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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章出柙(四上)

    前幾次來,李校尉這裡可只有冷水!」宇文士及咧了咧嘴,又開始吐紅舌頭。

    「去年駙馬督尉來得不巧,我的茶餅早就用光了。這次的茶餅是從老家帶回來的,估計能用上一、兩個月!」李旭輕巧地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把宇文士及的攻擊化解於無形。

    「那說明老夫有口福!」宇文述坐在馬扎上品了口茶,笑著說道。猛然間,他皺了皺眉頭,端起茶水又細細抿了一口,喉嚨上下動了幾次,驚詫地追問:「這好像是南人烹茶的手段,與北方大大不同呢。李校尉家裡莫非有人來自江南麼?」

    「晚輩是按道聽途說的方法烹製,誤打誤撞,希望還能合二位大人之口!」李旭自己也端起一隻茶盞,品了品,微笑著回應。

    「你總是誤打誤撞,進入護糧軍中,是誤打誤撞。救了唐公李淵一家性命,也是誤打誤撞。得來這身功名,還是誤打誤撞。仲堅兄弟,你這誤打誤撞的好運氣,什麼時候能轉給我一些呢?」宇文士及放下茶盞,笑著打趣。

    「以駙馬督尉的身份和作為,估計不會看上我這點兒好運!」李旭微笑著搖頭。

    「你沒聽說過欲壑難添這句話麼?」宇文士及天生喜歡跟人鬥嘴,見李旭回應,立刻開始新一輪『攻擊』。

    「我還知道人力有所窮!」

    「一人之力固有所窮,何不假他人之手而攀之。況且路漫漫其修遠長,一個人獨行未免孤寂!」

    「請督尉大人恕我知而有限!」不想與對方無止無休地糾纏下去,李旭很乾脆地承認自己無知。

    「知己之不足,才能取人之長。人之患,不在少知,而在多知卻無斷……」宇文士及卻不願就此放過李旭,繼續吞吐著血色的舌頭邀戰。

    宇文述饒有興趣地看著兒子與李旭鬥嘴,不出言制止,也不替任何人幫腔。小半年沒見,他突然發現眼前的少年機靈了許多。如果說去年這個時候,自己不經意把一塊璞玉當成了石頭的話,今年,這塊璞玉已經開始放出寶光。任何人,只要還有眼睛,都能看出其中溫潤顏色。

    只是這塊玉卻晾曬在了李家的樓台上,這未免讓人心有不甘。但如何不動聲色地把它偷到宇文家來,卻是個非常有難度的挑戰。萬一把握不好其中尺度,恐怕不但令宇文家和李家的矛盾會變得更深,這塊玉將來光芒四射的時候,宇文家也難免被其鋒芒所傷。

    「只要生在世上,就難免與人打交道。若總是特立獨行,自然難免疲敝。若能借力使力,只會越行越遠,越行越輕鬆。所謂得道多助,未必是道義之道,而是通曉和人交往的方法與門徑…….」宇文士及喋喋不休地說著,今天的話不似往日般鋒利,與其說跟人鬥嘴,不如說試圖旁敲側擊地來教育李旭。過了一會兒,李旭自己也聽出了其本意,索性閉嘴不言,任宇文士及說得天上地下落花如雨。(注1)片刻後,三人都不說話了。非常耐心地端起茶盞,一口口慢慢品嚐其中春天般滋味。隨著日影移動,懸在火上的另一壺泉水又沸聲如珠,李旭走過去,舀水,投茶,攪味,將養,默默地煮好了新的一壺春茶,將兩個客人盞中的舊茶換掉,然後給自己也倒了半盞,舉盞於眉間相邀。

    宇文述與宇文士及趕緊坐直了身軀,在驚詫中舉盞回敬。到了這個時候,二人才突然感覺到,此間主人應該是李旭,而不是他們兩個地位高高在上指手畫腳的督尉和大將軍。

    主人家以茶禮相待,客人若是再胡扯些世俗閒言,未免污了這營帳中的氣氛。父子兩個以目互視,除了驚詫之外,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讚賞和瞭然。

    對方這套燒茶待客之禮雖然做得有些生疏,卻於舉手投足之間告訴來訪者,此間主人的獨立與好強。「這塊璞玉不屬於李家,這個少年一直在試圖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知道答案的宇文述心裡未免些遺憾,但剎那間比遺憾更多的則是輕鬆和歡喜。

    沉默了片刻,宇文述放下茶盞,笑著說道:「「李公子不貪功自傲,若老夫再強說什麼報恩,未免大煞風景!」

    李旭笑了笑,沒有回答,拎起銅壺,在老將軍面前的茶盞中添上半碗春綠。

    「可老夫身負統帥大軍之責,這為國舉賢的事情,卻是不得不為的。」宇文述笑著繼續,「此茶甚佳,老夫希望有生之年,能夠常常飲此滋味!」

    「如有時間,歡迎老將軍常來我營中小坐!」李旭捧盞為禮。宇文述要舉薦他,這個答案他早就知道。但經歷了今天交流之後的舉薦,與宇文述事先的初衷未必相同。

    李旭知道自己把握住了一些東西,他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

    注1:落花如雨。佛教傳說高僧在金陵講經,三天三夜不絕,天上落花如雨。至今留下遺跡雨花台和雨花石。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章出柙(四下)

    我早知道他有志氣,卻沒料到他志向如此之高!」回營路上,宇文士及彷彿還在回憶剛才的春茶滋味,興趣盎然地說道。

    「年青人嘛,有想法是好事!」宇文述盯著遠方的流雲,雙目之間精光流轉。此刻,流露在他半邊有表情的臉上的卻不是在李旭營帳中所表現出來的慈祥,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玩味的微笑,像是欣賞,又像是嘲諷。

    坦誠地講,在遼東之戰前,宇文述並沒怎麼留意那個貧家小子。畢竟在宇文氏一脈樹大根深,有才能的門生故舊遍佈朝野。這些人中隨便拉出一個來,都比李旭值得籠絡。少年人的表現縱使有璞玉的潛質,但這塊璞也需要極其高明的匠人,花費很大的耐心和時間來雕琢。已經綿延了數百年的宇文家族沒那份耐心,也沒有付出那麼大代價的必要。

    況且此人出身極為卑微,家世和眼界限制了他的反展。縱使將來能有小成,其成就也終將被限制在固定範圍之內。如果沒有唐公這層背景,宇文家族甚至都不屑去留意李旭。一個出身卑微的校尉表現再出色,也不值得駙馬督尉大人折節相交。但有了李淵的存在,少年人的身價立刻變得不同。挖掉它,對宇文家族未必能有多大幫助,對已經勢力單薄的李家而言,卻是不諦於重重一擊。

    所以,帶著幾分玩鬧的心態,宇文士及找上了旭子,沒完沒了地跟他糾纏。而正是因為這種糾纏,讓他一天比一天清楚地發掘出少年人的價值。

    他把自己的發現匯報給了父親,宇文述卻對兒子的見解不敢苟同。自古以來,平民出身的人是草,世家子弟是樹,草長得再高,也搶不到樹的陽光。

    令宇文述始料未及的是,遼東之戰中,李旭這塊璞玉突然大放異彩。一下子,不但宇文世家注意到了,裴家、王家、獨孤家,以及很多無法於宇文家爭鋒的小家族也注意到了少年人身上的光芒。世家大族們不會瞧得起一個從底層爬起來的年青人,但世家大族們不吝嗇收下這樣一個人才的效忠。據宇文述瞭解,除了自己之外,至少已經有了五個家族和少年人發生了接觸。

    然而,李旭卻對所有拉攏不置可否。少年人這種執拗讓宇文述有些進退兩難,雖然在他眼裡,李旭將來的成就依然有限,但放任其在李淵麾下成長,總會有一天,此人將成為李淵這頭蟄伏的老虎身上的翅膀。對於一向與李家有罅隙的宇文家族而言,放任敵人的壯大就是給自己心頭捅刀子。所以,他們不得不未雨綢繆。

    但是,偏偏這個少年人對宇文士及有兩度救命之恩。如果宇文家貿然出手相害,非但會讓天下英雄齒冷,前來依附於宇文家的豪傑們也會覺得心寒。可放任他成長為李淵的臂膀,又等於無視自己家族的未來。再三考慮之後,宇文述父子決定折節拜訪救命恩人一次。給少年人一個選擇的機會,也給宇文世家一個報恩的機會。

    很高興,少年人雖然「不解風情」,卻以另一種方式規避了已經吹到眼前的風險。

    「爹莫非還想向陛下保舉他?」宇文士及輕輕笑了笑,問道。

    「當然,你爹我身負為國舉賢之責,怎能視才不見呢!況且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宇文家總不能讓人說知恩不報吧!」老狐狸看著兒子,左半邊臉上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嗯,爹爹千萬別保舉他做得官太小!否則,會讓人家說我們宇文家有功不酬!」小銀環絲絲吐著舌頭,眼角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慄。

    「是啊,以旭子的才華,放在李淵麾下豈不委屈!」宇文士及笑得眼角的皺紋都開了,沒有表情的右臉也開始不斷抽搐。玉的質地再完美,也是要賣給人把玩的。如果玉想自己把握自己的命運,那大伙不妨就把它擺得高一些,再高一些……。總有一天它會因為無所憑依而掉下來,至於屆時是將它納入懷中還是任由其粉身碎骨,就要看老夫屆時的心情。

    「阿欠!」李旭猛然打了個噴嚏,吹散幾縷水霧。營帳內瀰漫著淡淡的茶香,品著清茶,少年人依舊在回憶自己剛才的應對。

    「應該沒什麼不得體之處!」李旭笑著想。第一次與人鬥心機,他對自己的舉止很沒把握。但他相信自己已經給了宇文氏父子足夠的暗示。

    宇文氏父子並不像謠傳中那麼惡毒,至少對自己,他們沒有表現出任何惡意。他不想把雙方剛才交流的細節告訴給劉弘基,因為旭子知道,以劉大哥的為人,他肯定不滿於自己不當場拒絕宇文述的好意。

    「選擇宇文家絕對不如選擇李家,因為李家現在需要人雪中送炭,去宇文家只是錦上添花!」當日,劉弘基的勸告有一定道理。但是,旭子希望自己能不依附於任何人而獨立地存在。

    已經被拋棄過一次,他不想讓自己和自己身邊的朋友再被人毫不猶豫地作為棄子捨掉,也不想成為世家們爭權奪利的犧牲品。他想憑借自己的力量保護自己,保護自己身邊的人。他還想像羅藝那樣,從一個平民成長為一個英雄,甚至建立自己的家族。

    如果此時徐大眼站在身邊,他一定會指點李旭,告訴他官場的事情不像他想像的那樣簡單。置身於其中所面臨的風險,遠遠高於戰場上的明槍暗箭。

    但是,徐大眼不在,此刻的旭子只能自己依靠自己。

    懵懵懂懂,試圖長大的旭子選擇了通往成功的諸多道路中最艱難的一條。他很坦然,因為他對周圍風險一無所知。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章 出柙 (五 上)

    危險來臨前,有經驗的老狐狸總能從風中嗅出其味道。

    「最近,好像弘基和仲堅二人炙手可熱!」唐公行轅,素有李府第一謀士之名的陳演壽將一封信擺在書案上,低聲輕歎。

    書案上放著很多大大小小的信札,有的來自朝中,看上去只是一些禮節性的問候。有的來自軍中,言辭中充滿了尊敬。還有的用黑色木匣裝著,那是李家從特別渠道收集來的特別消息,幾乎每一封都關係到家族的興衰。

    此刻,擺在陳演壽手邊的是一封來自朝中同僚的回信。有一位關鍵人物禮貌地向唐公表示了收到禮物後的感謝。在洋洋灑灑數百字讚美了主人的家世高貴和為人仗義疏財之後,於信的結尾,毫不經意地提到最近有幾位大將軍先後上書給當今陛下,保舉護糧軍中一名姓劉的車騎將軍和一名姓李的校尉,並懇請皇帝陛下將二人調入他們的軍中為國效力。

    「叔德兄慧眼識英才,擢壯士於行伍,辯珠玉自塵沙。小弟聞之,亦為感佩……」短短幾行字,就讓這封普通信件有了進黑匣子的價值。

    「把這封信收起來吧,找人把從靺鞨人手裡買來的千年老參封一條給裴大人送去。順便問問他,陛下估計什麼時候能到,咱們好提前為陛下準備御帳!」李淵苦笑著搖頭,低聲吩咐。

    有人要把弘基和仲堅挖走,去年的遼東之戰中,八百護糧軍是黑暗的戰場上唯一的亮點。大將軍們都不傻,他們知道自己麾下需要怎樣的勇士。那些世家大族們也很聰明,李家現在式微,養不起千里駒,他們正好過來把千里駒收歸門下。至於拿了這匹千里駒後是拉車還是推磨,那是拿到手之後的事情,大小家主們暫時不會考慮。

