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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大唐雙龍傳 作者:黃易 (已完成)

第五章 四大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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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仲領著桂錫良和幸容,由李子通、左孝友等親自送出總管府,與來時所受的對待真有天淵之別。
  唉出府門,沈北昌、駱奉和玉玲夫人迎上來,人人一臉難以相信的神色。
  沈北昌道:「此地不宜談話,隨我來。」
  半晌後他們到達附近一家和他們有關係的店舖內,早有十多名竹花幫香主級的頭領在等候,大多年紀不過三十,個個神色凝重。
  聽畢寇仲的交待後,玉玲夫人嬌哼道:「無論幫內發生什麼事,也該在幫內解決,邵令周這麼借外人之力來對付幫中兄弟,已觸犯幫規,卑劣無恥。」
  玉玲夫人顯然仍有很大的影響力,她的話聽得眾人無不露出憤慨神色,只有沈北昌臉無表情的,略一點頭道:「但現在實非內訌的好時刻,李子通只因需借助少帥,才肯釋放桂堂主和幸副堂主兩人,一旦解去圍城之困,這小人便會反目相向,甚至乎派人截擊少帥,故須三思而行。」
  駱奉同意道:「目下唯一方法,就是立刻離城,將來才和邵令周算賬。少帥認為此法如何?」
  寇仲點頭道:「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趁現在李子通不敢為難我們,要走趁早。不如謊稱你們是要助我去對付杜伏威,那李子通雖心知肚明是什麼一回事,亦可容易點下台。」
  沈北昌斷然道:「就這麼辦!」
  眾人齊聲應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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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妃暄別轉嬌軀,面向徐子陵,黛眉輕蹙道:「聽子陵兄的口氣,似是對妃暄有所不滿。」
  徐子陵洒然笑道:「師小姐不著世塵,自是來去自如,不受任何牽制。不過我徐子陵卻是一個凡人,心中尚有問題相詢,但看來小姐是不會答我的!」
  師妃暄莞爾道:「這誤會真大。剛才妃暄問子陵兄你往何處去,你卻避而不答。妃暄非但平凡,更是個愛以牙還牙的女子,只好有所保留,你還敢來怪人家。」
  這番滿含女兒家情態的話,出自這雖未至「道貌岸然」而至少是「仙態岸然」的美女之口,聽得徐子陵瞠目以對,更陣腳大亂,領教到她辭鋒的另一種厲害處。
  師妃暄忍著笑意,瞪著他道:「怎麼忽然會變成啞巴的?你現在只能是入川去,究竟是什麼天大重要的事,可令你拋下你的少帥兄弟,千里迢迢趕往巴蜀?」
  徐子陵苦笑道:「師小姐若要知道,補問一句不就成嗎?為何卻繞個彎子來耍我?」
  師妃暄回復一貫悠然自若的神態,輕柔地道:「因為妃暄直到這一刻,仍摸不清楚你是怎樣的一個人,所以才以各種旁敲側擊來試探。」
  徐子陵愕然道:「我是這麼難瞭解的嗎?」
  師妃暄點頭道:「妃暄自問擅於觀人之道。但到現仍弄不清楚你和寇仲兩個。寇仲因有所追求,所以比較易於窺測,但你卻像一個難識深淺的水井,表面看來簡單,但總摸不到你的底子;所以才生出好奇心,想知道你究竟從何人處得悉這麼多有關魔門兩派六道的秘密。今趟入川,又有何貴幹。」
  徐子陵坦然道:「事實上我並不打算隱瞞任何事。因為我今次入川找的是石青璇,且事情該和師小姐有莫大的關係。」
  師妃暄玉容微動道:「究竟是什麼事?」
         ※        ※         ※
  寇仲目送沈北昌、駱奉、桂錫良和幸容等一眾竹花幫兄弟從陸路離開,這才趕到城外的碼頭,登上來接應的漁舟,迅速遠去。
  撐艇的是陳長林,出乎他意料之外來的除卜天志還有洛其飛,久別重逢,自有一番歡喜之情。
  寇仲用最簡單的方法介紹了李子通那邊的情況,道:「李子通肯這麼低聲下氣,眼白白的放我這大仇人走,可見他心知肚明再無力抵抗老杜這新一輪的攻城戰。所以我們是許勝不許敗,若讓老杜奪得江都,我們都要捲鋪蓋找地方滾,江淮軍可不是說笑的。」
  洛其飛道:「這正是少帥在此見到其飛的原因。我曾三次易容混入清流,終查到杜伏威手下有一名叫陳盛的年青將軍,此人勇猛擅戰,極得杜伏威倚重,假若我們能喬裝沈軍伏殺此人,杜伏威悲憤下會不顧一切去進攻沈綸。」
  卜天志接口道:「據其飛觀察所得,陳盛那支五千人的部隊,該在明晚離開六合,以支援向江都開來的陸上先頭部隊。」
  寇仲問道:「六合是什麼地方?」
  洛其飛答道:「六合是清流東滁水旁的另一縣城,貫通長江水路,從那裡順風順流只一天可抵江都。陳盛管的正是泊在六合的江淮水師,大小船隻達七十多艘。」
  寇仲變色道:「這麼短的水程,偷襲將是難比登天。」
  陳長林邊搖嚕,邊道:「事實上亦不容我們偷襲。由六合至江都,全在杜伏威的嚴密控制下,我們只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舉命中陳盛的帥船,再登船把他殺死。因此人精擅水戰,故對沈法興威脅甚大,更可令杜伏威深信不疑是沈綸的部下所為。」
  洛其飛點頭道:「沈綸的人中有個使槍的高手,人稱『長槍郎』古俊,身形雄偉,與少帥有點近似,若少帥不用刃而用槍,刺殺陳盛,沈綸即管跳下長江,都洗不清嫌疑。」
  卜天志興奮道:「我特別調來七艘最適合在附近水域作這種狙擊用途的快船,更把它們改裝成可冒充海沙幫的戰船。到時將以海沙幫慣用的戰法,進行突襲,包保沒有人能瞧出破綻。」
  寇仲大喜道:「各位叔伯兄弟,有什麼指示,即管吩咐小弟去做吧!」
  眾人聽得哄然大笑。
  寇仲忽又歎一口氣,回頭凝望被江都燈火染亮的夜空,搖頭道:「若我能夠分身的話,雲玉真休想可活著溜返巴陵。」
         ※        ※         ※
  師妃暄動容道:「楊虛彥竟是石之軒的徒弟!」
  徐子陵沉聲道:「他不但是石之軒的徒弟,更是舊隋廢太子楊勇的兒子。因為石之軒的另一身份就是著作《西域圖記》的裴矩,師小姐對此可有什麼聯想?」
  師妃暄露出深思的神色,好一會才點頭道:「多謝子陵兄,這一番話解開不少石之軒的懸疑。不知這些關係重大的消息,是得自何方?」
  徐子陵詳述曹應龍的事後,道:「照我和寇仲猜想,石青璇該不知誰是花間派這一代的傳人,故楊虛彥會打算憑某種方法,騙取石青璇的信任,以得到石之軒交予女兒保管的典籍。」
  師妃暄道:「石青璇並非花間派典籍的托管人。假若我猜得不錯,楊虛彥該是看上藏在幽林小築的《不死印卷》。這印卷落在任何人手上都絕無用途,只有楊虛彥和侯希白這兩個石之軒傳人,才有天大的好處。」
  徐子陵愈聽愈糊塗,問道:「石之軒與『不死印卷』究竟又是什麼一回事呢?」
  師妃暄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道:「無論對我們又或魔門來說,石之軒都是近百年來最令人頭痛的禍害,觀乎此人能只手單拳,兵不血刃的覆亡大隋,弄得天下四分五裂,便可想見他的厲害。若非秀心師伯使他動了真情,令他融合正邪各家之長而創的不死印奇功出現絕不該有的破綻,天下可能將不是現在這番情境。」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道:「不死印究竟是如何可怕的一種邪功,是否練成就可以死不去。它比之天魔大法和道心種魔又如何?」
  師妃暄平靜答道:「這世上那有能令人長生不死的功法。長保這臭皮囊更非明智之舉,子陵兄有否聽過佛家四宗?」
  徐子陵不明白她為何會岔到這方面去,點頭道:「聽曹應龍提過,好像是天台、三論、華嚴和禪宗,石之軒還曾偷學過三論宗嘉祥大師和禪宗四祖的秘技。」
  師妃暄沉吟道:「看來曹應龍確有悔過之心,所說更非胡謅,因為這都是四宗從沒有向外人透露的秘密。石之軒乃武學的絕世奇才,無論什麼奇功秘笈,到了他手內,總能融匯貫通,且又另出樞機,更上層樓。在武林史上,恐怕只有你和寇仲才有資格與之相提並論。」
  徐子陵先是愕然,想不到師妃暄對他和寇仲評價如此之高,接著老臉一紅,不好意思的道:「師小姐謬獎哩!」
  師妃暄微笑道:「不用客氣。你和寇仲都是在當今武林中令人直到此刻仍難以相信的奇跡。不死印如何厲害,先不去說,只看佛家四大高僧當年曾聯手追殺石之軒,務要收回他的武功,三次圍擊,仍給他負傷逃去,當可知石之軒的可怕。」
  見到徐子陵神情,師妃暄歎道:「子陵兄倘以為四高僧武功平常,就大錯特錯。他們所以名不顯於江湖,只因他們真是方外之人,從不捲入江湖俗事內,故不像寧道奇般名震天下。當年嘉祥和四祖聯同天台宗的智慧大師、華嚴宗的帝心尊者,追捕石之軒,連陰癸派都噤若寒蟬,不敢插手或沾惹,便知四大聖僧的厲害。論實力,四聖僧任何一人都足與寧道奇難分軒輊。」
  徐子陵倒抽一口涼氣道:「那豈非石之軒比之祝玉妍和向雨田更厲害?」
  師妃暄道:「又不可以這麼比較,只可說他們是同級數的人物。至於誰高誰低,除非他們真正一決雌雄,否則難知結果。」
  徐子陵皺眉道:「剛才小姐說過對魔門來說,石之軒也是個大禍害,又是什麼意思?」
  師妃暄道:「因為石之軒有心一統魔道,所以對魔門各派的領袖,有一定的威脅。祝玉妍便對之極為忌憚。如非被秀心師伯破去他的不死印,祝玉妍恐怕早保不住她魔門第一人的至尊地位。」
  徐子陵為之瞠目咋舌,當日在洛陽,祝玉妍像吹口氣般輕易地從他、寇仲和跋鋒寒手上便把上官龍搶回去,對此他仍猶有餘悸。由此可知石之軒武功厲害至何種程度。
  師妃暄遙望快將破曉的夜空,輕輕道:「現在石之軒不死印奇功的唯一破綻就是酷肖秀心師伯的女兒,亦是唯一能令石之軒不能忘情的人。曹應龍對石之軒確有很深的瞭解,假若石青璇有什麼不測,石之軒或可回復邪王本色,再沒有任何牽掛。所以我們無論用什麼手段,都要阻止楊虛彥奸計得逞,否則已夠紛亂的天下,會出現更不可知的變數。」
  看著第一線曙光出現在東方地平處,徐子陵問道:「師小姐是否準備和在下一起趕往幽林小谷呢?」
  師妃暄歉然道:「妃暄慣於一人獨來獨往,子陵兄只要入住成都少城南市的悅來棧,妃暄自會尋你。」
  徐子陵淡然道:「看情況吧!」
  心忖你既可和侯希白共游三峽,現在明明同道順路,又要分別入川。只此便可見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和份量。既是如此,自己不如落得一個人瀟灑自在,無牽無掛的去找石青璇,反更見逍遙。
  師妃暄怎會聽不出他的語氣,卻沒有再加解說,道別後逕自離開。卻是入蜀的反方向。徐子陵收拾情懷,把所有煩惱拋在腦後,全速朝大巴山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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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漁舟靠岸。
  寇仲大訝道:「我們的戰船在那裡?」
  卜天志微笑道:「要瞞過江淮軍的探子,自然要有點手段。我們利用絞盤和長木條造成的滑架,把七艘戰船拖到岸上,再以樹木掩蓋,保證不露任何破綻。」
  寇仲這時隨眾人進入岸旁的密林內,經過十多重樹叢後,眼前豁然開朗,只見七艘小船一字排開,安然枕在直延往河水的滑架上,叫人意想不及。
  陳老謀正指揮手下在船身髹上海沙幫的標誌,忙個不亦樂乎。
  眾戰士見寇仲出現,均士氣大振。
  此批戰船船身不大,只看其形體,便感到其輕便靈活的特性。
  寇仲大為歎服,這招林內藏舟,他連做夢亦未想及。
  陳長林滿內行的道:「這是海沙幫最擅長運用的小型戰船,利於衝鋒破敵。有風張帆,無風划槳。左右船舷各建女牆,可護半身,不懼強弓硬矢。女牆下有桌孔,供槳探出,而划槳水兵全部掩藏船內。」
  寇仲見女牆處設有小洞,讚道:「這些洞口是否用來放箭的,開大些是否會好些兒呢?」
  陳老謀迎過來道:「這些叫弩窗,又或牙孔,專供發射強弩之用,所以不用太大,也可瞄準發射。」
  卜天志問道:「還差什麼功夫?」
  陳老謀抹掉額上汗水,傲然道:「只差尚未給船身蒙上生牛皮,用以防火,這是海沙幫慣用的手法,被稱為蒙沖鬥艦,今次的假裝陷害可說落足工夫。」
  洛其飛道:「這趟行動確曾經過反覆推敲,熟慮深思,我們不敢把戰船開來,就是怕令江淮軍生出疑心。這七艘船均是由別處繞大彎分別駛來的,如此才更能令杜伏威深信不疑。」
  寇仲讚歎道:「若我是老爹,亦要中計。哈!現在我唯一該做的事,是否好好睡一覺呢?」
  陳老謀哈哈笑道:「少帥放心睡吧!最好是到船上睡,到時到候老夫會把你喚醒。再為你易容改扮,否則怎來一章 『長槍郎古俊大江勇誅陳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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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棧道爭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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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子陵終踏足大巴山內險象橫生、名聞今古的棧道上。
  這種盤山迂迴而築的人工險道,主要是在懸崖絕壁間開鑿石孔,孔中嵌入梁,樑上再著木板而成。
  人走在其上,一邊是巖著凹凸的崖壁,一邊是直落千仞的山崖,山風吹來,感覺上更是搖搖晃晃,立足不穩。膽子大的,也覺步步驚心;膽子小的,則是寸步難行。
  徐子陵初歷奇景,頓然心情開朗,把師妃暄惹起的不愉快心情一洗而清。沿途只見奇景層出不窮,悅目之極。
  他抱著遊山覽勝的心情,欣賞被野樹草叢覆蓋的深山高嶺,奇峰異石。
  雲杉,冷杉,紅杉,鐵杉等各式杉樹,夾雜著銀杏、香果樹、桐樹,做成千變萬化的自然生態。不但是禽鳥棲息的樂園,更有金絲猴、獮猴、牛羚、毛冠鹿出沒其間,生氣盎然。拐一個彎後,景物又變。
  先是水瀑聲轟然作響,而隨著棧道空間不住開闊,陣陣水氣撲面而來,只見對山水霧瀰漫中,一道瀑布有如出洞蛟龍般從斷崖洞隙噴瀉而下,直抵崖底,成翻滾的急流,再依山勢衝奔而去,壯人觀止。
  徐子陵看得心神皆醉,停步負手靜觀,只覺整個人的精氣神無限騰升,與萬化冥合。
  在這剎那的光景中,他再無內外之分。
  人是自然,自然是人。
  所有鬥爭仇殺,在這天然的奇景前,均變得無關痛癢。
  就在此刻,一把熟悉的聲音傳入耳際,道:「我們定是特別有緣,竟能在此遇上徐兄。」
  徐子陵仍在俯首凝望山崖下由飛瀑形成的山流,先是匯為大大小小十多個層層而下的水潭,潭底佈滿彩石,在陽光下蕩漾的水波裡斑斕絢麗。微笑道:「當然是特別有緣,不知侯兄是要離川還是入川呢?」
  侯希白緩步沿棧道走來,手上美人扇輕搖,說不盡的風度翩翩,瀟灑不群。
  徐子陵心中暗歎,若在這處動手,雙方均無退路,只能在一方敗亡後,事情才可了結。同時暗怪自己大意,自離開揚州後,便一直疏忽了這花間派的年青高手,事實上他只是暗伺一旁,尋找像眼前般的良機。
  師妃暄是否因他在附近,所以不想與自己同行入川?聽師妃暄的口氣,對侯希白她只有好感而無惡感。
  侯希白在離他丈許處停下腳步,油然道:「周顯王在位之時,秦惠王欲滅蜀,卻苦於不知由何處攻入,遂命人作石牛五頭,將金粉塗在牛尾,偽稱牛能屎金,把牛送與蜀王。蜀王大喜下命人築棧道以迎金牛,秦軍終沿金牛棧道攻入蜀中,滅掉蜀國。此道是否為川人帶來禍害的罪魁禍首呢?」
  徐子陵回首望向來時行經盤山而下的棧道,淡然道:「後來諸葛亮『六出岐山』,姜維『九伐中原』。亦沿此道輸遣兵員,可見罪不在這金牛道,而是在其人,侯兄以為然否。」
  「嗖」!
