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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大唐雙龍傳 作者:黃易 (已完成)

第九章 霸刀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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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陰。
  城門才啟,徐子陵戴上面具,換過藍色長袍,立即搖身變成盜取和氏璧時那副模樣,憑正式的通行證,緩步入城。
  他並沒有故意佝僂起高拔的身軀,帶點蓬散的蒼蒼白髮,配上清矍而威嚴的臉容,他這老人予人的形像頗為引人注目。
  他腰上還掛有長刀,一副僕僕風塵的老江湖形相。
  因離開與寇仲約好見面的時間仍有兩個時辰之久。逐隨意在城內溜躂,不知不覺間,又走上熟悉的天津橋。
  橋上人車漸多,徐子陵想起昨夜在此聽師妃暄說故事的情景,心中湧起既動人而又略帶惆悵的難言滋味。
  她為何會忽然離開靜修的禪院前來找他呢?又或者她是在辦其它事時忽然碰上自己。總言之她的行事每每出人意表,暗含玄機,教人難以測度。
  步下天津橋,心神轉到跋鋒寒處。
  這位曾與他同生共死的超卓突厥劍手,並非像他外表擺出來般無情,至少他便對芭黛兒心存疚意,須千方百計避而不見。
  就在此時,他看到兩個熟人。
  而天上烏雲疾走,暴雨將至。
         ※        ※         ※
  雨點灑在屋簷窗際,由稀轉密,瞬眼間房子外整個天地都充滿淅瀝的雨聲,仿如大自然的妙手奏起最曼妙的樂章。
  擁著香潔的被鋪正作元龍高臥的寇仲,先想起露宿荒野的徐子陵,接著是尚秀芳令人百聽不厭的動人歌聲,然後是倚在宋玉致懷內那溫柔得可使人溶化的醉心感受,鼻孔裡似仍充盈著她如蘭的體香。
  這對自己又愛又恨的美人兒出乎意料之外地沒有把他摔往地上,竟還把他抱起「擲」到長椅處,才命手下將他抬進這客房來,真教他受寵若驚。
  若說自己對她沒有好感和愛意,便是自己騙自己的,至少有她在旁時,他從不感到寂寞,時間溜走的速度也快了很多。
  自竟陵戰敗後,他從未試過睡得這麼香甜的滋味。
  外面的雨聲,尤使他感到房內的安全和寫意。
  李秀寧的印象忽地模糊起來,代之是宋玉致喜嗔交集的動人風姿。
  足音響起。
  「砰」的一聲,房門洞開。
  接著是關上窗子的聲音。
  寇仲不用看也嗅出來者是宋玉致,心中訝然。這種該由婢僕做侍奉漱洗的事,何用勞煩她三小姐的一對嬌貴玉手。
  這個意念仍在腦海中盤旋,宋玉致來到帳外,嬌喝道:「睡夠了嗎?還不滾起來!」
  寇仲伸個懶腰,把手探出帳外,道:「三小姐拉我起來好嗎?」
  「啪」!
  宋玉致狠狠朝他攤開的手掌重重賞了一記,氣道:「你若再胡鬧,我便把你擲到門外去。」
  寇仲雪雪呼痛的坐了起來,抱怨道:「輕點打不行嗎?」
  宋玉致氣得背轉嬌軀,怒道:「無賴!」
  寇仲把雙腳探出帳外,離床而起,剛好站在她粉背後,笑嘻嘻道:「三小姐昨夜仗義收留的大恩大德,我寇仲差點便永誌不忘。」
  宋玉致一呆道:「什麼差點?」
  寇仲湊到她香肩上的小耳旁,柔聲道:「若三小姐肯以自己的香閨招待我,那就真的永誌不忘。」
  宋玉致移前一步,轉身揮掌。
  「啪」!
  寇仲臉上立時呈現五道血痕,瞬又散去。
  宋玉致愕然道:「你為何不避?」
  寇仲捧臉涎笑道:「我令三小姐這麼氣惱,理該受罰的。」
  宋玉致眼中射出複雜的神色,歎道:「寇仲你究竟是怎樣的人呢?」
  寇仲頹然坐倒床沿處,素素的事湧上心頭,眼中射出沉痛的神色,低聲道:「三小姐除非是心甘情願嫁我,否則我絕不會逼你。」
  宋玉致玉容平靜下來,緩緩移往靠園的窗旁,輕輕道:「既是如此,你以後就不要再在玉致眼前出現好了。」
  寇仲一呆道:「三小姐若有此意,我寇仲定必遵從。唉!想不到竟是我自作多情,真個好笑!」
  宋玉致旋風般轉過身來,狠狠盯著他道:「你心裡根本沒有我,還說什麼自作多情,再說我便殺了你。」
  寇仲愕然道:「我心裡怎會沒有你?昨晚我還夢見在三小姐的香閨內和三小姐,嘿!那真是個令小弟畢生難忘的美夢。」
  宋玉致俏臉飛紅,差點便要拔出佩劍,失去了平靜的跺足大嗔道:「狗口長不出象牙的大無賴,佔人家的便宜還佔得不夠嗎?」
  寇仲一本正經的點頭道:「昨晚確是佔了三小姐頗大的便宜,那是人世間最香甜的美事。」
  宋玉致拿他沒法,生氣的坐倒在窗旁的椅子上,一時說不出話來。
  寇仲赤腳來到她椅旁,單膝跪地,兩手抓著椅柄,仰頭打量這正鼓起香腮的美女,柔聲道:「我敢向著蒼天打報告,寇仲心裡絕對有宋玉致。」
  宋玉致迎上他的目光,哂道:「當然有啦!因為我是你去爭天下的其中一塊踏腳石嘛。」
  寇仲搖頭道:「起始時我確是帶點功利之心。但到昨晚,我才發覺自己難以自拔的想著玉致你。」
  昨晚他回城後,因任恩等被慘殺和聽到素素的不幸而致苦痛難堪,不知如何竟忽地很想見宋玉致,故才登門找她。
  宋玉致玉容出奇地靜若無波止水,徐徐道:「寇仲你須謹記大丈夫言出如山,你剛才答應了以後再不會來煩玉致,現在怎能反悔?我不理你是真心還是假意,總之我的心無法把你容納,言盡於此,你走吧!」
  寇仲的心像給萬斤大鐵錘重擊一下,疼痛得差些翻倒地上。
  忽然間,他清楚知道由於自己起始時擺出的不當姿態,已深深觸怒了宋玉致,令她無法再接受自己。
  她肯定對他寇仲有深切愛意,但恨意亦是同樣深切。
  現在已是錯恨難返。
  他除了臉色轉白外,表面的神態並沒有顯露出內心的感受。
  他長身而起,深深瞧了她一眼後,頹然道:「玉致珍重!」
  就那麼赤足的回到風雨漫天的戶外去。
         ※        ※         ※
  徐子陵打著剛買的傘子,躡在鄭淑明和白清兒兩女的身後。
