當形象代言人,熱熱鬧鬧地開始賣,而他自己卻借口要保持一代詩仙的神秘感,躲進了皇室別院,與林婉兒談戀愛去。

    八品協律郎當場噴詩百首,震得一代大家莊墨韓吐血而遁,這故事早已在慶國傳揚開來,雖然有些詩已經流傳到民間,但這次的詩集號稱作者親校版,自然大不尋常。果不其然,詩集一出京都紙貴,范閒的聲名頓時浸浸然又上了一個台階。

    小樓昨夜又秋風。

    范閒溫柔地看著自己的禾婚妻,微笑說道:「你說的那法子不管用。」

    林婉兒愁眉苦臉,嘴唇兒可愛地嘟著:「好些天都沒有出去了。」

    其實這位小姑娘也知道,最近京都裡的那些事情,雖然自己從小在宮中長大,那些娘娘們都把自己捧在手掌心中一般,一方面是自己病弱溫柔,不可能對那些娘娘造成傷害,另外一方面,是因為皇帝陛下顯得格外疼受自己。

    關於長公主的那些「言紙」,她自然沒有看到,但漸漸也聽到了一些風聲。後來長公主離開京都去往信陽之有,曾經來過別院,母女二人其實有些陌生地對坐了一陣,長公主便上了車駕離開了京都。

    林婉兒雖然不知道范閒與母親的離開之間有什麼關係,但敏感的她依然感覺到范閒的心情不如往日那般輕鬆快意,所以她提議找天再出去賞賞秋景,京都西山的紅葉是很有名的。

    但聽到西山二字,范閒就想到了那家壟斷了京都用紙的紙的紙坊,就想到紙坊背後似乎正陰森怯弱看著自己的長公主。

    范閒清楚,長公主離開京都,最根本的力量還是皇帝陛下,自己的「言紙」只是給皇帝一個說服自己,說服太后的理由而已。

    此處解釋一下,如今的慶國朝野間都將那日像雪花一樣飄灑的傳單叫做「言紙」,因為認為這是一種民間訴求無路之後,進言的紙徑。

    這段日子裡,京都居然重複了好幾次這樣的「言紙」拋灑行動,讓監察院緊張了好一陣,其中一椿等抓住之後才知道,原來是太原路銅礦苦役來京城告御狀,但根本進不了登聞院,所以學了這麼一個法子。

    監察院追著根兒,居然最後發現給這些苦哈哈們提供紙的,居然還是西山紙坊!

    但是幫這些苦役們書寫冤狀的人,卻是如何也挖不出來,只知道無比柔潤的筆跡是出自慶廟旁邊一個算命者之手。但是監察院去慶廟搜索時才發現。這個地方根本沒有算命的人——除了廟裡那個似乎一輩子都沒有出來過的大祭祀。

    銅礦的事情自然是交給一處辦理了。很快就把太原路的官員抓了一串回京。只等一月後問斬。只是對於這種言紙行動,朝廷再也無法忍受,加強了對於紙張的管理,但是監察院的陳院長大人,卻沒有處罰那幾個銅山苦役,在官員們的眼中,陳大人似乎變得心軟了許多。

    他回過神來。看著微有愁容的婉兒,微笑走上前去,輕輕撫摸著她圓潤的下頜,溫和說道:「想什麼呢?長公主回了信陽,咱們婚後有機會,自然是要去拜訪的。」

    這自然是假話,范閒希望這輩子都不要去信陽,希望長公主從此老死信陽。當然他也知道,在沒有真正地撼動長公主與那個神秘夥伴的勢力前,皇帝陛下喜歡玩引蛇出洞的招數,長公主總有回來的一日。

    林婉兒勉強一笑說道:「看吧,昨兒個入宮,你也知道最近京裡這些事情,娘娘們倒還好,只是太后身子似乎有些不舒服,陛下待我也不如往日般親切了。」

    范閒在心裡歎了口氣。心想皇帝正在頭痛和你老媽勾結的皇子究竟是誰。怎麼可能還像往日那般。

    二人又略說了些閒話,忽聽著似乎有嬤嬤上樓的聲音。范閒條件反射般,極瀟灑地一縱身,攀在窗沿之上,準備從窗子那裡翻出去。林婉兒噗哧一笑說道:「還真習慣了啊?」

    范閒有些窘迫地笑了起來,看著婉兒略有些發白的臉龐,心中柔惜大作,上前將她摟入懷裡,低聲說道:「大婚前別累著了。至於病啊別的事情啊,別怕,一切有我,以後有我呢。」

    窗外的青青樹枝在秋風裡倔犟地保持著鮮活的顏色,試圖證明不論外在環境如何蕭索,它還是有著對美好的嚮往。

    樓梯轉角處,大丫環四祺看著姑爺與小姐樓在一處,不由俏皮地伸了伸舌頭,心道范家姑爺都一世才子了,原來還是這般不知羞。

    ——————

    大婚在即,整個范府行動了起來,長公主不在京都,所以那邊的安排工作,竟然是由淑貴妃出馬暗中指點。整個范府在感到榮光之外,更加小心謹慎,生怕哪裡做的不夠細緻,與規矩有細許不符。

    但規矩本身就是件極難的事情。林婉兒的郡主身份,只是在宮裡起作用,放在宮外的世界中,她的身份還是林宰相的私生女,年初才被陛下逼著相認。所以這次大婚,究竟是用尚郡主的儀節,還是正常的大臣間子女聯姻規格,始終無法確認下來。

    柳氏又進了一次宮,終於得到了太后的明確指示,雖然太后極不喜歡林家參合到自己寶貝兒外孫女的婚事中來,但依然還是得向這天下綱常低頭,默許了林府的加入,同時也宣告了大婚不再按郡主出嫁的儀節進行。

    雖然知道內情的范氏高級姑婆們有些小小失望,但想到是與宰相家聯姻,也是極有面子的事情,所以復又屁顛屁顛地準備起來。

    只是所有人都沒想到,范閒與林婉兒的大婚的風光,比起公主駙馬成婚的場景,都更值得眾人念想好幾年去。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二章 大婚(一)
    京都的秋天與別處都不一般,西山的紅葉在街市上被小姑娘們拿著,像花一樣地在賣。南面永耀集大湖的白色野草也被紮成了一捆一捆的,被送到各個有錢人家裡擺放驅邪。微涼的秋風穿行在京都的大街小巷上,飄過林梢,拂過街上仕女滑嫩的臉頰,吹散了食肆裡的蒸騰熱氣,似乎要將這一整年的燥氣與陰晦全部吹走。

    天河大道是京都最安靜整潔美麗的一條街,兩邊都是各部衙門,今天是初一,正好是十日之首的輪休,官員們難得有了個可以放鬆下的日子,但卻也不能完全放私,因為今天是范府大公子范閒大婚的日子,不論是不是戶部的官員,總是要去的。

    這次大婚在京中很是轟動。夫家范族在京中本就是大族,司南伯范建因為與皇室之間的那層關係,近些年聖眷頗隆,戶部尚書早就病休在家,大約再過一兩年,范大人就會替上那個位置。

    新郎倌范閒,更是位最近在京中風生水起的人物,不提半年前牛攔街英勇之舉,單說上個月在殿裡那次灑後詩瘋,便已將他推到了人言峰頂。而范閒自那之後,一直躲在家中,所以眾人不免有些好奇,這位新任的五品太學奉正,究竟生的什麼模樣。

    女方當然也很了不得,新娘子雖然是年初才歸宗林氏,但畢竟是堂堂宰相大人的女兒,宰相宰天下相春秋,乃朝中文官之首,女兒出嫁,這是何等大事,雖然最近朝中因為某些緣由。宰相的地位明顯沒有以前那般穩固。但這種沒有任何政治危險的婚事,諸官還是很願意參與的。

    新郎新娘都是私生子,這事兒似乎被京都人集體遺忘了。

    至於知道新娘子真正身份的那些高官們。則是早就偷偷將禮物的規格提高了幾個檔次,自己也早就在范府裡坐著了,只是心裡好奇著。宮裡今天會表示出怎樣的姿態?

    ……

    范閒像個木偶一樣被五個婆子打扮著,他在心裡暗暗發誓,如果以後還要接受這種折磨的話,自己一定會逃婚,或者說當個勇敢的不婚主義看,寧取偷情之輕鬆,不承大婚之繁瑣。

    慶國的婚禮儀式一般是在傍晚的時候才進行,但是范閒今天居然天不亮就被人從床上拖了起來,洗澡,刷牙還好說。反正有自己在澹州做的方便玩意兒,但緊接著,居然就有一個婆子碎碎念著開始用溫水化胭脂,這可把范閒嚇慘了,趕緊喝問她準備做什麼,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知道,原來當新郎館還要化妝!

    很明顯,這件事情已經超出了范閒的忍受極限。所以他搖頭不允。哪怕是范建親自過來進行說服教育,也沒有說服他。雙方僵持了大半個時辰,范閒才獲得了勝利,只是這樣一來,時間就顯得緊張了許多,所以湧進了五個婆子來幫他穿衣服。

    本來範閒早就習慣了這個世界的衣著,但今天依然有些受不了,直裙的大紅禮服裡面,竟然有三層名稱不一的內裡,禮服上面,更是掛滿了玉珮、彩絛、花穗,顏色鮮艷得直打眼睛。

    光是把這衣服穿好,又花了許多辰光去,而范閒也已經僵硬得不能動了,唯一能動的大腦裡十分想念和五竹叔拿著木棍對打的淒慘童年時光。他眼角餘光看著在房裡忙的一頭微汗的柳氏,不由苦笑心想,她到底是真忙,還是在藉機報復自己?