    不是弘基和旭子的錯,在座的每個人都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但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前途遠大的年青人被別的家族挖走而無能為力,這番滋味實在令人不好受。

    「弘基那裡不用擔心,他已經是車騎將軍。萬歲即便有所封賞,也不會將他拔得太高。懷遠鎮的糧草需要人保護,所以萬歲暫時還不得不將弘基留在唐公麾下!」馬元規歎了口氣,小聲分析。「需要想辦法的是仲堅,據底下人匯報,自從他回到軍營,已經有五、六個大將軍請他去飲酒。宇文家和薛家還親自登門來拜謝他的救命之恩!」

    「他的確對兩家有恩,這種明面上的往來,任何人都無法指摘什麼!」陳演壽皺了皺眉頭,點評。

    「是啊,即便仲堅施恩不望報。那些人也要做番樣子給其他人看!」長孫順德目光掃過李建成,隱隱地透出幾分失望。

    「問題都出在世子身上!」長孫順德默默地想。「如果當時他與劉弘基共同進退,而不是膽小怕死地先帶人跑回來,此刻薛家和宇文家應該感謝的就是李家。即使唐公不主動向他們要求回報,雙方的關係也會緩和一些。在李家目前於朝野中舉步唯艱的情況下,多兩個強援或少兩個對手,都能關係到家族生死。」

    「但世子逃回來了,還振振有辭地說這是劉弘基的安排。作為李家附庸武將,劉弘基可能讓少主深陷險地麼?當時的情況下,作為一家的長子,就要拿出些勇氣和決斷來,毅然選擇和部屬們同生共死。這樣,非但可以讓將士們歸心,也會為他自己將來打出一條金光大道。」

    「可惜,世子不懂!」長孫順德看向李建成的目光有些悲哀。「他不僅不懂,最後居然連部屬們的退路都沒保住。那場火一起,燒寒了多少人的心?除了追隨多年的死士,沒有一個幕僚會死心塌地的為一個連他們退路都保不住的家主效力。人望是靠能力和手段來鞏固的,不是僅僅靠感情。可惜,這一切身為世子的李建成都不懂!」

    李建成的臉慢慢開始變紅,他能從長孫順德的目光中感受到對方心裡的失望。的確,目前的被動局面自己有責任,但自己已經盡力了,並且一直在努力彌補和劉弘基、李旭二人的關係。為什麼這些人都看不到,為什麼這些人總是要求更高!

    「我和弘基、仲堅吃酒時,跟他們聊過今後的選擇!」李建成清清嗓子,低聲向大伙匯報。「弘基覺得李家重新崛起用不了多長時間。仲堅也總說過父親對他有知遇之恩,我想他一定會有所回報!」

    「有所回報!」長孫順德氣得差點沒咬了自己的舌頭。「唐公,我認為仲堅已經回報過了您的知遇之恩,現在我們必須拿出些新的好處來給他。否則…….」

    「如果仲堅是弘基就好了!當初咱們能給他爭取的職位也會更高些!」馬元規鬱悶地補充。如果當日唐公給李旭安排的職位更高些,眼下那些試圖拉攏他的大人物們就會考慮他們的付出和收穫是否成正比。可現在李旭只是一個校尉,幾位大將軍隨便一個出手,都可以把他推舉到督尉、車騎將軍甚至正五品虎賁郎將的位置上。當然,對方手中也會『恰恰』空出一個適合李旭的職位。大戰在即,皇帝陛下不會追究一名大將軍小小違規操作。況且李旭身上也的確有著耀眼的功績。

    「除了私情,眼下我們能給予仲堅的,實在不多!」唐公李淵看了看眾人,搖著頭感歎。

    他自己現在也僅僅是個衛尉少卿,讓關係不深的年青人放棄遠大前程一直追隨著他,李淵自問自己沒這份人望。

    「我們手中其實還有可攏住仲堅籌碼!」陳演壽的話聽起來有些淒涼的味道,「仲堅是個重情義的人……」他看看李淵,又看了看在座諸位同僚,「只是這個代價,對唐公來說是否太大?」

    「陳先生,你不能憑臆測來玷污李家的名譽!」李建成忽地一下站起來,臉紅脖子粗地指責。他知道陳演壽想說什麼,也知道李旭對婉兒早已暗生情愫。但李府不能為了攏住一個校尉,就下嫁自己的嫡生女兒。這個消息若是傳出去,所有地位和李家差不多的世族還不都會笑掉大牙?

    陳演壽向李建成拱了拱手,對自己胡言亂語表示謝罪。「屬下莽撞,望世子不要介懷!」

    「罷了,先生也是為了李家!」衝動過後,李建成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擺了擺手,說道。

    「也不算莽撞,仲堅的確對二小姐有傾慕之心。只是若唐公許了這門婚事,未免又樹了柴家這個大敵!」長孫順德站起來,謹慎而謙恭地建議,「如果擇一個庶出女兒嫁給仲堅,以將來仲堅的前途,對李家來說,也未必算是辱沒……」

    「萁兒的年齡倒是和婉兒年齡差不多大!」李淵長歎了一口氣,沉思著說道。如果讓李旭娶一個自己的女兒,他終生都會打上李家的烙印。但在這個時候李家派人去說親,目的性未免太明顯。

    「我可以派人把萁兒接來,她的性子和婉兒很像。但時間上未必來得及,並且,仲堅好不容易有了一次機會,我們卻讓他捨棄掉,實在有些可惜!」李淵繼續說道。如果自己站在李旭的角度上,會為了一個自己並不滿意的婚姻放棄前程麼?恐怕即使勉強答應了,心中也會覺得非常遺憾吧!

    「唐公可以先把仲堅的功勞向下壓一壓,或以護糧軍中事務繁雜為名留他一段時間。等萁兒小姐到了,讓她與仲堅先認識一下,跟世民三個一起練練武。然後找個機會告訴他,婉兒和柴紹的婚期。我想仲堅也是聰明的,他應該明白唐公的苦心!」長孫順德皺著眉頭,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等他接受了咱們替他安排的婚事,唐公再聯絡故舊保舉他到別處為官,如此……」

    「問題是,那樣做可能會適得其反!」只有旁聽資格的李世民終於按耐不住,衝口說道。「仲堅如果真的喜歡二姐,就不會接受其他人。他的功勞那麼搶眼,別人向上推的時候,咱們向下壓,難道那些別有用心的人不會將細節透漏出去麼!」

    長孫順德一愣,嚥下了後半段建議。「二公子提醒得對,是我莽撞了!」他笑著改口,目光中若有所思。

    「要我說,仲堅是個有主意的人,別人未必能輕易把他拉過去。今後的日子長著呢,何必爭在這一時。」李世民站了起來,緩緩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錯,此子雖然出身寒微,心志卻堅定異常!」陳演壽的目光也開始明亮起來,微笑著表示贊同。

    「如果沒有任何家族撐腰,他很快就會成為眾矢之的!那時候李家再伸以援手…….」他驚詫地想著,越想越覺得二公子不可小看。

    「世民說得有道理,唐公不妨也跟著上一本,將劉將軍和李校尉在遼東之戰的功勞一一奏明瞭。仲堅是個明白人,他會知道我們是真心為了他打算!」馬元規的臉上也慢慢浮現了笑容。

    「可那樣,仲堅就會被調到別的軍中!」李建成猶豫地提醒。如果僅僅站在朋友角度,他很替李旭高興。但他是世子,不得不考慮整個家族。

    「好了,好了!」李淵揮了揮手,打斷了長子的囉嗦,「就按世民的提議來,我親自寫奏折,替弘基和仲堅請功!」轉過臉,他看看表情有些尷尬的李建成,又笑著追加了一句,「你還是和弘基和仲堅多走動,無論他們到了哪裡,畢竟是從咱們李家出去的。他們發展好了,對李家也是光彩。平時你多關心關心他們,若是他們兩個有什麼為難之處,咱李家盡力幫忙解決。」

    「是!」李建成起身回答。父親打算就這樣放手了麼?他覺得有些可惜。但能與仲堅一直做朋友也不錯,這個小傢伙很講義氣。心中沒那麼多雜七雜八,跟他說話也不必顧忌太多。

    「你喜歡怎麼樣就怎麼樣,不必管大人的事情!」李淵微笑著沖二兒子點點頭,叮囑。「但別再拉著你二姐,她已經大了,不能再由著性子胡鬧!」

    「是!」李世民高興地答應。從父親的眼神裡,他看到了難得的賞識。『只是二姐……』想到不能拉著李婉兒同行,李世民又覺得有些可惜。二姐是要嫁柴紹的,這點他心裡也清楚。但二姐喜歡和仲堅一起騎馬、打獵、練武、聊天,這也是事實!

    「二姐會不會真的喜歡仲堅兄?」小傢伙心裡突然閃起了個促狹的念頭,他想找機會問一問答案。不帶著任何目的,僅僅是為了好奇。

    傍晚時分,李世民鑽進了婉兒的房間,用白天的議事的機密換來了二姐口中的答案。

    「小鬼頭,別亂嚼舌根子。」李婉兒戳了弟弟一指頭,帶著些惱怒說道。「該死的陳夫子,他知道些什麼!我怎麼可能喜歡仲堅,他連馬球都不會打。又倔,又懶,衣服也不整齊,還牛哄哄的總覺得自己本事大!」

    李世民不由地張大了嘴巴,二姐說得是仲堅兄麼,怎麼聽起來和自己眼裡的仲堅兄完全不是同一個人?驚詫中,他看見二姐氣紅了眼角,淚水噗噗莎莎滾落了下來,「你看他那舉止,根本不像個有作為的模樣。又沒眼色,又好面子,有了錯還不准人說。為了一官半職,轉眼就忘了自己的承諾,這種人怎麼能跟柴紹比!該死的陳夫子,該死的長孫順德,他們怎麼能這麼說!」

    「看你氣的,爹不是沒答應他們麼!」李世民看得心疼,逃出手帕送了過去。二姐不喜歡仲堅,他終於知道了答案。可二姐為什麼如此氣憤?為幾句閒言碎語麼?

    另一個問題被他藏在了心裡,等到很多年後才找到答案。那時候,他已經娶了長孫順德的侄女,在妻兄長孫無忌的謀劃些開始了輝煌的戎馬生涯。短短幾年內,他見過無數奇女子,也品嚐過無數眼淚。

    有些答案,年少時不懂。待懂得時,當時的人,當時的風景,早已成為追憶。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五章 出柙 (五 下)

    大業九年三月戊寅(十六日),皇帝陛下自東都洛陽啟程,開始了第二次御駕親征。四月五日,天子六軍來到涿州。四月十三,皇帝陛下在海邊擺六畜、水酒,祭奠去年戰死遼東的英魂。

    同日,十七位地方大吏聯名上書,請皇帝陛下慎重考慮征遼之事。諸臣以為,「中國疲弊,萬乘不宜屢動」,天子以萬乘之身親自伐遼,非但會造成國力的浪費,而且會導致內政的混亂。

    「朕親往尚不能克,非朕,何人能克之!」大隋天子擲表章於地,怒斥。當晚,聖駕駐蹕望海頓行宮,處理諸般耽擱政務。

    去年這個時候,楊廣躊躇滿志,以為一戰可以平定遼東。最後,三十餘萬大軍戰死他鄉,換回的卻僅僅是高句麗人的恥笑。今年,諸臣不想再打下去了,百姓也不想再打下去了。而他這個皇帝卻不得不將戰爭繼續下去。

    楊廣以為,大隋國完全靠著兵威才鎮住了四方諸酋。如果在征伐高句麗一事上軟弱,周邊那些部族就會先後效仿。如此一來,兵禍連綿,大隋周邊戰事會更多,內部的流寇也會愈發猖獗。

    「朕不是不體恤民力,而是騎虎難下啊!」楊廣歎了口氣,望著御案上那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反對征討高句麗奏折,不斷搖頭。

    「萬歲何必理睬那些妄人的說辭,他們不過是為了博一個愛民的好名聲罷了!」黃門侍郎裴矩總是善解聖意,在一邊躬身勸解。

    「他們全是妄人,就裴卿一個直人。不過,我怎麼聽人說裴卿是個奸佞呢?」楊廣從奏折上轉過臉來,苦笑著質問。

    「臣本來是個奸佞,但追隨在聖人身邊,就只好做直臣了!」裴矩點點頭,不動聲色地拍了楊廣一個馬屁。

    「也就是說,聖人在堂,朝無奸邪了!」楊廣歎了口氣,說道。

    「陛下目光如炬!」裴矩笑著回答。

    「你這油嘴滑舌的東西!」

    雖然知道對方說得全是阿諛奉承之詞,楊廣還是覺得心裡稍微輕鬆了些。當皇帝不是為了給諸臣罵,皇帝就要有皇帝的尊嚴。黃門侍郎裴矩無論是忠是奸,至少他能體諒帝王的難處,能處處為皇家著想。而那些阻攔伐遼的,他們拍拍胸脯,有幾個是真心為了百姓?