  鄭淑明乃長江聯的女當家,由於丈夫死在跋鋒寒手上,於竟陵外率聯盟旗下的清江派、蒼梧派、江南會、明陽幫、田東派等組成的聯軍,圍攻跋鋒寒,卻給自己和寇仲湊巧碰上,破壞其事。後來鄭淑明含恨之下和錢獨關、惡僧、艷尼等聯手,在城內伏擊他們。待兩人脫身突圍之後,便撇下了鄭淑明。想不到她此時會到洛陽來。
  這新寡文君美艷如昔,與白清兒共撐一傘,言笑晏晏的,在天街的胭脂水粉鋪流連出入,似乎渾忘了喪夫之痛。
  徐子陵橫豎閒來無事,更希望能由白清兒身上得到點陰癸派的線索,逐隨她們走了一個街口。
  在滂沱大雨掩護下,跟蹤起來也易於隱蔽形跡。
  就在此時,有人來至他身旁,低聲道:「這位老丈,可否借一步說話。」
  徐子陵可以肯定從未聽過這人的聲音,沒有朝來人瞧去,沙啞著嗓子冷笑道:「老夫沒有興趣和任何人說話,給我滾開。」
  那人怒哼道:「這叫敬酒不喝喝罰酒,讓鄭某人看你有多大道行。」
  指風襲至。
  徐子陵移形換位,只一閃身便到了另一位置,跟施襲者隔了兩堆共七、八個其他躲在屋簷下避雨的人。
  那人咦了一聲,顯因徐子陵的高明而大感意外。
  徐子陵猜到對方應是「河南狂士」鄭石如,心知肚明自己跟蹤兩女的事已被發覺,逐打著傘子快步轉入一條橫巷去。
  地上的低窪處此時積滿雨水,雨點仍不住灑下,屋簷地上水花激濺,各具奇姿異態,織出這偉大城巿的雨景。
  鄭石如在後方追上來,狂喝道:「止步!」
  徐子陵手按刀柄立定,冷冷道:「老夫已有數十年沒動刀子殺人,你最好不要迫老夫破戒。」
  鄭石如沉聲道:「老丈高姓大名?」
  徐子陵不屑地哂道:「你明知老夫不會說出姓名,仍要出口相問,豈非多餘之極。」
  戴上這個連發的假面具,徐子陵便感到代入了另一個身份中,變成個非常霸道冷酷的老者。
  鄭石如哈哈笑道:「不用你說出來,我鄭石如也猜出你的身份,四十年前名震陝北的『霸刀』岳山,何時變得如此藏頭露尾了?」
  徐子陵心中好笑,有機曾定要查查這「霸刀」岳山是什麼人,悶哼一聲,朝前續行。
  鄭石如竟不敢追來,只叫道:「岳老師今趟出山,當是要一雪前恥,但現在時勢已變,個人之力實難展抱負,岳老師請三思,石如稍後再拜會。」
  徐子陵頭也不回的走了一段路,肯定沒有人跟蹤後,才閃到一角,換上「刀疤大俠」的面具。
  心想這「霸刀」岳山必曾是威震一方的高手,後因某種挫折,故歸隱不出達數十年之久。只看以鄭石如這級數的一流高手,仍對他心存畏敬,又大力招攬,便知其武功非同小可。
  但這時已無暇多想,匆匆往會寇仲。
         ※        ※         ※
  寇仲濕淋淋的跨過福成綢緞莊的防水閘,踏進這洛陽最著名店子廣闊的前進大堂時,老闆李福成正向鄭淑明和白清兒推介手上的貨式道:「這是正宗的魯錦,特別在織造前須預先染色,故色澤多而鮮艷,圖案變化萬端。由打棉、捻布芯、紡線、染色、上漿、絡線、經紗、穿綜、上機織布、整理,到最後的嚴格檢驗,所有工序一絲不苟。我現在手上這幅喚作萬人迷,若:咦!」
  到這刻,他才發覺白清兒和鄭淑明的兩對美目望到了別處去。
  事實上店內的五名夥計和其它三組客人的目光正全集中在寇仲,和從他身上瀉滴而下沾濕了大片地板的水漬上。
  寇仲似絲毫不知自己成了眾矢之的。而若非他體型標悍,兼背負長刀,早便給人轟出門外。
  他一邊從懷裡掏出以防水絹包好的秘本、錢袋等物,邊嚷道:「我不要女人穿的萬人迷,只要一套現成的男裝,另加一對馬靴,這裡若沒有就給我到別處弄回來,我當照付雙倍價錢。唉!真難受!」
  鄭淑明美目射出森寒的殺機,聲如冰雪的從玉齒縫處吐出來輕叱道;「寇仲是你!」
  「寇仲」兩字甫出,李福成和眾夥計立時露出敬畏之色。
  李福成隨手拋下給他讚得天上有地下無的魯錦,躬身道:「原來是寇爺,失敬失敬,尚書大人是福成的老朋友,請到裡面坐下先喝口熱茶,一切自會為寇爺辦得妥妥貼貼。」
  寇仲暗忖洛陽不但是天下交通總匯,還是消息傳遞得最快的大都會,欣然道:「待我先和老朋友交待兩句,老闆要不要為我量度尺寸,小弟比較歡喜較松身的衣裡,哈!」
  李福成像忘記了兩女似的,連忙接過夥計遞來的軟尺,又不顧寇仲濕透的身子,便在他身前忙碌起來。
  寇仲向正對他怒目而視的鄭淑明眨眨眼睛,笑道:「小弟並非跋鋒寒,那樣瞪著我幹嗎?淑女和君子同級,所以君子動口時,淑女也不可動手。遲些我訂桌酒席向女當家賠罪好嗎?」
  白清兒「噗哧」嬌笑,挽著鄭淑明的臂彎道:「姐姐不要睬他,我們到別處玩兒,眼不見為淨。」
  寇仲怎肯放過她,微笑道:「彼此彼此,別忘了通知婠妖女,早晚我定會舊恨新仇一併跟她算賬。」
  白清兒嘟起紅彤彤的美麗小嘴,若無其事的道:「我根本不知你在說什麼,我們走。」
  鄭淑明卻疑惑的道:「什麼婠妖女?」
  話尚未完,已被白清兒拉得朝街外走去。
  寇仲高呼道:「除了陰癸派的妖女外,那裡還有妖女呢?哈!唉!」
  想起宋玉致,他笑的心情立時消失。
         ※        ※         ※
  徐子陵的疤臉大俠撐著傘子在街上徐徐漫步。
  脫掉外袍後變成一身勁裝疾服,再沒有先前「霸刀」岳山的影子。
  即管沒有鄭石如的事發生,他也準備好改裝換臉,好令進城的老人家徹底消失,不留任何可供人追尋的痕跡。
  行人道與車馬道間的渠道變成兩條小溪河,加上從兩旁瓦頂屋簷像簾幕般傾瀉而下的雨水,似生力軍般不斷注往街上,頗有衝奔之勢。幸好洛陽的去水系統發揮功能,否則勢成澤國。
  地上雨花處處,遠近視野模糊,街上人車稀疏,徐子陵不由生出天地間獨我一人的奇異感覺。
  假若師妃暄正陪他在此豪雨中漫步,聽她娓娓動人的故事,嗅著她身體傳來的芳香,會是怎樣的一番感受。
  他記起了這淡雅如仙的美女從橋欄處凝視洛水的側面,表情是如此地專注,似完全感覺不到他瞥視的目光,只沉醉在某一神奇的思維空間裡,與他像活在兩個不同的天地間。
  師妃暄出人意表的相會,不但令他難忘,且是令他尋味無窮。
  他從來沒有體驗過像師妃暄予他的震撼和感受,猶如一股無名的力量把他帶進一個從未曾踏足,但又是直至這刻也難以相信其確實發生了夢幻般的境界去。
  這令人傾倒的美女,她內心深處究竟是怎樣的一番情況。
  假若他徐子陵以強而有力的雙臂把她擁入懷內,她那對純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的深邃美眸,會生出怎樣的變化呢?
