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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大唐雙龍傳 作者:黃易 (已完成)

第七章 水能覆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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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駭然伏往雪地,在夕陽的餘暉襯托下,一頭獵鷹姿態優美的在他們上方繞圈,下降至離他們四十丈許的高處,又振翅高起,望大河方向疾飛過去。
  寇仲和徐子陵你眼望我眼,無言以對,甚至失去爬起來的意志。在以極度損耗真元的『踏雪無痕』趕近七里路,再不停腳的全速走了三個多時辰,眼看大河就在前方五十來里的腳程內,卻慘被康鞘利的扁毛畜性發現,這打擊沉重得令人沮喪!除此外,兩人心頭均感到陣陣從未試過的煩悶躁熱,只是誰都沒說出來。
  好半晌,寇仲苦笑道:「康鞘利等人該仍在船上。」不舒服的感覺更強烈,全賴冰寒的雪鎮著神志。
  徐子陵明白他的意思,這一路追兵該是悠閒的乘船出渭水入黃河的追來,放出獵鷹沿南岸搜索他們的蹤影,在現時這一片雪白的天地間,一頭鷹兒比之千軍萬馬的搜弋更稱職。
  敵人是以逸待勞,他們卻是筋疲力盡,且對這高空的銳目無從隱蔽沒計可施,優劣之勢,清楚明明。
  徐子陵把臉伏在雪地上,冰寒的感覺使他冷靜些兒,又抬頭望往遠方,道:「康鞘利該助趙德言去窮石之軒,那有空管其他閒事,照我看這頭獵鷹的主人該是可達志,追兵應是長林軍才對。」
  寇仲點頭道:「對!毛色確有點分別。」
  徐子陵道:「你不是精通山川地理嗎?告訴我最接近的城市在那裡?」
  寇仲駭然道:「我們剛從一個城逃出來,難道又自投羅網的進另一個城去。唉!若繼續往前走,渡河後有萬年和高陵兩座城池,掉頭就是渭南,但那處肯定有追兵在恭候我們。」
  他們刻下處身的雪原,夾在黃河和渭水兩河之間,敵人若兵分兩路,坐船追來,剛好把前後去路封死。若沒有獵鷹這威脅,他們尚可玩些惑敵的把戲,現在卻是一籌莫展,處於絕對的劣勢下。
  寇仲道:「若我們自埋雪地之下,你認為可捱多久?」
  徐子陵沉聲道:「假若敵人大駕即臨,以我們現在的情況,能捱一刻鐘已非常了不起,但之後將完全失去戰鬥的能力。」
  寇仲苦惱道:「我們現在的戰鬥力又剩下多少,只要想想可達志那小子飽經沙漠磨練的身手,可知他必像老跋般是追蹤尋跡的大行家,走也是白走,不如博他娘的一。我們盡量爭取復元的時間,當鷹兒在天邊出現,我們立即溶進雪內藏身,只要收縮毛孔,對方就算出動獵犬亦嗅不到我們。」徐子陵往後瞧去,雪地的足印直延至身後。
  寇仲陪他回首觀察痕跡,勉強壓下體內的躁熱,笑道:「這叫虛者實之,實者虛之,對聰明人特別有用。」
  徐子陵彈起身來,笑罵道:「去你的實者虛之,無痕無跡才是最高明的招數。」
  寇仲吃驚道:「再施展踏雪無痕,不到半里我們便要完蛋大吉。」
  徐子陵沒好氣道:「這世界有高手的踏雪無痕,也有低手的踏雪無痕,來吧!」
  就那麼大踏步的朝東行,每走十步,發出掌風,刮起積雪,把腳印掩蓋。不過催動真氣,心中的煩躁更熾盛。
  寇仲大喜,與他並肩而走,如車輪番施為,不片刻,兩人進人一片雪林裡。
  徐子陵找到一處積雪特厚的林間空地,坐下道:「讓我兩兄弟施展天下獨一無二的和氏璧加邪帝舍利加長生訣的絕頂回氣大法,不成功便成仁。」
  寇仲在他對面盤膝坐下,伸手抓著徐子陵平舉的雙手,欣然道:「盜得舍利內不知是什麼的什麼後,我們尚未有空鑽研,就趁這機會揣摸一下吧!唉!」
  徐子陵自身難保,沒暇深究他為何歎氣,道:「你把真氣從左手送進來,我把真氣從右手送給你,走遍全身經脈一百周天後,再左右掉轉,看看會發生其麼後果。」
  四掌相觸,接著兩人同時劇震,寇仲頂門和徐子陵足心的兩大先天竅穴同時中門大開,充盈宇宙的先天之氣直貫而入,再一點一滴的轉化為元氣,隨著真氣的周遊流轉,愈趨澎湃,也把他們帶進險境。
  武林史上從未發生過的異事正在進行中。
  兩人多年來的練功過程,可說是曲折離奇。
  他們由於練功過遲,本難窺上乘之道。不過對長生訣來說,卻正是兩塊未經雕琢的美玉。歷代從沒有人能成功從長生訣得益,原因之一當然是因訣義深奧難解,使人誤入岐途,更重要是練功者由於本身的功底以致積習難返,像『推山手』石龍般得到長生訣時早練了數十年外功,就像一張密麻麻寫滿字的紙張,那還有可書寫之處。
  兩人卻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問題,傅君的九玄大法適足為他們打下基礎和作出上乘氣功正確指引,令兩人誤打誤撞下分別學訣內最後兩幅總括長生訣精華的秘圖,成為歷史上練成長生訣氣功的首兩人。
  他們雖資質過人,但始終起步太遲,本終生無望進窺寧道奇那種境界,卻來了塊和氐璧,天然轉化的擴闊他們體內的經脈,使們在練功上進步神速。
  可是這種進步到某一時間就會緩慢下來,那是源頭和水流的關係,也是元精和元氣的關係。無論川流多麼遙長敝闊,若久水源,仍是乾涸的川流,永遠不會變成黃河和長江。所以他們的內功,不能與石之軒、祝玉妍等相比,較之亦要遜上一兩籌,全賴長生氣勁的奇異功法和自創的招式與敵抗衡。
  邪帝舍利正好天衣無縫的彌補此缺陷,由兩人直接碰觸邪帝舍利的一刻,舍利內近七成儲藏十多代邪帝的元精,竟給兩人分享。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把元精據為己有,只是事情的開始,要到將元精盡化作可以應用的元氣,變成自己的功力,才是大功告成。那是個艱險悠長的過程,以石之軒的才智功力,深悉向雨田的練精化氣大法,仍要為自己定一年的時間。
  上乘先天氣功,最重心法,有為而作,均易淪於下乘至乎走火入魔。猶幸兩人根本不曉得從舍利汲取過來的是什麼,一切順乎天然,反合乎無為之道。
  但危機仍在,兩人體內就像分別藏著個火藥庫,一旦引發,後果實不堪想像,隨時會斷經爆脈而亡。尚幸曾被和氏璧改造過經脈,否則元精甫進體內,足可令他們一命嗚呼。
  寇仲和徐子陵在雪原一口氣趕了幾個時辰的路,真氣不停運轉,元氣損耗,神妙的長生氣再壓不下蟄伏的元精,開始蠢蠢欲動,令兩人生出諸般難受的感覺,如非遇上獵鷹,使他們坐下來設法回復功力,說不定未抵黃河,已遭元精衝擊倒斃途上。
  「轟」!
  真氣運轉不到十周天,兩人腦際如受雷殛,龐大無匹的元精像山洪暴發般奔騰釋放,破堤缺川的充塞他們每一道經脈,更如脫的野馬般在他們體內橫衝直撞,使他們氣血翻騰,五臟六腑像給撕裂開來般難受。但最令他們痛不欲生的是他們的腦神經,整個腦袋像要爆炸似的,那種難忍受的狂猛暴烈的感覺,實非任何言語筆墨能形容其萬一。
  腦內位於眉心內的泥丸宮,正是元精藏處。
  真氣再不受控制,在貫頂穿足而入的先天能量引髮結合下,元精以驚人的速度化作元氣,在他們愈來愈難負荷如此折騰的經脈內闖蕩,卻無法渲。
  猶幸兩人經過和氏璧的寶珍貴經驗,在全無化解方法下,只好謹守靈台一點澄明,咬緊牙齦抵受一次比一次更狂猛的衝擊,看看能撐到什麼時刻。
  緊握著的四手變成兩條真氣往來的通道,令徐子陵偏於陽熱的真氣和寇仲偏向陰寒的真氣,在兩人體內如輪運轉,一陰一陽的真氣漸相融匯,若非如此,元精難以化作元氣,而兩人亦早走火入魔慘死當場。
  縱在冰天雪地中,兩人仍渾體冒汗,全身濕透,茫不知時間的飛逝,更不曉得夕陽被明月替代,月色遍雪林。
  他們就像在怒海中兩葉孤舟,隨著風浪不住轉強,仍在浪峰上掙扎救生,力圖避免舟覆人亡的大禍。
  對外界他們不聞不問,更沒能力去顧,只曉得力保靈台間僅有的一點清明,苦抵經脈即將爆裂前錐骨噬心的痛楚。
  若他們的耳朵能聽到聲音,當聽得狗吠聲不住接近;若眼能視物,更可見火把的光芒把天邊地平染紅。
  兩人逐漸接近崩潰的邊緣,鮮血漸由眼耳口鼻甚至皮膚滲出來,若非他們經過改造的經脈的容忍度遠超乎任何練氣之士,那捱得到這一刻。
  先天真氣早停止進入體內,元精這禍源卻被完全發動,化氣的速度則逐漸遲緩下來,當化氣完全停頓時,元精將像氾濫的洪水般衝破不能再承受半點壓力的堤防,侵進五臟六腑去,致兩人於死地。
  兩人直覺感到這無可避免的悲慘結局,偏是回天乏術,全無解救辦法。
  際此生死關頭,雖隱隱知道與邪帝舍利有關,事實上兩人仍未把握到體內發生了什麼事,就算完蛋亦是死得不明不白。
  真氣的運轉愈趨緩慢,忽然完全停止下來,靜得就像大風暴來臨前的死寂。
  「轟」!
  渾身經脈一齊顫動,接著膨脹開去,正心叫吾命休矣時,驀地兩頭背手多處地方傳來剜心劇痛。
  「蓬」!
  元精元氣像洪水找到缺口般立即往外出,兩人全身一鬆,壓力盡減,神智回復清明。
  同時睜目,才發覺正身陷敵人重圍之內,火把光將他們照得纖毫畢露。
  呻吟聲在四周響起。
  八名敵人兵折人傷的倒在四方,口鼻全滲出鮮血,兩人定神一想,再看看自己身上的多處傷口,始曉得這些偷襲的敵人成為救回他們小命的犧牲品。
  他們從地上彈起,迎上李元吉、可達志等一眾人等驚疑不定的眼神,暗叫好險,身上的傷口只是皮肉之傷,可見在敵人兵器甫砍入肉,真氣立即把兵器反震開去,將敵人重創。如此驚世駭俗的功夫,恐怕寧道奇都辦不到,難怪一舉把敵人全鎮懾著。
  齊王李元吉一振手上裂馬槍,喝道:「今趟你們將插翼難飛,識相的就自作了斷,本王敬你們是兩條漢子,定會給你們保留全。」
  徐子陵傲然卓立,環目一掃,林內人影幢幢,除李元吉、可達志、梅、宇文寶、邱文盛這幾個特級高手外,尚有其他好手逾二百之眾,任他們功力如何突飛猛進,力拚下去將全無幸理。
  幸好這是不利群戰的雪林,不像雪原平地般全無逃走突圍的機會。
  可達志這時油然拔出背上狂沙刀,從容笑道:「小弟愈來愈佩服兩位,竟敢在此亡命時刻,仍有膽色心無旁的練功修法,令小弟眼界大開。不知少帥可肯賜教指點,更請齊王破格賜准此戰,在分出生死前,不容第三者插手。」
  李元吉一聽知其意,他們一方雖佔盡人多勢眾的上風,但寇徐兩人則有雪林地利的優勢,參照對方屢次成功突圍的輝煌紀錄,誰敢打包票今晚他們不能殺出重圍。兼且在兩人四周尚有八名重傷倒地的手下,一旦混戰首先遭殃的肯定是此八人,在情在理他好該為他部著想。若可達志能一舉擊斃寇仲,當然是最理想,就算可達志不幸陣亡,亦必損耗寇仲大量真元,又或使其受傷,他將更有把握圍殲兩人。遂即應道:「就如達志所請,只不知寇少帥敢否接受挑戰,本王絕不會食言,你們聽到嗎?」
  眾手下齊聲應喏,喝聲整齊劃一,如雪林人無端響起一個焦雷,震得樹杈的積雪涔涔下,冰掛斷折,恰恰抵銷徐子陵和寇仲以真氣震傷八名偷襲者營造出來的壓人氣勢。
  梅和宇文寶則心中叫好,他們一向對可達志的強橫霸道看不順眼,最好他和寇仲來個兩敗俱傷,將是一舉兩得。不過心中亦佩服可達志對自己的信心和豪氣。
  寇仲先和徐子陵交換個眼神,兩人心意相通,立時對另一方心內的想法看個清楚無遺。
  這實在是寇仲渴求的一戰,可惜時間地點無一適合。
  寇仲迎上可達志充滿挑戰意味的眼神,淡淡一笑道:「假設可兄肯單獨隨小弟到林外,小弟不但樂意奉陪,更是求之不得。」
  徐子陵接著道:「在分出勝負前,在下保證留在林內絕不突圍」。
  可達志朝李元吉瞧去,徵詢他的意見,只看他神情,敵我雙方都感到他渴求一戰的意向。
  李元吉聽得頭大皺,暗忖假設在這個己方佔不到半點便宜的情況下可達志不幸戰死,自己如何向李建成或突厥人交待。雖說可達志刀法蓋世,可是對手乃名震天下的少帥寇仲,更兼剛目睹他以「護體真氣」不懼兵刀的震傷八名手下的駭人異象,那到他不為之猶豫。
  林內寂然無聲,人人屏息以待李元吉的決定。
  月色從天際下微弱色光,輕照雪林。
  李元吉緩緩舉起裂馬槍,遙指寇仲,大喝道:「原來寇仲只是膽小如鼠之徒,殺!」
  「殺」字才起,手中長槍化作芒虹,人槍合一的朝刀尚未出鞘的寇仲疾射過去,其他人立即蜂擁而上。
  大戰展開。
第八章 神功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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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仲掣刀出鞘的同一剎那,徐子陵拔身旋轉而起,衣袖拂掃,帶起一卷卷的勁風,吹得樹上積雪四散激濺,製造出一場人造的大雪,且此雪不同彼雪,蘊含他的真勁,若不幸被擊中穴位,護身真氣較弱者肯定吃虧。
  「鏘」!
  寇仲狠狠一刀劈在李元吉攻來急疾如風的裂馬槍頭上,李元吉渾身劇震,竟被他劈得往後退開,後面的招數完全施不出來。
  同樣的一槍,當日寇仲被殺得汗流浹背,今日卻隨手破解,就算寇仲再不明白邪帝舍利於他的作用,也知自己功力大進,若此時乘勝追擊,肯定可佔盡上風。
  梅的槍,可達志的刀,邱文盛的劍,分從三方攻至。
  寇仲哈哈一笑,借李元吉槍擊反震之力,追在徐子陵腳下騰空而上。
  悶哼四起,包圍圈內圍的十多束火把大半熄滅,僅餘的亦被雪粉刮得明暗不定,雪林變得有如鬼域。
  積雪仍不住射,隨著徐子陵往上升起,一蓬一蓬的雪粉狂暴的激濺襲敵。
  獵犬狂吠戰馬尖嘶。
  「噹」!「叮」!
  寇仲左右開弓,分別硬擋可達志的刀和梅的金槍,又以足尖踢歪邱文盛攻來的一劍,看似氣勢如虹,其實卻是體內血氣翻湧,只好借勢加速上拔,後發先至的過徐子陵。
  可達志三人被震得掉回地上,心下駭然,益感寇仲的功力深不可測。
  徐子陵由於凌空發勁,此時一口氣已盡,更無能換氣,幸好寇仲大手伸來,兩手相握,帶得他續往上攀,攸忽間來到一株大樹頂的橫幹上。
  李元吉重整陣勢,待要上騰,只見林木間儘是飛舞的雪點,竟失去兩人的蹤影,心叫不妙,硬是拔身而上,純憑直覺攻向上方。
  其他人紛紛上撲。
  寇仲和徐子陵暗喜捱過最艱苦的一刻,沒有給敵人纏死,前者用力一揮,揮得徐子陵打了個轉,接著輪到徐子陵發勁,就在李元吉裂馬槍攻來之前間不容髮的一刻,兩個人變成一個急旋的風車,橫飛開去,帶起一卷狂勁風,樹上積雪像遇上大風暴般四散飛射,一時間漫空風雪,像煙霧般為他們提供最佳的掩護。
  火把光被濺得明明滅滅,兼之狗吠馬嘶,驚呼口匕喝,視野難清下形勢混亂至極點。
  兩手放開。
  寇仲和徐子陵在樹頂幾個縱躍,硬闖出陣腳大亂的敵人包圍網,往雪林深處逃逸。
  敵方武功較高者從地上躍起攔截,卻給兩人見招拆招的轟回地面去,遇上攔截者眾,他們就以剛領悟回來的「護體真氣」,加上借勁卸勁的本領拚著受點皮肉之傷,只選前方廓清障礙,不肯被纏上片刻,若非如此,給正從後方窮追不捨的可達志、李元吉等大幫人馬趕上,休想有脫身的機會。
  由於樹頂高低有異,大大有利於他們縱躍逃走。在這種形勢下,他們凌空換氣的看門口本領更發揮出神效。
  「鏘鏘」!