    戴上頭冠,繫上玉牌,銀製鞋和硌腳,錯金衣領硌脖子,范閒像個傻子一樣地被婆子們推到了前廳。

    范若若與范思轍今天也打扮得挺喜氣,尤其是若若,往日裡略嫌冷清的面龐,被粉紅的衣裳一襯,顯得格外有精神。姐弟二人看著兄長可憐模樣,掩唇而笑。范思轍取笑說道:「這是哪裡來了個花粽子?」

    范閒氣結,往前踏了兩步,不想身上佩飾太多,竟是不停鐺鐺響了起來,他自嘲笑道:「哪裡是花粽子,明明是移動的噴彩大風鈴。」

    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噴彩大風鈴還要去遊街,好在不用騎馬,而是坐轎,不然范閒一定會羞愧地掩面狂奔回澹州。好不容易,迎親的隊伍到了林府。林婉兒已經提前十天搬回了林家,總不能在整個京都的眼前,到皇室別院迎親去。

    一陣鞭炮響了起來,范閒坐在轎子裡面略微有些夫神,嗅著那淡淡的微糊味道,不知怎的,想起了一些很久之前的東西。他搖搖頭,將思緒拉了回來,強行在已經僵硬的面容上堆起笑容,出轎而立。

    依規定,范閒不能入屋,宰相今天也不能去范府,鞭炮聲中,笙聲笛聲中,林府大門漸開,出來的是林府那邊的頭面人物袁宏道,這位謀士今天在帽子別了枝紅花,倒還真有些風流味道。

    「范公子。」袁宏道滿臉笑容地迎了上來。

    范閒心頭苦笑一下,腹誹對方大有楊二之風,臉上卻強作精神道:「袁先生。」二人以往在相府裡也見過幾面,知道對方的身份,倒也並不陌生。

    今日京都裡專司按親的老手,有一半都被范府搶了過來,所以看著林府一開,那些婆子們張開嘴就在那兒說吉利話兒,硬是把袁宏道說得愣了神,不一時眾人便湧到了門口。

    『然後遇見了真正強大的阻力。

    前面說了,今日京都裡的婚慶高人有一半被范府搶了,另一半呢?自然是被林府搶了,所以只見兩方唾沫橫飛,表面恭維喜慶,暗底裡卻是刀劍無眼,吹噓著自己,暗貶著對方,聽上去更像是俗不可耐的兩位鄉里的土財主成親,而不是宰相的女兒嫁給司南伯的兒子。

    范閒苦笑著,他明白這只是慶國習俗,但凡接親之前,女方府前定要吵上一架,說是進行完這個儀式後,便可以將新婚夫妻日後的架全部吵完。

    因為是習俗,所以倒極少有因為這事傷和氣的,但是哪方吵贏,卻是重頭戲。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畢竟婚後雖然女方出嫁從夫,但娘家人也要提前展現一下實力,好保證女方在日後複雜的後院生活中的她位,總之結親的兩家之中,便首先要靠這說話的婆娘們爭高低。

    范閒昏頭昏腦地站著,也不知道吵了多久,終於發現耳邊的聒噪聲小了起來,大喜過望,一睜雙眼,喊道:「成了吧?」

    ……

    一陣尷尬地安靜之後,有人輕聲說道:「范公子,還早著。」

    林府辦事人員覓得了話頭,嘻嘻一笑道:「看來姑爺可急了,那倒也是,咱們家這小姐……」又是將自己家的姑娘一頓好吹。

    不知道過了多久,袁宏道發現范閒的臉色有些蒼白,擠了過去小聲問道:「范公子且忍忍,京都不比澹州,規矩確實多些。」

    范閒強作歡顏道:「我不急。」他在心裡對自己說,老子都忍了三十幾年了,當然不急。過了會兒,這種很惡俗的儀式終於結束,一陣禮樂過後,林府大門第二次款款拉開,在兩名喜婆的迎路之下,新娘子林家小姐終於是了出來。

    范閒眼前一亮,今日婉兒一身大紅,廣袖對襟,秀美之中帶著無窮喜氣,只是頭上那方紅中蓋住了頭上的珠冠和那張自己念念不忘的容顏。

    被隔在外圍看熱鬧的京都民眾們,搶掄在范閒之前,眼亮了起來,叫了起來,有些年青人更是高叫著新娘子將頭頂的紅布掀開,讓大傢伙兒瞧瞧新娘子漂亮不漂亮。

    如果放在平時,這些年青人這般說話,不說林府的家人會將他們亂棍打成殘廢,就說今天一直散在人群裡,暗中注視一切的啟年小組成員,肯定會將這些輕辱未來主母的小王八蛋關到監察院去,關到老死。

    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皇帝娶媳婦兒也要與天下同樂,林范二儲也不能免俗,總不好破壞這種氣氛。只不過范閒有些不爽,淡淡看了那些人一眼,屬下那些人會意,頓時人群裡響起幾聲細不可聞的哎喲聲,估計是那幾個興致最高的年輕人著了黑腳。

    又有一套例行程序結束之後,全身大紅的林婉兒才輕移腳步,上了頭前的那方婚轎。

    整個過程裡面,范閒沒有能與她說上一句話,對上一個眼神,滑過一個指尖。

    ……

    回到范府賓客已至,禮樂齊鳴,好生熱鬧。

    新娘子先被迎往內室暫坐,新郎倌站在正堂前迎客,范閒滿臉微笑與前來的認識不認識的人說著話,一面小聲對身邊的人問道:「什麼時候拜天地?」

    「還早著呢,少爺,同牢,同席,同器之後,還有同……」

    後面的話范閒沒聽進去,只是壓抑著罵髒話的衝突,告訴自己別急。頭前說了,都等了三十幾年了,還急什麼?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三章 大婚(二)
    到底說了些什麼,范閒都不記得了,只記得酒是喝了不少,被很多有著好意或是貪慾的官員們勸掇著寫兩首詩來記述此刻佳時佳人佳景。但范閒喝得再多,也牢記著自己退出詩壇的宣言,一一微笑推過。

    宴中的時候,靖王府的人終於來了,闔院官員齊齊起身相迎。看著那個花農一樣的王爺,范閒苦笑著,心想自己當初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怎麼就沒有認出來?

    靖王一向很喜歡范閒這個小子,看他今天裝扮的如此花裡胡哨,悶聲說道:「不會打扮的東西。」

    范閒知道他的性情,反笑著說道:「不知道王爺當初大婚的時候,又是怎麼一般模樣。」

    世子李弘子在旁壓低聲音說道:「估計還不如你。」

    靖王發飆了,罵道:「老子結婚的時候,還沒你,你知道個屁。」

    旁邊的官員們看王爺與世子鬧了起來,哪裡敢多話,都躲到一邊去偷笑。只是苦了作為主人家的司南伯范建,搖頭苦笑勸道:「我說王爺,您這話真是多餘。」他雖然位在伯爵,但兩家交好十數年,所以與靖王說話倒也隨便。

    靖王一揮手,不再管這些小的,逕直跟著范建走入了內堂,走到一半的時候,又停了下來,回身對范閒正色說道:「你不錯。」

    范閒一怔,趕緊行禮謝過。靖王又皺眉道:「我本想著,過個兩年,就把柔嘉許給你,沒想到,我那姐姐居然和我搶女婿。」他似乎真的深以為憾,搖頭走了進去。

    靖王的姐姐是誰?自然是范閒如此的丈母娘長公主。幸虧這番話聲音低,才沒有被眾人聽去。但范閒聽著王爺準備將柔嘉郡主許給自己,不由後怕不已,心想如果要娶柔嘉,那真是件可怕的事情。轉念間,他又想到自己丈母娘看著比這王爺倒年輕多了,不免有些納悶。

    正是神著,李弘成在旁邊一拍他的肩膀,輕聲說道:「依你我交特,本應早些來,不過你也只知道,這種場合,我不方便來得太早。」

    范閒明白。雖然對方與自己交情不錯,但畢竟是靖王世子,斷沒首搶來為大臣之子幫忙的道理,那樣太不合規矩,微微一笑正準備說些什麼,又聽到李弘成輕聲說道:「柔嘉今天沒來。讓我給你說一聲。」

    范閒眉毛一挑,心想柔嘉素來與若若交好,而且與自己感情也不錯,怎麼自己大婚,她卻不來?

    見他神情,李弘成苦笑說道:「妹妹如今正在王府裡抹淚珠子,父王先前那話倒是真的,如果不是你這未婚妻也是大有來頭,父王說不定真會去請太后出面,讓你改娶柔嘉。」

    范閒先是一怔。旋又心中一苦,發現自己今日真的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還是閉嘴的好。

    終於到了拜天地的時辰,范閒與林婉兒拉著紅絲絡的兩端,隔著一方紅布含情脈脈對視,款款向下,柔柔一拜,那股子酸勁兒讓一旁的范若若感動得眼淚汪汪,讓她身旁的范思轍肉麻得想要抓狂。

    拜父母的時候,司南伯范建輕捋鬍須坐著。而柳氏卻有些扭捏地坐到了主母位上。觀禮的官員權貴們大感不解,心想柳氏什麼時候扶正的?

    他們不知道這是一個月來範閒暗中謀劃的結果。范閒並不是一個以德報怨之人。但也不是一個死記仇恨的人,對於柳氏的警惕雖然不能消除,但是看她對父親確實是一片用心,那麼如果將柳氏扶正,可以安撫一下柳氏那方面的勢力,同時也可以讓她更加心安一些。

    當然,如果柳氏再有任何不利於自己有舉動,范閒如今也有了足夠保護自己,傷害敵人的能力。他只不過是不想這樣做而已——畢竟按照自己的猜想,柳氏其實也只是個苦命人,何況二人中間現在又多了個范思轍。司南伯范建一直沒有點頭,但昨天夜裡,宮中終於來了准信,太后發了話,他也只好默認了這個事實。

    柳氏在熬了十年之後,終於坐到了正位上。她有些不習慣地摸了一下椅子光滑的扶手,有些不安地接過新婦遞過來的茶水,不知味道的淺淺喝了一口,再望向側方范閒的眼光就有些不安了起來。

    范閒的眼光沒有望著她,只是微微笑著,向父親敬著茶。

    柳氏的唇角很艱難地綻起一絲微笑。

    場間的官員們因為不知道內特,不免有些糊塗的神情。而偏廳裡柳氏娘家的那些官員們,看著這一幕,不免有些唏噓。

    正在此時,府外卻傳來一陣喧嘩聲,范閒站起身來,喜婆也將婉兒扶了起來,一家人齊齊往外望去。

    「有旨到,范氏接旨。」

    宮中那位與范家相熟的侯公公滿臉笑容地推門進來,宣了宮中的旨意。本來今天大喜之日,不論是范建還是范閒,都猜到宮中一定會有所安排,所以也不意外。

    但是庭院裡的六部群臣們有些意外,侯公公傳旨當中的那些賞賜實在是有些不合規矩,金帛的數量遠遠超標,一些進貢的物品也在單中,怎麼看都不像是一位大臣之子結婚應有的賞賜,倒像是嫁郡主或者是皇子娶親的感覺。

    就算是宰相與司南伯聯姻,皇家也應該不會如此重視才對。

    范閒一面聽著旨意,一面小聲對身邊紅蓋頭下的妻子說道:「聽明白了沒?相公我是沾了你的光啊。」

    紅布下的林婉兒嬌羞大作。

    ……

    等候公公退後,眾官正鬆了一口氣,不料又聽著外面高喊道:「范林聯姻,佳偶天成,淑貴妃打賞。」

    范閒一怔,與婉兒再次行禮,淑貴妃賞的是那套珍奇書籍的原本。淑貴妃是二皇子的母紀,想不到也與范宅有舊,眾官不由得嘖嘖稱奇。

    不料過了一陣,又聽著外面高喊道:「范林聯姻,佳偶天成,寧才人同賀。」眾官再驚,這位才人雖然名份不高,但唯一的親生兒子卻是大皇子,一直領兵在外,深得陛下器重。

    寧才人的禮物是一把劍,倒符合她東夷出身的性情。范閒小兩口不得已,再次行禮,苦笑接過這把劍,范閒小聲對妻子說道:「看見沒?這就輪到娘娘們賞了,寧才人這劍是賞你的,若有什麼不順,你就可以拿劍斬我。」

    林婉兒嬌羞再作,此時眾目睽睽之下,卻又無法將這天殺的郎君咬上一口。

    既然淑貴妃與寧才人都送了禮,其他的娘娘們自然也有心意送到,只是名聲不顯的那幾位合夥送了過來。唯有寧貴嬪本就是柳家的人,所以格外不同,而且她昨天夜裡得到消息,柳氏終於扶正,所以大喜之下動了狠手,光送來的禮單就足足有兩尺厚,將院裡的眾官們嚇了一大跳。

    眾娘娘之後,才是皇后的賞賜,皇后身為一國之母,這賞賜自然也不一般,是一柄渾身晶瑩剔透的玉如意,十分貴重寶氣,無法形容。

    今天群臣總算是開了眼,這慶國開國以來,也沒有哪位大臣子女的婚事,可以驚動如此多的宮中貴人!