  徐子陵嘴角飄出一絲苦笑。
  自修練〈長生訣〉後,他對男女之情日漸淡泊。過去亦從來沒有這種渴望,但不知是否這場突來的豪雨,卻使他生出這使人黯然神傷的馳想。
  說到底她終是方外之人,且修為甚深,追求的是崇高的理想而非是男女情慾,任何對她的癡心妄想到頭來只是鏡花水月,空留殘怨。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萬念化作一念,一念轉作無念。
  所有惱人的思想立時一去成空,心平氣和的朝目的地走去。
第十章 會師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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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金剛把寇仲迎入廳內,笑道:「寇兄肯來已是信人,其它的事何須解釋?」寇仲坐下接過宋金剛手下奉上的香茗,望往窗外,若有所思的道:「雨停哩!」
  宋金剛挨在椅背處,與他一起把目光投往窗外,點頭道:「洛陽以前只有夏季才見這種雨勢,今趟是來早了!」
  寇仲把茶杯放在兩人間的几子上,像警醒過來般注視宋金剛道:「宋兄究竟想與小弟在那方面合作呢?」
  宋金剛卻是漫不經意地道:「我想你去救李子通。」
  話畢才別過頭來瞧對方反應。
  寇仲愕然道:「你不是真要我去行刺杜伏威吧?」
  心忖若答案乃「是」的話,只有斷然拒絕。他若真要殺杜伏威,必須是在千軍萬馬對壘中明刀明槍去幹,而非采暗算的手段。對杜伏威,他絕無半絲惡感,反真有一點類似兒子對父親的孺慕和敬意。
  宋金剛從容笑道:「這只是下下之策,且難以辦到。我只想請寇兄去為李子通守穩江都,另二方面則攻打竟陵,逼杜伏威退兵,那沈法興便難有作為。而同一時間,蕭銑亦會渡過長江作出姿態,使杜伏威不敢妄動。」
  寇仲這才明白為何雲玉真會替宋金剛穿針引線。
  宋金剛確是雄才大略的人,在密謀攻打李閥的同時,絲毫不忽略天下的軍事形勢。
  假若李密與王世充兩敗俱傷,杜伏威北進失敗,而宋金剛又能攻下太原,那劉武周的勢力便可輕易伸至黃河南北這關鍵的區域,成為最強大的霸主。
  寇仲皺眉道:「但這事對我有什麼好處呢?」
  宋金剛道:「只有保住李子通,杜伏威才會因受牽制而不敢進攻飛馬牧場和受其保護的兩個大城,那時只要寇兄攻下竟陵和襄陽,我們便可在洛陽會師,到時是敵是友,又或平分天下,成其兩朝之局,可再從長計議。」
  寇仲啞然失笑道:「從長來計議是敵是友,小弟尚是初次得聞。且宋兄以乎太過推崇小弟了!李子通亦未必肯聽我的話。」
  宋金剛淡然道:「寇兄既能說服王世充這老狐狸,區區一個李子通算得什麼。更何況敝主與李子通關係一向不錯,你又有只憑殘軍堅守竟陵十天的輝煌紀錄,而李子通現正身處絕境,那輪得他去從容考慮。」
  寇仲苦笑道:「宋兄可能是繼蘇秦張儀後最好的說客。不過這等煩事我定要和我兄弟商量一下才成,你可否多等幾天?」
  宋金剛道:「我現在要立即離開,但會留下聯絡之人,只要寇兄點頭,便曾為你們安排一切。」
  寇仲與他研究了聯絡的方法,又談過有關江都的情況後,才告辭離開。
         ※        ※         ※
  城西宣風坊一座靠通津渠而建的小巧樓院內,徐子陵獨坐廳內,等候寇仲。
  這是王世充提供予他們的秘巢,用以避人耳目。
  此時寇仲來了,頹然在他左方椅子坐下,一反常態的沒有像平時般口若懸河地說個不休。
  徐子陵淡淡道:「發生什麼事?」
  寇仲意氣消沉的道:「我和玉致正式分手了,再沒有挽回的希望。」
  徐子陵奇道:「怎會弄成這樣子?憑你仲少三寸不爛之舌,白可成黑,鹿可為馬,有什麼是不能挽回的。」
  寇仲歎道:「還說是兄弟,我現在這麼慘,仍要耍我。唉!我的問題是這時才真的對她生出愛意,所以不爛之舌也無用武之地。」
  徐子陵愕然道:「你不是在說笑吧。」
  寇仲失聲道:「說笑?」
  旋又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直勾勾地瞧著剛買來穿上的新靴子道:「我答應了不再在她面前出現後,苦惱得就那麼赤足走在風雨中。那時整個人虛乏無力,呼吸不暢,眼前模糊,心就像鐵匠的大錘子砸在鐵砧上一樣砰砰地響,越來越重,雷鳴般轟得腦子發脹,差點走火入魔。」
  徐子陵難以置信地呆瞪著他好一會才道:「你忘了李秀寧嗎?」
  寇仲淒然道:「今早起床時,我真的忘了她,心中只有宋玉致。唉!今趟比那次失戀更慘,整個人好像浸溺在海水深處,壓得心口悶翳痛楚。」
  徐子陵道:「讓我去和三小姐說說吧?」
  寇仲斷然道:「萬萬不可,是我兄弟的就讓它過去。我寇仲要爭天下,何須靠姻親的關係?哼!但願玉致她沒有我仍可以得到幸福。」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以為她沒有你就不能有幸福。這樣也好,否則我們怎對得起宋師道。」
  寇仲怒道:「你仍不信我對三小姐是真心的嗎?」
  徐子陵伸手過來抓著他肩頭,搖晃兩下,歎道:「你可以忘記李秀寧,自亦可以忘記宋玉致,留點精神幹別的事吧!」
  寇仲默然片刻,感受著徐子陵對他的安慰和關懷,點頭道:「我正有要事須和你商量。」
         ※        ※         ※
  徐子陵聽罷沉聲道:「蕭銑終於要北上了!」
  寇仲亦一震道:「有道理!而且這是一石三鳥之計,蕭銑和香玉山都不愧是陰謀家。」
  徐子陵歎道:「虧他們想得出來。可見劉武周要會師的非是你這沒有資格的小子,而是蕭銑。當他們會師關外,便可先陷洛陽,再攻打關中。兩個老小子一個偏南,另一個偏北,只有如此合作,才有機會平分天下。」
  寇仲早便想過這問題。
  要知寇仲現在無將無兵,飛馬牧場更非他的下屬。劉武周這種雄霸一方,又有突厥作後援的霸主怎會看得起他,充其量寇仲在他眼裡只是一隻非常有用的棋子。由於蕭銑等人對他有較深認識,所以這奸計必是蕭銑等精心構思出來的。
  假若他中計,並運用影響力令飛馬牧場和竟陵城舊部全力攻打竟陵,那時蕭銑便可乘虛而入,攻下飛馬牧場和附近的兩座大城。最厲害是商秀珣等縱使明知巴陵軍渡江北來,仍誤以為只是聯合軍事行動的一部份。到成為無援孤軍時,除了投降外便再無其它選擇。
  那時蕭銑將取得長江以北大片土地,而杜伏威則在江都泥足深陷,坐看蕭銑蠶食他西面的領土。
  此時蕭銑可揮軍北上洛陽,完成與劉武周會師的美夢。
  寇仲道:「小陵你教教我該怎麼辦?」
  徐子陵狠狠道:「由於有素姐在蕭銑手上,我們現在是投鼠忌器。且無論任何軍事行動,必有其確定目標。但我們卻是既不能公然和蕭銑反目,又要保存飛馬牧場,且更不可讓老爹得逞,有這麼多矛盾牽制和難以並全的情況糾纏在一起,你說我該怎樣教你?」
  寇仲的眼睛亮了起來,道:「上兵伐謀,只要我們能保住江都,又不使老爹太傷元氣,而商美人則是裝模作樣佯攻竟陵,暗則對付蕭銑,當可解決眼前的危機。」