    「算了,朕就聽你的,不理睬那幫佞人。把這些奏折封起來,一字不批轉回去!」楊廣用腳尖踢了踢御案,命令道。「你那可有什麼不反對攻遼的,揀幾份念來聽聽。朕就不信我舉國上下,沒人識得大局!」

    「哎,臣還有一堆武將的奏折,臣這就給陛下抱來!」裴矩略微躬了躬腰,轉身跑出了御書房。不一會兒,捧著二十幾封奏折轉回,一邊喘息,一邊說道:「左十二衛大將軍主動請戰,說不必陛下親臨,他們就能把遼東拆成白地!水師揚帆待發,來護兒將軍說壯士時刻準備替去年戰死的袍澤報仇。張須馱將軍啟奏,他已經擊潰河南盜匪,正在尾隨追殺。但匪患起因多為地方官員不體恤百姓所致,希望陛下能派賢臣巡視地方,賑濟災民…….」

    「這個張須馱,他還管起了文官的事情!」楊廣搖搖頭,打斷了裴矩的匯報。「給東都下道聖旨,就說讓民部尚書樊子蓋酌情賑災。朕記得各地倉庫的糧食能吃數十年,讓災民們吃口粥,怎麼也不至於吃垮了大隋吧!」

    「哎,哎,皇上聖明!」裴矩連聲讚道,「臣替天下百姓謝過皇上。」

    「天下百姓都是朕的子民,關卿何事!」楊廣伸手在裴矩肩頭拍了一巴掌,打趣,「那些地方官員越來膽子越小了,跟朕把流寇的武力吹到了天上去。結果張將軍一至,不是全解決了麼?再念,還有沒別的折子,趁著朕還沒到遼東,咱們能處理些就處理些!免得真等仗打起來了,朕即便想處理,也沒了時間!」

    「有,有!」裴矩慌不急待地翻動奏折,順口回答。突然,他的手停了一停,嘴巴裡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驚歎。

    「咦,這幾份奏折好生奇怪!」

    「怪什麼?難道天上又現祥瑞了麼?誰告訴朕祥瑞,你就替朕殺了他。去年如果不是他們拿祥瑞糊弄朕,朕也不至於屢出昏招!」楊廣冷笑了一聲,問道。

    畢竟是戰敗了,雖然殺了劉世龍頂罪,但整個迂迴襲擊計劃都是自己親手制定的。『不准亂殺敵國百姓,對方投降後就要善待』的命令,全是因為自己一時仁慈。這次,同樣的事情絕不會再發生,高句麗反覆無常,即使他們投降,大隋也不會再答應!

    「天上沒出祥瑞,而是和幾天前那批奏折一樣,幾位大將軍都保舉了同兩個人。包括宇文述大將軍,還有,哈,還有唐公李淵!」裴矩故作驚詫地叫道,「這可真是稀奇,自從臣入朝後,就沒見過唐公和宇文將軍有過一致意見!」

    「又是劉弘基和李仲堅?」楊廣劈手奪過了奏折,一個個翻過去,又一個個丟回裴矩懷內。「這兩個人如今很出風頭麼?難道真的生了三頭六臂不成?」

    「依臣之見,這兩個人本事未必多大。只是去年諸軍皆敗,這兩位帶著三百壯士轉戰千里,救了一個將軍,一個督尉,算是難得的揚眉吐氣。眼下大軍再入遼東,將軍們需要拿些得意的事兒激勵士氣,所以才從人堆裡把他們兩個挑了出來!」裴矩不慌不忙,道出早就準備好了的說辭。

    幾封奏折都是他事先看過後,精心安排到一起的,甚至連哪份在先,哪份在後,都小心地整理過。唐公李淵和宇文述大將軍都給他送了厚禮,請他照顧劉弘基和李旭,做了這麼多年官,難得看到兩家宿敵齊心。這不得罪任何豪門,並且錦上添花的事情,裴大人豈能拒絕!

    「也有道理,依卿之見,朕該大大封賞他們二人了?」楊廣點點頭,詢問。

    「去年諸軍皆敗,按理說他們二人也沒什麼功勞,陛下不封賞他們,自然有不封賞的道理。但本著激勵士氣的目的,陛下少許賜他們個官職,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裴矩躬著身子,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好的壞的都讓你說了!具體怎麼做,你卻雲山霧罩,該死!」楊廣皺了皺眉頭,裝做十分不滿的模樣。

    「陛下出口成憲,這等小事,哪有臣指手畫腳的份兒!」裴矩笑了笑,回答。

    「也是!」楊廣點點頭,說道。劉弘基和李旭帶著三百壯士馬踏連營的故事,他在去年就聽駙馬督尉宇文士及描述過。當時不給予封賞,一則是因為諸軍新敗,大將軍們全部削職待罪,這種時候沒有封賞兩個底層武將的道理。二則是劉、李二人皆出身於李淵門下,想到這個李字,大隋皇帝陛下就覺得心裡彆扭。

    但是賞罰不明,的確不利於伐遼大計。無數驍果滿腔熱情來投軍,就是為了建功立業。有劉弘基和李旭二人的例子在前面擺著,大伙作戰時難免心裡會打個折扣,有十分力氣也只拿出六分來。

    「臣聽說護糧軍現在有兩千四百多人,劉弘基以車騎將軍身份帶這麼多士卒,官職的確小了點兒!」見楊廣的模樣好像很危難,裴矩想了想,低聲建議。

    楊廣輕輕側過頭,用嘉許地目光掃了一眼自己的黃門侍郎。憑心而論,裴矩除了為人過於圓滑外,能力還是很強的。簡單一句話,就替自己解決了一個撓頭的大問題。劉弘基與李家交好,沒關係,朕可以只升他的官職,不增加他麾下的兵士數量。這樣,即便他官職再高,也掀不起太大的風浪來。

    「你說,朕以戰功擢升劉弘基為鷹揚郎將,可否酬得他的功勞?」

    「那是陛下的恩典,我認為劉氏子肯定感激泣零!」裴矩順著皇帝的意思回答。心中忍不住一喜,李淵的一個托付他做到了,下了朝,立刻可以修書給唐公,估計隨著回信來的又是一份厚禮。

    「嗯!」楊廣一邊踱步,一邊點頭,「朕要讓天下勇士們看看,凡真心為國效力的,朕絕不會虧待他們。至於那個李旭……」他又開始犯猶豫,此人姓什麼不好偏偏姓李,上次自己就很看好他,但他跟李淵的關係實在令人放心不下「據宇文述老將軍說,此子在來遼東前,根本不認識唐公。是唐公愛才,特意認了一個族侄!」裴矩在旁邊微笑著,像說笑話一般替李旭解釋。

    「當真?」楊廣的眉頭一挑,大聲問道。

    「他們一個家在壟右,世代公卿。一個家在上谷,務農為業,貴賤簡直是天上地下,怎麼可能是一家!」裴矩鄭重地回答。他心中明白,自己的另一份禮物平安入囊了。宇文家的人在信裡特意叮囑過,讓他無論如何要給李旭謀一個不比劉弘基小的職位。以裴矩對楊廣的理解,一旦他喜歡上某個人,往往會破格提拔。對方出身越寒微,則施加的恩惠越重。

    「原來如此,怪不得宇文述老將軍也舉薦他。朕還以為他是外舉不避仇,李淵是內舉不避親。原來,他們兩個都不像朕想像得那麼賢德!」楊廣恍然大悟般說道。「朕當日一見他,就覺得他質樸,不像李家的人那般奸猾,原來根子在這兒!」

    「是啊,李淵愛才心切,硬認了個侄兒。您說他小小年紀,怎麼敢拒絕唐公的美意!」

    「嘿,但願李淵當初安得是好心!」楊廣大笑著說道。「你替朕擬一份旨意,說朕念他殺敵有功,封他為,也封他一個郎將。不過,一個護糧軍安排兩個將軍,是不是太多了些?」

    「臣以為,陛下對他施以如此厚恩,剛好可以用來激勵眾驍果奮力效命!」裴矩點了點頭,又開始為第三份厚禮而努力。這份禮物是薛世雄大將軍送來的,價值萬貫。薛將軍新被陛下親自點為東北道大使,他和『孔方兄』兩人的面子裴矩不能不給。至於薛世雄為什麼請他替李旭謀統帥一營驍果之職,裴矩不清楚,他受賄的準則也阻止他去探求幕後真相。

    「統率驍果,嗯,他年少勇武,的確當得起這份責任!」楊廣略做沉吟,說道。「朕先曾經下旨,將天下驍果單獨建了十個營,正缺幾個合適的首領。就拜他為正五品雄武郎將,統領一營驍果好了。你用快馬將命令發過去,讓他盡快入營煉兵。朕到遼東時,要親自看看諸臣給朕舉薦的是不是一個賢才!」(注1)「是!臣遵命!」裴矩躬身答道。第三份厚禮已經到手,他的心情非常愉快。「是不是給那些幸運的傢伙去一封信,恭賀他一下,順帶索要些禮物呢?」裴矩一邊替楊廣草擬聖旨,一邊斟酌。「還是算了吧,這種沒有根基的傢伙向來跌得快,萬一將來他失勢,自己若收了禮物,還不好不出手相救!」想到著,他微笑著擬好聖旨,輕輕吹乾上面的墨跡。

    李旭被破格提拔的消息,先於聖旨到了懷遠鎮。聽到這個消息,有人失望,有人高興,還有皺著眉頭,心裡酸溜溜的,說不出對這個結果的態度。

    幾位大將軍中,唯一高興的是曾被李旭救過性命的薛世雄。為了給救命恩人謀得這個職位,他整整付出了一萬貫肉好。在此之前,即便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薛大將軍都沒下過如此大的本錢。

    「對咱家沒任何好處的事情,有什麼可以高興的!」薛萬徹不理解父親的作為,氣哼哼地問道。

    薛家雖然沒有宇文家那麼大的勢力,在大隋也算得上望族。劉弘基和李旭對父親有救命之恩,薛家在皇上面前舉薦他們也夠了,何必賠掉著自己的家產替他人謀劃?

    「你知道薛家為什麼綿延至今,沒出過什麼大人物,卻也沒遭受過大禍殃麼?」薛世雄用眼皮夾了一眼兒子,笑著問道。

    「孩兒不知,請父親明示!」薛萬徹賭氣地拱手,做了個虛心求教的姿態。

    「就是從不害人,能幫人一把時就幫人一把。他們一群老狐狸沒安什麼好心,把仲堅推到那麼高職位上,就是想看他日後怎麼摔下來。爹給他謀個雄武郎將的職位,獨領一營驍果,他背後被人捅刀子的風險就會小些,摔下來的風險也會小些!驍果不是正規軍,打了勝仗,固然可喜。打了敗仗,看在創立這一制度的皇帝陛下份上,哪個又好下死手追究責任?」薛世雄微笑著,右手輕捋自己的鬍鬚。

    「爹既然為他做了這麼多,又為何不讓他不知道?」薛萬鈞湊上前,順著父親的話題追問。

    「他是個聰明人,早晚會知道真相。知道後,自然會報答你們兄弟幾個。世道快亂了,咱們廣積善緣,多一個朋友,就多一條出路!」薛世雄歎了口氣,幽幽地回答。

    注1:大業九年(613年)正月,楊廣下詔再征天下兵集於涿郡,並募民為驍果,置折衝、果毅、武能、雄武等郎將率領之。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章 出柙 (六 上)

    儘管事先已經聽到些風聲,李旭還是被從天而降的好運『砸』暈了。自打聽到「雄武郎將」四個字開始起,他就發覺自己的身體和嘴巴開始不聽使喚,好不容易木木吶吶謝了聖恩,又忘了給傳旨的中官「賀喜錢」。多虧了武士彟反應快,發現上差的臉色開始變冷後立刻提醒,才用三十貫「酒錢」讓傳旨的中官又高興了起來。

    那中官也是御前行走多年的,見到李旭的表現就知道他是光棍漢娶媳婦拉,既沒經驗又沒人照應。所以也不跟他一般見識,說了些「莫負聖恩」、「努力建功」的嘉勉話,帶領隨從,托著沉掂掂的包裹打道回府。