    當然,知道林婉兒真實身份的高官們自然瞭解其中內情,林婉兒不僅僅是長公主的私生女,最關鍵的是向來極得皇帝與太后寵愛,自小在宮中長大,當然與這些貴人們的情份不一般。

    漸漸的,院間的桌席上安靜了下來、那些六部官員們也終於明白了怎麼回事,此時的神情就顯得自斂持重了許多,望向新娘子的眼神都變得有些異樣。

    終於,最重量級的炸彈響了。陛下親筆御書被太監們像捧寶貝一般捧入了范府。院子裡一大批人跪了下來。

    「奉天承諭,皇帝詔曰,范林聯姻,佳時天成,手書一幅,以為祝念。」

    范建與范閒小心接過,展開昭示眾人,只見那潔白的紙上寫著四個大字:「百年好合」。

    很簡單的意思,但是一向不怎麼喜歡參與臣子家事的皇帝陛下親手書寫,這其中隱藏的意思,就非常不簡單。院中眾人紛紛猜測,范閒娶了林婉兒,只怕是揀了一個大元寶般幸運。

    深宮之中的一個房間裡面,慶國的皇帝陛下正微笑看著一幅畫,畫上是個工筆繪成的黃衫女子。

    皇帝將自己最欣賞的婉兒嫁給了范閒,心想畫中的女子也會喜歡這個兒媳婦兒才對。今天范林聯姻能有這麼大的排場,旁人都以為是陛下疼惜婉兒的緣故,即便是宮中的娘娘們也沒有想到別的地方去。但這九五之尊清楚,他只是想彌補一下范閒不能用皇子身份大婚的遺憾。

    皇帝望著畫中的女子,唇角浮起一絲微笑:「你以前就很喜歡這種熱鬧排場,希望他也喜歡。」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四章 禮物(一)
    言情小說看多了的小女生,才會喜歡這種大婚的場景。總之范閒不怎麼喜歡,他的心志足夠冷靜到不為這些宮中賞賜所激動,更何況在他的心裡,包括觀禮的賓客心裡,都會認為,這些賞賜自然是賞給「晨郡主」林婉兒的。

    范閒主要是覺得每次宮中來賞都得跪下行禮,自己的腰膝有些受不了了,又開始懷念五竹的棍子。

    在一陣歡欣鼓舞的禮樂聲中,范林兩家聯姻終於塵埃落定,新婚夫婦被送入洞房,賓客開始退場,今天很奇怪,除了靖王爺一個人外,沒有一位大臣喝多了的。

    司南伯范建看著被人扶進新房的小兩口,臉上露出溫柔的微笑,他今天最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看來太子與二皇子也知道,在自己兒子大婚的時候,不顧身份貿然前來觀禮,會引起宮中的警惕與范閒的牴觸。

    不過太子和二皇子依然喊人送了份重重的禮物過來。

    入夜,一對新人終於在丫環們的挽扶下,來到了新修的那處園子,回到了自己的宅院。此間也是紅燭大明,到處貼著喜字,紅艷艷的好不喜慶。

    到了這裡,范閒終於放鬆了下來,這些下人丫環有的是自己買的,有些是靖王府上送的,還有幾個是宮裡跟著婉兒來的老人,基本上對他這樣一個年輕主人還是有些畏懼。

    他進了屋子,伸了個懶腰,笑瞇瞇地喊眾人退下。這府裡的下人丫環們齊齊在門外向新婚夫妻叩了個頭,婉兒陪嫁過來的貼身大丫環四祺趕緊取出賞錢分了。

    「四祺,你也累了,去睡吧。」范閒眉開眼笑說著,眉頭間擠成一個Y字。

    四祺有些為難地看了小姐一眼,心想合歡酒還沒喝。正這時,去看見紅布蓋頭的林婉兒放在膝上的手,很不易察覺地揮了一揮,似乎是在趕人出去。

    大丫環掩嘴一笑,趕緊出了新房,關了木門。

    此時的新房內就只剩下了范閒與婉兒二人。

    「出來吧,如果不想我打你的話。」出乎林婉兒意料,范閒冷冷說了一句話。果不其然。范思轍很困難地扭動著肥胖的身軀從床下爬了出來,然後低著頭就衝了出去。

    范閒皺眉道:「也不嫌床後面的馬桶會熏死他。」

    林婉兒在紅蓋頭下噗哧一笑說道:「這馬桶又沒用過。」范閒心想那倒是真的,馬桶上面還漆著金邊,裡面鋪著香草。

    一君四周無人,紅燭默默流玉,他眼珠子一轉。嘿嘿兩聲笑,走上前去,握住了林婉兒露在廣袖之後的微涼雙手。

    他忽然又想到了五竹叔,萬一這位大宗師像往常一樣喜歡站在角別裡,呆會兒自己小兩口床上正得意之時,看見角落裡的幽魂。自己可另嚇出那方面的毛病來。他趕緊咳了兩聲,輕聲說道:「叔叔在不在?」

    叔叔不在。

    林婉兒被他握著手,想到馬上要發生的事情,早已是羞得不行,忽然聽著他在喚叔叔、不由疑感道:「嗯?」

    「沒什麼。」范閒微笑說道:「日後安定了,讓你見見。」

    「噢。」林婉兒滿頭霧水,不知道他說的是誰。

    「娘子。」范閒沒有依規矩去用那把尺挑起婉兒頭上的紅蓋頭。而是溫柔地用兩隻手指拈住紅布一邊,緩緩地掀了起來。只見紅布漸漸上移。露出姑娘家微低捨羞的白平下頜,再上是那兩瓣軟嫩的唇兒。微翹的鼻尖,因為緊張而緊閉著的雙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

    紅燭漸黯,范閒有些緊張地坐在了床邊,右手的大拇指輕輕地撫弄著妻子耳下的滑嫩臉頰。

    ……

    「咳咳。」

    屋子外面傳來兩聲聲不合時宜的咳嗽聲,然後是范閒貼身侍衛們的刀劍出鞘聲,悶哼倒地聲,最後是今夜當值的王啟年那聲驚呼!

    范閒眉頭一皺,整個人早已破門而出,身上的大紅喜袍如同一片紅雲般飄了出去,在黑夜裡顯得格外艷魅。

    紅雲一飄,他根本看不清來者是誰,手腕一抖,腳步一錯,已是避過對方拍自己肩頭的一掌,自發間取出的細針,已經刺入對方的肩頭,這針上毒藥厲害,想來對方是再也動彈不得。

    此時,他的餘光才看清,石階有的侍衛們已經倒下了三四個,人事不省,而王啟年卻是滿臉恐懼地看著自己身後。

    范閒心動大驚,這世上有誰能夠中了自己配的毒還能動的?感受著身後傳來的破風之聲,他一聲悶哼,化掌為刀,一個甩手,便劈了過去。

    正要劈到那人臉上時,范閒痛苦地呻吟了一聲,抱著肚子蹲了下去。

    一個原因是那人劈不得,另一個原因是自己中了毒。

    只見那人頭髮有些凌亂,臉上滿是風霜之色,年紀十分蒼老,便卻看不出來真實的面目。一雙陰寒的眸子裡被染成了淡褐的顏色,看上去十分恐怖。

    「老師?」范閒驚呼出聲,肚中一陣絞痛,不敢怠慢,趕緊從腰帶裡取出一粒解毒丸嚼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對路。

    然後趕緊上前見禮,擁抱,腹誹,感動於十年不見的費介今日突然駕臨。

    「你的樣子倒沒怎麼變。」費介坐在書房裡,一邊喝著茶,一邊享受著丫環的捶腿,一邊看著站在旁邊的范閒,「本想著十年不見,應該認不出來了,沒想到你小子還長得這麼漂亮。」

    范閒歎了口氣,卻不敢坐下,說道:「我說老師啊,您能不能……哪怕僅僅一次,不要半夜摸進屋來,很容易產生誤會的,雖然現在學生房裡用的是軟枕頭,但如果剛才我是用刀子給你來一下怎麼辦?您明明就是八大處裡面武道最弱的一個人,卻偏生喜歡扮夜行俠,很危險的。」

    其實范閒設想了無數次與費介老師重逢後的場景,有可能是師徒二人抱頭痛哭,也有可能是互斟毒茶以試別後技藝,但斷沒有想到在自己大婚之時,春宵苦短之日,這位老先生居然會來攪局。

    本來對老師的一些別後離思,此時早已盡數化作了慾求不滿的憤怒。要知道今天折騰了一天,范閒一直安慰自己,都忍了三十年了,還急什麼?但是眼看便要大功告成,卻被這老毒物攪了,由不得范閒不急,心想您啥時候來不行,非得今天?

    費介卻根本不管他,說道:「我剛從東夷城回來,聽說你大婚,所以趕了幾天路,總算趕上了。」

    范閒心頭一陣感動,趕緊俯身行了一個大禮,自己在這個世界上能活到今天,眼前的這人應該算是出力最多的兩個人之一。

    費介遞給他一個小盒子,盒子裡面隱隱有淡淡的香氣飄出。范閒詫異問道:「這是什麼?」

    「送給學生大婚的禮物,你看看如何。」

    范閒知道這位老師拿出來的禮物一定非同尋常,打開一看,發現裡面是幾粒小指頭大小的藥丸,他心頭一動,用指甲從上面挑了一些粉末,送入唇裡品了品。

    費介看著他的動作,微微一笑,當年的漂亮小孩童變成如今的清逸青年,老人家的心裡也很寬慰,尤其是看他依然保留著自己當年所教育出來的職業習慣,費介更是安慰。

    「龜甲,醋制的。」范閒皺眉分析著丸子裡的成分,「地黃,阿膠,蜂臘……但還有一味藥我嘗不出來。」

    「一煙冰。」費介的嘴唇翹了起來,似乎有些得意。

    「一煙冰?」范閒此時已經猜到了這藥丸是什麼用處,想到老師的驚天手段,不免多了許多信心,驚喜問道。

    「不錯,是洋外的一種藥材,東夷城世代經商,我四年前就托他們到處找去,今年終於找到了,所以在那裡多呆了些日子,就是為了等船到。」費介擺擺手,讓服侍自己的侍女出去。

    四年前是宮中第一次談及范林兩家的婚事,原來從那時起,費介就開始著手治療林婉兒的肺癆,想讓自己學生娶個健健康康的老婆,想到此處,由不得范閒不感動。

    「我去東夷城還有件事情。」

    范閒明白。

    「我將當年治四顧劍的情份都賣了,換來他們一句承諾,不會主動對你生事。」

    范閒一屁股坐到老師身邊,再也生不起任何怨恨對方打斷自己春宵之心,感激說道:「多謝老師賜藥,多謝老師。」

    「這藥我是第一次配,不過試驗過了,有效。」費介微笑著說道,淡褐色的雙眼裡閃過一道清光,「不過有些副作用,你要聽清楚了。」

    「老師請講。」見費介老師慎重,范閒的臉色也慎重了起來。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四章 禮物(二)
    「服用藥後,要禁一月房事。」費介微微一笑,還是將真正的副作用隱藏沒說。