  旋又苦惱道:「但有什麼法子可既保全江都,又不太傷老爹的實力,這根本是沒有可能辦到的。」
  徐子陵道:「總有辦法的,但須到江都掌握形勢後,才能隨機應變,現在不若先想想今晚的事情好了。」
  寇仲默然片晌,望向徐子陵的疤臉,笑道:「馬車早恭候多時,請問疤臉將軍我們該起程了嗎?」
         ※        ※         ※
  當寇仲和徐子陵隨著王世充等人抵達榮府門外時,也為其熱鬧的情景嚇了一跳。
  榮鳳祥這洛陽首富的府第,建於城東北一座小丘之上,佔地極廣,規模宏大。一眼瞧去,林木間房舍星羅棋布,氣象萬千。
  就在入門處的廣場正中,搭架起龐大的鰲山,高結綵柵,遍懸奇巧花燈,不下萬盞之多,輝煌炫目,照得內外明如白晝。
  到賀的賓客車馬不絕,四處擠滿錦衣繡裳的仕女,在鞭炮震耳,硝煙瀰漫中,喧笑玩鬧,尤勝過年的氣氛。
  府內處處張燈結綵,婢僕全體出動,招呼來客。
  王世充的車隊亦是陣容鼎盛,近百名精選出來的衛士,護著八輛馬車,徐徐進入榮府。
  徐子陵、寇仲和歐陽希夷共乘一車,後者看到兩人好奇地擠向車窗外望,微笑道:「老夫少年時也像你們般愛湊熱鬧,現在對熱鬧場所則是避之為吉。」
  徐子陵改戴另一面具,變成個相貌平凡的漢子,毫不起眼。此時心中一動,問道:「前輩有聽過『霸刀』岳山此人嗎?」
  寇仲奇道:「這人只聽名字便霸道非常,你在那裡遇上他呢?」
  歐陽希夷是王世充外唯一知悉徐子陵身份的人,為了可盡力為他掩飾身份。聞言露出緊張的神色,道:「徐小弟是否真的遇上他?」
  徐子陵道:「晚輩只是聽人提起他的名字,所以生出好奇心吧!」
  歐陽希夷明顯地鬆了一口氣,道:「原來如此。岳山乃我們那一輩橫行一時的邪派高手,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當時聲威尤在祝玉妍之上。後來被『天刀』宋缺所敗,才失去影蹤。宋缺當時只有二十多歲,就是此役奠立了他天下第一刀法大家的聲威。」
  此時馬車停下,歐陽希夷似乎不大想談論這人,催他們下車。
  寇仲才鑽出車廂,香氣立即襲鼻而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翠兒迎上來道:「歡迎歡迎,寇公子大駕光臨,實為榮府的光榮。」
  寇仲愕然道:「曼清院今天不用營業嗎?為何翠兒你竟到了這裡來作迎賓。」翠兒挨過來親熱地挽著他手臂,媚笑道:「榮大老闆有命,休息一天也不行嗎?何況所有貴客都到了這裡來,我們曼清院的姑娘只好也改到這裡來了!那麼簡單的事,聰明的寇公子還故意要問奴家。」
  寇仲一邊享受著她酥胸的擠碰,一邊留意四方的動靜。
  停車處顯然是早經安排的地點,故沒有其它的馬車。王世充等紛紛下車,由榮鳳祥親自招呼。
  歐陽希夷和徐子陵下車後便移到王世充附近,與包括內奸可風在內的其它高手和將士負起保護之責。
  郎奉、宋蒙秋和楊公卿三人均沒有出席這盛會,前兩人是負責城防和監視楊侗方面的動靜,而楊公卿則統率駐在皇城的軍隊。
  至於董淑妮,由於與榮姣姣的關係,午前時份已到了榮府湊熱鬧。
  此時榮鳳祥和王世充正互相酬酢,翠兒湊到寇仲耳邊嗔怨道:「公子累得奴家很慘!該怎樣賠償呢?」
  有些賓客無意間往這邊走來,都給王世充的近衛客氣和有禮的勸阻回轉頭。
  寇仲正瞧著可風往徐子陵移去,顯是想摸摸這突然出現的陌生人的底子,隨口應道:「我做過什麼害苦翠兒的事情呢?」
  翠兒幾乎是咬著他耳朵道:「昨晚明明說好讓清菊、清蓮和清萍來陪你們的嘛,你又私自溜走,人家差點要給怨死了。」
  翠兒的軟語糾纏,四周的鞭炮聲和喧鬧聲,輝煌炫目的燈火,王世充與榮鳳祥的寒暄,可風對徐子陵的探問,如臨大敵的近衛更提醒他即將會來臨的刺殺,所有這種種正在進行著的事像小溪匯聚成河般湧進寇仲的意識裡,令他生出極端奇異的感覺。
  那便像在一個永遠不會醒過來的夢境中,吵鬧的頂點反令人只看到動作而聽不到聲音。且不知是否由於多天的期待,眼前一切有種似曾經歷過詭異得令人毛髮悚然的感覺。
  一切都放緩放慢,當他瞧著可風靠近徐子陵,以他一貫慈和長者的姿態開口之際,他竟可清楚把握到兩人對答時兩唇的嗡動至乎身體肌肉所有最細微的變化動作。
  接著是歐陽希夷為徐子陵解圍,然後王世充和榮鳳祥在婢僕和近衛簇擁下,並肩朝大門走去,賓客紛紛讓路。
  翠兒的聲音似從萬水千山的遙遠處傳來,縈繞迴旋耳內。
  「你說哩!該怎樣賠償人家!」
  步過身旁的龜茲美女玲瓏嬌狠狠盯他一眼,對他投以隱含嗔怪的目光。
  寇仲倏地回復過來,敷衍道:「過兩天小弟空閒些時,便到曼清院來賠償你們好了。」
  心中卻是無比的震盪。
  經過多日來的連番惡鬥鍛練,他終於在武技上作出突破,踏足更上一層樓的境界。
  接著便從翠兒熱情如火的糾纏下輕柔地脫身出來,追在王玄應和王玄恕兩人身後,進入鼓樂喧天的大堂去。
         ※        ※         ※
  榮鳳祥不負洛陽首富之名,只是由三進組成的主宅便盡顯奢華富貴的能事。
  前堂不僅面積大,空間高,裝飾華麗,其氣勢更比得上宮內的殿宇。中央六根瀝粉蟋龍金柱直上屋頂,天花佈滿紋雕,中央的藻井是二龍爭珠立體浮雕。其它傢俱、掛飾均非常講究。
  此時堂內擺設了近二十桌酒席,又聚了百多名賓客,仍沒有予人擠迫的感覺。隨王世充進來的近衛只有八個人,其它都留在門外。縱是如此,加上寇仲等人,這一行仍是聲勢浩大實力雄厚。
  一個是洛陽掌權的政客,一個是首富兼壽星公,所過處自是頌祝之聲陣陣響起。
  在王世充和榮鳳祥的領頭下,他們沒有停留的穿堂越廊,直抵只接待最重要貴賓的後堂。
  與前堂同樣寬敞的空間,只設十席,其中四席居中,六席平均靠邊分佈兩旁,突顯出堂中四席的尊貴位置。
  能被安排到內堂的賓客若非是洛陽最有頭臉的人物,就是像李世民、突利那類身份尊貴的外來客人,不夠斤兩的只能在其它兩堂參宴。
  寇仲環目一掃,首先入目的是裝扮得像彩雀般眩人眼目的董淑妮,正與另一姿色與她難分軒輕卻別具一格的美麗少女,在一群七、八個貴介公子簇擁下言笑甚歡。
  此女當然是與董淑妮並稱「洛陽雙艷」的榮姣姣,確是天生麗質,美貌誘人。顧盼間雙目艷光流轉,奪魄勾魂,以是脈脈含情,又若含羞答答。舉止更是嬌巧伶俐,儀態萬千。比董淑妮要高出少許,亭亭玉立,冰肌雪膚,誰能不神為之奪。
  董淑妮只瞥了他們一眼,便撅撅小嘴,擺出不屑神態,再不看他們。像由於寇仲的緣故,連王世充都惱在一塊兒。
  反是榮姣姣的妙目在寇仲身上打了幾個轉,才抿嘴淺笑,垂下螓首,使寇仲的心跳亦為她動人的神態加速了少許。
  入門處的左方有一隊十八人的女妓,均頭梳低螺髻,窄袖上衣,束衣裙,披巾,分三排站立演奏。
  從箜篌、琵琶、橫笛、腰鼓、貝等傳送出迴響全場的歡樂悠揚音韻。
  在席間的空地處聚著十多組人,認識的有突利、李世民、王薄、伏騫等和他們的手下親信。
  宋魯也來了,正與王薄和七、八個人在談笑。卻不見宋玉致,不知是否為了避開寇仲,故不來參宴。
