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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大唐雙龍傳 作者:黃易 (已完成)

第十章 世事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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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仲和徐子陵談笑自若的沿官道朝東門走,徐子陵固是沒有武器,寇仲因把井中月和刺日弓藏在楚楚為他縫製、曾飽受劫難的羊皮外袍內,表面亦呈兩手空空,沒有絲毫殺伐的意味。
  寇仲笑道:「生命最動人的地方,是沒有人能預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有什麼變化?像我們現在的情況,入城後解暉會怎樣對付我們,或索性拒絕我們入城,想想他覺有趣。」
  徐子陵歎道:「你的膽子愈來愈大,會否是過於自信?以現在的形勢,我們這樣入城,是迫解暉不惜一切的殺死我們,否則他威信何存?」
  寇仲不同意道:「解暉終在江湖混過,俗語又有雲兩國相爭不斬來使。至少解暉會和我們見個面,聽聽我們有什麼話說。」
  接著苦笑道:「若非看在玉致的情分上,我定不會到城內冒險,所以有一線機會,我亦要爭取,希望只須動口不用動手。」
  徐子陵沉聲道:「我是因同一理由,陪你做送兩頭肥羊入虎口的傻瓜。不過仍擔心一個不好,會立即觸發解暉跟四大族的內戰。」
  寇仲聳肩道:「解暉應不是如此愚蠢的人,所以危與機兩者並存,就看我們的應對。」
  城門在望,他們從外望去,不覺任何異常的情況,唯一令人不安的,是沒有平民百姓出入,整條官道空寂無人,只他兩兄弟悠然漫步。
  驀地蹄聲響起,十多騎從城門衝出,筆直朝兩人馳來。
  徐子陵立定道:「帶頭的是解文龍。」
  寇仲退回他旁,凝神瞧去,沉聲道:「見不道解暉嗎?」
  徐子陵搖頭表示沒有見到。
  十多騎勒馬收韁,戰馬仰嘶,在解文龍帶頭下,十多騎同時下馬,整齊劃一,人人年青力壯,體型壯碩膘悍,均是土獨尊堡後起一代的高手。
  解文龍趨前兩步,來到兩人半丈許處施禮道:「解文龍謹代表獨尊堡恭迎少帥和徐公子大駕。」
  兩人聽得你眼望我眼,這樣的接待,大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當然也可能是解暉來個先禮後兵,待他們陷入絕境時方顯露真面目。
  寇仲呵呵一笑,還禮道:「解兄不用多禮,折煞小弟哩!我們不請自來,唐突無禮,解兄勿要見怪。」
  解文龍忙道:「哪裡!哪裡!」說罷令人牽來兩匹空騎,道:「家父在城中恭候兩位大駕,請讓文龍引路。」
  雙方踏蹬上馬,寇仲居中,徐子陵和解文龍策騎左右,在十多騎簇擁下,往東門緩馳而去。
  寇仲在馬上向解文龍問道:「嫂子好嗎?」
  解文龍可能沒想過寇仲會以如此親切友善的態度語氣跟他說話,微一錯愕,接著神色轉黯,頹然道:「近日發生的每一件事,均是她不願見到的,少帥認為她近況會是如何呢?」
  寇仲歎道:「這正是我和子陵來訪成都的原因,希望化戾氣為詳和。坦白說,直至此刻小弟仍不明白大家因何弄至此等田地?」
  解文龍目注前方,木無表情的道:「有些事文龍不方便說,家父自會給少帥個明白。」
  寇仲聽得心中一沉,照解文龍的神態語調,與解暉和氣收場的機會微乎其微。尚可慶幸的是解暉願意與他們說話,表現出與宋缺齊名的巴蜀武林大豪的氣度。
  徐子陵卻於解文龍說這番話時,心中湧起奇異莫名的感覺,似像在城內等待他們的,不只是解暉和他的解家軍那麼簡單,至於還有什麼人,他卻沒法具體想出來。
  三騎領頭馳進門道,守城軍列隊兩旁,排至城門入口處,每邊約五十人,同時高聲舉兵器致敬,揚聲致諾,迥蕩於門道的空間內。可是比起龍泉城外面對金狼軍的千兵萬馬,這種氣勢只屬小兒科。
  見微知著,解家軍無可否認是一支精銳的勁旅,非是烏合之眾,能令解暉於隋亡後穩撐著巴蜀的場面,保持偏安,沒人敢來犯。而這情況終被本與解暉關係密切的宋缺打破。
  連接城門出口的大街不見半個行人,店舖閉門,充滿山雨欲來前的緊張氣氛。
  寇仲和徐子陵的目光直抵長街遠處負手獨立,際此寒冬峙分,仍只是一襲青衣,外罩風氅的中年人,比對起兩旁全副武裝的戰士,便他有種超然的味道。
  此人額高鼻挺,膚色黜黑,神情倔傲冷漠,隨隨便便的站在那裡,自有一股威震八方的霸道氣勢,雖稍遜宋缺那種睥睨天下、大地任我縱橫的氣概,仍可令任何人見而起敬,印象深刻。身上沒佩任何兵器,不過誰也不敢懷疑他具有凌厲的殺傷力。
  寇仲和徐子陵暗叫不妙,解暉正是那種絕不受威脅的人,擺出此等陣仗,表明不怕硬撼的鬥志和信心。
  解暉隔遠淡然自若道:「本人解暉!歡迎少帥與子陵光臨成都。」
  聲音悠然傳來,沒有提氣揚聲,每句每字均在兩人耳鼓內震鳴,單是這份功力,足令兩人生出謹慎之心,不敢大意輕敵,連可從容逃退的信心亦生動搖。
  人的名兒,樹的影子,解暉能與宋缺齊名,當然非是等閒之輩。
  寇仲在馬上抱拳應道:「堡主於百忙中仍肯抽空見我們兩個未成氣候的小子後輩,是我們的榮幸。」
  解暉哈哈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少帥謙虛哩!現在天下誰不曉得兩位大名。」
  寇仲為表示尊敬,於離解暉五丈外下馬,其他人連忙跟隨。
  空寂的大街本身自有其靜默的壓力,令人有透不過氣的感受。雙方的對話響迥蕩長街,氣氛沉凝,充滿大戰一觸即發的內在張力。
  解暉沒有分毫一言不合即動干戈的意思,雙目射出複雜難明的神色,凝視寇、徐兩人,又以徐子陵吸引他大部分的注意。其他人仍立於下馬處,由解文龍陪兩人往解暉行去。
  寇仲和徐子陵見慣場面,雖處身危機四伏的險地,仍是那副從容不迫的態度。
  解暉兩眼射出讚賞的神色,大大沖淡原本鬱結於雙目的肅殺神情,微笑道:「兩位千里而來,解某準備好一桌清茶素點,為兩位洗塵。」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你眼望我眼,既為解暉肯坐下來和他們說話意外,更為是清茶素點而非美酒佳餚百思不得其解。
  寇仲暗感不安,卻沒法把握到不妥當在什麼地方,忙道:「承蒙堡主盛宴款待,大家可以坐下喝清茶,談天說地,人生還有什麼比這更遐意的事?」
  徐子陵一顆心則不受控制的劇動幾下,隱隱預感到某些完全在他們想像之外的事正在前路上等待他們。
  解暉現出一絲苦澀的笑意,微一點頭,輕呼道:「開門迎賓!」
  「嘎!」
  在四人立處,左方一所原是門戶緊閉的菜館大門,中分而開,兩名解家戰士神態恭敬的從內而外的推開大門,動作緩慢穩定,遂分逐寸顯露菜館大堂的空間。
  本應排滿桌子的菜館大堂似乎只餘正中一桌,予人異乎尋常的感覺。
  可是吸引兩人注意的,卻是安坐於桌子朝街那邊椅上一塵不沾的動人仙子,她正以恬靜無波的清澈眼神,凝望街上的寇仲和徐子陵。
  徐子陵什麼井中月、劍心通明全告失守,虎軀劇震。
  寇仲不比他好上多少,猛顫失色驚呼道:「妃暄!」
  竟是師仙子重返人世。
  她出現得如此突然,出人料外!就像她的色空劍般令人難以招架。
  任他們如何思慮周詳,不錯過任何可能性,也想不到會在城內遇見師妃暄。
  徐子陵渾體發熱,腦際轟然,心海翻起不受任何力量約束的滔天巨浪。
  曾幾何時?他是那麼地渴望可與她重聚,向她傾訴內心的矛盾和痛苦,只有她才明白的矛盾和痛苦,懇請她使出仙法搭救他。
  曾幾何時?他曾失去一切自制力的苦苦思念她,至乎想過拋下一切,到雲深不知處的靜齋,只為多看她一眼。
  沒有她的日子度日如年,可是殘酷的現實卻迫得他默默忍受,原因是怕驚擾她神聖不可侵犯的清修。
  在洛陽之戰自忖必死之際,他終忍不住分身往訪了空,透過了空向她遙寄心聲,希望她體諒自己違背她意旨的苦衷。
  被楊虛彥重創後,徐子陵再遇石青璇,當他的心神逐漸轉移到她的身上,對師妃暄的苦思終成功由濃轉淡,深埋心底。可是她卻於此要命時刻出現,還關乎到寇仲取得最後勝利的大計。
  造化弄人,莫過乎此。
  師妃暄仍是男裝打扮,上束軟頭,粗衣麻布,外披綿襖,素白襯素黃,足踏軟革靴,背佩色空劍,神色平和,令人無法測知她芳心內的玄虛。見兩人呆瞧著她,淡然自若的盈盈立起,唇角飄出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柔聲道:「少帥、子陵請!」
  寇仲和徐子陵像被隱形線索操控著的木偶般,忘記解暉父子,不約而同呆呆地往菜館走去。
  本是普通不過的一間食館,立即由凡塵轉化為仙界,全因仙蹤乍現。
  解暉父子跟在兩人身後,招呼他們入座。
  兩人呆頭鳥般依循解暉指示在師妃暄對面坐下,解暉父子陪坐兩邊。
  師妃暄親自為各人斟茶,然後坐下。
  菜館除這席素菜和圍桌而坐關係複雜至怎也說不明白的五個人外,再沒有其他人,開門的戰士默默為他們掩門後,退往館子外。
  解暉舉杯道:「兩位不論來成都所為何事,一天未翻臉動武,仍是我解暉的客人,解暉就借此一盞熱茶,敬兩位一杯。」
  徐子陵避開師妃暄似能透視人世間一切事物的清澄目光,投往清茗,暗歎一口氣,舉杯相應。
  寇仲則一瞬不瞬的迎上師妃暄的目光,緩緩舉杯,目光移往解暉,回復冷靜的沉聲道:「我寇仲希望下一趟見到堡主時,還可像現在般坐下喝茶。」
  四個男人均是一口喝盡杯內滾熱的茶,師妃暄淺嘗一口,悠然放下茶杯,神態從容自在,似是眼前發生的事與她沒半點關係。
  解文龍道:「這些素點均是賤內親手下廚造的,請勿客氣。」
  寇仲舉箸苦笑道:「我本食難下嚥,但既是解夫人一番盛意,怎敢辜負。子陵來吧!我們齊捧少夫人的場。」
  兩人食不知味的嘗了兩件素點後,解暉歎道:「撇開我們敵對的立場不論,兩位是解某在當今之世最看重的人。單是你們在塞外為我漢人爭光,任何人也要由衷讚賞。」
  師妃暄沒有絲毫發言的意思,饒有興致的瞧著神情古怪啃吃東西的徐子陵,秀目射出溫柔神色。
  寇仲頹然道:「坦白說,我本有千言萬語,要向解堡主痛陳利害,免致我們干戈相見,兩敗俱傷,並拯救巴蜀的無辜百姓。可是妃暄仙駕忽臨,弄得我現在六神無主,不知說什麼好,不如請妃暄和堡主賜示。」
  師妃暄眠唇微笑,不置可否,目光投往解暉。
  解暉沒望向任何人,陷進深沉的思索中,雙日射出淒涼的神色,望往門外,不勝感慨的道:「我解暉縱橫天下數十年,從沒懼怕任何人,更不賣任何人的賬,只有兩個人例外。」
  解文龍垂首不語,似在分擔解暉心中的痛苦。
  寇仲訝道:「敢問這兩位能令堡主不能不賣賬的人是誰?」
  解暉目光移向寇仲,變得銳利如刀,沉聲道:「有一事我必須先作聲明,以免少帥誤解,不論兩位是否相信,權力富貴於我來說不外過眼雲煙,毫不足惜。如非天下大亂,我早退隱山林,把家當交給文龍打理,再不過問世事。所以楊廣身亡,我與巴盟締定協議,保持巴蜀中立,免百姓受戰火蹂躪摧殘,靜待統一天下的明主出現。」
  聽到解暉這番說話,徐子陵忍不住往師妃暄瞧去,這仙子生出感應似的迎上他的目光,輕柔地頜首點頭,表示解暉說的是由衷之言。
  寇仲卻聽得眉頭大皺,不解道:「既是如此,堡主何不繼續保持中立?」
  解暉沒有答他,露出緬懷的紳色,回到先前的話題,像喃喃自語的道:「在四十多年前一個炎熱的夏日,那時我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宋缺為家族押送一批鹽貨來蜀,我則代表族人接收鹽貨。我從未見過像宋大哥如此英雄了得,不可一世的人物,使我一見心折,大家結成好友,聯手掃蕩當時肆虐蜀境內的凶悍馬賊,幾番出生入死,並肩作戰,宋大哥曾多次在極度凶險的情況下不顧生死的維護我。而我解暉之所以能有今天,全仗宋大哥為我撐腰,無論外面如何紛亂,使沒有人敢犯我境半步,皆因天下人人均知犯我解暉,必觸怒宋缺。天下誰敢開罪宋缺?」
  揣測和事實可以相距這麼遠,寇仲直至此刻親耳聽到解暉剖白與宋缺的關係,始曉得自己誤解解暉。這位巴蜀最有權勢的世族領袖並非因戀棧權位背宋缺迎李家,卻是另有原因,關鍵就在宋缺外解暉不得不賣賬的另一人。
  會是誰呢?
  徐子陵在師妃暄仙跡再現後,只有心亂如麻四個字可形容他的心情。石之軒不幸言中,當李世民陷於生死存亡的關頭,梵清惠不會坐視。
  在寇仲和宋缺的陣營外,只有師妃暄明白巴蜀是不容有失,若漢中陷落,寇仲可直接入關攻打長安,而楊公寶庫則令李淵失去長安的最大優勢。
  師妃暄現蹤於此,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一著。
  寇仲的聲音響起道:「我明白哩!敢問堡主,另一位堡主不得不賣賬的人是誰?」
  解暉沉浸在往昔的回憶中,不勝唏噓的道:「有很多事我不敢想起,現下更不願再提。一直以來,宋大哥是解暉最敬服的人,到現在還沒有改變。若有選擇,我絕不願違逆他的旨意,何況玉華是我最鍾愛的好兒媳。」
  解文龍一顫道:「爹!」
  解暉舉手阻止他說下去,平靜的道:「另一位就是妃暄的師尊梵齋主,她因秀心和石之軒的事踏足江湖,而我和宋大哥亦因秀心要尋石之軒晦氣,大家相逢於道左,似無意實有緣。她與大哥的一席言談機鋒,我雖只是旁聽者,卻記得他們說的每一句話,更感受到她悲天憫人的情懷,為萬民著想的偉大情操,不敢有片刻忘記。」
  接著望向師妃暄,雙目透出溫柔之色,慈和的道:「所以當妃暄為李世民來向我說項,解釋她選擇李世民的前因後果,我是首趟在重要事項上沒徵得大哥同意,斷然答應妃暄開出的條件,為的不是我解家的榮辱,而是天下萬民的福祉,到今天仍不後悔,只痛心得不到大哥的諒解。我最不想與之為敵者,今天卻是我的敵人,但我心中沒絲毫怪責大哥,他有他的立場和看法,沒有人可以動搖他的信念。我當然不成,清惠亦無法辦到,我最不願目睹的情況,變成可怕的現實。」
  寇仲和徐子陵終明白過來,解暉雖沒說清楚他和梵清惠的關係,顯然他和宋缺均對梵清惠曾生出愛慕之意,但由於梵清惠出世的身份,當然不會有結果,就像徐子陵和師妃暄的關係。試想換過徐子陵是解暉,師妃暄的弟子在若干年後來求徐子陵,他可以拒絕嗎?
  徐子陵和寇仲均對解暉觀感大改,感到他是值得尊敬的前輩宗師。
  寇仲的目光從解暉移往師妃暄,歎道:「妃暄可知事情到達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我雖諒解堡主的苦衷,可是我與李世民結下解不開的深仇,再非我寇仲一個人的事,而是宋家和少帥聯軍全體的願望,故一切以能憑武力解決,沒有另一個可能性。」
  帥妃暄微笑道:「既是如此,我們就憑武力來解決吧!」
  寇仲和徐子陵聞聲愕然,乏言以對。
第十一章 兵不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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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妃暄口雖說動手,神情仍是古井不波,清澄的眼眸閃動著深不可測的異芒,顯示出比在塞外時更精進的修為。但只有徐子陵明白她已臻劍心通明的境界,如石之軒般令他的靈覺無法捉摸。
  寇仲啞口無言迎上她的目光,好半晌始懂失聲道:「妃暄應是說笑吧!你豈是憑武力解決事情的人?」
  師妃喧輕柔的微笑道:「話是你說的,當其他一切方法均告無效,例如解釋、勸言、懇求、威迫等等。那除武力外尚有什麼解決的方法?妃暄是絕不會坐視巴蜀落入少帥手上。」
  徐子陵道:「妃暄……」
  師妃暄容色平靜地截斷他的話,目光仍絲毫不讓的凝望寇仲,道:「不論子陵以前有千萬個助你兄弟寇仲的理由,所有這些理由均成過去,天下已成二分之局,子陵請勿介入妃暄和少帥間的糾紛。」
  徐子陵心中一陣難過,一邊是自己仰慕深愛的玉人,一邊是由少混大的拍檔兄弟,他可以怎麼做呢?忽然間,他重陷左右做人難的苦境。
  寇仲雙目神光大盛,變回充滿自信無懼天下任何人的少帥,微笑道:「請帥仙子劃下道兒來。」
  解暉父子望往師妃暄,露出等待的好奇紳色,顯然他們並不知道師妃暄的「武力解決」是什麼一回事。
  師妃暄從容道:「巴蜀的命運,就由妃暄的色空劍和少帥的井中月決定如何!」
  徐子陵、解暉和解文龍無不色變。
  寇仲失聲道:「你說什麼?妃暄不要唬我。」
  師妃暄露出無奈的表情,歎道:「這等時刻,妃暄哪還有和你開玩笑的心情。不論你是否答應,這是妃暄唯一想到解決問題的方法。」
  寇仲求助的望向徐子陵,後者以苦笑回報,遂把目光再投往師妃暄,哭笑不得的道:「妃暄有否想過這是多麼不公平!我就算不看陵少的份上,仍無法狠下心腸痛施辣手對付你,甚至不敢損傷你半根毫毛,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必輸掉巴蜀無疑。」
  師妃暄淡淡道:「妃暄不是要和你分出勝負,而是分出生死,你若狠不下殺妃暄的心,根本沒當皇帝的資格!古往今來成大事者,誰不是心狠手辣之輩,凡擋著帝座的障礙物,一律均被清除。」
  寇仲苦笑道:「那你挑李世民作未來真主時,是否發覺他有這種特質?」
  這兩句話,盡洩寇仲怨憤的情緒。使得只能作旁觀者的徐子陵心有同感,想聽師妃暄有何可令人滿意的回答。
  師妃暄平靜答道:「當你為爭取皇帝寶座為最崇高的理想和目標時,會為此作出個人的任何犧牲,唯一分別只有你當皇帝的目的是為滿足一已的野心,還是為天下萬民著想。妃暄可以狠心殺你,正因我為的是百姓蒼生,可為此作個人的任何犧牲,包括永遠不能進窺天道,又成終生歉疚。」
  解暉擊桌讚歎道:「說得好!只有清惠能栽培出像妃暄般的人物。」
  寇仲沉聲道:「妃暄可知若在洛陽之戰時我被你挑選的天子宰掉,隨之而來的將輪到你那個李小子被人宰。」
  帥妃暄現出一絲充滿苦澀意味的神情,美目掃過徐子陵,又凝視寇仲道:「那是另一個問題,妃暄只知依現在的形勢發展行事,李世民不失巴蜀,天下尚可持二分之局。唉!少帥豈是如此婆媽的人,外面無人的長街最適合作決戰場地,就讓我們的生或死決定巴蜀和未來天下的命運吧!」
  徐子陵終忍不住道:「妃暄!」
  師妃暄緩緩別轉清麗脫俗的俏臉,秀眸對他射出懇求神色,輕柔的道:「徐子陵你可以置身於此事之外嗎?妃暄為師門使命,自幼鑽研史學,理出治亂的因果。政冶從來是漠視動機和手段,只講求後果。我們全力支持李世民,是因為我們認為他是能為天下謀幸福的最佳人選。你的兄弟或者是天下無敵的統帥,卻缺乏李世民治國的才能和抱負。假設妃暄袖手不管,天下統一和平的契機就此斷送。李唐從強勢轉為弱勢,塞外聯軍將乘機入侵。今趟頡利蓄勢已久,有備而來,縱使不能蕩平中土,造成的損害會是嚴刻深遠的,百姓的苦難更不知何年何日結束?中土或永不能回復元氣。」
  寇仲憤然道:「問題是現在大唐的皇帝是李淵,繼承人是李建成,最後的得益者更是與你們勢不兩立的魔門。」
  師妃暄回復恬靜無波的神情,秀目重投寇仲,一宇一字的緩緩道:「故此妃暄說政冶是不理動機,只講後果。妃暄絕不懷疑少帥用心良苦,而非因個人的慾望和野心,否則子陵不會和你並肩作戰。試想你們縱可成功攻陷長安,乃會是元氣大傷的局面。李世民則仍可據洛陽頑抗,發動關內和太原余軍全面反攻,那時勢必兩敗俱傷。在天下誰屬尚未可知之際,塞外聯軍突南下入侵。請問少帥!這後果是否你想見到的呢?而這正是殘酷的現實情況。」
  解暉點頭道:「妃暄絕非虛言恫嚇,塞外諸族在頡利和突利的旗下結成聯盟,隨時可發動對我中土的大規模入侵,情勢危殆異常。」
  帥妃暄輕輕道:「現在妃暄只能見步行步,把最迫切的危機化解,少帥如能殺死妃暄,敝齋不會有人向少帥尋仇,就看少帥有否這本領。」
  寇仲再次求助的望向徐子陵。
  徐子陵無奈苦笑,歎道:「我無話可說!少帥你好自為之,由今天此刻開始,只要李世民尚在,我會袖手旁觀。」
  寇仲諒解地點頭,頹然道:「妃暄的仙法真厲害,幾句話就把子陵從我身邊挪走。好吧!我承認鬥不過你,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在李世民成為李唐之主前,巴蜀得保持中立,否則我無法向宋閥主交待,更無法說服他撤離瀘川,遠離巴蜀。」
  徐子陵心中暗歎,師妃暄的出現,把寇仲攻陷長安的大計徹底破壞,統一之戰再無捷徑可尋,而決定在洛陽之爭上。正如師妃暄的預測,南北分裂的情況很可能長期持續下去。
  師妃暄柔聲道:「少帥很委屈啦,妃暄怎忍拒絕。」
  解暉點頭道:「一切由妃暄作決定。」
  寇仲竟哈哈笑道:「妃暄這一手確非常漂亮,小弟佩服至五體投地,兵不血刃的迫退我們軍隊,又不傷我們間的和氣。可是打後的形勢仍未樂觀,小弟只好捨遠圖近,先收拾大江南北,再圖北上,看看是李世民厲害,還是我寇仲了得,小陵就讓他暫時休息散心。我真想知道,妃暄對此有何阻擋之術,可否先行透露少許消息。」
  師妃暄淒然一歎,露出黯然神色,輕經道:「少帥快會知道。」
  寇仲色變道:「原來妃暄竟是胸有成竹,我則完全想不通看不透。」
  師妃暄緩緩起立,美目往徐子陵投來,露出心力交疲的倦意,柔聲道:「少帥請和解堡主研究保持巴蜀安定的問題,子陵送妃暄一程好嗎?」