  侯希白張開美人扇,一下一下的煽動,快慢不一,卻似依循某種沒有規律中隱含規律的節奏,像很易捉摸偏又沒可能把握,感覺怪異至極點。
  訝道:「想不到徐兄對川蜀的歷史如此熟悉,可知得現時我們所立的棧道已經過多番改道修築,最古的金牛道起於陝西眉縣,經斜谷、褒谷棧道入漢中,再西出勉縣,經陽平關入川,過青川、劍閣、梓潼、綿陽而抵成都。現在漢中入蜀一段已改為由寧強越七盤關,正是這段令徐兄駐足讚歎,似要登仙而去的險徑。」
  侯希白踏前一步,把兩人間的距離拉近至八尺,美人扇仍是有一下沒一下的搖動,發出「霍!霍!」風聲,向著徐子陵那一方的扇面,正是涫涫唯肖唯妙,盡顯她縹渺莫測本質的動人畫像。一角處尚有風情萬種,另有一番韻味的名妓尚秀芳。
  徐子陵負手而立,見侯希白沒有回答,續道:「看來侯兄是不肯答此問題。小弟忽生奇想,假設我們其中之一忽然榮登仙籍,保證江湖上沒有人會知道。」
  侯希白啞然失笑道:「徐兄這想法非常有趣。只恨仙界無門,不會隨便為人開啟,徐兄怕要好夢成空哩!」
  徐子陵嘴角逸出一絲毫不在乎的笑意,淡然自若道:「仙界有門或無門,甚至是否有仙界或來生,小弟根本從來沒有過任何想像或期待,故何來好夢成空。甚至對生生死死,徐某人都看得很淡,侯兄是否有興趣試試看?」
  侯希白終於色變,雙目亮起凌厲的異芒,扇拂的節奏更趨複雜,卻仍是絲毫不亂,若非聽的是徐子陵,換過次一級的高手,恐怕已忍不住搶先出手。
         ※        ※         ※
  寇仲仰躺床上,卻沒法著眼安眠,直勾勾的瞧著艙房的頂部,心內思潮起伏。
  他想的是與杜伏威的關係。
  杜伏威可說是第一個看得起自己的人,認為自己有資格繼承他的香火和事業,但自己卻因種種原因,拒絕他的好意。
  當年他肯放寇仲離開歷陽,足見他過人的心胸氣魄,透露出不符他作風的真摯情意。
  他寇仲的回報則是苦守竟陵十天十夜,令杜伏威只能慘勝。
  今天他又要去破壞杜伏威進攻江都的大計,想想也教人神傷無奈。
  他那個叫陳盛的愛將,對寇仲完全是個陌生的人。往日無冤,近日也無仇。但今晚他卻要千方百計置他於死地,好激起杜伏威的怒火,這一切都為了爭霸天下。故而不擇手段,無所不為。爭天下就正是這麼一回事。
  唉!
  不過若讓當年的事重演一次,他仍會拒絕杜伏威的好意與提議。
  真正的原因是杜伏威太不得人心,而他更不願因人成事。
  想到這裡,寇仲跳起床來,吩咐門外伺候的手下召陳長林、卜天志等到來一議。
         ※        ※         ※
  徐子陵生出感應,倏地別轉虎軀,變成正臉向著比他斜上八尺,立於棧道的侯希白。
  目光交擊,兩人毫不相讓的對視。
  侯希白停止搖扇,收在背後,頷首道:「徐兄高明得令在下感到意外。」
  徐子陵微笑道:「彼此彼此!」
  兩人說的均非客氣話。
  事實上自侯希白揚聲說話,兩人已正面交鋒。而徐子陵實有點幸運,其時他因對岸山瀑的美景,心神與萬化渾合無間,進入無人無我,忘內忘外的至境,深合《長生訣》之旨,雖沒有提氣運功,但體內眾竅生意盎然。先天真氣自然流轉,渾身沒有絲毫破綻。
  侯希白選在此處出現,本是要借水瀑奔騰之勢和轟隆巨響,以掩蓋他踏在棧道引發的震盪和微音;處心積慮的希望以雷霆萬鈞之勢,一擊功成,除去這個在很多方面能與自己相捋的勁敵。
  他從斜伸的盤山棧道逼壓下來的步法,張扇搖扇的節奏,無一不暗含玄奧的法則至理,只要徐子陵受其影響稍一分神,他將全力出手。拚著受傷也要在這退無可退,避無可避的環境中擊殺對方。
  豈知徐子陵不但絲毫不受他的影響,還依然保留在那令他驚異莫名的高深莫測狀態中,言語間暗示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使他感到若逞強出手,只會是俱亡之局。
  所以他才衷心讚賞徐子陵。
  對徐子陵來說,侯希白亦使他沒有絲毫可乘之隙,致遲遲不敢別轉身來,因怕心神失守。
  侯希白搖扇的節奏該是魔門類似祝玉妍所施的天魔音力的一種功法,一個不好,會牽動對手可怕的攻擊。直至等待侯希白心中出現震盪。他才選取對手在搖撥兩音中間的準確時間轉身;他完成時剛好是對方美人扇搖盡的精準剎那。
  這種一絲不誤把握著對手聽似漫亂無章的搖扇節奏,等若已把此搖扇奇技徹底破掉。
  由此可知侯希白一向是把真正實力隱藏起來,故他才有「彼此彼此」的回應。
  徐子陵仍是負手背後,昂然卓立,雙目緊盯對方,氣勢卻不斷積蓄擴張,擺出隨時放手拚搏的強硬姿態。
  侯希白仍是那副瀟灑自如的樣子,但卻是屹立如山,生出一股凜冽冰寒的氣漩,遙遙克制對手,大有橫掃天下的氣概。
  徐子陵嘴角逸出一絲笑意,淡然道:「侯兄是湊巧碰到我入川,還是早知我會入川?」
  侯希白一邊窺伺對手空隙,邊答道:「此事異常複雜,卻與青璇有大關係,徐兄怎麼想呢?」
  徐子陵暗叫厲害。
  要知在棧道上動手,什麼身法步法都派不上用場。只有全力硬拚一途。
  兩人武功縱有高下之別,卻是相差不遠。故必須利用種種手段去削弱對方的鬥志,分其心神,以求一擊成功。
  侯希白這幾句話,正是有這作用。
  若徐子陵因「複雜」二字而分心去思索,兼之侯希白又親匿的喚「青璇」,益發教人覺得他和石青璇的關係撲朔迷離,那他便要中計。
  幸好他對男女得失均比人淡泊,故而沒有太大反應,反微笑道:「侯兄可知小弟入山之前,剛與師小姐暢談整夜。」
  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施其人之身,且暗示師妃暄正在附近。
  照徐子陵的分析,侯希白之所以能選在這裡截擊他,消息該是從長江聯處得來,皆因雲玉真和長江聯的鄭淑明有秘密聯繫,而以侯希白對女人的手段,更增加這個可能性。
  侯希白果然微感錯愕。
  徐子陵怎肯放過這苦心經營的良機,欺身進步,一拳痛擊。
  侯希白並不出扇,只是撮掌成刀,左手疾劈。
  「蓬」!
  勁氣交擊。
  兩人均像觸電般往後跌退,把距離拉至一丈過外。
  侯希白露出凝重無比的神色,喝道:「為何不是螺旋勁氣?」
  徐子陵壓下翻騰的血氣,亦是心中暗驚。若非對手誤以為自己用的是螺旋勁氣,只這一交手便要吃上暗虧。
  自己已製造出種種有利形勢,仍落得個平分秋色之局。可知侯希白的真正實力,至少仍高他一籌。何況侯希白尚未出扇。
  微微一笑道:「侯兄怎麼用的亦非是不死印的奇功?」
  侯希白雙目射出前所未有的凌厲神色,沉聲道:「是否妃暄告訴你的?」
  徐子陵對抗著他愈趨凌厲的氣勢,哂道:「只此便知侯兄尚未有機會接觸石青璇,否則或會錯猜是她告訴我吧?」
  侯希白回復從容,失笑道:「但也可以是在下剛拜訪過她的芳居,對嗎?」
  徐子陵長笑道:「對極了!」
  雙掌同時推出,登時生出一股狂著,直向侯希白捲去。
         ※        ※         ※
  戰士在辛勤工作,艙房內卻是午後懶洋洋的平靜氣氛。
  寇仲日光掃過卜天志、陳老謀、洛其飛、陳長林四人後,沉吟半晌,才徐徐道:「我有兩件事,要和各位從長計議。」
  眾人知他還有下文,都靜心等待。
  寇仲露出思索的神色,道:「今晚我們只須使陳盛負傷而不用殺他,我要借陳盛之口,告訴杜伏威是誰傷他。」
  卜天志道:「這個沒有問題。只要我們設法多燒他幾條船,便足以惹起杜伏威的怒火。」
  陳長林道:「陳盛該認識古俊,若發覺破綻,將會前功盡廢。」
  陳老謀插入道:「外形沒問題,混亂之際,只要有五、六分相似便成,長林可否將他大概的樣貌描出來讓我參考?」
  陳長林點頭答應,卻道:「古俊使槍的手法很特別,假若陳盛見過的話。定可分辨出來。」
  卜天志問道:「你見過嗎?」
  陳長林眼中射出深刻的仇恨,冷哼道:「不但見過,還曾領教過。」
  眾人聽話意,便知他和古俊交過手,說不定還吃過虧。
  寇仲喜道:「那就成啦!只要學得一兩成,陳盛還會誤以為古俊是蓄意把武功隱瞞呢。」
  頓了頓續道:「另一件事,就是要為長林兄報仇,務要殺死沈綸。但又須令沈法興以為是杜伏威殺的,那麼他們這個死結就永遠解不開來。」
  洛其飛道:「我和長林曾對此反覆思量,均認為只要在杜伏威中計進攻沈綸時,待沈綸退兵的一刻我們即從旁伏擊,那所有賬都會算到杜伏威身上去,困難處只是地點時間的配合。」
  寇仲沉吟道:「假設陳盛遇襲受傷,杜伏威不進反退,縮在清流重新部署,那就糟糕透頂,所以我們必須再有後著,迫得老杜不敢拖延才成。」
  卜天志皺眉道:「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令杜伏威以為沈綸把他出賣予李子通?故老杜必須速戰速決,且先擊潰其中一方的勢力,否則將會陷入兩面受敵的因局。」
  寇仲拍腿讚道:「這個只是舉手之勞,馬上使人捎個信給李子通,著這傢伙立即散播謠言,說沈法興已與他講和。這謠言若能在陳盛被襲前先一步傳入老杜耳內,就更可令他深信不疑。」
  接著長身而起,伸個懶腰道:「今趟我真的可以大睡一覺!」
第七章 嫁禍東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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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希白挪出收在身後的摺扇,以一副瀟灑自然充滿美感的姿態,扇子骨端迅疾無倫的點上徐子陵拍來的雙掌,然後扇子下移張開,以滿載美女肖像的一面封擋徐子陵真正的殺著,向他小腹踢來的一腳。
  徐子陵一個旋身,雙手幻出千百掌影,兩腳欲出不出,以侯希白之能,亦不放冒進,但也不敢後移,怕一旦被對方搶去先機,將是兵敗如山倒,命喪於這避無可避的盤山險道。
  侯希白使出一套精妙玄奧的扇法,美人扇或開或著,一絲不漏的封擋徐子陵驟雨狂風般攻的指掌拳勁,勁風交擊之聲響個不絕。
  「噗」的一聲,千百扇影盡數散去,徐子陵右手中指點正扇端。
  侯希白期待已久的螺旋勁,由慢轉快的借美人扇直鑽過來。
  這一下內勁的短兵柑接,毫無轉圜餘地,兩人同時蹌踉退開。
  到此一刻,兩人始知對手的真實本領。
  侯希白只退五步,便回復挺立姿勢,俊臉陣紅陣青,如此數轉之後,才回復平時的俏白。
  徐子陵差點錯腳踏出棧道之外,原來侯希白的美人扇法,之所以能以四著撥千斤,皆因其有一套怪異之極的借力打力之法,尤擅卸、移對方的內勁,已臻出神入化,如臂使指,揮灑自如境界。
  他幾乎每擊出一拳一指,均有打不著對手的感覺,就像以空手捉泥鰍,明明到手也抓不牢拿不穩。
  這正是用以應付螺旋勁對症下藥的最佳法門。
  所以他雖是佔盡上風,卻打得非常吃力。幸好他終占主動之勢,最後才以「以人奕劍,以劍奕敵」的「奕劍法」奇招,更利用棧道獨有的環境,迫侯希白全力硬拚一招,避過最終敗亡之局。
  高下立判。
  徐子陵勉強抗衡自己錯往棧道邊沿衝去的勁力,再以《長生訣》與「和氏璧」結合而來的先天真氣,化去大半被侯希白入侵體內的奇功,仍要多退兩步,才可站穩。
  差點便要吐血,幸好他在經脈欲裂,五臟若碎之際,勉力運起體內真氣,傷勢立時痊癒大半,神奇至極點,似乎他本身真氣,能隱隱克制對手的功法。
  侯希白最厲害處,就是當他的螺旋勁由慢轉快的狂攻而去時,侯希白的內勁變得忽剛忽柔,軟硬兼施地把他的螺旋勁「破開」,卸往兩旁,使他能真正攻入對方體內的真氣,最多只有原本的五至六成,大大減去殺傷的力量。
  如此魔功,確是見所未見,難怪花間派能與陰癸派並列魔道。
  由此可推知石之軒厲害至何等程度。
  「嗖」!
  侯希白張開摺扇,輕輕撥拂,洒然笑道:「領教領教!徐兄確是高明,不過若技止此矣,徐兄今天休想能活著離開這條金牛道。」
  徐子陵聞言反鬆了一口氣。
  若對方乘勢追擊,那他將注定是命喪於此的結局,現在他要借言語拖延時間,正顯示他武功雖比自己高強,招數也強勝一籌,傷勢更比自己略輕,但自療的速度卻與他徐子陵有一定的距離。
  徐子陵再吸一口氣,長笑道:「彼此彼此!侯兄請再接小弟一拳。」
  右足前踏,左拳擊出。
  侯希白明顯地大惑愕然,接著神色轉為凝重,渾身衣衫拂揚。
  徐子陵出拳極慢,但內勁卻不住積聚,幾乎在起拳作勢時,拳風已及侯希白之身,最神奇處是拳勁從開始的無所不及逐漸收束集中,最後變成一股雄渾無比的勁氣,隨著拳頭的推出,像一根無形而有質的鐵柱般當胸搠至。
  侯希白首次後悔在這棧道截擊徐子陵,換過是空廣之地,他要破徐子陵這一招可說是游刃有餘。但在這獨特的環境中,被徐子陵逐漸收束的氣功逼得千般絕藝一籌莫展,唯余硬拚一途。
  侯希白大喝一聲,美人扇收起,左掌疾劈,正中氣柱。
  螺旋勁發。
  此番徐子陵學乖了,螺旋勁聚而不散,像尖錐似的破入對方的卸勁中。
  「蓬」!