  步入後堂,眾衛首先散往一旁,只由歐陽希夷、可風、陳長林和徐子陵陪在王世充之側,在榮鳳祥引領下與眾賓客逐一招呼。
  不知有意還是無心,寇仲在瞧著王玄應兩兄弟擠到董淑妮、榮姣姣那組人趁熱鬧時,身邊只剩下玲瓏嬌一人。
  玲瓏嬌目注徐子陵瀟灑的背影,沉聲道:「此人是個一等一的高手,夷公從何處把他請出來的。為何事前完全沒聽提起?」
  寇仲為了遷就她嬌巧玲瓏的身段,俯頭湊在她耳邊道:「他是我的兄弟徐子陵喬扮的,這是一著厲害的棋子,遲些姑娘自會明白。」
  或者是因寇仲的坦白和毫不隱瞞,使玲瓏嬌出奇地沒有挪開,反迎住他的目光道:「這麼重要的事,為何要瞞著我們?」
  寇仲一邊在近距離飽餐秀色,一邊道:「因為我們懷疑尚書大人身邊中有人是內鬼,姑娘明白嗎?」
  玲瓏嬌露出震動的神色,然後垂下頭輕輕道:「你敢肯定我不是內奸嗎?」
  寇仲柔聲道:「當然肯定,姑娘秀外慧中,曠達豪邁,是那種絕不會幹卑鄙勾當的人。」
  玲瓏嬌俏臉微紅,以蚊蚋般的低聲道:「我開始有點喜歡你哩!假若你能少去點曼清院,我曾對你更有好感。」
  言罷橫他一眼,才朝王世充走去。
第十一章 榮府壽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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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子陵跟陳長林隔遠站開,只留意王世充四周的變化。他雖然沒可能改變高度,但頭上卻刻意地扎上紅色的武士巾,身上的武士服亦使他看來臃腫些。除非是有心人,否則該看不出破綻,尤其是各方均以為他早離城去了。
  不過要待到李世民和突利過來和王世充應對時,他才能放下心來,因為連隨在李世民身旁的李靖亦只看了他一眼便沒再留意他。
  他沒有注意他們在說什麼,更不擔心沈落雁會於此時發動攻擊。郎奉負責在所有通往榮府道路上設置關卡哨站,若敵人大舉來攻,只會遭到迎頭痛擊。
  由於可風的情報,沈落雁定會將計就計,於王世充返回皇城的途中才進行刺殺,所以在宴會場地時反是最安全的。
  聊不上幾句後,這群掌握萬民生死的政治軍事家和巨富,便三句不離本行地談起貨幣的問題,可見此實有關天下民生經濟的首要之務。
  只聽有人道:「現在人人私鑄,以代替舊朝五銖錢,但新幣質劣,逐形成米、布等日用品價格大漲,令人束手無策。」
  王世充道:「若是出自官爐的錢幣,品質上絕沒有問題;問題是出在民間的私爐錢上,這些劣錢連錢上的字樣都模糊不清,簡直只得一個輪廓。」
  李世民旁的長孫無忌歎道:「官爐錢卻產生另外的問題,自漢以來,金銀銅鐵鉛汞等礦產,已漸歸官營。但舊朝為了保證有足夠的銖錢流通市面,同時更要保持質素,故必須大量開礦。楊廣便曾在武陵等十二個縣內開闢二十多個金場,役民達六十萬,死傷無數,卻只採得五十多兩黃金,廢地百里。採礦之官,變成戕民之賊,未見其利,先見其害。」
  徐子陵聽得眉頭大皺,他可以肯定寇仲從未想過這方面的事,只有像王世充、李世民這類長期管政治民的人才會思索到這方面的問題。這長孫無忌不負智士之名,說出來的話發人深省。
  他同時留意到突利亦非常用心聆聽,腦際靈光一閃,頓時體會到突厥人為何只通過由他控制下的中士人來進行侵略,因為要治理這麼廣闊的一片土地,實非以遊牧起家的民族所能勝任。所以突厥人一方面掠奪中原的財物子女,另一方面則支持有作為的義軍。
  李世民插入道:「現在的所謂新幣,不外是把舊朝的五銖錢熔掉改鑄;而民間的劣幣,則是於在熔掉的五銖錢內加上其它鐵質雜物,於是一文錢可化為幾文錢,在有利可圖下,更禁之不絕。唯一解決的方法,就是天下重歸一統,通過一個強大有力的中央,杜絕此風。像現今的情況,誰都一籌莫展。」
  徐子陵聽得心中佩服,若非寇仲是自己兄弟,在任他揀選一人的情況下,怕亦只有選擇李世民作為未來治理萬民的君主。
  這想法使他感到很不舒服。
  李寇兩人無論誰勝誰負,另一方都只有被殺命運,此事該如何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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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仲還想調侃這一向對他冷若冰霜的龜茲美女幾句,豈知她已翩然去了。伏騫、邢漠飛和兩名吐谷渾美女則朝他迎來,卻不知玲瓏嬌的離開是否為了避開他們。在伏騫引見下,才知兩女較高的芳名莉安,另一叫花娜。都是充滿異國風情,更帶點中土美女罕有的野性和大膽,瞧寇仲時比他看她們的眼光更要肆無忌憚。
  尤其是花娜,波浪形的栗色秀髮就那麼自然寫意的披在肩上,粉紅色的香唇,棕色的美眸,眼角朝上斜傾,配著高隆的顴骨,如絲細眉,溫軟而富彈性的肌膚,加上眉宇間誘人的風情,愈看便愈有味道,實不遜色於沈落雁、宋玉致那級數的美女。
  寇仲不知兩女和伏騫究竟是什麼關係,避開了兩女充滿挑逗性的目光,向伏騫笑道:「今晚以乎不宜動手呢!」
  伏騫目掃全場,最後凝定在李世民、突利、王世充、榮鳳祥那組人處,隨口應道:「要動手什麼地方都可以動手,榮老闆該亦不會介意。不過我尚是初次參加你們漢人的盛宴,不想破壞現在那和平熱鬧的氣氛。」
  寇仲感到他這漫不經意的幾句話,似乎另有暗示,語含玄機,笑道:「所以若在擂台之上,又或戰火連綿之地,王子就可大展所長了。對嗎?」
  伏騫微微一笑,岔開道:「李世民旁那個正瞧著你的人是何方神聖?」
  寇仲一看苦笑道:「這人叫李靖,乃紅拂女的夫婿。」
  伏騫點頭道:「此人確是非凡,難怪可入紅拂女的慧眼,紅拂女為何沒有來呢?」
  花娜嬌笑道:「王子何『勃』直『則』問他呢?奴家猜他要過來了!」
  她的語音不純,「不」和「接」兩字說成「勃」和「則」,但卻別有種逗人的味兒。
  李靖果然緩緩朝他們走來,步履穩定有力,自有一股逼人而來之勢。
  伏騫讚歎道:「此人可作將相之才。」
  寇仲愕然道:「王子只憑看看便知道嗎?那李世民又如何?」
  伏騫淡淡道:「我最擅觀人於微之術。他見我們在談論他,不但沒有絲毫不安之狀,反主動來會,兼且步伐間信心十足,可知乃是果敢有為之士,非是平凡之輩。」
  邢漠飛插入道:「李世民肯重用的人,該不會差到那裡去。」
  此時李靖來到五人前,施禮道:「李靖見過伏騫王子。」
  接著望向寇仲道:「可否借一步說幾句話?」
  伏騫哈哈笑道:「李兄可否先答本人一個問題呢?」
  李靖目不斜視的迎上伏騫銳如利箭的眼神,從容道:「王子請賜問。」
  伏騫仰天長笑,登時吸引了大堂內所有人的注意,才朗聲道:「貴主若幸得天下,會否似楊廣的好大喜功,向西域炫耀示威,擴展國土?」
  廳內立時肅靜,連侍候眾客的婢僕都停止走動,只餘樂音悠悠,可見這幾句話的鎮懾力。
  寇仲暗叫厲害,即使突利、王世充也要側耳恭聆,看看李靖如何回答。