  兩名突厥高手突然從藏身的樹杈竄出偷襲,長矛像兩道閃電般猛攻徐子陵的下盤,而徐子陵正忙於應付凌空攻截的三名刀手,後方的寇仲見勢不妙,猛轉一口真氣,一個倒栽蔥,變成頭下腳上,井中月猛砍兩刀,刀無虛發的命中兩把長矛。
  兩突厥高手被他劈得矛折人傷的墜跌下去,寇仲就借此反震之力,順手一把抓著徐子陵背後的衣服,借力騰升,讓左右攻來的敵人全撲個空。
  抵達樹頂上兩丈許的高空,輪到徐子陵換氣,就那麼帶著寇仲橫空而去,終成功突破包圍網,躍回地面,越樹穿林的溜之夭夭。
  兩人踏著溪流往東疾走近五里路後,前方是連綿的山脈,雪林隨山劫往上延展,愈高愈是陡峭。
  他們不驚反喜,朝上攀爬,不片刻來到山危崖處,往下瞧去,只見幾條火龍閃爍明滅的向著他們上山處趕來,犬吠馬嘶破壞了雪林荒嶺的寧靜。
  兩人借林木的掩護,先往夜空探索,找尋獵鷹的蹤跡。
  寇仲笑道:「那扁毛畜牲定是累透哩!再無力在天上飛來飛去。」
  徐子陵道:「你可能只說對一半,鷹兒該在主人的肩上歇息,需要時定會出動。」
  寇仲搖頭歎道:「若我是李元吉,早就鳴金收兵回長安睡覺,在剛才的情況下,仍讓我們突圍逃走,何況現在的地勢環境?」
  徐子陵搖頭道:「李元吉好勝喜功,怎肯罷休。可達志則習慣了外艱苦作戰的環境,不會輕易認輸,除非我們能離關中,否則這些吊靴鬼絕不肯放過我們。」
  寇仲大感頭痛,道:「有什麼方法可撇掉那頭討厭的扁毛畜牲?」
  徐子陵沉吟道:「只有一個辦法,也是最危險的辦法。」
  寇仲雙目亮起來道:「你是指大河。」
  徐子陵斷然道:「只有借水遁一法,我們才有希望避過獵鷹的銳目,否則一但走出山林,鷹兒就會發現我們。來吧!」
  天色微亮時,兩人越過七、八座大小山丘,抵達樹林邊綠的疏林區,外面是一望無際的雪原。
  依寇仲估計,若折北而行,午後時份可抵達黃河南岸,但這段路卻難蔽行蹤,在光天化日下更難避過鷹兒的搜索。
  可以斷定黃河沿岸乃敵人重兵所在,因為那是離開關中最直接便利的捷徑,順流而下,兩天即可出潼關。
  潼關雖為天險,可是只針對東來的敵人而言,從西放流疾下,只要捱得過矢石,片刻即可過關。
  徐子陵把目光從天空收回來,低聲道:「你的情況如何?」
  寇仲仍在搜索鷹蹤,答道:「我的力氣比前好多哩!走了這麼大段路,仍不覺氣喘,陵少有什麼提議?」
  徐子陵笑道:「我是個懶人,只能有懶人的提議。你有沒有把握憑內呼吸閉氣藏在雪下個把時辰呢?待敵人走後我們痛快的睡一覺,入黑後再潛往大河。」
  寇仲道:「我也只能想到這個辦法,在這裡還是到外面呢?」
  徐子陵道:「這下面說不定樹根交錯,來吧!」
  兩人覷準十多丈外兩個小丘間積雪特厚的一片雪地,展開【踏雪無痕】的功夫,電疾而去,接著平躺雪地上,先肯定天空沒有鷹蹤,再運功往下沉去。
  徐子陵歎道:「還記得當年離開縈陽,我貪玩沉進雪下,後來還因此擊退宇文成都。」
  寇仲正運功迫出熱力,溶解臥處的冰雪,想起當日情景,不由滿懷感觸,當時的六個人,崔冬當場被殺,素素雖逃過大難,後來終為香玉山憂困郁病而亡,前塵往事,一幅一幅掠過心頭。
  瞬那間兩人沒入雪層下,為怕給狗兒嗅到衣服上的血腥味,直沉至深達五尺的積雪底貼到實地,他們才罷休。
  雪層下一片寧靜,只有他們的心跳和血脈流動的聲音,點綴著這奇妙的世界。
  事實上他們是在別無他法下行險一博,假設敵人來到他們上方,有很大機會發現上面雪溶的痕跡,又或高手如可達志之輩,對他們的存在會生出感應。
  他們運功封閉全身毛孔,使體熱不致外,亦令寒氣不能入侵,口鼻之氣斷絕,內呼吸循環不休,進入胎息境界。
  兩人渾渾沌沌,似若返回母體胎懷內那種先天至境裡。
  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
  驀地響音把他們驚醒過來。
  徐子陵和寇仲功聚雙耳,聲音立時變得清晰可聞。
  可達志的聲音道:「他們逃向關西雪原,卡娜必能找到他們。」
  梅的聲音道:「雪地上怎能沒半點痕跡?」
  徐子陵和寇仲大懍,他們剛藏身雪底,敵人立即追至,可知敵人中必有擅長追蹤的高手,一直綴在他們身後沒有追失,聽口氣當是可達志無疑。
  更奇怪為何在雪層下五尺,仍可把遠在十多丈外地面上敵人的對話,聽得這麼一清二楚。
  李元吉咬牙切齒的道:「這兩個小子狡變百出,幸好有達志領路則恐早把他們追失。」
  可達志冷哼道:「想逃過我可達志的追蹤,他們尚未夠道行。」
  邱文盛道:「足跡從山上十直延伸到這裡來,會否是他們的疑兵之計,要騙我們相信他們是逃往雪原去,事實上卻是從樹頂離開,故此這片雪地上全無足印。」
  梅附和道:「邱當家的話不無道理。」
  可達志道:「要不在雪地留下足印,短程內我們也可辦到,咦!卡娜竟沒有發現。」
  寇仲和徐子陵此時才醒悟「卡娜」是那頭獵鷹的名字。
  連李元吉亦信心動搖,道:「我們千萬勿要被那兩個天殺的小子愚弄。」
  可達志斷然道:「我敢肯定他們是逃進雪原去,否則血腥氣不會至此而斷,即使他們從樹頂離開,必仍留下氣味,只有直闖雪原,血腥氣才會像現在般往雪原的方向逐漸消散。」
  雪層下的寇仲和徐子陵聽得倒抽涼氣,可達志的鼻子說不定比狗兒更厲害。
  足音雜起,大批落後的敵人趕上來。
  李元吉下令道:「你們在林內四處搜搜看。」
  足音散開。
  接著又是由遠而近的足音,顯示李元吉一眾人等走出樹林,來至近處。
  兩人險求神拜佛外,別無他法。
  李元吉道:「這處一望無際,除非他們自埋雪內,否則能躲到那裡去。」
  可達志道:「他們既可入水不出,當然有長久閉氣的本領,極有可能他們是藏身積雪之下。」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叫苦,今回確是自作孽不可活。他們的內呼吸非常損耗真元,若肯定敵人會守在上方,唯一方法是趁早竄上地面,與敵人決一死戰。
  梅道:「練內家氣功者,都是氣脈悠長,等閒閉氣一刻鐘絕不成問題,何況當時正下大雪,視野不清,他們若潛入水底可利用永安渠的形勢隨時浮上水面換氣,但若埋在雪內,無論功力如何深厚,能捱得半個時辰已非常了不起。」
  邱文盛亦道:「聽說精通水性的高手,能在水內通過皮膚的毛孔呼吸,所以能長時間留在水裡,說不定兩個小子精通此術。」
  梅又道:「小弟非是要和可兄唱對台,只是怕坐失良機,我們在這裡苦搜,他們卻從容逃往關外。」
  可達志歎道:「達志只是說出自己的想法吧!當然由齊王決定。」
  李元吉斷然道:「我們就兵分兩路,由達志率人在這裡留守一個時辰,如無發現,才再與我們會合。若我是他們,會躲在山林裡等待天黑。唉!又下雪哩!」
  兩人在雪層下鬆一口氣,首先他們怎都捱得過一個時辰,其次下的雪會滅掉上面僅留的痕跡,令他們躲得更安心。
  兩個雪頭從雪內鑽出,天地儘是茫茫飄雪。
  寇仲貪婪地深吸兩口氣,轉向徐子陵道:「怎麼辦?」
  徐子陵就像個雪人般,仰首望天道:「你猜像我們現在這模樣,卡娜能否從空中把我們辨認出來。」
  寇仲道:「只要你不抬頭望天,神鷹都看不到你,我們是否就這樣子等待黑夜的來臨。
  徐子陵道:「我有種感覺,可達志絕非肯輕易放棄信念的人,所以他是詐作離開,其實仍留在附近,看看我們會否現身。」
  寇仲朝山林方向瞧過去,剛被微微凸起的一座雪阜隔視線,假設可達志藏在林內,勢將看不見他們。如他們爬上地面,會立即暴露形跡。
  寇仲道:「你的直覺肯定錯不了。可達志正是這種人。剛才真是險過剃頭,如非梅與可達志抬,大批人死守在這裡,我們肯定凶多吉少。」
  雪花不住落在他們頭上,四周的積雪緩緩增加。
  寇仲笑道:「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不若就那麼跳將出去,引那小子追來,我們腳程快,待拋掉其他人後,就回頭把那小子宰掉。沒有可達志,我們成功離開的機會將大增。」
  徐子陵苦笑道:「要殺死可小子怎會像你說得的輕鬆容易,最糟是若因此給他們曉得我們的閉氣大法,那時就得不償失。」
  寇仲皺眉道:「那該怎辦才對?」
  徐子陵淡淡道:「現在敵人是疲於奔命,意亂心焦,我們卻是以靜制動,不如好好養精蓄銳,把損耗的真元補充回來,到入黑後,就是我們的天下哩!」
  寇仲欣然道:「我有個更好的提議,剛才我們練功只練到一半就給人打斷,趁現在閒著無聊,繼續下去如何?」
  徐子陵嚇了一跳,道:「你還敢試嗎?」
  寇仲哂道:「有什麼不敢的,舍利的邪氣已義贈給那批笨蛋,剩下來的只有正氣,我們令次又有預防,絕不會出岔子。」
  徐子陵在雪內的雙手與寇仲緊握,心中湧起強大的信心,道:「我們採取漸進的方式」若感到不妥,立即停手。」
  寇仲緩緩把真氣輸出,笑道:「放心吧!是龍是蛇,就要看這。」
  連寇仲亦不曉得,他這隨口說笑的一句話,道盡實際的情況。
  他們後來之所以能成為舉世無可比擬的蓋代武學大宗師,全因這次雪內的練功,把舍利的元精完全穩固下來,化為己身的精元,令他們日後能屢作突破,上窺武道至境。
  雪愈下愈密。
第九章 千金一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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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始時只泥丸一竅不住跳動,接著是最頂的天靈穴和兩足的左右湧泉穴。
  兩人頓感通身發癢,四肢麻,那種感覺難受得沒法形容,幸好藏身雪內,冰冷的雪減輕他們的痛苦,否則不立即罷手分開才怪。此時當然更不能破雪而出,只好苦忍死守。
  體內真氣綿綿,往返不休,俄而全身竅穴一齊跳動,兩人福至心靈,任由陰陽元氣上下升降,先天真氣貫項穿足而來,守得心靜如死灰,毫無掛礙。
  最妙是早先兩人由於埋身雪內,真氣幾致油盡燈枯的地步,刻下經過這般施為,等若嚴冬後春回大地,枯竭的川流重新注准兩水,枯毀的草樹欣欣回復生機。
  元精組合本是個漫長的過程,先前他們在雪林內只是誤打誤撞的把釋放出來的元精勉強穩固,到現在才真正把元精化出來的元氣納入仔大小竅穴之內,據為己有。
  更情是包圍身體的積雪形成一個密封的雪囊,令元氣安於本位,不會外,使兩人得益更大。
  寇仲的真氣愈趨冰寒,徐子陵的真氣則愈趨火熱,一陰一陽,渾渾沌沌,兩人聽且自然,任其流通,不急不惑,不助不忘,以長生訣學來的修練方法,空無所空,寂無所寂,神無渾然如一,恍恍惚惚,如若重返盤古初開前的太虛境界。深合道家一爐內火逼,白虎軔於靈合鼎中水融,青龍游於深淵」之境。
  風火同爐,水暖生霞。
  大雪不住降下,到把兩人頭頂蓋過,外呼吸自動轉回內呼吸,不但沒有真元損耗之像,體內真氣流轉更盛。
  忽然異像紛呈,魔相業現,兩人心志何等堅毅,一樣不理,守穩靈台,續向武道的至境邁進。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侯,兩人忽然「醒來」,體內眾竅齊息,經脈卻脹痛欲斷,兩人自然而然破雪而出,彈上地面,又重重墮下。
  「蓬」!「蓬」!
  兩人真氣互相狠狠激撞,反方向往外拋跌,捲起漫天雪粉,蔚為奇觀。
  他們這時才想到或有敵人在旁窺伺,駭然起來,經脈的脹痛消失得無影無蹤,渾體舒泰,說不出的受用安適。
  大雪收止,雪原上空一片灰朦朦。
  雨人又聚到一起,瞰察遠近,雪原荒空,山林虛寂,那來敵人敵鷹的影子。
  寇仲駭然道:「為什麼仍是白天?」
  徐子陵明白他的意思,囚兩人在雪內練功的時間頗為悠長,現在即使不是深夜,也該是黃昏時份,此際雖然看不見太陽,仍感到太陽在烏雲後中天的位置,這是不合這理的。
  皺眉一想,道:「你肚子有什麼感覺?」
  寇仲下意識的摸著肚子道:「本來滿肚是氣,給你這麼提起,立時變得飢腸轆轆,只想大吃一頓。」
  接著大吃一驚,失聲道:「你是說我們在雪內過了一天一夜,現在是第二天的正午嗎?」
  徐子陵道:「我們等閒三、四天粒米不進,亦不會餓得像刻下這般厲害,初三日我們都吃得肚滿腸肥,初四清晨逃離長安,初五日出時來到這裡,今天說不定是初七或初八,你認為這推斷有道理嗎?」
  寇仲咋舌道:「若真是如此,那必然有些很美妙的事發生在我兩兄弟身上,你有沒有增進了數上年功力的感覺?」
  徐子陵展開內視之術,哂道:「世上那有這回事。不過由邪帝舍利而來的東白確令我們更上一層樓,作出很大突破,體內真氣運轉流通的情況大異往昔,但絕非忽然增長多年功力。」
  「鏘」!
  寇仲掣出井中月,迅快無倫的疾劈三刀,每刀力道如一,速度卻一刀比一刀快,使來得心應手,痛快暢美。
  徐子陵看得眼都呆了,不能置信的道:「這是什麼一回事?」
  寇仲橫刀而立,哈哈笑道:「這不是功力大進是什麼?」
  徐子陵搖頭道:「我不是指你功力猛增,而是你出刀那種舉重若輕,淺描淡寫的意態,比之你以前凶霸狠辣的刀法,完全是另一便味兒。」
  寇仲愕然道:「你說得對,事實上我並不覺自己功力有什麼長進,但體內真氣的運行確是收放自如,隨心所欲。來!我們過兩招看看,瞧你的什麼「有無之道」,究竟是什麼厲害功夫。」
  話尚未已,童心大起的徐子陵鬼魅般閃至他右側,學足石之軒的幻魔身法一肘住寇仲撞去,真正的殺著卻是下面的一腳。
  寇仲倏地橫,運刀揮劈,大笑道:「想我中你的腳計嗎?」
  徐子陵拇指接出,止中寇仲刀鋒,勁氣交觸,兩人都無以為繼,朝反方向錯開。
  徐子陵大訝迫:「你怎曉得我要起腳?」
  寇仲愕然停下,抓頭道:「你說得對,那純出於一種無法解釋的直覺,我的娘,我們今次的突破肯定非同小可,直想找妖女或可達志來試刀。」
  徐子陵喝道:「看拳!」
  一拳擊出。
  寇仲見他此拳不帶起絲毫勁氣,笑罵道:「想用什麼勞什子寶瓶氣來算計老子嗎?哈!咦!」
  拳勁再非高度集中的一團,而是像一堵牆般直壓過來。
  寇仲感到擋無可擋,因不知該劈往何處,只好閃身避開。
  徐子收拳笑道:「這是寶瓶氣的變種寶牆氣,是由石老軒親身臨場傅授,長生氣為我們奠下根基,和氏璧改造我們經脈,而邪帝舍利大幅提升我們竅穴的效能,所以我們才能到達這種把真氣玩得出神人化的境界。」
  寇仲還刀鞘內,舒展筋骨道:「總言之是滌筋冼髓、脫胎換骨,大大有利於我們逃返彭梁。」
  徐子陵沉吟道:「假設我們真的在雪內渡過兩三天,敵人肯定失去我們的位置,且會以為我們到了潼關那方去,我們就依原定計劃,到黃河去看看有否便宜船坐吧!」
  寇仲哈哈笑道:「便宜船其實絕不便宜,都不知坐得多麼辛苦。」
  「鏘」!