  兩人再往後跌退,同時口噴鮮血,傷上加傷。
  今趟侯希白只能卸去徐子陵二成勁氣,登時吃了大虧。
  若在平地,他有七、八成把握可置徐子陵於死地。偏是在這棧道上,徐子陵能把他來自《長生訣》的奇異勁氣,發揮出最大的威力。
  雙方均退五步。
  侯希白以衣袖拭去嘴角的血漬,苦笑道:「請讓在下收回先前狂妄之言。其實我今趟只是一時手癢,見機會難逢,不迫徐兄切磋,非是真想傷害徐兄,得罪之處,徐兄大人有大量,原諒則個。」
  徐子陵啼笑皆非道:「侯兄這麼推個一乾二淨,小弟佩服之至。既是如此,侯兄現在是要入川還是離川呢?」
  侯希白哈哈笑道:「徐兄快人快語,在下當然是往前走,徐兄請便。」
  徐子陵微微一笑,強壓下湧到喉頭的另一口鮮血,就那麼瀟瀟灑灑的朝侯希白走過去。事實上他受傷之重,遠超侯希白想像之外,根本無力擊出另一拳,必須立即遠離此險地。
  侯希白猶豫片刻,才退往一旁,讓徐子陵走過去,還殷殷道別,一副依依不捨的樣子。徐子陵換過一口氣疾走近十里路,肯定侯希白沒有跟來時,才猛噴鮮血,頹然坐地。
         ※        ※         ※
  七艘戰船,緩緩從隱藏的支流駛出,朝大江開去。
  所有戰船都是燈火全滅,只借星光月色,朝目標進發。
  陳盛的江淮水師,於黃昏時離開六合,駛向江都,據報有大小船隻共一百二十餘艘,三十艘是戰船,其他都是裝滿輜重、糧草的貨船。
  假設這支船隊出事,不但杜伏威的先鋒部隊失去支援,其攻城的大計亦會受到阻延。在這種再「無事可做」的情況下,怒火沖天的杜伏威自然要找人來出氣,而唯一供他洩憤的勢將是沈綸這個代罪者。
  在戰爭中,本就是為求勝利,不擇手段。用間之道,更是兵家常法,自古以然。
  扮得有幾分肖似沈綸手下猛將「長槍郎」古俊的寇仲,卓立船板之上,左右分別是陳長林和卜天志。氣氛有點緊張,人人屏息靜氣,準備應付即將來臨的偷襲戰。
  致勝之道,全在攻其不備,以快勝慢,於敵人猝不及防時,破去其船隊的陣勢,務使敵人陷入恐慌混亂中,在弄不清楚形勢之下,他們始能以少勝多。
  七艘戰船在河口的密林處停下,緊靠河岸。
  賓滾大江,在前方橫流往東。
  由此航行兩個許時辰,即抵江都。
  寇仲深吸一口氣,仰望夜空,心中不無感觸。
  對杜伏威,他仍是心存好感和敬意,但為著更遠大的目標,他必須與杜伏威對著來幹,想想也教他難過。
  卜天志在他耳旁道:「該來啦!時間非常準確。」
  寇仲收攝心神,目光投往支河與主流交匯處,全神靜待。
  陳長林低聲道:「今晚吹的是東南風,我們若緊著敵人船隊尾巴,順風順水的殺下去,可萬無一失,問題是會變成全面的大戰,更難以首先擊垮陳盛的帥艦。」
  卜天志歎道:「可惜我們對陳盛生性如何一無所知,否則可針對他的性格定計,現在只能行險一博。」
  寇仲點頭道:「最危險的情況,就是他的帥船位於船隊之首,那我們必須行險強攻,冒著被後來戰船順流反擊之危。」
  卜天志沉聲道:「如我們偏往大江北岸,便可放煙霧和撒灰。」
  寇仲斷然道:「我們不妨采雙管齊下之計,由我們突襲對方帥船,其他六艘船則分別開出,讓敵人摸不清楚我們的實力。再一邊以煙霧惑敵,又以十字節燒對方風帆,投石機擊對方船身,盡量破壞,事了後棄船借水而遁。」
  接著再加一句,道:「只要打傷陳盛,便大功告成。」
  陳長林低呼道:「真的來啦!」
  兩艘江淮軍的輕巧戰船,橫過前方。
  棒了好半晌後,才再有四艘較大型的戰船和十多條貨船駛過。
  接著是三艘樓船級的龐然巨艦。
  卜天誌喜道:「天助我也,中間那艘正是帥船。」
  寇仲精神一振,真氣遍行全身經脈,喝道:「成功失敗,在此一戰,弟兄們,隨我們殺去!」
  命令發出。
  蒙沖鬥艦離開隱藏處,船槳探出,順流往敵艦全速駛去。
         ※        ※         ※
  徐子陵再張眼時,天上滿天星斗,高山的夜空倍覺迷人。
  他把真氣再運行兩周天,才長身而起,但心頭仍是一陣翳悶,不由心內駭然。
  自習《長生訣》的心法後,無論傷得如何嚴重,總能迅快復元,從未試過這麼療息近五個時辰,仍是經脈不暢,行氣困難,可見侯希白花間派的魔功是多麼厲害。
  現在若與人動手,他最多只可使出平時四、五成的武功,當然再不能像先前般似玩法術的操控真氣。
  他心知肚明侯希白必不肯放過自己,只要此人治好比他輕得多的內傷,便是他來尋找自己的時候。
  縱使自己功力盡復,怕仍非是他的對手,所以眼下之計,唯只有那麼遠就逃那麼遠,免給他尋得。
  正要啟程時,風聲自棧道入川的方向傳來,徐子陵心中叫糟時,一個臉如黃蠟,瘦骨伶仃,額前與兩頰滿是苦紋的男子迅速往他掠至。
  他顯然想不到會在夜黑時份,於這深山窮谷的險遭遇上過路人,愕然停下。
  徐子陵則心中叫苦。
  赫然是邪道八大高手中排名榜末,窮凶極惡的聖極門忤逆傳人「倒行逆施」尤鳥倦。
  這回確是冤家路窄。
         ※        ※         ※
  寇仲船速極快,瞬那間從支流衝出,轉入大江急速的水流去。
  只見前後左右均是敵方的戰艦貨船,教人心膽俱寒。
  卜天志負責掌舵,把戰船往大江北岸駛去。
  火箭激射,石灰撒散。
  船尾同時生起大量濃煙,順風朝下游的帥船罩去。
  戰鼓雷鳴。
  敵人的船隊一陣混亂。
  戰船迅速往敵方帥艦迫去,一時戰鼓與喊殺聲,響徹大江。
  尾隨帥舶的四艘輕型戰艦,立時散開,對寇仲等猛施反擊。
  箭矢和石頭雨點般往他們灑來,聲勢驚人至極點。
  卜天志雖盡力採取迂迴前進的路線,但仍給對方投來的巨石擊中,女牆破碎,船身不斷增添破洞裂口,木屑濺飛。
  幸好此時己方戰船不斷從支流開出,把敵方船隊沖成數截,變成首尾不顧。
  「轟」!
  帥船外的另一艘樓船掉轉頭來,便撞在他們船舷處,所謂堅勝脆,大勝小,船頭登時粉碎,在大江上打兩個轉,終於翻沉。
  寇仲大喝道:「兒郎們!上!」提著長槍,騰身而起。今趟能否成功,責任已落到他肩上去。
第八章 始料難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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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鳥倦雙目一轉,哈哈一笑,來到徐子陵旁,眼中閃動奇異的神色,柔聲道:「這位仁兄長得真俊!」
  徐子陵聽得全身汗毛直豎,他的神態語調充滿一種興奮、殘忍和變態的意味;像在暗示給我在這裡遇上你這趣致的玩物,我還不可以大快朵頤,為所欲為嗎?
  幸好聽聲辨色,尤鳥倦的嚴重內傷只痊癒了六、七成,否則他現在連一拚的機會都欠缺。目下至少還可試圖逃走甚或自盡,以免落進這大邪人手上,那就生不如死。
  他轉過身來,眼中射出凌厲神色,毫不退讓的迎上對方目光,啞然失笑道:「老兄你高姓大名,既敢孤身夜行險道,當非一般人物,只不知是那條線上的朋友。」
  尤鳥倦目露懈光,上上下下的打量他,瞧得他渾身不自在時,得意洋洋的道:「小兄弟說話老練,看來懂點江湖門道,功夫也不含糊。這樣吧!假若你能猜出我的姓名來歷,我就破例放你一馬。」
  徐子陵故作驚奇道:「我和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為何你要不放過我?不過要估你是誰,絕非困難的事。只是我看你非是言而有信的人,縱使猜中,還不是要動手了事,我何必動腦筋去苦猜呢。」
  尤鳥倦訝然瞧他好半晌,搖頭笑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只看你眼神,便知你斤兩有限,這樣吧!一是能猜出我是誰,一是能擋我三招,過得兩者任何一關,我也保證會放過你。哈!有趣的俊小子。」竟是一副惡貓玩耗子的神態。
  徐子陵淡淡道:「你的保證值多少錢一斤?除非你肯以本門的咒誓立下承諾,我才會相信。」
  尤鳥倦渾身一震,往後退一步,邪目凶光閃閃,厲聲道:「你究竟是誰?」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我是誰你不用理,要動手便動手,本少爺沒時間跟你糾纏不清,更沒有如此閒情。」
  尤鳥倦又陰側側笑起來,笑聲由小而大,最後變成捧腹狂笑,滿是瘋狂的駭人意味,且臉上的苦紋皺摺推迫,醜惡至極點。
  徐子陵忽然一掌劈出,切在兩人間空處。
  尤鳥倦笑容盡去,猛吃一驚的再退一步,不能置信的呆瞪著他。
  原來他正要出手,卻給徐子陵這似是有先知先覺能力的一掌,搶早一步封擋他的襲擊,怎不教他驚訝得合不攏嘴來。
  徐子陵卻是一陣氣血翻騰,差點咯血。始知內傷比自己想像中更嚴重,提氣走路尚沒什麼,若要和尤鳥倦這種當代凶邪動手,不出三招,怕要自行倒下。
  尤鳥倦乃大行家,立時看出端倪,愕然道:「原來你受了內傷,難怪招數如此高明,但眼神卻黯然無光,連我都看走眼。」
  徐子陵勉強壓下翻騰的氣血,哂道:「彼此彼此;只聽你的聲音,即知老兄你亦內傷在身,便讓我們拚個一起內傷迸發,看誰先死去。」
  尤鳥倦正要出手,徐子陵竟又哈哈一笑,橫移半步,移到棧道邊沿處。
  尤鳥倦再止不住心中的驚奇,大惑愕然道:「這是什麼武功?」
  徐子陵知終令他生出警戒和顧忌,這移步已是他現在所能辦到的極限,借改變位置,而暫佔上風,加上先前露的那一手,都異曲同工的令對方不敢冒進。
  以帶點不屑的口氣道:「尤鳥倦你還算我魔門中人嗎?連不死印法都未見過。」
  尤鳥倦眼中首次射出驚懼神色,雙目一瞬不瞬的盯著徐子陵,沉聲道:「石之軒是你的什麼人?」
         ※        ※         ※
  寇仲騰升至離湖面近四丈的高處,把這截長江水道的戰況盡收眼底。
  七艘戰船先後開進江中來,把陳盛的船隊切斷成十多截,其中至少近二十艘貨船起火焚燒,各船災情雖輕重不同,卻發放出大量濃煙,順風朝下游的方向吹去。
  除去自己的「帥艦」被對方的樓船撞沉外,另一艘戰船亦給敵艦撞翻,其他戰船憑著夜色煙屑掩護左穿右插,肆意攻擊對方因載貨而轉動不靈的貨船。
  陳盛那駛在前方包括帥船在內的十多條戰船,正急急掉轉頭來,逆風逆水的進行反擊,剎那間全陷進煙霧去。
  寇仲此時一口氣已提盡,猛換另一口氣,在空中橫移丈許,落往把他的座駕船撞破的樓船甲板上。
  刀矛斧劍等十多柄利器,立時朝他招呼過來。
  寇仲拔身而起,躍上第二層艙樓的平台上,使出至少有二成酷似古俊的長槍招數,把擁過來的敵人挑得前仰後翻,威勢十足。
  風聲驟響。
  原來陳長林亦尋上船來,還以他道地的帶有濃重江南鄉音的說話大嚷道:「古將軍這邊來。」
  寇仲應聲一個騰翻,凌空再幾個觔斗,落往船頭處,長槍一掃,勁力暴發,五、六名圍攻陳長林的敵人齊齊虎口震裂,兵器脫手,四散避開。
  陳長林剛劈翻另三名敵兵,向他打個眼色,騰身疾起。
  寇仲回頭一看,見陳盛的帥艦恰好在左方三丈許外橫過,心中叫好,連忙追去。
  這可能是狙擊陳盛的唯一機會。
         ※        ※         ※
  徐子陵冷哼道:「這個不用你理。」
  尤鳥倦雙目凶光斂去,故作淡定的道:「縱使你是石之軒的傳人,尤某人已二十年沒踏足江湖,容貌亦大有改變,你憑什麼猜到是我。」
  徐子陵心中暗懍,心想這些邪道高手,確沒有一個是易與的。表面卻扮作漠然無動於中的樣子,淡淡道:「這個我更不用解釋,我只想知道,你是否仍要動手?」
  尤鳥倦哈哈笑道:「既是『邪王』石之軒的傳人,尤某人怎敢開罪,小兄弟請。」還以誇張的動作擺出請君先行一步的姿態。
  徐子陵心中大叫不妥,知尤鳥倦看破他是冒充的假貨。旋即醒悟過來,找到自己在何處露出破綻。因為若真是花間派的傳人,例如侯希白,怎肯輕易暴露身份。
  既找到原因,自然可加以補救,徐子陵故意皺起眉頭道:「你絕不用因石之軒而賣人情給我,因為他與我沒半點關係。」
  尤鳥倦大惑愕然。
  他本打算拚著內傷加重,也要把這知曉他身份的奇怪青年殺死。只要沒人發覺,管他的師傅是天王老子。
  徐子陵再催動內氣,竟是一陣心煩意躁,大吃一驚下惕然醒悟,知道自己是求之過切,變成有為而作,大違《長生訣》無為而為,萬念俱寂的道家境界,才會出現動輒走火入魔的初象。連忙收攝精神,仰望夜空。
  尤鳥倦的聲音傳進他耳內道:「你剛才施展的若真是不死印心法。卻說與石之軒沒有任何關係,此事確是奇哉怪也,小兄弟能否解釋一二。」
  天上儘是密密麻麻的星點,在這高山險道上,夜空更是清澈通透。
  徐子陵大奇道:「尤宗主為何會忽然客氣起來?我這人一向受軟不受硬,即管透露少許讓你知曉。但此事關係重大,你必須以本門魔咒立下誓言,保證不洩露與第三者知道。」
  尤鳥倦仰天長笑,喘著氣道:「你這乳臭未乾的小子,憑什麼動不動就要我立咒誓,只要把你擒下,那時我要你喚我作爹也行。」
  徐子陵哈哈一笑道:「真是笑話。你當我是可手到拿來嗎?看招!」
  倏地移前,兩手橫張,兩隻拇指向尤鳥倦眼簾按去,其他手指則波浪般起伏,手法怪異無倫。
  尤鳥倦登時色變。
  徐子陵的怪招雖令他莫測高深,但仍非令他吃驚的原因。他之所以色變,是徐子陵現在的表現。根本不像個受傷的人。唯一的解釋是他在裝模作樣,令自己失去戒心後,才全力出手對付自己。
  這想法使他進一步猜估對方是有心在這裡攔路挑戰,趁自己內傷未癒收拾他。否則又怎會知道他是尤鳥倦,不問可知對方與石青璇有某種關係。
  這些念頭電光石火般掠過他腦際,亦使他作出認為最正確的選擇。
  尤鳥倦怪叫一聲,迅如鬼魅的朝後飛返,剎那間消沒在棧道轉角處。
  徐子陵再支持不住,噴出小口鮮血,頹然盤膝坐下。
  罷才他借仰觀夜空,心神像昨日觀瀑時般與萬化嵌合無間,融聚起少許真氣,竟嚇走已成驚弓之鳥的尤鳥倦,實在僥倖之極。
  尚未坐穩,一對纖柔的玉手按上他寬闊的肩膊,接著是涫涫的聲音柔情似水的在他耳邊道:「有人家在旁護著你,何須妄動真氣呢?」
         ※        ※         ※
  陳長林和寇仲先後踏足陳盛帥艦的甲板上,同時陷進浴血苦戰去。
  陳長林首先抵達目標帥艦,像煞神般從煙霧中降下,殺得正站在船頭四處找尋目標的箭手東倒西翻,剛想往船樓指揮台方向衝過去,忽然擁來十多名輕甲衛士,人人武功高強得異乎尋常,雖然他本身是江湖好手,登時寸步難移。幸好寇仲適時趕至,與他劍槍齊施,才搶回主動,不致被迫回江水中,但他們原先計劃在登船後迅速找上陳盛的如意算盤卻化為泡影。更要命是上游被焚的敵船愈燒愈烈,濃煙火屑一堵一堵牆般順風吹來,既使人呼吸不暢,又難以視物,要在亂軍中尋人,談何容易。
  寇仲那還顧得隱藏實力,盡展所長,連續擊翻四名敵人後,敵人仍有增無減,兩人雖展開渾身解數,仍給圍在船頭處鏖戰不休。
  不片刻兩人都多處掛綵,只能拚命應付眼前危局,同時心中大感不妥,暗忖陳盛的手下武功怎會如此高明,人數又這麼多。
  這時先後喪生在他們刀槍之下的敵人,少說有十多人以上,但四周仍是高手重重,令他們陷身苦戰中。
  驀地一把熟悉的聲音從船樓的方向傳過來道:「孩兒們!讓我來看看是誰這麼斗膽!」寇仲駭然大震時,圍攻他們的敵人依言往兩旁退開,陳長林還以為來的是陳盛,乘機往破口衝出。
  寇仲大叫不妙,一道鬼魅影般迅快的影子往陳長林迎去,剛好一陣濃煙捲來,把陳長林吞噬其中。
  寇仲心知糟糕,硬是迫開左右撲來的敵人,把速度提至極限,往沒入濃煙的陳長林撲去。
  「叮叮叮叮」數聲連續響起,接著是陳長材的慘哼聲,寇仲碰上的正是蹌踉往後跌退的陳長林。
  寇仲知道能否保命,純看這一刻的功夫,飛身撲伏甲板上,長槍從陳長林胯下疾射而出,斜起而上,像一道閃電般穿過濃煙,迎往緊追而來的可怕敵人,又不虞被對方見到自己。只要給對方看上一眼,定可把他寇仲認出來,因為來者正是名震天下的「袖裡乾坤」杜伏威。
  誰想得到他會在船上。
  此時什麼大計都無暇顧及,只能動腦筋看如何逃命。
  以杜伏威的高明,在這樣的煙霧中,亦只能憑感覺掌握到寇仲突襲的脫手一槍,衣袖下掃,「噹」的一聲,硬把長槍擊落。
  寇仲用的雖非螺旋勁,但勢道雄渾,杜伏威把槍擊落時,全身一震,往後微晃。就是這剎那的阻延緩衝,令寇仲爭得逃命的良機。
  寇仲長槍離手後,一把抱著陳長林的腰身,再借他滾跌之力,往後翻騰,在敵人合攏上來前,越過近兩丈的距離。中途再騰上半空,避過敵人的攔截,然後往滾滾奔流的江水投去。
  落進冰涼的江水中時,連寇仲都弄不清楚今趟的行動,究竟是成是敗,一切只能付託到老天爺的手上去。
         ※        ※         ※
  徐子陵苦笑道:「怎會這麼巧?」
  涫涫整個嬌軀伏到他背上去,兩手改為緊箍他的腰腹,半跪在他身後,輕輕道:「我是追著尤鳥倦來的,妃暄則追在人家背後,你又在追誰哩?」
  早在涫涫按上他肩頭的一刻,徐子陵已豁了出去。把僅餘的一點真氣積聚丹田處,準備情況不妥時,試試看可否自斷心脈自盡,下了這決定後,反而心無牽礙,平心靜氣道:「追誰也沒有關係,你肯放過我嗎?」
  涫涫按在他小腹那對灼熱的玉手,輸出兩股暖洋洋的真氣,鑽進他丹田下的氣海,令他有種說不出的舒服和使人慵懶欲眠的感覺。
  只聽她溫柔地道:「當然不肯放過你。子陵呵!知否你是這世上唯一能令人家動心的男人。你可知道是什麼吸引人家呢?讓涫涫說給你聽好嗎?我愛看你瞧人時那種輕蔑不屑的神色;從沒有男人用這樣的神色看人家的。唉!世上竟有徐郎般冷傲的男人,你的額頭又高又隆,好像裡面蘊藏無窮的智慧。縱使在肩摩踵接的通衢大道人叢之中,你仍是那麼落落寡合,帶著你那種天生的憂鬱和冷漠,像獨自一人在荒野裡踽踽而行。可是當你露出笑容,又是那末真誠,這種種特質融合起來,那個女人能抗拒你呢?」
  徐子陵一方面聽得目瞪口呆,另一方面卻感到她貫進小腹的真氣,正在催動他某種男性的衝動。
  忽然間,他的鼻孔充盈涫涫著誘人的體香,更感到她著纖合度,曲線美妙的豐滿肉體,實具無限的誘惑力,引得他綺含叢生。
  最糟是僅餘的一點真氣,亦消失無著,變成肉在砧上,任她魚肉擺佈。
  說到陰謀詭計,鬥爭手段,他自然非是這陰癸派繼祝玉妍之後最傑出傳人的對手。
  縱使他功力全在,恐怕仍要栽在她手上,何況像眼下般全無抵抗之力。
  徐子陵劍眉蹙起道:「假若涫涫你以卑鄙手段挑起我的情慾,我會看不起你的。」
  涫涫的俏臉貼在他沒有半絲血色的臉頰,在他耳珠輕嚙一記,緩緩道:「徐郎勿要誤會,道家講求的是練精化氣,人家為探查你《長生訣》的秘密,才不得不在你的下重樓搜索,你忍著點不行嗎?」
  徐子陵為之氣結,又拿她沒法,只好閉口不言。
  心中同時想起魔門中人為了絕情棄義,都千方百計阻止自己對任何人動情,就算要生兒育女,也揀取是自己最憎厭的人結合,像祝玉妍找上岳山便是其中一例。
  早前涫涫亦表白過因愛上他,所以才要殺他。
  涫涫現在縱假亦有三分真,這麼向自己傾吐深情,全無顧忌,有極大可能是殺死自己的前奏。
  涫涫的真氣繼續在他體內作怪時,又道:「解決與徐郎的事後,涫涫會追上尤鳥倦,趁他負傷之際把他殺掉,拿他來祭徐郎在天之靈!」
  徐子陵心叫「完了」,涫涫忽地輕「咦」一聲,收回玉手,躲在他背後。
  徐子陵愕然瞧去,赫然是尤鳥倦去而復返。
第九章 回天有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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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燒燬的船隻逐一沉沒,只餘少量的煙屑緩緩升起。在星光下江淮水師百多艘戰艦貨船靠泊在大江兩岸,令人無法猜估他們下一步的行動。
  以江南子弟兵組成的少帥軍已安全撤走,但都是泅水離開,皆因七艘戰船全數報銷,作了賠注。
  寇仲和駱其飛兩人留下來,在附近一處密林遙觀江淮軍的動靜。陳長林本要留下來看個究竟,但因他在杜伏威盛怒出手下吃了虧,寇仲遂命卜天志把他送走,俾可及時療傷。
  洛其飛在他耳旁道:「共毀掉他們二十三艘貨船,中艦三艘,輕型舟七條,這樣的戰果非常不錯。」
  寇仲苦笑道:「可惜這樣的戰果並不足以阻止老杜去攻打江都,只希望老杜肯檢查一下古俊那根長槍,否則今趟將是功虧一簣。」
  洛其飛忽地一震道:「船開哩!」
  寇仲全神瞧去,只見杜伏威的帥艦朝下游開出,然後拐個急彎,竟往來路駛回去,其他船隻紛紛傚尤。
  兩人對望一眼,均瞧出對方眼內興奮的神色。
  杜伏威終於上當。
  正因他懷疑襲擊他的人是沈綸,遂取消往江都去的行程。不先除去沈綸這威脅,他怎敢冒兩面受敵之險而去攻打江都呢?