  這問題本該由李世民親自回答最妥當。但問題是李世民並非太子,若搶著回答,就擺明他要與乃兄李建成爭奪皇位的繼承權。
  而且這更牽涉到李世民的抱負,李靖答與不答,都同樣不妥當,若言詞閃縮的話,只會令伏騫瞧不起他。
  伏騫終出招試探。
  李靖從容一笑道:「不論誰得天下,也該明白漢胡之別,是在於地域習慣風土之殊,其情實一也。人主者只患德澤不加,而不必猜忌異類;蓋德澤洽,則四夷可使成一家,猜忌多,骨肉也不免為仇讎。伏王子以為然否?」
  這番話連消帶打,眾人都聽得由衷讚許。
  伏騫再發出一陣笑聲,連叫了三聲「好」,才壓下聲音向李寇兩人欣然道:「兩位請自便!」
         ※        ※         ※
  寇仲與李靖繞過酒席,從側門離廳,來到靠廳而築的遊廊石欄處。
  今早的大雨雖停了,但天氣仍未好轉,星月無光。欄外是個堆有假石山的魚池,池旁遍植牡丹花,卻因大雨而殘落,花瓣浮在池面,隨水飄蕩。
  李靖沉聲道:「小陵昨夜出城到了那裡去?」
  寇仲很想諷刺他是否派了人十二個時辰的監視著城門出入口,但念起終曾做過兄弟,按下性子道:「他因急事去了找朋友。」
  李靖歎了一口氣道:「唉!為何竟會弄至如此難以收拾的地步?」
  寇仲凝望池內游魚,淡淡道:「說得好!昨天我便差點給嫂子的紅拂掃得連小命都送掉。」
  李靖一震朗他瞧來道:「什麼?」
  寇仲聳肩道:「沒有什麼?我也不會怪她,這叫愛夫情切嗎?」
  李靖無語良久,好一會才有點難以啟齒的道:「你們何時會返回南方?」
  寇仲露出一個苦澀辛酸的表情,只要想起不幸的素姐,他便感覺到所有的成就,均是虛浮不實,沒有任何可足炫耀之處,滿腹無奈無處訴的道:「你不要再理素姐的事好嗎?現在我們連怪責你的力氣都消失了。」
  李靖色變道:「究竟發生什麼事?你今晚總有點萎靡不振的頹唐神態。」
  寇仲思前想後,差點要大哭一場,一咬牙揮手便去。
  李靖探手抓著他的臂膀,喝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寇仲嗚咽道:「素姐一生人最大的錯事,就是認識了我們三個人,夠了嗎?」甩脫他的掌握,蹌踉入廳。
         ※        ※         ※
  寇仲剛衝進廳內,迎面撞上一人,對方一把扯著他道:「正要找你!」
  寇仲此刻那有心情陪人說話,沒好氣的道:「侯兄有何貴幹?」
  赫然是「多情公子」侯希白。
  追到身後的李靖見他和人說話,歎了一口氣,悵然走開。
  其它賓客開始入席,只餘下李世民、王世充等幾組人仍在談笑閒聊。
  榮鳳祥則和伏騫寒暄,一片歡騰熱鬧的氣氛。
  雲玉真也來了,與宋魯和柳菁喁喁細語,不知在說什麼。新增的賓客尚有白清兒、鄭淑明和鄭石如。
  樂隊暫停演奏,鞭炮聲、勸酒和說笑的戲謔聲,少年男女嬉玩的喧叫,不斷從前兩堂和後園裡傳來,比起來內堂的氣氛便嚴肅多了。
  侯希白把寇仲扯到一角,低聲問道:「子陵兄呢?他為何不來湊熱鬧?我昨天見過妃暄,她說已解決了和氏璧的事。」
  寇仲道:「小陵他有事不能來,你究竟有什麼事?」
  侯希白的俊目朝已入席並排而坐的董淑妮、榮姣姣瞥了一眼。那一席是設在中央四主席之一,差不多坐滿人,包括王玄應、王玄恕兩兄弟在內,全是年輕一輩,人人搶著向兩女大獻慇勤。但兩女的目光卻不時朝寇仲和侯希白飄來,顯示對他們很有興趣。
  侯希白道:「鋒寒兄和子陵兄有向你提過我曾跟蹤陰癸派妖女的事嗎?,」
  寇仲這才省起徐子陵曾向他說過,勉強振起精神,道:「怎麼樣?究竟是誰?」
  侯希白湊近些許道:「就是那穿雲南蠟染的絕世美人兒。全場只得她一人穿這種衣服,顯是非常愛出風頭。」
  寇仲從來不大留意女孩子穿什麼衣服,只憑直覺感到她是否好看。皺眉道:「你是對女孩子的專家,我卻是一竅不通,不說那麼深奧行嗎?」
  侯希白啞然失笑道:「我不方便指點她出來,因為全場的年輕女子都在對我們虎視眈眈。臘染的特色就是在浸染的過程中因臘角裂,被染料沿裂隙滲入,逐成千差萬化的冰炸紋,變化自然,毫無定式,色調素雅而變化萬千。」
  寇仲這才發覺董淑妮的綵衣正是那個樣兒,一震道:「你不是說那衣作藍紅間色的刁蠻女吧?」
  侯希白喜道:「寇兄果是一點便明,正是此女,絕對錯不了,她是誰?」
  寇仲倒吸一口涼氣道:「竟非榮姣姣而是她,真令人意想不到,不過她的輕身功夫確非常好,只是不知她亦深諳武技而已。」
  侯希白催道:「她是誰?」
  寇仲苦笑道:「她就是王世充的外甥女,但應不會是陰癸派的妖女。」
  心忖我還和她有過一段香火緣。此女的高明處是自認輕功了得,而武功平常,而他們則從未懷疑過她的話,因為她實在沒有說謊的理由。
  侯希白愕然道:「你敢肯定嗎?」
  寇仲道:「若她真是陰癸派的妖女,我和小陵早完蛋哩!還怎能和你在此說話。」
  榮鳳祥的笑聲打斷了各人的談話,接著他情意慇勤的招呼眾賓客入席。
第十二章 鞭道爭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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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礙於他目下扮演的角式,徐子陵只能坐往靠邊的東三席之一去,幸好不是與李靖同台,否則便很易露出馬腳。
  他和陳長林分坐於玲瓏嬌左右兩旁,對面是邢漠飛和那兩位眼睛像會說話的吐谷渾美女,其它經自我介紹後都是坐於主席者的子女或親信等。
  能與榮鳳祥同席者當然都是有份量的人,包括李世民、突利、王薄、宋魯、柳菁、伏騫、歐陽希夷,可風道人和另三位洛陽有頭有臉的人物,卻不見榮鳳祥的夫人。
  寇仲被安排與雲玉真、侯希白同席,幸好他和雲玉真間隔著鄭石如,不便說話,否則他說不定曾藏不住心中怒火,與她席前反目。
  白清兒和鄭淑明坐在他對面,本是仇人見面,份外眼紅。但出奇地鄭淑明像當他不存在般,只和白清兒淺談輕笑。
  當各人坐好後,寇仲才發覺右旁的席位空了出來,問侍候的小婢,小婢只說是依管家的吩咐,其它一概不知,令他摸不著頭腦。
  鄭石如和他敷衍兩句後,便向侯希白和雲玉真搭訕,沒再理他,而他亦樂得耳根清淨,遊目四顧。
  此時榮鳳祥長身而起,欣然舉杯道:「今天是榮某人五十賤降的日子,難得各位貴賓大駕光臨,其中更不乏遠自千里而來的好友,令榮某人備受榮寵,謹借一杯水酒,聊表敬謝各位的心意。」
  眾人紛紛起立回敬,氣氛登時熱烈起來,恭維與鬥酒之聲不絕於耳。
  好一會後眾人才坐回原位。
  榮鳳祥神秘一笑道:「在菜餚上桌前,榮某人先送給各位貴賓一點驚喜,有請尚秀芳小姐。」
  眾人一齊嘩然叫好聲中,樂隊起勁地吹奏起來,廳內洋溢著一片歡樂的氣氛。侯希白更是目射奇光,聚精會神的等待這名妓出場獻藝。
  尚秀芳甫一登場,登時令董淑妮、榮姣姣、雲玉真這等美女也失去點顏色。
  若論容光艷態,眾女是各有特色,頗難判別高下,可是尚秀芳那種別具一格的風韻儀態,卻把諸女比了下去。