    送走了欽差,三人坐在李旭的營帳裡又開始發傻。「旭子陞官了,旭子做郎將了!」五娃子張秀口中翻來覆去叨咕著,「兩級啊,連升兩級啊,咱們整個易縣,百十年來也沒出過這麼大的官啊!」

    李旭和武士彟二人的表現比他穩重,一個望著書案上聖旨眼睛直勾勾地半晌不動。另一個低頭托腮盯著地面,彷彿地上能長出一朵花來。約摸過了大半柱香時間,武士彟終於從地面上抬起頭,啞著嗓子問道:「仲,仲堅,仲堅大人,你在朝中沒有別的親戚吧?」

    「啊,我!」李旭從聖旨上猛地扭過頭,瞪著兩隻無辜的大眼睛問道,「沒,沒有啊,我要是有親戚,當年就不用出塞了!」

    「那倒是奇怪了!」武士彟用力搓了一把臉,以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自兩晉之後,歷來是五品之上無寒門,除了羅藝將軍外,很多像你一樣出身的武將,徘徊一輩子也不過是個五品車騎。郎將位子向來都是死後才能撈到的殊榮…….」

    「兩級啊,旭子一步就跨了過去!」五娃子張秀還沒從巨大的衝擊中清醒,喃喃地說道。

    「其實是四級!」武士彟正色說道,「車騎將軍和雄武郎將都是正五品,但二者的地位卻在天上地下。本朝所有郎將職位是大業三年陛下改制時,由驃騎將軍演化而來。驃騎將軍原本是個正四品的官,陛下將驃騎府改成了鷹揚府,驃騎將軍改為鷹揚郎將。雖然郎將的位置增多了,職別也由正四品降到了正五品,卻依然保留著開府設幕的權力。只要授了實缺,手下就有一堆空白職位可以自己定!所以每一個郎將位置都被世家豪門盯得死死的,沒點兒背景人,根本別想得到。至於你我這樣的寒門出身,只有望而興歎的份兒!想擠進去,卻是削尖了腦袋也不可能!」(注1)「啊!」張秀的眼睛瞪得就像燈泡,手指頭曲曲伸伸,彷彿剛剛學會數數般數個沒完,「一,二,三,四!是四級,連升四級啊,旭子,你們老李家祖墳上真的冒了青煙吶!」

    李旭咧了咧嘴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正式因為和武士彟一樣清楚朝廷軍制,他才會變得無所適從。

    自大隋文帝開始,武將職位被逐步削低。其中驃騎將軍降到正四品,車騎將軍降到正五品,比北周開府、儀同九命(從一品)降低甚多。朝廷於大業三年改驃騎府為鷹揚府,府的長官稱鷹揚郎將,正五品;比之驃騎將軍(正四品)又降低一級。而後來又增設的各種郎將也參照此例,皆為正五品。快速壓縮的官位給大隋軍制帶來了很多混亂,同為五品將佐,郎將比車騎將軍熱門百倍,而車騎將軍又比車騎督尉價值高出甚多。

    在李旭的期待中,他最大的夢想是自己能被升為車騎將軍。雄武郎將的這個位置,遠遠超過了他的期待。需要做些什麼,從哪裡開始入手,他事先沒有準備,倉卒之間,也理不出任何頭緒來。

    「恐怕裡邊的事情不那麼簡單!」慢慢開始冷靜下來後,武士彟腦子裡充滿了懷疑。他亦是出身商賈,雖然家道豪富,卻和李旭一樣同屬於寒門行列。正因為有著相同的家世背景,二人彼此之間的交情才比跟其他人深一些。考慮問題時,也能理解對方外在條件和內心感受。從最近大人物們對李旭的反常禮遇上來推斷,武士彟知道旭子要陞官了。但他認為縱使有唐公舉薦,李旭頂多爬到車騎督尉的位置上,再向上走,得不世奇遇和絕世戰功才成。要不然就死心塌地投了宇文氏家族,以宇文家的門生身份,也可以在世家大族們交換利益時得到陞遷機會。除此三條之外,寒門子弟再無其他路途可走!

    但旭子蹭地跳了起來,跨過了從五品別將、正五品車騎督尉、正五品車騎將軍,一步就從校尉跨到了正五品郎將位置上,那可是許多人努力一輩子都達不到的目標!至於統帥一營驍果的實缺,更是無數有著郎將虛銜的世家子弟打破腦袋都爭不來的好事!

    「李,李大人,你,你在朝中使錢了?」武士彟想了半晌,依然百思不得其解,試探著又追問了一句。李旭的新身份讓他很不適應,不知道該像以前一樣毫無顧忌地替他出謀劃策,還是知趣地與他保持一段距離。

    「武兄,老樣子,沒人的時候叫我旭子,不然,我渾身彆扭!」李旭伸手在自己腦門上抓出了幾道紅印,靠痛覺讓自己清醒,「你也知道,我不是個有錢人。剛才那三十貫,其中還有一大半是五哥的!」

    「也是!」武士彟皺著眉頭回應。李旭不吝嗇,但他的確不是個有錢人家的孩子。護糧軍中隨便拉一個隊正以上的軍官出來,吃穿用度都比李旭奢華。若說他肯花錢去買官,那簡直是石頭開花一樣的鬼話,可第一沒人照應,第二沒花錢,憑什麼朝廷對他如此偏愛?

    「武兄也知道,除了唐公,我不認識任何高官。即便想花錢,也找不到收禮人家的門檻!」李旭苦笑著站起來,一邊解釋,一邊重新打開聖旨。黃帛裁就的聖旨上,雄武郎將的官職在上面明明白白地寫著。皇上的嘉勉之詞和數日後要親臨雄武營檢閱效果的命令,也在上面寫得清清楚楚。看著那遒勁的字體,李旭忽然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彷彿毫無知覺地走近了一團濃霧中,四下沒有光,沒有聲音,什麼都看不見,卻不知道霧散後自己已經走到了哪裡!

    「也許是皇上對你青眼有加吧!」武士彟筋疲力盡地歎了口氣,說道。「你既然做了雄武郎將,還領了一營驍果,就不可能再歸唐公管轄,以後的路,就得自己小心了!」

    「護糧隊出自唐公門下,皇上既然加了我的官,自然會對唐公和劉大哥也進行嘉勉!」李旭低聲回答。興奮過後,他的頭腦也慢慢開始清醒。獨立出來,不再依附於任何豪門,是他夢寐以求的目標。但達到這個目標後,同時也意味著所有風雨要自己去扛,再沒有任何大樹可以乘涼,也沒有任何背景可以倚仗。

    李旭想邀請武士彟跟自己去雄武營履新,卻被武士彟卻婉言謝絕了。「我不想再去遼東,旭子,不是我不幫你。去年那場仗我打怕了,現在一做惡夢,還是滿地死屍。你還是找些強援吧,手中那些由你做主的空缺,想必有很多人盯著。如果我判斷不錯,那些與你結交的將軍們很快會給你推薦從屬,能給自己借一分助力就借一份助力吧,以後的路長著呢!」武士彟坦誠地說道,笑容中有些苦,還有些無奈。

    「也罷,我盡力向唐公推薦,把這個校尉職位留給你!」李旭知道武士彟不是跟自己客氣,以前自己每次提升時,武士彟總是主動找上門來要求補新缺。這次自己主動相邀,他卻拒絕了,想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恐怕,唐公手中另有人選。」武士彟微笑著搖頭,「無論如何,我承你的情便是。需要人出力的地方,別忘了你武兄!」

    一時間,有股淡淡的離愁夾雜在了喜慶的氣氛中,讓李旭和武士彟都變得沉默。李旭笑了笑,小心地收起了聖旨,印綬,還有朝廷頒發的鎧甲。武士彟笑著看旭子忙碌,不說話,也不上前幫忙。

    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那樣的好運,武士彟看著朋友,默默地想。這世界上有一種無形的牆,由無數雙手維護著,隔開了世家和寒門。雖然它以肉眼看不見,但一頭撞上去的人,很少不落個頭破血流的下場。武士彟願意遙遙地在旁邊為旭子加油喝彩,卻不願意自己也上去撞一下。李旭手中有快馬長刀,而他武士彟,卻只有謹慎的心思可以憑依。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章 出柙 (六 下)

    直到走入劉弘基業的軍帳前的一刻,李旭才從對方親兵口中得知劉弘基也升為了郎將。「鷹揚郎將!我家將軍被擢升為鷹揚郎將!」劉弘基的親兵昂首挺胸,刻意把「鷹揚」兩個字咬得極重。彷彿不如此,就無法顯示出此職是大隋傳統軍制中的一級,比李旭那皇上獨創的雄武郎將要正規甚多似的。

    李旭謙和地笑了笑,沒時間和這些新來的親兵們計較。他和劉弘基之間的關係不需要靠彼此的職位來維繫,在旭子心中,如果沒有劉弘基當初的入門引薦和平時指點,他永遠不會走到今天這個位置。所以,劉弘基對他而言,既是兄長,又是老師和朋友。他這次送走欽差後就匆匆來拜訪,目的就是在自己履新之前,聽聽劉大哥對自己的建議。畢竟劉弘基為人處事比他老練得多,並且對官場上的勾當也比他這個寒門子弟看得清楚。

    然而劉弘基的表現卻不像李旭期望的那麼熱情,接受了李旭的恭喜後,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然後就命人入帳獻茶,給新榮升的雄武郎將賀喜。

    「什麼雄武郎將,還不是全靠著劉大哥的指點我才走到今天!」李旭搖了搖頭,感慨地說道。

    「不然,不然,仲堅賢弟武藝超群,才華橫溢,即便當初沒有劉某,早晚也一樣會脫穎而出!」劉弘基向茶盞裡添了一點精鹽末,一邊吹著水面上的雜質,一邊敷衍。

    他話中的冷淡意味即使是站在帳外的親兵也能清楚感覺得到。李旭知道自己是哪裡惹了劉弘基不痛快,一時也沒有什麼好的方法可以解釋。賠了個笑臉,低聲表白:「如果沒有弘基兄提攜,我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裡亡命呢,怎有機會走入軍中。至於脫穎而出,那更是一句笑話,軍中武藝在我之上者比比皆是,如不是唐公大力舉薦,我想這郎將的位子無論如何也落不到我頭上!」

    「你能這麼想,就好!仲堅。今後你自立門戶了,做什麼事情莫忘了飲水思源!」劉弘基吹了口水沫,淡淡地回答。

    一股冷冷的寒流在二人之間湧了起來,慢慢地充滿整個軍帳。李旭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有些僵硬,想就此離開,心中又十分不甘。沉默了好半天,才再度從茶杯上抬起頭,低聲說道:「我怎麼會忘記唐公和大哥的恩情,你也知道,我不是,不是那見利忘義……」

    「那可不一定,時間久了,什麼都會變!」劉弘基打斷了李旭的話,放下茶盞,笑著觀察對方臉上的表情。他看見旭子的笑容一絲絲慢慢凍結,心中感覺到了一絲絲針刺般的愉悅。

    「劉大哥,莫非我不在護糧軍中,大伙就不是兄弟了麼?」李旭的嘴唇哆嗦著,滿口都是血腥味道。他知道自己失去了劉弘基的友誼,並且可能永遠地失去了。去年這個時候,二人曾經為效忠唐公家族的事情產生過隔閡。但在轉戰遼東的那十幾天裡,血和汗水又將友情上面的裂痕粘合了起來。沒想到,事實上,共同的血與汗水根本做不了粘合劑,它只是將裂痕掩蓋住了,當疤痕落下後,任誰都能看到裂痕越來越深。

    「仲堅賢弟前程遠大,劉某怎能拖累於你。」劉弘基盯著李旭的臉,殘忍地說道。這一刻,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很冷,如同結了冰一樣向下墜。墜得胸口和肋骨都開始發悶,但他不得不把話說清楚。旭子錯了,他從一開始就走上了歧途。自己必須讓他得到些教訓,否則他永遠意識不到自己錯在了哪裡。

    「在我眼中,弘基兄卻永遠如兄長!」李旭幽幽地歎了口氣,苦笑著解釋。「我自問沒做過什麼愧對天地良心的事情。如果弘基兄覺得我才能有限,不配雄武郎將這個位子,不妨直說好了,你我兄弟一場,根本不必繞這麼大個圈子!」

    「唐公對你有知遇之恩!」劉弘基將茶盞重重地磕在書案上,大聲說道。李旭越是不服氣,他心中越覺得窩火。自己是看中了這個小子的能力和品質才把他推薦給唐公,到頭來卻沒成想養了一頭白眼狼。