    「您真毒。」范閒盯著老師的雙眼,恨不得咬死對方。

    范閒愁苦說道:「那我明天再讓婉兒吃這個藥。」

    費介險些一口茶水噴到他臉上,指著他的鼻子說道:「你真強,這京都裡的青樓無數,難道你就非急這一夜?」

    范閒呵呵笑道:「因為我知道老師是故意玩我的。」

    費介還真拿這個漂亮小子沒辦法,十年前就不是他的對手,這十年後更不是他的對手,只好氣鼓鼓地站了起來:「難道我是前生注定欠你的?什麼都能被你猜到。」

    范閒趕緊陪著站了起來,安慰道:「因為老師心疼我。」

    費介忽然看著他的雙眼,沉默了許久,這書房因為是新啟用的,所以本材的味道還在屋中散發著,整個氣氛有些怪異。

    良久之後,費介淡淡問道:「來京都這麼久了,監察院你也去過,想來你已經知道了有些事情。」

    「知道了一部分。」范閒笑得很純淨,「比如知道了媽,卻依然不知道爹。」

    他看著費介的雙眼。老辣毒腐如費介,也感覺到了那股壓力,微笑著轉了話題,轉得頗為巧妙,倒讓范閒一時不好再行逼問:「想來你也清楚,小姐當年左手建了葉家,右手建了監察院。如今司南伯與院長大人,都想著你來接班。只是司南伯想讓你接手內庫的生意,而院長大人,似乎有想讓你接手監察院的意思。」

    范閒搖了搖頭:「老師,您當年給我的那塊腰牌居然是塊提司牌,其實從明白這塊牌子所代表的意思後,我就知道後面可能會發生什麼。您的意見是什麼?」

    「我的意見,其實和院長大人不一樣。」費介顯得有些憂鬱,「監察院離天子太近,很容易被牽涉進那些恐怖的政治鬥爭之中。內庫雖然也是個燙手的大餅,但畢竟要比監察院好掌控一些。」

    范閒點了點頭。心頭卻在苦笑,心想自己似乎早已經牽涉進那些宮廷鬥爭裡了,就連長公主被迫離開京都,似乎也與自己有些關係。他想了想後微笑說道:「老師不要廢神了,旅途勞累,就先在府裡住下吧。至於今後的事情。先不論我想不想接受母親的遺產,只怕就算陳院長和……父親想給,也有很多人不願意才是。」

    費介點點頭,沉重說道:「事情很複雜啊,而且我看宰相大人,可能在朝中也呆不了太久了。」

    范閒眉頭一皺。心想自己的岳丈大人如今早已從吳伯安一事中擺脫出來,又會出什麼事情?

    費介沒有解釋,只是輕聲問道:「五大人如今在不在京裡?」

    范閒沒有一瞬間的考慮,直接說道:「我入京之後,他就離開了好像是去南海那邊找葉流雲,不清楚他有什麼事情。」

    費介搖了搖頭,忽然看了范閒一眼,皺著眉頭訓斥道:「聽說你在京城裡喜歡寫些詩,還出了些大名?」

    范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師知道。我從小就喜歡寫些酸酸的東西。」

    費介歎息道:「如此看來,那個所謂的販鹽老辛也是你的托辭了。」

    范閒嘿嘿笑了兩聲。

    費介忍不住又搖了搖頭,看著他說道:「你母親當年何等驚才絕艷,卻最瞧不起酸生腐士。你入京之後,卻盡在琢磨這些小道功夫,若你母親在天有靈,豈不是會氣個半死。」

    范閒聳聳肩,心想自己那老媽前世估計是最恐怖的理科女博士,自然和自己走的道路不同。

    費介拒絕了學生范閒留宿的請求。他在京中自然也是有宅院的。準備離開之時,范閒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話。

    「老師,當年你和陳萍萍,還有五竹叔,是不是一直跟著我母親?」

    「是啊。」

    「母親大人是不是曾經找你拿過一些藥。」

    「什麼藥?」

    「嗯……」范閒有些無奈地搖搖頭,「春藥或者是迷藥。」

    費介似乎想起了什麼,臉上出現很古怪的神情,陰陰一笑道:「你才新婚,就需要這些東西了嗎?」

    第二日清晨,喜鵲嘰嘰喳喳在枝頭叫個不停,就連那些漸漸趨黃的葉子都似乎沾了些喜氣,變得嫩了許多。朝陽從院子的那頭斜斜映了過來,照得庭院裡淡淡暖色充盈,院間的青草小藥,微斜石徑上面都染著些露水,看著十分清靜。

    吱呀一聲,范閒推門而開,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臉上略顯乏色,但雙睜卻是清亮無比。他打了個呵欠,笑了笑,對身後招招手:「還不趕緊出來,一日之季在於晨,你這晨兒,怎麼也賴床了。」逕

    屋子裡傳出林婉兒又羞又急地回答:「沒見過你這麼不害羞的,還不趕緊把門給關上。」

    范閒給哈一笑道:「這大清早的,昨個兒大婚,這些下人們都累了,只怕我們是全院最先起來的。」

    括音剛落,便聽著院子前前後後,不知道從哪裡冒出那麼些子人來,男男女女的,朝著范閒拜了下去:「少爺早安。」

    范閒被唬了一大跳,趕緊回房,關門。

    過了一時,丫環們進來服侍新婚夫妻二人洗漱完畢,這才穿好衣裳往門外走去。范閒小心翼翼地扶著婉兒的手,看著自己妻子那張宜嗔宜怒的臉蛋兒,微笑說道:「昨天夜裡陪老師了一陣,所以時間短了些,今天晚上補回來。」

    林婉兒自小生長在宮中,謹行慎言,如今卻嫁了個最喜胡言亂語的夫君,臉上一羞啐道:「又不正經。」

    范閒牽著她微涼的小手,微笑正色道:「自湖邊之後,咱們就開始斜看經書了。」

    「你又來了。」

    「從今日起,要稱呼為夫作相公。」

    「是,相公。」林婉兒羞答答又聽話的模樣真是惹人疼愛。

    范閒聽著相公二字卻想到了麻將,又想到自己這一生奇妙遭逢,想到昨夜癲狂,想到春宵之美,想到被皇帝趕出封地去的長公主,不由微微笑道:「我確實好像比別人多摸了幾張牌。」

    入京至此,他終於找到了幸福的感覺,忍不住低聲吟唱:「ONENIGHTIN京都,俺留下許多情。」

    他懷裡的林婉兒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一個字兒都沒聽明白。

    ……

    從花園一角轉入范氏正府,又是好一番熱鬧,僕婦下人們分列兩邊迎著新婚夫婦,都知道這位少奶奶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昨夜大婚之時,宮裡的連環賞已經震住了所有的范氏族人。

    喝完了媳婦茶,范建和顏悅色地讓二人起來,又與婉兒說了幾句林相身體如何的閒話,便讓二人自安。看著新兒新婦般配模樣,司南伯自是老懷安慰,而范若若在旁也是滿心為哥哥高興。

    二人回到自己院裡,便又聞著院外一陣嘈雜,小衙開門一看,才發現原來是京郊范氏田莊的人們來送禮來了。這些人自然不需要范閒與林婉兒親自去見,只是隨意打發了事,倒是籐子京夫婦二人今天也來了,讓范閒有些詫異。

    「腿好了?」范閒坐在主位上,關心地看著籐大的腿。

    籐子京笑道:「早就好了,就是走起來還有些不方便。」

    范閒對身旁的林婉兒微笑說道:「有些日子給你送去的獐子肉,白麋子肉,就是籐子京給拾掇的。」

    林婉兒微微一笑,略點了點頭,不過一夜功夫,就從一個少女變成了持重的主母形象,不能不說,人生的變化總是這樣突然。

    略說了會兒話,籐子京夫婦便被領著去歇息,出門之後,籐子京的媳婦好奇小聲說道:「這位少奶奶倒挺貴氣,只是身子骨似乎有些弱,怕是配不上少爺。」

    籐子京唬了一大跳,訓斥道:「少奶奶可是位真正的貴人,當心旁人聽了去,生撕了你這張嘴。」籐子京媳婦兒看著還有些少婦餘韻,不置可否笑道:「只是看著新娘子還沒新郎館俊俏,有些好笑。

    籐子京也笑道:「這京都裡,要找個比少爺生的更俊的姑娘家來,還真不是那麼容易。」

    話說另一頭,澹州祖母的禮物在路上耽擱了數日,今天也終於到了范府。范建自然出府去迎,也讓人通知了這邊的小兩口。范閒滿心歡喜,拖著婉兒的手便往院口走,一面走一面說道:「奶奶最疼我的,可不知道她會送咱倆些什麼。」

    到了府門口,范閒愣在了那裡,他是斷斷然沒有想到,祖母送給自己的大婚禮物竟然是一個人。

    思思姑娘滿臉歡愉地看著自己服侍了好幾年的少爺,已是盈盈拜了下去:「見過少爺,見過少奶奶。」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五章
    范閒沒有想到奶奶會將遠在澹州的思思送到了京都,看著這個與自己度過了好幾年平靜時光的大姑娘,他有些高興,又有些頭痛,不知道該怎麼安排。***意思很清楚,是讓自己將思恩收入房中,而且看思思模樣,估計除了這條路外,她也不會選擇別的解決方案。

    「先去歇息吧。」范閒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溫柔一些。

    但思思依然覺得面前的少爺似乎變得有些陌生起來,畢竟范閒在京都裡接受了太多的考驗與掙扎,心性自然在沉穩之外,也多了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

    看見思思有些不安的神色,范閒好笑說道:「這丫頭,又在想什麼呢?吃飽喝足了,少爺帶你在京裡逛逛去。」

    思思委屈說道:「思思是來服侍少爺的,又不是讓少爺來服侍的。」

    范閒聽得那個爽啊,到底是和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女子,說話做事直接許多,哪裡像京都范家這些丫環們一般,在自己面前連個大氣都不敢出,更遑論當面反駁自己的意思。

    范閒走上前去,輕輕拍了拍她略有些瘦的臉蛋兒,笑著說道:「成成,讓你服侍,只是就算要抄書磨墨,你也得先洗洗去。這一身汗酸的,別人都說紅袖添香夜讀書,你準備給少爺我添些子醋味兒?」

    慶國並沒有房玄齡夫人喝醋明志的典故。所以這話裡的俏皮味道,也沒有人能聽出來,范閒不免生起些明珠暗投的遺憾。

    思思一羞一窘,復又行了個禮,便在丫環的帶領下梳洗去了。這些丫環們早看出來這位丫環與自己一等人大不相同,所以格外客氣。

    ……

    「這姑娘就是思思啊?」

    沒有范閒預料中的酸味兒,林婉兒的臉上只有好奇,笑著說道:「以往就老聽你說澹州的大丫頭比四祺勤快的多,今兒總算見著面了。」

    ……

    慶國畢竟還是個男尊女卑的世界。林婉兒雖然貴為郡主,但似乎也沒有什麼太多的想法和敏感,再說了。即便范閒今後要收妾室入房,難道堂堂郡主還要和那些女子吃味?范閒笑了笑,心想這件事情幸虧和自己沒啥關係,不然若真惹得小老虎不高興了,自己的兩個胳膊還要不要?