  她顯然比較擅長哀怨纏綿的小調,所以今次演唱歡樂的賀壽歌曲,雖仍是非常出色動聽,寇仲總覺得稍遜於昨天在尚書府中的表演。
  不過自她開腔後,大廳中幾乎人人聽得如癡如醉,徐子陵和寇仲卻是例外的兩個。
  他們兩人現在的心情,都對歡悅的調子感到抗拒。
  徐子陵乘機從容觀察四桌主席中一眾人等的反應,神情最投入的是侯希白,差點便要聞歌起舞的樣兒。李世民和伏騫雖全神聆聽,卻仍是神態從容冷靜。其它人則形神不一,但都為尚秀芳簡直如天簌仙音的曲藝與優美妙曼的舞姿而動容,突利更是目射奇光,似恨不得骨嘟一聲把這活色生香的紅伶一口吞掉。
  尚秀芳那對勾魂攝魄的剪水雙瞳,配合著身段表情滴溜溜的轉動,不住朝席上掃去,弄得把持力稍弱的年青一輩更是神魂顛倒。一曲既罷,立時掌聲如雷,采聲震耳。
  餘音仍是縈耳不去之際,榮鳳祥親自離座迎迓,把尚秀芳送至寇仲身旁的空位去,在一眾男士起立歡迎下,榮鳳祥向寇仲打了個曖昧的眼色,笑道:「寇兄弟給老夫好好招呼芳小姐。」
  這麼一說,席上各人均知尚秀芳坐於寇仲之側,非是隨意的安排。
  介紹過後,尚秀芳坐下,榮鳳祥這才離開。鄭石如尚未坐穩便視寇仲如無物般向尚秀芳不停口地讚美她的色藝。
  侯希白雖含笑瞧著尚秀芳,卻絲毫沒有急色之態,風度極佳。
  此席不知是否蓄意的安排,佔了大半均為女賓,只有寇仲、鄭石如、侯希白和另兩個洛陽權貴世家的公子哥兒得叨陪末席。
  菜餚此時不斷端上,而由前、中兩堂進來敬酒的人群則川流不息,把宴會的氣氛推上高峰。
  榮鳳祥酒量極佳,來者不拒,只間中要席上諸人代喝,代喝得最多的一個當然是他身旁的王世充。
  徐子陵把所有情景都看在眼內,暗忖榮鳳祥不知有意還是無心,竟有點像要灌醉王世充的樣子。不過王世充功力深厚,又是老江湖,自該有他的分寸。
  正思索時,玲瓏嬌湊近他道:「你剛才為何對尚秀芳的演唱漫不經心呢?是嫌她唱得不好,還是不愛好樂曲?」
  徐子陵呆了一呆,始知她一直在留心自己,有點尷尬的道:「我只是比較愛聽情調幽怨的調子。」
  心中不由憶起石青璇感人至深的簫聲。
  玲瓏嬌悠然神往的道:「崑崙山南月欲斜,牧人向月吹鬍茄。胡茄羌笛,聲最悲切,有機會公子定要一聽。」
  那邊的尚秀芳也終找到和寇仲說話的機會,低聲道:「妾身住在曼清院,假若明天有空,可否找點時間來見見妾身呢?後天秀芳便要到關中去了!」
  寇仲想不到她如此大瞻,微一點頭,算是答應。
  然後發覺鄭淑明、白清兒和雲玉真都緊盯著他們。只好希望因人多喧鬧,使三女聽不到尚秀芳對他的邀約,那種唯恐人知的心理連他自己都不大明白。
  就在此時,門官高唱道:「禁衛統領右武侯大將軍獨孤峰到!」
  眾皆愕然。
         ※        ※         ※
  一身官服的獨孤峰在四名內侍臣的簇擁下,昂然進入大廳,高聲道:「獨孤峰奉皇泰主欽命,特來為榮老闆賀壽,並代皇泰主賜贈玉樹。」
  對王世充他卻視如不見,眼中似是只得榮鳳祥一人。
  在此頒賜時刻,李世民等外人均依例紛紛避往一旁,而所有被楊侗管治的臣下,包括榮鳳祥在內,無不下跪迎接由楊侗恩賜的禮物。只餘王世充和一眾從人,不知如何是好。
  要知名義上,王世充仍是奉楊侗為主,甚至兵逼皇宮,也只是號稱要擒拿元文都和盧達兩個「奸臣」,而非公然謀反。
  際此與李密對抗的緊急存亡之秋,假若他公開表明真正的立場,勢將名不正言不順,說不定會失去部份洛陽軍民的支持,有害無利。
  若要廢楊侗,必須先有部署,待時機成熟始可付諸實行,而現在無論如何盤算,都要受此一辱。
  想到這裡,王世充長身而起,跪伏榮鳳祥之旁。
  王玄應和王玄恕等只好照辦。
  寇仲等是客卿身份,故只須避席,也不會令人側目。
  獨孤峰大為得意,高呼道:「諸位平身!」
  王世充一肚氣的站起來。
  寇仲和徐子陵則心叫厲害,沈落雁是看準了他們「示敵以弱」之計,才以這種手段,挫折他們的士氣和銳氣。
  獨孤峰從內侍手中接過錦盒,送到再跪倒接禮的榮鳳祥手上,儀式這才告畢。榮鳳祥手捧錦盒,笑道:「獨孤大人務要留下喝杯水酒。」
  獨孤峰顧盼自豪的哈哈笑道:「小弟有皇命在身,不宜久留,各位請了!」
  不待王世充有任何還擊機會,就那麼傲岸走了。榮鳳祥慌忙相送。
  眾人再度入座後,王薄忽然發出一陣笑聲,向李世民道:「貴屬尉遲仁兄不是想和老夫玩兩手嗎?何不趁此機會讓老夫領教一下。」
  大廳內喧聲立止。
  誰都想不到王薄會主動挑戰,顯是以尉遲敬德對他的「不敬」非常介懷。
  李世民尚未答話,坐於旁席的尉遲敬德霍地立起,抱拳道:「王公請不吝指點後學!」
  說罷大步走至主席與大堂間的空廣處,神態威猛至極。
  眾人對他的豪勇均肅然起敬,要知王薄聲名之盛,尤在李密、杜伏威等人之上,手中「定世鞭」,更被譽為天下第一鞭,故只是尉遲敬德不畏強敵的膽量,已是非同等閒。
  王薄微微一笑,從容離座,朝尉遲敬德走去,欣然道:「今天乃榮兄人喜的日子,所以我們的比試只是助興性質,點倒即止,尉遲仁兄以為如何?」
  這番話從他口中悠然道出,益發襯托出他的大家風範和尊崇的身份。
  尉遲敬德施禮道:「請前輩手下留情。」
  他的答話更是得體。誰都知他只是禮貌上的客氣話,並非真的怕被對方所傷。但卻能對王薄生出很大的心理壓力,明示你勝原是應當,輸了勢將聲名掃地。
  寇仲特別留意李世民的神情,只見他仍保持一貫的冷靜,沒有絲毫緊張的情狀,不由心中暗懍。
  尉遲敬德之所以敢先挑起戰端,當然要李世民點頭才成,而他為何如此針對王薄,其中必有深意。
  尉遲敬德虎目如炬,迫視著在十步許外立定的王薄,喝道:「得罪了!」
  往左腰一抹,長鞭在手。
  王薄的目光落在他鞭上,淡淡道:「此鞭何名?」
  尉遲敬德執著繞了數圈的鞭子的右手往上揚起,鞭子像變魔術似的倏地蹬得筆直,斜上直達王薄頭頂上,朗聲道:「此鞭名歸藏,長兩丈三尺,前輩請不吝賜教。」
  他並沒有抖回鞭子,輕輕鬆鬆地像持著一根兩丈多長的黝黑鐵棍,教人無法相信那本是一條長鞭,只是這份持恆的內力,已令在座不乏宗師級高手的旁觀者刮目相看。
  在燈火照射下,映得鞭身滿佈吸盤以的突出小圓點,詭異莫名。
  王薄哈哈笑道:「好鞭!」
  接著突然迅移,宛如流水行雲般迫近對手,右手中指疾點,攻向尉遲敬德大露的空門,竟沒掣出仗之成名的定世鞭。
  變化驀生。
  本是斜挺半空的歸藏鞭忽地變成在尉遲敬德頂上盤旋數匝的鞭圈,然後移往胸前,一圈接一圈的往王薄攻來的中指迎去,神乎其技至極點。
  眾人早猜到他鞭法高明,否則怎敢應王薄之挑戰,但仍想不到他那手鞭法如此出神入化,簡直到了隨心所之的大家境界。
  寇仲忍不住和正朝他瞧來的徐子陵交換個眼色,都看出對方心內的驚異。難怪李靖要勸他們走了。
  王薄臉上現出凝重之色,原來他發出的指風,刺進尉遲敬德第一個迎來的鞭圈時,竟給鞭圈生出的勁氣削減近半,到透入第四個圈子時,指風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以他的老練深沉,也不由駭然而驚,試探到對方功底之深,已到了能與自己抗衡的地步。縱稍有不如,亦所差非遠。