         ※        ※         ※
  尤鳥倦在兩丈外立定,目光投往他膝前血漬,邪笑道:「本人果然所料不差,你這臭小子其實是強弩之末,根本是虛張聲勢,尤某人只不過兜個圈兒,你便差點要扒在地上。」
  徐子陵暗忖尤鳥倦你來得正好,故意激他出手,以了此「殘生」,沒好氣的道:「老尤你又中計哩!這口血是我吐出來騙你的。不信就掣出你背上的獨腳銅人,全力搗老子一記看看。哈!你這蠢得可憐的直娘賊。」
  尤鳥倦見他神情萎頓,卻仍口硬囂張至此,不由為之愕然。接著兩邊嘴角露出獰笑,擴展至臉上每條皺紋,狂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到這種田地還死撐下去,我就看看你是什麼做的,竟敢口出狂言。」
  大喝一聲,閃電衝前,一拳隔空轟至。
  徐子陵心中好笑,見他在丈外出拳試探,盡露其生性多疑的本質。
  不過他雖身負內傷,這一拳仍是非同小可,凜冽的勁氣排山倒海的湧過來,其中還暗含拉扯的力量,可知此拳表面上雖聲勢洶洶,目標仍是要把他生擒活捉。
  徐子陵感到涫涫纖柔的玉掌接到他背心處,一股飄忽莫測,似虛還實,至陰至柔又沛然莫可抗禦的奇異真氣,潮水般住進他的經脈內。
  徐子陵立即變得渾身是勁,感到如不把這股驚人的天魔真氣洩出體外,五臟六腑勢將不保,不由自主的探指朝尤鳥倦遙遙戳去。
  「嗤」!
  勁氣如暴潮急流分沿右手的外內陽明脈和太陰脈蜂擁而出,所經曲池、合谷、三間、二間、雲門、少商諸穴無不變得陰寒難耐,到最後從次指的商陽穴激射而出,往敵人刺去。
  剎那間,他把握到天魔大法真氣流經的竅穴和脈絡,與《長生訣》的確有很大差異。天魔氣所用的經脈,除任督兩主脈沒分別外,側重的都是《長生訣》上只作輔助的十二正經。就是太陰肺經、手陽明大腸經、足太陰脾經、手少陰心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太陽膀胱經、足少陰腎經、手厥陰心包經、手少陽三焦經、足少陽膽經、足厥陰肝經和足陽明胃經。
  起於太陰,終於厥陰,任督二脈為主通道,週而復始,如環無端。其行走方向雖可變化多端,但仍有脈絡可尋,是由手之三陰,由髒走手;手之三陽,則從手走頭。足之三陽,從頭下足;足之三陰,從足至腹。萬變而不離其宗。
  這等若涫涫把天魔真氣的秘密,洩露少許予徐子陵知曉。
  徐子陵心中一動,忽然想到今趟得免劫數的一個可能性。
  「波」的一聲,指風猛刺在拳勁上。
  最奇異的情況發生了。
  涫涫按在他背上的玉掌變得寒若冰雪,同時生出一股比尤鳥倦的拉扯勁高明玄妙得多的吸勁,竟一下子把尤鳥倦的勁力拉得大半過來,在進入徐子陵的經脈前,再猛推出去。
  徐子陵深悉天魔大法的特異,等的正是這一刻,藉著與天魔大法完全不同的經脈行氣,就在回扯的一刻,順勢借去涫涫部份真氣,由於涫涫既要操控他體內的真氣,更要應付邪技高強如尤鳥倦者,故竟然給他瞞過。
  尤鳥倦立時色變,拳化為掌,畫個圓圈,且朝後飛返,狼狽之極。
  徐子陵處在兩人之間,亦要佩服尤鳥倦不但魔功深厚,應變的能力更是迅快高明,竟能在發覺不妙時,臨時變招,收回勁氣,改硬拚為卸避,巧妙至極,否則必難全身而退。
  尤鳥倦上身一晃,這才立定,臉色變得難看至極點,雙目凶光迸射,厲聲道:「小子你究竟是什麼人?和祝妖婦是何關係?」
  涫涫的手掌離開徐子陵的背心,收回所有真氣,卻不知仍有一股留在徐體內,正默默衝擊他閉塞的經脈。
  他把真氣藏在腳心的湧泉穴處,然後逐絲釋放,療治受傷的竅絡。
  這刻他最希望多說廢話,好拖延時間。
  因而他歎了一口氣,從容微笑道:「假如我說祝玉妍祝妖婦是我的仇家,不知尤老你是否相信?」
  尤鳥倦愕然道:「你剛才使的難道不是天魔大法嗎?」
  徐子陵好整以暇道:「魔門大法,到最高境界,均異曲同功,可把真氣隨意之所指,千變萬化,層出不窮。不死印法比之天魔大法毫不遜色,難怪尤老你會誤會。」
  涫涫的纖手又按在他背心處,天魔氣泉湧而入。
  尤鳥倦有點洩氣地半信半疑道:「那你究竟是什麼人?」
  徐子陵微笑道:「你想知道還不容易,到地府前我自會告訴你。」
  尤鳥倦獰笑道:「好!讓我再秤秤你是否有這樣的斤著。」
  獨腳銅人,來到手上。
  徐子陵雙掌推出。
  尤鳥倦大訝道:「你的功夫是否坐在地上才能施展?」
  說話時,手上獨腳銅人隨著兩個急旋,於勢子蓄到滿溢的一刻,在離開徐子陵半丈許外,全力擊出。
  這一擊目的在一舉斃敵,聲勢自和適才大是不同,獨腳銅人帶起暴風刮進峽谷似的呼嘯聲,有若貫滿天上地下,雖在短短一段距離下,銅人仍在速度和角度上生出微妙的變化,令人不知它會在何時擊至,取的是何部位;顯示出這名列邪道八大高手榜上的凶人,一身修為確是名實相符。若非他身負內傷,恐怕連涫涫都不敢正面硬碰他作全力的出手。
  涫涫亦顯出她達到驚世駭俗的本領。
  她的天魔氣鑽進徐子陵的陽明太陰兩經後,大江分出支流般,直上十指,徐子陵身不由主般變成兩手往前虛抓,遙制對方迎頭搗來的銅人。
  尤鳥倦忽有虛虛蕩蕩,無處著力的難過感覺,矛盾的是銅人像變得重逾千斤,卻難作寸進。不過這純是一種感覺,若有外人旁觀,絕不會察覺任何異樣,仍可見他的銅人像風暴般朝盤膝坐地的徐子陵疾擊而去。
  變成兩人角力較量磨心的徐子陵呼吸不暢,全身肌膚疼痛欲裂,耳鼓生痛,除銅人帶起像千萬冤魂啾啾號喊的怪嘯聲外,再聽不到任何其他聲音。
  徐子陵閉上眼睛,以舒緩壓在眼皮子上那難以忍受的龐大力量。
  天魔真氣倏地回收,然後再發出去,一吞一吐,只是眨眼的功夫,但已令戰果截然改觀。
  尤鳥倦便若正全力推著一塊萬近重石,忽然重石變得輕若羽毛,那種用錯力道的痛苦和狼狽,可想而知。
  尤鳥倦差點往前仆去,駭然下連忙減去三分功力,就在這要命時刻,天魔真勁倒捲而回,迎上他的銅人。
  「轟」!
  徐子陵化爪為掌,重拍在銅人黃光爍閃的禿頭上。
  諸般變化,非是局中人,絕不知其中的精微奧妙處。
  勁氣激盪。
  尤鳥倦只退一步,銅人再生變化,連續五擊,功力不斷遞增,凌厲至極點,顯現出他能成為祝玉妍勁敵的資格。
  徐子陵倏地睜開虎口,大笑道:「不死印法就是怎都殺不死我,明白嗎?」
  撮掌成刀,左右切出,不論尤鳥倦的銅人從任何角度攻來,均被他先一步揮掌劈中,發出「蓬蓬」激響,著人至極。
  尤鳥倦固是驚異莫名,涫涫更是芳心大亂,自接戰而來,徐子陵一直都在她絕對的控制下,要他出拳便出拳,舉手則舉手。但這幾下劈掌,卻是徐子陵把她的天魔氣吸納後,經由她摸不清楚的脈穴,從至陰至柔轉為至陽至剛,自行出招。
  在一個很大的程度上,她在這種情況下與徐子陵可說是生死榮辱與共,若妄然收回真氣,徐子陵固是立斃於尤鳥倦銅人之下,她亦會受波及,確是泥足深陷,欲罷不能。
  而這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
  她本身是借勁打勁,能把天魔氣玩得隨心所欲,神乎其技的大行家,但自問亦沒有這種把外人真氣收為己用,在瞬息間轉化為本身真氣的奇功。
  不知徐子陵的「和氏璧神功」就是如此這般練來,只是略加改動,將尤鳥倦當作和氏璧能摧心裂肺的惡氣,而涫涫便等若當年的寇仲和跋鋒寒。憑著早先借來的真氣,引得涫涫的先天真氣不經「十二正經」,改行他《長生訣》的徑通,天然變化的成為他本身的真氣,邊克敵,邊療治傷勢,一舉兩得,心中的痛快,實是難以形容。
  尤鳥倦被他劈得怪叫連聲,最氣人的是無論他如何變招,對方總像未卜先知的先一步截上,而一掌比一掌加重,招數愈趨精妙,每一招都似妙手偶拾的神來之筆。
  忽然一聲長嘯,徐子陵從地上弓背彈起,雙目奇光迸射,扭腰一舉向他轟來,作出極凌厲的反擊。
  尤鳥倦終於瞥見他身後的涫涫,臉色劇變,狂叫一聲「氣死我了」。獨腳銅人一擺,卸去徐子陵的拳勁,接著飛身退後,消沒在棧道彎沿盡處,聲音遠遠傳回來道:「待我傷癒後,將是你們這對陰癸狗男女的死期。」
  徐子陵轉過身來,面向觸手可及的美女涫涫,瀟然聳肩道:「又殺不死我啦!小姐要繼續努力嗎?」
  涫涫晶瑩通透的玉頰飛起兩朵令她更是嬌艷無倫的紅雲,跺足嗔道:「你這死小賊害人精,騙人家說出這麼多心底話,你快賠給人家。」
  徐子陵愕然以對。
  涫涫甜甜一笑道:「你這小子確有些辦法,剛才你提到的不死印法,是否師妃暄告訴你的?」
  徐子陵定過神來,腦海中仍浮動剛才涫涫真情流露的動人情景,又不斷提醒自己她的冷酷殘忍,哂道:「你該知我和你沒什麼話好說的。」
  涫涫無可不可地淡淡笑道:「差點忘了你的硬性子。好吧!不問便不問。你現在要到那裡去,若不肯說,人家會像吊靴鬼般跟在你背後,看你是否約了師妃暄,我是會妒忌的。」徐子陵大感頭痛,說實在的,涫涫不找他動手,他已該還神作福,在這種只有一條棧道的高山大嶺,根本沒可能把她撇下,那時恐怕想睡覺都不成。
  苦笑道:「我若說出來,你是否肯各走各路?」
  涫涫略移少許。差三寸許就要貼入他懷內,始俏生生立定,仰首盯著他英挺的臉龐,柔聲道:「人家怎肯做令你不高興的事呢?只聽你剛才和尤鳥倦的對話,便知你入川想幹什麼啦!」
  別轉嬌軀,涫涫婷婷的朝入川的方向悠然而去。
  只留下醉人的芳香。
第十章 成都燈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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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成邑,二年成都,因有成都之名。
  戰國時秦惠文王更元九年秋,秦王派大夫張儀、司馬錯率大軍伐蜀,吞併後置蜀郡,以成都為郡治。
  翌年秦王接受張儀建議,修築成都縣城。
  縱觀歷代建城,或憑山險,或占水利,只有成都既無險阻可恃,更無舟楫之利。且城址在平原低窪地方,潮濕多雨,附近更多沼澤,惟靠人力來改善。
  為了築城,蜀人曾在四周大量挖土,取土之地形成大池,著名的有城西的柳池,西北的天井池、城北的洗墨池、萬歲池和城東的千歲池,既可灌溉良田,養魚為糧,更可在戰時作東、西、北三面的天然屏障。加上由秦昭王時蜀守李冰建成的都江堰,形成一個獨特的水利系統,一舉解成都平原水澇之禍、灌溉和航運的三大難題。
  成都本城周長十二里,牆高七丈,分太城和少城兩部份。太城在東,乃廣七里;少城在西,不足五里。
  隋初,成都為益州總管府,旋改為蜀郡。
  大城為郡治機構所在,民眾聚居的地方,是政治的中心,少城主要是商業區,最有名的是南市,百工技藝、富商巨賈、販夫走卒,均於此經營作業和安居。
  徐子陵在起行前,曾向白文原探問過成都目下的情況。
  原來隋政解體,四川三大勢力的領袖,獨尊堡的解暉,川幫有「槍霸」、「槍王」之稱的范卓和巴盟的「猴王」奉振,舉行了一個決定蜀人命運的會議,決定保留原有舊隋遺下來的官員和政體,改蜀郡為益州,以示新舊之別,由三大勢力為新政撐腰,不稱王不稱霸,等待明主的出現。
  據聞此事是有「武林判官」之稱的解暉一力促成,可見此人卓有見地,知道四川受山水之險所阻,兼且民風淳樸,熱愛自給自足的生活,偏安有望,卻是無緣爭霸。
  徐子陵疾趕三日路後,在黃昏前繳稅入城,想休息一晚,明早才往黃龍尋石青璇的幽林小谷。
  事實上他的內傷尚未痊癒,極需好好休息一晚,養精蓄銳,以應付任何突發的危險。
  唉入城門,徐子陵便感受到蜀人相對於戰亂不息的中原,那昇平繁榮,與世無爭的豪富奢靡。
  首先入目是數之不盡的花燈,有些掛在店舖居所的宅門外,有些則拿在行人的手上,小孩聯群結隊的提燈嬉鬧,款式應有盡有,奇巧多姿,輝煌炫目。
  女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羌族少女的華衣麗服更充滿異地風情,嬌笑玩樂聲此起彼伏,溢滿店舖林立的城門大道。在擠得水洩不通的街道上,鞭炮聲響不絕,處處青煙瀰漫,充滿節日的氣氛。
  徐子陵算算日子,才猛然想起正是中秋佳節,不由抬頭望往被煙火奪去少許光采的明月,心中湧起親切的感覺,但與週遭的熱烈氣氛相較便感到自己有點兒格格不入。
  離開揚州後,他和寇仲均失去過節的心情,這或者就是爭天下的代價吧!