  徐子陵和師妃暄並肩步出東門,守城軍肅然致敬。
  師妃暄道:「子陵惱我嗎?」
  徐子陵茫然搖頭,道:「妃暄不用介意我怎麼想!因為我再弄不清楚誰是誰非。」
  師妃暄歎道:「我怎可不介意子陵對我的想法。」
  徐子陵朝她瞧來,一震道:「妃暄!」
  師妃暄迎上他的目光,平靜的道:「若有其他選擇,我絕不會直接介入李世民和寇仲的鬥爭中,這是我盡一切辦法迴避的事。師尊在多年前作出預言,若天下是由北統南,天下可望有一段長治久安的興盛繁榮。若是由南統北,不但外族入侵,天下必四分五裂。這道理子陵明白嗎?」
  徐子陵苦笑道:「我心中實不願認同妃暄的想法,可是聽過妃暄剛才那席話,不得不承認這可能性。」
  師妃暄道:「當時我對師尊的分析並沒有深切的體會,到寇仲冒起,來勢強橫,我始真正體會師尊的看法,試想寇仲獲勝,李唐瓦解,原屬李唐的將領紛紛據地稱王,為李唐復仇,北方政權崩潰,塞外聯軍將趁寇仲忙於收拾殘局的當兒大舉南侵,寇仲能守穩關中和洛陽已非常難得。在這種情況下,中原會是怎樣的一番局面?」
  徐子陵為之啞口無言。
  師妃暄徐徐續道:「在北方的超卓人物中,只李世民具備所有令中土百姓幸福的條件,這是寇仲不敢懷疑的。他目前唯一的缺陷,是李淵沒有邀他作大子,致令魔門有機可乘,讓頡利有混水摸魚的機會,假若李世民登上帝座,一切問題可迎刃而解。」
  徐子陵苦笑道:「妃暄可知寇仲和李世民已結下解不開的血仇?」
  師妃暄道:「在天下蒼生福祉的大前提下,有什麼恩怨是拋不開的?戰場上流血難免,須知下手殺竇建德的是李元吉而非李世民,而李世民更為此感到非常對不起你們,他請了空大師去勸寇仲,正顯示他對寇仲交情仍在。子陵啊!你曾說過若李世民登上帝座,你會勸寇仲退出。為天下蒼生,子陵可否改採積極態度,玉成妃暄的心願?」
  徐子陵頹然道:「太遲啦!寇仲勢成騎虎,欲退不能,試問他怎向宋缺交待?即使他肯退出,宋缺仍會揮軍北上,攻打洛陽長安。沒有寇仲,宋缺仍有擊潰李唐的本領和實力。」
  師妃暄道:「那是妃暄最不想見到的情況,宋缺長期僻處嶺南,其威勢雖無人不懼,但恐懼並不代表心服。況南人不服北方水土,兼之離鄉別井,追隨宋缺的又以僚兵為主,被北人視為蠻夷,不甘而其臣服,到那時南北重陷分裂,可以想見。」
  徐子陵點頭道:「我和寇仲沒有妃暄想得那麼透澈,事已至此,為之奈何?」
  師妃暄止步立定,別轉嬌軀,面向徐子陵,微笑道:「你是我們山門的護法,該由你動腦筋想辦法。」
  徐子陵失聲道:「我……」
  師妃喧探手以玉指按上他的嘴唇,制止他說下去,然後收回令徐子陵魂為之消魂的纖指,美目深深凝注地輕柔的道:「由亂歸冶的道路並不易走,妃暄只能抱著不計成敗得失的態度盡力而為,可是個人的力量有限,妃暄可爭取的或能爭取的只是和平的契機。當這情況出現時,子陵你須挺身而出,義不容辭,不要辜負人家對你的信賴和期望。」
  徐子陵隱隱感到她的話背後含有令人難明的深意,皺眉道:「妃暄可否說得清楚些兒?讓我看可如何幫忙。」
  師妃暄容色平靜的輕搖臻首道:「現在仍未是時候,但很快你會曉得,子陵珍重!」
  說罷再對他看上充盈著溫柔纏綿意味的一眼,沒入官道旁林木深處。
  徐子陵呆瞧她消失處,心底湧起的重重波濤久久不能平復。
  師妃暄今趟被情勢發展迫降凡塵,修為更見精進,對「心」的駕馭似是揮灑自如,不再像以前般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現在的她再不用壓抑內心的感覺,大大減少修行的意味,變得更入世,可是徐子陵卻感到她在心境上離世更遠,龍泉城的動人日子一去不返,他該為此鬆一口氣還是失落?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雙方的心境均有微妙的變化。
  唉!
  想到這裡,寇仲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道:「無可否認我們的仙子對小弟是手下留情,如她把寶庫有真假的事洩漏與李世民,以李小子一貫的手段定可教我們慘吃大虧。目下則是各退一步,巴蜀中立,我們則不碰關中。他娘的,小弟要和李世民在洛陽城的攻防戰上見真章。」
  徐子陵苦笑道:「是我闖的禍!」
  寇仲探手搭著他肩頭,搖頭道:「不!該是你救了我才對。師妃暄可非像你我般是凡俗之人,哈!她是仙子嘛!事實上她早從蛛絲馬跡猜到寶庫另有玄虛,只是從你口中得到證實,再推想出為何得寶庫可得天下的道理,而我們謀取巴蜀進一步肯定她的信念。哈!幸好你有份洩秘,故她瞧在陵少份上,一併把我放過,不會用這秘密來瓦解我們攻打長安再非奇兵的奇兵。」
  徐子陵心底一陣溫暖,寇仲的分析大有道理,但總是以安慰他的成份占重。自己這位好兄弟正是這種心胸豁達的人,不會把得失放在心上。勝而不驕,敗而不餒。
  道:「妃喧幾句話令我袖手,你不怪我嗎?」
  寇仲啞然失笑道:「你老哥肯助我渡過最艱苦的日子,且為此差點送掉小命,我寇仲早感激得涕淚交流。大家兄弟,怎會不明白對方心事,好好休息一下!唉!妃暄絕非虛言恫嚇之人,她必有對付我的厲害手段。我擔心的要立刻趕回彭梁見宋缺,向他報告最新的變化,偷襲長安的大計已告泡湯。勞煩陵少向雷大哥他們解釋我的不辭而別。」
  徐子陵歎道:「我也在擔心。」
  寇仲雙目神光大盛,沉聲道:「天下間再沒有人可阻止我蕩南掃北的堅定決心,剛才來此途上,我把自己的處境想通想透。師妃暄有她的立場,我有我的信念理想。為免天下淪入魔門或異族手上,個人的犧牲算他奶奶的什麼一回事。我已狠下決心,拋開一切,全心全意為未來的統一和平奮戰到底,愈艱難愈有意義,愈能顯出生命的真采。長安事了後,立即回彭梁找我,說不定陰小紀早到那裡尋到她的兄長。我去啦!」
第十二章 狹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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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子陵重由東門入城,解暉撤去戒嚴,大街逐漸回復生氣,部分店舖更搶著啟門營業,雖仍是人車疏落,比之剛才有如鬼城,自是另一番氣象。
  解文龍換回一般武士裝束,在城門口候他,感激的道:「巴蜀得免戰火摧殘,全賴徐兄支持妃暄小姐,否則若少帥接受挑戰,情況不堪設想。」
  兩人並肩漫步長街,徐子陵微笑道:「解兄只因不清楚寇仲為人,故有此誤會若沒有我,寇仲也是寧可退兵而不會與妃暄動手的。卻不知巴盟方面情況如何?」
  解文龍道:「巴蜀又保持中立,爹往城南與四大族酋商議,事情應可和平解決,既有少帥點頭,大家是明白事理的人,一向關係良好,當不會出現新的問題。」
  接著道:「徐兄若不急,玉華可盡地主之誼。」
  徐子陵注意到雷九指現身對街,打出詢問的手號,歉然道:「我回城是為與三位好朋友會合,然後立即離去,解兄的好意心領哩!請代問候嫂夫人。」
  解文龍注意到雷九指,依依不捨的與他握手道別,道:「下趟來成都,徐兄須來探訪我們,讓小弟與玉華可盡地主之誼。」
  徐子陵對他的爽快大生好感,與他握手道別。

  寇件沿江全速飛馳,拋開一切擔心和憂慮,再不去想師妃暄對付他的將會是什麼手段,而只往好的方面著想。
  事實上他和宋缺心知肚明,縱使有楊公寶庫的攻城奇著,要收拾李淵仍是非常艱巨和代價極高的一場血戰。
  正如宋缺指出,楊堅是靠篡奪前朝得帝位,怎都會對手下防上一手,楊廣更變本加厲,針對內部謀反的可能而加強城防,特別是著重於皇城反擊的力量。即管寇仲能在城內設立堅強據點,從皇城來的反攻仍會很難捱擋。一天未能攻陷玄武門的禁衛所,一天長安仍在李淵手上。
  長安之戰最後的勝利或屬於他們,但傷亡必然慘重非常、元氣大傷。此時他們將要面對再不受李淵制肘的李世民,對方不用倉卒反攻,可改向南、北擴張,以洛陽為中心建立強大的新帝國。在這種形勢下,主動反落在李世民手上,演變為長期的對峙和連綿的戰亂是可預知。
  所以利用楊公寶庫之計被師妃暄破壞,從這角度去看未必是壞事。只要攻下洛陽,擊垮李世民,李淵將被迫死守關中,他們可從容收拾關外所有土地,待時機成熟始入關收拾再無名帥主持的關中。
  這想法令寇仲心中釋然,再沒有受挫的感覺。何況巴蜀可保持和平,宋解兩家不用正面衝突,致致必為此欣悅,對他的觀感或會有少許改變。
  我寇仲是絕不會輸的。
  一聲長嘯,寇仲加速朝瀘川的方向掠去。

  徐子陵、侯希白、雷九指、陰顯鶴四人正要從北門離城,後方有人喚道:「徐兄!」
  四人訝然回首。
  徐子陵笑道:「原來是鄭兄。」
  「河南狂士」鄭石如氣喘叮叮的來到四人身前,欣然道:「如非我消息靈通,就要與子陵失諸交臂。你們趕著出城嗎?我們邊走邊談如何?」
  徐子陵把雷九指和陰顯鶴介紹予鄭石如認識,一起離城。
  雷九指三人識趣的領路前行,讓兩人敘舊。
  鄭石如道:「我剛見過解少堡主,得他指引來追子陵。哈!在下沒說錯吧!宋缺一出,天下形勢立即逆轉過來。」
  徐子陵點頭道:「鄭兄確是眼光獨到。」
  鄭石如謙虛道:「子陵只因身在局中,關心則亂,不如我這旁觀者的一對冷眼。聽少堡主說與你們達成協議,巴蜀保持中立,你們不會碰巴蜀。」
  徐子陵道:「確有此事。」
  鄭石如壓低聲音道:「子陵可知胖賈安隆被解暉逐離巴蜀,不許他再踏入蜀境半步?」
  徐子陵訝道:「安隆做過什麼事?解暉對他如此決絕?」
  鄭石如道:「聽淑明說,安隆與西突厥暗中勾結,還為統葉護穿針引線,搭上李元吉。此事犯瞭解暉大忌,故暗中部署,一夜間接管了安隆在蜀境內百多所造酒廠,更向與安隆關係密切的人發出最後通牒,著他們以後與安隆劃清界線,安隆在無力反擊下黯然離蜀。」
  徐子陵皺眉道:「如此秘密的事,怎會洩漏出來的?」
  鄭石如道:「應是與吐谷渾的伏騫有關係,他來成部拜見解暉,一行人後屯即發出這轟動巴蜀武林的大事。」
  徐子陵一呆道:「伏騫?」
  鄭石如點頭道:「正是吐谷渾酋王伏允之子伏騫,約有五十多名隨從,住在五門逢街的五門客棧,出入均伴在他左右的兩名蠻女長得花容月貌、體態撩人,非常引人注目,成為近日城中談論的話題,大大沖淡巴盟和獨尊堡劍拔弩張的氣氛。」
  此時眾人離城已遠,徐子陵在官道止步停下,道:「我和伏騫素有交情,既知他在城裡,應回去和他打個招呼。說來好笑,我和寇仲還誤信謠言,以為他們是統葉護的人,而李世民則與西突厥勾結,原來是李元吉。」
  雷九指等立定前方,看徐子陵的意向。
  鄭石如笑道:「近日成都謠言滿天飛,這樣的謠言小弟略有所聞,當然是一笑置之。子陵若想與伏騫敘舊,不是回城而是往前趕,伏騫一行人今早從北門出城,目的地聽說是長安,子陵趕快點,應可在漢中追上他們。」
  徐子陵欣然道:「那我就在此與鄭兄告別,異日有緣,大家坐下來喝酒聊天,希望那時天下大平,再沒有令人心煩的戰亂。」
  鄭石如回城去後,徐子陵向侯希白道:「今趟到長安,只為向紀倩問清楚,不論結果如何須立即離開。希白在巴蜀是識途老馬,不如陪雷九指走一趟,到韓澤南所說的藏物處起出賬簿,之後大家在漢中會合如何?」
  侯希白欣然道:「我正有此意,為省時間,我們索性各自回梁都,到時再商議對付香家的行動。」
  雷九指道:「就這麼決定。子陵和顯鶴小心點,長安終是險地,若見形勢不對須立即逃跑。」
  四人哈哈一笑,各自上路。

  寇仲在黃昏時份抵達瀘川,城門的守兵認得是寇仲,慌忙使快馬飛報統軍的宋閥大將宋法亮,一邊領寇仲往城內。
  瀘川是巴蜀境內著名城邑,位於大江之旁,交通發達,繁榮興盛,街上車水馬龍,沒有絲毫戰爭的緊張氣氛,更察覺不到主權轉變的痕跡,顯示一方面宋法亮安撫手段高明,另一方面宋家軍紀律嚴明,沒有擾亂居民的安定生活。
  宋法亮在府門外迎接他,進入大堂後,宋法亮依寇仲指示,摒退左右,只剩下兩人,寇仲問道:「法亮可立即調動作戰的戰船有多少艘?」
  宋法亮還以為他要立即攻打成都,斷然答道:「瀘川我軍水師大小鬥艦二百艘,水陸兩棲的戰士一萬五千人,只須一天光景,可以立即開赴戰場,不過……」
  寇仲微笑道:「是否他老人家曾頒下指示圍成都取漢中的策略。」
  宋法亮恭敬對道:「少帥明察,確是如此。不過閥主說過,少帥的命令是絕對的命令,少帥只要下令,法亮不會有絲毫猶豫。」
  寇仲苦笑道:「我不但失去漢中,還失去成都,所以必須找些補償,心中可舒服點。」
  宋法亮愕然道:「我們尚未動手,怎曉得失去巴蜀?」
  寇仲歎道:「這叫一言難盡,我要你在二個時辰內全面撤離瀘川,然後順江進軍江都,只要取得江都對岸的毗陵,李子通將不戰而潰,而江都後沈法與和輔公佑誰先一步完蛋,將由我們來決定。」
  宋法亮點頭道:「少帥要我們撤出巴蜀沒有問題,但下屬必須待清楚巴蜀的情況,例如唐軍是否入蜀,會否待我們撤退追擊我們,下屬始可釐定撤退的計劃。」
  寇仲欣然道:「我很欣賞法亮這種認真的態度。唐軍沒有入蜀,解暉會於我們和李世民勝負未分前保持中立。」
  宋法亮如釋重負的道:「解暉終能懸崖勒馬,大家不用傷和氣。」
  寇仲道:「我還以為下令撤軍會令你心中不滿,可是看來法亮對形勢的變化和發展似乎很高興哩!」
  宋法亮俊臉微紅,尷尬道:「法亮怎敢對少帥有任何不滿,少帥在我們心中,是用兵如神、縱橫天下的無敵統帥,照你的吩咐去做決不會吃虧。」
  寇仲笑道:「不用捧我,大家自己人,有什麼話不可以說的?為什麼撤出巴蜀反令你像鬆一口氣的樣子?」
  宋法亮有點難以啟齒的歎道:「大小姐是我們敬慕的人,只因閥爺之令,誰敢說半句話?」
  寇仲啞然笑道:「閥爺!既別緻又貼切,哈!我明白哩!」
  宋法亮肅容道:「攻打毗陵小事一件,少帥吩咐下來便可以,法亮絕不會有負少帥。」
  寇仲淡淡道:「法亮你以前有否領軍實戰的經驗?」
  宋法亮露出崇服的神色,只有戰場的老手才曉得在這些重要關節上一絲不苟。肅然道:「法亮得閥爺栽培,曾有連續三年在西塞領軍作戰的經驗,近兩年負責操練水師與林士宏交鋒,攻打海南島的最初籌備策略,是由我助宋智二爺擬定,然後呈上閥爺審批的。少帥明鑒。」
  寇仲雙目射出銳利的神光,一瞬不瞬凝視宋法亮,試他的膽氣,沉聲道:「你清楚江都的情況嗎?」
  宋法亮昂然迎上寇仲目光,心悅誠服的道:「少帥放心,就像法亮對自己水師船隊般清楚,可以數出他尚剩多少條船,每艘船上有多少人。法亮敢領軍令狀!」
  寇仲豎起拇指大笑道:「我相信你,立即去辦。我要一艘船載我到梁都見你們閥爺。」
  宋法亮起立敬禮,龍行虎步的去了。
  寇仲瞧著他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從沒有一刻,他比此時更感到自己擁有的龐大力量,幾句話可決定一座城的命運,連江都這般級數的城都不能倖免。回想當日在揚州當小扒手的自己,敢想過有此一日嗎?宋家軍確是一支精銳的勁旅。