    「我職位做得越高,越能更好地回報唐公。莫非劉兄所謂的報答,就是永遠追隨在唐公身後不成!」李旭也放下了茶盞,小聲咆哮。

    他感到鼻子裡酸酸的,有東西在湧。但他克制著不讓任何東西湧出來。沒人能看到他的軟弱,劉弘基也不能。三百多人的血已經教會了旭子堅強,即便別人認為他錯了,他也毫不回頭地按自己的方式走下去。

    屋子裡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十分緊張,兩個剛榮升的郎將用血紅的眼睛彼此對視著,彷彿兩頭即將跳起來的豹子。門外的親兵知趣地掩上了帳簾,遠遠地跑開。在旁邊冷嘲熱諷的膽子他們有一些,大人物們若動了拳頭,他們這些小親兵還是躲遠點好。

    「你敢說你沒求過其他人幫忙?」劉弘基鼻子裡發出一聲冷笑,直勾勾地盯著李旭,彷彿已經看穿了他隱藏在內心深處的虛偽。

    「每次人家宴請,都是宴請我們兩個。宇文述父子的確來過我的營帳,除了喝茶外,我沒答應過他們任何事情!」李旭毫不畏懼地和劉弘基對視,嘴角上也浮現了同樣的冷笑,「我記得你說過,朋友相交,貴在一個信字。你若信他,別人說什麼你依然信他。你若自己心裡生了疑…….」

    這句話說得極其到位,劉弘基本來心裡怒火中燒,聽他這樣一說,反倒覺得自己有些理虧了。藉著擦桌子上茶水的由頭扭過頭,沉默了半晌,才放緩了聲音說道:「雄武郎將這個職位雖然是個臨時生出來的缺兒,卻也有很多人一直在盯著!如果沒人幫你活動,即便你功勞再大,也不可能補到!」

    李旭苦笑著搖頭,「我又怎知道誰這麼好心,放下聖旨,就急著趕來問你。誰知道你火氣居然這麼大!我的家底你知道,即便想活動,也沒有那份錢財應手。如果是別人想拉攏我,何必不把我調入他麾下去。費這麼大勁頭替我謀了個天不收地不管的驍果營郎將,若是我事後反悔,他還能把我立刻搬下來?」

    「也倒是」,劉弘基皺了皺眉頭,表情在憤怒之外多出幾分凝重,「以宇文家那兩父子的行事風格,不把你握在手掌裡不會放心。其他幾位將軍雖然愛才,但如此人才不能為其所用,他們何苦為一個不相干的人費功夫。反正,你今後不在唐公麾下做事了,有什麼事情,不再有人為你遮掩,自己好自為之吧!」

    「早知如此,我還不如老老實實地當個校尉。既沒有大人物在上面遮風擋雨,又沒朋友幫忙出謀劃策,以我這點微末本事,恐怕用不了幾天,就得被人給算計了。到時候是丟官罷職,還是發到嶺南去捉象,誰知道呢!」李旭做出一臉苦相,可憐巴巴地說道。

    他期待著劉弘基能給自己一個笑臉,雖然二人之間的友誼不可避免地淡了下去,他卻依然留戀這縷曾經的溫情。眼巴巴看了半晌,劉弘基才如其所願轉過頭,苦笑了一下,說道:「也沒那麼難,你無根無基,一番苦是免不了吃的。如果事事都行得正,走得直,讓人挑不出錯來。再有一、兩件明白的功勞擺在那,恐怕想把你搬下來也不好找理由?」

    「弘基兄可否為小弟指點一二!」李旭強壓住心中難過,趁機求教。這種感覺很屈辱,就像被人家打了耳光還要登門賠罪。但他不得不忍耐,旭子知道,如果今天自己忍不了劉弘基的冷落,日後其他人的耳光打上來,只會更狠,更重!

    劉弘基心中沒來由地一軟,無可奈何地答應了這個要求。即使他清楚地知道,兩個人之間的友誼永遠回不到過去了,但放任著李旭被人當成靶子,他依然做不到。

    「履新後,照例要拜會頂頭上司。驍果營是皇上親自下旨徵募的,不屬於任何一路行軍,所以頂頭上司就是兵部和皇上。」劉弘基聽見自己的話就像在講課,冷靜,清楚,但不帶一絲感情。「拜會頂頭上司這關你不必做了,剩下的就是理順營內關係,做到令行禁止。應徵驍果的人大多不是良家子,裡面以市井無賴、贅婿、逃奴和被赦免的罪囚居多,這些人都不是什麼善茬,對他們不但要施恩,還要學會立威。」

    「劉大哥說的可是恩威並施?」李旭盯著水中的茶末,低聲詢問。他覺得自己特別像這些泡在熱水裡的碎葉子,翻滾起伏,沒一刻是能由著自己。好不容易能安定了,也就被泡盡了味道,該向外潑了。

    「但其中有些懷著封侯夢的大戶子弟,你也不要慢待了。他們的身份也好分辯,從衣著舉止上就能看出與眾不同的修養。」劉弘基喝了口茶,繼續補充:「再有的就是低級軍官,驍果營中會有將軍們推薦去的軍官,照例也給你留著很多空缺安插自己的人手。你可以多帶些熟人過去,也免得到頭來指揮大伙不動!」

    「護糧軍的弟兄,估計沒幾個願意跟我走。大伙都想留在後方躲禍,對建功立業的事兒不感興趣!」李旭搖頭,苦笑。劉弘基能做到這步讓他很滿足,雙方已經生分如此,他不能要求別人做得更多。

    「你盡量爭取吧,我都放行就是了。另外,輜重補給我也不會缺你的!」劉弘基伸手拍了拍李旭的肩膀,猛然發現,比起二人初次相識那一刻,李旭的個子又長高了許多,肩膀也愈發結實了起來。坐在那裡,就像一座小山,沉默中透著一股穩重。

    「好自為之!」劉弘基搖了搖頭,微笑著叮囑,「我想,給你的任命肯定出乎很多人的預料之外,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人向你麾下安插親信。如果來人真的有才華,能裝糊塗時,你就糊塗著用!若是有人存心拖後腿,也千萬別手軟了!」

    「嗯!」李旭重重地點了點頭,「謝謝弘基兄,我盡量努力!」

    「不是盡量,你必須做到!」劉弘基站起了身,「如果事實真的如你所說的那樣,你這次陞遷,恐怕背後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表面看上去風風光光,其實對你未必完全是福。官場上的東西,往往比兩軍交戰還來得凶險!」

    「所以我想請弘基兄多多指點,你知道的,對於這些東西,我沒什麼見識!」李旭聳聳肩,說道。

    「跟我一起去拜謝唐公吧,如果他不在乎你自立門戶,肯定會幫你拿主意。他經歷的事情多,眼界也比你我長遠!」劉弘基走到帳門口,吩咐親兵去替他準備戰馬。

    「我也正想當面向唐公致謝!」李旭站起身,輕輕地放下茶盞。水已經涼了,褐色的液體中,仍舊有幾片茶末,不甘心地翻滾掙扎。

    此刻,唐公李淵家也籠罩在一片喜悅的氣氛之中。大隋皇帝陛下有旨,因李淵為國舉賢有功,所以特地賜給唐公次子李世民一個千牛備身的官位。雖然這是一個世家子弟中常見的虛職,但有了這個身份,李世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父親麾下聽差,也可以被李淵舉薦到其他知交好友的門下行走,以便尋找更多建功立業的機會。(注1)得知兩個後起之秀登門拜訪,李淵帶著建成、世民親自迎出了前門。劉弘基和李旭以晚輩之禮拜見,李淵拱手回了,然後大笑著邀請二人到院中絮話。

    「老夫正準備擺家宴慶賀世民得了功名,你們兩個來了,不妨一併慶賀,免得老夫還得分頭為你們準備,枉費了很多錢財!」李淵裝做非常吝嗇的樣子,皺著眉頭提議。

    「世伯倒會省錢!」劉弘基和李旭異口同聲地回答,心中的疑慮瞬間減輕了許多。

    唐公是個有氣度的人,這一點劉、李二人不得不承認。對於李旭的脫離,酒席間他非但一點不滿的意思都沒流露出來,反而主動給李旭鋪好了釋嫌的台階。

    「弘基與仲堅拼了性命換回來的功勞,誰人能夠抹殺得了?自從你們二人平安回來的那一天,老夫就知道你們兩人要出去經歷些風雨了。與其死乞白賴留你們在老夫這裡耽誤前程,不如看著你們封妻蔭子!」

    「多謝世伯舉薦之恩!」李旭和劉弘基感動地站起身,再度施禮。

    「謝什麼,這是實打實的功勞,舉薦你們的人不只是老夫一個。老夫本以為你們兩個都會被調入行軍,隨同陛下征遼。卻沒想到一個仍然留在了老夫麾下,另一個麼,居然這麼年青就獨領一營兵馬!」李淵抿了口酒,感慨地說道。「你們二人需要小心了,做多大的官兒,就要擔當多大的責任。弘基不能給父輩抹黑,旭子也肩負著家族崛起的重擔!」

    「謝唐公教誨!」劉弘基躬身,施禮。

    「無論在哪一軍中,晚輩依然是您的世侄!」李旭肅立,抱拳。剎那間,他感覺到心中的冰塊在一點點在融化。

    「坐下,坐下,家宴麼,不說見外話!」李淵舉著酒杯,命令兩個晚輩不要客氣,「老夫已經老了,能看到後生晚輩有出息,比看到自己陞官都開心。今後弘基和仲堅若有什麼難處,儘管說出來。幫忙老夫未必幫得上,但幫你拿拿主意,肯定還不會太差!」

    「多謝世伯,小侄感激不盡!」李旭又想往起站,看看唐公高舉的酒杯,笑著坐直了身體,將杯中酒一滴不落地倒入了口中。

    「不用謝,你們兩個都不是因人成事的廢物。閱歷雖然不多,學得卻比誰都快!」李淵的將手中酒杯傾翻於口,笑容裡充滿了鼓勵。

    酒很濃,燒得旭子小臉通紅。熱氣順著血脈流經四肢百駭,一點點溫暖著他的軀體。我是不是誤會了唐公?是不是過於涼薄?是不是不該太早地追逐功名?是不是該聽劉大哥的,依靠著李家,與他們共損共榮?此刻,旭子心中無數個疑問,每個疑問,都令他頭腦發昏。他找不到答案,只好一杯杯地將酒水灌進肚子。

    「你們兩個,從今往後也算步入了高官行列,做事麼,就得多想想,多看看!往往你們無意間一句話,就可以決定別人一生!無意間做的一件事情,就會讓人一輩子嫉恨。所以呢,小心,小心,再小心,總是沒錯的!」李淵一邊喝酒,一邊介紹著為官心得。

    李旭和劉弘基連連點頭,拚命把這些經驗之談寫進自己心裡。

    酒越喝越熱鬧,一些平素不好提起的麻煩事,也都被大家一一想起。唐公李淵或者自己剖析其中關竅,或者讓陳演壽等人參謀,居然把每個問題都分析得頭頭是道。如此一來,非但提問者大有收穫,旁聽者也受益非淺。

    唐公是個經驗豐富的高官,麾下的幾個幕僚的見解也很獨到。大伙七嘴八舌地,一邊祝賀三個年青人步步高陞,前程似錦。一邊把將來可能遇到的某些麻煩在閒談中羅列了出來,互相提醒著,找出了相應解決辦法。眾人越說越開心,比比劃劃,不覺天黑。

    「大戰在即,老夫也不玩什麼摒燭夜飲的把戲,免得讓人落下話柄。」李淵見天色已晚,拍拍手,命僕人上前撤走飯菜酒水,換上新茶,「大伙稍等片刻,喝一盞茶解解酒。老夫還有給晚輩的賀禮沒取來!」

    說罷,他向一個家將吩咐了幾句。家將點點頭,匆匆地跑進了後堂。

    「晚輩怎好讓世伯破費!」劉弘基和李旭趕緊謝絕。

    「別推辭,如果你們還當我是個長輩!」李淵藉著幾分酒意,大咧咧地說道。「你們兩個孩子,一個父輩清廉,沒留下積蓄。一個出身寒微,想必也不會有什麼余財。如今都做郎將了,吃穿用度、與人交往,哪裡用不到錢。難道我李淵門下出去的將軍,還要被人笑話不成!」

    劉弘基和李旭見唐公執意如此,不敢再多說客氣話。片刻之後,十幾個家丁抬著兩個木箱子走了進來。李建成上前指揮眾人打開箱蓋,把兩盤黃澄澄的東西和一個布包托到了李淵面前。