  又再掣出井中月,道:「我的手癢得要命,邊打邊行如何?」
  徐子陵往後飄退,大笑道:「即管放馬過來,難道怕你嗎?」
  寇仲人隨刀走,化作黃虹,往徐子陵追殺過去。
  兩人你追我遂,全無顧忌的在雪原上過招,他們既是功力相若,卻各自隨著自己的性格喜好和際遇發展出風格截然不同的武技,又同是天才橫逸的武學奇材,這麼放手練習,不用擔心錯漏破綻,自是精紛呈,兩方大有裨益,把這些日子來的心得融匯貫通,而最重要的是深切體會到目下臻達的能力和境界層次。
  這正是兩人能屢作突破的最大優勢。
  換過寧道奇、石之軒、祝玉妍之輩,傲視群儕,那處可尋對手,故只能獨自苦思摸索,沒有他們兩人這得天獨厚,互相參研的方便。
  他們就像適才埋在雪層內練功般渾然忘我,愈打愈快淋漓,寇仲把他的井中八法「不攻」、「擊奇」、「用謀」、「兵詐」、「棋奕」、「戰定」、「速戰」、「方圓」反覆使出,每施展新的一遍,都有新的體悟,不同的變化。
  自他因「天刀」宋缺悟得八法後,直至此時此地,始告成熟成形。
第十章 空絲得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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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
  碰杯後,兩人把烈酒一飲而盡,立即改向桌上豐盛的菜餚進軍,醫漢差點餓壞的肚子。
  這是關外大河南岸桃林城的一間飯店,抵此後才知今夜竟是初十晚計算時間,兩人在雪內至少練了三日三夜功夫,縱知事實如山,但兩人仍有點不肯相信。
  無論如何,三天的耽擱令他們避過敵人的搜捕,誰都誤以為他們逃離關中。兩人遂憑在水中閉氣的絕技,附在一艘出關的戰船底部,無驚無險的逃出生天,過潼關後上岸,直抵桃林。
  桃林名義上歸降唐室,裨仍由地方幫會把持,沒有什麼防衛,只要肯繳出入城關的買路錢,商旅不禁。
  寇仲為徐子陵斟酒,笑道:「今晚別後,不知我兩兄弟是否尚有再見之日。」
  徐子陵聽得心中一緊,皺眉道:「為何你今趟這般缺乏信心,大異往昔。」
  飯館內除他們外只有兩桌客人,頗為冷清。
  寇仲苦笑道:「你旁觀者清,該比我更明白。我還在斤斤計較得寶運寶逃命這種小事時,李小子已在暗中動籌帷幄,作涉及天下盛衰的整體作戰部署,我比起他來,實是小河對汪洋之別。」
  徐子陵道:「你少有這麼謙虛的。」
  寇仲雙目精芒大盛,放下酒壺,凝望杯內蕩漾的烈酒,沉聲道:「這叫自知之明。由今天開始,我要和李小子正面交鋒,幫必須對他作出正確的評估。」
  望向徐子陵道:「你猜李小子須多少天才可發動東侵?」
  徐子陵道:「這方面暫且不作無謂的猜想。你會否疏忽了突厥人呢?趙德言肯定對楊文干復辟不感興趣,而他仍肯參與,為的當然是突厥人的利益。」
  寇仲愕然道:「你是指頡利會大舉南下嗎?」
  徐子陵搖頭道:「除非頡利別無他法,否則不會勞師遠征,深入中原。他有那麼多爪牙,最佳方法莫如借刀殺人,先鼓動我們漢人自相殘殺,到幾敗俱傷時,他將坐收漁人之利。」
  寇仲點頭道:「說得對,聰明人出口,笨人出手。這笨人該是劉武周和宋金剛,假若李淵和李小子被殺,頡利就渾水摸魚,大佔便宜。」
  徐子陵道:「李世民正是看穿這局勢,所以才命李世績立即出關部署。」
  寇仲皺眉道:「難道李世民的動員,竟非針對洛陽嗎?」
  徐子陵笑道:「你這叫關心則亂,李世民的目標仍是洛陽。但李閥目下勢成眾矢之的,任何行動,牽一髮動全身,會惹起劉武周、竇建德和王世充三方面的關注和攻擊,亦只有這三股勢力,能與他們在關東有一戰之力。在南方因我們老爹歸降唐室,壓得蕭銑、李子通等動彈不得。在這種有利的形勢下,李世民不大展拳腳,更得何時?」
  寇仲苦笑道:「你好像比我當少帥更適合和稱職。」
  徐子陵道:「少說廢話。我是想提醒你,王世充始終難成大器,你仍要卻助他守洛陽嗎?」
  寇仲歎道:「若有別的選擇,我豈會願意和那老狐狸多說半句話。」
  另外的唯一選擇,就是放棄爭天下。
  徐子陵舉起酒杯,微笑道:「事在人為。李世民今次東征頗有風險。兄弟!遲些到洛陽再找你喝酒吧。」
  寇仲豪氣湧起,哈哈大笑的舉杯與他相碰,看著徐子陵把酒飲個一滴不剩,欣然道:「我忽然又再充滿鬥志,大丈夫馬革裡屍,只要能痛痛快快追求自己的理想,雖死何憾!」
  舉杯一口乾盡。
  徐子陵與寇仲在桃林城外分手,各自上路,他連夜朝弘農趕去。
  弘農是與高占道約好會合的地點,由於有雷九指的關係,弘農幫的幫主陳式變成自己人,有這麼一個關東大幫照拂,當然有很多方便。
  他們計劃周詳,寶貨藏在城外,不會帶進城裡去,再由高占道與陳式接觸,看他是否肯幫忙,才決定接著的一套部署。
  甫離桃林,徐子陵立即生出被人跟蹤的感覺,憑他的腳力速度,除非是(女官)(女官)、楊虛彥那級數的高手,否則誰都要給他甩掉。不過此刻他感到監視的人是位於丘頂嶺巔的制高點,而非人追在身後。
  這情況清楚顯示在他們赴桃林途上,給敵人發覺行距,於是布下天羅地網,只要把握到他的路線,將在某處對他展開圍攻,置他於死地。
  他立即肯定對方是天策府的人,道理非常簡單,因為沒有人能猜到他和寇仲會在桃林城外分道揚鑣,他們此時的功力當然足夠對付李閥的人,可是若一分為二,則又是另一回事。換過李元吉的一方,必選擇寇仲而非他徐子陵,只有天策府才會挑他來對付。因為他們曉得「散人」寧道奇會親自侍候寇仲。
  他差點想掉頭回去追寇仲,旋又放棄這想法,以寇仲的腳程,又是全速趕路,想追上他根本是沒有可能的事,唯有把心中焦憂強壓下去,希望他在武技猛進下,避過此劫。
  徐子陵忽然避開官道,竄進道旁的密林中,這一著肯定令敵人陣腳大亂,露出形跡。
  寇仲沿河疾行,全速飛馳,心中湧起萬丈豪情。
  能與威震天下的李閥中最出類拔萃的超卓人物李世民逐鹿中原,實乃人生快事。
  自離開揚州後,他和徐子陵一直在逃亡中過日子,在挑戰和磨練中成長。但擺在眼前卻是出道以來最嚴厲的情況,從未真正敗過的李世民會否在攻打洛陽這天下重鎮吃大虧呢?
  彎月高掛空中,虎虎寒風陣陣從大河對岸捲來,吹得他似要乘風而去。照目前的速度,沒三、四天休想抵達洛陽,最便捷當然是有船代步。
  只恨茫茫大河,竟不見任何舟楫往來,應是受到李世民在關外集結大軍的影響,斷絕了至洛陽水道的交通。
  轉一個彎後,寇仲來到一處高崖之上,在月照濛濛的光色下,磅礡浩蕩的大河從西滾滾而來,朝東回延逶迤而去,氣象萬千,令人歎為觀止。
  寇仲不由停下腳步,兩岸林接丘,山接嶺的無限往四方擴展,大地蒼茫。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為這片美麗的土地爭逐血戰,以決定誰是皇者。
  今天他寇仲將加入這行列去,只有這樣才不負此生。
  寇仲環目四顧,壯懷激盪。
  忽然發現下游遠方岸旁泊著一艘小漁舟,心中大喜,忙往目標趕去。
  徐子陵藏身林木高處,收斂毛孔,凝神靜待敵人現身。
  換過他是對方,亦會給他這奇詭突變的一著鬧個手足無措。
  敵人已非常小心,只在制高點放哨,怎曉得他具有異乎常人的靈覺,能對遠距離的監視生出反應。
  現在放哨的會以特別的手法通知主事者,由主事者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在這種荒山野嶺,徐子陵又是逃亡的專家,誰都知道是把人追失了。
  果然不到一盞勢茶的工夫,風聲驟響,十多人沿官道從桃林的方向馳至。徐子陵不敢張望,對方既有把握收拾他,當然非是泛泛之流,任何動作,只會惹起對方的反應。眾敵抵達他剛才入林處停下來,離他藏身處只三丈許的距離。
  有人道:「徐子陵就是從這裡入林的。」
  柴紹的聲音冷哼道:「好小子,竟曉得我們在追蹤他,不過他們的分開對我們更為有利,少費一番工夫。」
  段志玄熟悉的聲音道:「走得了人走不廟,他十成十是趕往與同興社的人會合,只要我們乘快馬趕去,可將他們一網打盡。」
  徐子陵心中大為驚懍,曉得自己所料不差,同興社至少有一組兄弟逃不過他們的監視,唯一可堪告慰的是已方早有防範,仍未至一敗塗地。現在弄清楚這點,說不定可將計就計,導敵人於岐途。
  龐玉冷然道:「這兩人行事往往出人意表,我們定要打醒十二個精神,否則將難向秦王交待。寇仲注定是慘淡收場,只要把徐子陵一併收拾,少帥軍將成無首之龍,對我們進攻洛陽,大大有利。」
  一把陰柔的聲音道:「少帥軍只是略具雛形,即使有寇仲領導,何足哉?今趟他們尋寶失利,可見我大唐運勢如虹,輪不到這些跳樑小丑來騷擾亂局,就依龐將軍的提議,立即全速趕往弘農,有陳當家站在我們的一邊,哪怕不能將徐子陵及其餘黨一網成擒。」
  徐子陵聽得差點從樹上掉下來,皆因發夢也沒想過雷九指的結拜兄弟竟會因利益出賣他們。
  他初時只覺說話者的聲音很耳熟,卻認不出是誰,聽罷才從他文雅的語調,認出是「忘形扇」裴寂的聲音。
  裴寂乃李淵身旁近臣之一,與李淵的深厚關係只劉文靜一人可比,蕭禹、陳叔達和封德彝都要差上一點。今次他與龐玉等天策府人馬一同出師來對付兩人,可推知李世民得到李淵的全力支持。
  遙想當年他兩人仍是初出茅廬的小子,與李世民、裴寂和李秀寧等於盜得東溟派的名冊後在船上共進早膳,柴紹和裴寂全不把兩人放在眼內的舊事,現下卻成為水火不容的敵人,豈無感慨。
  接著是另一把熟悉的聲音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即上路。」
  赫然是李閥的頂尖高手李神通的聲音。
  徐子陵倒抽一口涼氣,只憑李神通、裴寂、龐玉、段志玄、柴紹五大高手,已足可應付他和寇仲,何況更有其他隨行高手。
  忽然間他明白到這批人只是針對他而來,務要令他不能支援寇仲。
  現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寇仲能從寧道奇的指隙逃脫,否則一切休提,連這仇都不知應否去報。
  一葉輕舟,橫在浪濤洶湧的大河離岸五丈許處,隨著浪濤搖擺起伏,竟沒被水流沖帶往下游去,船上坐著一位峨冠博帶的老人,留著五縷長鬚,面容古雅樸實,身穿寬厚錦袍,顯得他本比常人高挺的躲開更是偉岸如山,正凝神垂釣,頗有出塵飄逸的隱士味兒。
  寇仲看得眉頭大皺,心中叫苦,忽然一個聳身,落在輕舟另一端,向發閒寧適坐在船頭的高人微笑道:「小子寇仲,特來向你老人家請安問好。」
  被譽為中原第一人的「散人」寧道奇嘴角逸出一絲笑意,仍凝神注視手中垂絲,忽然面露喜色,像小孩子得到寶物般嚷道:「上釣啦!」
  魚竿上提,釣到的魚肯定重達數十斤,整條魚竿竟吃不住牽力的彎曲起來,看得寇仲目瞪口呆,心想又會這麼巧的,是否因自己腳頭好,屁股尚未坐穩即有大魚上釣。
  寧道奇腳旁的魚簍仍是空空如也,這顯然是寧道奇釣到的首尾大魚,不過右此魚確如釣竿呈示的重量,保證塞不進小魚簍去。釣絲緩緩離水,赫然竟是空絲,沒半個鉤子。
  寇仲駭然瞧著仍是給扯得彎曲的魚竿,渾身發麻,背脊直冒涼氣。
  世間竟有如此玄功。
  魚絲在半空蕩來蕩去,寧道奇就真的釣到大魚般一把揪著,手中還呈示出大魚掙扎,快要脫鉤,魚身濕滑難抓的動作景像,全無半點做作,真實至令寇仲懷疑是否確有尾無形的魚,給鉤在無形的鉤子上。
  一番工夫後,寧道奇終把無形的魚解下,釣竿回復本狀,寧道奇熟練的把「魚」放進魚簍去,封以簍蓋,然後朝寇仲瞧來。
  寇仲從未見過這樣的一對眼睛。
  對聯是一對與世無爭的眼神,瞧著它們,就像看時與這塵俗全沒關係的另一天地去,彷彿能永恆地保持在某一神秘莫測的層次裡,當中又蘊含一股龐大無匹的力量,從容飄逸的目光透出坦率、真誠,至乎帶點童真的味道。配合他古雅修長的面容,有種超乎凡世的魅力。
  他倏然輕拍腳旁的竹簍,露出垂釣得魚的滿足微笑,仰首望天,柔聲道:「看!