    ——————

    「婚姻是愛情的墳墓。」范閒拋了一句酸話出來,「所以咱們得多走走,別變成一對殭屍。」

    林婉兒愁眉苦臉。癟著嘴,可憐兮兮說道:「我怕冷。」

    「蒼山雪好,秋冬尤佳。」范閒微笑望著妻子,像旅行社的職員一樣誘惑著對方,「雖然老師給你配的藥極有效,御醫們診脈之後也是驚喜連連,但是高海拔的地方,對於你的身體是大有好處的。」

    林婉兒偏了偏頭,靠在他的懷裡。輕輕蹭了兩下,輕聲說道:「我還是不明白海拔是什麼意思。」

    「就是比海面要拔高多少的層級的意思。」范閒覺得這個解釋有些拗口。

    「還是不明白。」林婉兒苦著臉說道:「不要去好不好?我好怕爬山,我好怕冷的。」

    范閒沒好氣說道:「瞧瞧你的臉現在圓成什麼樣子了,多運動運動,總沒壞處的。」

    林婉兒忽的一聲從他的懷裡掙起來,苦著臉說道:「昨天夜裡,你才說喜歡我胖些!」

    范閒險些失笑,但依然強忍著正色道:「把燈熄了,當然是胖點兒好,但白天看著嘛……還是瘦點兒好。」

    林婉兒氣的悶哼一聲。搶先在行廊裡走了起來。范閒趕緊跟了上去。也不正臉看她,只是提前了一步左右。輕聲哼哼道:「我最喜歡你身上肉肉的,難道你不知道?」

    秋天的宮殿裡,就像是迎面吹來一陣夏風般,林婉兒臉上一陣燥熱,片刻之內就紅了起來,往前踏了兩步,抓著范閒的手,低頭說道:「後面跟著那麼多人,你也不害臊的。」

    二人此時是在皇宮之中,後面跟著一大堆婆子太監宮女什麼的,不過那些人都低著頭,離范閒林婉兒還有些距離,想來是沒聽到小兩口先前說了些什麼。

    范閒臉還是朝著正前方,微笑說道:「娘子啊,你要向相公學習,怎樣才能表情不變地做許多驚天動地的事情。」

    這話有潛台詞,婉兒卻是聽不大懂。今日二人入宮是大婚後的頭一次,那些娘娘們看見林婉兒來了,抱著心肝肉一通亂喊,一通禮物亂賞,范閒倒是來看不拒,只是看著娘娘們心疼疼林婉兒的樣子不免有些心寒,這女人的娘家是皇家,萬一將來夫妻鬧矛盾,自己豈不是會死無葬身之地。

    皇帝陛下一共有四個兒子,一太子三皇子,從一個側面證明了他不是一個好色之徒。另外很巧的是,宮中這麼多位娘娘居然沒有一個人生出個公主來的。所以自小在官中養大的林婉兒,自然成了娘娘們的最愛。

    林婉兒在宮中是呆慣了的,自然不像范閒初入宮時那般拘謹緊張,倒像是在家裡的後園玩耍。范閒受此感染,而且自己最忌諱的長公主如今也已經回了封地信陽,所以他也將心放了下來,隨她在宮裡四處走著。先前說到要去蒼山度假的事情,在面見皇后的時候,范閒就已經提了出來,而且得了這位宮中貴人的首肯。

    不料婉兒卻是個怕冷的小糊塗蛋。

    但此事范閒心意已定,尤其是翻年之後,慶國與北齊間的換俘就要正式開始了。監察院那邊透過王啟年遞過話來,似乎此事與自己也有些什麼牽連,所以他需要一個安靜些的地方處理一些事情,準備一些事情。

    只是很可惜,此次入宮,沒有看到那位皇帝舅舅。林婉兒有些失望,范閒平靜的面容下卻隱藏著別的一些情緒。

    ——————

    一行車隊浩浩蕩蕩地從范府出發,今日林相也來送自己的愛女,所以場面顯得越發的大了起來。街上的行人們看著這隊伍也在指指點點,畢竟前幾天范林兩家聯姻,大婚的場面已是驚了半座京都,沒想著才幾天,范家那位「詩仙」公子又鬧了這麼一出。

    「怎麼才成親就要離京?」人群裡有個老頭子背著兩隻手,皺眉問道:「如今的年輕人,仗著家中財勢,便只知道四處玩耍,這位范公子聽說也是太學的奉正,怎麼又要去蒼山了?」

    「瞧瞧,不懂了不是?」旁邊有年輕人嘲笑道:「范公子這出叫度蜜月,得專門揀那僻靜的地兒去。」

    「什麼叫蜜月?」有位大嫂來了興致。

    「生活甜如蜜的意思。」另一位明顯與范府拐了七百個彎沾親的窮酸嘲笑道:「連這都不知道,這是范公子發明的新詞兒。」

    大嫂生氣了:「這詞兒怪裡怪氣的,有什麼好知道的。再說了什麼蜜不蜜月,既然是要揀僻靜的地兒呆上幾天,那還不明白,不就是圖個清靜,好快活,好生個大胖小子唄。」

    坐在離開京都的馬車上,左邊是像個貓兒一樣縮在毛裘裡的林婉兒,正拿那雙春水般的眸子含笑望著范閒,左邊是溫柔持禮自矜的范若若,正剝了橙子,又抽心別去桔肉上的白絲,再分瓣送入范閒唇中。

    范閒半閉著眼睛,一斜也瞟見林婉兒的神情,忍不住皺眉道:「這才秋天,怎麼就怕冷怕成這個樣子了?」

    林婉兒嘻嘻一笑,爬了起來,湊到他身邊,將嘴張開,湊了過來,逗得范閒心頭一陣輕搖。卻聽著她對若若說道:「好姐姐,賞我一口桔子吃吧。」

    范若若微微一笑道:「嫂子,你這病不能吃桔子,會上火的。」

    林婉兒愁眉苦臉道:「可煩人了。」

    范閒硬是沒整明白自己妻子與妹妹間的稱呼,問道:「一個喊姐姐,一個喊嫂子,這到底是個怎樣的喊法?」

    林婉兒吐了吐舌頭,說道:「喊姐姐喊習慣了,以前。」范若若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指著兄長的鼻子說道:「你們成婚前,哥就讓我喊嫂子,所以我也喊習慣了。」

    范閒無奈地搖搖頭。馬車上本就溫暖,加上出京之後山路微顛,所以極易讓人犯困,林婉兒漸漸靠在了范閒的肩膀上,若若也撐著頜靠在車廂壁上養神。

    馬車忽然抖了一下,震醒了范閒肩上的婉兒,她揉揉雙眼道:「到了嗎?」

    「哪有這麼快?」范閒笑著搖搖頭:「蒼山別業雖然比不得宮中的別院,但也是在山腰上了,從京裡出去,得走三天。」

    林婉兒平靜望著他問道:「婚後急著離京除了養病之外,還因為什麼?」

    范閒知道這事瞞不過她,也不準備去瞞,微笑應道:「你那兩位哥天天派人來府裡,我實在是怕了,當然只好去躲躲。這個時候站隊無論站哪一邊,都是很愚蠢的事情。」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六章
    兩天之後,車隊已經緩緩地駛入了蒼山腰間。

    煌煌蒼山雄壯無比,數百年前卻被一代帝王使動數十萬苦役,強行在山裡開出一條可容馬車行走的官道,以方便自己在蒼山消暑度假,而事實上,這條耗資巨大,勞民傷財的山中大道修好後不久,那位帝王便死在了妃子們的柔軟身軀上,竟是一次也沒有使用過。

    數百年間,天下不知多少次興亡離散,但漸漸的,這座離京都最近的大山,成為了達官貴人們的後花園,從前朝起就頒行了許多條法例,確立了蒼山身上那股濃重至極,連凜凜山風都無法吹拂去的官家氣息。

    從那以後,蒼山禁止行獵,禁止燒林開荒,禁止了一切窮苦民眾所能從事的所有事情,純粹成為了有錢人家的度假勝地。如今的蒼山,除了一些廟宇苦修士,還有一些隱士之外,其餘的地方都被皇帝賞給了朝中一些大臣們,用來興建別業,聊解朝政繁複之苦。

    范族的別業修在山腰,是先帝駕崩前半年賜的一處好地方。四周十分清靜,莊靜一道清流小溪,山顛的紅葉墜下,便從這道清流裡飄了下來。溪旁黃花點點,莊內歌樓寂清,值此冷清暮秋時節,天上雁影稀落,說不出的寂寞清曠。

    范閒一行人到後,山莊便頓時熱鬧了起來。早有打前站的人將莊子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因為不知道大少爺與少奶奶、小姐準備在這裡住多久,所以范府準備了許多乾貨野味,甚至還在京裡府中調了三個唱曲的姑娘進山,每天在那裡咿咿呀呀地唱著,也不知道嚇跑了多少正在儲食過冬的小松鼠。

    「真是個好地方。」自有下人去安頓房間,范閒信步走到山莊石坪前端,看著腳下不遠處竟然就有雲霧輕飄,遠處的瘦山青林也是格外清晰,不由發出一聲感歎。

    林婉兒輕輕靠在他的身邊。微微一笑說道:「確實挺好,小時候也來蒼山住過一段時間,還不如你家這莊子清幽。」

    「是我們家。」范閒糾正道,然後又心疼地將妻子的衣領繫好,這山上寒氣重,還真擔心她身子沒養好,卻先感冒了。

    林婉兒嘻嘻一笑道:「知道了,相公。」

    此後數日,年青男女們便在幽靜的山中度日,彷彿不知世上是何年月般平靜快樂,這種生活是范閒已經睽違多日的美好,所以他顯得格外享受,每天不是帶著婉兒在滑滑的山路上行走。便是站在妹妹的身後。看她那枝細細的毛筆,是如何將這蒼山美不勝收的景致盡數收入紙上。

    這也算是婚後林婉兒與范閒之間真正的大妻生活了,在這段日子裡。這對新婚夫妻間,漸漸由最初的一見鍾情。到後來的隔牆相會的刺激,再到之後的憂心忡忡,終於可以安心地享受著一種叫做愛情的東西。激情之末,化作幽香,更是持久。

    一日清晨,林婉兒懶懶地睜開雙眼,下意識裡將肉乎乎的胳膊輕輕一擱,發現身邊卻沒有了人。尤有溫暖的被窩裡,相公不知道去了哪裡。

    林婉兒並不驚訝,自從洞房之後,她便知道,每天范閒起床起得極早,不知道是去了哪裡,然後在自己醒過來之前,又會悄悄地回房。

    她一直有些好奇,但住在范府的時候,也不方便做什麼。如今來到了蒼山之中,身旁再無長輩和那些煩人的老嬤嬤,林婉兒眼睛骨碌一轉,起床拿了件厚厚的披風繫在身上,套上了軟軟的鞋子,像個小偷一樣鬼鬼祟祟地開門出去。