  晝夜不息急趕兩天路後,徐子陵和陰顯鶴抵達漢中城,此城關係重大,是通往關中的門戶,由解暉之弟解盛坐鎮。亦由於其優越的地理位置,為兩地商家行旅必經之路,興旺不在成都之下。在初雪降後,處處雪白,別有一番沉味。
  入城後,徐子陵正要先找一間旅館安身,再設法打探伏騫一行人的消息時,陰顯鶴道:「我想喝兩杯水酒。」
  徐子陵想起他過往不良紀錄,大吃一驚道:「陰兄大病初癒,喝酒傷身,可免則免。」
  陰顯鶴堅持道:「我答應徐兄只喝兩杯,該不會出事的,放心吧!為了小紀,我懂約束節制的。」
  徐子陵見左方有所酒館,道:「這間如何。」
  陰顯鶴停下來,歉然道:「徐兄勿要見怪,我想獨自喝酒。長期以來,我習慣獨來獨往,想一個人單獨的想點事情。」
  徐子陵拿他沒法,雖擔心他沒人監管下會縱情痛飲,卻難阻止,只好道:「你去喝酒,我去找落腳的客棧,轉頭再和你會合。陰兄請在酒館候我,不要喝超過兩杯。」
  陰顯鶴點頭答應,逕自去了。
  徐子陵心中暗歎,明白陰顯鶴是因即將到達長安,故患得患失,擔心白走一趟。他在找尋妹子一事上經歷無數的失敗,這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前方右邊出現一所頗具規模的旅館,金漆招牌寫著「高朋客棧」,在四盞燈籠映照下閃閃生輝。換作平時,徐子陵多不會挑選這類位於通衡大道、人流集中的旅館,此刻卻因急於回到酒館「看管」陰顯鶴,想也不想的步入院門內小廣場,向大門走去。
  尚未有機會踏入棧內,一名嚷著客滿的夥計急步走出,把「客滿」的牌子掛往門旁。
  徐子陵苦笑道:「漢中這麼興旺嗎?」
  夥計見他外型出眾,討好的多說兩句道:「關中打仗,巴蜀的蠻夷又鬧事,生意做少很多,今趟是有人預早把客棧包下來,客官何不多走兩步,街口另一邊的望泰旅館在漢中僅次於我們,相當不錯。」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把貴店包下的是否吐谷渾來的客人?」
  夥計皺眉道:「吐谷渾是什麼東西?」
  徐子陵解釋道:「吐谷渾是西塞的一個民族,老兄的客人……」
  夥計接著道:「他們是公子的朋友嗎?公子說得對,他們雖作漢人打扮說漢語,但我們這些做客棧生意的眼睛最利,些許外地口舌都瞞不過我們。初時還猜他們來自北疆,原來是西面什麼渾的人,我立即去給公子通傳,公子高姓大名?」
  徐子陵心忖若說實話告訴他自己是徐子陵,保證可令他臉無人色,還以為少帥軍入城,微笑道:「我尚有點事,辦完事再來麻煩老兄。」
  正要離開,後方足音傳至。
  徐子陵轉過身來,雙方打個照臉,均為之愕然。
  改穿中土北方流行胡服的美艷女人,頭戴五彩錦繡吐谷渾帽,穿粉綠翻領袍、乳白長褲,乳黃長袖外破、黑革靴,在四名武士和段褚簇擁下,儀態萬千的走來,俏臉瞬即回復平靜,美目閃爍著狡黠的采芒,香唇輕吐道:「竟然是徐兄,這麼巧哩!」
  任徐子陵怎麼想,絕想不到會冤家路窄的在這裡遇上身份背景曖昧神秘的美艷夫人,心念電轉間已有主意,從容笑道:「夫人到中原來該先向在下打個招呼,就不用在下費這麼多工夫追查夫人的行蹤。」
  美艷夫人臉色微變,顯是給徐子陵唬著,想不到他是碰巧遇上,帶著一股香風從他身邊走過,冷笑道:「原來徐兄像其他男人般都是饞嘴的貓兒,見到女人不肯放過。」
  早嚇得臉無人色的段褚戰戰兢兢陪美艷夫人在徐子陵身旁走過,其他四名武上人人露出敵意,手按兵刀。
  店伙這才曉得徐子陵與他們是何種關係,打個冷戰,第一個溜進客棧內去。
  徐子陵淡淡道:「給我站著!」
  正要跨檻入門的美艷夫人止步立走,緩緩轉身,嬌笑道:「人家和你開玩笑嘛!徐公子不要認真,誰不曉得你是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
  徐子陵雙目射出銳利的光芒,平靜的道:「夫人若不立即把不屬於你的五採石交出來,我保證你會為此後悔。」
第十三章 變天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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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仲在梁都城外碼頭登岸,坐上戰馬,在虛行之、宣永一文一武兩員大將陪伴下,悄悄入城。
  問起別後的情況,宣永道:「陳留斷斷續續的連下三天雪,陳留和開封間的道路被風雪封鎖,只水路仍保持暢通,敵我雙方閉城堅守,誰都沒法奈何對方。」
  虛行之道:「閥主把主力大軍調往東海和鍾離,在兩城集結水師,準備南下掃蕩李子通、沈法興之輩,照目前形勢的發展,勝利必屬我們。」
  寇仲道:「長林的復仇大計有何進展?」
  宣永答道:「一切依少帥指示進行,長林親赴江南,對沈法興施分化和離間的計劃,我們的水師集中高郵,只等少帥一聲令下,即日大舉南攻。」
  寇仲點頭道:「我們定要好好利用這三個月的光景。」
  虛行之欲言又止,終沒說話,在戰士致敬聲中,在飛雲衛簇擁下,三人策馬入城。
  寇仲當然明白虛行之說到口邊卻沒說出來的話,歎道:「事情有變,我沒有到長安去,待我見過閥主後再向你們解釋。」
  宣永壓低聲音道:「慈航靜齋的師妃暄今早來見閥主,她說過什麼話沒有人曉得,但她離開後閥主一直留在內堂,只召見過宋魯,事情似乎有點不妥當。」
  寇仲劇震一下,色變道:「妃暄竟然是來見閥主。」
  宣永和虛行之想不到一向泰山崩於眼前而不色變的寇仲有如此大的反應,均為之愕然,臉臉相覷。
  寇仲心中翻起千重巨浪。
  師妃暄終出招啦!且是針對宋缺而來,只恨縱知如此,他仍無法猜到師妃暄的葫蘆內賣的是什麼藥。照道理任師妃暄舌燦蓮花,曉以什麼民族大義,仍無法說服「捨刀之外、再無他物」,智深如海的宋缺。
  思索間,人馬進入少帥府,眾人甩蹬下馬,就主堂大門走去。
  寇仲沉聲道:「我要立即見閥主!」
  踏上長階,一人從大堂撲出,跪倒台階上,涕淚交流痛哭道:「少帥為玄恕作主。」
  寇仲見王玄恕以這種方式歡迎他,大吃一驚,慌忙扶起,問道:「不要哭?發生什麼事?難道小妹……」
  宣永湊到他耳旁束音成線貫入道:「小妹沒事,還溜到城郊放無名。唉!今早傳來消息,王世充在赴長安途中一家大小百餘人全體遇難,負責護送的二百唐軍亦傷亡慘重,此事轟動長安,李淵震怒下命徹查。」
  寇仲一震道:「什麼人幹的?」
  另一邊的虛行之壓低聲音道:「屬下聽到一個較可信的說法,是押送王世充的三艘船在入關前遇襲,先以火箭趁夜焚船,再在水中對墮河的人痛下殺手,翌日滿河浮屍。」
  寇仲大怒道:「此事定由楊虛彥指示,楊文干下手。玄恕須化悲憤為力量,我寇仲誓要為你討回公道。」
  宣永使飛雲衛扶走王玄恕後,寇仲進入大堂立定,問道:「懸賞找尋陰顯鶴妹子一事,有什麼進展?」
  虛行之道:「我們依照少帥吩咐,在屬地內所有城池當眼處貼出懸賞告示,可是到現在仍沒有陰小紀的確切消息。」
  宣永苦笑道:「假消息卻絡繹不絕,每天有人來領賞,都經不起驗證。」
  寇仲皺眉道:「真沒有道理,至少當時與陰小紀一起逃離江都的女孩該站出來說話。」
  虛行之道:「屬於我們的城地數目不多,待消息傳播各地,或者會有頭緒。」
  「大哥!」
  拍翼聲起,無名掠過大堂空間,降落寇件探出的手上,人畜親熱一番。
  精神煥發的小鶴兒一陣風般跑到寇仲身前,大喜道:「不是說大哥有一段時間沒空回來嗎?見到大哥小鶴兒很開心哩!」
  寇件欣然道:「見到我的小鶴兒大哥更開心。」又訝道:「小妹不曉得玄恕的事嗎?」
  小鶴兒不解道:「什麼事?」
  宣永和虛行之在旁頻向寇仲打眼色。
  小鶴兒色變道:「他有什麼事?噢!難怪他今天悶悶不樂,喚他去玩兒總推說沒空,快告訴我!」
  寇仲明白過來,王玄恕因不想小鶴兒為他難過,把慘變瞞著她。忙岔開話題道:「要不要把懸賞金額加重,令此事更轟動些?」
  小鶴兒訝道:「什麼懸賞?」
  寇仲一呆道:「懸賞貼滿大街小巷,小鶴兒竟不曉得此事?」
  小鶴兒俏臉微紅,郝然道:「人家不識字嘛!怎懂看那些貼在牆上的鬼東西?」旋又道:「待會再陪大哥說話,我去問恕哥!」又一陣風般走了。
  寇仲歎道:「這可能是問題所在,識字的人不多,只有待消息經多人之口廣傳開,我們才有機會得到陰小紀的確切消息。」歎一口氣道:「待我見過閥主再說。」

  美艷夫人露出一個甜美燦爛的笑容,兩手負後,令酥胸更為茁挺,煙視媚行的移到徐子陵觸手可及處,笑吟吟的道:「五採石不在奴家身上,亦沒有帶來中原,徐公子不相信,可徹底搜奴家的身,奴家不會抗議的哩!」
  徐子陵絲毫不為她的媚態所惑,雙目神光湛湛,微笑道:「夫人可知我徐子陵是什麼出身,說到耍賴皮,我和寇仲都是此道中的祖師爺。」
  美艷夫人秀眉輕皺,「曖喲」一聲道:「誰要和你徐公子徐大俠耍賴皮,人家說的是事實,教人該怎說你才相倍呢?」
  徐子陵淡淡道:「我就先廢你那對睜著說謊話的招子!」倏地探手,兩指探出,往她雙目戳去。
  美艷夫人花容失色,往後飛退,四名武士紛紛掣出佩劍,往徐子陵殺來。

  宋缺坐在內堂一角,名震天下的天刀放在一旁几上,對寇仲出現眼前,毫不訝異。
  到寇仲隔幾坐下,宋缺淡淡道:「少帥回來得正是時候,我有話要和你說。」
  寇仲苦笑道:「想來閥主曉得我失去巴蜀的事啦!」
  宋缺若無其事的道:「天下是沒有一成不變的事,得得失失事屬等閒,你不用放在心上,最重要是贏取最後一戰的勝利。」
  寇仲一震道:「閥主並沒有被師妃暄說服吧?」
  宋缺長身而起,蹈步至堂心,仰天笑道:「我宋缺決定的事,誰能改變我?一統天下勢在必行,寇仲你要堅持到底,勿要令宋缺失望。」
  寇仲頭皮發麻的道:「閥主神態有異平常,師妃暄究竟向閥主說過什麼話?」
  宋缺沒有答他,仰望屋樑,搖頭道:「真不是時候。」
  寇仲跳將起來,直趨宋缺身後,問道:「什麼不是時候?」
  宋缺自言自語的道:「若此事在我出嶺南前任何一刻發生,當是我夢寐以求的事,但際此統一有望的時刻,卻令我進退不得。寧道奇啊!你真懂得挑時間。」
  寇仲劇震失聲道:「寧道奇?」
  宋缺旋風般轉過雄軀,雙目爆起此前未見過的懾人精芒,沉聲道:「師妃暄特來傳話,代寧道奇約戰宋某人,你說寧道奇是否懂挑時間,在我最不願與他動手的一刻,與他進行我宋缺苦待四十年而不得的一場生死決戰。」
  寇仲臉上血色褪盡,明白過來。
  這就是師妃暄對付他的另一著絕活,難怪她想起此事時,露出那麼苦澀黯然的神色,因為這兩位中土最頂級的人物的決戰,沒有人能預料戰果。可是師妃暄為阻止寇仲爭取最後勝利,竟使出這麼狠絕的手段。
  寇仲心中湧起不能遏止的怒火。
  宋缺凌厲的目光化作溫柔和愛惜,微笑道:「少帥千萬勿為此憤怒,戰爭就是這麼一回事,各出奇謀,不擇手段的打擊對手,為最後的勝利不可錯過任何致勝的可能。我要立即動程迎戰寧道奇,看看他的『散手八撲』如何名不虛傳。我如勝出,當然一切依計劃繼續進行。若我有不測,少帥必須堅持下去,直至統一天下。除你之外,你魯叔是唯一曉得我與寧道奇決戰之事的人。」
  寇仲一陣激動的道:「讓我陪閥主去。」
  宋缺哈哈笑道:「你不相信我有應付寧道奇的能力嗎?但話必須這麼說,你給我在這裡靜候三天,如不見我回來,統一天下的重任就落在你的肩頭上,明白嗎?」
  再一陣充滿痛快和歡愉的長笑後,到几上拿起天刀,慎而重之的掛到背上,啞然失笑道:「捨刀之外,再無他物。幸好你及時回來,使我更能拋開一切,往會能令我心動神馳的寧道奇,希望他不會令我宋缺失望。」
  說罷洒然去了。
第五十六卷

第一章 必勝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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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攔截徐子陵的武士東翻西倒,沒有人能阻延他片刻,其實美艷夫人的手下並非如此不濟事,而是因一時摸不清他的虛實和奇功異法,被他借力打力,殺個措手不及。
  凡被徐子陵擊中的均是穴道被封,沒法從地上爬起來。他從大門追趕美艷夫人,直入客棧大堂,在他身後躺著包括段緒在內的五名美艷夫人手下,以他們的身體標示著徐子陵經行的路線。
  另五名武士正在大堂閒聊,見主子被人追殺,大駭下忙掣出兵器,蜂擁來截。
  美艷夫人花容失色,嬌呼道:「攔著他!」
  只這一句話,足教徐子陵看穿美艷夫人的心性;若她是肯與手下並榮辱生死者,此刻無論如何懼怕徐子陵,亦應改退為進,配合手下向徐子陵反擊,而非一心只想著逃走。
  徐子陵冷哼一聲,右手在前面空虛抓,登時生出強大的吸扯力道,令美艷夫人退勢減緩,接著他卻速度驟增,追貼急要開溜的美艷夫人,掌化為指,仍照她一對美眸點去。
  他兩指生出的凌厲氣勁,使美艷夫人雙目有若刀割針刺般劇痛,花容失色下無奈以雙手幻化出重重掌影,以封擋徐子陵似要辣手摧花的雙招。
  徐子陵的外袍同時鼓脹,招呼到他身上的兩刀三劍均往外滑開,此著大出攻擊他那五名武士意外之際,他一個急旋,像變成千手觀音般兩手變化,五名武士立被狂風掃落葉般東倒西歪,滾跌地上。
  當徐子陵再次面向美艷夫人,這狡猾的美女一雙玉手分上下兩路往他攻至,一取胸口,另一手疾劈他咽喉要害。
  徐子陵洒然一笑,底下飛起一腳,以後發先至的閃電神速,踢向她小腹,根本不理她攻來的凌厲招數。
  美艷夫人大吃一驚,顧不得傷敵,只求自保,硬把玉手收回,往橫閃躲。
  徐子陵踢出的一腳憑換氣本領中途收回,此著又是對方完全料想不及的,那能及時變招應付,徐子陵如影附形,與她同步橫移,右手疾探,兩指仍如她一對美眸點去,一派不廢她那雙招子誓不罷休的姿態。
  美艷夫人悄瞼血色褪盡,千萬般不情願下,兩手再展奇招,封擋徐子陵能奪她魂魄的兩指。
  「砰!砰!」
  美艷夫人五手先後重拍徐子陵右臂,卻如蜻蜓撼石般不但不能動搖其分毫、造成損傷,且不能減慢徐子陵出手的速度。
  「噢」!
  動作凝止。
  徐子陵的手最後捏上美艷夫人動人的粉頸,吐出真氣,在剎那間封閉美艷夫人數處大穴,令這美女兩手軟垂,嬌軀乏勁,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下。
  美艷夫人雙目射出恐懼神色。
  徐子陵水無表情的瞪視她,淡談道:「我們來玩一個有趣的遊戲,夫人若不立即把五採石交出來,我就廢你那對美麗且最懂騙人的大眼睛。若我沒有猜錯,夫人逃到中土來,是因伏難陀被殺,再沒有人保護你,所以你為保五採石,只好遠離大草原,對嗎?」
  美艷夫人雙目仍射出怨毒神色,粉項在徐子陵掌握中不住抖顫,喘著道:「你好狠!」
  徐子陵曉得此為關鍵時刻,表面不透露內心真正的想法,沒半點表情的淡然道:「這是你最後一個機會,我徐子陵說過的話,從來沒有不算數的。為得回五採石,我可以殺掉你們所有人,頂多費一炷香工夫把你們的行囊徹底搜查,夫人意下如何?」
  美艷夫人再一陣抖顫,像鬥敗的公雞般頹然道:「你贏哩!」