  星空多麼美麗,在人世間不可能的整套星宿間將變成可能。」
  寇仲隨他仰觀壯麗的夜空,坐下小舟在浩蕩的河面隨波起伏,點頭道:「今晚的星空確是異乎尋常的動人。」心忖若看的人的徐子陵,必可點出每顆亮星的名字,或星屬何宿。
  寧道奇仍目注星空,油然自若的道:「少帥聽過想(口句)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的故事嗎?」
  寇仲知他想點化自己,苦笑道:「請恕小子愚昧無知,從未聽過這麼一則寓言。」
  雖是各處敵對立場,但對這近百年來最超卓的大宗師,他仍是打心底生出仰慕之情,幫虛心問道。
  寧道奇的目光再回到他身上,溫文爾雅的微微一笑,道:「有一處小泉乾涸了,魚兒都給困在旱池上,只能互相吹著濕氣,互相以唾沫滋潤,其中雖見真情,但怎及得上各自在茫茫大湖中自由自在的任意遨遊?」
  寇仲虎軀一震,薑是老的辣,更何況是這道家至高無上,智慧深廣的大宗師。
  而這番話更是寇仲目下處境最精確的寫照,他雖未至困於旱泉,但亦離此不遠,在大唐軍的威脅下,只能與王世充等相濡以沫,更不幸是其中還欠缺真情。
  目光落在寧道奇腳旁的魚簍上,沉聲道:「前輩釣魚,始有得魚之樂,而簍中實在無魚,卻不減釣魚妙趣。可知得魚失魚,全在乎寸心之間,既是如此,何用計較旱濕得失?」
  寧道奇訝道:「何處有魚?」
  以寇仲的才思敏捷,雄辯滔滔,亦要為之語塞,寧道奇一句「何處有魚」,充滿機鋒禪理,發人深省。
  寇仲感到鬥志被大幅削弱。
  寧道奇又露出充滿童真意趣的動人笑容,循循善誘的柔聲道:「以前天下有三神,南為南帝,北為北君,中央之神名渾沌,待南帝北君極厚,於是南帝北君聚在一起商議報恩之法,想出人皆有七竅,以作視、聽、飲食和呼吸,於是為渾沌每天鑿一孔,七日後渾沌開七竅而亡。少帥能否從此事領會到什麼道理?」
  寇仲歎道:「小子明白前輩是要開導我,要小子順乎自然行事,不過人各有志,前輩感到自然不過的事,小子卻另有不同看法,如斯奈何。」
  寧道奇發出一陣長笑聲,搖頭歎道:「看著你就像看著年青時的自己,從不肯屈服於權威,不肯拘於成法,少帥是否有耐性再聽老夫最後一則故事?」
  寇仲脊肩一挺,雙目神光電閃,態度仍是那麼謙虛恭敬,點頭道:「請前輩指點。」
  寧道奇閒適自若的道:「古時有甲乙兩君,一道放羊,結果走失了羊。問甲幹嗎失羊,甲答是忙於讀書;問乙為何失羊,原來去了賭博。他們做的事截然不同,結果卻全無分別,都失掉放牧的羊。」
  寇仲迎上寧道奇充滿智慧的眼神,心中翻起滔天巨浪,寧道奇這則故事確命中他要害。一直以來,他均感到自己爭天下的動機與別不同,這亦是支持他向此理想邁進的原動力,而寧道奇卻借這故事生動的描述出對一種行為的判斷,只能從結果去看,並暗指他的行為,可能會為天下帶來災難性的結果。
  兩人互相對視,寧道奇仍是那副與世無爭,清淨無為的仙姿逸態,寇仲的目光則變得像刀刃般明透鋒利。
  寧道奇好話說盡,如寇仲不肯回頭是岸,勢將是動手見真章之局。
  船身輕顫,開始順流東放。
  寇仲微微一笑道:「前輩為何偏要把這番話對小子說?」
  寧道奇以笑容回報,淡然道:「少帥既有緣學道於《長生訣》,老夫自視你為同道中人,才不厭囉唆。」
  寇仲沉聲道:「自然之道,不外弱肉強食之道,現在只因李世民勢大,又得師妃暄欽點支持,我寇仲才會淪為佛道兩門喊打喊殺的喪家之犬,假若異日小子有幸成為最有資格問鼎中原的霸主,佛道兩門仍要死撐李世民麼?」
  寧道奇拈鬚微笑道:「問得好,我們正是順應形勢,預訂後果,才希望少帥能為天下萬民著想,及時罷手。」寇仲哈哈笑道:「若前輩話止於此,請恕小子無暇奉陪。」
  一個翻身,遁往艇後的河水去。
  這是他唯一能逃脫仙掌的方法,更是他唯一可爭取主動和上風的法門。
  寧道奇的武功,實在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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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出手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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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仲為怕給寧道奇攔阻,故盡量縮短離艇入水的時間,他坐在艇尾是早有預謀,貪的是一仰身即可墮進水內的方便,豈知朝後一翻,艇子忽向一沉,心叫不妙時,頭肩觸處赫然仍是船尾木板,原來在這剎那工夫,艇子竟逆水後移數尺,剛好把他接個正著,由於艇往下沉,令他變得身體凌空,無法發力,一個倒栽蔥,「砰」一聲硬撞在船尾處,狼狽至極點。
  他的苦況尚未止於此,艇身被撞的一刻,傳來一股沛然莫測的反震力道,轟得他眼冒金星,不辨方向,差些暈厥,幸而他新得舍利元精之助,底子大幅增厚,否則只此失著,足可令他一敗塗地。
  寇仲猛一咬牙,雙掌閃電推出,正中船尾,立時頭下腳上的騰空斜彈上天,就在此刻,寧道奇柔和而莫可抗禦的勁氣像一陣長風般刮至,寇仲避無避下只好運起護體真氣,硬擋他這一招。
  「蓬!」
  他就像給狂風吹起的落葉,身不由已的在空中翻滾不休,拋得往遠方掉去。
  寇仲雖給撞得渾體酸麻,卻不驚反喜,暗忖只要掉進河水去,就算十個寧道奇追進水來,自己仍有機會脫身。
  然瞬那後他發覺自己的想法大錯特錯,原來他雖是遠離小艇,卻是給送得往岸上拋跌。這根本是沒有可能的,小艇面東背西,他理該掉往水去,但眼前鐵般的真實,說明寧道奇用勁操艇之巧,和武功的出神入化,確出乎他料想之外,使他的如竟算盤完全打不響。
  寇仲足踏岸地,剛好背對大河,勁氣從後捲來。
  他此時渾身酸痛,哪敢招架,連忙提氣慌不擇路的朝眼前斜坡騰掠,先避此劫,再圖謀後計。
  豈知寧道奇的勁氣如附骨之蛆,無論他如何騰挪閃躍,始終不即不離的威脅著他後背,直奔出近十里,穿山越林,這情況仍沒絲毫改善,他連回頭瞧一眼的空隙都欠奉,那種窩囊無奈的感覺,實不消提。
  如讓這情況繼續下去,最後定是他真元耗至油盡燈枯,倒地就擒的結果。
  寇仲大動腦筋,倏地加速,朝一座山丘奔去,寧道奇的勁氣像一把枷鎖般硬附於他身上,只要他護體真氣減弱,又或速度放緩,保證可襲得他吐血倒地,絕無幸理。
  高手相爭,就在一著之差,從仰身下水的一刻開始,他處處失著,落在絕對的下風,以至陷於現下的困局。
  寇仲心忖是龍是蛇,就要看這一鋪,雙足猛撐,往丘頂橫空疾飛。
  寧道奇從後如影附形的凌空追來。
  寇仲默默耕耘,猛換一口真氣,施出回飛之術,奇跡的往左彎去。
  驀地身子一輕,終脫出寧道奇的威脅。
  寇仲心知肚明此著因大出寧道奇意料之外,才能得手,但好景將只曇花一現,哪敢怠慢,右手拔出背後井中月,反手朝寧道奇劈去。
  「轟!」
  刀鋒到處,發出勁交擊,似悶雷般的激響。
  寇仲心叫好險,知道剛好迎上寧道奇轉向催至的驚人氣勁,雖給震得手臂酸麻直侵肩膊,仍像久旱逢甘露般心中狂喜,忙借勢飛退,落往丘坡外的草原上。
  寧道奇神態從容的自天而降,狀如仙人。
  寇仲不待他立定,大喝一聲,人隨刀走,施出「井中八法」的「擊奇」,井中月化作一道黃芒,閃電般往寧道奇劈去。
  井中月在領航空中劃出一道超乎任何俗世之美的弧線,還不住作微妙變化,精采紛呈的攻向這位中原的首席蓋代武學大宗師。
  寧道奇被刀風指得鬚髮飄揚,衣袂指舞,臉上露出凝重的神色,身體忽然生出非任何筆墨能形容的微妙玄奇變化,似是兩袖揚起,倏地晶瑩如玉的手從左袖探出,漫不經意的指尖合攏,掃在寇仲刀鋒處。
  寇仲立即攻勢全消,還被帶得往外旋開,連轉三匝,才在離寧道奇五丈處,橫刀而立。
  寧道奇像幹了件微不足道的事般,拓須含笑,油然道:「少帥果是曾得『天刀』宋缺兄指點,此刀盡得其神髓,至難得是能別出樞機,也令老夫好生為難。」
  寇仲乘機回氣調息,道:「寧大師有何為難之處,是否怕幹掉我後,宋缺會找你算帳。」
  寧道奇啞然失笑道:「宋缺兄一直對老夫不肯放過,只是苦無藉口,這當然是顧慮之一,但仍不被老夫擺放心上。」
  寇仲訝道:「然則難在何處,願聞其詳。」
  寧道奇負手身後,仰望天上明月,淡然自若的道:「問題在少帥的刀法已臻技進乎道的大家境界,能化繁為簡,似拙實巧。回想老夫當年,也要在四十歲大成後,始達此成就。就算少帥與道門全無關係,老夫又豈能無憐材之意,少帥的造詣,卻令老夫大失預算。」
  寇仲心中湧起對這絕頂高手的崇高敬意,只有這種心胸氣魄,才配稱中土第一人。苦笑道:「前輩若仍想勸小子洗引退,最好省回這口氣。」
  寧道奇微笑道:「少帥早明示心跡,老夫怎會再嘮叨不休。老夫年近百歲,這三十年來早失去逞雄爭勝之念。今趟出手,實非所願。少帥的回飛之術,究竟從何練得,老夫尚是初次得睹。」
  寇仲謙虛的道:「此術一半受西突厥國師波斯人云帥啟發,一半出於自創。」
  寧道奇搖首輕歎,道:「所謂人外有人,此話絲毫不爽。若非少帥懂此奇技,恐怕早落幾遭擒,省卻老夫很多氣力。閒話少提,就請少帥出招!」
  寇仲苦笑道:「還是請你老人家先賜教吧!坦白說,我一直想出手,只恨總找不到機會,正難過得要命。」
  寧道奇哈哈笑道:「難怪妃暄一直無法對你們狠下心腸,皆因你們的坦率實在討人歡喜,造化弄人,請恕老夫不客氣啦!」
  寇仲雙目精芒大盛,脊挺肩張,顯示出強大無匹的信心,渾身散發著堅凝雄厚的氣勢,沉聲道:「前輩請。」寧道奇負手背後,往左側跨出一大步。
  寇仲大吃一驚。
  要知他一直以氣勢緊鎖寧道奇,此刻更催發刀氣,對方若有任何行動,在氣機牽引下,必會惹得他狂攻猛擊,豈知寧道奇這簡單的一步,竟能把整個對峙的氣場轉移重心,偏又能令他欲攻無從,且陷進劣境。就像兩人角力,硬被對手突然扭得身子歪往一方,有力難施。
  寧道奇微笑道:「少帥小心啦!」
  一袖揮出。
  衣袖在寇仲眼前擴大,竟看不到寧道奇的身形步法,本是袍袖飄拂,忽然又化為修長晶瑩的仙手,其神妙處怎都形容不出來。
  寇仲別無選擇,橫移揮刀擋格。
  手和刀相互變化,最後掌沿和刀鋒毫無花假的硬拚一記。
  寇仲悶哼一聲,給震得踉蹌跌退,氣血翻騰,心中叫苦;若如此給寧道奇迫得著著狠拼,對方是近百年功力,不用十多記,他就只有棄刀認輸的了局。
  寧道奇又把攻來的手收到背後,沒有乘勝追擊,油然道:「老夫剛才並沒有留手,少帥仍可硬擋老夫一擊,令人難以相信。」
  倏又欺近,左掌橫切寇仲咽喉,明明是平實無奇,毫無花巧的招式,但被這大宗師施展出來,卻有變化無方,令人無法捉摸的迷幻感覺。
  但寇仲卻像早曉得他會如此攻來般,準備充足的以拙制拙,刀鋒舉重若輕,虛飄無力似的往前疾挑。
  「蓬!」
  螺旋勁發,寧道奇猝不及防下,竟用不上全力,難以借勢追擊,讓寇仲往外退開。
  寇仲微弓身體,雙目射出凌厲神色,刀鋒遙指這可怕一的大敵,像豹子般凝視敵人,沉聲道:「請恕小子無禮。」
  直於此刻,他才勉強扯平均勢,怎肯錯過進招良機。
  但寧道奇一手負後,一手探前,合指撮掌打出問訊般的手勢,站得穩如山嶽,使人生出難以動搖其分毫的感覺,立即破去寇仲的「不攻」。
  寇仲一聲長嘯,井中月劈往空處,正是「井中八法」中領悟自奕劍術的「棋奕」。
  寧道奇首次露出訝色,如此奇招,他尚是首次遇上,掌往後收,在胸前似動非動,玄奇深奧至極點。
  寇仲完全摸不透他的底子,「棋奕」再使不下去,立變為第六法的「戰定」,刀勢開展,像長江大河般往寧道奇捲去。
  寧道奇只以單手應戰,瀟灑隨意的撥、掃、揮、劈,沒有絲毫花巧,卻守得寇仲難越雷池半步。令寇仲水銀瀉地式的攻勢全不奏效,在刀光包裡下,兩道人影閃電般移形換位,進退起落,令人目眩。
  「蓬!」
  寇仲給寧道奇一掌重劈在刀背上,震得他挫退近十步。寧道奇仰天歎道:「假若少帥有子陵與你同行,即使老夫也奈何不了你們。」
  寇仲拭去嘴角血漬,鬥志昂然的道:「前輩為何只用單手?」
  寧道奇豎起拇指讚道:「少帥確是英雄了得,不但敢提出此問題,還隱含怪責之意。老夫亦不怕明言,這是老夫肯答應妃暄出手對付你的條件,如有選擇,老夫豈願與你為敵。」
  寇仲笑道:「多謝前輩愛惜,不過請撤除這令前輩縛手縛腳的條件,讓小子能領教前輩的高明絕學。」
  寧道奇欣然道:「單手雙手,對老夫其實分別不大。今夜之戰,令老夫獲益非淺,皆因同屬道源,使我從少帥身上體會到《長生訣》的精義。」
  寇仲愕然道:「我倒沒想過前輩會從我身上學到東西?難怪前輩剛才似未有使盡全力。」
  今次輪到寧道奇露出苦笑,道:「少帥錯了。我實已竭盡全力,問題在我不能對你痛下殺手,故處處留有餘地。少帥心志之堅,精氣之盛,乃老夫平生僅見。」
  寇仲喜道:「前輩若不能狠心殺我,恐怕只餘任我離開一途。」
  寧道奇回復負手身後的仙姿妙態,氣定神閒的淡然道:「精者身之本,兩精相搏謂之神,隨神往來謂之魂,並精出入謂之魄,心之所倚謂之意,意之所存謂之志。
  武道之極不外天人交感,陰陽應像。少帥去吧!請謹記一念可為惡,一念可為善,善惡只是一念之差。」
  寇仲露出深思的神色,體會到寧道奇是因從他身上領會到《長生訣》的精義,故以此番法訣回贈,半晌後才一揖到地,飛也似的走了。
  徐子陵晝夜不停的急趕了三天路,天未亮逾牆偷進弘農,在約定地點留下暗記,高占道寅時頭依指示與他在南門的一所茶寮碰頭。
  兩人於離開長安後首次見面,頗有劫後得逢之感,非常欣慰。
  徐子陵解釋過寇仲的去向,問道:「弘農幫的人知否你來見我?」
  高占道道:「陵爺的暗記說明必須秘密行事,我怎會那麼糊塗,是否陳式有問題?」
  徐子陵點頭道:「陳式靠向天策符的一方,合謀來對付我們。他們騎馬我跑路,頂多只比他們快上幾個時辰。」
  就算以徐子陵的腳程,在長途比拚下仍快不過健馬,不過他優勝在能攀山走捷徑,才能先一步抵達弘農。
  高占道色變道:「那怎辦好呢?」
  若沒有那批黃金珍寶,他們說走便走,乾淨利落,但現在不但行動不便,且不能讓人知曉他們得到寶藏,免洩漏秘密。
  徐子陵道:「壞消息外亦有好消息,我們的兄弟裡該沒有被收買的內奸,所以敵人仍未曉得我們有寶貨隨身。」
  高占道吁出一口氣,整個人輕鬆起來,道:「這就易辦,我們在離此東面百多里的伊水支流有個中途站,有十多個兄弟在那裡做水運生意,從那裡可開上洛陽,經大河駛往彭梁,那是王世充的地頭,李閥的勢力是沒法擴展到那裡去的。」
  徐子陵道:「這百多里路並不好走,因仍在弘農郡的範圍內,很難避過弘農幫內的耳目。」
  高占道冷哼道:「除非是天策府的高手,否則弘家幫還不給我同興社放在眼內。
  枉陳式那老傢伙擺一副義薄雲天的姿態,開口仁義,閉口道德。他奶奶的,不若臨走時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順手把他幹掉。」
  徐子陵見他露出原有的海賊本色,苦笑道:「小不忍則亂大謀,陳式只是小事,天策府的追兵才是大問題,你先告訴我眾手足情況如何?」
  高占道道:「現在我們把人分成三組,由我們三個各領一組,我那組人數最少,只有二十五人,居於城內陳式安排的地方,另兩組藏在附近隱秘的山林裡。」
  徐子陵道:「陳式知否這兩批人的所在。」
  高占道道:「這個當然不會讓他知道,我告訴他其他手足先一步到彭梁去,我們這二十五人則留在這裡等你們的消息。」
  徐子陵道:「做得非常好,你現在立即回去,找個藉口出城,稍後我再和你們會合。」
  高占道眉頭大皺道:「陵爺何不和我們一道離開?」
  徐子陵微笑道:「天策府對弘農幫是誘之以利,我的方法則是脅之以懼,只要弘農幫陽奉陰違不敢全力插手,我們才有可能安然抵達伊水的中轉站。」
  高占道倒抽一口涼氣,駭然道:「時間無多,天策府的人可在任何時刻趕至,陵爺太冒險哩!」
  徐子陵從容笑道:「明刀明槍的對陣硬撼,我肯定應會不來,但只是突圍而去,我仍有八成把握。只有讓陳式清清楚楚看到天策府的人攔不住我,我徐子陵的威嚇始能生效。」
  高占道露出尊敬的神色,歎道:「陵爺確是渾身是膽。」
  徐子陵道:「我這方法未必奏效,時間無多,你們立即依計行事,我會負責為你們收拾吊在你們身後的奸細。」
  高占道把碰頭地點及諸般細節交待清楚後,匆匆離開。
  徐子陵清掃桌上的早點,心中好笑,自己本是最不願恃強橫行的人,但對著陳式這種出賣朋友的無義之徒,卻別無更好的選擇。
  只要陳式乖乖聽話,總好過大開殺戒,傷害弘農幫眾。
  寇仲目下身在何處,情況如何呢?