    迎面一陣山間晨風,凍得她打了個哆嗦,她不敢多耽擱,偷偷一笑便去了行廊盡頭的另一間主房,敲了兩下門。睡眼惺忪的范若若聽著她的聲音,趕緊起來開門,身上也只披了一件單衣,凍的夠嗆,搓著手苦臉說道:「嫂子,這麼早?」

    林婉兒到了蒼山之後,一直被遮掩在微羞可愛性情下的些許小胡鬧終於展現了出來,她伸伸舌頭,抱著若若的腰,拉著她鑽進了暖和的被窩裡,十分舒服地歎了一口氣。

    范若若不大習慣和別人睡在一張床上,所以感覺有些怪怪的,倒是這位小嫂子倒是親熱得很,將若若抱著,臉湊到她臉旁,輕聲問道:「知道不知道你哥每天天不亮的時候都會去做什麼?」

    范若若的腰上感覺到嫂子的手冰涼的,心想這要是哥哥見著了不得心疼死,趕緊捉住她的手暖和著,沒好氣道:「你們是兩口子,怎麼跑來問我。」

    林婉兒好笑說道:「你那哥哥成天神神秘秘的,不說這事吧,就說每天晚上,咱們倆人在房裡說話下棋的時候,他跑哪兒去了?你不好奇?」

    聽嫂嫂這般一說,性情沉穩的若若也不免有些疑惑,每天哥哥早上是例行的練功時間,這個她是知道的,但是最近這些天晚上,哥哥也都會消失一段時間,還真不清楚他是幹什麼去了。

    「早上哥哥要練功,晚上……還真不清楚,到時候找他問一問。」

    林婉兒好奇道:「練功?練的什麼功?我們能不能去看看?」

    「嫂子,你就這麼好奇。」

    「當然啊。」林婉兒的眼晴亮了起來,像極了避暑莊裡的那泓湖水,「自家相公在做什麼,當娘子的,好奇一下也很正常。」

    范若若這才知道,這位郡主嫂嫂,原來真沒有太多宮裡的習氣,某些方面感覺倒比自己還要胡鬧些,不由一笑說道:「這麼冷的天,如果是我成婚了,寧願在被窩裡睡大覺。你這時候跑出去,如果被哥哥看見了罵一頓,我可不幫嘴。」

    林婉兒還真不知道范閒發脾氣是什麼模樣,但知道夫君的性情,苦了苦臉。忽然間,她轉而笑道:「如果成婚?如今深秋,看來我們家的小姑子開始春困了。」

    不知道是被窩裡兩個人擠得太熱,還是羞的,范若若的臉也淡淡紅了,沒好氣道:「哪有你這樣的嫂子。」伸手便去撓林婉兒的癢,林婉兒哎喲一聲反手相襲,年輕的姑嫂二人在床上鬧來鬧去,青春少女氣息逼人。

    ——————

    范若若終不是不及已婚婦人的手段,氣喘吁吁,無可奈何之下起了床,卻是將郡主嫂子包了一層又一層,確認山風吹不進姑娘家的脖頸,才放心地拉著她的手出了山莊,去找自己的兄長。

    此時天色熹微,莊裡的人們還在準備晨間的事物,也沒有人注意到兩位主子竟然像小偷一樣地溜了出去。山腰裡的一大片都是范家的產業,所以並沒有旁的人前來打擾,兩位姑娘踏著秋露,小心翼翼地沿著林間小道往山邊走去。

    「確認是這邊?」范若若皺眉道:「這山如此大,咱們別走迷路了。」

    「放心吧。」林婉兒笑著說道:「我有直覺,相公在哪裡,我似乎都能感覺到。」

    范若若沒奈何心想,也只有相信這個不可靠的直覺了,雖這般想著,但她卻注意著腳下的土地,發現確實有人踩過,這條小道如此清靜,想來除了自己的兄長外,也沒有誰會有如此雅興,盡往荒山裡鑽。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個妙齡少女終於拔開秋葉,拭去衣上露珠,穿過了這片林子,來到了山邊。幸虧林婉兒吃了費介的藥後身體大好,不然這段路恐怕都會堅持不下來。看著嫂子臉紅耳赤的模樣,若若心疼地給她擦了擦臉,又提醒她繫好已經解開了的披風前扣,二人才將雙眼往前方望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只見這邊山下是一處蒼山難得一見的緩坡,上面是秋霜之下猶自青綠的草甸,而往上望去,卻是一道足有十來丈高的陡崖,坡勢奇急,亂石之中,隱有黃竹如劍般刺向天空。

    崖壁之上,是一個人,正是一身單衣打扮的范閒,看他的模樣,竟是準備要跳崖!

    林婉兒一看之下,驚駭莫名,張嘴便準備一聲驚呼,阻止范閒的舉動。不料此時卻一隻柔嫩微涼的手掩住了她的嘴唇。

    范若若瞇眼看著懸崖上的兄長,強裝冷靜地說道:「放心吧。」不知道她這種判斷的信心是什麼。

    此時范閒已經是從懸崖上縱了下來,只見他的身體在亂石之間跳行,每一步都險險踩在唯一可以著力的地方,而隨著下降,他的速度也愈來愈快,有好幾次都險些撞到了竹子上面。

    但他似乎有一種先天的預判般,總是會提前一個轉折,或是兩個轉折前便已經選好了落腳的位置,以及反震力量的大小,擦竹而過。

    這依賴於他體內霸道真氣,所帶來的強悍控制,更依賴於從五竹處耳懦目染的本能。

    其實不過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他的人已經像道黑光般,穿透竹林亂石,穩穩地落在了草甸之上。范閒微微轉頭,詫異地看著這邊的兩位姑娘家,說道:「你們怎麼來了?」

    他的氣息絲毫不亂,陡坡上的疏竹卻是被余息帶的輕輕搖晃。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七章
    林婉兒和范若若看著剛才的那一幕,禁不住目瞪口呆,雖然這兩位女子都知道范閒當初在牛欄街上曾經斬殺過一位八品高手,但是先前從懸崖直衝下來的驚險場景,依然與她們心中對於所謂武道的感受完全不一樣。

    準確,冷靜,力量,這是先前一幕所給她們帶來的衝擊。

    就連一向最信任兄長,比林婉兒要平靜許多的范若若也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輕呼:「哥哥,你這是怎麼做到的?」

    范閒從草甸上走了起來,看著這兩個小姑娘忍不住搖了搖頭,兩隻手撫上兩個姑娘的頭頂,輕輕揉了揉說道:「只是日常練功罷了。」心想,如果你們曾經見過五竹從澹州城外懸崖上一縱而下的恐怖場景,一定會對剛才的小場面不屑一顧。

    他接著皺眉說道:「這大清早的,你們怎麼跑出來了?這山裡可是有走獸的。」

    范若若看了林婉兒一眼,微微笑道:「嫂子經常醒來見不到你的人,所以拖我出來找你,好奇你每天練功的模樣。」

    范閒看著臉蛋兒被凍得通紅的妻子,伸手揉了揉她微涼的鼻尖。林婉兒有些不適應他在妹妹面前做這樣親膩的動作,微羞避開了,她的心情還沉浸在先前看見的一幕中,原來自己的夫君竟然是這樣厲害的一位高手。

    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麼。范閒徽笑著搖搖頭,說道:「別把我想得太厲害,有人說過,我是四級以上,六級未滿。」

    林婉兒不相信地看了他一眼,說道:「自小在宮裡長大,那些七八品的高手還是見過許多,相公啊。你可比他們要厲害多了。」

    「是嗎?」范閒笑了笑,也沒有往心裡去。反而有些頭痛說道:「雖然費介老師的藥很有用,但是這山裡晨間風大。你這樣跑出來,萬一著涼了怎麼辦?」說著話,替她將脖頸間的裘巾緊一緊,關心說道:「我自小就習慣了天天練功。以往沒對你說,是我的問題,今後可千萬不要再出來了。」

    范若若春著兄嫂感情親熱。心中也是高興,微笑看著。一言不發。不料范閒轉過頭來,冷冷說道:「若若,你也是的。」

    她見哥哥生氣,心頭一急竟是眼晴裡水蒙一片,低聲應道:「妹妹錯了,以後一定……」她下半句話本來準備說一定將嫂子照顧好,林婉兒此時也準備急著替她分辯,是自己拖她出來的。

    范閒卻是揉了揉她凍得發冰的耳朵,溫和說道:「你嫂子身體不好,難道你的身體又能好到哪兒去?要是把自己凍壞了,將來怎麼嫁人?」

    直到此時,兩位妙齡女子才知道他生氣她是另一椿事,想到面前這年輕男子對妻關懷、對妹體貼,林婉兒和范若若都無由生出一份幸福的感覺。

    ——————

    范閒其實才是最幸福的那個人,蒼山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似乎他都已經忘了京都裡的一切。司南伯隔一陣時會派人送封密信給他,而王啟年也會通過范閒自己的渠道向他匯報京都裡的事情

    京都裡風平浪靜,唯一的大動作,是那位曾經射了自己一箭的宮中大統領燕小乙被調往了北方,出任戌北神策軍大都督,雖然只是平級調動,但由禁軍調往北邊,不得不說、是陛下對燕小乙的一次提醒。

    慶國與北齊間的和平協議已於上月正式生效,所以戌北神策軍已無用武之地,雖然身為鎮北大都督,但燕小乙在當前的局勢下,卻無法起什麼作用,只怕此時心中也會鬱悶得厲害。

    范閒看著王啟年的這封信,微微皺眉,世人皆知燕小乙的猛然崛起一靠的是他強悍的九品上武力,一方面靠的就是長公主不遺餘力的幫助。如果深宮之中那位皇帝想清除長公主的話,一定會將燕小乙留在京都,便於監察院就近監視,至不濟可以讓燕小乙上調樞密院,提其爵秩,卻改任文職,萬萬沒有調往北邊親掌軍隊的道理。

    他輕輕叩了兩下桌面,搖了搖頭,心中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看來皇帝依然沒有下手的傾向,這只是對朝中另一個勢力的警告。看來京裡還會安全許多,但是一個居於帝座十數年的雄君,怎麼能容忍對方安全地坐大?如果以帝王之威,監察院之能,京都守備師葉家之忠,一舉將長公主與那隱藏在暗中的對手斬殺,是非常輕鬆的事情。

    這一點范閒始終想不明白,他不知道這位皇帝憑恃的到底是什麼,可以如此大膽,可以如此逍遙地看著對方,而不屑於搶先出手。

    但既然確定了京都是安全的,范閒的心情就輕鬆起來,但也生出了些許悔意,當初在京都裡打響傳單戰,是他迫不得已的一次選擇,因為他不如陛下的實力雄厚,所以他不敢等,但很無奈地卻緩和了局勢。

    自己與長公主之間有內庫之爭,本算不得什麼事,但後來雙方暗中幾決交手,都是范閒佔了便宜,以公長主的性情,如果一旦翻身,肯定不會放過自己。如果皇帝陛下始終玩這種似乎有些危險的遊戲,自己該怎麼處理?