  大雪茫茫。
  寇仲在雪原全速飛馳,拳頭大的雪花照頭照臉的撲來,瞬化作清寒冰水,鑽進他的脖子裡,但他的心卻是一團火熱。
  無論從任何立場,任何的角度,他絕不應錯過宋缺與寧道奇這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戰。
  他並不擔心自己的忽然離開會令少帥軍群龍無首,因為有曉得內情的宋魯為他料理一切和安撫虛行之等人。
  宋缺雄偉的背影出現在風雪前方模糊不清的遠處,隨著他的接近漸轉清晰。
  寇仲生出陷進夢境的奇異感覺,漫空雪花更添疑幻似真的景象;或者人生真的不外一場大夢,而絕大部份時間他都迷失在夢境裡,只有在某些特別的時刻,因某些情緒勾起此一剎的頓悟,但他也比任何時刻更清楚曉得,轉回他又會重新迷陷在這清醒的夢境裡。
  他真的希望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場夢。
  宋缺和寧道奇均是他尊敬崇慕的人,他們卻要進行分出生死的決戰,師妃暄這一著實在太忍心。
  掠至宋缺身旁,這位被譽為天下第一刀法大家的超卓人物毫不訝異的朝他瞧來,腳步下緩的從容微笑道:「少帥是想送我一程,還是要作決戰的旁觀見證?」
  寇仲連忙止步,垂首道:「小子希望閥主與寧道奇決戰時,可在旁作個見證。」
  宋缺哈哈笑道:「這即是沒有信心,那你早輸掉此仗。今趟寧道奇可非像上次般只是和你鬧著玩兒,而是會利用你信心不足的破綻,無所不用其極的置你於死地。少帥歸天後寧道奇仍不會放過向我挑戰,那你的代我出戰豈非多此一舉,徒令少帥軍土崩瓦解。」
  寇仲諤然道:「閥主有必勝的信心嗎?」
  宋缺淡淡道:「論修養功力,我們縱非在伯仲之間,亦所差無幾。可是此戰並非一般比武較量,而是生死決戰,在這方面寧道奇將欠缺我宋某人於戰場實戰的寶貴經驗,所以此仗寧道奇必敗無疑,宋缺有十足的信心。」
  寇仲從他的語氣肯定他字字發自真心,絕非虛言安定自己,奇道:「可是閥主適才獨坐內堂時神態古怪,又說寧道奇懂挑時間,使小子誤以為閥主在為此戰的勝負擔憂。」
  宋缺沉吟片響,略緩奔速,道:「少帥真的誤會哩!我當時只因被這場決戰勾起對一個人的回憶,更為我們的關係發展到這田地傷懷,所以神情古怪,而非是擔心過不了寧道奇的散手八撲。」
  寇仲輕輕道:「梵清惠?」
  宋缺露出苦澀的表情,語氣仍是平靜無波,淡淡道:「寧道奇是天下少數幾位贏得我宋缺敬重的人,否則我早向他挑戰。清惠是故意為難我,試探我的決心。清惠一向算無遺策,今趟卻是大錯特錯。」
  寇仲忍不住問道:「閥主會否刀下留情?」
  宋缺哈哈笑道:「這是另一個宋某絕不允許少帥出手的理由,捨刀之外,再無他物,刀鋒相對,豈容絲毫忍讓。清惠啊!這可是你想見到的結果?」
  最後兩句話,宋缺感慨萬千,不勝唏噓。
  寇仲啞口無言。
  宋缺地立定,兩手負後,仰望漫空飄雪。
  宋缺往他瞧來,露出祥和的笑容,神態回復從容閒適,一點不似正在迎戰勁敵的途上,淡淡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當年我遇逅清惠,是一個明月當頭的晚夜,那時我像你般的年紀,碧秀心尚未出道,此事我從沒有告訴任何人。」
  又望往夜空,輕歎一口氣道:「到碧秀心為石之軒那奸徒所辱,清惠二度下山,我與她重遇江湖,中間隔開足有十多個年頭。初遇她時我仍是藉藉無名之輩,『霸刀』岳山的威勢卻是如日中天,清惠已對我另眼相看,與我把臂共游,暢談天下時勢、古今治亂興衰。」
  寇仲說話艱難的囁嚅問道:「閥主因何肯放過她呢?」
  宋缺往他瞧來,雙目奇光電閃,思索的道:「放過她?哈!我從未想過這種字眼。我為何肯放過她?」