  連一向不問世事的寧道奇也要被捲入爭天下的漩渦中,他徐子陵稍使一下子非常手段,當不為過吧。
第十二章 與虎謀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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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仲趕抵洛陽,向城門守將求見王世充,報上寇仲之名,立即驚動郎奉親來接待,寒暄一番後,郎奉陪他坐馬車入宮。
  寇仲重遊舊地,見到天街仍是繁華興盛,想起不久後這座比長安更偉大的名城將飽受戰火的摧殘,心中豈無感慨。
  郎奉口不對心的道:「聖上這幾天不時提起少帥,定因預感少帥會大駕光臨。」
  寇仲心中暗罵,王世充諸將中數郎奉和宋蒙秋兩人最得其愛寵,非因兩人有什麼本領,只因他們擅長捧迎吹拍的官場之道,又贏得太子王玄應的歡心。
  秦叔寶、程咬金已去,只有大將張鎮周和楊公卿堪猜測將材,可惜卻被王世充起用的親族排斥。
  在王世充族內,只有年青的二公子王玄恕似有點能為,其他的實不屑一提。
  一旦大唐軍攻來,天曉得有多少人會叛鄭歸唐?王世充刻薄寡恩,李世民厚待賢材,良禽擇木而棲,單是這方面,已非他寇仲能力挽狂瀾,唯一方法是先贏取第一場大戰,以穩住離心將士,使他們覺得跟李小子亦不那麼穩妥。但要勝李小子縱橫無敵的黑甲精騎親衛,氣勢如虹、裝備精良、訓練優越的雄師,又談何容易。
  思忖間,郎奉道:「楊公寶庫虛有其名,失之不足惜,只要少帥肯為聖上效力,不是等若坐擁寶庫嗎?何況舊隋三都中,以洛陽的庫藏最厚。」
  寇仲心想郎小子你消息倒靈通,曉得楊公寶庫內有什麼東西,順口問道:「楊文干之亂究是如何了局?」
  郎奉冷哼道:「文干豎子,以區區慶州總管之位,挾一地方幫會之力,意敢興兵作反,當然落得慘敗收場之局,現在京兆聯被列為叛黨,再不容於關中。」
  寇仲道:「李世民是否坐上太子寶座?」
  郎奉陰惻惻的笑道:「李建成今回確被楊文干累得很慘,幸好有諸貴妃為他求情,大臣封德彝等亦向李淵為他開脫,結果是建成叩頭謝罪,奮身自投於地,幾至於絕,始得勉強保住儲位。最後李淵只歸罪於中允王圭,右衛率韋挺和天策兵曹杜淹,找幾個替死鬼代罪了事。」
  寇仲糊塗起來,不明白此爭與王圭、韋挺有何相干,想心亦像杜淹般是楊文干的內奸。再問道:「楊文干又如何?」
  郎奉道:「楊文干的叛軍被李世民率兵擊潰,全軍覆沒,只楊文干孤身突圍逃走,不知所蹤。」
  聽得李世民當不上太子,寇仲燃起新的希望,試探道:「淑妮小姐不會受到牽連吧?」
  郎奉愕然道:「李淵對她只有寵愛日增,怎會受牽連?」
  輪到寇仲大惑不解,奇道:「淑妮小姐與楊楊虛彥關係密切,這個……」
  郎奉壓低聲音道:「淑妮小姐剛有孕在身,懷下李淵的骨肉,李淵那色鬼對她愛憐只嫌不夠,怎會冷落她?楊虛彥雖與楊文干有淵源,卻沒有參與今次叛亂,李淵是念舊的人,所以他的地位仍是非常穩固。」
  寇仲差點衝口指出李淵已曉楊虛彥是石之軒的徒弟,心想李淵確是糊塗,或其中另有些微妙的內情,是他不曉得的。
  馬車駛進皇城,寇仲收拾心情,作好應付老狐狸王世充的準備。
  徐子陵大搖大擺的入城,依高占道的指示,來到弘家幫總壇的大宅外,報名求見。事實上不用他表露身份,早在進城時把關的已認出他是徐子陵,暗中派人去向陳式通風報訊,當然瞞不過徐子陵的耳目。亦可知他和寇仲的圖像早給分發往弘家幫的各處分舵,藉以偵察和監視他們的行距。
  陳式在內堂見他,這弘家幫之主,雷九指的結拜兄弟,大約五十上下的年紀,留著一撮濃密的山羊鬚,身材中等,稍見瘦削,五官端正,眼神靈活,確有點幫主的氣度。
  他表現出地分的熱情,客套過後,兩人坐下喝茶說話。
  徐子陵微笑道:「在下有幾句話,想和陳幫主說。」
  陳式是老江湖,明白他的意思,吩咐手下退往廳外,肅容道:「徐爺是我陳式一向景仰的人,就算沒有九指的關係,我陳式仍以能為徐爺效犬馬之勞為榮,何況九指是我上香立誓的拜把兄弟。」
  他說得言辭懇切,若非徐子陵曉得真相,肯定不會對他起疑心,刻下則只覺他虛假得好笑。
  陳式又漫不經意的問道:「少帥沒有徐爺同行嗎?」
  徐子陵淡淡道:「少帥另有要事,幫沒同行,在下今趟來弘家,只是要通知占道他們一切無恙,可以放心離開。」
  陳式皺眉道:「貴屬剛離城接應另一批兵馬,不知何時回來。」
  徐子陵微笑道:「他們走了!」
  陳式失聲道:「什麼?」
  徐子陵好整以暇的笑道:「陳當家得聽清楚我徐子陵說的每一句話,若非我徐子陵念在當家是雷九指的結拜兄弟,又曾幫過在下的忙,我們就只有憑武力解決一途。」
  陳式變色道:「徐爺這話是什麼意思?」
  徐子陵雙目神芒大盛,盯著陳式道:「陳當家是漢子的話,就該敢作敢認,不要浪費我的唇舌。更何況天策府的人隨時來到,趁這機會我們先研究出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豈非勝過變成你想我死,我要你亡的敵人。」
  陳式愕然無語。
  弘農幫說到底仍只是州郡的小幫會,就算有天策府在背後支持,但惹惱了像徐子陵、寇仲此等名懾天下的頂尖人物,仍是非常不智。
  徐子陵來完硬的,又來軟的,好讓對方下台,壓低聲音道:「我當然曉得陳當家是迫於無奈,怕開罪李家,異日唐軍東來,要吃不完兜著走,所以縱使我知道陳當家暗助李世民,我們仍是諒解你的。不過一錯不能再錯,我和寇仲素來是有恩必還,有仇必報。」
  「有仇必報」根本不是徐子陵的作風,但為達到目的,只好照說出來。
  陳式像忽然衰老幾年般,眼往下垂,頹然道:「唉!叫我怎還有面目見九指?
  興昌隆的卜廷和田三堂親來見我,陳說利害,我若只是一個人,還可有那麼遠逃那麼,但片忍心讓跟我的眾兄弟家破人亡。」
  猛又抬頭道:「徐爺快走,他們恐怕已進城!」
  徐子陵倏然道:「我若走掉,陳當家如何交差?放心吧!我能從關中來到這裡,自然也能從這裡到任何地方去。只希望陳當家能懸崖勒馬,高抬貴手,放過占道他們,否則縱使我明白陳當家的為難處,寇仲亦不肯罷休。」
  同時暗怪自己和寇仲疏忽,定下弘農作會合的地點渾忘李世民可從興昌隆追查他們和弘農幫的關係。
  陳式斷然道:「徐爺能以德報怨,我陳式一定會有回報。徐爺請立即離開,我會應付天策府的人。」
  徐子陵忽然向他打個眼色,表示有敵人潛至,略提高聲線道:「既然同興社的手足已離開,在下必須立即上路,趕往冠軍與他們會合。」
  冠軍在弘家之南,是朱粲的地頭,李閥勢力難達的地方,他們逃往該地,是合乎情理的。
  陳式走慣江湖,知機道:「徐爺遠道來此,怎都要讓陳式盡點地主之誼,吃過午飯方上路。我還可安排車馬,保證徐爺可趕上貴屬。」
  徐子陵長身而起道:「事不宜遲,陳當家的好意心領啦!異日有機會,再來找當家喝酒歡聚。」
  暗中打出手勢,著陳式找藉口離廳。
  陳式也算腦筋轉得快的人,立即道:「徐爺請稍待片刻,我有點東西要麻煩你帶給九指,這就去拿給徐爺。」
  說罷憂心忡忡的去了,雖說徐子陵名震天下,可是天策府有備而來,若徐子陵在這裡有什麼三長兩短,寇仲不血弘農才怪。
  徐子陵重新坐下,睢著陳式消失在門外,驀地大喝道:「陳式你竟敢出賣我!」
  窗六紛紛破碎,敵人潮水般湧進廳內。
  王世充在皇宮與近臣議政的別院接見他,陪在左右的沿有王玄應、王玄恕兩兄弟和宋蒙秋,加上郎奉,都是王世充最親近的人。
  賓主坐下後,寇仲劈頭就道:「大唐軍終於出關哩!」
  王世充微一錯愕,皺眉道:「少帥可否說得清楚點。」寇仲道:「大唐軍已把輕輜糧草運往關東,準備大舉東侵。」
  王玄應帶點不屑的道:「少帥入關久矣,所以並不曉得關外形勢的最新發展,唐軍的動員,是因宋金剛借得突厥戰馬,在太原北并州邊境結集兵馬,隨時南下直搗李家發跡的老巢太原。據聞李淵派李元吉出鎮太原,當然須繼續在物資上作出支援。」
  寇仲早猜到東突厥的爪牙會乘機發難,只沒想過會是李元吉去應付,頓感李世民的手段莫測高深,大為頭痛。
  王玄恕道:「今趟李家的形勢並不樂觀,皆因蒲板的王行本向東突厥稱臣,大幅削弱李家在太原的力量,而王行本與宋金剛互為聲援,更令太原的李軍兩面受敵。」
  宋蒙秋幸災樂禍的道:「宋金剛對時機看得很準,趁關內因楊文干之亂攪得亂糟糟時,驟然發難,深合兵家攻其不備的要旨。」
  王世充反是最不敢輕視寇仲才智的人,問道:「少帥有什麼看法?」
  寇仲尚未把消息完全消化,順口問道:「王行本是什麼人?」
  郎奉答道:「王行本是舊隋的將領,在蒲板擁兵自重,名義上歸順唐室,李淵曾數次命到長安,均被他拒絕,現在終於作反。」
  寇仲肯定李元吉非是宋金剛的對手,所以最後終須李世民出頭應付,那還怎來餘力進犯洛陽?但又隱隱感到實情非是如此,只好顧左右而言他道:「瓦崗軍的餘孽形勢如何?」
  王世充道:「瓦崗軍現只剩下歸降唐室的李世績部隊,仍控制著東至海、南至大河、西至當州、北至魏郡的廣闊土地,不過只要竇建德擊垮宇文化及,在竇建德和我們南北夾擊下,他肯定捱不了多久。」
  寇仲忽然腦際靈光閃現,劇震道:「我明白哩!」
  眾人愕然朝他瞧來。
  寇仲道:「李世民是故意要讓李元吉吃敗仗。」
  王世充皺眉道:「兵敗如山倒,哪有故意吃敗仗之理。」
  寇仲分析道:「在一般情況下,李世民當然不會做這麼愚蠢的事。可是基於內外兩個因素,李世民卻不得不行此險著,險中險矣,卻是非常高明,真虧李小子能想出來。」
  眾人不解的待他續說下去。
  寇仲道:「先說外的因素,假若李世民出守太原,會是怎樣一番局面?」
  王世充微顫道:「說得對,若守太原的是李世民,此子守城的能力天下無人能過其右,宋金剛雖強,仍只會是僵持不下之局。」
  寇仲道:「但這對唐室沒半點好處,一旦李世績給聖上和竇德聯手擊垮,太原和關中的聯繫勢將斷絕,李世民只有棄守太原一條出路。」
  王玄恕色變道:「少帥是否指派李元吉去吃敗仗,竟是李世民誘敵南下深入之計。」
  寇仲斷言道:「假若劉宋按兵不動,由於偏處北陲,與東突厥接壤,在李閥與頡利正面衝突下,北征劉宋實智者所不為。可是一天不解決劉武周和宋金剛,李世民仍難安心東進。唯一的方法,就是誘劉宋的大軍深進太原,再以李世民一貫的手法,就是誘劉宋的大軍深進太原,再以李世民一貫的手法築壘堅守,斷其糧道後路,待其糧盡才起兵擊之,聖上認為如何?」
  王世充深吸一口氣道:「這是外的因素,內的因素又怎樣?」
  寇仲道:「內在的因素牽涉到唐室的內部鬥爭,從現在的情況看,楊文干之亂並沒有動搖李建成的太子寶座。建成、元吉一向反對李世民東征,怕他聲勢坐大,出關後更難掣肘,所以李世民以退為進,任得李元吉去太原碰釘子,自己好作支援。」
  王玄應奮然道:「攻打關中,正其時也。」
  寇仲歎道:「假若竇建德已擊潰宇文化及,李世績自顧不暇,確是攻打關中的最佳時刻。若我所料不差,李世民屯兵關外,實是一舉三得的策略。既可支援太原,又牽制聖上的大軍,令聖上難對李世績施展全力,最厲害是若引聖上派軍往攻,那就正中他下懷。」
  王世充笑道:「少帥是否太長李世民的志氣?我們只要把李世民迫回關內,往守太原的李元吉將成孤軍。倘若少帥肯屈就再作聯的軍師,那時何愁大事不成。」
  這正是寇仲來洛陽的目標,可是自猜到李世民暫時志不在洛陽,頓感形勢逆轉,若鄭軍攻唐,李世民表面似是被動,事實卻剛好相反,主動權全在他手上。
  寇仲自己知自己事,無論武功兵法,他都是擅攻而不善守,就算守城,也以奇兵突擊為主。
  李世民不但擅攻,更是擅守。以寇仲的攻對付李世民的守,會是怎樣的結果?