    殺死長公主似乎是一條非常明智的道路,但是這又牽涉到許多問題。一,五竹能不能保證殺死對方後,不留下任何痕跡?這種對於皇家尊嚴肆無忌憚的挑戰,只怕那位陛下根本不會有一絲忍受。二,長公主畢竟是自己妻子的母親,如果真死在自己的手下,將來林婉兒知道了這件事情,夫妻二人如何相處?畢竟二舅子的死亡,已經像根刺一樣紮在范閒的心裡。

    最關鍵的是最後一點,范閒與五竹二人沒有殺死長公主的把握,對方已經回到了封地信陽,根本不知道那裡有多少高手,而自己手中那把槍……范閒不敢用,他擔心被京都裡那些貴人們聯想起當年兩位親王的死亡,從而想到葉輕眉這個名字。

    范閒看了一眼窗外,蒼山早雪,今夜已有淡淡雪花從天飄落,將這山中莊院打扮得分外素淨。他歎了一口氣,將父親與王啟年的信件燒掉,然後走了出去,在那個秋雨夜後,他就已經做出了決定,要將母親的事情一直掩埋在自己的心裡,直到某一天,自己真的能掌控所有的局勢。

    行廊中間的堂屋中燃著火籠,溫暖如春,林婉兒與范若若姑嫂二人,正拉著府中送來的三位唱曲姑娘打馬吊,多出來的一人在旁邊幫著計籌。范閒微笑著走了進去,那三位姑娘趕緊起身行禮,在裡間正在鋪床的小丫環也趕緊出來拜見少爺。

    范閒揮了揮手,示意她們繼續,便坐到了范若若與林婉兒的中間,微笑說道:「如果思轍來了,估計你們都要哭了。」

    林婉兒微微一笑道:「在府裡打過一次,我可是沒有輸什麼。」

    范閒根本不信,以范思轍那種變態又固執的計算能力,居然會打不贏自己這位嬌妻。范若若在旁笑著證明道:「嫂子可沒說謊,思轍那天夜裡只贏了嫂子兩弔錢。」

    范閒眼睛一亮,看著婉兒說道:「想不到婉兒居然如此厲害。」

    「宮裡成天沒事,那些娘娘們都喜歡打牌。」林婉兒促狹一笑說道:「你也知道的,宮裡的女人們論起算計來,一個精勝一個,自然牌局上也是如此,我在宮中住了這麼些年,當然也要厲害些。」

    范閒苦笑道:「原來如此。」

    ——————

    莊院裡其他的下人都在偏院裡喝酒聊天,范閒踏著青石板上點點雪粒往外走去,身後是那片昏暗的燈光,和隱隱傳來的麻將子兒落地聲,姑娘家們的呼喊驚喜聲。他忽然想到,周星馳在唐伯虎點秋香裡似乎也有這麼一幕,不過小唐很慘,自己很幸福,這就是區別了。

    婉兒與若若都知道他每天晚上都會出去一趟,但那天見過他練功的場景後,也很乖巧地沒有再次詢問,只是默認了這個事實。

    迎小雪而出,踏密徑而上,直入竹林深處,在梅邊的懸崖下他停住了腳步。

    這裡是蒼山腰間最僻靜的一個角落,范很隨意地將手伸了出去——五竹的手像從天上伸出來一般,握住了他的手,兩手交錯用力,范閒的身體蕩上了那處獨峰。此處視線開闊,別人卻不容易看見此處有人。

    雪夜月光下的蒼山十分靜謐美麗,范閒接過五竹遞過來的那把冷冰冰的、黑黝黝的金屬物件,趴到了地上,開始瞄誰雪地裡的那些岩石。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八章
    不知道過了多久,范閒從雪地中爬了起來,動作顯得很緩慢,看來還沒有從先前的情緒中擺脫。這把燒火棍保護的非常好,自己花了很多天才將三個部件重新湊到了一起,發現各個部件都非常好,就連光學瞄具都十分完美。范閒此時才覺得自己當時踢箱子兩腳,是多麼愚蠢的行為。

    他是個軍盲,所以光是熟悉手中這把武器都花費了很多天的時間,而真正進行訓練後,才發現,原來理想與現實總是有很大差距的,當你發現陽光照進夢裡的時候。才忽然明白夢原來是假的。

    怎麼測距,怎麼瞄準,怎麼保證流暢的運行,都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所能知道的知識,范閒也沒有老師,他只能自己慢慢摸索,而瞄準的距離越遠,則越不容易擊中目標。而關於計算風差影響和測距,這更是難中之難的問題。

    好在他身上的許多特質彌補了這些不足。首先,他很冷靜,有一種酷似五竹的冷靜;其次他很穩定,那股無名霸道真氣讓他的肌體始終保持在一種很平衡的狀態下;最重要的是,他很有耐心,很有獵手的耐心,這一點則要歸功於前世的遭逢和後世的「午睡」,只要體內的能量能跟得上,范閒相信自己可以潛伏在一個地方一整天不動。

    從雪中爬起來後,他感覺身體有些凍僵了,所以緩緩催動體內真氣。緩和了一下微微麻木的四肢,然後看著身邊像只旗桿一樣站著的五竹,搖了搖頭:「如果對手是燕小乙,我不能保證在擊中他之前,不會被他用箭殺死。」

    五竹冷漠說道:「你沒有必要用這個。」

    范閒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抱著狙擊困坐愁雪,皺眉道:「其實我知道,我自己的實力在八品上九品下之間,叔以前一直瞞我。是不想讓我托大。但是以後如果要對付那些九品上的高手,手中有些別人不知道的武器。總會好一些。」

    五竹說道:「在我看來,你依然只有七品的水平。」

    范閒自嘲一笑道:「那哉還能殺死程巨樹,還能和宮典對一掌。」

    五竹木然道:「宮典有八品,程巨樹頂多只有七品,也許……我澹州這十幾年的時間,整個天下的武道修為都下降了。」

    范閒皺了皺眉頭,將臀下的雪拍了下去。雖然沒有說什去,但聽著這句話,不免看些異樣的感覺。至於異樣在何處,一時間自己也沒有辦法解釋清楚,搖頭說道:「我需要讓自己強大起來。不然無法保護身邊的人,婉兒還有皇室與長公主。若若呢?不要忘了,她其實也是個沒有母親的可憐孩子。」

    五竹沉默著。

    范閒微微一笑,此時月映雪山,夜間微微清亮,照的他那張容顏顯得愈發清美無塵。他看著有幾粒雪籽落到了五竹叔眼上黑布的那塊黑布,不知怎的心頭一動,做出了一個從小到大都不大敢做的動作。

    他踏前一步,細心地伸手,想將五竹叔眼上黑布的雪花揀下來、動作很溫柔。

    五竹退後一步,這一步退後所拿捏的時間,分寸無不妙到毫巔,讓范閒的右手有些尷尬地停留在了空中,距離五竹的臉約有半尺的距離。

    「回吧。」五竹從他手中接過那把狙擊槍,轉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范閒看著他消失的地方,心裡頭湧起一股淡淡的憂傷,這樣一個喪失了記憶的絕世強者,只擁有極少的一些過去,那他的將來會是什麼模樣?

    山中不知歲月,范閒每天極其自律的清晨起床,進行武道修行,晚上也會抽出一些時間去與五竹叔在這座山裡學習暗夜行者的本領,大部分的日子都在與林婉兒和妹妹過著舒心的日子,看著莊園裡的姑娘們攏在一處斗詩、斗畫、斗曲、斗牌,日子一天一天的就這樣晃過去了。

    中間葉靈兒與柔嘉郡主也來小住了段時間,幾位貴人家的小姐不免又開了個小型詩會,柔嘉姑娘似乎也從范閒大婚的傷心事裡擺脫了出來,只是忽閃著那對柔情似水全不似十二的雙眼,求著范家哥哥寫幾首詩來聽,范閒哪能上這種當,借口上山打母老虎逃了。

    將近年關的時候,好不容易擺脫了族學困擾的范思撤屁顛屁顛地坐著馬車上了蒼山,興高采烈地拉著月餘不見的嫂子打麻將,在他看來,牌桌之上能夠找到林婉兒,就像是絕代劍客找到一個堪與自己為敵的高手那般,正所謂,人生寂寞如雪啊……

    當然,范閒兄妹三人在莊園裡聚著,身為少爺的他,也不會忘記自己妻子的那位兄長,早己派傷癒後的籐子京將大寶接了過來,沿途有王啟年小組暗中護送,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

    這天中午吃過飯後,范閒讓下人套上馬車,和林婉兒兩下人下到山下十里處,去迎接大寶。沒過多久,便看見車隊來了。等車隊停好,籐子京趕緊上前給范閒與郡主少奶奶問安,林婉兒知道這人是范閒入京後的第一個親信,所以也挺溫和應對,只是一顆心早飄到馬車上了。

    「小閒閒。」

    不用說,一聽這稱呼,就知道大寶下了豐。范閒苦笑一聲,抱拳一禮,然後上去迎著自己這位數月不見,身材猶自臃腫的大舅子。大寶看四周的山景有些好奇,張大了嘴巴呵呵傻笑著:「京裡的雪可要小很多。」

    蒼山雪大。路中都積了不少。林婉兒看著哥哥頭髮上的雪屑,心疼地走上前去,替他抹了下去,將自己準備的狐皮大氅套到他身上,埋怨道:「父親也是的,明知道蒼山上冷,也不知道多準備幾件。」

    范閒微微一笑,心想宰相大人畢竟是個男子,如今的林府中又沒有幾個女子。就算他再愛護大寶,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他接著轉頭問籐子京:「路上沒出什麼事兒吧?」

    「沒。」籐於京沉著應道:「就是入山前的路口。和另一家來過冬的馬車搶了下道,對方看我們坐的相府馬車,就讓了。」

    蒼山賞雪景,避盛夏,本就是京都裡的貴人最喜歡做的事情,而且入山的地方,還有些地方上的兵士把守。這只是件小事。范閒也沒有放在心裡,略寒暄了兩句,便準備上山。

    不料此時卻聽著後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不一會兒功夫,一隊馬車便氣勢洶洶地開了上來,此處正是分岔處。所以頓時顯得十分擁擠,再難上行。

    「就是他們。」籐子京有些為難說道:「少爺。我沒有說,是不想您生氣。」

    那馬車裡的家丁們看見堵在了這裡,己經開罵了起來。范閒瞇著眼晴望過去,才知道原來是禮部尚書郭攸之家的馬車,不由微微一笑,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們這邊沒有什麼反應,那邊卻看明白了,原來是在山下搶過一次道的相府馬車,郭府再如何也不敢和相府爭道,所以氣焰頓時消了許多。

    「相府的車,也不能總攔在路口不讓人走啊,我們已經讓了一次了,你們就不能快些?」郭家馬車裡傳出一個讓范閒有些熟悉的聲音。

    緊接著,一個渾身華貴的公子哥從馬車上下來,指著籐子京一行人喝斥道:「還不趕緊讓開?林相還在京中,你們這些人也不知道來蒼山做什麼。」

    「郭兄?」范閒喜出望外,朝那邊拱手打了個招呼。

    郭保坤種聽著有人喊自己,還顯得格外親切,以為是碰見了熟人,滿臉堆笑轉過身來,不料一看,卻是范閒這個打黑拳的,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一時又放不下來,顯得尷尬無比。他的眼神裡更是緊張之外帶著份害怕,這是誰?這是范閒……

    詩會一次,京都府衙門一決,殿上一次,自己算是把對方得罪慘了,偏生對方如今在京裡是混得風生水起,自己想害對方一次,對方反而會因此事而躥起一截。而對方如今已與那位姑娘成婚,大婚之時的排場讓郭保坤知道,自己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只求以後不要撞見對方,哪裡知道今兒會這麼巧!