  徐子陵踏入酒館,見陰顯鶴神情木然獨坐一隅,桌上一杯一壇外再無其他,放下心事。對命運他再沒有絲毫把握,因美艷夫人的延誤,使他不能迅速趕來,更害怕這麼耽擱,陰顯鶴又不知會弄出什麼事故。所以他要親眼看到陰顯鶴安然無恙,始能輕鬆過來。
  他移到桌子另一邊坐下,抓著壇口提起放下,歎道:「你不是答應我只喝兩杯嗎?現在卻是半罈酒到了你的肚內去。」
  陰顯鶴朝他瞧來,沉聲道:「因為我害怕。」
  徐子陵不解道:「你怕什麼?」
  陰顯鶴頹然道:「我怕到長安去,當年揚州兵荒馬亂,這麼一群小女孩慌惶逃難,其前途令人不敢設想!假若紀倩確是小紀逃亡中的夥伴,卻告訴我小紀的壞消息。唉!我怎辦好呢?唉!子陵!我很痛苦!」又探手抓酒罈。
  徐子陵手按酒罈,不讓他取酒再喝,心中憐意大生。陰顯鶴平時冷酷孤獨的高傲模樣,只是極度壓抑下的幌子,當酒入愁腸,會把他堅強的外殼粉碎,露出脆弱無助的一面。唯一解決的方法,是為他尋回陰小紀,他始可過正常人的幸福生活。
  陰顯鶴顯然頗有醉意,訝然往徐子陵瞧來,皺眉道:「不用勞煩你,我自己懂斟酒。」
  徐子陵無奈為他斟滿一杯,聲明道:「這是到長安前的最後一杯,找小紀的事不容有失。」斟罷把酒罈放往他那邊的桌面。
  陰顯鶴目光投進杯內在燈光下蕩漾的烈酒,平板的道:「子陵因何不喝酒,照我看你也心事重重,離開成都後沒見你露過半點歡容。」
  徐子陵很想向他展現一個笑容,卻發覺臉肌僵硬,歎道:「因為我的內心也很痛苦。」
  師妃暄的仙蹤忽現,令他陷於進退兩難的處境,這不但指他被夾在寇仲和她中間的關係,還包括他對師妃暄的感情。假若師妃暄永不踏足凡塵,那他和師妃暄當然是始於龍泉,止於龍泉,亦正是在這種心情下,他才全力去爭取石青璇。但師妃暄的出現,令他陣腳大亂,理性上他曉得如何取捨,可是曉得是一回事,能否辦到則是另一回事。人的情緒就像一頭永不能被徹底馴服的猛獸。
  他對師妃暄是餘情未了,師妃暄又何嘗能對他忘情。他們各自苦苦克制,築起堤防。
  陰顯鶴舉杯一飲而盡,拍桌道:「最好的辦法是喝個不省人事,嘿!給我再來一杯。」
  徐子陵苦笑道:「你可知我剛和人動過手,懷內尚有一顆五採石。」
  陰顯鶴瘦軀一震,失聲道:「美艷夫人?」
  徐子陵點頭道:「正是從她手上搶回來,她要從塞外逃到這裡,當為躲避謀奪五採石的敵人,現在這燙手山芋來到我們手上,若我們變成兩個爛醉如泥的酒鬼,後果不堪想像。」
  陰顯鶴拿起酒杯,放在桌子中央,道:「讓我多喝幾口如何?我答應是最後一杯。」
  徐子陵拿他沒法,為他斟滿另一杯,心神又轉到師妃暄身上,記起早前在成都城外她說話的每一個神態。以她的標準來說,她對自己陷情不自禁,已無法掩飾,所以才會說出介意徐子陵對她的看法這類話。而更令他生出警覺的,是和她分手後,他有點心不由主的不斷想著她,這使他對石青璇生出深深的內疚。天啊!這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辛辣的酒灌喉而入。
  徐子陵始發覺自己兩手捧起酒罈,大喝一口。
  放下酒罈,陰顯鶴正瞧著他發呆,斟滿的一杯酒出奇地完封未動。
  徐子陵酒入愁腸,湧上醉意,仍有些尷尬的道:「好酒!」
  長笑聲起,有人在身後道:「原來子陵也好杯中物。」
  徐子陵愕然瞧去,久違的吐谷渾王子伏騫在頭號手下邢漠飛陪同下,龍行虎步的朝他的桌子走過來。
  徐子陵慌忙起立,大喜道:「我正要找你們。」
  介紹陰顯鶴與兩人認識後,四人圍桌坐下,夥計重新擺上飲酒器皿,伏騫隨意點了幾道送酒的小點,邢漠飛為各人敬酒,氣氛驟增熱烈。
  酒過兩巡,伏騫笑過:「我一直派人監視美艷那妮子落腳的客棧,想不到竟發現子陵行蹤,實是意外之喜。」說罷瞥陰顯鶴一眼。
  徐子陵忙道:「顯鶴是自己人,不用有任何顧忌。」
  邢漠飛壓低聲音道:「徐爺可知塞外的形勢自你們離開後,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伏騫接著道:「到我們重臨中上,始知中原形勢逆轉,少帥軍的冒起,使李唐非是獨霸之局,這也打亂我們的計劃,對將來中外形勢的發展,再沒有絲毫把握。」
  徐子陵環目掃視,酒館內只近門處尚餘兩桌客人,附近十多張桌子都是空的,不虞被人偷聽他們說話,問道:「今趟伏兄到中土來,有什麼大計?」
  伏騫苦笑道:「有什麼大計?還不是為應付突厥人嗎?你可知西突厥的統葉護通過雲帥與李建成暗締盟約,此事關乎到我吐谷渾的盛衰興亡,所以我不得不到中原再走一趟,本要與秦王好好商談,豈知形勢全非,使我們陣腳大亂。」
  徐子陵恍然道:「原來消息是從伏兄處傳開來的。」
  邢漠飛向陰顯鶴敬酒道:「陰兄?」
  陰裡鶴以手封杯口,不讓邢漠飛為他添酒,歉然道:「我答應過子陵,剛才是最後一杯。」
  徐子陵向朝他請示的邢漠飛點頭,表示確有此事,續向伏騫問道:「塞外目下形勢如何?」
  伏騫沉聲道:「塞外現時的形勢,是歷史的必然發展,自突厥阿史那土門任族酋,突厥日漸強大,擊敗鐵勒和柔然後,成為大草原的霸主。從那時開始,狼軍隨各族酋的野心無休止的往四外擴展勢力,最終的目標是你們中土這塊大肥肉。楊堅的成功稱霸,令大隋國力攀上巔峰,亦正由於富強的國力,種下楊廣濫用國力致身敗國亡的遠因。當楊廣初征高麗,曾使不可一世的東、西突厥,都臣服在大隋麾下,但三征高麗的失敗,耗盡大隋的國力,中土的分裂,為狼軍再次崛起鋪下坦途,實是突厥人侵中原千載一時之機,換過我是頡利,絕不肯錯失這機會。」
  探手舉杯,哈哈一笑道:「我們少有這麼把酒談心的閒情,子陵和顯鶴有沒有興趣,細聆中外以人民戰士的血淚寫成的慘痛過去呢?那你們將會對現今的形勢和未來發展的可能性,有更進一步的深入瞭解。」
  徐子陵動容道:「願聞其詳!」
  他知悉伏騫的行事作風,不會說偽話,更不會說廢話,肯這麼詳述原委,必有其背後的用意,故毫不猶豫地答應。
第二章 血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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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缺邁開步伐,在無邊無際的雪夜不斷深進,仿似沒有特定的目的地,更若如他全忘掉與寧道奇的生死決戰。
  以閒聊的口氣道:「若你事事不肯放過,生命將變成至死方休的苦差,因為那是任何人均力有不逮達的事。告訴我,若你不肯放過尚秀芳,會有什麼後果?」
  追在他旁的寇仲一呆道:「當然會失去致致,可閥主當年處境不同,不用作出選擇。」
  宋缺苦笑道:「有何分別?我只能在刀道和梵清惠間作出選擇,假設她叛出慈航靜齋來從我,我敢肯定來宋某今天沒有這種成就。捨刀之外,再無他物的境界是要付出代價的,且是非常殘忍的代價。她和我在政治上的見解也是背道而馳,若果走在一起,其中一方必須改變,但我是永遠不肯改變自己信念的。所以打開始,我們便曉得不會有結果。」
  寇仲說不出話來。
  宋缺向他瞧一眼,沉聲道:「這數十年來,我一直不敢想起她。你明白那種感覺嗎?思念實在是太痛苦啦!不敢想起她。你明白那種感覺嗎?思念實在是太痛苦且我必須心無旁騖,專志刀道,以應付像眼前般的形勢,我不是單指寧道奇,但那也包含他在內,指的是天下的整個形勢。練刀即是煉心,你明白嗎?沒有動人的過去,怎使得出動人的刀法?」
  寇仲一震道:「閥主現在是否很痛苦呢?」
  宋缺探手搭上寇仲肩頭,歎道:「你這小子的悟性令我宋缺也為之叫絕,今天是我二十年來第一次毫無保留地想她,所以你感到我獨坐帥府內堂時的異乎平常。」
  不待寇仲答話,挪手負後,繼續漫步,仰臉往風雪降落找尋歸宿處,微笑道:「年青時的梵清惠美至令人難以相信,即使眼睜睜瞧著,仍不信凡間有此人物,師妃暄這方面頗得她的真傳。那是修習《慈航劍典》仙化的現像,若我沒有看錯,師妃暄已攀登上劍心通明的境界,比清惠的心有靈犀,尚勝一籌。」
  寇仲拍手叫絕道:「閥主的形容真貼切,沒有比『仙化』兩宇能更貼切的形容師妃暄的獨特氣質。」
  宋缺迎上他的目光,淡然自若道:「勿以評頭品足的角度看仙化兩字,這內中大有玄之又玄的深意。道家佛門,不論成仙或成佛,其目的並無二致,就是認為生命不止於此。《慈航劍典》是佛門首創以劍道修天道的奇書,予我很大的啟示,當刀道臻達極致,也該是超越奇書,予我很大的啟示,當刀道臻達極致,也該是超越生死臻至成仙成佛的境界。」
  寇仲猛顫道:「我明白哩!事實上閥主所追求的,與清惠齋主修行的目標沒有分別,閥主放棄與她成為神仙眷屬的機緣,與她堅持修行的情況同出一轍。」
  宋缺搖頭道:「我和她有著根本的不同,是我並不著意於生死的超越,只是全力在刀道上摸索和邁進。我特別提醒你師妃暄已臻劍心通明的境界,是要你生出警惕之心,因為她是有資格擊敗你的人之一。」
  寇仲想起在成都師妃暄向他的邀戰,苦笑無語。
  宋缺目注前方,腳步不停,顯然正陷進對往事毫無保留的緬思深處。
  一團團潔白無暇的雪花,緩緩降下,四周林原白茫茫一片,令人疑幻似真。
  寇仲仍不曉得此行的目的地,一切似乎漫無目的,而他頗享受這種奇異的氣氛和感覺。
  忽然問道:「閥主從未與寧道奇交過手,為何卻有十足必勝的把握?」
  宋缺啞然失笑道:「當每位與你齊名的人,一個接一個飲恨於你刀下,數十年來均是如此,你也會像宋某人般信心十足。寧道奇豈會是另一個例外?這非是輕敵,而是千錘百煉下培養出來的信念。」
  寇仲歎道:「但我仍有點擔心,至少閥主因梵清惠心情生出變化,恐難以最佳狀態迎戰寧道奇。」
  宋缺點頭同意道:「你有此想法大不簡單,已臻達入微的境界。清惠堅持自己的信念,不惜用出寧道奇來對付宋某人,實在傷透我的心,可是我卻沒有絲毫怪責她的意思,反更增對她的敬重,因為她下此決定時,會比我更難受。」
  寇仲道:「或者這只是師妃暄的主意。」
  宋缺搖頭道:「師妃暄當清楚清惠與我的關係,若沒有清惠的同意,絕不敢使出寧道奇這最後一著。」
  頓了頓續道:「我和清惠不能結合的障礙,除去各有不同的信念和理想外,還因我有婚約在身,此婚約對我宋家在嶺南的發展至關重要,有點像你和玉致的情況。這麼說你該明白我把家族放在最高的位置,等待的就是眼前的一統天下、揚我漢統的機會,那比任何男女愛戀更重要。不論此戰誰勝誰負,你必須堅持下去。」
  寇仲道:「閥主以堅持漢統為已任,為何清惠齋主不支持你?」
  宋缺談談道:「這方面真是一言難盡,你有興趣知道嗎?」
  寇仲頷首道:「我好奇得要命!」
  酒館的夥計為他們藉著店內左右壁上的燈燭,在火光掩映的暖意下,滿臉鬍髯、相貌雄奇的伏騫淺呷一口灑,目光投往杯內的酒,徐徐道:「此事須由四十年前楊堅迫周朝靜帝禪讓說起,北週一向與突厥關係密切,北周的千金公主為突厥可汗沙缽略之妻,對本朝被楊堅篡權憎恨極深,故不住煽動沙缽略為她北周復仇。而楊堅則一改前朝安撫的政策,不把突厥人放在眼內,故在這內外因素的推動下,突厥不時寇邊,令楊堅不得不沿邊加強防禦,修長城築城堡,駐重兵大將於幽、並兩州。在些緊張時期,出現了一個關化性的人物長孫晟。」
  徐子陵皺眉道:「長孫晟?」
  伏騫點頭過:「正是長孫晟,據我所知,此人大有可能是趙德言的師傅,奉北周皇帝之命進千金公主嫁往突厥,一方面在突厥煽風點火,勾結沙缽略之弟處羅;另一方面則回中土取得楊堅信任,獻上挑撥離間分化突厥之策。由於他長期在塞外,故深悉突厥諸酋間的情況,更繪成塞外山川形勢圖,楊堅大喜下接納他全盤策略,分別聯結突厥最有勢力的兩個小可汗達頭和處羅,最後導致突厥分裂為東西兩汗國,而實厥人亦不住入侵貴國,搶掠屠殺,防軍則不住反擊,仇恨就這樣種下來,現在誰都改變不了,只有一方被滅,戰火始會熄滅。」
  徐子陵道:「多講伏兄指點,我和寇仲對楊堅時期的事並不清楚,從沒想過其中有此轉折。魔門的人真厲的事並不清楚,從沒想過其中有此轉折。魔門的人真厲害,先有長孫晟,後有石之軒和趙德言使出陰謀詭計,操縱局勢的發展。敢問伏兄,貴國吐谷揮現在處於怎樣的境況下?」
  伏騫雙目殺意大起,沉聲道:「最直接威脅到我們的敵人是西突厥,自統葉護繼位,西突厥國力大盛。統葉護有雲帥之助,本身又文武兼備,有勇有謀,每戰必克,兼巨野心極大,雖暫時與我們保持友好關係,只是因有利於他吞併鐵勒的行動,至乎他肯與李建成暗締盟約,為的是要聯唐以夾擊頡利。如大唐能一統天下,頡利當然無隙可乘,但寇仲的崛起,卻令頡利有可乘之機,一若我沒有猜錯,頡利在短期內將會聯同突利大舉南侵,被狼軍踐踏過的鄉縣鎮城,休想有片瓦完整。」
  徐子陵想起突厥狼軍的消耗戰術,一顆心直沉下去,忍不住問道:「統葉護勾結的是李建成,為何伏兄卻散播西突厥勾結李世民的謠言。」
  伏騫凝望他半晌,訝道:「李世民現在不是子陵敵人嗎?因何語氣竟隱含怪責之意?」
  徐子陵道:「或者因為我從沒想過伏騫兄會使這種手段。」
  伏騫苦笑道:「當強敵環伺,國家存亡受到威脅,為掙扎求存,任何人都會無所不用其極的去對付敵人。假設勾結西突厥一事是無中生有,絕起不到什麼作用。可是謠言假裡有真,會生出微妙的影響,既能令李建成疑神疑鬼,又使頡利生出警惕,更可進一步分化李閥內部的團結,對少帥一方該是有利而無害。」
  邢漠飛補充道:「徐爺可有想過頡利的草原聯軍入犯中土,會形成怎樣的局面?」
  徐子陵道:「請指點。」
  邢漠飛肅容道:「只要頡利能在中原取得據點,統葉護將在無可選擇下到中原來分一杯羹,以免頡利攻陷長安,勢力坐大,然後分從塞外和關西向他發動攻擊,那時他將陷於兩面受敵的捱揍劣局,此正是李建成和統葉護一拍即合的原因。李建成雖一向與頡利秘密勾結,一方面是懼怕頡利的威勢,另一方面是想借其力對付李世民,卻非不知頡利的狼子野心,故希望能以統葉護制頡利,但此乃引狼入室,若統葉護因李建成給予的方便成功在中原生根立足,我們的形勢將更為危殆。」
  伏騫接口道:「退一步來說,若頡利只是搶掠一番,回返北塞,而李建成卻登上皇座,他與統葉護的關係將更為密切,統葉護沒有東疆之憂下,於滅鐵勒後會全力對我們用兵,這將是我們最不願見到的情況。」
  陰顯鶴默然不語,似是對三人討論的天下大勢沒有絲毫興趣。
  徐子陵卻聽得頭大如斗,進一步明白師妃暄阻止寇仲進犯巴蜀的決心,伏騫比他徐子陵甚或中土任何人更瞭解塞外的形勢,他預料頡利會短期內南侵之語定非虛言。且目下確是北塞聯軍南侵的最佳時機,李唐內部分裂,李世民雖得洛陽,卻陷於應付兩線苦戰之局,李淵根本無力抵擋以狼軍為首的塞外聯軍。想起突厥人消耗戰的可怕,加上在旁覬覦的統葉護,未來的發展確是教人心寒。
  伏騫沉聲道:「我把這個消息洩露出去,說不定可令頡利暫緩入侵中原,改而對付統葉護。若頡利相信勾結統葉護的是李世民,必通過趙德言令在背後操縱李淵和建成、元吉的魔門同夥加速對付李世民,所以此為一石二鳥之計。我深切希望統一中原的是少帥而非李家,那憑著我們的交情,將輪到統葉護憂心他的存亡。」
  徐子陵心中一震,表面則不露絲毫內心的情緒,說到底,伏騫的最終的目的是要振興吐谷渾,至乎取突厥人而代之,成為塞外的新霸主。他到中原來,正是為本國找尋機會。他的一番話雖說得漂亮好聽,但他卻感到伏騫是言不由衷。
  在伏騫的立場,中原是愈亂愈好,最好是東西突厥同時陷足中原,與李唐和寇仲血戰不休,無法脫身,那吐谷渾將有機可乘。在伏騫來說,為本國的利益,是無可厚非,但他徐子陵怎可生看這樣一個局面。令徐子陵對伏騫的誠意首次生出懷疑,是伏騫把消息扭曲後散播,那只會是火上添油,徒增變數。
  伏騫笑道:「顧著說這些令人煩擾的事,尚未有機問子陵為何到漢中來,是否要往長安去呢?」
  徐子陵心想的卻是若伏騫如實把李建成勾結西突厥統葉護的消息洩露,收效可能更大,因為頡利對此豈敢疏忽,說不定他這邊進侵中原,那邊廂統葉護已攻打其班都斤山的牙帳,那李建成之危自解。李建成雖沒法派兵助統葉護,卻可在兵器、糧食方面向統葉護作出有力的支持。
  心中暗歎,坦然道:「我到長安打個轉,辦些事後立即離開。」
  伏騫的一對銅鈴般炯炯有神的巨目閃過複雜難明的神色,旋即露出喜色,欣然道:「我們正要入長安拜會李淵,有我的使節團掩護,子陵可省去不必要的麻煩。」
  徐子陵心中思索伏騫眼神內的含意,表面則不動聲色,微笑拒絕道:「入長安前我們尚有其他事情待辦,還是分頭入城彼此方便。」
  伏騫笑道:「如此子陵到長安後務要來見伏某一面,長安事了後,我希望能和少帥碰頭,看看大家有什麼可合作的地方。來!我們喝一杯,願我們兩國能永遠和平共存,長為友好之邦。」
  宋缺領寇仲來到一座小山之上,環視遠近,雪愈下愈密,他們就像被密封在一個冰雪的世界裡,再不存在其他任何事物。
  宋缺雙目射出沉醉在往昔情懷的神色,輕柔的道:「我和清惠均瞧出由魏晉南北朝的長期分裂走向隋朝楊堅的統一,實是繼戰國走向秦統一的另一歷史盛事,沒有任何歷史事件能與之相比。可是對天下如何能達致長治久安,我和清惠卻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在說出我們的分歧前,我必須先說明我們對楊堅能一統天下的原因在看法上的分界。」
  寇仲感到胸襟擴闊,無論從任何角度去看,宋缺和梵清惠均是偉大超卓的人,他們視野遼闊,為通古今治亂興衰,他們的看法當然是份量十足。
  饒有興趣的道:「統一天下還須其他原因支持嗎?誰的拳頭夠硬,自能蕩平收拾其他反對者。」
  宋缺啞然失笑道:「這只是霸主必須具備的條件,還要其他條件配合,始能水到渠成。試想若天下萬民全體反對給你管治,你憑什麼去統一天下。若純論兵強馬壯,天下沒有一支軍隊能過突厥狼軍之右,又不見他們能征服中原?頂多是殺人放火,蹂躪搶掠一番。而這正是清惠的觀點,統一是出於人民的渴求,只要有人在各方面符合民眾的願望,他將得到支持,水到渠成的一統天下。」
  寇仲點頭道:「清惠齋主這看法不無道理。」
  宋缺談談道:「那我要問你一個問題,在西漢末年,又或魏晉時期,難道那時的人不渴求統一和平嗎?為何兩漢演變成三國鼎立?魏晉分裂為長時期的南北對峙……」
  寇仲啞口無言,抓頭道:「閥主說的是鐵錚錚的事實,何解仍不能改變清惠齋主的想法。」
  宋缺歎道:「清惠有此見地,背後另含深意,我且不說破,先向你說出一些我本人的看法。」
  寇仲心悅誠服的道:「願聞其詳!」
  宋缺露出深思的神色,緩緩道:「南北朝之所以長期分裂,問題出於『永嘉之亂』,從此歷史進入北方民族大混戰的階段,匈奴、鮮卑、羯、氐、羌各部如蟻附蜜的滲透中原,各自建立自己的地盤和政權,而民族間的仇恨是沒有任何力量能化解的,只有其中一族的振興,才可解決所有問題。」
  寇仲一震道:「難怪閥主堅持漢統,又說楊堅之所以能得天下,乃漢統振興的成果,現在我終明白閥主當年向我說過的話。」
  旋又不解道:「那閥主和清惠齋主的分歧在何處?」
  宋缺雙目射出傷感的神色,苦笑道:「在於我們對漢統振興的不同看法,我是站在一個漢人的立場去看整個局勢,她卻是從各族大融和的角度去看形勢。她追求的是一個夢想,我卻只看實際的情況,這就是我和她根本上的差異。」
  寇仲雖仍未能十足把握宋缺和梵清惠的分歧,卻被宋缺蒼涼的語調勾起他對宋玉致的思念,由此想到宋玉致反對嶺南宋家軍投進爭天下的大漩渦裡,背後當有更深一層的理念,而自己從沒有去設法瞭解,而正是這種思想上的分歧,令他永遠無法得到她的芳心,一時心亂如麻,情難自已。
  宋缺邁開步伐,在無邊無際的雪夜不斷深進,仿似沒有特定的目的地,更若如他全忘掉與寧道奇的生死決戰。
  以閒聊的口氣道:「若你事事不肯放過,生命將變成至死方休的苦差,因為那是任何人均力有不逮達的事。告訴我,若你不肯放過尚秀芳,會有什麼後果?」
  追在他旁的寇仲一呆道:「當然會失去致致,可閥主當年處境不同,不用作出選擇。」
  宋缺苦笑道:「有何分別?我只能在刀道和梵清惠間作出選擇,假設她叛出慈航靜齋來從我,我敢肯定來宋某今天沒有這種成就。捨刀之外,再無他物的境界是要付出代價的,且是非常殘忍的代價。她和我在政治上的見解也是背道而馳,若果走在一起,其中一方必須改變,但我是永遠不肯改變自己信念的。所以打開始,我們便曉得不會有結果。」
  寇仲說不出話來。
  宋缺向他瞧一眼,沉聲道:「這數十年來,我一直不敢想起她。你明白那種感覺嗎?思念實在是太痛苦啦!不敢想起她。你明白那種感覺嗎?思念實在是太痛苦且我必須心無旁騖,專志刀道,以應付像眼前般的形勢,我不是單指寧道奇,但那也包含他在內,指的是天下的整個形勢。練刀即是煉心,你明白嗎?沒有動人的過去,怎使得出動人的刀法?」
  寇仲一震道:「閥主現在是否很痛苦呢?」
  宋缺探手搭上寇仲肩頭,歎道:「你這小子的悟性令我宋缺也為之叫絕,今天是我二十年來第一次毫無保留地想她,所以你感到我獨坐帥府內堂時的異乎平常。」
  不待寇仲答話,挪手負後,繼續漫步,仰臉往風雪降落找尋歸宿處,微笑道:「年青時的梵清惠美至令人難以相信,即使眼睜睜瞧著,仍不信凡間有此人物,師妃暄這方面頗得她的真傳。那是修習《慈航劍典》仙化的現像,若我沒有看錯,師妃暄已攀登上劍心通明的境界,比清惠的心有靈犀,尚勝一籌。」
  寇仲拍手叫絕道:「閥主的形容真貼切,沒有比『仙化』兩宇能更貼切的形容師妃暄的獨特氣質。」
  宋缺迎上他的目光,淡然自若道:「勿以評頭品足的角度看仙化兩字,這內中大有玄之又玄的深意。道家佛門,不論成仙或成佛,其目的並無二致,就是認為生命不止於此。《慈航劍典》是佛門首創以劍道修天道的奇書,予我很大的啟示,當刀道臻達極致,也該是超越奇書,予我很大的啟示,當刀道臻達極致,也該是超越生死臻至成仙成佛的境界。」
  寇仲猛顫道:「我明白哩!事實上閥主所追求的,與清惠齋主修行的目標沒有分別,閥主放棄與她成為神仙眷屬的機緣,與她堅持修行的情況同出一轍。」
  宋缺搖頭道:「我和她有著根本的不同,是我並不著意於生死的超越,只是全力在刀道上摸索和邁進。我特別提醒你師妃暄已臻劍心通明的境界,是要你生出警惕之心,因為她是有資格擊敗你的人之一。」
  寇仲想起在成都師妃暄向他的邀戰,苦笑無語。
  宋缺目注前方,腳步不停,顯然正陷進對往事毫無保留的緬思深處。
  一團團潔白無暇的雪花,緩緩降下,四周林原白茫茫一片,令人疑幻似真。
  寇仲仍不曉得此行的目的地,一切似乎漫無目的,而他頗享受這種奇異的氣氛和感覺。
  忽然問道:「閥主從未與寧道奇交過手,為何卻有十足必勝的把握?」
  宋缺啞然失笑道:「當每位與你齊名的人,一個接一個飲恨於你刀下,數十年來均是如此,你也會像宋某人般信心十足。寧道奇豈會是另一個例外?這非是輕敵,而是千錘百煉下培養出來的信念。」
  寇仲歎道:「但我仍有點擔心,至少閥主因梵清惠心情生出變化,恐難以最佳狀態迎戰寧道奇。」
  宋缺點頭同意道:「你有此想法大不簡單,已臻達入微的境界。清惠堅持自己的信念,不惜用出寧道奇來對付宋某人,實在傷透我的心,可是我卻沒有絲毫怪責她的意思,反更增對她的敬重,因為她下此決定時,會比我更難受。」
  寇仲道:「或者這只是師妃暄的主意。」
  宋缺搖頭道:「師妃暄當清楚清惠與我的關係,若沒有清惠的同意,絕不敢使出寧道奇這最後一著。」
  頓了頓續道:「我和清惠不能結合的障礙,除去各有不同的信念和理想外,還因我有婚約在身,此婚約對我宋家在嶺南的發展至關重要,有點像你和玉致的情況。這麼說你該明白我把家族放在最高的位置,等待的就是眼前的一統天下、揚我漢統的機會,那比任何男女愛戀更重要。不論此戰誰勝誰負,你必須堅持下去。」
  寇仲道:「閥主以堅持漢統為已任,為何清惠齋主不支持你?」
  宋缺談談道:「這方面真是一言難盡,你有興趣知道嗎?」
  寇仲頷首道:「我好奇得要命!」
  酒館的夥計為他們藉著店內左右壁上的燈燭,在火光掩映的暖意下,滿臉鬍髯、相貌雄奇的伏騫淺呷一口灑,目光投往杯內的酒,徐徐道:「此事須由四十年前楊堅迫周朝靜帝禪讓說起,北週一向與突厥關係密切,北周的千金公主為突厥可汗沙缽略之妻,對本朝被楊堅篡權憎恨極深,故不住煽動沙缽略為她北周復仇。而楊堅則一改前朝安撫的政策,不把突厥人放在眼內,故在這內外因素的推動下,突厥不時寇邊,令楊堅不得不沿邊加強防禦,修長城築城堡,駐重兵大將於幽、並兩州。在些緊張時期,出現了一個關化性的人物長孫晟。」
  徐子陵皺眉道:「長孫晟?」
  伏騫點頭過:「正是長孫晟,據我所知,此人大有可能是趙德言的師傅,奉北周皇帝之命進千金公主嫁往突厥,一方面在突厥煽風點火,勾結沙缽略之弟處羅;另一方面則回中土取得楊堅信任,獻上挑撥離間分化突厥之策。由於他長期在塞外,故深悉突厥諸酋間的情況,更繪成塞外山川形勢圖,楊堅大喜下接納他全盤策略,分別聯結突厥最有勢力的兩個小可汗達頭和處羅,最後導致突厥分裂為東西兩汗國,而實厥人亦不住入侵貴國,搶掠屠殺,防軍則不住反擊,仇恨就這樣種下來,現在誰都改變不了,只有一方被滅,戰火始會熄滅。」
  徐子陵道:「多講伏兄指點,我和寇仲對楊堅時期的事並不清楚,從沒想過其中有此轉折。魔門的人真厲的事並不清楚,從沒想過其中有此轉折。魔門的人真厲害,先有長孫晟,後有石之軒和趙德言使出陰謀詭計,操縱局勢的發展。敢問伏兄,貴國吐谷揮現在處於怎樣的境況下?」
  伏騫雙目殺意大起,沉聲道:「最直接威脅到我們的敵人是西突厥,自統葉護繼位,西突厥國力大盛。統葉護有雲帥之助,本身又文武兼備,有勇有謀,每戰必克,兼巨野心極大,雖暫時與我們保持友好關係,只是因有利於他吞併鐵勒的行動,至乎他肯與李建成暗締盟約,為的是要聯唐以夾擊頡利。如大唐能一統天下,頡利當然無隙可乘,但寇仲的崛起,卻令頡利有可乘之機,一若我沒有猜錯,頡利在短期內將會聯同突利大舉南侵,被狼軍踐踏過的鄉縣鎮城,休想有片瓦完整。」
  徐子陵想起突厥狼軍的消耗戰術,一顆心直沉下去,忍不住問道:「統葉護勾結的是李建成,為何伏兄卻散播西突厥勾結李世民的謠言。」
  伏騫凝望他半晌,訝道:「李世民現在不是子陵敵人嗎?因何語氣竟隱含怪責之意?」
  徐子陵道:「或者因為我從沒想過伏騫兄會使這種手段。」
  伏騫苦笑道:「當強敵環伺,國家存亡受到威脅,為掙扎求存,任何人都會無所不用其極的去對付敵人。假設勾結西突厥一事是無中生有,絕起不到什麼作用。可是謠言假裡有真,會生出微妙的影響,既能令李建成疑神疑鬼,又使頡利生出警惕,更可進一步分化李閥內部的團結,對少帥一方該是有利而無害。」
  邢漠飛補充道:「徐爺可有想過頡利的草原聯軍入犯中土,會形成怎樣的局面?」
  徐子陵道:「請指點。」
  邢漠飛肅容道:「只要頡利能在中原取得據點,統葉護將在無可選擇下到中原來分一杯羹,以免頡利攻陷長安,勢力坐大,然後分從塞外和關西向他發動攻擊,那時他將陷於兩面受敵的捱揍劣局,此正是李建成和統葉護一拍即合的原因。李建成雖一向與頡利秘密勾結,一方面是懼怕頡利的威勢,另一方面是想借其力對付李世民,卻非不知頡利的狼子野心,故希望能以統葉護制頡利,但此乃引狼入室,若統葉護因李建成給予的方便成功在中原生根立足,我們的形勢將更為危殆。」
  伏騫接口道:「退一步來說,若頡利只是搶掠一番,回返北塞,而李建成卻登上皇座,他與統葉護的關係將更為密切,統葉護沒有東疆之憂下,於滅鐵勒後會全力對我們用兵,這將是我們最不願見到的情況。」
  陰顯鶴默然不語,似是對三人討論的天下大勢沒有絲毫興趣。
  徐子陵卻聽得頭大如斗,進一步明白師妃暄阻止寇仲進犯巴蜀的決心,伏騫比他徐子陵甚或中土任何人更瞭解塞外的形勢,他預料頡利會短期內南侵之語定非虛言。且目下確是北塞聯軍南侵的最佳時機,李唐內部分裂,李世民雖得洛陽,卻陷於應付兩線苦戰之局,李淵根本無力抵擋以狼軍為首的塞外聯軍。想起突厥人消耗戰的可怕,加上在旁覬覦的統葉護,未來的發展確是教人心寒。
  伏騫沉聲道:「我把這個消息洩露出去,說不定可令頡利暫緩入侵中原,改而對付統葉護。若頡利相信勾結統葉護的是李世民,必通過趙德言令在背後操縱李淵和建成、元吉的魔門同夥加速對付李世民,所以此為一石二鳥之計。我深切希望統一中原的是少帥而非李家,那憑著我們的交情,將輪到統葉護憂心他的存亡。」
  徐子陵心中一震,表面則不露絲毫內心的情緒,說到底,伏騫的最終的目的是要振興吐谷渾,至乎取突厥人而代之,成為塞外的新霸主。他到中原來,正是為本國找尋機會。他的一番話雖說得漂亮好聽,但他卻感到伏騫是言不由衷。
  在伏騫的立場,中原是愈亂愈好,最好是東西突厥同時陷足中原,與李唐和寇仲血戰不休,無法脫身,那吐谷渾將有機可乘。在伏騫來說,為本國的利益,是無可厚非,但他徐子陵怎可生看這樣一個局面。令徐子陵對伏騫的誠意首次生出懷疑,是伏騫把消息扭曲後散播,那只會是火上添油,徒增變數。
  伏騫笑道:「顧著說這些令人煩擾的事,尚未有機問子陵為何到漢中來,是否要往長安去呢?」
  徐子陵心想的卻是若伏騫如實把李建成勾結西突厥統葉護的消息洩露,收效可能更大,因為頡利對此豈敢疏忽,說不定他這邊進侵中原,那邊廂統葉護已攻打其班都斤山的牙帳,那李建成之危自解。李建成雖沒法派兵助統葉護,卻可在兵器、糧食方面向統葉護作出有力的支持。
  心中暗歎,坦然道:「我到長安打個轉,辦些事後立即離開。」
  伏騫的一對銅鈴般炯炯有神的巨目閃過複雜難明的神色,旋即露出喜色,欣然道:「我們正要入長安拜會李淵,有我的使節團掩護,子陵可省去不必要的麻煩。」
  徐子陵心中思索伏騫眼神內的含意,表面則不動聲色,微笑拒絕道:「入長安前我們尚有其他事情待辦,還是分頭入城彼此方便。」
  伏騫笑道:「如此子陵到長安後務要來見伏某一面,長安事了後,我希望能和少帥碰頭,看看大家有什麼可合作的地方。來!我們喝一杯,願我們兩國能永遠和平共存,長為友好之邦。」
  宋缺領寇仲來到一座小山之上,環視遠近,雪愈下愈密,他們就像被密封在一個冰雪的世界裡,再不存在其他任何事物。
  宋缺雙目射出沉醉在往昔情懷的神色,輕柔的道:「我和清惠均瞧出由魏晉南北朝的長期分裂走向隋朝楊堅的統一,實是繼戰國走向秦統一的另一歷史盛事,沒有任何歷史事件能與之相比。可是對天下如何能達致長治久安,我和清惠卻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在說出我們的分歧前,我必須先說明我們對楊堅能一統天下的原因在看法上的分界。」
  寇仲感到胸襟擴闊,無論從任何角度去看,宋缺和梵清惠均是偉大超卓的人,他們視野遼闊,為通古今治亂興衰,他們的看法當然是份量十足。
  饒有興趣的道:「統一天下還須其他原因支持嗎?誰的拳頭夠硬,自能蕩平收拾其他反對者。」
  宋缺啞然失笑道:「這只是霸主必須具備的條件,還要其他條件配合,始能水到渠成。試想若天下萬民全體反對給你管治,你憑什麼去統一天下。若純論兵強馬壯,天下沒有一支軍隊能過突厥狼軍之右,又不見他們能征服中原?頂多是殺人放火,蹂躪搶掠一番。而這正是清惠的觀點,統一是出於人民的渴求,只要有人在各方面符合民眾的願望,他將得到支持,水到渠成的一統天下。」
  寇仲點頭道:「清惠齋主這看法不無道理。」
  宋缺談談道:「那我要問你一個問題,在西漢末年,又或魏晉時期,難道那時的人不渴求統一和平嗎?為何兩漢演變成三國鼎立?魏晉分裂為長時期的南北對峙……」
  寇仲啞口無言,抓頭道:「閥主說的是鐵錚錚的事實,何解仍不能改變清惠齋主的想法。」
  宋缺歎道:「清惠有此見地,背後另含深意,我且不說破,先向你說出一些我本人的看法。」
  寇仲心悅誠服的道:「願聞其詳!」
  宋缺露出深思的神色,緩緩道:「南北朝之所以長期分裂,問題出於『永嘉之亂』,從此歷史進入北方民族大混戰的階段,匈奴、鮮卑、羯、氐、羌各部如蟻附蜜的滲透中原,各自建立自己的地盤和政權,而民族間的仇恨是沒有任何力量能化解的,只有其中一族的振興,才可解決所有問題。」
  寇仲一震道:「難怪閥主堅持漢統,又說楊堅之所以能得天下,乃漢統振興的成果,現在我終明白閥主當年向我說過的話。」
  旋又不解道:「那閥主和清惠齋主的分歧在何處?」
  宋缺雙目射出傷感的神色,苦笑道:「在於我們對漢統振興的不同看法,我是站在一個漢人的立場去看整個局勢,她卻是從各族大融和的角度去看形勢。她追求的是一個夢想,我卻只看實際的情況,這就是我和她根本上的差異。」
  寇仲雖仍未能十足把握宋缺和梵清惠的分歧,卻被宋缺蒼涼的語調勾起他對宋玉致的思念,由此想到宋玉致反對嶺南宋家軍投進爭天下的大漩渦裡,背後當有更深一層的理念,而自己從沒有去設法瞭解,而正是這種思想上的分歧,令他永遠無法得到她的芳心,一時心亂如麻,情難自已。
第四章 南北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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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徐子陵向陰顯鶴低聲道:「四個人!」
  房門和兩窗同時粉碎。
  陰顯鶴長劍出鞘,豹子般從椅內彈起,迎往破門而入的敵人。
  徐子陵看似從容從椅上站起,兩窗左右應手拍去,同時發出兩段高度集中,灼熱迫人的寶瓶勁氣痛擊穿窗而入的兩敵。
  來人全身在行動裝,頭包黑罩,只露出眼鼻口,可是怎瞞得過徐子陵。
  由正門攻來的是大明尊教的大尊許開山,從窗台攻入的分別為段玉成和辛娜姬,唯一猜不到的是闖入鄰房,誤以為陰顯鶴仍在其中的敵人,此人武功不在許開山之下。
  與石之軒的正面衝突,令大明尊教損兵折將,元氣大傷,但剩下來這幾個人,無一不是經得起嚴峻考驗的高手。絕不可輕忽視之。
  到此刻,他始明白美艷夫人要逃避的是大明尊教,她從塞外攜來的五採石是隨光明使者拉摩由波斯東來大草原,建立大明尊教。五採石乃大明尊教至高無上的聖物,故許開山等絕不容其落在外人手上。
  悶哼和嬌呼同時響起,段玉成和辛娜姬尚未有機會越過窗台,被徐子陵的寶瓶真氣硬生生震得倒跌回去。
  徐子陵實戰經驗何等豐富,豈肯讓敵人入房纏戰,何況鄰房的敵人高深莫測,許開山更是接近石之軒那般級數的高手。
  倏地前衝。
  勁氣交擊之聲不絕於耳,在眨眼的光景中,陰顯鶴使盡渾身解數,仍著著被許開山封死,迫得節節後退,回到房間中央處。
  徐子陵低喝一聲,與陰顯鶴錯肩而過,前方的空氣有若變成實質,換過在幽林小谷與許開山交手前那時的徐子陵,必如陰顯鶴般有力難施,此刻卻是智珠在握,一指點出,迎向許開山疾推而來的雙掌。
  「右牆!」
  陰顯鶴會意過來,長劍挽出朵朵劍花時,右方板間牆四分五裂,尚未現身的神秘敵人破壁而至,手上長劍挾著森厲的寒氣,閃電般直擊而來,既狠辣又凌厲無匹。
  段玉成和辛娜姬重整陣腳,二度穿窗而入,使徐陰兩人所處形勢更是危急。
  「霍」的一聲,徐子陵高度集中,卸強攻弱的指勁,透過許開山雙掌形成的氣牆,無孔不入的朝許開山攻去。
  底下飛出一腳,疾踢許開山腹下要害。此兩著凌厲之極、以許開山之能,亦不得不往後退開。
  「噹!」
  陰顯鶴絞擊敵劍,發出有如龍吟的激響,但他顯然在內勁上遜對方一籌,吃不住力,往後面的徐子陵撞去。
  徐子陵放過許開山,施展逆轉真氣的看家本領,硬生生把攻勢改贈從鄰房破壁來襲的可怕敵人,哈哈笑道:「烈暇兄不是陪尚大家到高麗去嗎?」
  身被黑布包裹的敵人聞言一震,劍勢略緩,被徐子陵點中劍鋒,觸電般退後。
  辛娜姬的短劍、段玉成的長劍,組成排山倒海的攻勢,猛攻兩人。
  徐子陵不敢戀戰,探手抓著退勢未止的陰顯鶴,騰空而起,撞破屋頂,揚長而去。