  和平盛世,該就是眼前這個樣子,心下不由一陣感觸。
  若素素仍在,乃會很高興和他湊熱鬧。
  忽然間,他給捲進這洋溢對生命熱戀燈影燭光的城市去,隨肩摩踵接的人潮緩緩移動。層樓復閣,立於兩旁,無不張燈結綵,大開中門,任人賞樂。更有大戶人家請來樂師優伶,表演助興,歡欣靡曼,有種窮朝極夕,顛迷昏醉的不真實感覺。
  一時間,徐子陵都不知該往那處去才好。
  在鼎沸熾熱的佳節氣氛中,忽有一物不知從何處擲來,徐子陵輕鬆地一把接著,原來是個繡花球,愕然瞧去,在燈火深處,只見一名女子立在對街一群燒鞭炮的小孩間,正透過臉紗緊盯著他。
  縱使在這所有女孩都扮得像花蝴蝶般爭妍鬥麗的晚上,她又沒露出俏臉玉容,但她優雅曼妙的身形,仍使她像鶴立雞群般獨特出眾。
  又是那樣熟識。
  就在第一眼瞥去,他已認出是石青璇。
  十多個羌族少女手牽手,嬌笑著在他和伊人間走過,見到徐子陵俊秀的儀容和軒偉的身材,均秀目發亮,秋波頻送。
  徐子陵給阻得寸步難行時,石青璇舉起纖手,緩緩把臉紗揭起,露出鼻子以下的部分。倏忽間,四周的嬉鬧笑語,似在迅速斂去,附近雖是千百計充衢溢巷的趁節遊人,但他卻感到天地間除他和石青璇外,再無第三者。雖然他們被以百計的人和駛過的馬車分隔在近四丈的遠處,但在他來說並沒有任何隔閡。
  那是種難以描述的感受,他雖仍未能得睹她的全貌,但她這略一顯露卻能令他泛起更親切和溫馨的滋味。她就像以行動來說明「哪!給些你看啦!」的動人姿態樣兒。相比起她故意裝上丑鼻,又或把臉弄得黝黑粗糙,眼前的美景,實是意料之外的驚喜。
  首先令他印象最鮮明的是她像天鵝從素黃的褂衣探出來修長纖潔,滑如緞錦的脖子,懶得她更是清秀無倫,迥異一般艷色,有種異乎尋常的美麗。
  正因她把上半邊的俏臉藏在紗內,才令他特別注意到這以前比較忽略的部分。而事實上,他從未試過以劉楨平視的姿態並以男性的角度去觀賞她。
  當他目光從她巧俏的下頷移上到她兩片似內蘊著豐富感情,只是從不肯傾露,宜喜宜嗔的香唇時,她的嘴唇還做出說話的動作,雖沒有聲音,但徐子陵卻從口型的開著,清楚地讀到她在說「你終於來了」。
  徐子陵正要擠過去時,石青璇驀然放下臉紗,而他的視線亦被一個與他同樣高大的男人擋著。
  「徐兄你好!」
  徐子陵愕然一看,竟是「河南狂士」鄭石如,再從他的肩頭望往對街,石青璇已在人叢內消失得無影無著,就若她出現時那麼突然。
  鄭石如錯愕的別頭循他目光望去,訝道:「徐兄是否見到熟人。」
  失諸交臂,徐子陵差點要狠揍鄭石如一頓,但當然知道不該讓他知道有關石青璇的任何事,皺眉道:「沒什麼!隨便看看吧!」
  鄭石如親熱挽起他的手臂,不理他意願的以老朋友語調,邊行邊道:「徐兄為何這麼晚才到,今早我便派人在城門接你。」
  徐子陵沒好氣道:「我動程時鄭兄仍留在上庸,為何卻到得比小弟還早?」
  鄭石如放開他的手,笑道:「徐兄走得太匆忙啦!在下和鄭當家本想邀你坐船從水路來,既省腳力時間,又可飽覽三峽美景,瞿塘峽雄偉險峻,巫峽幽深秀麗,西陵峽灘多水急,各有特色,石出疑無路,雲開別有天,堪稱大江之最。」
  他說話鏗鏘有力,扼要且有渲染力,配合他一股從骨子裡透出來任意而行的狂傲之氣,徐子陵雖認定他是陰癸派的妖人,或至少與祝玉妍大有關係,仍很難惡言以向。
  徐子陵正籌謀如何把他撇開好去尋找石青璇,鄭石如不知從那裡掏出個酒壺,先大灌兩口,才塞進徐子陵手中。
  這刻徐子陵忽又因三峽而憶起師妃暄和侯希白同游其地之事,聞得酒香四溢,暗忖鄭石如不該下作得用毒酒這一招,而縱是毒酒也害不到他。遂狠狠大喝了一口,把酒壺遞回給鄭石如時,香濃火辣的烈酒透喉直衝腸臟,禁不住讚道:「好酒!」
  鄭石如舉壺再喝一口,狂氣大發,搭上徐子陵肩頭,唱道:「深夜歸來長酩酊,扶入流蘇猶未醒,醺釀酒氣麝蘭和。驚睡覺,笑呵呵。長道人生能幾何?」
  酒意上湧,徐子陵對這類亂來知酒性,一醉解千愁,亂離年代的頹廢歌詞,份外聽得入耳,謙之他歌聲隱約透出一種蒼涼悲壯的味兒,不由減去三分對他的惡感。
  鄭石如豪情慷慨的道:「不知如何,我一見徐兄便覺投緣,今夜我們要不醉無歸。便讓我們登上川蜀最有名的,與關中長安上林苑齊名的散花樓,居高望遠,在美人陪伴下,欣賞中秋的明月。」
  徐子陵想起他和寇仲注定的上青樓運道,大吃一驚道:「鄭兄客氣!請恕小弟不能奉陪。」
  鄭石如扯著他走往道旁,避過一群提燈追逐的孩童,訝道:「徐兄是否身有要事?」
  徐子陵有點不想騙他,坦白道:「我本是明天才有事,但路途辛苦,故想早點投店休息,異日有機會再陪鄭兄。」
  鄭石如微笑道:「徐兄若想好好休息,更應由在下接待招呼,我可包保徐兄跑遍全城,亦找不到可落腳的客棧旅店。」
  徐子陵只要看看不斷與他們臂碰肩撞的人,心中早信足九成,只好道:「鄭兄請放心,有人為我預先訂下房子,所以今晚的住宿不會成問題。」
  他現在一心撇下鄭石如,好去尋石佳人,只好順口胡謅。
  鄭石如哈哈笑道:「究竟是那間客棧?」
  徐子陵心中暗罵,無奈下惟有說出師妃暄那間在南市的悅來客棧,因為這是他在成都唯一喚得出名字的旅店。
  鄭石如微一錯愕,聳肩道:「既是如此,就讓在下送徐兄一程,假設出了問題,愚兄可另作妥善安排。」
  徐子陵對他的熱情既意外又不解,想到一會後被拆穿謊言的尷尬,苦笑道:「鄭兄真夠朋友。」
  鄭石如領他朝南市方向擠去,指著明月下高聳在西南方的一座高樓,道:「那座就是紀念當年張儀築城的張儀樓,在樓上可以看到百里外終年積雪的玉壘山和看到從都江堰流出盤繞城周的內江和外江,景致極美。」
  徐子陵訝道:「鄭兄對成都倒非常熟悉。」
  鄭石如忽地歎一口氣道:「徐兄是否對我鄭石如很有戒心呢?」
  徐子陵想不到他在介紹成都名勝的當兒,忽然岔到如此敏感的問題上,淡然道:「鄭兄何出此言?」
  鄭石如道:「實不相瞞,今趟石如特來尋徐兄,是因想和徐兄好好一談,澄清一些不必要的誤會,徐兄肯聽嗎?」
  徐子陵心中冷笑,他扮成岳山時,曾親眼見過他和祝玉妍有某種關係,假若他現在花言巧語否認是陰癸派的人,那他索性撕破臉直斥其非,將他攆走,免他跟著礙手礙腳,他早厭倦這樣和他糾纏不清,只恨怒拳難打笑臉人而已!
  冷淡地應道:「小弟正在洗耳恭聽。」
  鄭石如俯首,邊行邊露出沉吟的神色,好半晌才搖頭苦笑道:「我這人一不好名,二不求利,但卻過不得酒和色兩關,所以有些人戲稱我為『酒色狂士』,雖帶貶意,我卻甘之如飴。」
  兩人轉入一道橫巷,行人明顯少得多,一群外族少女載歌載舞而來,上穿對襟無領短褂,且是數件套穿。下擺呈半圓形,腰圍飄帶,於腰後搭口,折疊出一對三角形飄帶頭垂於後,絲繡花紋,漂亮奪目,連結起下身的百褶裙,狀如喇叭花,走動時益顯其婀娜豐滿,裙褶擺動,如踏雲裳,虛實相生,極有韻味,配合令人眼花撩亂的頭飾、耳飾、胸掛,徐子陵亦看得目不暇給,大惑有趣。
  鄭石如道:「這是彝族的少女,她們穿的裙已不算寬大,在巴蜀濾沽湖一帶的納西族和普米族的女裙,更寬大得你想都未想過,不用幾丈布連綴折疊休想做得來。」
  徐子陵把目光從她們充滿動感誘惑的背影收回來,奇道:「這麼寬的裙怎樣穿的呢?」
  鄭石如以專家的姿態道:「繞體數周乃等閒之事,多餘的部份便掖於腰後,形如負物,很有特色。哈!徐兄長得這麼英俊挺拔,路經彝人聚居的地方可要小心點,彝女美則美矣,更是大膽熱情,但一旦纏上你,絕不肯放手,且非一走了事便能解決。」
  徐子陵暗吁一口涼氣,心想幸好剛才那群彝族少女向自己拋媚眼自己沒有報以微笑,否則可能脫不了身,就像現在給鄭石如纏著的苦況。
  鄭石如默默領他在人來人往的街道左穿右插,進入另一條較僻靜的橫街,沉聲道:「請恕在下有一事相詢,徐兄和寇兄為何一口咬定錢獨關的寵妾白清兒是陰癸派的人呢?」
  徐子陵心忖是時候了,停下步來,淡然道:「我們有看錯嗎?」
  不知何處屋宅傳來鼓樂之聲,襯著迎面而來持燈籠遊街的一隊小孩,充滿節日的盛況。鄭石如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道:「她不但是陰癸派人,且是涫涫的師妹,地位極高,與錢獨關的夫妾關係,只是個幌子,此事非常秘密,但徐兄和寇兄似乎不費吹灰之力便看破。」
  徐子陵愕然朝他瞧去,開門見山道:「那鄭兄在陰癸派內又是身居何位?」
  他的耐性終抵達極限,不願再夾纏下去。
         ※        ※         ※
  寇仲連續三刀,把手下劈得東跌西倒。此時陳長林、洛其飛、陳老謀和卜天志四人聯袂來找他,忙喝令道:「你們繼續練習。」
  與眾人進入廳內坐下,笑道:「是否來邀我共賞中秋的明月?」
  陳老謀透窗瞧往在外面刀來劍往,由寇仲特別從江南子弟兵中挑拔出來訓練的十名近衛,道:「少帥練兵確有一手。」
  寇仲望往明月灑射下的內院廣場,想起四名隨自己運鹽北上的手下,三人慘死陰癸派手上,一人不知所著,心中一陣淒酸,只微一點頭作反應。
  罷趕回來的洛其飛沉聲道:「杜伏威返清流後。派人召沈綸去見,沈綸知他忽然撤消大舉攻城的行動,正疑神疑鬼,不敢親自去見杜伏威,只派手下去探問。據聞杜伏威跟沈綸的使者閒聊幾句,便把他趕跑。」
  寇仲拍案道:「沈綸這小子真幫得手。」
  接著訝道:「其飛你怎能連老杜帥府內發生的事都知得這麼清楚?」
  洛其飛笑道:「有錢使得鬼推磨,我有個同鄉是在杜伏威下面辦事,幾句話換一袋子黃金,誰可拒絕呢?」
  陳長林道:「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
  寇仲挨到椅背處,油然道:「我們不用理會杜伏威如何先發制人收拾沈綸,只須盡起全軍,守在沈綸的退路處,待他逃返江南時施以伏擊,讓長林兄報仇雪恥,便可功成身退,讓李子通收拾殘局。今晚我們什麼都不理,只是賞月喝酒,明早我們立即動程,老杜的性格我最清楚,必會速戰速決。」
  眾人齊聲答應。
  陳長林雙目亮起來,似已看到伏殺沈綸的慘烈情況。
第十一章 佳人有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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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石如苦笑道:「我早猜到會有這種誤會。實情是我雖然和陰癸派有密切的關係,卻非是陰癸派的人。只因家父畢生為陰癸派打點其生意及於全國各地為她們搜羅各類所需用品,所以我自少即和陰癸派中人來往,甚得她們信任。」
  徐子陵呆了一呆,一直以來他想到陰癸派時,都像對慈航靜齋般抽離現實,以為她們超脫江湖社會之外,是另一種的不食人間煙火族類。
  這時聽到鄭石如的話,才醒悟到她們也要賺錢和生活,與常人無異。道:「鄭兄目下所說,可算是陰癸派的天大秘密,鄭兄不怕祝玉妍不高興嗎?」
  鄭石如道:「家父逝世多年。陰癸派早另委人接替家父。我本身和她們再沒有直接的牽連,只因白清兒的關係,才助錢獨關理好襄陽,現在我和白清兒的事已經結束,再不想理陰癸派的任何事情。」
  徐子陵不解道:「縱是如此,鄭兄亦不用向小弟剖白,這於你並無好處。」
  鄭石如苦笑道:「但也沒有什麼壞處。對徐兄來說,我剛才說的全不算秘密。我之所以說明其中情況,實是不欲與徐兄為敵,更不想淑明誤會於我,以為我確是陰癸派的人。」
  徐子陵恍然大悟,但當然也不會這麼容易相信鄭石如的話。因為若給鄭石如透過鄭淑明控制長江聯,而林士宏則真是陰癸派的妖人,那就大事不妙。
  只是目下確難有辦法弄清楚鄭石如說的是真是假。這是個極有魅力的人,絕不簡單。
  歎了一口氣道:「時間會證明鄭兄說過的話,夜啦!鄭兄請回吧!」
  鄭石如笑道:「徐兄定是給我煩得要命,悅來客棧就在前方轉角處,在下豈有中途而廢之理,來吧!」
         ※        ※         ※
  酒過三巡後,寇仲心中一動,問起陳長林有關嶺南宋家的事,道:「嶺南究竟指什麼地方,長林兄對宋家的事是否熟悉?」
  五人圍坐內院的小花園裡,這宅院是卜天志的秘巢之一,臨近大江,深藏在小谷內,是避世的好地方。
  明月高掛空中,惹起寇仲月圓人未圓的傷情,忽然很想知多點已回嶺南的宋玉致的事情。
  陳老謀倚老賣老的代答道:「嶺南就是指越城、都龐、萌渚、騎田、大庾這五嶺之南的廣闊地區。我陳老謀的親娘就是嶺南壯族的出色美女,哈!至少我爹常以此自豪,哈!」
  眾人為之莞爾。
  陳長林道:「嶺南是宋家的地盤,宋家是以經營牲口、翡翠、明珠、犀象等土產起家,先起於雄曲,發展成地方的政治勢力,因山高皇帝遠,故自五代以來,無論誰當皇帝,都要給足他宋家面子,到『天刀』宋缺一出,宋家更聲價百倍,在江湖上也享有崇高的地位,在大江以南的武林,從沒有人敢懷疑他天下第一用刀好手的資格。」
  寇仲道:「那晃公錯又算什麼東西?」
  陳老謀冷哼道:「晃公錯不是東西,而是個大渾球。生性護短,更是喜怒無常,武功雖高,但南方武林沒多少人歡喜他,與宋家更是勢成水火。不過自宋缺擊敗岳山後,南海派便沉寂下去,直至今天。」
  陳長林續道:「隋文帝開皇八年,隋軍攻陷建康,但嶺南宋家家卻不肯歸附。楊堅派大將衛冼領兵至嶺下,卻不敢入嶺南半步。後來宋缺審度形勢,知抗隋無益有害,改而出嶺相迎,受隋冊封為『譙國公』,楊堅欽准其可擁有幕府,置長史以下官屬,給印章,掌兵馬,等若割地稱王,可算厚待。」
  卜天志道:「楊堅登位後,宋缺一直不肯入朝謁見,文帝亦對他的憑險自固,自行其事無可奈何。」
  寇仲讚道:「有骨氣。」
  陳老謀尖酸刻薄地哂道:「說得好聽是硬漢子,不好聽便是頑固。宋缺長相絕頂英俊,當年迷倒無數美女,偏是他似乎生就一副鐵石心腸,初時還想獨身不娶,後來在家族的壓力下,不得已下竟娶個醜女為妻,令鍾情他的女子差不多要自盡以洩心中怨屈。哈!此人行事教人難以測度。」
  寇仲嚇個一跳,心想幸好宋玉致長得似父親,否則就糟透哩。
  洛其飛被逗得笑起來,道:「謀公說得真風趣。」
  寇仲沉吟道:「我明白宋缺為何能威蓋南方,他之所以娶醜婦為妻,定是為專志刀道,否則若沉溺在閨房之樂中,自然會削弱鬥志。」
  卜天志點頭道:「少帥這推測應八九不離十,極有見地。」
  陳老謀笑道:「宋缺行房時定像人做苦工幹活那樣,沒有半啥兒樂趣。」
  寇仲道:「有誰知道宋缺和祝玉妍的關係呢?」
  眾人均茫然搖頭。
  寇仲望往天上明月,先是想看宋缺,接著想起宋玉致,心底熾熱起來。
  假若他現在立即趕赴嶺南,宋玉致會否因而回心轉意。
  只恨此刻的他根本無法分身,所以永遠都不會知道答案。
  他真的不能分身嗎?