    范閒看著他的模樣,在心裡嘖嘖讚歎,心想這人也算是運氣差到人神共哀的地步了,怎麼就又碰見自己了呢?

    看著郭府馬車像十幾隻兔子般往山下疾馳、范閒揉了揉手腕。林婉兒走了過來,低聲說道:「沒來由地趕別人下山做什麼?雖說他只是個官中編撰,但畢竟是太子哥哥的近臣,將來總有入閣的一日。更何況這蒼山又不是范……我們家的,若讓別人知道了,不得說我們太霸道。」

    「我可沒趕他下山。」聽見妻子轉口轉得快,范閒清美的面容上浮現出一絲詭異的微笑:「我只是說半夜去找他喝喝茶,誰知道他就跑了。」

    林婉兒聽他說的如此溫柔,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啊,京都裡誰不知道你是個打黑拳的,這半夜去找他,郭保坤心裡有鬼,自然要逃,他如今是名不及你,拳不如你大,除了跑還能怎麼辦?」

    范閒笑道:「我也很同情他。」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九章
    籐子京又帶了封信過來,信中司南伯范建顯得有些憂心忡忡,似乎朝廷裡發生了一些讓他有些擔心的事情,但是從字面上判斷,這件事情和長公主那邊並沒有任何關聯。范閒皺眉心想會是什麼事?等拆開王啟年那邊的信。兩張紙上的內容互相對照,事情便明顯了起來。

    「經商辦政務,如今是院務,這套流程要走多久呢?」范閒看著窗外的黑雪天,苦笑著搖了搖頭。

    他知道出使北齊的任務,終究會落到自己這個接待副使的頭上。一方面是自己那次殿上酒後撒潑,鋒芒太過,自己就算躲到蒼山來也不足以平息湖面。

    二來那個一直沒有見過面的陳萍萍,母親當年的親密戰友。很明顯想讓自己接監察院的班,這也從費介老師那裡得到了證明。而如果想要接監察院的班。這個難度甚至比當宰相都要大一些。不能因為自己的家世,自己的些許才名,便可以震懾住院中數千名陰暗無比的密探。

    監察院不是一般的六部衙門,沒有能力的人,終於只能混得一時,不能控制一世,而監察院身為皇帝陛下最倚重的特務機構。最需要的便是穩定。所以陳萍萍將這個任務交給了自己,如果能夠成功地將言冰雲救回來,那麼自己一舉可以獲得言若誨的好感。而那位言公子回京之後。一定會馬上上位,加上費介與陳萍萍的暗中安排。自己就可以獲得至少一半頭目的支持。

    問題在於父親范建似乎只想讓自己平平安安地接受內庫,當一個富家翁算了。

    兩者之間究竟如何取捨。范閒知道自己並沒有太多的發言權,就看那位皇帝陛下究竟是怎麼想的了。想到那位陛下,范閒的眉宇皺得愈發厲害,如果自己真的逐漸接手監察院,似乎只能證明自己的某個恐怖猜想。

    出使北齊,是一次鍍金的機會,但范閒清楚,如果自己只是黃銅,再怎麼鍍,也不可能變成黃金。雖然此時的他,依然不知道監察院的計劃中最險的那部分,但他也能猜到,此次北行,一定會很不尋常。

    窗外風雪交加,長長的行廊那頭,隱隱有歡笑聲透了出來,也有火紅的光亮透出來。在這雪夜中,讓人無比溫暖。

    范閒將兩封信放到手掌間,面不改色地揉成粉末,開窗扔到了雪地之上,粉末與粉雪一混,再也找不出來了,而外面的夜風也吹了進來,撲面生寒。

    屋內明燭一暗後更亮了些。

    「快把窗戶關上,凍死了。」早早上床的婉兒從被窩裡可憐兮兮地伸出半張臉,嘴和鼻子都躲在被面下,一雙會說話的雙眼望著范閒:「快睡吧,任她們瘋去,哥哥挺乖的,你不要擔心。」

    范閒微笑著走到床邊坐下,很自然地將手伸被社窩裡,輕輕撫著妻子豐腴的胸部,嘴裡卻說著旁的事:「大寶自然乖,不過你又不得不知道我們那個好弟弟,不管著,說不定明天又要帶大寶去山上捉熊去。」

    大婚已久,林婉兒卻仍然沒有適應自家相公隨時隨地伸過來的那手,臉上紅通通的,眼睛裡似乎要淌出水來一般,反手捉住自己胸脯上那雙賊手,說道:「又不老實了。」

    「娘子喚我來睡,我哪敢老實?」范閒呵呵一笑,反手一掌,明燭頓時熄滅,只留下一處靜室,一對夫婦。一陣悉悉索索解衣的聲音之後,范閒脫得只剩下了件單衣,穿進了被窩裡,林婉兒被他身上的冰涼一沁,忍不住抖了一下,說道:「每天晚上都這麼晚上床,也不知道坐桌子前幹什麼?」

    「這算是閨怨嗎?」范閒調笑著這個小妻子,婉兒今年還未滿十六,放在自己前世,還是一個被父母寶貝在手心裡的小姑娘,而今卻成了自己的妻子,夜夜求歡不停,也不知道她禁受不禁受的住,一邊想著,一邊手掌卻不由自地在婉兒柔軟的胸上揉弄了起來,隔著那件滑綢單衣,這種豐膩滑美的觸感,更是讓他感覺暢美無比。

    林婉兒輕聲嗯了一聲,整個人倚在了他的懷裡。

    范閒低頭噙住她那瓣肉肉的嘴唇,兩個人的身體緩緩磨擦著,室內的溫度似乎都升高了起來,兩個的身體都有些微微發燙。

    ……

    雲散雨停霧氣清,花開花合終有時。

    窗外風雪依然。衾被之中溫暖如春。困澀無力的婉兒羞羞地低頭鑽在范閒懷裡,范閒心疼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忍不住用手指輕輕摸了摸婉兒的唇,不知怎地就想到當初慶廟裡那隻雞腿來。

    「你……你的手不乾淨。」婉兒又羞又氣地把頭轉開。

    范閒溫柔笑道:「哪裡又不乾淨了?我們好婉兒身上每一處都是乾淨的。」

    林婉兒生怕夫君還說出些更羞人的話來,趕緊轉了話題:「到底去不去北齊呢?」

    范閒將她摟得更緊了一些,反問道:「你願意跟我過一輩子嗎?」

    「嗯?」黑暗之中看不到婉兒的神情,但想來一定是很緊張夫君為何問出這樣一句話來,在這個世界上出嫁從夫,哪看半途而折返的道理。又氣又急道:「相公為何這樣問。」

    范閒這才知道問了句不合適的話,苦笑解釋道:「只是隨口一問。」其實他畢竟還有著前世的某些習性。雖然與婉兒拜了天地,喝了同杯,但總想從這可愛煞的女孩子嘴中聽到某些東西。

    「隨口一問?」林婉兒半信半疑,柔弱說道:「相公是在想思思姑娘的事情吧。」

    這一說范閒才想起一直被自己刻意留在京都范宅的思思,籐子京說過,她在京裡過的不錯,但奶奶瞎鬧的這麼一通。自己總要解決才是。

    他安慰婉兒說道:「哪有心思想這些,只是咱們二人是要在一處打混一輩子的買賣,當然要謀劃個長久。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母親一向看我不順眼。」

    這話說得新鮮有趣,而且一處打混一輩子幾個字落入婉兒耳中,讓她心頭一片溫潤,十分滿足。幽幽應道:「出嫁從夫,我還有什麼法子。」

    「那就結了。」黑暗之中,范閒微微笑著,唇角的線條顯得十分溫柔,輕聲說道:「京裡的貴人在打一桌很大的麻將,不知道相公我能不能胡牌。」

    婉兒微笑應道:「打黑拳這種事情,我不如你,打牌這種事情,你不如我。」這是范閒在殿前將莊墨韓激到吐血的句子,早已傳遍了京都。

    ……

    窗外風雪急,無法入睡的范若若撐著一隻傘,望善黑夜裡的遠方,小心地與石坪邊緣保持著距離。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容,她的心裡有些空虛,自己最敬慕的兄長已經大婚了,自己的未來在哪裡?哥哥說過自己應該像思轍一樣,找到某種值得為之付出一生的東西,或許是感情,或許是詩畫,可是自己卻真的不清楚,到底自己應該追求什麼。

    雪花簌簌落在傘上,敲打在她的心上。

    蒙著那塊亙古不變黑布的五竹悄聲來到她的身後,沒有一絲情緒的聲音在范若若的耳朵裡響了起來:「你能保守秘密嗎?」

    ——————

    第二日清晨,范閒練功回來,有些意外地發現大寶正圍著一件狐皮大氅,一臉滿足地望著莊園下方的山崖。范閒擔心他一不小心失足摔下青坪,趕緊走了過去,輕聲問道:「大寶,在看什麼呢?」

    大寶傻傻地咧嘴一笑,指給他看:「小閒閒,那裡有大白鳥。」

    遠處的山中,隱隱有白霧升起,正有幾隻黑頸黑尾的白鶴正在那裡彎頸覓食,忽而仰頭而歌,清脆至極卻又連綿不停,在叫聲中白鶴張翅而舞,十分美麗。

    范閒微微一怔,心想這寒冬天氣,怎麼還能看見鶴留在蒼山上,難道那裡會有溫泉?鶴性自由,不喜拘束,所以遠方的鶴舞看上去十分灑脫隨意,范閒由不得深深吸了一口氣,精神為之一振。

    「大寶啊,你喜歡那些鳥嗎?」

    「不喜歡。」

    范閒略覺詫異,微笑問道:「為什麼呢?難道它們舞得不好看?」

    大寶抿抿厚厚的嘴唇說道:「老跳太累,大寶看著發慌。」

    范閒哈哈一笑,拍了拍大舅子厚實的肩膀,不知道為什麼,入京都之後倒是和大寶的三次談話讓他感覺最為放鬆,也許是因為對方真的像個小孩子的緣故,所以自己不需要擔心什麼吧?

    鶴舞雖美,確實太累。

    「大寶,這幾天玩的怎麼樣?」

    大寶開闊的眉宇間顯現出一絲惘然,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但他仍然很努力地想回答清楚,吱吱唔唔說道:「挺……挺……好,打麻將……小胖子發脾氣,挺……好玩。」

    范閒呵呵一笑,看著石坪下方的厚厚雪林,遠處的霧氣,霧氣中的白鶴,良久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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