  苦笑道:「聖上信得過小弟嗎?」
  王世充坦然道:「唇亡齒寒,現在聯和少帥利益一致,不信任你信誰呢?」
  寇仲振起精神,斷然道:「好!就這麼決定,一天關中未破,我們就是並肩作戰的盟友。」
  王世充傳諭道:「給聯立即把張鎮周、劉公卿召來,大鄭的興衰,就要看此戰的成敗。」眾人轟然領命。
第十三章 老將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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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先攻至是李神通的雙拳和裴寂的忘形扇,兩大高手聯擊之威確是不同凡響,分從正門和南窗破入,勁氣隔遠就把徐子陵鎖緊。
  換過是吸取舍利元精前的徐子陵,唯一可采之法就是往上破頂而出,若是如此,便正中敵人下懷。
  徐子陵不能不冒這個孤單作戰之險,是有用是讓敵人曉得高占道等是往冠軍去這句話。
  只有這樣,才可令敵人追失方向,最妙是可迫陳式這地頭蟲為他圖謊。
  徐子陵微微一笑,兩手按往圓桌,桌子立時離地飛起,先撞得桌邊幾張椅子四散激飛,然後急旋著往從大門殺進來的李神通猛撞過去。
  徐子陵同時騰身疾起,右足尖點在桌面中心處,雙掌迎往李神通的雙拳。
  激飛的椅子在空中爆成紛飛的斷木殘片,累得裴寂和其他強攻入廳的幾名高手應接不暇,無法與李神通形成聯手之局。
  徐子陵敢肯定敵人的主力是在瓦頂之上,那無論他從那扇窗或門逃走,他們仍可居高臨下看個一清二楚,佈置攻擊。加上伏在外圍的箭手能封擋他的去路,能輕易把他重重圍困。
  適才進來時,他曾用心看清楚廳堂形勢,內廳的大門有長廊通往前方主宅的大堂,大堂正門外是廣場,外牆和大街,只要能闖到外街,他逃走的機會將增至最高。
  在一般情況下,李神通絕不會懼怕徐子陵的雙掌,無論如何也可把他截停、纏困或擊退,但任他自視如何高,仍不敢在力擋他雙掌之際同時應付急旋著當胸撞來的桌子,無奈下只好往旁閃開,狂喝道:「他要從正門出逃!」
  「轟!」
  桌子沒法飛過大門,給門框撞得粉身碎骨,門牆亦給撞塌。
  徐子陵如脫籠之鳥,先往桌面撲去,到身體與桌面成三十度斜角,腳尖用力撐向桌沿,迅似炮彈般往長廊另一出口射去,門外的攔截者雖刀劍齊施,那猜到他的去勢如此迅捷,全砍劈在空處,連他的衫角都沾不上。
  徐子陵撲進大堂,竟空無一人,顯早給清場,好方便對付他。
  守在大門外的柴紹領著十多人殺進來,徐子陵從地上彈起,往橫掠開,一個鬥,破側窗而出,落到大堂側和外牆的空地上。
  箭弦疾響。
  伏在牆頭瓦頂的十多名強弓手眾弩齊發,勁箭從各方交叉射來。
  徐子陵知道敵人給他弄得陣腳大亂。這樣倉忙射箭對他根本不構成威脅,反而因搭箭需時予他喘息之機。
  足尖一點,騰空直上。
  環目一掃,龐玉和段志玄正從瓦面領著二十多人撲至,李神通和裴寂此時可能追進大堂去,故不見蹤影。正是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凌空換氣,在十多丈的高處向橫,避過敵人第二輪勁矢,越過佈滿敵人的外牆,落往街心。
  足尖一點,再騰雲駕霧的升上對街的屋項,一溜湮跑得無影無蹤。
  由於張鎮週身在偃師,往返需時,所以寇仲給安排在城南一處小院落休息。
  王世充本想把他留在皇宮,卻給寇仲婉拒,更謝絕派來婢僕侍候。
  送他到該住處的郎奉給他打發走後,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大睡一覺,到被叩門聲驚醒,已時近黃昏。
  來訪的是老朋友兼戰友楊公卿,久別重逢,當然非常商興。
  楊公卿沒帶任何隨從,坐下後問道:「秦叔寶和程咬金為何一去不返?少帥若不方便說出原因,我絕不會介意。」
  寇仲苦笑道:「聖上有否把這事算到我頭上來?」
  楊公卿道:「這事相當奇怪,我曾在他面前兩次提起他們,都給聖上岔到別的事情去,似乎不願深究。」
  寇仲道:「這叫問心有愧。」
  接著把來龍去脈,王世充為何要借宋金剛之手圖把兩人和突利一併害死的事,解釋一遍,笑道:「我和小陵亦是聖上加害的目標,幸好我們及時曉得,將他的毒計化解於無形,否則突利恐怕永遠回不到家鄉。」
  楊公卿扼腕歎道:「程咬金和秦叔寶都是身經百戰的猛將,只因生性率直,不肯逢迎太子,還在戰略佈置上與太子意見相阻,故不為太子及聖上所喜,可是人材難得,總不能因這種小爭拗棄之如敝屣,還陰謀加害。唉!對著這樣的主子,誰不心寒。」
  寇仲大吃一驚道:「心寒歸心寒,現在大戰迫近眉睫,楊公最緊要撐著大局,否則洛陽危矣。」
  楊公卿凝神盯著他好半晌後,沉聲道:「你知否程咬金和秦叔寶在李靖引介下,已投向李世民。」
  寇仲失聲道:「什麼?」
  楊公卿搖頭道:「我有時真不明白,你若助王世充擊敗李世民,於你有何好處?」
  寇仲正容道:「首先,我怕的是李世民而非王世充,某次,我要爭取喘一口氣的時間,以建立我的少帥軍。你當我不清楚王世充是什麼貨色嗎?」
  楊公卿猶豫片刻後,壓低聲音道:「少帥有興趣收留老夫嗎?」
  寇仲嚇了一跳,低聲應道:「這可非說笑.不過在目前的形勢下,楊公考慮選擇的人該是李世民或竇建德,何時才到我寇小仲?」
  楊公卿爽然失笑道:「少帥太謙虛啦,老夫環顧天下豪雄,只有你寇少帥始有與李世民一較高下的能耐,想我楊公卿自大業十年在邯鄲起義,縱橫不倒,什麼人物沒見過,卻從未見過像你寇仲那麼高瞻遠矚,詭變百出卻不失忠厚之道的人,為你效力,本身已是一種稱心的樂趣。」
  寇仲給讚得尷尬起來,苦笑道:「楊公的讚賞,小子愧不敢當。我當然希望能和楊公並肩馳騁沙場,只是眼前形勢於我大大不利,故實不想楊公陪我一起吃苦。」
  楊公卿微笑道:「既是如此,少帥何不索性解散少帥軍,樂得逍遙自在,無憂無慮?」
  寇仲虎目閃亮,沉聲道:「我自出道以來,早習慣不斷掙扎求存,與強權的鬥爭,就像呼吸般自然。正因所遇事情都幾近不可能成功,到頭來仍為我與子陵一一擺平,我才從艱苦中感覺到其中的樂趣。今趟長安之行,更堅定我認為高門大族已腐朽人心,沒有資格為人民帶來幸福安穩的信念。看看李淵、李建成、李元吉等人,誰都該明白我的感受。李閥裡只李世民像個人樣。」
  楊公卿拍掌道:「說得好!我楊公卿自被李建成害得家破人亡後,一直是孑然一身,為的就是沒有任何牽累,做什麼都不會有所顧忌。」
  寇仲一震道:「李建成害得楊公家破人亡?」
  楊公卿若無其事的道:「此事勿要再提,只問少帥對老夫的提議願否接納?」
  寇仲伸出大手,肅容道:「難得楊公這麼看得起我寇仲,寇仲只有感激和歡喜。」
  楊公卿一把握緊他的手,雙目神光閃閃,道:「這事我思索良久,非是出於一時衝動,少帥今後要老將怎麼做?」
  寇仲道:「當務之急,是借王世充的力量以抗唐軍,楊公手下有多少可用的人。」
  楊公卿道:「我手下將兵給王世充左削右減,剩下不夠五千人,但都是追隨我多年的親信精銳,忠誠方面全無問題。」
  寇仲道:「我們的事,只許我們兩人心照不宣,楊公切勿在言行上露出來,免致惹得王世充起疑。」
  楊公卿用力再緊握他一下後,放開手點頭道:「少帥放心,老夫自有分寸。」
  接著歎道:「少帥有多少成把握保住洛陽?」
  寇仲苦笑道:「原本還有一兩成,現在半成也沒有。」
  楊公卿愕然道:「何有此言?」
  寇仲盯著他歎道:「楊公你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說明大鄭人心離散,除非我們初戰能大破李世民,否則唐軍東來,不用傷一兵半卒,就可像收割禾草般接收向他們歸降投誠的城市,到洛陽變成一座孤城,還能捱得多久呢?」
  楊公卿點頭道:「確會有這種情況,張鎮周私下曾在我面前多次臭罵王世充的排斥舊部,大封親族,他極可能是第一個向李閥投降的人。」
  寇仲失聲道:「什麼?」
  楊公卿聳肩道:「有什麼奇怪的,我比他不是早行一步嗎?只不過對像非是李世民吧!」
  寇仲聽得哭笑不得。
  旋又想起一事,問道:「王世充有否把榮鳳祥收拾?」
  楊公卿憤然道:「這是另一宗教人不滿的事。我真不曉得王世充為何對榮鳳祥那麼顧忌多多的,不過自榮鳳祥被少帥行刺後,久未露面,但洛水幫的控制權,仍操在他手上。」
  寇仲亦苦思難解。
  楊公卿離開後,寇仲回到廳內,正思忖該否到街上逛逛,微響傳來。
  寇仲大感愕然。
  難道這麼快便有敵人摸上門來,尋他的麻煩嗎?
            《大唐雙龍傳》卷三十六終
第三十七卷


第一章 初具規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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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篤篤……」
  窗門敲響,就像楊公卿剛才叫門般。
  寇仲微一錯愕,移到窗前,把窗推開,竟是龜茲美女「胡姬」玲瓏嬌活色生香的俏立窗外,身穿夜行衣,清減少許,卻另有一股打骨子裡惹人憐愛的味兒,不知是因她再沒有像以前般冷若冰霜的神態,還是因多添在眉眼間的一絲淡淡哀怨。
  玲瓏嬌輕柔的道:「少帥你好!」
  寇仲冒起把她擁入懷裡的衝動,那必是非常醉人的享受,特別是憶起她一貫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可恨姿態,不過他只是在腦袋中騰起幻想,卻不會付諸行動。
  他有點不知說什麼才好的道:「很久不見啦:」
  玲瓏嬌橫他一眼,秀眉輕煌的微項道:「為什麼那麼目不轉睛的盯著人家?是否因早把我忘掉呢?」
  寇仲暗吃一篇,心想當女人說這種怨怒的話時,肯定是大有情意,迫自己表態。不由想起在長安向尚秀芳道別而苦候不果的傷心往事,乾咳一聲道:「怎會忘記嬌小姐?進來再說好嗎?」
  玲瓏嬌搖頭道:「我奉聖上之命要立即到常平采察唐軍的動靜,起行前特來向少帥打個招呼而已。」
  從撞關到洛陽,水路經黃河,陸路剌出撞洛官道,常平位於撞洛官道中途,緊扼黃河南岸,同時控制著水陸兩大要道,更是洛陽西面最大糧倉的所在,無論在經濟上或軍事上,都是兵家必爭之地。在關東諸城紛紛向李閥投誠之際,常平仍牢牢控制在王世充手中,但若落人李世民之手,關中唐軍將可直出撞關,經弘農到常平,或從水路抵洛陽之北登岸,叉成循唯一的陸上要道攻打洛陽西撞洛官道上兩大重鎮澠池和慈澗。
  寇仲道:「嬌小姐怎知我在這裡?」
  玲瓏嬌白他一眼道:「在這裡發生的事,很少能瞞過我的。唉!真不明白聖上這般待你,你仍肯來助他。」
  寇仲苦笑道:「這就叫利害關係。嬌小姐應明白王世充是怎樣的一個人,為何仍戀棧不去?一但洛陽失陷,可不是鬧著玩的?」
  玲瓏嬌聳聳香肩,迷人嬌態不經意的益發流露,皺起鼻子道:「人家是奉命行事嘛。他若完蛋,我將可回復自由,到時就轉到你旗下當個小探子吧!」
  寇仲頹然道:「希望我還有命享受那個福份。」
  玲瓏嬌微項道:「少帥怎可對自己這般沒有信心,不跟你說哩!」
  一個翻騰,靈巧如狸貓的抵達牆頭上,不忘對他打出道別的手勢,迅速消失牆外。
  寇仲搖頭苦笑,對李世民的雄材大略,用兵之奇,他有深刻的體會。除非王世充立刻讓位予他,又或把兵權盡托付於他寇仲,那說不定仍有少許逆轉的生機。這並非他自以為韜略超群,足可抗衡李世民,而是至少他能安撫王世充毫下早有離心的諸將,量材用人。而不是像王世充般只懂任用親族。由現在開始,到洛陽城破,對它的少帥軍將是最重要的時間。這時期愈長,對他愈是有利。他將透過楊公卿與宣永、白文原、上天志等見面,安排攻守大計。
  只有奪得它的老家江都,他才有希望問鼎天下,與所向無敵的李世民逐鹿中原。
  接書的十五天,寇仲足不出戶,專心一意的把從寧道奇處領悟回來的寶貴體會消化,更深入的去提升「井中八法」的精微玄奧。每當楊公卿找上門來,則和他研究洛陽的地理形勢與兵法的應用,生活安靜而充實。
  第十六天,王世充沒理由地延遲了至少五天的軍事會議終於召開。
  楊公卿奉命來接他人宮,甫登馬車,楊公卿憤然道:「你知道王世充為何硬要把會議拖延了幾天?」寇仲問其故。
  楊公卿狠狠道:「王世充今早下詔公告,王弘烈鎮守襄城,王行本守虎牢,王泰守懷州,王世揮守南城,王世偉守費城,互應太子守東城,王玄恕守合嘉城,王道伺守曜儀城,他自己則率兵二萬,抗擊唐軍。」
  寇仲聽得愕然以對。這批鎮守洛陽八方重城的將領,全是王世充的宗親,顯示他根本不信任外姓將領,如此舉措,肯定會令外姓諸將進一步離心。王世充可能是因李密前車之監,知道一但兵敗,手下諸將會出現連鎖式的降敵反應,不過這麼任親不任材,調兵遣將,只會把鄭軍置於必敗之地。這安排亦曾使王世充為之大動腦筋,費盡心力,致使會議延遲。寇仲道:「張鎮周來了嗎?」
  楊公卿道:「鎮週六天前已抵步,來的尚有顯州總管田墳和管州總管楊慶。但李密的降將段達和單雄信並沒被他召人京來,因為王世充更不信任他們。唉!少帥你說吧,這場仗不用打也可知輸贏。」
  寇仲苦笑道:「王世充就是那個不曉得自己會輸的人,我們對它的期望是想他能捱久一點。」
  楊公卿點頭道:「除此之外,對他尚有何求?」馬車進入皇城。
  當三艘風帆從黃河駛進通濟渠,朝梁都開去,徐子陵已知道不負寇仲所托,成功把寶貨運回彭梁。
  由於同興會一向做足工夫,定期孝敬,謙之信譽良好。所以沒遭鄭軍任何留難。
  眾人興高采烈,急忙換上少帥軍的雙龍旗號,免致惹起不必要的誤會。
  離梁都尚有個把時辰的水程時,卜天志聞風而至,親率戰船相迎,各人久別重逢,當然欣慰異常。
  船隊浩浩蕩蕩的順流而下,徐子陵、卜天志、高占道、牛奉義、查傑聚在艙內說話,互道別後情況。
  高占道等見到卜天志如此人材,亦投靠寇仲,更是信心倍添。
  卜天志道:「少帥已安抵洛陽,正與老狐狸交手,希望他能穩守洛陽,四天前少帥才傳來消息,說子陵和高大將等隨時會到。」
  眾人正擔心寇仲近況,得知此事,立即放下心頭大石。
  卻只有徐子陵曉得寇仲成功地由寧道奇手底下溜掉,更曉得從那刻開始,如若單打獨鬥,天下間已數不出多少個人可奈何寇仲。
  高古道訝道:「卜先生為何稱我為大將?」
  卜天志微笑道:「這是虛軍師的安排。少帥確有眼光,虛軍師真是難得的人材,把我們這盤散沙組織成真正的少帥雄師,治理經濟民生等方面更是井然有序。高兄現在正是我少帥軍八鎮大將之一,等若少帥的得力肪股,牛兄和查兄則分別為左右飛將,一鎮的兵力暫時是三千五百人,日後當然會大為擴充。」高古道等做慣海賊,有二百多人聚眾縱橫,已感非常了不起,聽到一下子有三千多人撥給他們指揮,立時精神大振,喜出望外。
  卜天志壓低聲音道:「少帥的口訊對楊公寶庫隻字不提,究竟情況如何?」
  徐子陵道:「你們聽到什麼傳聞消息嗎?」
  卜天志歎道:「收到的全是壞消息,據說你們尋寶出了岔子,反被李閥把寶庫據為己有。不過錢財兵器始終是身外物,只要人能安全無恙,其他實不用介懷。」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事實剛好相反,在我們這三艘舶的底艙中,運載的黃金加起來足可夠彭梁全區軍民至少三年的花用。此乃少帥軍的秘密,切不可傳洩出去。」
  卜天志不能置信的瞪著他,經徐子陵扼要解釋後,卜天志拍腿嚷道:「這將解決了虛軍師最頭痛的問題,我們把曹應龍各地密藏起出來後,虛軍師依少帥意思還富於民,免去彭梁區所有稅項一年,又通過龍游幫的澤岳從各地購得大批糧貨建材,把庫存用得七七八八,現在得到這批黃金,當然這是另一回事啦!」
  牛奉義問道:「彭梁目下情況如何?」
  卜天志欣然道:「在虛軍師的治理下,彭梁萬眾歸心。欣欣向榮。就算唐軍明天便到,我們也有信心撐上一段日子。」
  查傑興致盎然的問道:「八鎮大將除高大將外,尚有什麼人?」
  卜天志答道:「現在只得六鎮大將,尚有兩個空位待賢,另五位大將就是宣永、陳長林、白文原、焦宏進和小弟,各領一鎮,總兵力在二萬人間。」
  徐子陵奇道:「當日我離開之際,總兵力應過此數。」
  卜天志道:「這正是我佩服行之的一個原因,以前我們是軍民不分,裝備兵器馬匹都不夠分配,人數看似有四、五萬,其實都是烏合之眾。行之於是大事興革,先把全軍解散,再從有意參軍效忠者中選拔精銳,組成六鎮大軍,嚴加訓練,又把彭梁分為六區,每區一鎮,既可維持治安,又可協助地區農事生產,建屋修路,並加強各區防禦軍事。少帥軍再非以前的少帥軍哩!」
  徐子陵暗讚寇仲行運,更明白李世民為何對寇仲日增忌憚,皆因彭梁的情況,必會經探子之口向他詳報。
  卜天志談得興起,續道:「在內政方面,行之創立四部督監,由任大姐任戶禮督監,掌六區田戶、度用、錢帛、倉庫、禮儀、主客、膳飼等各部。陳老謀任工部督監,掌土木建造、屯田、拓田、山澤苑囿、舟楫河渠等司職;行之自己則兼刑吏督監和兵部督監,管官吏銓選、考謀、勳賞、刑律、兵事各項。由於大家都非常齊心,整體運作既精簡又有實效。」
  徐子陵聽得不知是何滋味。
  少帥軍在虛行之等苦心經營下,終具備規模,若給大唐軍趁其仍未成氣候下以泰山壓頂的強勢摧毀,人亡軍散,他徐子陵絕不好受。
  查傑興奮的道:「少帥有什麼指示,我們會否出兵助王世充守洛陽呢?」
  卜天志苦笑道:「我們名義上雖有二萬兵力,實際上能作戰者只有萬二、三人,其他的是囊括各式人材的工事和軸重兵,且因尚要派人留守彭梁,免得被虎視沉沉的李子通乘虛而入,實質能抽調的人手絕不過三四千。幸好少帥明言我們只須守穩大本營,並囑我們偕子陵兄回赴洛陽與他碰頭商議。」
  徐子陵道:「準備什麼時候去?」
  卜天志道:「若你不反對,我們今晚立即起程。」
  徐子陵點頭道:「好吧!我們今晚便走。」決定鄭國興亡的軍事會議在議政殿內舉行,由王世充親自主持,包括王玄應、王玄恕、王弘烈、王行本、王世揮、王世偉、王道徊等太子王子及規王,外姓將領則有楊公卿、張鎮周、宋蒙秋、郎奉、楊慶和田墳,勉強加上寇仲,才能兩邊人數相等。
  王世充顯然消化了寇仲初來通報的震撼,顯得胸有成竹,從容不迫。不過至少在表面上仍尊重寇仲,讓他坐在右首的上座,與對面的王玄應並列。
  寇仲本以為會見到玲瓏嬌,但這位龜茲美女卻沒有出現。
  王世充開腔道:「剛接到消息,宋金剛以二萬精騎突襲愉次,擊潰了唐將姜寶誼和李仲文的部隊,下一個目標非平遙則為介州。」
  眾皆嘩然,只有王玄應臉含冷笑的觀察寇仲,與其他人反應截然不同。
  寇仲心中納悶,王玄應不盛驚訝,自因早曉得此事。但對自己表現得這般不友善,卻是耐人尋味。
  究竟有什麼地方不妥當?