  寇仲問道:「閥主以之作開場白的詩,必是能使任何女子傾倒,小子就欠缺這方面的本領。」
  宋缺唇角逸出一絲溫柔的笑意,目注大雪降落、融人河水,像重演當年情景的輕吟道:「水底有明月,水上明月浮;水流月不去,月去水還流。」
  寇仲聽得忘掉決戰,叫絕道:「因景生情,因情寫景,情景交融,背後又隱含人事變遷的深意,沒可能有更切合當時情況的詩哩!」
  宋缺往他望來,雙目奇光大盛,道:「說來你或許不相信,我第一眼看到她,便肯定她是從慈航靜齋來的弟子,踏足塵世進行師門指定的入世修行,那時陳朝尚未被楊堅消滅,清惠曉得我是嶺南宋家的新一代,遂問我南北朝盛衰的情況。」
  寇仲再次給宋缺惹起興趣,問道:「當時楊堅坐上北朝皇帝寶座嗎?」
  宋缺點頭道:「是時楊堅剛受美其名的所謂『禪讓』,成為北朝之主,此人在軍事上是罕見的人材,由登上帝位至大舉南征,中間相隔九年之久,準備充足,計劃周詳,無論在政治上或軍事上均遠超南朝陳叔寶那個昏君。可是其為人有一大缺點,就是獨斷多疑,不肯信人,終導致魔門有機可乘,令楊廣登台,敗盡家當。如今李淵正重蹈楊堅的覆轍,比之更為不堪。」
  寇仲大感與宋缺說話不但是種享受,且可擴闊襟胸(此處開始左邊缺n列)□□明白治亂興衰和做人的道理。宋缺隱伏嶺南,何□□像楊堅般謀定後動,直至勝利的機會來臨。始大□□淡淡道:「我向她分析南弱北強的關鍵,在於□□定富足,南方之所以能長期們安,皆因南方土□□資源豐富,可惜治者無能、貧富不均,致土地□□嚴重,良田均集中到土豪權貴手上,貪污腐敗□□官豪勾結,封略山湖、妨民害治,令百姓流□□田野,民不聊生。反之楊堅則自強不息,高下□□一目瞭然。」
  寇仲點頭道:「這是一針見血的見解,清惠齋主不□□。」
  宋缺平靜的道:「她是回到民族融和的大問題上,□□北方在楊堅登上寶座之際,亂我中土入侵的北方□□早出和同化,合而成一個新的民族,既有北塞外族□□又不離我漢統根源深厚、廣博優美的文化。兼□□漢族長期對抗塞外各族,養成刻苦悍勇的民風。□□於憂思而死於安樂的寫照,即使楊堅失敗,南方□□北方,以北統南,將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路向。」
  寇仲道:「閥主同意嗎?」
  宋缺微笑道:「我身為南人,當然聽得不是滋味,卻不得不承認她的看法高瞻遠矚,深具至理。而我則指出若現時出現北方的不是楊堅而是另一個昏君,南方嗣位者不是腐朽透頂的陳後主,歷史會否改寫?說到底誰統一誰,始終是個此盛彼衰的問題,我宋缺從不肯承認歷史的發展有其不可逆改的必然性,政治、武功和手段是決定歷史的直接因素。目下的南北對峙,在某一程度上是當年形勢的重現,我要以事實證明給所有人看,歷史是由人創造出來的。」
  寇仲愈來愈清楚宋缺和梵清惠的分歧,皆因立場角度有異,如果宋缺是北人,那爭議將無立足之所。
  以宋缺的才情志氣,絕不會甘心裡服於胡化的北方漢族之下,而他亦不信任北方的人,認為他們不能與胡人劃清界線,而劉武周、梁師都之輩的所為更強化他的定見。說到底李淵起兵曾借助突厥之力,到現在仍與突厥關係密切,可達志的突厥兵且是李建成長林軍的骨幹,凡此種種,宋缺起兵北上,是理所當然的事。
  趙德言成為東突厥國師,也為魔門與外族劃上等號。不論魔門或慈航靜齋,均屬北方文化系統,而宋缺的宋家,正是南方文化的中流砥柱,堅持漢統的鮮明旗幟,宋缺與李閥的不咬弦,至乎正面交鋒,正體現南北的因異生爭。
  宋缺說得對,歷史是由人創造出來的,若沒有宋缺、寇仲,那誰勝誰敗?幾可說是無待雅龜,也可預見。
  寇仲道:「閥主既知陳後主無能,當時何不取而代之,以抗楊堅?」
  宋缺啞然失笑道:「我當時仍是藉藉無名之輩,直至擊敗被譽為天下第一刀的『霸刀』岳山,始聲名鵲起,登上閥主之位。我那時立即整頓嶺南,先平夷患,聯結南方諸雄,此時楊堅以狂風掃落葉之勢蕩平南方,欲要進軍嶺南,被我以一萬精兵,抵其十多萬大軍於蒼梧。我宋缺十戰十勝,令楊堅難作寸進,迫得求和。我知時不我予,進受封為鎮南公,大家河水不犯井水,我從沒向楊堅敬半個禮,所以楊堅駕崩前,仍為不能收服我宋缺耿耿於懷。」
  接著冷哼道:「北人統南又如何,只出個楊廣,天下又重陷四分五裂的亂局,其中原因不但因楊廣苛政擾民,好大喜功,耗盡國力,更證明我不看好胡化後的漢人是正確的。民族的融和非是一賦可就的事,殺楊廣者正是宇文化及這徹頭徹尾的胡人。欲要中土振興,百姓有安樂日子,必須堅持漢統,始有希望。少帥須謹記我宋缺這番話。」
  寇仲點頭答應,感到肩上擔子愈是沉重,且對宋缺如此循循善誘生出不樣感覺。
  忍不住道:「以南統北是閥主的最高目標,其他均為次要,既是如此,閥主大可拒絕寧道奇的挑戰,乾脆由我去告訴他你老人家沒有這時間閒心,而閥主則回去主持攻打江都的大計。」
  宋缺雙目透出傷後無奈的神色,輕輕道:「我不願瞞你,你這提議對我有驚人的吸引力。可是來下戰書的是清惠的愛徒,而妃暄更令我從她身上看到清惠,有如她的化身,實在使我說不出拒絕的話。既然決定,宋缺豈會反口改變。清惠太清楚我的個性和對她的感情,此著實命中我要害。她要我表明助你爭天下的決心,我就清清楚楚以行動說明一切。天下能令我動心的事物並不多,寧道奇正是其中之一,加上清惠,教我如何拒絕。」
  寇仲啞口無言。
  宋缺微笑道:「讓我們以樹木野籐來造一條木筏如何?」
  寇仲愕然道:「我們要走水路嗎?」
  宋政道:「寧道奇刻下在淨念禪院等候我,走水路可省點腳力。既有少帥伴行,我可省去操筏之力,靜坐幾個時辰,明晚我將與寧道奇決戰於淨院,看看誰是中土的第一人。」

  徐子陵和陰顯鶴連夜攀越城牆離開漢中,往北疾走,深進秦嶺支脈的山區,始深切體會到冰雪封合真實情況。
  官道積雪深可及膝,凝冰結在樹木枝處凝成晶瑩的冰掛,風拂過時雪花飄落,另有一番情景。雪峰起伏,不見行人。
  天空黑沉沉的厚雲低壓,大雪似會在任何一刻下來。
  陰顯鶴回頭瞥一眼留下長長的兩行足印,道:「大明尊教的熱羲死心不息來追趕我們,肯定不會落空!」
  徐子陵關心的問道:「你沒受傷嗎?」
  陰顯鶴道:「好多啦!仍有少許血氣不暢,但卻無礙,烈瑕的功夫似乎比許開山更硬朗,真奇怪!」
  徐子陵道:「因為許開山仍是內傷未癒,否則想脫身須多費一番工夫。真奇怪!」
  陰顯鶴訝道:「你的奇怪指那方面。」
  徐子陵道:「當日在龍泉時,大明尊教的人對五採石不太重視,至少沒盡全力去爭奪,現在則是不惜一切似的,令我感到奇怪。」
  陰顯鶴點頭同意道:「除非他們不想再在中原,否則不該來惹你。」
  徐子陵一震道:「我明白哩!」
  陰顯鶴奇道:「我這兩句話竟對你有啟發嗎?」
  徐子陵笑道:「正是如此,事實上他們正是不想在中原混,還要離開塞外,到一個他們能發揚大明尊教的地方。不論塞外塞內,他們都是仇家遍地,只石之軒一個就足教他們提心吊膽,回紇的菩薩更不肯放過他們。」
  陰顯鶴不解道:「他們還有什麼地方可去的?」
  兩人則越過一處山嶺,沿官道斜坡往下走。
  徐子陵道:「當然是大明尊教的發源地波斯,只有在那裡五採石最具價值和作用,他們只要編個動聽的故事,把五採石物歸原主,當可另有一番作為,否則就只剩坐以待斃的下場。」
  陰顯鶴欣然道:「子陵的推斷合青合理,我找不到任何可駁斥的破綻。」
  又道:「若五採石既成他們唯一出路和重振成風的希望,他們定不肯放過我們。」
  徐子陵道:「那就再好不過,顯鶴不是要為安樂幫主尋一個公道嗎?我們就在到長安前了以此事。」
  陰顯鶴皺眉道:「既然子陵有此心意,剛才為何不與他們周旋到底,見個真章。」
  徐子陵道:「先前主動操縱在他們手上,你老哥宿醉未醒,功力大打折扣,拼下去吃虧的是我們。現在我們可蓄勢以待,予他們來個迎頭痛擊,且可在戰略上靈活變化,所謂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陰顯鶴失笑道:「難怪寇仲和徐子陵能名懾塞內外,與你們相處愈久,愈感到你們膽大包天,鬼神莫測種種別人難及之處。」
  徐子陵道:「你的心情大有改善啊!」
  陰顯鶴點頭道:「不知是否受到你的感染,我忽然對前景感到非常樂觀。事實上你的處境不比我好多少,且是近似無法解開的死結,但你仍勇敢面對。我的問題比你簡單,紀情一是知道小紀的下落又或不知道,到長安後自會水落石出,若老天爺不肯讓我兄妹重逢,我只好認命,然後盡力助子陵化解中原這場大災劫,希望可為小紀積點福德。」
  徐子陵明白過來,令陰顯鶴轉趨積極的原因,是自己激起他的俠土心腸,找到人生的目標。
  大感欣慰道:「放心吧!我有信心你可和令妹重聚的。咦!是什麼香氣?」
  陰顯鶴仰鼻嗅索,道:「噢!是很熟悉的氣味!若我沒有猜錯,該是有人在前方烤狼肉。我曾在塞外吃過幾次狼肉,肉味相當不錯。」
  兩人轉過峽道,前方遠處官道旁燈火隱現,香氣正是從那方傳過來。
  陰顯鶴道:「是個驛站,想不到在此天寒地凍之時,仍有人留守。」
  徐子陵道:「即使有人留守,也該早上床鑽入被窩尋夢,怎會生火燒烤,且是惡狼之肉。」
  陰顯鶴笑道:「子陵思慮縝密,遠勝小弟,我們應筆直走過,還是進驛站分享兩口。」
  徐子陵淡淡道:「過門是客,當然進去看看,顯鶴兄意下如何?」
  陰顯鶴欣然道:「一切由子陵拿主意。」
  兩人談談笑笑,朝驛站走去。
  雪紛從天而降,由稀轉密,整個山區陷進茫茫白雪。
第五章 義釋金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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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仲在筏尾搖櫓,目光落在面向前方河道盤膝打坐,雄峙如山的宋缺背影,雪花落到他頭上半尺許處,立即似被某種神秘莫測的力量牽引般,自然而然避過他飄飛一旁,沒半團落在他身上。
  大雪仍是鋪天蓋地的撒下來,木閥鋪上數寸積雪。大大增加閥身的重量,累得寇仲要多次清理,在白茫茫的風雪裡,伊水兩岸變成模糊不清的輪廓,不論木筏如何在河面拋擲顛簸;宋缺仍坐得穩如泰山,不晃半下。
  名震天下的天刀平放膝上,以雙手輕握,感受到宋缺「捨刀之外,再無他物」的境界。
  宋缺此戰,實是吉凶難料。
  寇仲曾分別和兩人交過手,卻完全設法分辨誰高誰低,他們均像深不可測的淵海,無從捉摸把握其深淺。
  假若寧道奇敗北,當然一切如舊進行,這場決戰只是統一天下之路上的插曲;如宋缺落敗身亡,那寇仲將沒有任何退路,只能秉承宋缺的遺志,完成宋缺的夢想,義無反顧。
  透過宋缺的說話更深入瞭解他與梵清惠的分歧後,他再沒法弄清楚誰對誰錯的問題。大家各自有其立場和見地,不但是思想之爭,更是地域之爭。
  無獨有偶,秦皇贏政結束春秋戰國的長期分裂,國勢盛極一時,卻僅傳一代而亡;隋文帝楊堅令魏晉南北朝的亂局重歸一統,也是經兩代土崩瓦解。這樣的巧合是歷史的宿命?還是思想、文化差異下強要求同的必然後果?
  秦之後漢朝的長治久安,隋之後的中土會否享有同樣的幸運?
  寇仲在宋缺的啟發下,超越本身所處的時代。以鳥瞰的角度俯視古今治亂興衰及其背後深層的原因,令他更深入地自省身在的處境。
  木筏在他操縱下往北挺進,把宋缺送往決戰的場地。
  這不但是中土最轟動的一場生死對決,更是決定天下命運的關鍵的決戰。
  寇仲深切感受到無論戰局結果如何,決戰後的中原形勢將永不會回復原先那樣子。