         ※        ※         ※
  客棧內靜悄悄的,只有一個老掌櫃在門房處打瞌睡,兩人推門踏步的聲響仍不足把他驚醒過來。棧內的伙記客人,該是一窩蜂的溜到大街的燈市去趁熱鬧。
  鄭石如乾咳一聲,老掌櫃這才睜眼,老眼昏花的朝兩人打量。
  鄭石如招呼一聲,道:「我這朋友姓徐,是否有人為他訂下房間呢?」
  徐子陵的俊臉一陣火熱,雖說鄭石如應算得是半個敵人。但這麼給人當臉拆穿謊話,亦不好受。
  豈知老掌櫃不迭點頭,道:「對!有位秦公子為徐公子預訂了客房,還付過三天的房租。」
  鄭石如固是意外之極,徐子陵也瞪目以對。怎想得到師妃暄安排得這麼妥貼。
  鄭石如歉然道:「原來真的誤會徐兄,如此在下不敢再叨擾。」
  留下聯絡的地址,逕自離去。
  徐子陵落得一個人輕鬆自在,先去澡堂痛痛快快沐浴包衣,以兩個從路上採來的腋果飽腹後,盤膝榻上靜坐。
  想起棧道上的遭遇,頗有劫後餘生的僥倖感覺。
  他本欲到街上覓石青璇的芳蹤,可是想到街上寸步難行的情況,只好打消此意。不過她既不在幽林小谷,楊虛彥亦徒然撲一個空。所以她暫時仍是安全的。
  這美女的簫藝固是天下無雙,其作風更是縹渺難測,令人疑幻疑真。
  又想起自己早打定主意不到此客棧赴師妃暄的約會,豈知給鄭石如橫裡插進來搞得陣腳大亂,鬼遣神推下到了這房間來,可知命運確有令人無法自主的力量。
  胡思亂想好一會後,他的心神逐漸進入萬念俱滅的道境,體內真氣天然流轉,內在的空間無限擴闊延展,僅餘的傷勢飛快消逝。
  也不知過去多少時候,忽然心中一動,醒轉過來。
  接著是輕輕的敲門聲。
  師妃暄甜美清越的聲音在門外溫柔地道:「徐兄!妃暄方便進來嗎?」
  徐子陵大感意外。他從未想像過師妃暄肯到任何男人的房間去,縱使是沒有半點男女之私。忙跳下床來,把門拉開。
  師妃暄仍是男裝打扮,俏立門外,深邃難測的美眸閃著奇異的光芒。
  徐子陵退往一旁,道:「請進來。」
  師妃暄輕移蓮步,挾著她獨有清新的芳香進入房內,環目一掃,微笑道:「這房子尚相當寬敞,徐兄滿意嗎?」
  徐子陵在她身後道:「對一個過去幾個月都睡在荒山野嶺的人來說,這裡已等若豪華大宅哩!」
  師妃暄淡淡的「哦」一聲,在徐子陵禮貌的招呼下到桌旁椅子坐下,到徐子陵在她對面坐好後,師妃暄嫣然一笑道:「我為子陵兄訂這房子時,才沒想過子陵兄真的會來,豈知子陵兄竟然肯賞臉,實在大出妃暄意料之外。」
  徐子陵只好以苦笑回報,道:「憑什麼小姐會認為我不來呢?」
  師妃暄微聳香肩道:「那只是人與人相處時的微妙感應。子陵兄令妃暄覺得你是那種可把任何困擾拋開不理的人,不知妃暄有否看錯。」
  徐子陵從容笑道:「小姐誇獎啦!我比之那煉丹僮尚遠遠不如,那有這種本領。」
  師妃暄美目深注的道:「徐兄自己或者不知道,比起上趟我見的徐兄,你的氣質又生變化,可知山中定有奇遇。」
  徐子陵無可無不可的道:「可說是有一點點吧!」
  師妃暄沒再追問下去,道:「子陵兄準備何時動程到幽林小谷去!」
  徐子陵舒適的挨在椅上,搖頭道:「不去啦!」
  師妃暄愕然道:「這不是子陵兄此行的目的嗎?」
  能令師妃暄驚訝,徐子陵竟隱有快意,但又因這心態感到自己可笑。迎上對方灼亮的眸神,淡然道:「其中確有些變化,請問師小姐來此多久呢?」
  師妃暄皺眉瞧他好一會,忽然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道:「原來子陵兄仍在怪妃暄,事實上妃暄是另有要事,才不得不與子陵兄分道趕來成都,我本不打算解釋,現在終也解釋啦!」
  徐子陵心中泛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卻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
  師妃暄避開他的目光,微微側仰螓首,望往窗外高嵌夜空的滿月,油然道:「不要以為妃暄事事不放在心上。妃暄破例為子陵兄訂下房間,亦為的是要表達歉疚之情。妃暄常望自己就像溪流內的堅石,水流雖每刻每分的從石上流過,只會令石子更光滑而不會留下半點痕跡,但人始終不是石,妃暄也會有人的感受。」
  徐子陵心中一震,說不出話來。
  師妃暄目光回到他身上,回復平時淡然自若的神色,道:「剛才說的話,已超出妃暄一向說話的習慣。今次妃暄下山踏足人世,當然是為奉師門使命,但亦隱有入世修行之意。靜齋的最高心法,必須入世始能修得,非是閉門造車可成。」
  徐子陵呆看她好半晌後,問道:「那是什麼心法?佛家與道家講的不是四大皆空,清淨無為嗎?為何要纏上人世間的煩瑣事才成?」
  師妃暄平靜地道:「儒家有獨善其身和兼善天下之分,佛家也有小乘大乘之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正是捨身的行為。敝齋《慈航劍典》上便有『破而後立,頹而後振』的口訣,可知經不起考驗磨礪的,均難成大器。敝齋最高的心法名為『劍心通明』,歷代先賢,從沒有人能在閉關自守中修得,甚至僅次的『心有靈犀』,亦罕有人練成。正因破易立難,秀心師伯本是近數百年來最有希望攀上『劍心通明』的人,但因石之軒的關係,只能止於『心有靈犀』的境界,但已非常難得。」
  徐子陵尷尬道:「小姐是否暗示小弟正是小姐修行的障礙之一,那我會感到非常自豪。」
  師妃暄估不到徐子陵忽然爆出這句話來,噗哧嬌笑道:「你現在有點像寇仲哩!難怪會成為難兄難弟。妃暄倒沒蓄意要作這暗示,只是想告訴你人家非如你想像般無情,以報答你肯投店赴約吧。」
  徐子陵更不敢揭露真相,但心情確大大轉佳,道:「我必是表現得氣忿難平,所以小姐才會大費唇舌解釋。」
  師紀暄點頭道:「該有一點影響的。先是問你在路上發生什麼事,你又支吾以對;問你何時去幽林小谷,你又無可無不可的。使你氣忿的該是我吧!」
  徐子陵老臉發紅道:「因為我怕枉作小人,所以有些事不便提起,倒非存心隱瞞,請小姐見諒。」
  師妃暄動容道:「可否說來聽聽,妃暄絕不會把子陵兄當作搬弄是非的小人。」
  徐子陵略猶豫後,道:「我在大巴山的棧道被侯希白截擊,差點沒命,小姐怎樣看這件事呢?」
  師妃暄黛眉輕蹙道:「他真想殺你嗎?」
  徐子陵回想起當時的情景,緩緩道:「我確有這感覺。但後來他又扮足老朋友狀,說什麼要裝出非殺人不可的樣子,才能逼得我動手過招。但打起來時確是拳拳到肉,絕不像比試玩耍。」
  師妃暄莞爾道:「你這人平時道貌岸然,要在閒聊時才露出真性情。事實上我對他挑戰你絲毫不感意外。他早向我表示過要領教你和寇仲來自《長生訣》的絕學。」
  徐子陵愕然道:「你仍是那麼信任他。」
  師妃暄淡淡道:「只能說有待觀察。花間派如能因他走上正軌,不是天大的好事嗎?」徐子陵還有什麼話好說的,把剛想說出侯希白在揚州打算偷襲他一事也吞回肚內,大感意興闌珊。
  師妃暄柔聲道:「我對他和對子陵兄有一點不同處,就是仍有戒心,子陵兄明白嗎?」
  徐子陵的心仍是直冷下去,徐徐道:「索性一併告訴你吧,剛才我在市內曾驚鴻一瞥的見到石姑娘,卻沒有和她說話的機會,所以才沒意思到幽林小谷去。」
  師妃暄露出訝異神色,思索半晌,忽然道:「子陵兄有沒有興趣與妃暄夜遊燈市?」
第十二章 天下形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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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酣耳熱之際,洛其飛道:「我從江淮軍處,還打聽到另一個消息,就是在大敗唐軍後,薛舉忽然得病暴死,由其子薛仁杲繼位為秦帝,屯兵折庶城。」
  眾皆動容。
  陳老謀不能置信的道:「薛舉功力深厚,除非是走火入魔,怎會忽然病死?」
  寇仲關心的卻是另一個問題。問道:「唐軍大敗是什麼一回事?」
  洛其飛道:「他的死尚另有傳聞,不若一併從頭說起,兩個月前薛舉親率大軍攻打涇州,沿途縱兵掠虜,直殺至豳川、歧州附近,震動關中。李淵遂封秦王李世民為西討元帥,以劉文靜和殷開山兩人為副,領兵前往對壘於高庶。奇怪的事發生了,李世民突然抱恙,只由劉殷兩人指揮大軍,給薛舉以精銳的輕騎從背後包抄掩襲,激戰於豳洲的淺水原,結果唐軍損失近半兵將,失去高庶城,李世民被迫退回長安,自晉揚起兵後,李世民尚是首次吃敗仗。」
  卜天志大訝道:「這確是奇聞,李世民怎會於這時間突然染病?」
  寇仲道:「若我猜得不錯,陰癸派定脫不了關係,出手者極可能是涫妖女。李世民也算了得,竟死不去。哈!我明白哩!師妃暄追著妖女直到合肥來,為的可能正是此事。」
  眾人聽得大感茫然,寇仲扼要分析後,問洛其飛道:「薛舉的死另有什麼傳聞?」
  洛其飛道:「有一個說法薛舉是遇刺身亡的,因為在他死前的幾個時辰,他還能龍精虎猛的去巡視前線的營壘。」
  寇仲拍台道:「定是楊虛彥那小子,只他才有於千軍萬馬中取敵將首級若探囊取物的本領,好小子!」
  洛其飛道:「不過楊虛彥還不是在少帥手下吃了大虧嗎?」
  陳長林道:「薛舉之子薛仁杲武功高強尤勝乃父,大將宗羅候更是智勇雙全,薛舉雖死,恐怕唐軍仍不能討得便宜。」
  洛其飛大搖其頭道:「薛舉的威望豈是仁杲能及,薛仁杲最大的缺點就是賦性驕橫,與諸將不合,薛舉之死,極可能是西秦軍由盛轉衰的關鍵。」
  寇仲神色凝重的道:「有沒有劉武周那方面的消息?」
  洛其飛搖頭道:「似乎沒有什麼動靜。」
  寇仲沉吟道:「那定是因突厥人仍不肯與李淵撕破臉皮,沒有突厥的支持,劉武周和宋金剛絕不敢貿然南犯。唉,這又叫坐失良機。」
  洛其飛道:「不過聽說薛舉今次東進關中之所以如此威猛難擋,皆因有突厥在暗中供應裝備和戰馬的緣故。」
  陳老謀道:「會否劉宋兩人是怕若領軍南下,會便宜薛舉父子呢?因為他們怎都想不到薛舉會突然橫死的,只認為薛舉父子能大大削弱李閥的力量,最好是彼此來個兩敗俱傷,那時他們才施施然南下也不遲。」
  陳長林搖頭道:「若他們這麼想,就是不懂兵法。照我猜想,劉武周仍未敢遽然南下,該是受到竇建德的牽制,此人從不賣突厥人的賬,非像郭子和、梁師都等要瞧突厥人的臉色做人。」因他曾跟隨過王世充,自然熟悉北方情況。
  寇仲思索道:「薛仁杲背脊後尚有個李軌,西秦軍傾巢東侵,薛舉又命喪征途,李軌會有什麼行動?」
  洛其飛道:「李軌一向覬覦薛氏父子佔據的秦、隴之地,但至於他有什麼行動,仍沒有任何消息。我們所謂的最新消息,至少是個多兩個月前的舊事。」
  寇仲歎道:「李小子便像小弟般那麼有運道。照我零零碎碎聽回來的印象,薛仁杲這小子長於速戰速決,當得上將驍卒悍、兵鋒銳盛的贊語而無愧。可惜他的對手是李世民,李小子的最大優點就是『穩守』兩個字,恰好克制薛仁杲。可以推測薛仁杲必是先小勝後大敗。一旦李世民盡收隴右之地,李軌只有投降一途;接著就輪到關外諸雄。唉!我們要趕快點部署才行。」
  陳長林搖頭道:「假若李家父子真的出軍關中,勢將成天下眾矢之的,王世充和竇建德固然絕不肯容他們得逞,南北諸雄亦會乘機北上南下,看來形勢非是如斯簡單。」
  寇仲苦笑道:「我也希望如此。問題是不但李世民有通天手段,擅於收買人心。最糟是這小子還有師妃暄在背後支持,並為他散播仁義形像,故很多時可能不用硬取都可收附敵人降卒,絕不可小覷。」
  接著問道:「我尚未有機會問長林兄關於王世充和李密的鬥爭哩!」
  陳長林道:「我離東都時,王世充仍是佔盡優勢,不斷擴充領土,又招降大批李密的將領和士兵。不過王世充用人惟私,心胸狹窄,致內部矛盾重重,派系勾心鬥角,不得人心,尤其他想殺少帥一事傳出後,更令諸將心寒,始終難成大業。」
  卜天志問道:「李密方面有什麼猛將投靠王世充?」
  陳長林答道:「最著名的首推秦叔寶、程知節和羅士信三人,不過照我看王世充很難留得住他們。」
  寇仲終於聽到秦叔寶的消息,動容道:「原來秦叔寶依附王世充。這人確是個猛將,連沈落雁都曾差點敗在他手上,卻給我和陵少搞亂了他的局。」
  卜天志道:「程知節聽說又名程咬金,在武林頗有名聲,也是不可忽視的一員虎將。」
  寇仲笑道:「都是程咬金這名字易記點,程知節太文皺皺哩!李密這小子現況又是如何?」
  陳良林道:「據王世充得來的情報,李世民的頭號大將李靖搭上李密的首席謀臣魏征,再由魏征出馬勸說李密歸降李閥,如若事成,李閥說不定可不費一兵一卒奪得瓦崗軍現時仍東至海、南至江、西抵汝州、北控魏郡的大片土地。不過聽說徐世績和沈落雁均大力反對,擺出寧為玉碎,不作瓦存的壯烈姿態,這兩人均對李密很有影響力,所以王世充對此事仍非常放心。」
  寇仲歎道:「李小子真厲害,這也給他想到,至少他只派人去說幾句話,立令李密軍分裂成主降和主戰兩派,多麼划算,我們要好好學習。」
  上天志道:「王世充、劉武周和竇建德固是李淵父子的勁敵,而蕭銑和杜伏威均在此帶全無敵手,只要消除一些障礙,均可隨時北上,若我是李淵,就絕不會在這種情況下揮軍攻打洛陽。」
  寇仲皺眉道:「蕭銑會否與杜伏威合作?在一般的情況下,這當然不可能發生。但若李淵父子真的兵出關中,什麼沒可能的事均會變得可能。」
  陳老謀道:「若李家想先對付蕭銑或杜伏威,只有自金川出巴蜀一途,那時大可沿江而下,先迫江陵,再順江東攻杜伏威,不過如此勞師動眾,實非智者願為。」
  寇仲色變道:「我的娘!終於明白為何師妃暄會到西南來啦!」
         ※        ※         ※
  徐子陵呆看師妃暄好半晌後,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道:「我和師小姐間實有點小誤會,坦白說我本打定主意不到悅來棧投宿的,豈知卻遇上個不想碰到的人,為擺脫他的糾纏,只好謊稱有朋友給我在此訂下房間。結果給他纏到這裡來,才將錯就錯的留宿一宵,打算明早離開,豈知給小姐尋上門來,嘿!真不好意思。」
  師妃暄蠻有興趣的聽著,然後含笑道:「這就叫機緣哩!子陵兄為何忽然有不吐不快的衝動?」
  徐子陵回復一貫的灑脫從容,道:「在答這問題前,小弟可否先問一件事?」
  師妃暄淡淡道:「子陵兄請下問。」
  徐子陵道:「據聞成都所有客棧都一早客滿,小姐到此的時間該不比我早多少,為何卻可輕易訂得房間,而外邊那掌櫃老先生又對我那麼尊敬有禮?」
  師妃暄若無其事的道:「皆因妃暄是透過別人做的,這人在成都很有辦法。可到你回答妃暄的問題了哩。」
  徐子陵到此刻始知師妃暄來成都,非像表面那麼簡單,因為以她的性格,絕不會隨便拜訪任何人。微一沉吟,道:「答案很簡單,皆因我不想接受小姐的邀約。」