    「這點金子,是老夫給你們的賀禮。拿去留做賞賜弟兄,與同僚交往之用。誰也不准推辭,推辭我就打他板子!」李淵瞪著眼睛,跟晚輩們開起了玩笑。

    「我也要一份!」李世民跳起來抗議。

    「老夫這份家業,全是你們弟兄的,你還不滿足!」李淵吹鬍子瞪眼,做出一幅生氣模樣。

    眾人皆笑,鬧著奉勸劉弘基和李旭把金子收下。兩個晚輩推脫不過,只好再度起身謝賞,然後將一盤金元寶接到手中。

    足色的黃金在油燈下發著淡淡的光芒,照得人臉上暖暖的,心中也無比溫暖。

    「這個,是一套鎧甲。老夫從西域得來,弘基在後方用不到,仲堅卻是要不日趕赴遼東的,有一套好鎧甲防身,就多一分安全回來的把握!」李淵親自打開家丁手上的布包,托起一套鎧甲。

    鎧甲通體呈黑色,表面上浮著一層柔蘭,水一般在燈下蕩漾開去。此甲不知道是什麼材質所造,看上非常沉重,唐公李淵用雙手托著都顯得有些吃力。李旭見此,趕緊跑上前,躬身從李淵手中接過禮物,四目相對的瞬間,眼睛不覺有些濕潤起來。

    「謝謝世伯!」李旭抱著黑色鎧甲,躬身施禮。

    「小心些,為將啊,可不僅是上陣殺敵那麼簡單!」李淵看著旭子,慈祥滿臉。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章 虎雛 (一 上)

    第二日,李建成舉薦了十餘名老府兵來幫忙。旭子千恩萬謝地收下了,將他們全部暫時委任為隊正、隊副、錄事、參軍等低級職位,秘密佈置了些任務,讓他們自行去雄武驍果營報到。然後,李旭拉著劉弘基,在護糧軍中好說歹說勸動了一些有志謀取功名的軍官,請他們暫時給自己充當幕僚。臨履新前,李旭又從虎翼旅中強拉了五十弓馬嫻熟,平素與自己關係近的老兵,當作貼身侍衛,集中交給張秀統領。

    接下來數日,旭子在新職位上忙了個焦頭爛額。那雄武營的情況果然如劉弘基事先所料,裡邊魚蛇混雜,非但士卒不像護糧軍中的弟兄們那般老實聽話,各級將官們也仗著彼此身後的背景,根本不把新來的年青郎將放在眼裡。

    按照唐公府幾個老幕僚在酒席宴前的建議,李旭也不立刻發作。一邊將護糧軍中帶來的軍官安插到關鍵位置,一邊抽時間回拜那些曾經向自己示好的大將軍。無論到了哪一位將軍的營內,不管對方是否曾經做過有利自己的事兒,都拜謝對方舉薦之德。然後旭子以晚輩之名,請軍中前輩指點治兵方略。幾個大將軍見後生小輩如此知趣,心中原來縱使有些不滿和失望,也只好暫且擱在一旁,親自口授了他一些眾所周知的「秘訣」後,便開始推薦得力麾下到雄武營中「幫襯」。

    對於將軍們推薦的「賢才」,李旭一一收了,皆不委職,暫且以普通幕僚身份聽用。同時,對捧著各種推薦信、名帖前來投軍的壯士,也全部笑納,以親衛身份安排在自己左右。

    雄武驍果營的刺頭們鬧騰了幾天後,大部分人都得到了幕後指示,主動偃旗息鼓。也有少數幾個不給顏面,存心想將新來的郎將逼走。李旭先是處處忍讓,待「刺頭」們鬧的實在太厲害了,突然發作,命令自己從護糧軍中帶來的親兵將帶頭鬧事的人一鼓擒下。先以「蔑視上司,不服從軍令」為名,每人打了八十大棍。然後不論其原來職位高低,統統貶為普通士卒。

    有人心存怨恨,半夜帶人蒙著臉跑到李旭寢帳裡下黑手報復。剛摸進帳篷,就被埋伏在暗處的親兵圍了起來。李旭也不問對方來頭,命親兵們彎弓攢射。將那些蒙面人個個射得像刺蝟一般,第二天當作高勾麗奸細挑在旗桿上示眾。

    雄武驍果營的將士們沒想到新來的少年郎將手段居然如此狠辣,風頭一下子就被打掉了大半截。李旭這才開始整頓軍中秩序,先根據心腹們的觀察結果,將一批心存不軌的低級軍官貶了,把空出來的職位以各位大人舉薦來的壯士填補。然後又根據張秀和親兵們的密報,將一些不稱職的文官也踢出軍營,以大將軍們舉薦的「賢才」來補充他們的位置。至於那些老實肯幹,盡職盡責的,則以大把地肉好賞了下去,讓他們一個個勞而無怨。

    數日後,雄武驍果營終於有了些軍營的模樣。李旭擂鼓聚將,告訴大伙皇帝陛下即將親臨本營校閱士卒,如果大夥同心協力,本郎將得了皇帝嘉獎,好處自然少不了大伙那一份兒。如果有人存心搗亂,本郎將丟官罷職之前,殺人立威的事情肯定也要做一些的。

    眾將佐已經明白郎將大人的厲害,凜然聽命。李旭參照唐公府幕僚的建議和自己的練兵心得,把短期練兵任務逐一佈置了下去。校閱在即,此刻再練什麼臨敵應戰的真本事顯然已經來不及。但什麼方面最能體現軍容軍貌,什麼方面最能糊弄上司,唐公府的高人們早已替旭子籌劃清楚。所以大伙現在雖然是臨陣抱佛腳,也不至於摸不到任何頭緒。

    從此之後,不颳風下雨,雄武驍果營的將士們就成了遼河邊的一道風景。只見他們一個個盔甲整齊,兵器閃亮,喊著號子,列隊沿著河岸小跑。無論軍官士兵,上午列隊跑出十里,下午還要列隊跑回來。到了晚上,還要挑燈在營中操練隊列。

    四月庚午(二十七),其他諸軍渡過遼水,前去圍攻遼東城。十幾個驍果營卻因為形不成戰鬥力,被左路軍統帥宇文述統統丟在了遼河西邊做預備隊。

    如是一來,李旭便有了更充足的時間練兵。每天從清晨練到半夜,隨時準備著在皇帝陛下面前有所表現。

    大隋朝一直實行的是府兵制度,而府兵以良家子侄為主。商販、贅婿、罪犯、乞丐等通常不被軍中接納,即便有機會投軍,他們獲得的軍功和獎賞往往也要比好人家出身的士兵少算一半。去年大軍東征,把三十萬府兵精銳葬送盡了,所以今年朝廷才想起了募驍果入營的主意。皇帝陛下曾親口在聖旨中答應,無論出身貴賤,只要加入驍果,今後全以良家子看待。

    因此,雄武驍果營的士卒雖然紀律散漫,體質卻比正規軍中的士兵好上許多。李旭每日煉兵的強度再大,也不用擔心會把人累死。為了不讓李旭剛爬上高位就被人搬下來,唐公李淵和鷹揚郎將劉弘基也大開方便之門,軍糧、軍械、酒水、肉食等諸般補給,都是優先向雄武驍果營供應。李旭則為了給自己爭一口氣,不讓人看笑話,每日與士兵們同吃同住,只要有時間,跑步、操練時也親自參加。

    士卒們起初本來有些怨言,被掛在高桿上的屍體嚇住了,才不得不用心練習。後來見郎將大人與自己一同吃苦,本部人馬的鎧甲、器械、伙食待遇也好像比其他各驍果營略高,心中的不滿漸漸小了下去。待李旭又以重金賞賜了訓練出色的幾個旅,並及時舉薦了幾個非嫡系出身的旅率為校尉後,眾人對他更是心服。如是又過了半個月,三千臨時徵募來的驍果居然表現出些精銳風貌來。

    此時,遼河對岸已經打了個熱火朝天,皇上的御輦也開到了遼東城下督戰。因為這次征遼吸取了上次的教訓,准許各路將軍放開了手腳打,所以戰事進行得頗為順利。五月初,王仁恭率軍進攻新城(今遼寧撫順北),以千騎大破敵軍三萬,進而圍城,一舉克之。左驍衛大將軍荊元恆、右御衛將軍張瑾、右武侯將軍趙孝才等上次打了敗仗的宿將們四處攻掠,均有建樹。到了五月中旬,除了遼東城久攻不下外,蓋牟、新城、建安、扶余等遼河附近的小城都落入了隋軍之手。

    至於校閱新兵的事情,皇帝陛下本人早就忘記了,李旭不懂得使錢,朝中大佬們自然也不會給他創造在御前賣弄的時機。雄武驍果營的驍果們練完了隊列煉陣型,練完陣型練配合,最後連實戰需要的弓箭覆蓋,輕騎迂迴等科目都開始著手訓練,依然沒等到任何表現機會。

    眾驍果們眼紅別人功績,紛紛向李旭請戰。李旭見士氣可用,親筆寫了請戰書送上去,卻猶如石沉大海。為了安穩軍心,他不得不想些別的辦法來分散將士們精力。先是做一些小範圍的競技、角力遊戲,用賞金轉移大伙的主意力。到了後來,競技,角力遊戲玩得無聊了,他乾脆把萬餘士卒分成兩部分,在遼河西岸玩起攻防演練來。,在楊夫子贈給的筆記中,有很多關於戰陣配合的詳細論述。李旭當年只是為了討好夫子,死記硬背,沒做任何深入理解。此刻對照著雄武驍果營實際情況,再結合自己在蘇啜部的觀摩和在護糧軍中的經驗,重頭審視這份筆記,很多原來不明白的地方居然霍然開朗。參透了練兵方法後,旭子再依次回憶筆記中論述的運籌、謀劃、迂迴、陣戰、伏擊、強突等,對用兵的理解力不覺又提高了一層。

    每有所悟,他便偷偷地在自己的營中實踐一下。反正驍果們閒得發慌,郎將大人玩的新鮮花樣越多,他們越好打發時間。慢慢地,李旭對於一些野戰陣型和臨陣機變也有了些心得,每當遼河東岸的戰報傳回,他都能跟親信們頭頭是道地分析出一番利害得失來。

    等待出征的日子簡單而忙碌。李建成依舊是經常來他營中轉轉,拉著劉弘基和旭子找沒人注意的場所喝酒聊天。李世民也像先前一樣隔三差五跑來請教武藝,偶有所得,必歡喜異常。李婉兒卻很少再露面了,即便偶然出現在旭子面前一次,也是低著頭說幾句話就匆匆走開,不再像原來一樣任性胡鬧。她匆匆變冷的態度讓李旭感到有些鬱悶,轉念一想彼此之間的身份差距,少年人心裡很快又釋然。

    「畢竟她是唐公之女,我高攀不上的!」一次次,旭子望著婉兒的身影,微笑著想。他感覺到嘴巴裡有些淡淡的苦味,同時也一次次被這份酸苦點燃心中出人投地的渴望。

    五月底,左路東征大軍再度迫近馬砦水。右路大軍在皇帝的親自指揮下,造布囊百萬,在遼東城外堆成闊三十步,高與城齊的魚梁大道。同時,大隋皇帝陛下給遼東守軍下了最後通牒,『如不投降,城破之日,雞犬不留!」

    遼東守軍回書,「唯願一戰!」。大隋皇帝陛下震怒,調集六十萬大軍準備踏平此城。雙方在城牆上廝殺了一日夜,難分勝負。士卒疲敝之機,有人突然發現大隋在遼河西岸還有一支生力軍。

    「陛下,臣聞諸驍果營在懷遠練兵,近日已成規模!」黃門侍郎裴矩俯身在楊廣耳邊,低聲提醒。

    「對啊,非愛卿提醒,朕幾欲忘之!」楊廣大喜,立刻拔出了令箭。

    六月初一,帝令十二萬驍果渡遼,雄武營位列諸營之首。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章 虎雛 (一下)

    唐公李淵帶著建成、世民和一干親衛,目送十萬驍果渡過遼河。沒經過良好訓練的驍果們秩序很混亂,不停地有人從浮橋上被擠下水裡。每當這時,橋上的人總是發出哄堂大笑,一邊互相「問候」著彼此的父母親人,一邊扔下救命的繩索。水裡的人拉住繩子的一端,哭叫著回罵,南腔北調的聲音不絕於耳。

    「兒戲,他們把戰爭當成了兒戲!」李淵憂心忡忡地想。他不認為十餘萬地痞無賴們到了遼東城下,就足以突破遼東城牆。六十萬大軍沒完成的任務,增加十萬人於事無補。攻不下遼東城的原因並非是兵力不足,而是因為如今的百萬大軍中幾乎儘是新丁。有經驗的老府兵都在去年的那場糊塗仗中葬送盡了,新兵們以前連血都沒見過,怎麼可能攻下一座堅城?