  王玄恕不解道:「宋金剛雖是猛將,不過唐軍仍不該弱至如此不堪一擊的地坊。」
  王玄應得意洋洋的道:「王弟是有所不知。今趟宋金剛南侵太原,後面有頡利全力支持,不但供應戰馬裝備,還以突厥精銳喬裝宋金剛的手下,豈是唐軍所能應付。」
  寇仲開始明白李淵為何對突厥如此忌憚,不敢公然開罪頡利。如若扯破臉皮,頡利毫無顧忌的聯手與宋金剛揮軍南下,誰架得住他們?還幸現在仍未致如此明目張膽。
  張鎮周道:「宋軍一但攻陷平遙和介州,將可直接圍攻太原本城,太原不但是李淵的老巢,更是唐室的後援糧倉,不容有失,不知李淵有何對策?」
  王世充朝寇仲瞧來,神態輕鬆的道:「假若真如少帥所猜,李世民是故意讓李元吉吃敗仗,以誘宋金剛深入,那他極可能犯下令李家由盛轉衰的大錯失。」
  寇仲淡然道:「錯在什麼地方?」
  王世充提高聲音,字字鏗鏘有力的道:「錯在低估敵人,現在李淵以李元吉出守太原,又命裴寂為晉州道行軍總管,率軍援助李元吉,可知李淵覺察危險。一但太原失守,宋金剛部可沿扮水南下,循李淵當年入關舊路,渡黃河直指長安,否則何有裴寂往援之舉?」
  王玄應陰側測地笑道:「只要我們能牽制李世民在關外的大軍,當宋金剛順利南下,任李世民三頭六臂,也要在腹背受敵之下覆亡,沒有人可改變他的命運。」
  寇仲聳聳眉頭,沒有答話。
  田墳道:「李世民兵力如何,屯駐何處?」
  王玄應搶著道:「李世民的主力大軍刻下集中在弘農西北的稠桑,行軍兩天即可抵桃林,看情況是想進犯常平,今趟我們定要他來得去不得。」
  寇仲心中暗歎,以王玄應的低能無知去猜李世民的能耐,等若夏蟲語冰,不知所云。
  張鎮周皺眉道:「以李世民的精明,怎會蠢得妄開兩處火頭,誰都知道就算洛陽剩下一座孤城,亦非一年半載所能攻克的。」
  王玄應不悅道:「他不來攻我,就由我去攻他,務要令他泥足深陷,不能分兵去對付宋金剛,等到宋金剛與李軍兩敗俱傷時,我們乘虛而入,盡收漁人之利。」
  王世充乾咳一聲,打斷王玄應洋洋自得的滔滔話河,轉向寇仲道:「少帥對此有什麼意見,請放言直說,不用有絲毫避忌。」
  寇仲心中暗罵,王世充雖擺出禮賢下士的姿態,事實上卻早有安排,使各親王出掌洛陽四周的戰略重鎮,目的就是要確保洛陽安全及糧道暢通,並防止手下叛變。倘要圍困洛陽,首先得清除重重屏障。
  當下徐徐道:「李世勳一方有何動靜?」
  王世充道:「李淵任命淮安王李神通為山東道安撫大使,助李世勳攻打魏縣宇文化及的軍隊,希望能比竇建德早一步攻陷宇文化及,好阻截竇建德的大軍。」
  寇仲拍案歎道:「這正是李世民屯軍稠桑的作用,目的是牽制聖上的鄭軍,使李世勳能向北擴展。」
  張鎮周點頭道:「少帥之言有理。」
  王玄應冷笑道:「我卻認為李世民是自尋死路。宇文化及滅亡在即,這是無人能挽回的事實,無論是那一方攻陷宇文化及,在失去援衝下夏唐勢將正面交鋒,對我們更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王弘烈等一眾王玄應的「自己人」紛紛交相讚許,對他作出支持。
  王世充再乾咳一聲,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扯回他身上,沉聲道:「今天我們這個會議,就是要決定應否出兵攻打李世民,此事關係重大,干戈一動,我們將正式和李淵扯破臉皮。」
  王玄應斷然道:「此乃千載一時之機,我們絕不可錯失。」
  張鎮周和楊公卿交換個眼色,沒有說話。田墳和楊慶兩人地位低於他們,更不敢作聲。
  宋蒙秋自己先表態贊成,郎奉和其他宗親亦相繼附和。
  王世充見寇仲像呆了般皺眉苦思,奇道:「少帥是否有別的想法?」
  寇仲猛地醒過來般,點頭道:「確是另有想法,愚見以為在現時的情況下,絕不宜出車攻唐。」
  「碰」
  王玄應重重一掌拍在几上,大怒道:「早知你是李世民派來的奸細,還不露出狐狸尾巴。」包括王世充在內,眾皆愕然。
第二章 存亡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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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世充喝道:「王兒勿要胡說。」
  王玄應猛地起立,瞪著另一邊的寇仲戟指道:「大丈夫敢作敢認,寇仲你在長安時,是否在李靖穿針引線下,早向李世民投誠?」
  寇仲仍是好整以暇的閒適模樣,微笑道:「太子何必這麼動氣:似此關係重大的謠諑,小弟尚是首次得聞。不知消息是否源自我們洛陽大美人榮姣姣的探報?」
  王玄應顯然給他說中,其理直氣壯之勢立即打個折扣,仍色厲內的撐下去道:「消息從什麼地方來不用你理,你敢答我的問題嗎?」
  殿內鴉雀無聲。
  寇仲神態輕鬆的哈哈大笑道:「我寇仲是何等樣人,天下自有公論。別人苦不瞭解,我亦無謂白費唇舌。」
  張鎮周沉聲道:「太子怕是誤會了,少帥絕不是這種人。」
  王玄應見王世充沒說話,膽子大起來,奮然道:「若真是誤會,為何他力主我們不要對李世民用兵?」
  寇仲暗忖不宜與王玄應鬧得太僵,乘機讓他下台,一拍額頭道:「原來太子因此而致誤會小弟,太子請坐下,且聽小弟說幾句話。」
  王世充向王玄應點頭示意,王玄應雖深感不忿,仍無奈地坐下聽寇仲解說。
  眾人目光集中到寇仲處。
  寇仲正容道:「我這人最愛切身處地為人設想,假若小弟是李世民,絕不會在這情況下與聖上全面開戰,因為必須留力以應付聲勢迫人的宋金剛。」
  王世充訝道:「既是如此,李世民為何要屯兵關外?難道只為牽制我們,令我們不能於涉李世勳的活動?」
  寇仲道:「這是其中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在試探望上的心意。假設我沒有猜錯,李淵現在絕不願對洛陽動武,至少希望把事情延至十個月後。」
  眾皆愕然,更不明白這十個月的期限是如何定出來的。
  連楊公卿亦忍不住道:「少帥何有此言?」
  寇仲微笑道:「道理非常簡單,皆因董貴妃剛懷了李淵的骨肉,若唐鄭開戰,董貴妃說不定會惶然失措,傷了胎兒。以李淵的性格,當不會希望發生這情況。」
  眾皆恍然,又感難以置信。
  王弘烈不解道:「少帥不是說過唐軍要來攻打洛陽?現在又說出這番話,是否前後矛盾?」
  寇仲道:「攻打洛陽是勢在必行,但次序卻有先後之分。只看唐軍共分兩路,一抗宋金剛,一攻宇文化及,李世民則留守後方,可知李世民的策略是要先鞏固黃河北岸,始圖謀潼洛官道,倘官道落入李世民手上時,唐軍將從水陸兩路掩至,先蠶食洛陽外圍的所有城池,當成功截斷糧道,才會直接圍攻洛陽。」
  王玄應振振有詞的道:「既是如此,我們難道仍坐以待斃,任得李世民張牙舞爪,耀武揚威嗎?」
  寇仲從容不迫道:「假若我們此時發兵攻唐,會白白幫李世民一個大忙,使他不用再理會李淵的旨意,李淵亦有說話可向淑妮小姐交待。屆時李世民只要把大軍渡過黃河,請問太子敢否渡江追擊?」
  王互應為之語塞。他們雖在黃河北岸取得幾個據點,但均在洛陽之北,且被李世勳的軍隊壓得不能動彈,若把主力大軍調往進攻稠桑,勢將首尾難顧,說不定連北岸的據點亦要失守,而另一邊則撲個空,當然非是良策。
  王世充沉吟道:「那少帥是否認為我們該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寇仲道:「鄭唐之戰,事實上聖上是佔盡地利的優勢,若能再得人和,使上下一心,李世民在久戰力疲下,極可能重蹈李密覆轍。聖上又宜與竇建德結成聯盟,共抗唐軍,如此將更萬無一失。」
  這可說是寇仲對王世充最後一個語重心長的警告和提示,點出他最大的弱點。
  張鎮周等樸姓將領,無不心內稱許,臉上卻不敢作出任何表示。
  王世充點頭道:「與竇建德的聯盟,是勢在必行。他曾親到洛陽跟朕談了一晚,不過因在一些利害上有分歧,始終談不合攏。」
  寇仲訝道:「分歧?」
  王世充有點尷尬,乾咳一聲道:「自徐圓朗歸降竇建德,夏軍的勢力直達通濟,使我們跟徐世勳、竇建德在縈陽之西發生過幾起衝突,弄得很不愉快。」
  寇仲聽他語焉不詳,隱隱猜到說不定事情與他有關。因為通濟渠南下便是梁都,正是他寇仲的地盤。因劉黑闊的關係,竇建德早視他寇仲為自己人,說不定王世充對他少帥軍有圖謀,卻被竇建德反對,所以夏鄭才談不合攏。
  他當然不會揭破,提議道:「此事包在我身上,只要聖上同意,我可到樂壽向竇建德說項,向他痛陳利害,保證他肯共抗唐軍。」
  這提議正中王世充下懷,要知寇仲自大破李密後,已在鄭軍中確立了崇高的聲望和地位,故後來王世充與李世民聯手對付他和徐子陵,曾惹來軍中激烈的不滿。以王世充的自私自利,當然怕寇仲聯同其他外姓將領,把他取而代之,所以寇仲肯離開洛陽,王世充實是求之不得。
  哈哈笑道:「只要少帥能說服竇建德,唐軍叉有何懼哉。」
  寇仲陪他笑起來,心中想到的卻是趁宇文化及尚未給李世勳或竇建德化骨之前,他和徐子陵須好好把握機會,替娘報仇。
  在楊公卿的安排下,寇仲和徐子陵在陳留碰頭,與徐子陵一道來的尚有虛行之、宣永、卜天志三人。
  他們在一艘泊在碼頭的船上議事,寇仲把北方的形勢交待後,問道:「南方的情況如何?」
  虛行之道:「李子通表面看來聲勢大盛,不但重創沈綸,杜伏威亦暫時退兵。李子通更率兵渡江攻打沈法與,進佔京口。沈法興遣部將蔣之起迎戰,被李子通當場格殺,迫得沈法興放棄毗陵,逃奔吳郡,連丹陽亦陷落李子通手上。」
  寇仲道:「這確是聲勢大盛,為何行之只說是表面看來大盛?」
  虛行之分析道:「李子通是不得不冒險進攻沈法興,因他北方老巢東海被我們佔領,西方則有杜伏威縱橫無敵的江淮勁旅,所以唯一發展的矛頭就只有江南的宿敵沈法興。」
  徐子陵訝道:「比起沈法興,少帥軍明顯兵微將寡,為何李子通選強捨弱,不作反撲,反圖江南。」
  虛行之道:「捨弱選強正點出其中關鍵。李子通曉得我們無力進犯江都,所以先全力收拾對他構成威脅的沈法興。」
  寇仲點頭道:「江淮軍由於杜伏威和輔公佑兩大巨頭出現嚴重分歧,暫時無暇理會李子通,難怪他這麼放肆。」
  宣水道:「少帥認為洛陽可守多久?」
  寇仲道:「王世充的任用宗親亦非一無是處,他本身又是身經百戰的統帥,現在更在城內拚命堆積糧草,就算洛陽變成一座孤城,至少亦可守一年半載。」
  虛行之歎道:「那李世民極可能會吃敗仗,他不但要先克服混雜突厥精銳的宋金剛部隊,還要應付竇建德的雄師,加上關中戰士久戰思宗,攻打洛陽又必傷亡慘重,形勢對他非常不妙。」
  卜天志道:「李世民大可在擊破宋金剛後,改攻為守,鞏固收復的失地。」
  宣永道:「這是下策,一旦宇文化及被滅,竇建德大軍將如缺堤的潮水般沿大河北岸席捲而來,假若李世民不能於這形勢發生前奪取洛陽,將盡失關外辛苦經營的優勢,被迫退守關中,那就變成只能坐看竇建德雄霸關外之局。」
  寇仲道:「李小子正因深知此中關鍵,所以才採取日下似令人費解的戰略,不過任他李世民是武侯再世,孫武轉生,要攻陷洛陽亦將是一年半載後的事,且不論誰勝誰負,除非我們肯棄械投降,否則火頭接著就燒到我們,行之對此有何應付妙法?」
  虛行之洒然笑道:「少帥早胸有成竹,何須行之獻醜?」
  宣永沉聲道:「攻打江都?」
  寇仲道:「只有取得江都,我們才有希望抗北圖南。現在我們盡得寶庫黃金,不虞財政短缺,就趁洛陽失陷前,全力擴軍備戰,但切勿盲目擴軍,那不但損害地方生產,加重庫房負擔,更會令少帥軍質素下降。」
  宣永拍胸保證道:「這個包在我們身上,所有不合水準的士卒都會被淘汰,絕不濫收新兵。」
  卜天志道:「我們可對外宣稱從曹應龍處得到大批黃金,那就算我們手頭充裕,亦不致惹人懷疑。」
  虛行之微笑道:「彭梁的發展非常理想,少帥放心去對付宇文化及吧!」
  寇仲拍案讚道:「行之定是我肚內的蛔蟲,竟能摸通我的心意。」
  徐子陵笑道:「只看你約我們在這裡碰頭,就知你老兄暫無意思返回彭梁哩!」
  寇仲苦笑道:「陵少又來耍我。」
  轉向虛行之等道:「在備戰期間,有兩件事必須分頭進行,首先是要與竹花幫的桂錫良取得聯繫,透過他們掌握江都和南方的形勢;另一方面則設法向飛馬牧馬秘密買一批第一流的戰馬,這是商秀曾親口答應的。我寇仲重返彭梁之日,就是進擊江都之時。」
  三人轟然應諾。
  與虛行之三人辭別後,寇徐扮成漁人,操漁舟北上。
  天氣忽然轉壞,風雪交襲,不得已下他們把漁舟泊往岸旁暫避。兩人不懼寒冷,坐在船篷外欣賞通濟渠的雪中景況。
  寇仲道:「再有一個時辰就可北抵大阿,然後轉右順流東下,兩天就可抵宇文閥的老巢許城。當年楊帝尚未歸西,想宇文閥何等威風八面,現在卻是窮途末路,徐圓朗歸降竇建德,注定宇文化骨敗亡的命運。」
  徐子陵目注一陣狂風刮得雨雪像堵牆般橫過廣闊的渠面,沉聲道:「自宇文化骨攻打梁都損兵折將而回,他們就只剩下待宰的份兒,徐圓朗投靠竇建德,更令他們四面受困,逃走無路。」
  寇仲道:「現在宇文化骨親率大軍在永濟渠東岸的魏縣力抗李世勳和李神通的大軍,爭奪永濟渠的控制權。照我看宇文化骨該捱不了多久,我們這麼直撲魏縣,大有可能會撲個空。」
  徐子陵皺眉道:「若不到魏縣,該到什麼地方去?」
  寇仲分析道:「我們欠缺的是消息情報,所以有無從入手之歎。」
  徐子陵道:「你想找劉黑闊幫忙?」
  寇仲苦笑道:「我早晚要見竇建德,只因我和你間的關係曖昧不清,所以小弟要兜幾個圈才說出來試探陵爺的反應。」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這叫作賊心虛。不過找劉黑闊並不比找宇文化骨容易,且往來費時,假若宇文化骨給李世勳幹掉,我們就悔之莫及。」
  寇伸抓頭道:「我總說不過你的……」
  徐子陵截斯他道:「因為你有私心,所以說不過我。」
  寇仲失聲道:「私心?我寇仲會為娘的事別有私心?」
  徐子陵開懷笑道:「想認識一個人絕不容易,能無偏地認識清楚自己更加困難,我還未有機會問你,寧道奇那一關你是怎麼過的?」
  寇仲狠狠道:「好小子!擺明是不給我辯白的機會,好!老子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計較。」
  徐子陵捧腹笑道:「大人有大量的怕是寧道奇而非你這小子吧?」
  寇仲事實上給徐子陵抓耆痛腳,乘機「見好即收」,點頭道:「寧道奇確是仙道輩的超卓人物,全無好勝之心,有如流水,無論過石穿林,都是那麼逍遙自在,無拘無束,收放自如。坦白說,若果他真如早先我們以為的那樣不擇手段對付我,我應該不能在這裡和你說此番對他表示最高崇敬的話。」
  徐子陵沉聲道:「你是否故作謙虛?」
  寇仲大力拍他的肩頭,暢懷笑道:「又給你看穿,但除最後那句外,其他都是真話。當我接著寧道奇全力劈來的一掌時,我就知道自己確有一拚之力。」
  徐子陵道:「有用他的『散手八撲』嗎?」
  寇仲道:「沒有,肯定沒有!」
  徐子陵生出興趣,問道:「你老哥既從未見過散手八撲,如何曉得他有否用過?」
  寇仲聳肩道:「散手八撲應是一套完整的武道精華,招與招間自有其連貫性,這包括精神和實質上表現出來的法度,就像小弟的井中八法。咳!哈,我之所以要八法而不是九法或十法。正是對他八撲的一個致敬。」
  徐子陵道:「另一個問題,寧道奇為何不使出他最拿手的絕技?看來你也沒可能擋得過它的八撲。」
  寇仲苦笑道:「因為他限自己只可以用一隻手來對付我,還如何八撲?」
  徐子陵道:「以寧道奇那種智慧卓越的人,豈肯放虎歸山?若是如此,就根本不該答應師妃暄出手,師妃暄亦不會請他出手。」
  寇仲露出思索的神色,沉吟道:「對!其中定有些我們不知道的變化。」