  師妃暄絲毫不以為忤,更是興致盎然的微笑道:「這個妃暄當然猜想得到,只是想聽到子陵兄進一步的解釋,子陵兄當知道妃暄的邀請絕不涉及男女之私,而是另有用意。」
  徐子陵更是一陣心意索然,旋又把這令人煩擾的情緒拋開,道:「小姐任何舉動言語,均暗含玄機,豈是我等凡人所能測度。而且我現在只想大被蒙頭睡一好覺。其餘的事明天才去想,小姐幸勿笑我。」
  師妃暄微嗔道:「誰會笑你呢?只會怪你口不對心。實情是你猜到石青璇會來找你,又不滿妃暄對侯希白的看法,對嗎?」
  徐子陵一呆道:「我真沒想過石青璇會來尋我。聽口氣小姐似乎和石青璇不大和睦。至於小姐另一個猜測,是否暗示我徐子陵在嫉忌呢?」
  師妃暄就像她自己形容的那一任水流衝擊仍不留下痕跡的堅石,平靜無波的道:「算妃暄誤會你哩!我只是以言語試探,想弄清楚徐子陵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沒多少人能像子陵兄般引起我的好奇心,這是實話,子陵兄信嗎?」
  徐子陵苦笑道:「除了師門重任,有什麼事會給小姐放在心上的。我今趟入蜀,只是想提醒石青璇,著她小心楊虛彥,事了立即離開,其他事都不想管,亦管不到。」
  師妃暄點頭道:「妃暄明白,若沒有寇仲,徐子陵只會是閒雲野鶴,不問世事。我尊重子陵兄的決定,更希望子陵兄能事與願同。妃暄告辭啦!」
         ※        ※         ※
  眾人訝然瞧著寇仲。
  寇仲輕呷一口酒,沉聲道:「師妃暄定是到四川為李小子鋪路,那表示薛仁杲若非處於下風,就是被李小子轟回老家。」
  眾人均無話可說。
  慈航靜齋乃武林共仰的聖地,若擺明支持關中李家父子,聲望勢將倍增,如師妃暄親自出馬到巴蜀為李世民說項,除非是冥頑不靈又或別有用心者,否則確很難拒絕直接出自慈航靜齋的請求。何況若薛仁杲敗北,李閥之聲勢更是如日中天,對中立的地區勢力來說。及早依附自然比大局已定時歸降者受看重得多。
  卜天志道:「獨尊堡的解暉在巴蜀舉足輕重,沒有他點頭,誰都不敢自作主張,他和嶺南宋家有姻親關係,該不會那麼容易向李家父子投降吧?」
  寇仲苦笑道:「志叔有這看法是尚未見過師妃暄,她不但長得比仙子還美,詞鋒識見均像她的劍那麼厲害,她若肯紓尊降貴為李小子擔任蘇秦張儀的角色,保證可打動很多人。」
  跟著像想起什麼似的,問陳長林道:「獨孤閥事敗逃離洛陽後,躲到什麼地方去。」
  陳長林道:「最安全的地方莫如關中長安,何況他們又是親戚。」
  卜天志不解道:「獨孤閥和李閥有什麼關係?」
  陳長林道:「李淵之父和楊堅各娶獨孤氏姊妹為妻,關係就是這麼建立的。據聞其中有楊虛彥從中穿針引線,使李建成不理李世民的反對大力向李淵說項,所以獨孤閥雖寄人籬下,仍生活得非常風光。」
  寇仲大感頭痛,想到即將前赴長安尋寶,偏是仇人群集該地,令事情倍加困難。
  歎一口氣後,衝口而出道:「收拾沈綸後,我想到嶺南拜見宋缺。」
  眾人那想得到他忽然峰迴路轉的吐出這兩句話,均大感愕然。
  寇仲像從夢中驚醒過來般,見人人均呆瞪自己,道:「我剛才說過什麼?」
  陳老謀道:「你說要去見宋缺。」
  寇仲「啊」的一聲,老臉微紅,點頭道:「對!好應該去拜會他老人家,從這裡坐船到嶺南去,須多少天的船程?」
  陳長林皺眉道:「幾天便成。不過宋缺這人生性孤傲,很難相處,少帥這麼貿然找上門去,不知他會如何反應。」
  陳老謀沉聲道:「說不定他要試試少帥的刀法。」
  洛其飛道:「宋家從未真正參與隋亡後的爭逐,照看該是重施楊堅得天下的技倆,憑其優越的地理位置,那不論誰做皇帝,都要以優厚的條件安撫他們。」
  陳長林接下去道:「所以宋家是不會直接捲入眼前的任何紛爭去的。少帥若想說服他們,只是徒費唇舌。」
  寇仲有點尷尬道:「我只是想去打個招呼,各位既這麼說,待我再多想想吧!」
  心中卻浮起宋玉致的倩影,且愈趨鮮明強烈。
第十三章 軟語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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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子陵呆坐椅內,思潮起伏,他當然不會誤以為師妃暄對他獨加青睞,所以會邀他去游燈會,正如她承認的是另有深意。這仙子般的美女行事難測,若她不自己說出來,恐怕這一生都休想猜得到。
  想到這裡,心中一陣煩躁,這罕有的情緒令他難再安坐,跳起身來,逕自出房離店,來到街上,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該到那裡去尋石青璇。
  傳遞消息後,他將立刻離川,一刻都不想再逗留下去。
  似有若無之間,他因師妃暄維護侯希白而感到被傷害。現在他只想把她完全撇開,不再因她而受到困擾。那並非因妒忌而起,而是有種枉作小人的失落感,加上厚彼薄我的待遇,令他更不好過。
  說到底,師妃暄確在他心中佔著一個位置。
  想起寇仲亦在男女之情上毫不得意,禁不住有點苦澀的好笑和荒謬的感覺。大家的遭遇是何其相似。
  他很想大笑一場,卻笑不出來。
  對未來的行止他忽然感到模模糊糊,拿不定主意。找出或找不到『楊公寶庫』後,他可再做什麼呢?大概是找宇文化及算賬吧!之後呢?他絕不可留在中原,因為只要知道寇仲有難,他定忍不住去助他。只有在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他才不用去猜下一個和他動手的人是誰,他已厭倦這種刀頭舐血的生活。
  街上吹來涼颼颼的長風,吹得掛在各家各戶大門外的燈籠燭光搖曳,景致特異。
  一輛馬車倏地在他身前停下,鄭淑明的俏臉出現在車窗處,微笑道:「剛要來找徐兄,上車好嗎?妾身有事請教。」
         ※        ※         ※
  寇仲醉熏熏的回到房間,不脫靴子的躺到床上去,心中意識到一件事,就是現在他仍遠遠及不上李世民,且首次明白到杜伏威讓位與他的心態。
  自抵洛陽後,一切事都發生得太快太速,且是一件連接一件,令他有喘不過氣來之感,更無暇真正的去思量自己的處境。
  到剛才有機會坐下喝酒閒聊,使他不由自主去思索起各方面的問題。
  別人或者不知道,但他卻清楚曉得攻打江都可說是杜伏威爭天下最後一次的努力,卻給自己一手破壞。在這種情況下,杜伏威極可能過不得師妃暄這美麗說客的一關。豈非是無意間自己竟幫了李世民一個大忙。
  爭天下並非兩個人的決鬥,而是長期在策略,政治至乎意志和心力的比拚。李世民的擴展快得超乎想像,使他有措手不及的頹喪和挫折感。
  唉!
  如若起不出『楊公寶庫』。不如隨陵少去遊山玩水算了。
  假若宋玉致肯回心轉意屈就自己,便索性娶她!
  他就那麼半醉半醒的輾轉反側,想起過去所有的人和事,素素的錯嫁香玉山,宋玉致的愛恨交纏,與李靖的反目,商秀洵的負氣而離去,各種情緒湧上心頭,慚愧、自責、悔恨此起彼繼的襲至,最終是感到無比的孤寂。
  這或是爭天下必須付出的代價吧!
         ※        ※         ※
  登上車廂,徐子陵為之錯愕,這並非因車上除鄭淑明外尚有另一年青貴婦,而是此少婦最少和宋玉致有六、七分相似,使人一眼認出是嫁與解暉之子解文龍,宋師道和宋玉致的親姊宋玉華。
  客氣一番後,徐子陵在兩女的對面坐下。
  宋玉華不好意思的道:「玉華本想托鄭先生邀請公子到寒舍一敘,好讓玉華聊盡地主之誼。卻不知公子貴人事忙,無暇分身。只好不顧冒昧來訪,公子勿要見怪。」
  徐子陵心中恍然,這才明白鄭石如為何堅持把自己送到客棧,皆因受人所托。亦可知宋玉華必有天大重要的事,始會在佳節當頭之際,抽空來見自己。
  鄭淑明熟絡地道:「我們來得正巧,否則將與徐兄失諸交臂,真想不到川幫的人預先為徐兄訂下客房。」
  徐子陵心想原來師妃暄是通過川幫的人來為自己訂房的,確是怎都猜不著。
  宋玉華黛眉輕蹙,神態溫婉柔美,與宋玉致的剛強迥然有別,卻另有一股惹人憐愛,不忍拒絕的神韻,只聽她櫻唇輕啟道:「魯叔月前曾來成都小住,始知徐公子和寇公子均和玉華娘家關係密切,大家可算是自己人,這才不怕唐突,來見公子。」
  徐子陵不知是否愛屋及烏,又或因她神態楚楚動人,心中對她大生好感。斷然道:「解夫人不須有任何顧慮,有什麼事盡避吩咐。」
  鄭淑明低聲道:「不若我……」
  宋玉華牽著她的衣袖道:「明姊不用迴避。」
  接著向徐子陵道:「公子可知秦國已經敗亡,李閥盡有隴右之地,令他李家聲勢如日中大,群雄人人自危。」
  徐子陵心中劇震。開始有點明白宋玉華為何會找他說話。
  鄭淑明補充道:「薛舉得病暴死,由其子仁杲繼位,西秦軍曾大敗唐軍,殺得李世民棄戈曳甲的逃返長安,豈知薛舉之死,令整個形勢逆轉過來。」
  宋玉華微嗔道:「明姊說清楚點嘛,李世民非是敵不過薛家父子,只因內傷復發,不能領軍,改由劉文靜和殷開山兩人指揮軍隊,才吃了從未試過的大敗仗。」
  鄭淑明訝道:「李世民不是染疾病倒嗎?」
  宋玉華耐心解釋道:「李世民不是病倒,薛舉更不是因病致死。這些全是對外公告的話,實情是李世民離洛陽回關中時,路上遭到宋金剛率領來歷不明的高手突襲,受到重創,一直未能痊癒,領軍西抗秦軍時觸發傷勢,才有此敗。」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他早從寇仲口中知道自稱西秦王的薛舉會東攻關中,只是當時怎都想不到有這麼多轉折,連李世民都吃大虧。
  鄭淑明動容道:「那麼薛舉又是給誰刺殺的?能幹掉他的人絕不簡單哩!」
  宋玉華道:「除『影子刺客』楊虛彥外,誰人有此本領。」
  聽到楊虛彥之名,徐子陵雙目亮起懾人的異芒,道:「薛仁杲又是怎樣垮臺的。」
  宋玉華條理分明的答道:「李閥首先聯結李軌,派人專程到涼州招撫,李軌欣然答應,被冊封為涼王,並可分得西秦國部份土地。去此後顧之憂後,李世民再次督師出征,此時仁杲仍佔盡優勢,先敗唐軍秦州總管竇軌,再圍重鎮涇州,屢敗唐軍大將,到遇上李世民大軍,薛仁杲大將宗羅候迎戰,豈知李世民堅壁不出,對壘數十日後,薛仁杲軍糧已盡,一向不服他的手下紛紛降唐,李世民覷準對方軍心動搖,施計誘宗羅候決戰於淺水原,結果大敗宗羅候,斬敵數千。」
  由這樣一位纖弱美人兒的櫻唇把如此慘烈的戰況娓娓道出,自是另有一番滋味。不過只要聽她把淺水原之戰交待得這麼清楚,當知宋玉華不愧「天刀」宋缺的女兒。
  兩人均知她仍有下文,沒有插口。
  宋玉華續道:「接著李世民親率二千精騎,趕到薛仁杲擁兵堅守的折庶城,稍後唐軍各路隊伍紛紛趕至,把折庶城圍得水洩不通。入夜後,守城者趁黑爭相下城投降,薛仁杲無路可逃,亦只好率眾投降,令李世民盡得其過萬精兵,除薛仁杲被斬首外,余皆獲赦。」
  鄭淑明向徐子陵道:「妾身正是收到這個消息,才立下決心,不再捲入這席捲天下的紛爭去。」
  宋玉華道:「現在關中已定,李軌只是跳樑小丑,縱使背約,亦絕不能為禍,兼之有慈航靜齋為李家撐腰,天下望風景從,平涼的張隆、河內的蕭著,以及控制扶風、漢陽兩郡的地方勢力均先後依附李家,至於我們巴蜀的去向,將會在這幾天內決定。妃暄小姐已仙駕親臨,誰都不敢疏忽怠慢。」
  徐子陵心中暗歎,李世民的聲勢起,就是寇仲的聲勢跌。
  李世民終以事實證明,他有能力把另一梟雄擊垮,配合師妃暄的支持,直有君臨天下的威勢。而寇仲仍在掙扎求存,彼此相去何止一百至乎千里之遙。
  在這種情況下,寇仲陷於低潮的惡劣時刻,他更難捨寇仲而去,將來究竟是如何了局呢?
  悅來棧所在處是一條較僻靜的橫街,由於所有人都擁往大街趁熱鬧,四周更是靜悄悄的,馬車停在道旁,亦不會阻塞通道或惹人注目。
  在宋玉華澄明清澈,帶著懇求意味的目光下,徐子陵苦笑道:「解夫人有什麼話要對在下說呢?」
  宋玉華有點難以啟齒的,垂下螓首輕輕道:「玉華心中很害怕。」
  今趟連鄭淑明都忍不住道:「華妹有什麼好害怕的?」
  到此刻徐子陵仍未弄清楚兩女的關係,不過既能稱姊道妹,自是非常稔熟。
  忽然又想起安隆,不知他有否回到成都,更不知以此向宋玉華查詢是否恰當。
  宋玉華淒然道:「我害怕爹的處境哩,他一向不喜歡胡人,更不喜歡李淵,只是南人沒多少個夠爭氣的,我們宋家又僻處嶺南,難以北上爭鋒,否則他可能早捲入這場紛爭裡。」
  徐子陵無奈道:「這就是夫人找在下的原因吧?」
  宋玉華回復平靜,點頭道:「現在天下能與李世民擷抗的,數來數去都只有寥寥數人,徐公子和寇仲正是其中兩個,偏又和我宋家關係密切,寇仲更是三妹情之所鍾,唉!教玉華怎麼說呢?」
  鄭淑明歎道:「寇仲是那種天生百折不撓,堅毅卓絕的英雄人物。無論在多麼惡劣的環境下,他仍可反敗為勝,華妹如想求徐兄勸寇仲拱手臣服,大可把說話省回。」
  宋玉華懇求的目光深注在徐子陵臉上,搖頭道:「我也知憑玉華婦人之言。難以說動像寇公子那種非凡人物,但卻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希望徐公子能仗義幫忙,玉華將感激不盡。」
  傍宋玉華軟語相求,徐子陵也有差點要給溶化的感覺,正要答話,蹄音響起,自遠而近。
  鄭淑明探頭一看,露出喜色,向兩人道:「兩位繼續談吧!淑明要失陪一會。」
  徐子陵禮貌的先推門下車,待鄭淑明迎上來騎,才重新到車上坐好。
  宋玉華又是那難以啟齒的樣兒,低垂螓首輕咬下唇,欲言又止。
  徐子陵心中一動,功聚雙耳,立時收聽到鄭淑明與兩名手下的對答。
  只聽鄭淑明憤然道:「你肯定那真是曹應龍嗎?」
  手下答道:「該是八九不離十,他雖戴上面具,但他的體型和特別的走路姿態。化灰都能認出來。」
  另一人道:「這傢伙真狡猾,竟趁中秋佳節人多入城時混進來,初時我們也給他騙過,幸好他又到大東街陳記茶莊旁的宅子落腳,才逃不過我們的耳目。」
  此時宋玉華像猛下決心似的,抬頭朝徐子陵瞧來,肯定地道:「玉華只求徐公子幫忙。千萬不要讓寇仲見到家父。」
  徐子陵立即心神被分,再聽不到鄭淑明和手下的說話,失聲道:「什麼?」
  宋玉華緩緩道:「因為若讓爹見到寇仲,就像蜜蜂見到蜜糖,再不能分開來。而只有你才可為玉華辦到這件事。唉!玉華也知這請求很過份,徐公子勿要見怪。」
  鄭淑明的聲音在車外響起,歉然道:「淑明有要事必須立即離去,請徐公子和華妹見諒。」
  言罷不作解釋,匆匆去了。
  徐子陵則一陣心煩意亂,曹應龍固是死有餘辜,但一來他是命不久矣,此行更是為安慰快變作孤兒寡婦的妻兒,不讓他完成最後的心願,實在非常殘忍。
  他該怎麼辦呢?