    大隋朝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衰敗了下去,如果說第一次征遼失敗是由於皇帝陛下任性胡鬧,朝中文官迂腐誤事的話,第二次久攻遼東城不下,正是對大隋此時軍力的真實寫照。每當想到這一點,李淵心裡總是覺得很失落。在他年青時代的大隋可不是今天這個模樣。當年的大隋可以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抵擋住突厥人二十萬大軍的狂攻,然後將那些來自草原的劫掠們殺得望風而逃。當年的大隋只用了四十幾萬人,就徹底掃平了南陳,金陵、岳州這些號稱固若金湯的城池無不席捲而下。但現在,這頭老虎卻失去了當年的牙齒和利爪,除了模樣還是頭老虎外,武力已經不足以拍死一頭野鹿。

    大隋朝老了,他也老了。李淵的目光投向遠方,注視著最先過河,此時正在整理隊伍的一營人馬。隊伍中那襲黑色的鎧甲是他年青時從西域得來的,當年李淵曾穿著它追隨大將軍楊素北定大漠。如今,這身鎧甲對於發了福的身體而言已經太沉重,穿上它後,用不了多久臉上汗就會像雨一樣滾落下來。

    河對岸,身穿黑色鎧甲,騎著黑色戰馬的旭子看起來非常扎眼。即便隔著一條遼河,李淵也能清楚地將他從人群中分辯出來。這個被唐公李淵白揀回來的同族晚輩像及了李淵當年的模樣。謙和的外表下隱藏著不甘、孤傲。「他還是一頭沒被人馴服的老虎!」李淵微笑著想,「總有一天他會明白這世界不像他想得那樣簡單!」

    「仲堅的兵練得不錯!」唐公府第一謀士陳演壽湊上前來說道。雖然同樣是訓練不足,在亂糟糟的人流中,雄武驍果營那一萬多士兵卻依舊顯得鶴立雞群。專門為了應付皇帝校閱的針對性訓練很好地維繫了他們軍容,與同樣是由驍果組成的其他各營相比,雄武營更像正規軍,而其他各營的表現就像山賊流寇。

    「如果再給他一年時間,說不定仲堅能訓練出一支真正可戰的精銳來!」李淵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望著對岸。誰會第一個出手馴服這頭年幼的老虎,或成為幼虎爪下的犧牲呢,他不想知道。他有充足的把握保證,那些看不見的牢籠和枷鎖足夠讓旭子撞個頭破血流。哪一天旭子撞累了,倦了,自然會想起李家的溫暖來。那時候他再回頭,就會成為李家最得力的幹將。

    「唐公的意思是說,驍果諸營的力量尚不足一戰?」陳演壽笑了笑,追問。

    「六十萬大軍都不能攻下的城市,你以為去了一夥流寇就能解決麼?」李淵搖了搖頭,反問,撥轉馬頭緩緩向西。河畔上其他看熱鬧的李家親信見狀,趕緊策動戰馬跟了過來。

    「不是說陛下已經壘土與城頭齊平了麼?」迷惑的問話出自李建成之口,他剛才將父親和陳夫子的對話一字不落地聽進了耳朵。雖然旭子已經脫離李家,建成還是希望他能夠做到別人無法完成的事。也許是為了面子,也許在內心深處,此刻他已經把旭子真正當成了朋友。

    「如果破城指日可待,兵部就不會調驍果上前。第一個入城的將軍升三級,封萬戶,是萬歲親口許諾的。如果這果子很容易摘到,你會拿來給別人分麼?」李淵回頭看了看兒子,淡淡地回答。

    「他那人忘恩負義,又言而無信,輪到誰立功也輪不到他!」李婉兒的話聽起來異常尖刻,自從李旭被任命為郎將那一天起,提到旭子,她就是這幅咬牙切齒的模樣。

    「的確輪不到他,卻不是因為他的人品不好。這十營驍果,除了仲堅一個,其他哪個為首的郎將不是出於高門大戶之家?封妻蔭子的機會他們不可能讓給別人,不過,這樣也好,仲堅不用衝上城牆去送死!」李淵瞪了一眼女兒,低聲解釋道。

    「爹認為遼東城短時間內很難被攻下?」李世民也趕了過來,追問。

    「三十步寬的土壘,只能保證咱們的人衝上城頭。衝上城頭後,還得找馬道下城,斬關落鎖。地方越狹窄,人數的優勢就越顯不出來。相反,老兵數量和士兵個人戰鬥力卻成了關鍵…….」李淵沒有直接回答兒子的提問,而是用自己的戰爭經驗來分析眼前難題。

    「不過,高句麗人也耗不了多久了。宇文述大人已經在馬砦水邊伐樹造橋,來護兒將軍的水師也已經揚帆出海!遼東城即使能守到冬天,平壤被咱們拿下來,高句麗人一樣要亡國!」李建成一廂情願地分析道。作為大隋朝子民,他總是希望自己的國家能百戰百勝。

    「希望咱們這次東征能耗到冬天!」李淵苦笑著說道。建成是個好兄長,好朋友,卻缺乏做一個好家主的戰略眼光。這正是他最擔心的事情。亂世即將到來了,每個家族都可能有機會向上發展,同時也有消失的可能。百年之前,江南大地上,人們言必稱王謝,如今,誰還看得到王謝兩家的門窗在哪裡?

    「禮部尚書楊玄感大人說運河的河道被淤泥堵塞,暫時發不得軍糧!」陳演壽不忍心看建成繼續令他父親失望,故意把一些看似雞毛蒜皮的雜務在這個時候重新提起。

    「這個楊大人也是,怎麼不早早提疏通一下。大軍已經出發一個多月了,他又喊起河道淤積來?」李建成皺了皺眉頭,信口說道。猛然,他彷彿意識到了什麼,目光掃向陳演壽,卻看到陳演壽的目光正向自己看過來,裡面充滿了鼓勵。

    「那,那咱們怎麼辦?」李建成目瞪口呆,半晌後,才期期艾艾地追問。他是長史,對遼西各地存糧的數量一清二楚。如果楊玄感造反,切斷糧道,不出兩個月,百萬征遼大軍就無糧可食!

    「我們沒有任何證據來證明楊玄感意圖謀反!楊家兩代俱為上柱國,玄感又素得賢名。我們李家背不起一個「害賢」的名義,也不能胡亂向皇上進讒言!」李淵皺著鼻子,彷彿空氣中也充滿了苦澀的味道。

    楊玄感是前上柱國楊素的兒子,相貌英偉,文武雙全,少年時即名滿天下。自從他繼承了楚國公的爵位後,門下賢者雲集,英才無數。連觀德王飛*庫*網之子楊恭道、名將韓擒虎之子韓世諤和少年即有才名,世襲蒲山郡公的李密都做了他的幕僚。此人當年曾隨宇文述一同西征吐谷渾,戰功卓著。轉任地方大吏後,察糾貪污,彈劾奸佞,也使得治下歌舞昇平。如果是這麼一個既會治國,又懂得兵略的人在後方造了反,大隋朝國運岌岌可危!

    在東征之前,早有言官勸阻過皇帝陛下,請他不要將向前方督運軍糧的事情交給楊玄感。但楊家在朝中門生故舊無數,隨便一個人的擔保都比言官的捕風捉影之詞更能讓皇帝陛下信服。一番私下運作後,皇帝陛下不但不懷疑楊玄感的忠心,還賜了他不少金銀珠寶,以示安撫。

    即使有確鑿證據,李淵也沒勇氣向皇帝陛下揭發。大隋皇帝陛下最不信任的人就是姓李的,一旦他的懷疑有誤,對李家就是滅門之禍。所以,眼下李淵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發軍書,一遍遍地催促禮部尚書楊大人盡早將囤積在中原的糧草運過來。

    「陛下以傾國之兵孤懸遼東,懷遠諸郡所存軍糧不足一月。若糧草遲遲不致,大軍危矣!」當晚,李淵四日前以八百里加急送出的軍書,再一次遞到了楊玄感的手上。

    「大軍不危,我又怎能成得了事!這個李叔德,真夠婆婆媽媽的!」楊玄感不屑地將軍書擲到了地上,心中對李淵充滿了輕蔑。

    六月乙巳(初三),楊玄感反。天下震動。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章 虎雛 (二 上)

    遼東城就像一塊茅廁裡的石頭,黑黑的散發著惡臭。

    長時間的戰爭已經讓這座孤城四壁上沾滿了人血,黑色的蒼蠅蚊蟲就在黑色的血跡上尋找著食物。每當有石頭或弩箭砸下來,那些嗜血的昆蟲們就「哄」地一聲,煙塵般飛上天空,和飛濺起的碎石泥土一起,遮住蒼白的太陽。

    這絕不是一種令人舒服的景色,但李旭卻不得不每天面對它。如今,他已經是一營統帥,麾下有一萬戰兵,兩千多名輔兵,再不能像上次遼東之戰初始階段那樣,覺得戰事無聊就可以溜回自己的營中睡覺。

    但在戰場上,他又的確無所事事。高句麗人用石塊和泥土自己堵死了遼東城所有的城門,大隋將士根本不必警戒可能有敵軍偷襲。但他們也攻不進遼東城內,儘管城外有將士們用泥沙包壘就的魚梁大道,沿著此道可以一步步走到城牆上。但高句麗人守得很聰明,他們用木柵欄和沙包將城牆分隔成了小段,攻上城頭的隋軍要麼站在城上忍受兩側敵樓上的羽箭打擊,要麼繼續向前,從兩丈多的城牆上跳下去。想要向城頭兩側擴大戰果,卻是萬萬不能。

    在城內靠近城牆的地方,高句麗人挖了無數道壕溝,拆除了所有靠近城牆的房子。膽大跳進城內的人,即便不立刻被摔死,也會被一擁而上的敵軍剁碎。所以,面對著黑色的遼東城,大隋兵馬在生力軍到來後依舊一籌莫展。

    五天前,當驍果諸營第一次到達高句麗城下的時候,幾個郎將為了加入第一波攻城序列吵得面紅耳赤。前來介紹戰況的兵部侍郎耶律斛大人說了,城內的高句麗將士已經成了強弩之末。只要我大隋勇士發起再發起一波衝鋒,就可以把整座城市奪下來。

    「先入之功,升三級,賞萬戶!」巨額的獎賞下沒有人不紅眼。除了一個姓裴的將軍和沒有根基的李郎將,其餘八個郎將都要爭這個首功。裴將軍不爭功是因為他家世顯赫,並且本來就有光祿大夫的封爵在身,犯不著跟小輩們爭搶。至於李郎將不爭的原因,是因為他有自知之明。無數聲名顯赫的世家子弟還沒輪到,哪有他這個無根無基的新丁現眼的機會?