  驛館內溫暖如春,香氣四溢,七個作商旅平民打扮的漢子圍著臨時堆砌起的火爐,燒烤一對狼腿,煙屑從兩邊破窗洩出,館內空氣並不嗆悶。
  見徐子陵和陰顯鶴這兩個不速之客推門而入,只目光的的的朝他們打量。卻沒有招呼說話,頓使他們感到頗有一觸即發殺氣騰騰的緊張氣氛。
  徐陰兩人跑慣江湖,見他們每人的隨身行囊呈長形且放在探手可及的近處,均曉得內中藏的必是兵器,這七名壯漢不但是會家子,說不定更是專劫行旅殺人搶掠的盜賊。
  徐子陵把門關上,置漫天風雪於門外,目光落在坐在烤爐旁面對大門一位年約二十六、八歲的壯漢身上,此人神態沉凝冷靜,雖一臉風塵仍難掩其英氣,顯非一般攔路剪徑的小賊,而是武功極高的高手。
  他絲毫不讓地迎上徐子陵的目光,亦露驚異神色,顯示出高明的眼力。
  其他人唯他馬首是瞻,均以目光徵詢他的意向,待他發令。
  徐子陵直覺感到他們非是盜賊之流,遂露出笑容,抱拳問好道:「請恕我們打擾之罪,只因嗅得肉香,忍不住進來,別無他意。」
  那一身英氣的硬朗漢子長身而起,抱拳回敬道:「兄台神態樣貌,令在下想起一個人,敢問高姓大名。」
  他的語調帶有濃厚的塞北口音,徐子陵心中一動,坦然道:「本人徐子陵。」
  包括那英偉漢子在內,人人露出震動神色,坐著的連忙起立,向他施禮,態度友善。
  英偉漢子露出英雄氣短的感慨神色,苦笑道:「原來真是徐兄,小弟宋金剛。」
  徐子陵一呆道:「宋兄怎會來到這裡?」
  宋金剛頹然道:「敗軍之將不足言勇,此事說來話長,我們何不坐下詳談。」
  眾人圍著烤爐重新坐好,徐子陵和陰顯鶴分坐宋金剛左右,介紹過陰顯鶴,眾人輪流以利刃割下狼肉,邊嚼邊談。
  宋金剛道:「能在此和徐兄、陰兄共享狼肉,是老天爺對我的特別恩寵,柏壁大敗後,我和定揚可汗被李世民派兵窮追猛打,守不住太原,惟有退往塞外投靠頡利,那知卻中了趙德言的奸謀。」定揚可汗就是劉武周,宋金剛的主子。
  徐於陵皺眉道:「趙德言和你們有什麼恩怨,因何要陷害你們?」
  宋金剛道:「問題在頡利頗看得起我宋金剛,故令趙德言生出顧忌,遂向定揚可汗進言,謊稱頡利希望我們重返上谷、馬邑,招集舊部,部署對唐軍的反擊。豈知我們依言率眾回中原途上,趙德言竟向頡利稱我們意圖謀反。為此我們被金狼軍追擊,定揚可汗當場身死,近千兄弟無一倖免,僅我們七人成功逃出。」
  另一人道:「全賴宋帥想出金蟬蛻殼之計,以一位死去兄弟穿上他的衣服,弄糊他的臉孔,趙德言始肯收兵回去。」
  徐子陵心中湧起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感慨,趙德言說不定是由頡利在背後指使,因為劉武周和宋金剛失去被利用的價值,再不宜留在世上。若公然處決兩人,會令其他依附突厥的漢人心離,故采此手段。
  宋金剛再歎一日氣道:「我們是否很愚蠢。」
  徐子陵心中對他與虎謀皮,做突厥人的走狗,自是不敢苟同,不過宋金剛已到山窮水盡的田地,不願落井下石,只好道:「成王敗寇,有什麼聰明愚蠢可言?宋兄對未來有什麼打算?」
  宋金剛道:「實不相瞞,北方再無我宋金剛容身之所,所以想住江南投靠與我們一向有密切關係的蕭銑,豈知回中原後,始知形勢大變,宋缺兵出嶺南助少帥爭天下,幾可肯定長江南北早晚盡歸少帥軍,所以打消投蕭銑之意,看中巴蜀遠離中原爭霸的核心,希望找得個風光明媚的隱避處終老,再不問世事。」
  阻顯鶴訝道:「宋兄何不考慮投靠少帥,宋兄對突厥的熟悉會對少帥非常管用。」
  宋金剛露出苦澀神色,道:「我當年對少帥立心不良,夥同蕭銑和香玉山陷害他,那還有臉目去求他收留。罷了!金剛現在心如死灰,再沒有雄心壯志。」
  徐子陵點頭道:「宋兄退出紛爭,乃明智之舉。」
  宋金剛肅容道:「徐兄不念舊惡,對金剛沒有半句損言,金剛非常感激。現今塞外形勢吃緊,塞外諸族在頡利和突利的牽頭下,結成聯盟,以討李淵助寇仲為漂亮口號,正秘密集結軍力,準備大舉南侵。另一方面則由趙德言透過長安魔門勢力,盡力安撫李淵和李建成,據說李淵對塞外聯軍的事仍懵然不覺,形勢非常不妙。」
  徐子陵聽得心情更是沉重,宋金剛從突厥部逃出來,掌握到頡利、突利的第一手情報,絕非虛言。觀乎梁師都使兒子向海沙幫買江南火器,便知魔門和突厥人正部署對付李世民的大陰謀,李世民若被害死,塞外大軍立即入侵,在戰略上高明至極。宋金剛的說話更堅定他見李世民的決心,且是刻不容緩。
  宋金剛又語重心長的道:「南方諸雄中,輔公佑、李子通和沈法興均不足為患,只提供少帥煉刀的對象。唯一可慮者是蕭銑和林士宏,其中又以後者較難對付。他們若非因互相牽制,早渡江北上,擴展勢力。」
  徐子陵關心的是塞外聯軍的威脅,對蕭銑和林士宏此刻那會放在心上,可是對方一番好心,禮貌上問道:「宋兄對此兩人怎麼看法?」
  宋金剛道:「蕭銑的缺點是外寬內窄,忌人材,對功高者真壓誅戮,所以內部不穩。唉!如非我走投無路,絕不會想到去投靠他。」
  徐子陵微笑道:「這麼說,寇仲反幫了宋兄一個忙,讓宋兄作出正確的決定。」
  宋金剛尷尬一笑,為自己名利熏心不好意思,說下去道:「林士宏剛得馮盎率眾歸附,勢力大增,實力超越蕭銑,對他不可輕視。」
  徐子陵正要道謝,心中警兆忽現,低喝道:「有人!」

  寇仲想到很多事情,還想到種種可能性,最後得出一個他自己也暗吃一驚的結論,就是他必須以絕對的冷靜去應付宋缺一旦敗北所帶來的危機,作出精確和有效率的安排,而不可感情用事,讓負面的情緒掩蓋理智。
  他必須把最後的勝利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因為他再非與徐子陵闖南蕩北的小混子,而是融合宋家軍後的少帥大軍的最高領導人,他所犯的錯誤會為追隨他的人和少帥軍治內的百姓帶來災難性的可怕後果。
  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
  這三個月的冰封期必須好好利用,以最凌厲的軍事手段把南方諸地置於他的全面控制之下,他要以行動證明給所有反對他的人看,沒有人能阻止他少帥寇仲。
  想到這裡,他的腦筋靈活起來,反覆設想思考不同可能性下最有利他統一大業的進退部署。
  就在此刻,他終成功把刀法融人兵法中。
  捨刀之外,再無他物。

  「砰」!
  木門四分五裂,暴雨般朝圍火爐而坐的各人激射而至,若給擊中眼睛,不立即報廢才怪。風雪隨之旋捲而來,吹得烤爐煙屑濺飛,聲勢駭人至極點。
  以徐子陵的修為,也為之心中大懍。
  從他感應到有人接近,出言警告,到來人破門殺人、中間只是彈指的短暫時光,可知來人功力之高,不在他徐子陵之下,其行動所顯示的速度、暴烈凌厲的手法,都表現出是頂尖殺手刺客的風格,屬楊虛彥那級數的高手。
  刀光電閃、登時整個驛館刀氣橫空,刀鋒在火光反映下的芒點,疾如流星的往宋金剛迎頭痛擊,狠辣至極點。
  宋金剛尚未來得及從半敞的包袱裡拔出佩刀,刀鋒離他咽喉不到三尺。
  宋金剛不愧高手,雖處絕對下風,仍臨危不亂,往後滾開。
  他六名手下人人搶著起立並掣出兵器,均慢上幾步,如對方乘勢追擊,幾可肯定在宋金剛被斬殺前,他們連對方衫尾都沾不上。
  陰顯鶴長劍離背,欲橫劈敵刃的當兒,徐子陵從地上彈起,揮拳命中刀鋒側處。
  「啪」!
  氣勁交擊,發出爆炸般的激響。
  那人抽刀往大門方向退開,來去如箭,抵大門後如釘子般立定,微晃一下。
  宋金剛眾手下正要衝前拚命,徐子陵大喝道:「大家停手!」
  風雪呼呼狂吹,從屋外捲入,漸復原狀的爐火雖仍是明滅飄閃,已大大改善驛館內的能見度。
  那人橫刀而立,厲喝道:「子陵勿要干涉,這是我們突厥人和宋金剛間的事,子陵若仍當我是朋友,請立即離開。」
  宋金剛從地上持刀跳起,臉色轉白,倒抽一口涼氣道:「可達志!」
  可達志雙目殺氣大盛,刀氣緊鎖館內諸人,仰天笑道:「正是本人,達志奉大汗之命,絕不容你活在世上。你以為找個人穿上你的衣服,可瞞天過海嗎?是否欺我突厥無人。」
  宋金剛冷哼道:「我在這裡,有本事就來取我性命!」
  可達志目光落到徐子陵處,冷然道:「為敵為友,子陵一言可決。」
  徐子陵淡淡道:「只要達志能說出宋兄有負於貴大汗任何一件事實,我和顯鶴立即離開,不敢干涉達志的使命。」
  可達志臉寒如冰,喝道:「背叛大汗,私返中原,圖謀不軌,這還不夠嗎?」
  徐子陵搖頭歎道:「這只是趙德言從中弄鬼,假傳貴大汗旨意,著他們返中原招集舊部,你們大汗給他矇混了哩!」
  可達志微一錯愕,目光投往宋金剛,哂道:「你和劉武周並非三歲孩童,那會隨便相信一面之辭,豈會不向大汗引證,即漏夜率眾潛離。」
  宋金剛回復冷靜,沉聲道:「不要以為我怕你,我是看在徐兄份上答你這個問題。大汗當時不在牙帳,我們曾向暾欲谷查詢,得他證實,始不疑有他。」
  轉向徐子陵道:「在這種情況下,說什麼都是廢話。徐兄的出手令我非常感激,但這確是我宋金剛和突厥人間的恩怨,主要原因是我再沒有可供利用的地方,而我更是悔不當初。若老天注定我要埋骨於此,我沒有絲毫怨恨,徐兄和陰兄請繼續上路。」
  陰顯鶴點頭道:「好漢子!」
  徐子陵向可達志道:「宋兄的事是早前閒聊時得兄傾告,理該屬實,他在這方面說謊有什麼意思呢?照我看,貴大汗是怪宋兄使他損折大批將士,故心生殺意……」
  可達志雙目殺意有增無減,寒聲道:「子陵勿要再說廢話,此事你是否真的要管?」
  徐子陵苦笑道:「你不是第一天認識我,該知我不會坐看這種不公平的事。」
  「鏘!」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可達志竟還刀入鞘,往徐子陵走去,張開雙臂,哈哈笑道:「徐子陵既要管,又有陰兄助陣,我可達志還有什麼作為?」
  在眾人瞠目結舌下,徐子陵趨前和他進行抱禮,笑道:「那你如何向大汗交代?」
  可達志放開他,微笑道:「追失個把人有啥希奇?何況非是大汗親口向我下令,只是康鞘利向我傳遞信息,說發現宋兄逃往漢中,意圖避往巴蜀。小弟素聞宋兄功夫了得,忍不住手癢追來而已!」
  陰顯鶴不解道:「你怎曉得驛館內有宋兄在?而非其他人?」
  可達志洒然道:「是其他人又如何?頂多賠個禮。唉!事實上是我發現狼屍,削割的手法是塞上人的習慣,又嗅到狼肉香氣,所以猜到宋兄是在館內進食。」
  徐子陵懷疑的道:「你真不會再尋宋兄和他的兄弟算賬?」
  可達志不悅道:「你不是第一天認識我,可達志何曾說過話又不算數的。」
  轉向宋金剛道:「宋兄最好立即離開。有那麼遠躲那麼遠,魔門勢力龐大,我不知道趙德言是否尚有其他對付你們的行動。」
  徐子陵點頭道:「這不是逞英雄的時刻,宋兄能保命可算狠挫趙德言一記,達志的話是有道理的!」
  宋金剛抱拳施禮,道:「好!兩位的恩情,我宋金剛永誌不忘。別啦!」
  說罷取起包袱,與手下沒入門外的風雪去。一代豪雄,竟落得如此下場,教人感歎。
  可達志笑道:「還有剩下的狼肉,可祭我的五臟廟。」
  徐子陵訝道:「你們不是拜狼的民族嗎?」
  可達志道:「我們拜的是狼神,餓起來人都可以吃,何況是畜牲?坐下再說罷,我很回味在龍泉與你們並肩作戰的日子哩!」
  徐子陵心頭一陣溫暖,可是想起或有一天,要和可達志決戰沙場,不由感慨萬千。
  可達志不悅道:「你不是第一天認識我,造化弄人,莫過於此。」
第六章 曉以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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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仲人雖在筏上默默搖櫓,心神卻超越木筏和伊水,包括即將來臨的宋缺與寧道奇的決戰,至乎超越地域的局限。塞內塞外所有山川地理形勢、風士人情、民族與民族間、國與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一概瞭然於胸。
  他遍游天下、經歷大小戰爭、守城攻城、逃亡追擊,這許多累積起來的寶貴經驗,配合宋缺多番循循善誘,使他像打開靈竅般通明透徹地掌握到敵我雙方的虛實強弱,有如他的井中月般,能透視敵人的諸般玄虛真如。
  從沒有一刻比這時使他更知己知彼,統一天下的全盤戰略浮現腦際。他清楚曉得當他重回彭梁之時,他會拋開一切,包括個人的喜樂困擾至乎宋缺的生死,領導少帥軍踏上統一天下的大道。
  他為的不是個人慾望的滿足,而是天下百姓的和平幸福,他們受夠哩!好該結束長期分裂戰亂的苦難。

  三人圍爐火而坐,繼續享受烤狼肉宴,雪粉不住從敞開的大門隨風捲入,吹得爐火明滅不定,如此風雪寒夜,別有一番令人難忘的滋味。
  可達志有感而發的道:「巴蜀現在成為很多人理想的避難所,少帥能保命離開洛陽返回彭梁,又得宋缺出兵助陣,勢力大增,南方早晚是他的天下。只要不是無知之徒,當知他和長安的鬥爭,將為自大隋覆滅以來最慘烈和牽連最廣的。除巴蜀外,中原恐怕沒多少地方能避過戰火。」
  徐子陵很想問他你們突厥人是否準備大舉南侵,終沒有說出口。
  可達志續道:「現在形勢對少帥非常有利,李世民雖成功消滅竇建德,又擊垮王世充取得洛陽,可是因被你們突圍逃走,劉黑闥更在范願、曹湛、高雅賢支持下起兵反唐,他又被李建成和眾妃向李淵分進讒言,說他眷念與你們的舊情,決心不足,令李淵大為震怒,三傳詔迫他回長安述職解釋,聽說他如今正在回長安的路上。若我是李世民,索性率軍回攻長安,以洩心頭怨恨,你不仁我不義,父子兄弟又如何?」
  徐子陵心中暗歎,李淵這叫自毀長城,若李世民被魔門害死,突厥大軍立即發動大規模的入侵戰,李唐之勢危矣。
  不禁問道:「劉黑闥情況如何?」
  可達志露出不屑神色,道:「李世民不在,領兵伐劉的責任落在李元吉身上,李神通副之。在我離開長安前,聽到的消息是李元吉和李神通與幽州總管李藝合兵,會師五萬餘人,迎劉黑闥軍於饒陽,雖未知勝負,可是劉黑闥名震山東,故並不看好屢戰屢敗的李元吉。」
  徐子陵一呆道:「劉黑闥的勢力竟擴展得迅速至此?」
  可達志道:「李元吉當眾處死竇建德乃最大失著,只李淵視如不見,此事令山東百姓極度憤慨,竇建德舊部更是萬眾一心的要為主子復仇,血債血償。劉黑闥的戰略兵法也確是非常出色,先據漳南,再破伯縣,李唐的魏州刺史權威和岡州刺史過元祥均被劉黑闥斬殺。這勢如破竹的節節勝利,令歸附者日眾,已投降唐室的徐圓朗拘禁唐使盛彥師後,率兵響應劉黑閥,被封為大行台元帥。若劉黑闥能撐至少帥軍北上,長安將難逃覆亡的厄運,縱有李世民又如何?」
  頓頓又道:「據傳劉黑闥和你們關係密切,是否確有其事?」
  徐子陵正大感頭痛,劉黑闥的興起,使天下的紛亂更多添變數,暗歎一聲,點頭道:「確是事實,但將來大家的關係如何發展,恐怕只老天爺知道。」
  可達志目光落到陰顯鶴身上,微笑道:「想不到陰兄會與子陵一道走,陰兄仍像龍泉時般不愛說話。」
  陰顯鶴勉強擠出一絲笑意,略示友善,仍沒有說話。
  可達志轉向徐子陵道:「子陵不是要到長安去吧!」
  徐子陵無奈答道:「正是要到長安去辦點私事,與寇仲的大業沒有關係,可兄對我有什麼忠告?」
  可達志沉聲道:「只有一句話,是長安不宜久留。」
  徐子陵明白與他雖未至於正面衝突,終是敵對的立場,可達志肯說這句話,非常難得。點頭表示應允。
  可達志道:「尚有一事,是高麗王正式向李淵投碟,說高麗第一高手『奕劍大師』傅采林將代表高麗,到長安與李淵見面,順道見識中原的武學,看來他是有意挑戰寧道奇又或宋缺,以振高麗威名,若他真能獲勝,比打贏一場硬仗更收震懾之效。」
  徐子陵心叫不妙,傅采林遠道而來,焉肯放過他和寇仲,問題在他們又絕不能讓娘的師傅有損威名,令他們進退兩難。
  可達志雙目射出異樣神色,頹然道:「秀芳大家會隨他一道回來。」
  徐子陵道:「我剛見過烈瑕。」
  可達志虎軀一震,雙目殺機大盛,沉聲道:「那小子在何處?」
  徐子陵道:「他想搶我身上的五採石,與許開山、辛婭娜和段玉成蒙著頭臉偷襲我們,所以我和顯鶴須連夜離開漢中,碰巧遇上你,冥冥中似真的有主宰,或者是宋金剛仍命未該絕。」
  可達志一震道:「許開山真的是大尊?」
  徐子陵淡淡道:「化了灰我也可把他認出來,何況只蒙著頭臉。」
  可達志微笑道:「子陵是否從美艷那妮子處奪得五採石,聽說她挾石逃離塞外,幸好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五採石終回到子陵手上。」
  徐子陵道:「正是如此,我往客棧投宿,想不到正是美艷夫人落腳的地方。當時該有大明尊教的人在暗中監視,見我取石而去,遂通知許開山等人,致有後來偷襲之舉。」
  可達志道:「大明尊教在楊虛彥穿針引線下,得李淵首肯,可在長安建廟,豈知給石之軒痛下辣手殺得莎芳和其隨員雞犬不留,現在五採石又落入子陵手中,他們是走足霉運,不若我們到漢中趁趁熱鬧,烈瑕是我的,許開山是子陵的如何?」
  陰顯鶴沉聲道:「許開山是我的。」
  徐子陵點頭道:「誰是誰的我們不用分得那麼清楚,大明尊教暗中做盡傷天害理的事,只是狼盜的惡行已罪該萬死,若讓他們逃往波斯,還不知有多少人受害。唯一的難題是段玉成,他始終曾是我雙龍幫的兄弟,我不忍看著他執迷不悟下去。」
  可達志問道:「子陵有什麼提議?」
  徐子陵苦笑道:「這是個難以解開的死結,他們對五採石絕不肯罷休,早晚會追上來。唉!」
  可達志不解道:「有時我很不明白你和寇仲,他不仁我不義,有什麼好說的,你下不了手,我可為你代勞,此正是把大明尊教連根拔起的最佳時機。」
  陰顯鶴發言道:「錯過了這機會,我們可能就永遠沒法為被大明尊教害死的冤魂討回公道。」
  徐子陵頹然道:「好吧!但玉成尚未有彰顯惡行,各位放他一馬。」
  可達志道:「為免有漏網之魚,我和陰兄在一旁監視,到時必可教他們大吃一驚,措手不及。」言罷與明顯鶴從破窗離開。
  剩下徐子陵一人獨對爐火,心中感慨萬千,人的紛爭就是這麼來的,人與人間的差異,形成思想和利益分歧,不同的宗教信仰,地域、種族、國家的紛爭,分歧,造成了永無休止和各種形式的衝突,這些引起鬥爭的諸般因素,永遠不會混滅,只能各憑力量盡量協調和平衡。
  他多麼希望能逃避這令人煩擾的一切,隱居在隔絕俗塵的人間淨土,享受清風明月的寧靜生活。
  可是此仍是個遙不可及的美夢。
  自在成都重逢師妃暄後,他的心神沒法安定下來,與伏蹇和陰顯鶴的兩席話,使他認識到中土即將來臨的大災禍,而解決的機會就在眼前,錯過則再無另一個機會。
  為天下萬民的幸福,為他對師妃暄的愛,他下定決心,務要排除萬難,把眼前的局勢扭轉過來,即使他徒勞無功,總是曾盡力而為,既無愧於心,亦沒有辜負師妃暄的期望。
  擺在眼前的事實,若他仍不改採積極的態度,是李世民有極大機會在李淵的默許下被李建成害死。若他對梁師都偷運火器的事懵然不知,當不會感到這方面的迫切性。李世民被迫棄下將士趕回長安,正好提供李建成、魔門諸系和突厥人千載一時除去此眼中釘的機會。
  李世民的大禍迫在眉睫,而他不可能袖手不管,尤其在他對天下局勢有更深入的體會和認識後。
  心中警兆乍現。
  徐子陵收拾心情,淡喝道:「玉成你進來,聽我說幾句話,否則我就把五採石捏成碎粉。」