  宋玉華見他沉吟不語,擔心的道:「徐公子是否認為玉華的請求太不合情理?」
  徐子陵苦笑道:「我只能說會盡力而為。只是世事往往出人意表,非人力所能掌握。」
  宋玉華喜道:「我知徐公子乃一諾千金的人,這樣玉華放心了。」
  徐子陵的心早飛往別處去,連忙告辭,下車後奔出大街,找人問得東大街的方向,乾脆飛上屋頂,逢屋過屋,高躍低竄的朝目標趕去。
  成都的所有主街道均明如白晝,萬頭鑽動,鞭炮聲不絕於耳,天際煙花盛放,整個城市在滿月下沸騰著熾烈的氣氛,但他卻像活在另一孤獨隔離世界的人。此行更是要去拯救一個窮凶極惡,曾因橫行一時,殺人如麻而使人人都要得而誅之的大賊頭,想想都覺古怪。
  就在此時,前方人影一閃,往他筆直掠過來。
  徐子陵忙閃入橫巷,只見一個大圓球似的物體在上方流星般掠過,赫然是邪道八大高手之一的安隆,脅下還夾著個人。
  接著十多道人影先後追來,其中一位正是鄭淑明。
  徐子陵醒悟過來,慌忙追去。
第二十四卷

第一章 噩夢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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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後兩方的人距離很近,徐子陵一是追在長江聯以鄭淑明為主的十多名高手之後,另一方法就是憑他卓越的聽覺和感官,從旁暗躡安隆。前一方法保證不會把人追失,但只是指長江聯的人而言。安隆身為邪道八大高手之一,縱使提著兩個曹應龍,亦定有脫身之術,否則就該名除榜上。
  邪道八大高手中,他曾先後跟辟塵扮的榮鳳祥、左遊仙和尤鳥倦三人交過手;除尤鳥倦外,前兩者均是一觸即止,但已覺其魔功深不可測。安隆既是天蓮宗主,又練成輔公佑忌憚甚深的「天心蓮環」,儘管他體型龐大,又有負荷,亦不應被人追得這麼「貼身」的,其中必然有詐。
  徐子陵猛提一囗真氣,迅如流星地奔過長長的窄巷,從地面聽聲辨向,追蹤安隆。幸好安隆盡向冶落無人處掠去,否則只會撞進人堆中,現在即使遇上遊蕩嬉玩的人,在他們眼前一花時,他早去遠。
  對於魔門的兩派六道,他已有較深入的認識。而邪道八大高手,知道的有「陰後」祝玉妍、「邪王」石之軒、「四川胖賈」安隆、「妖道」辟塵、「子午劍」左遊仙和「倒行逆施」尤鳥倦,尚欠兩人未知是誰。
  只看排名榜未的尤鳥倦的手底這麼硬,便知魔功大成的安隆非是好惹。
  當日在合肥,以輔公佑、左遊仙和辟塵聯手實力之強,亦不敢迫他作困獸之鬥,可見一斑。
  所以他徐子陵只能智取,不能硬拚,否則不但救不回曹應龍,說不定連自己都要賠進去。
  就在此時,安隆飛掠的風聲生出輕微的變化,顯示他從高處下躍,落到實地上。
  風聲再起,該是斜衝而上,重回瓦面,然後迅速遠去,接著是長江聯眾人等疾追的衣袂聲。
  徐子陵倏地停下來,心叫僥倖,若非他純憑耳力追蹤,定要中安隆移花接木之計。
  原來他從風聲微妙的變化裡,準確無誤地掌握到安隆和曹應龍給另一對人掉包,而扮作曹應龍的人由於沒有被封穴道,雖放軟身子,因為仍是清醒,自然是提氣輕身以遷就同伴的提攜,故在重量上即時露出破綻,被他察覺。
  可以想像安隆這兩名手下,從某處忽然分頭逃走,定會使追兵手足無措,把人追失。說到底成都終是安隆的地頭,要撇開外來人的追蹤,理應輕而易舉。
  待兩幫追逐的人馬遠去後,安隆才提著曹應龍施施然離開,在橫街窄巷左穿右插,不片刻輸牆來到一所普遍的民居,進入屋內。
  徐子陵小心翼翼的尾隨而至,換了是寇仲或跋鋒寒,縱使武功比得上他,怕亦不能像他般大半憑感覺追蹤,令高明如安隆也茫然不知露出行藏。
  正要從橫巷閃出,徐子陵心生警兆,條地止步。只見那目標民房的牆頭處現出一道似實還虛的人影,迅速繞牆疾走,最後更躍士屋頂,巡視數遍後,才消失不見。
  以徐子陵的膽子,仍要倒抽一囗涼氣,因為他認出這個黑罩黑衣的人,正是「影子刺客」楊虛彥。
  若自己貿然撲上圍牆,必難逃過他的耳目,給他和安隆聯手夾擊,包保沒命離開。
  心叫好險後,徐子陵看準時機,毫不猶豫地貼牆翻進宅子的後院,移往屋後,功聚雙耳,剛好捕捉到安隆的說話。
  這邪道中殿堂級的高手沉聲道:「這叛徒顯曾自動把大半功力散去,才會只兩個照面就給我手到擒來,否則會頗費一番周張,若落到長江聯手上,更將大大干妙。」
  楊虛彥似在檢視曹應龍的情況,輕聲道:「龍叔從少侍候師尊,一直忠心耿耿,現在忽然像變成另一個人似的,其中情況定要弄個清楚,若隆老你不反對,虛彥就把他拍醒。」
  只聽這番對答,便知安隆和楊虛彥關係密切,而曹應龍則是石之軒的侍從,以往對楊虛彥亦是忠心一片。
  安隆道:「且慢!假若應龍不肯合作,我們是否該下辣手迫供。」
  楊虛彥淡淡道:「他不仁我不義,他有什麼好怨的。」
  徐子陵聽得一陣心寒,用刑迫供本乃平常之極的事,在戰爭的年代更是每天都在發生,只是楊虛彥說時不帶任何情感的波動,對像更是長期和他有合作關係的同門,從而可見此人的鐵石心腸和沒有人性,難怪他能成為當代最出色的刺客。
  安隆哈哈笑道:「不愧石大哥的得意弟子,來吧!」一陣掌拍之音,接著是曹應龍的呻吟聲。
  徐子陵心中叫苦,假如現在這一老一嫩兩大魔頭向曹應龍施刑,自己難道就那麼躲在一旁只聽不理嗎?楊虛彥的聲音響起道:「究竟發生什麼事?龍叔竟會落至這等田地?」曹應龍呻吟道:「我輸了!兵敗如山倒,一切都完哩!」安隆冷笑道:「聽說是徐子陵放你走的,他還因此與飛馬牧場的商美人反目,應龍的面子真大。」
  曹應龍苦笑道:「隆爺手下留情吧!我這條命是以多年劫掠回來的藏寶和自廢武功換回來的,與面子大小沒有半丁點關係。」
  楊虛彥沉聲道:「那麼大筆財富,你拱手便讓給人嗎。」
  曹應龍道:「少主著我把六處藏寶地點,繪成圖卷,當時我正隨身攜帶,若我被殺身亡,他們也能從我屍身搜出來。這又豈是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就是那麼簡單,少主該體諒我的苦況和處境。」
  安隆淡淡道:「你既自認是貪生怕死之徒,我們還有什麼好怪你的。只是不明白徐子陵為何會立即趕來四川?你剛才見到安某人更出手反抗,是否做過什麼虧心事?」曹應龍答道:「我的確有對不起少主的事,就是私自留下一批藏在成都的財寶,以供養老之用,至於徐子陵入川來幹什麼,應龍確是全不知情。」
  楊虛彥出乎意料之外的笑道:「原來是一場誤會。既是如此,我們也不忍心和龍叔計較,你走吧!」曹應龍呆了半晌,慘然道:「我行藏已露,這樣走出去,唉!少主不用耍我啦!少主更不會容我落在外人手上,索性給小人一個痛快吧!」「呀!」
  一聲悶哼,聲音倏止,似乎是曹應龍被弄昏過去,接著安隆道:「他這番話聽來全無半點破綻可尋,你相信嗎?」楊虛彥冷笑道:「以寇仲和徐子陵的行事作風,怎會為財寶不惜與飛馬牧場反目。這叛徒定是出賣我們的秘密以換命。此事非常嚴重,幸好我聞得風聲後,立即邀青漩到成都來碰面,徐子陵縱使到幽林小谷去,只有撲個空。」
  外邊竊聽的徐子陵心中一檁,才知石青漩現身成都,竟是為赴楊虛彥之約,幸好給自己誤打誤撞聽到。
  奇怪的是安隆乃這裡的地頭蟲,為何竟不知自己已抵成都。旋又釋然,因為除楊虛彥外,安隆和他的手下都不認識自己。
  但楊安兩人又怎知他徐子陵來四川呢?該是長江聯內有他們的線眼,亦因此可及時把曹應龍擒回來。
  安隆壓低聲音道:「虛彥有多少成把握可令石青漩上當?」
  楊虛彥平靜答道:「十成把握。因為自懂人事後,她只見過師尊一臉,那時她不過十歲。」
  徐子陵心頭劇震,把握到楊虛彥玩的是什麼把戲,石青漩雖冰雪聰明,說不定亦會中楊虛彥的奸計。
  安隆歎道:「當時石大哥若狠得下心一掌把她了結,那他便到達不動情的至境,不死印法更可功行圓滿,豈知那麼一著之差,唉!」
  楊虛彥冷冷道:「師長有事,弟子服其勞。但此事卻千萬不可讓師尊曉得。
  所以必須先從這叛徒囗中查清楚他究竟透露多少秘密給徐子陵知得。必要時我們還須改變計劃,又或先把徐子陵殺死,否則你和我均休想活命。」
  徐子陵整個人輕鬆下來。雖說如若兩人分頭行事去對付石青漩和曹應龍,教他如何分身?不過現在至少石青漩那邊尚未是十萬火急,假若能救走曹應龍,已可令兩人心有顧忌,不敢對石青漩輕舉妄動。
  同時也感受到楊虛彥和安隆對石之軒的恐懼,從而推測出石之軒這天生邪人的可怕。不過石之軒對石青漩顯然不能泯滅其父女之情。安隆若無其事的道:「放心吧!以他目前的功力,只要我施出離魂功法,保證他沒有半絲秘密能隱藏,個半時辰後,在南市我的老鋪碰頭巴。」
  楊虛彥答應道:「一言為定,讓小侄為隆老開路。」
  外面的徐子陵知他出來在即,忙飛身避往遠處去。
  寇仲倏地扎醒過來,頭痛欲裂,喉嚨乾涸,渾身冷汗。
  剛才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夢見自己來到一個明如白晝、燈火輝煌得異乎尋常的巨大廳堂,一隊樂師像著了魔似的拚命吹奏,卻沒有發出絲毫樂聲;他們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到看清楚點時,發覺他們滿臉都是深刻的皺紋,個個行將就木的樣子。
  在這座仿似隋煬帝楊廣遇弒身亡那座可容數百人的宮殿內,聚滿賓客,分成一組組的查鬲聲喧嘩談笑,看清楚點,赫然竟是李世民、突利、伏騫、王世充、李密、蕭銑、香玉山等等認識的人,均對他視如不見,逕自飲酒作樂。
  忽地有人在他耳旁笑道:「你終於來了!」
  寇仲別頭瞧去,竟然是李秀寧,想說話,只是發不出任何聲音。李秀寧旋又變作宋玉致,以怨恨的目光緊緊盯著他。
  他想往她撲過去,景物又變,廳堂變作千軍萬馬的戰場,人人拚死廝殺,他和戰友正處於下風,正亡命逃走。身邊的人似是宣永、陳長林、徐子陵等,一個接一個濺血掉往馬下。
  他想拔出井中月,井中月卻只剩下半截,然後醒過來,不住喘氣。
  月色灑遍窗台和院子,秋蟬的嗚叫方興未已,還隱隱聽到院牆外不遠處從樹林中流過來溪水淙淙的流動聲音。頭痛逐漸消減,寇仲在榻子坐起身來,才發覺手上正拿著李秀寧經商秀徇轉給他仍未啟封的書信。禁不住搖頭苦笑,把信收在包裹魯妙子遺著的防水布內,貼身藏好。
  正要起來,洛其飛匆勿趕來道:「剛接到消息,杜伏威的輕騎兵渡過長江,向沈綸的營地推進,我們必須立刻起程。請少帥定奪。」
  想起剛才的噩夢,寇仲珍而重之取出壓在枕底的井中月,點頭道:「我們立即動程。」只待半晌,徐子陵立知不妙,皆因楊虛彥並沒有如他所料出來巡察。
  徐子陵騰身斜掠,兩個起落駕輕就熟的回到適才竊聽的位置,果然不出所料,屋內已是空無一人。
  徐子陵撲上瓦頂,縱目四顧。
  對方若是從秘道離開,出囗該是附近十多間空房屋的其中之一,不可能在很遠的地方,而出囗的房舍當備有車馬,以方便把曹應龍運離「險境」,好讓安隆安心施展邪術。
  念頭才起,一輛馬車從南方數百步外一所房子的院門開出,蹄聲踏踏的跑到街上,望東而行。
  徐子陵連忙伏下,定神觀看。
  兩道人影同時從那院落躍起,正是安隆和楊虛彥兩人,都是迅如鬼魅,分別落到左右房舍瓦面處,然後消失到暗影裡,如若有人跟蹤馬車,定逃不過他們的耳目。
  徐子陵心中冷笑,認清楚馬車的式樣,這才回到地面,繞道往前攔截。
  寇仲立在船尾,江風吹得衣衫獵獵作響,他卻像尊石像般紋風不動。若讓李世民得到巴蜀,那他勢將成另一個秦始皇嬴政,重現大秦在戰國未期的形勢,既有關中淆函之險,西北的兵馬,關中的富足和巴蜀的銅鐵,天下誰還能與其爭鋒?這令楊公寶藏變得更為重要。
  自己真是粗心大意,竟一直沒想過巴蜀的戰略意義,唉!早知道些又如何,他寇仲又有什麼辦法。
  惟有寄望「武林判官」解暉是個野心家,並不甘心臣服於李閥,又或宋家的影響力能令解暉保持中立,或是採取觀望態度。
  不過若師妃暄親自出馬,李閥成功的機會實是非常大。
  他開始有點明白剛才為何做了個這麼可怕的噩夢。
  馬車逐漸接近。
  別無他法干,徐子陵準備全力出手,破車救人。他敢肯定安隆和楊虛彥沒有跟來,只要不是這一老一少兩人,他有把握將曹應龍搶回來的把握。
  駕車者是名大漢,雖是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但只屬一般江湖好手之流,在他手底能撐上三數招,已可教他大感意外。
  棘手的是在車廂裡,無論他如何運功聆聽,除去曹應龍重濁的呼吸聲,再聽不到任何其他異響,但他卻肯定有人在車內,因為駕車大漢曾多次回頭向車內的人作報告。
  安隆既能委此人以押送的任務,這人自有足夠能力去完成。
  他已顧不了這麼多,若不趁安隆不在之際出手,他將再沒有機會。起始時他有點奇怪為何安隆不乾脆俐落的在原地施術,旋則釋然,皆因想到邪道中人互相疑忌,而安隆施法時可能相當損耗功力,故不願有楊虛彥在旁,更不希望在未復元前和任何人動手,故須另覓秘處進行。
  馬車在三丈下的街道緩緩馳至,在屋瓦上的徐子陵正蓄勢待發,倏地人影一閃,不知從何處搶出一個人來,欄在車前。
  駕車的大漢駭然勒馬。
  只見那人年紀在二十四、五間,長得虎背熊腰,非常威猛,雖不算英俊,但五官端正,微往上翹的下唇顯出他既自負而極有個性,站得很有氣度和硬朗,今人印象深刻。
  駕車大漢本要破囗大罵,可是定神一看後,露出認識的神色,立時把粗話吞回肚子內,愕然叫道:「解少爺!」
  車內曹應龍重濁的呼吸聲倏然而止,接著有人掀開車簾,望向正移到車側的攔路者嬌柔地道:「妾身如花,乃安爺小妾,這位大概是解文龍解少爺吧,未知攔著妾身馬車去路,所為何事呢。」
  徐子陵立時頭皮發麻,知道上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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