    窄窄的魚梁道無法容下太多的兵馬同時發起攻擊,所以經兵部協調,將積極請戰的八營勇士分為八個班次,每個班次強攻一天。如果哪個營的攻勢堅持不了一整天,則由輪給在其下一位的郎將帶兵頂上。

    第一天,折衝驍果營在一位出身天水趙氏的郎將帶領下,率先攻城。攻勢從正午開始一直持續到午夜,前後三千多名驍果陣亡在魚梁大道兩側,亦未能將城頭上的缺口再增加半分。午夜後,趙姓郎將掩面而哭,承認失敗,自縛到中軍請罪。皇帝陛下笑而釋之,命三軍休息,明日再戰。

    第二天,果毅郎將元緯在強弓硬弩的掩護下,率領麾下士卒負土囊登城,試圖在城牆另一側也堆出一條下城的大道來。將士們忙碌了一整天,精疲力竭,扔進城內的土囊卻全被城中的高句麗人用獨輪車推走。未及天黑,元緯自認戰敗,主動致中軍請罪。楊廣看在已故內史令元壽的面子上,寬恕了他。

    抽到第三輪進攻的郎將名字叫虞世則,是現任內史侍郎虞世基的堂兄弟。有了前兩位郎將大人的攻城教訓,他不敢再輕敵,一面請求主帥以車弩和石炮壓制魚梁大道附近的高句麗軍,一面派死士抬著雲梯衝上了城頭。但雲梯的長度無法夠到城內的地面,高句麗將城牆附近挖得遠比城外低。虞世則無計可施,只好轉而攻擊城牆上高句麗人壘起的障礙物,經過一日血戰,他破壞了十二道柵欄,拆除三堵沙壘,卻在傍晚的時候被一枝毒箭射中了面門,當場戰死。

    沒經過嚴格訓練的驍果們在主將戰死後慌亂撤退,摔下魚梁道和被自己人擠下城牆的足有二百多人。

    緊接著,第四輪和第五輪進攻亦無功而返回,抱著立功之心而來的驍果們一旦發現功勞不像他們想像得那樣容易撈,士氣以極快的速度降了下去。今天,第六輪攻勢剛剛發起不到一個時辰,旁邊觀戰的李旭已經預料到進攻的失敗。

    「咱們不該只進攻這一點。進攻點越單一,對防守方越有利。與其讓數十萬大軍在城下乾耗,不如用魚梁道來吸引守軍注意力,派奇兵從別的方向攻城。或者多壘幾條魚梁道來,數個方向同時向城裡殺!」李旭低聲向自己麾下的幾個低級將領嘀咕。

    兵法有雲,十則圍之。以目前敵我雙方士兵的數量差來考慮,最合適的進攻策略是圍城而不是強攻。但遼東地區的適合戰鬥天氣實在太短,一旦戰火延續到八月之後,突然而降的大雪對中原士兵而言不諦於滅頂之災。所以,皇帝陛下選擇強攻遼東城的戰略未必是錯,然而強攻的手段卻未免過於單一。

    「大人說得極是,但不會有人聽咱們的!」雄武營別將慕容羅低聲回應。他是一個有著近二十年行伍經驗的老兵頭,自征開皇年間那次征遼之後,就一直在六品左右的軍職上徘徊。慕容是個胡姓,祖上殺孽太重,所以這個姓氏素來就不被中原的世家們所接受。而慕容羅本人又和軍中顯貴宇文家搭不上關係,所以混了近十幾年也只是個校尉,還進不了陞遷機會較多的天子六軍。李旭來雄武驍果營履新之時,一干托關係入營當差的低級將校們試圖給新長官下馬威。慕容羅因為沒有背景,所以不敢參與。結果最後因禍得福,帶頭鬧事的人都被李旭辣手拿下,他和另一位出身相對低微的李安遠二人卻因為行事低調而得到了陞遷。

    李旭無奈苦笑,他知道慕容羅說得有道理。雖然擠入大隋武將序列的時間很短,旭子已經感覺到了身邊那一堵堵無形的牆。「那走了狗屎運的小子是誰啊,他父親立過什麼大功,祖輩出過什麼名士麼?」每天早晨去中軍應卯的時候,別人的竊竊私語讓他渾身都不舒服。雖然他這個飛將軍李廣後人的身份貨真價實,但如今大隋認可的兩個李姓一個是趙郡李家,另一個是壟右李家,與他這上谷李家可以算同宗,卻數百年沒什麼來往。

    五品郎將是個「六參官」,每個月只有六次參加朝議的機會。而在每天早晨軍中例行點卯時,他們也只能站在武將行列西側倒數第二的位置。倒數第一的是天子六軍中當值校尉站的地方,而那些內府校尉對品級比自己高三級以上的外府將軍往往都不屑一顧。

    沒有人引薦,早晨點卯時李旭很難得到皇帝陛下的關注。由於站的位置太遠,他甚至常常聽不清皇帝陛下在說些什麼。所以,功勞和風頭他爭不到,出謀劃策的事情也輪不到他這小小新晉郎將的頭上。

    「多路強攻的代價太大,這兩天我看過其他各路兵馬,都是臨時從地方征來的良家子弟。很少有人當過兵,這麼高的城牆,對方守將又是個能征慣戰的狠角色,衝上去也是送死。況且現在咱們士氣這麼低,真正肯上前拚命的沒幾個!」雄武營的長史趙子銘低聲給自家主將分析。他是薛世雄將軍推薦給旭子的幕僚,人長得像個癆病鬼一般,官場和沙場的經驗卻都豐富得很。剛到遼東城下的時候,李旭之所以沒冒冒失失地去搶著立軍令狀,就多虧了他和另一個李家推薦來的八品錄事謀劃。

    「其實這樣也好,咱們撈不到立功受獎的機會,至少也沒什麼錯誤可犯!」五娃子張秀笑呵呵地說道。這小子如今是李旭的侍衛長,雖然麾下人數不多,但級別卻是朝廷認可的正六品官。每年有固定俸祿可拿,軍中同級的校尉、參軍們也都要高看一頭。所以他對目前情況滿足得很,根本不願意想更多的事情。

    「那可不成,咱們現在一家人不能說兩家話!」別將慕容羅看了看四周,低聲說道。「驍果營是臨時組建的,平定遼東後就得解散。如果咱們沒些實際的功勞,就只剩下個官銜,今後很難在內外兩府中補到實缺兒。此戰之後,那些外府兵士也要大批解甲歸田,沒地方上任的將佐非常多。除非大人朝中有大靠山,或者肯使錢……」

    「我盡力想辦法!」李旭看了看眼中充滿渴望的眾人,低聲安慰。「每個人都有出人投地的夢,坐在這個位置上,你必須知道底下人需求什麼,並盡量別讓他們失望……」臨履新前,劉弘基的叮囑還在他耳邊迴響著。旭子有些憂鬱,望著黑漆漆散發著惡臭的遼東城,他毫無辦法。

    「李將軍!」慕容羅突然推了他肩膀一下,低聲呼喚。

    李旭從遠處收回目光,看見幾個皇宮侍衛服色的人正大步向自己走來。那些人個個出身高貴,從來不願意與旭子這樣的寒門子弟交往。

    「皇上命你火速到中軍議事!」當先的一名侍衛冷冷地說道。

    「末將遵命!」李旭肅立,抱拳,小聲回應。長史趙子銘發出了一聲輕咳,侍衛長張秀趕緊帶人衝上去,堆起笑臉拉住當先那名侍衛的胳膊。

    「幾位將軍莫急著回去覆命,我們家郎將以前沒見過皇上……」張秀獻媚地笑著,將一小錠黃燦燦的東西塞入了那名侍衛的手心。

    「你家郎將年少有為」領頭的侍衛臉上立刻出現了笑容,手攥了攥,憑借對黃白之物的良好直覺得出了對李旭的評價,「其實這很簡單,咱們一邊慢慢走,我一邊給你家郎將講解講解…….」
第三卷 大風歌 第二章 虎雛 (二 中)

    中央大帳內的官員很多,見到李旭進門,眾人齊齊地側過了頭。審視、猜疑、甚至帶著輕蔑的目光令人很不自在,眾目睽睽之下,李旭不由地感到自己的口有些干,心臟也不爭氣地狂跳個不停。好在來時途中,那幾個皇宮侍衛看在孔方兄的面子上已經仔細叮囑過了他所有晉見皇帝時的禮節,旭子才硬著頭皮將武將之禮行完,然後長身肅立,等著皇帝陛下的問話。

    「朕聽說去年大軍戰敗之時,你曾領著三百將士在遼東殺了個來回,可有此事?」皇帝陛下的聲音從正前方傳來,聽上去很是焦躁。

    李旭不知道皇上此時怎麼又想起了自己去年的功績,猶豫了一下,決定據實回答:「啟奏陛下,去年前往遼東救人的行動,是受唐公李淵大人指派,由鷹揚郎將劉弘基大人帶領。末將當時只是劉將軍麾下的一名校尉,其實沒立下什麼功勞!」

    「沒立下什麼功勞,就是說朕不該賞你了?」皇帝陛下似乎正在火頭上,說話的語氣很是挑剔。

    「末將不敢!」李旭嚇得又行了個軍禮,大聲回答。

    「哦,能在萬馬軍中殺進殺出的壯士,也有不敢為之事麼?」前方傳來的聲音稍顯平和了些,帶著些笑意追問。

    「末將對著敵軍,怕也沒用,所以就不怕了。但,但此刻,此刻是……」李旭聽到自己的聲音開始結巴,也聽見了百官們在竊竊私語。他知道自己又出醜了,想狠狠掐自己一把,耐著大隋皇帝陛下還在身前,只能努力振作精神,把心頭的緊張硬壓了下去。

    「是朕的天威讓你害怕麼?你抬起頭來,仔細看看朕有何可怕!」見到李旭額頭上已經有汗水開始滾落,御案上那個聲音愈發柔和,帶著幾分玩笑的口吻命令道。

    「末將,末將尊旨!」李旭把心一橫,用力抬起頭向前望去。「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心裡默默念叨著,目光和御案後那個中年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然後又低了低,落在了對方的臉上。

    皇帝陛下臉色有些蒼白,身子骨明顯地瘦了。即使此刻身穿著華麗的錦甲,也掩飾不住他肩膀的單弱。位於他肩膀下的手臂有些軟,拳頭無力地攥著,幾根青黑色的血管,逐一從蒼白的皮膚下跳將出來。(注1)「皇帝陛下老了!」李旭差一點就把這句帶著憐憫意味的問候說出口。這不是去年手指遼東、意氣風發的那個大隋皇帝陛下。去年那場出乎意料的戰敗對皇帝陛下打擊很重,甚至一下子從他身體上抽走了大半自信。

    「朕看上去令你害怕麼?李將軍?」楊廣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大隋朝平民出身的將領中最年青的郎將,微笑著追問。

    「臣不是怕,臣為陛下天威所驚!」李旭望著楊廣,低聲回答。當將一顆心橫下來後,他的頭腦反而變得清醒了許多。典故中的馬屁詞也很自然的從口中滾了出來。

    即使無所畏懼,此刻也必須說三分畏懼。史書上曾記載過鍾氏兄弟見主君,一個「汗出如漿」,一個「汗不敢出」的巧妙回答。雖然眼前的皇帝不是晉朝的皇帝,但古往今來,皇帝的喜好應該差不太多。

    「嗯,你很好!」楊廣在鼻子裡「嗯」了一聲,對李旭的回答還算滿意。自從登上皇位以來,他破格接見過很多低級官員、武將還有百官的子侄。那些人或者一進門就低頭哈腰,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或者故意裝出一幅大咧咧無所畏懼的模樣,舉止失禮。像李旭這般嘴巴上誠惶誠恐,但身體站得筆直的年青人,在位這麼多年來,楊廣還是第一次遇到。

    心中的好奇讓楊廣的話在不知道不覺中就開始變多,探討完了自己面相是否兇惡之後,這位聖人皇帝笑著補充:「你不必謙虛,每個人的功勞失,朕都記得。每個人犯的過失,朕也都知道。朕聽人說在生死關頭,你一次次返身救自己的袍澤,可有此事?」

    「啟奏陛下,末將當時只是不忍心看著同伴戰死!」李旭的回答乾脆利落。他忽然發現皇帝陛下並不像傳說中那樣息怒無常,至少到目前為止,站在自己面前的皇帝陛下和一個普通中年官員沒什麼太大差別。

    「如果去年朕麾下的將軍個個像你,朕的三十萬精銳就不會盡沒於遼東了!」楊廣苦笑著搖頭,不知道為將軍拋下部屬獨自逃生的行為不滿,還是心疼被人割下頭顱累塔的三十萬老府兵的性命。

    聽了這話,李旭腦門上剛落下去的汗登時又冒了出來。「末將,末將當時只是蠻性發做,蠻性發做!不知道進退,不識大體!」他即便再自視清高,也不敢踩到所有其他將軍頭上,只好前言不搭後語地解釋。

    「朕倒是希望我大隋將士多一點這樣的蠻性!」楊廣一摔袖子,低吼。

    「陛下,臣等知罪!」大帳中其他文武同時躬身向皇帝請罪。有人羞愧地把頭低了下去,有人卻用怨毒地目光掃視了李旭幾眼。

    「哪來的野小子!居然還有人誇他識大體!」御史大夫裴蘊心裡暗罵。今天帳內這名郎將據說是自己的本家黃門侍郎裴矩親自舉薦給皇上的,裴矩一向有識人之名,這次恐怕是著實看走了眼。

    正當百官心中腹誹的時候,御案後又傳來了皇帝陛下的命令:「算了,朕都說這事兒不追究了,你們還告什麼罪。李將軍,兵部新頒發的遼東地圖據說是你所繪,此事當真?」

    「是,臣,臣的確根據附近獵人的描述胡亂畫過一幅遼東地圖,去年大軍東征時尚未完工,所以不敢拿出來獻醜。後來此圖被薛世雄大將徵用,後來去了哪裡,臣亦不知!」李旭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答。有了剛才的教訓,這回他無論如何不敢把繪製地圖功勞據為己有。雖然今年軍中頒發的地圖的確就是去年他畫的那一幅,但他可不想皇帝陛下再來一句,「如果我大隋武將都像你……」云云。嘉勉的話,皇帝陛下說了估計很快也救忘了,但萬一其他朝庭大佬中的任何一個較了真兒,自己就得吃不了兜著走。

    注1:綿甲:隋唐時期軍服,輕盈華麗,防護效果很差,只做武將禮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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