  假若宋缺戰敗身亡,天下之爭將決定在他寇仲和李世民的勝負上,而關鍵是誰能取得洛陽的控制權。
  江都的陷落是早晚間的事,李子通敗亡,沈法興當難自保,那時輔公佑只餘待宰的份兒,長江的控河權將入他患仲之手,蕭銑勢窮為醫下,再難有任何作為。
  宋智在這情勢下,更可專心一志牽制得林全宏不能能動彈。
  他根本不用費神擊垮蕭銑或林士宏,只倚賴杜伏威,即可穩定南方,然後集結兵力,待春暖花開時,分數路北上,重演昔日李世民攻打洛陽王世充的策略,先蠶食洛陽外圍城池,封鎖水路,截斷長安與洛陽的水陸陽交通,孤立洛陽。
  李世民善守,他寇仲善攻。
  經洛陽之戰,他對這位戰場上的勁敵已有透徹的瞭解。
  不論淺水原之戰、柏壁之戰,又或治水之戰、虎牢之戰,李世民均以後發制人的戰略,令他長保不敗的威名。他從不打無把握之仗,善於營造機會,以逸待勞,待敵人師勞力竭,士氣低落後一舉擊垮敵人。
  在與李世民的鬥爭上,他寇仲不斷犯錯,亦從中不斷學習成長,到今夜此刻,他完全掌握李世民「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的戰略部署。至乎他以玄甲精兵衝陣破陣亂陣,兩軍未戰,先除敵人糧道和窮追猛打的實戰手法。
  李世民錯失在洛水斬殺自己的機會,將是他的軍事生涯上最大的失誤。
  大雪逐漸收減,四方景物清晰起來,就像寇仲此時的心境般,空曠無礙。
  從沒有一刻,他更感到勝券穩操在自己手上。

  段玉成出現在風雪交加的大門外,一手扯掉頭罩,露出英俊但疲乏的面容,寒比冰雪的跨步入館,直抵爐火另一邊。
  徐子陵談談道:「坐下!」
  段玉成略一猶豫,始緩盤膝坐下,沉聲道:「我們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徐子陵平靜的道:「我不曉得因何我對貴教的瞭解與玉成的看法分別可以這麼大,對我來說你的大明尊教只是個打著宗教旗號,暗裡壞事做盡的團體,亦不能代表波斯的正教。假設玉成能說服我狼盜與貴教沒有絲毫關係,安樂慘案亦與許開山沒有關係,我立即把五採石奉上。」
  段玉成先露出怒意,聽到一半,眉頭皺起,搖頭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徐子陵忽然喝道:「沒有人可以接近,否則我立即把五採石毀掉。」
  目光仍不離段玉成,續道:「坦白告訴我,我徐子陵是否會說謊的人?」
  段玉成發呆半晌,緩緩搖頭道:「你不是愛說謊的人。」
  徐子陵道:「那我就告訴你,殺治水幫大龍頭的絕無花假是大明尊教的人,這是可查證的事,為何貴教的人要瞞著你。至於狼盜之首就是它奇,你該認識它奇,曉得他是你們的人。我徐子陵言盡於此,你若執迷不悟,就憑你的劍來取回五採石吧。」
  段玉成雙目射出凌厲神色,一眨不眨的盯著他,沒有說話。
  徐子陵知他隨時拔劍動手,歎道:「你該比任何人更清楚我不是隨便誣蔑別人之徒,而我更非因害怕任何人須編造出這番話來。多行不義必自斃,只要你的大尊確是許開山,就證實我說的非是謊言。他正是安樂慘案的主謀,此事你可向『霸王』杜興求證,杜興與許開山一向關係密切,親如手足,他的說話會較我更為有力。」
  段玉成微一錯愕,殺氣大減,顯然是徐子陵的說話一矢中的。
  徐子陵哈哈一笑,唱出去道:「大尊若你甩開罩頭布而非是我認識的許開山,我立即把五採石無條件送給你。」
  破風聲起,許開山掠至門外,沉聲道:「徐子陵竟恁多廢話,玉成絕不會被你的謊言動搖。」
  又左右顧盼,道:「你的朋友都到那裡去了?」
  徐子陵目光仍緊盯段玉成不放,平靜的道:「為惡為善,在玉成一念之間。」
  段玉成垂下目光,凝望爐火,輕輕道:「敢問大尊,狼盜是否我們的人?」
  許開山一震,大怒道:「玉成你怎可受他唆使,說出這麼大逆不道的話。」
  徐子陵心中欣慰,段玉成終是本性善良的人,開始對許開山生出疑心。
  辛娜婭在許開山身旁出現,尖叫道:「玉成!有什麼事,待解決他再說。」
  徐子陵微笑單刀直入道:「你敢否認上富龍是你們的人嗎?」
  辛娜婭窒了一窒,始道:「休要胡言亂語。」
  輪到段玉成軀體一震,在他生出疑惑的當兒,而他又非低智慧的人,加上他對辛娜婭的熟悉,自然聽出辛娜婭言不由衷。
  徐子陵不容許開山或辛娜婭再有說話的機會,長笑:「請問烈兄是否在外面呢?為何不現身打個招呼,說兩句話。」
  門外風聲呼呼,沒有任何回應。
  可達志冷哼聲起,喝道:「這小子知機逃掉哩!」
  許開山和辛娜婭聽得臉臉相覷,既因烈瑕溜之夭夭震驚,更因可達志的出現手足無措。
  段玉成緩緩站起。
  徐子陵目光緊鎖,完全猜不到段玉成究竟是迷途知,還是仍要站在許開山一方。
  可達志的聲音又在許開山後方遠處響起,道:「是我不好,忍不住往烈小子藏身處摸去,給他生出警覺。」
  徐子陵明白過來,烈瑕因發現可達志,曉得大勢已去,又見段玉成動搖,為保命求生,且見大明尊教日沒西山,不可能有任何作為,遂捨許開山而去。
  徐子陵霍地立起,冷然道:「為敵為友,玉成給我句話。」
  館內外三人目光全落到段玉成身上,等待他的答案。
第七章 惡貫滿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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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玉成倏地轉身,筆直朝大門走過去。
  許開山雙目閃過殺機,徐子陵從容不迫的踏前一步,暗捏不動根本印,精氣神立即遙把許開山鎖緊,若他有任何行動,在氣機牽引下,他有把握在許開山傷段玉成前以雷霆萬鈞之勢重創他。
  許開山生出感應,忙運功對抗。
  段玉成目不斜視的直抵辛娜婭身前兩尺近處,深深瞧進她一對美眸內,然後緩緩探手,揭開她的頭罩,露出她的花容。
  辛娜婭俏臉蒼白至沒有半點血色,兩片豐潤的香唇輕輕抖顫,欲語還休。
  徐於陵心中暗歎,辛娜婭在多方面向段玉成隱瞞真相,欺騙他離間他,可是只看她現時對段玉成的情態,她對段玉成的愛是無可置疑的。正因害怕段玉成對她由愛轉恨,她才會這麼芳心大亂,六神無主,失去往常的冷靜狠辣。
  烈瑕不義的行為,當然是令她失去常態的另一個因素。
  段玉成輕輕的問道:「不要說謊!徐幫主說的話是否真的?」
  辛娜婭雙目湧出熱淚,茫然搖頭,淒然道:「我不知道!」
  段玉成虎軀劇震,轉過身來,向徐子陵一揖到地,站直後道:「王成錯啦!無顏見少帥和其他好兄弟。」
  說罷就那麼轉身而去,在許開山和辛娜婭間穿過,以充滿決心一去不返的穩定步子,往外邁步。
  在他即將消失在徐子陵視線外之際,辛娜婭一聲悲呼,像許開山並不存在般,轉身往段玉成追去。
  可達志和陰顯鶴幽靈般在許開山身後兩丈許處的風雪中現身,截斷他去路。
  徐子陵與許開山目光交擊,冷然道:「弄至今天眾叛親離的田地,許兄有何感想?」
  許開山倏地仰天長笑,罩瞼頭布寸寸碎裂,露出真臉目,豎起拇指道:「好!我承認今夜是徹底失敗,不過你們想把我留下,仍是力有未逮,只要我一天不死,就有捲土重來的一天。」
  說到最後一句話,往前疾衝,一拳朝徐子陵照面轟來,帶起的勁風挾著風雪捲入館內,登時寒氣劇盛,更添其凌厲霸道的威勢。
  徐子陵感到他的拳勁變成如有實質的氣柱,直搗而來。
  此拳乃許開山為逃命的全力出手,乃其畢生功力所聚、看似簡單直接,其中暗藏無數後著,盡顯《御盡萬法根源智經》的奇功異法。
  以徐子陵之能,也不敢硬接,兩手盤抱,發出一股真氣凝起的圓環,套上對方拳勁鋒銳之際,往左側稍移半步,氣環像無形的韌索把對方拳勁套緊,往右方卸帶。
  許開山本意是迫徐子陵硬擠一招,又或往旁門避,那他可衝破屋頂而出,突圍而去。豈知徐子陵應付的招數完全出乎他甚料之外,忙撤去氣勁,抽身後退,正要騰身而起,徐子陵卻原式不變的往他攻來,氣環化為寶瓶氣,襲胸而至,若他投身而起,保證會被徐子陵轟個正著,縱能擋格,也會往正朝驛館大門疾撲而至的可達志和陰顯鶴拋擲過去。
  許開山醒悟到徐子陵的手印真言大法已臻收發由心、隨意變化的境界,卻是悔之已晚,他終為宗師級的高手,不敢避開,雙掌疾推,正面還擊徐子陵高度集中的寶瓶氣勁。
  徐子陵吐出真言。
  「臨!」
  許開山雄軀一顫,「蓬」的一聲激響,氣勁交鋒,勁氣橫流,人卻被震得「噗噗噗」的往後連退三步。
  徐子陵只退一步,館內勁流橫竄。
  可達志和陰顯鶴一刀一劍同時殺至,兩人知他魔功強橫,稍有空隙,將被他突圍而去,均是全力出手,毫不容情。
  徐子陵隔空一指點出,攻其胸口要害。
  許開山狂喝一聲,週遭空氣立即變成如牆如壁,且是銅牆鐵壁,硬捱三大高手從三個不同角度攻至的凌厲招數。
  不過即使換上是畢玄、寧道奇那級數的高手,亦要在這情況下吃大虧,何況是內傷未癒的許開山?
  激響連起。
  許開山的氣牆寸寸粉碎,卻成功化去徐子區那一指,彈開可達志的刀,陰顯鶴的劍。
  「鏘」!
  退往門左側的可達志還刀鞘內,雙目神光大盛,罩緊許開山。
  陰顯鶴橫劍立在門的右側,雙目射出的悲憤神色似變得舒緩,逐漸消減。
  徐子陵則一瞬不瞬的與許開山對視。
  許開山容色沉寂,屹立如山。風雪不住從門窗捲入,狂烈肆虐,館內的四個人卻毫無動作,仿似時間靜止不移。
  低吟聲從許開山的口中響起,打破館內的靜默,只聽他念道:「初際未有天地,但殊明暗,暗既侵明、恣情馳逐。明來入暗,委質推移。聖教固然,即妄為真,孰敢聞命,求解脫緣。教化事畢,真妄歸根,明既歸於大明,暗亦歸於積暗。二宗各復,兩者交歸。」
  念罷哈哈一笑,反手一掌拍在額上,骨碎聲應掌而生,接著往後傾頹,「蓬」一聲掉往地面,一代魔君,就此自盡棄世。

  徐子陵、可達志和陰顯鶴立在許開山埋身雪林內的墳地前,大雪仍下個不休,轉眼間把墳墓掩蓋在潔淨的白雪底下,不露半絲痕跡。
  可達志道:「若依我們的慣例,會把他曝屍荒野,讓餓狼裹腹。他生前做盡壞事,死後至少可做點有益野狼的事。」
  陰顯鶴沉聲道:「我們走吧!」
  三人轉身離開,沿官道往長安方向邁步,踏雪緩行。
  可達東道:「入城方面須我幫忙嗎?現時長安的城門都很緊張。」
  徐子陵搖頭道:「讓我們自己想辦法,最好不讓人曉得我們和你有任何關係,那對你有害無利。」
  可達志默然片刻,歎道:「若可以的話,我想請子陵取消長安之行。」
  徐子陵心頭暗震,可達志肯定是對付李世民的主力,所以知悉整個刺殺李世民的計劃,故而不願他徐子陵留在長安。想不到這麼快就要和可達志對著幹,不由心中難過,偏別無選擇。
  可達志當然不會懷疑他在寇仲與李世民勢不兩立的情況下,仍生出助李世民之心,可他卻不得不隱瞞自己真正的心意,這樣對待可達志,令他感到很不舒服,說不出話來。
  另一邊的陰顯鶴道:「子陵是為探問舍妹的消息陪我到長安去。」
  可達志釋然道:「何不早些說明?讓我疑神疑鬼。」
  徐子陵更覺不安,又無話可說。
  可達志微笑道:「子陵請為我問候少帥,告訴他直至此刻可達志仍視他為最好朋友。達志要先走一步,希望在長安不用和子陵碰頭,因為不知到時大家是敵是友。請啦!」
  言罷頭也不回的加速前掠,沒入風雪裡去。

  在夕照輕柔的餘光下,宋缺和寇仲來到登上淨念禪院的山門前。
  大雪早於他們棄筏登陸前停止,銀霜鋪滿原野,活像把天地連接起來,積雪壓枝,樹梢層層冰掛,地上積雪齊腰,換過一般人確是寸步唯艱。
  寇仲環目四顧,茫茫林海雪原,極目無際冰層,在太陽的餘暉下閃耀生光,變化無窮,素淨潔美得令人屏息。
  宋缺從靜坐醒轉過來後,沒說過半句話,神態聞適優雅。可是寇仲暗裡仍懷疑他對梵清惠思念不休,不由為他非常擔心。
  宋缺負手經過上刻「淨念禪院」的第一重山門,踏上長而陡峭延往山頂的石階。
  「噹!噹!當!」
  悠揚的鐘音,適於此時傳下山來,似曉得宋缺大駕光臨。
  寇仲隨在宋缺身後,仰眺山頂雪林間隱現的佛塔和鐘樓,想起當年與徐子陵和跋鋒寒來盜取和氏壁的情景,仍是歷歷在目,如在不久前發生,而事實上人事已不知翻了多少翻,當時鬥個你生我死,天下矚目的王世充和李密均已作古。
  第二重門山現眼前。
  宋缺悠然止步,念出奮刻門柱上的佛聯道:「暮鼓晨鐘驚醒世間名利客,經聲佛號喚回苦海夢迷人。有意思有意思!不過既身陷苦海,方外人還不是局內人,誰能倖免?故眾生皆苦。」
  寇仲心中劇震,宋缺若是有感而發,就是他仍未能從「苦海」脫身出來,為梵清惠黯然神傷,那麼此戰勝負,不言可知。
  他首次感到自己對梵清惠生出反感,那等若師妃暄要徐子陵去與人決戰,可想像徐子陵心中的難受。
  宋缺又再舉步登階,待寇仲趕到身旁,邊走邊微笑道:「我曾對佛道兩家的思想下過一番苦功,前者的最高境界是涅磐;後者是白日飛昇。佛家重心,立地成佛;道家練精化氣,練氣化神,練神還虛,練虛合道,把自身視為渡過苦海的寶筏,被佛家不明其義者譏為守屍鬼,事實上道家的白日飛昇與佛門的即身成佛似異實一。道家修道的過程心身並重,寧道奇雖是道家代表,實表道佛兩家之長,故其散手八撲講求道意禪境,超越俗世一般武學。」
  寇仲曾與寧道奇交手,點頭同意道:「閥主字字樞機,我當年與他交鋒,整個過程就如在一個迷夢中,偏處處遇上過意禪境,非常精彩。」
  宋缺來到禪院開闊的廣場上,銀裝素裹的大殿矗立眼前,不見任何人跡,雪鋪的地面乾乾淨淨,沒有一個足印。
  止步油然道:「寧道奇的肉身對他至為重要,是他成仙成聖的唯一憑藉,若他肉身被破,將重陷輪迴轉世的循環,一切從頭開始,所以他此戰必全力出手,不會有絲毫保留。小仲明白我的意思嗎?」
  寇仲苦笑道:「我明白!」
  宋缺淡然自若道:「所以我們一旦動手交鋒,必以一方死亡始能終結此戰,且必須心無旁騖,務要置對方於死地。不過如此一意要殺死對方,實落武道下乘,必須無生無死,無勝敗之念,始是道禪至境、刀道之致,箇中情況微妙異常,即使我或寧道奇,亦難預見真正的情況。」
  寇仲愕然道:「這豈非矛盾非常?」
  宋缺仰天笑道:「有何矛盾之處,你難道忘記捨刀之外,再無他物嗎?若有生死勝敗,心中有物,我不如立即下山,免致丟人現眼。」
  寇仲劇震道:「我明白哩!」
  就在此刻,他清晰無誤的感應到宋缺立地成佛的拋開一切,晉入捨刀之外,再無他物的至境。
  宋缺欣然道:「現在少帥盡得我天刀心法真傳,我就說出你仍不及我的地方,得刀後尚要忘刀,那就是現在的宋缺。」
  寇仲再壓迫:「忘刀?」
  宋缺揚聲道:「宋缺在此,請道奇兄賜教!」
  聲音遠傳開去,轟鳴於山寺上方,震盪每一個角落。

  寒風怒吹下,氣象萬千的長安城在雪花狂舞中只餘隱可分辨的輪廓,雪像千萬根銀針般沒頭沒腦的打下來,方向無定,隨風忽東忽西,教人難以睜目。
  徐子陵和陰顯鶴立在一處山頭,遠眺長安,各有所思。
  進城後的第一件事當然是找紀倩問個清楚,接著徐子陵會通過李靖與李世民見面,後果則是無法預測。
  發展到今時今日的田地,李世民會否仍視他徐子陵為友,信任他的話,或肯聽他的勸告,實屬疑問。
  陰顯鶴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暫且掩蓋呼呼怒號的風雪嘯叫,道:「這場風雪大大有利我們潛進長安,我們以什麼方式入城。」
  徐子陵道:「有否風雪並無關係,因為我們是從地底入城。」
  陰顯鶴為之愕然,徐子陵雖向他提過有秘密入城之法,但從沒向他透露細節。
  徐子陵解釋道:「楊公寶庫不但庫內有庫,且有真假之別,假庫被李淵發現,真庫卻只我們曉得,連接真庫的地道可直達城外,就在我們後方的雪林秘處。」
  陰顯鶴恍然道:「難怪你們取道漢中,原來是要避開洛陽直攻長安。」
  接著感動道:「子陵真的當我是好朋友,竟為我能安全入城,不惜洩露此天大秘密。」
  徐子陵微笑道:「大家是兄弟,怎會不信任你,何況寶庫作用已失,寇仲要得天下,先要掃平南方,攻下洛陽,始有入關的機會。」
  陰顯鶴道:「子陵在等什麼?」
  徐子陵淡淡道:「我在等紀倩往賭場去的時刻,那時只要我們往明堂窩或六福賭館打個轉,必可遇上她。」
  陰顯鶴道:「原來她是個好賭的人。」
  徐子陵搖頭道:「她好賭是因為要對付池生春,我到現在仍弄不清楚她如何曉得池生春是香家的人,待會可問個清楚。」
  陰顯鶴道:「子陵準備以什麼面目在長安露面?」
  徐子陵道:「就以本來面目如何?在長安反是我的真面目較少人認識。不過如何令紀倩信任我們說真話,卻頗不容易。可能由於她少時可怕的經歷,她對陌生人有很大的戒心。」
  陰顯鶴道:「對她來說子陵不該算是陌生人吧了?」
  徐子陵苦笑道:「很難說!那要看她大小姐的心情。」
  陰顯鶴擔心道:「那怎辦好呢?」
  徐子陵道:「首先我們要設法和她坐下來說話,然後開門見山的道明來意,瞧她的反應隨機應變。唉!不瞞顯鶴,這是我能想出來最好的辦法。」
  陰顯鶴雙目射出堅定的神色,同意道:「就這麼辦!」
  徐子陵關懷問道:「不再害怕嗎?」
  陰顯鶴用力搖頭,斬釘截鐵的斷然道:「是的!我心中再沒有絲毫恐懼,無論她說出的真相如何可怕,我只有勇敢面對,何況得失仍是未知之數。」
  徐子陵道:「或者懸賞尋人的事已生效,小紀正在彭梁待你回去團聚。」
  陰顯鶴目無表情的道:「現在我想的只是紀倩。」
  徐子陵一拍他肩頭道:「那我們立即去見紀倩。」
  兩人轉身沒入雪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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