  徐子陵雙目閃耀著智深如海的光芒,緩緩道:「那些變化,我們應是知道的,若我沒猜錯,師妃暄今趟並不絕對看好李世民,所以才放你一馬。眼前情況李世民仍是首選,寇少帥則是副選。」
  寇仲劇震道:「竟有此事?」
  徐子陵分析道:「你想想吧,連楊文干的叛亂如此嚴重的事,建成仍可免去罪責,可知太子貴妃黨的聯合力量多麼強大。李世民現在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在外擁兵自立,要走這條路必須攻陷王世充的地盤,否則只是自尋死路。」
  寇仲接下去道:「另一條路就是在長安策動政變,那更不容易。在突厥人的支持下,建成、元古合起來的力量比李世民只強不弱,何況建成、元吉更有李淵的支持。哈!你說師妃暄不看好李小子確有道理!」
  徐子陵道:「仍令人不解的是既然如此,寧道奇為何還要出手?」
  寇仲道:「為的怕是我們的長生訣吧!寧道奇借此機會,迫我拚盡全力,讓他可窺探長生訣的虛實。」
  徐子陵點頭同意。
  寇仲一拍額頭道:「我真蠢,竟忘記了楊公卿,我們大可請他幫忙,提供有關宇文化骨的情報。」
  徐子陵眉頭大皺道:「豈非又要折往洛陽?」寇仲道:「楊公卿日下該在縈陽而非洛陽,找他只是路過之便。」
  徐子陵道:「就這麼辦。」
  寇仲苦笑道:「為娘報仇後,陵少會到那裡去?」
  徐子陵道:「我想去探看大小姐和小陵仲。」
  寇仲歎道:「我也想看看他們。」
  徐子陵搖頭道:「除非你懂得分身術,否則那來余閒?之後我會到塞外走一趟,見識一下老跋的大草原和可達志鍾情的沙漠。」寇仲默然無語,明白到徐子陵是要避開中原,俾能置身他的事之外,否則若聞得他寇仲遇險遭困的消息,徐子陵能袖手不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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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飛龍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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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仲和徐子陵順利地在縈陽的原密公府找到楊公卿,舊地重遊,想起當年與素素歷盡艱劫下逃出大龍頭府,再逃出縈陽的諸般往事,境遷物異,素素已去,李密則虎落平陽,沈落雁嫁作人婦,不勝唏噓。
  楊公卿沒想過兩人會聯袂而來,大喜道:「我正為找你們頭痛。」
  寇仲訝道:「什麼事?」
  一人從內堂大步走出來,哈哈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想不到兩位老兄竟會送上門來,免去小弟尋尋覓覓之苦。」
  來人瀟灑風流,正是「多情公子」侯希白。
  驟見故人,兩人欣悅非常。
  寇仲大笑道:「還以為你會躲往深山窮谷之中,那想得到你會四處亂跑呢?」
  徐子陵微笑道:「大隱隱於朝,侯兄乃不甘寂寞的人,沒有紅顏知己作伴,如何過日子?」
  侯希白道:「子陵說笑啦!這些日子來小弟絕跡紅樓楚館,心中只在惦念你們,且想得很苦。」
  寇仲誇張的驚呼一聲道:「嚇!我和陵少可都是不好此道的。」
  侯希白啞然失笑道:「少帥又來耍我,小弟只是把話說得誇張點,否則如何表達心中感激之情。」
  寇仲故意板起臉孔道:「但你那秀秀氣氣的相公模樣會教人思疑嘛!」
  三人六目交投,同時笑得前仰後合。
  楊公卿亦給他們的互相戲謔惹笑,感覺到三人間沒有機心,充滿真誠的交情。無論在官場上或江湖中,都是難能可貴的,忙道:「坐下再說。」
  四入圍桌坐下,楊公卿親替各人斟茶。
  徐子陵道:「侯兄怎懂得通過楊公找我們?」
  侯希白道:「離開長安後,我先抵洛陽,住了十多天才到縈陽,在這一帶小弟亦算有點人面,可是直至少帥離開洛陽後我才收到風,曉得楊公與少帥關係較密切,遂不嫌冒昧的請楊大將軍幫忙。」
  兩人記起當日榮鳳祥擺壽酒,侯希白是座上客之一,足證他在洛陽非常吃得開。
  在這種文化大邑,只憑他多情公子的畫技,肯定廣受歡迎,何況他技不止此。
  寇仲道:「楊公是自己人,沒有話須隱瞞的,侯兄的不死印法練得如何?」
  楊公卿從未聽過不死印法,故沒有什麼反應。
  侯希白欣然笑道:「欲速不達,我是一切隨緣,現在可說已有小成,多謝少帥關心。」
  寇仲歎道:「我是不能不關心你。因為舍利已落在令師手上,他宣告閉關潛修一年,一年後隨時會來考較你的功夫。」
  侯希白俊臉微微變色,苦笑道:「這消息會令小弟更加努力。」
  楊公卿終忍不住問道:「什麼舍利?侯公子的師尊是誰?」
  寇仲解釋一番後,楊公卿始曉得真寶藏落入兩人手中,更對寇仲的推心置腹,非常感動。
  侯希白聽得目瞪口呆,頭歎道:「我從沒想過你們真能攜寶離開長安,還可令天下人以為你們尋寶失敗。」
  徐子陵道:「我們的成功其中實有很高的僥倖成份。」
  侯希白道:「你們是否準備去找宇文化及算舊賬?」
  寇仲大訝道:「你怎會曉得的?」
  侯希白哂道:「凡知道你們出身的,那個不曉得你們跟宇文化及仇深似海,現下宇文化及覆亡在即,以兩位大哥一貫的作風,自不會假他人之手為你們了卻血仇吧!」
  寇仲大力一拍他肩頭道:「有你的!敬你一杯茶。」
  四人興高采烈的舉茶互敬。
  侯希白呷一口熱茶後,微笑道:「既是如此,我們又可並肩作戰哩!」
  徐子陵不解道:「你和宇文化及又有什麼過節?」
  侯希白聳肩道:「他和你們有過節,等若和我侯希白有過節。前幾天宇文化及的頭號心腹,也是我的舊識張士和到洛陽找我,央我去為宇文化及的愛妃衛夫人畫肖像,代價是一幅巨然的真跡的山水掛軸。」
  楊公卿奇道:「兵臨城下,隨時國破家亡,宇文化及仍有此等閒情逸致。」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方湧起怪異的感覺,一直以來他們心中的宇文化及都是冷酷無情,沒有什麼人性的,豈知竟有此溫馨多情的一面。
  寇仲問道:「巨然是什麼傢伙?」
  侯希白搖頭晃腦道:「荊關董巨,乃先世山水畫始創期的四位大師巨匠,巨然本身是有道高僧,畫風高古秀逸,惜傳世作品不多。坦白說,這報酬確令小弟心動。」
  徐子陵沉聲道:「他們請你到什麼地方去?」
  侯希白道:「當然是魏國的都城許城哩!」
  寇仲問楊公卿道:「宇文化及目下的情況如何?」
  楊公卿道:「能守過正月,已相當了不起呢。照李世積一向的作風,若攻陷魏縣,必會乘勝全力追擊,不讓宇文化及有回氣的機會。」
  徐子陵道:「竇建德一方有沒有動靜?」
  楊公卿道:「可用虎視眈眈來形容。竇建德正在靠近魏境的幾座城池集結重兵,任何一刻也可發兵侵魏。」
  寇仲抓頭道:「真教人頭痛,不過照我看,宇文化及該沒這般易死掉,就算兵敗也會敗返許城,對嗎?」
  徐子陵道:「侯兄當時怎樣回覆那張士和?」
  侯希白微笑道:「老朋友的事就是我侯希白的事,小弟當然樂於答應。」
  寇仲拍桌道:「那就成啦!」
  楊公卿邋:「尚有一事,我們最新收到一個消息,原來頡利本準備親率大軍,偕劉武周、宋金剛聯袂入侵太原。最後卻因突利返國,向頡利發動戰爭才使頡利無法分身,只好仍用現在這種送人送馬的方式增強宋金剛軍力。」
  侯希白道:「這麼說,少帥和子陵確幫了李世民一個天大的忙。」
  楊公卿道:「該說幫了中原所有人一個忙。突厥人做慣馬賊,殺人放火,姦淫擄掠當作家常便飯,若讓他們長驅直搗中原,會造成極嚴重的破壞。」
  徐子陵苦笑道:「照現時的形勢發展,突厥人終有一天會從北疆殺進來的。」
  寇仲岔開話題向侯希白道:「侯公子!請問我們該以什麼方式混進許城去?」
  侯希白「嚓」的一聲張開美人扇,悠閒的輕輕搖撥,微笑道:「你們知否獅豹是怎樣獵食的?」
  寇仲愕然道:「我連獅豹也沒有見過,怎知它們如何覓食?」
  侯希白道:「這是石師訓練我時說的一番話,令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寇仲和徐子陵知是石之軒說的,均露出注重的神色,因愈能摸清楚石之軒的底子,將來愈有機會保命。現在仍有破綻的石之軒已這麼厲害,一年後出山的石之軒會如何了得更令人難以想像。
  楊公卿興致盎然的道:「我曾遇過一個被豹傷的人,傷口非常可怕。」
  侯希白道:「除非是老獅餓豹,否則極少傷人,它們都是有了固定的目標,把獵物的習慣反應摸通摸透,才進行襲擊增加成功的機會。」
  寇仲露出深思的神色,道:「此正合兵家之旨,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侯希白沉聲道:「獅和豹都是獵狩的高手分別在獅子聯群結隊的出動,像草原上的無敵雄師;豹子則是荒野的幽靈,獨來獨往,大有獨行夜盜的風範。」
  徐子陵道:「令師該像豹多一點,侯兄亦是獨來獨往。」
  楊公卿道:「那少帥和子陵就該是兩頭雄獅哩!」
  侯希白點頭道:「他們是兩條龍,龍不但變幻莫測,既能潛游淵海,又能翱翔於九天之上,本是獨自逍遙,現竟結成夥伴,故能縱橫天下,無人能攖其鋒銳。」
  徐子陵最怕給人當面稱讚,尷尬的道:「侯兄誇獎,不如說回獅豹的事吧。」
  侯希白道:「獅群出動時,都是養精蓄銳,處於最巔峰的狀態下,它們從不魯莽行事,而是有精確的戰略部署,因應不同的形勢有不同的策略。首先是觀敵,把族群分作兩至三組,伏在獵物所在的外圍,可隨時等上幾個時辰。」
  寇仲咋舌道:「厲害!那些牛馬羊鹿,不被它們嚇得心悸神懾才怪。」
  侯希白道:「當他們瞧準獵物虛實,就由其中兩、三頭獅子撲前驅趕,把獵物衝散隔離,當獵物陷入它們的死亡陷阱,獅子會空群而出,以輪番追截、惑敵亂敵、伏擊等種種手段,把比它們跑得更快的獵物變成果腹的美食。」
  楊公卿倒抽一口涼氣道:「真可怕,只是聽聽已教人毛骨悚然。」
  徐子陵想起逃離長安途中,群狼攻襲野鹿,雪地血跡斑斑的恐怖情景,問道:「那豹子又如何?」
  侯希白道:「在短途內沒有動物能跑得快過豹子,它的戰略是如何接近獵物,所以豹子無一不是潛蹤匿跡的高手,只要到達某一範圍距離,差不多是每擊必中。」
  寇仲一對虎目閃閃生光,點頭道:「難怪希白對令師這番話留下深刻的印像,對我們也有很大的啟發。宇文化及的魏軍就等若被群獅獨豹監視的羊群,注定成為獅豹果腹之物的命運。問題是究竟被獅擊還是豹襲。」
  侯希白道:「我們抵許城後,分頭混入城內,我負責深入敵陣探察敵情,看看如何把獵物隔離,只要獵物進入你們這兩條龍的獵程內,你們該不會比獅豹遜色吧?」
  徐子陵和寇仲在武陽東南的黃河渡口登岸,踏上通往武陽的官道。
  武陽西北約三百餘里就是宇文化及抗擊唐軍的魏縣。從武陽朝東走,經過元城,莘縣、武水三城,就是宇文化骨的魏國京城許城。
  侯希白的旅程是寫意得多,乘船順流直赴許城,作他們的先鋒。
  兩人就以本來面目,大搖大擺的在官道上昂首闊步。
  寇仲笑道:「當宇文化骨曉得我們來尋他算舊賬,會有一番什麼滋味呢?侯公子雖以羊來形容他,但我總感到把宇文化骨想橡為一頭受驚嚇的小羊是很困難的一回事。」
  徐子陵欣賞著沿途雪景,微笑道:「我們大可視今趟行程是修練的一個過程,以殺死宇文化骨為終點,沿途以戰養戰,由宇文閥供應養份。在現今的情況下,宇文化骨是既無暇更無餘力對我們進行大規模的圍剿,只能坐看我們時獅時豹的迫近。我也很想知道他的感受,只恨這是沒法知道的。」
  寇仲雙目閃著深刻的仇恨,道:「這一天我們苦候太久,若只是把宇文化骨驟然刺殺,只是白白給他一個痛快,豈能洩我們心頭之恨!所以我們要和宇文化骨玩一個死亡的遊戲,看看誰的拳頭更硬。」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應說是誰的命更硬,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宇文化骨的冰玄氣已達登峰造極的境界,他後面尚有個宇文傷,所以我們必須玩得聰明點。」
  寇仲哈哈笑道:「誰能攔得住我兩兄弟,咦!」
  前方異響傳來,聽清楚些,竟是車輪、足音和人聲。
  兩人你眼望我眼時,大群農民裝束的人拖男帶女,扶老攜幼的以牛車騾車載著家當,哭喊震天,從彎角處轉出來,無不神色倉皇,一看便知是正在逃離家園,避禍他方的難民。
  忽然官道擠滿以千計逃難的老百姓。
  寇仲隨意抓著其中之一問道:「發生什麼事?」
  那人答道:「魏縣失守啦!」言罷匆匆隨大隊遠去。
  徐子陵抓著另一人問道:「你們要躲避唐軍嗎?」
  對方見他一面正氣,心內稍安,哂道:「唐軍有什麼可怕,我們怕的是敗退的軍兵,所到處雞犬不留,你們還不回頭?」
  寇仲道:「你們要到那裡去?」
  另一人答道:「大河之北再沒有安全的地方。只有逃到少帥軍的地方才會有好日子過。」
  寇仲一震道:「什麼?」
  對方那有閒情理他,匆匆上路。
  兩人立在一旁,有待隊尾經過。
  徐子陵笑道:「看來虛行之把彭梁治理得很好。」
  寇仲欣悅的道:「將來得天下,就把皇帝讓給他來當,我和你到塞外找老跋喝酒。」
  徐子陵忽又歎一口氣道:「我有些怕朝前走。」
  寇仲容色一黯,點頭道:「你是怕重見敗軍姦淫擄掠,生靈塗炭的可怖情景。」
  徐子陵道:「走吧!」
  蹄聲響起,沙麈翻滾中,二十多騎全速馳來,正是宇文化及的魏軍。
  兩人卓立官道中心,把道路截斷。
  敵騎終見到兩人,被他們氣勢所懾,不敢硬闖,逐漸減速,最後在兩人丈許外停下,馬兒呼呼噴氣,不住踢蹄。
  領前的軍頭雙目怒睜,大喝道:「何方小子,還不給我滾開!」
  寇仲仰大哈哈大笑道:「本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寇仲是也。我身邊的就是我的兄弟徐子陵,有本事就迫我滾開。」
  眾騎無不色變。
  寇仲、徐子陵之名,天下誰人不知。
  軍頭與手下們交換幾個眼神,瞧出人人心怯,乾咳一聲道:「原來是寇爺和徐爺,請恕小人冒犯之罪。」
  勒轉馬頭,想掉頭離去。
  寇仲喝酒:「且慢!」
  軍頭登時不敢妄動,勉作鎮定的道:「兩位爺兒有什麼吩咐。」
  徐子陵道:「你們匆匆趕來,所為何事?」
  軍頭心驚膽顫的道:「我們是奉大將軍之命,向民間徵收糧草。」
  寇仲大怒道:「什麼徵收糧草,分明是強奪老百姓的糧貨,大將軍是誰?」
  軍頭低聲下氣道:「是宇文士及大將軍。」
  宇文閥以宇文述、宇文傷兩兄弟聲名最著,前者是舊隋重臣,後者在閥主排名僅次於宋缺之下。
  宇文述有三子,分別是宇文化及、宇文士及和宇文智及;宇文傷有二子,就是宇文成都和字文無敵,兩人均在梁都之戰中死於寇仲手上。
  宇文士及更曾是隋煬帝的駙馬。
  徐子陵喝道:「你們立即滾回去通知宇文士及,告訴他著宇文化及好好保管他的小命,待我們來摘取。若給我們再見到你們搶奪民糧,必殺無赦。滾!」
  眾兵如獲皇恩大赦,匆匆溜了。
  寇仲瞧著遠去的塵頭,搖頭歎道:「宇文閥真的完了。我從未見過這麼沒有鬥志的部隊,只求活命,連一試我們真偽虛實的勇氣亦欠缺。」
  徐子陵道:「照我看這批該是逃兵,所以才不肯為宇文化骨賣命,如想敵人曉得我們來了,恐怕要鬧大點才行。」
  寇仲笑道:「那就要到武陽去喝杯好酒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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