  這是完全出乎他料外的事。
  王薄大喝一聲,腳踏奇步,倏忽間閃到對手右側,右手猛縮,同時袖內飛出一截白色的影子,以波浪似的怪異路線,點向尉遲敬德的右頸側,迅若靈蛇,且像可隨時改變方向,含蘊著詭毒奇幻,莫可抗禦的霸道威勢。
  一時勁氣侵迫,寒意大作。
  這揚名數十年的鞭王,終於亮出他仗之成名的定世鞭。
  廳內爆起一陣如雷采聲。
  此著確是出人意表,以尉遲敬德之能,亦因這前輩高手的步法、手法和驚人的先天勁氣結合而成的凌厲反攻,一時間找不到硬架之法。連忙側身一閃,歸藏鞭尖梢像長了眼睛般,先往下潛,觸地時再斜標而上,點往王薄小腹處,竟是以攻對攻的狠辣招數。
  兩人交手不過兩招,但眾人都有看得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王薄冷笑一聲,定世鞭靈蛇般縮回袖內,左手撮指成刀,又狠又準和疾快無倫的下劈在對方攻來的鞭梢處。
  氣勁交擊,發出如雷的一下悶響。
  尉遲敬德渾身一震,往後退小半步,雙目威稜四射,長鞭化作萬千鞭影,像驟雨狂風般向王薄罩去,務要強佔攻勢,威猛無儔,一點沒有因功力稍遜而被挫。
  寇仲等無不看得點頭稱許,只有著著進攻,才可克制王薄那種神出鬼沒,教人防不勝防的鞭法。
  王薄哈哈一笑,在對手縱橫飛舞的鞭勢中有如珠走玉盤,以行雲流水的身法,細膩玄奧的指招,右手中指連續戳了六、七下,每一指均準確無誤的點中敵鞭,而一指強勝一指,果然是盛名之下無虛士,非是浪得虛名之輩。
  但尉遲敬德能迫得他全力施展渾身解數,已足可名動天下。
  尉遲敬德又再一聲暴喝,鞭勢再變,右手同時執著鞭把和梢端,功貫鞭身,加上左手把持,登時像揮舞著一根長達丈許的軟鐵棍般,向對手施出一套可剛可柔的奇異棍法招式。
  王薄心中震駭莫名。
  他乃鞭法的大行家,無論對方的鞭招如何詭變莫測,他也可在眨眼的功夫內看透對方的後著變化。故交手至此,心中已有勝算,豈知對方竟然會以鞭作棍,其變化已非是鞭法的范籌,登時使他重新摸索,好夢成空。
  此時他更清楚這年輕的對手才智非凡,絕非可欺之人。
  他也被迫作出應變,雙手同出,忽劈忽拍,勁風急疾震耳,以強絕一時的掌勁,應付對手排山倒海的攻擊。
  榮鳳祥於此時回抵內堂,負手立在入門處觀戰,沒有露出半點驚訝模樣,反似是早知必會如此的神色。
  「噗」!
  王薄一掌重劈在鞭棍上,真勁透棍而入,整根鞭棍竟彎曲起來,尉遲敬德則往後跌退。
  各人正為他擔心時,王薄的定世鞭竟從左袖飛出,覷準對方咽喉,疾點過去。驚呼聲起。
  尉遲敬德的鞭悄彈離右手,點在刺來的鞭梢處。交手迄今,兩鞭尚是首次交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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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第一章 語驚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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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鞭梢交擊,發出一下清脆激響。
  王薄長笑聲中,左袖射出長達丈許的一截長鞭,似乎被對手的反震力撞得變成一條九彎十曲的長蛇,但波動的幅度大得不合常理;因為以他剛才表現出的功力,該可穩勝尉遲敬德一籌的。
  反是這年青高手的歸藏鞭,像是氣勢如虹,回轉繞至,惡龍般往敵手噬去。
  變化倏生。
  王薄迅往左移,細如人指的定世鞭以肉眼難以看清楚的高速,作螺旋形的前進,電光石火般一下子便把歸藏鞭纏個結實,接著往後疾退,不但避過鞭梢的進擊,還把對方的鞭子拉個筆直。
  同一時間,另一條定性鞭從袖內鑽出,先溜到地上,再竄往對手,到離敵雙腳五尺許處時,有如毒蛇昂首吐舌般,電疾的朝尉遲敬德小腹戳去。那種把細軟長鞭控制得像活了過來、隨心所欲的境界,確教人歎為觀止。
  今趟連李世民都要臉色微變。王薄功力之高,實力之強,確是名不虛傳。
  尉遲敬德卻是夷然不懼,閃電橫移後仰,藉著兩鞭纏拉的力度,就以王薄為中心,陀螺般轉了半個大圈,接著竟往王薄疾衝過去。
  糾纏約兩鞭立時生起不斷擴大的波浪紋樣。
  王薄冷哼了一聲。
  他已借鞭子向對方攻出十多重內勁,震得敵人血氣翻騰,但尉遲敬德力之強,亦出他意料之外,使他心中萌生殺機。
  假以時日,總有一天尉遲敬德會超越於他,成為新一代的鞭王。
  右定性鞭縮回袖內。
  王薄坐馬沉腰,定世鞭再次抖直,氣貫鞭梢,立時把尉遲敬德硬「推」回去。正要催勁施展殺手時,尉遲敬德的歸藏鞭隨著急退的步勢,倏地與他的鞭子分離,變回十多個鞭圈的握在手上,人剛好退到榮鳳祥之旁。拱手施禮道:「王公的鞭法確是獨步江湖,天下無出其右。敬德今晚獲益匪淺,他日有成,實拜王公之賜。」王薄暗叫可惜,表面只有裝出豁達大度的模樣,鞭收袖內,呵呵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王某老啦!」
  采聲雷動中,榮鳳祥擺出主人家的身份,慇勤侍候兩人歸席。侯希白卻於此時到了外面的園子去。
  此時榮蛟蛟、董淑妮等一眾年輕小輩擁到榮鳳祥那席處,向壽星公敬酒,歡騰熱烈的氣氛,代替了早先的鞭風掌影。
  輪翻敬酒後,榮鳳祥在一眾小輩的簇擁下,往前兩堂應酬去了。
         ※        ※         ※
  鄭石如仍隔著寇仲向尚秀芳表現他的才情,不過他確是博學多才,從講唱文學如變文、經文、詞文、詩、書、賦等到樂舞、百戲、酒令伎藝,以至乎曲詞的創作,傳奇的興起,敘事詩的發展,隨手拈來,均說得生動入微而有見地。
  寇仲雖對他心存敵意,如他與陰癸派有密切的關係,亦不得不承認他在這方面的識見可穩作白老夫子的師公,即是他寇仲太師公的級數。
  更令他驚異的是尚秀芳在對答上一點不遜色於對方,顯示出她在各方面的識見均不下於這「河南狂士」鄭石如,又有意無意把問題帶出,讓席上各仕女參加討論,令座上氣氛更為熾烈。
  寇仲卻半句話都插不上口。
  他特別留意白清兒的反應,發覺她對鄭石如向尚秀芳的慇勤討好不但沒有妒忌,還不時助上一臂之力,使寇仲對他兩人間的關係更感撲朔迷離。
  鄭淑明和雲玉真都較少發言,只是不時拿俏目來瞧寇仲,看得他頗為不自在。此時尚秀芳身旁一位叫凌偉的年輕公子,正暢論當時開始流行的「綺羅人物畫」。此子是北方米行社邑長凌謀的公子,他的老爹與榮鳳祥同席,由此可見其地位身份。
  行業性的結社,是商業發展的產品,同行業者多結成社邑、義邑、義社等自發性的民間組織,藉以壯大聲勢和影響力。同時釐定統一價錢,避免惡性競爭。
  像米、絹、帛、鹽這類大社邑,組織更為嚴密,入社有一定的資格審定和手續,而一經入社,往往不許輕易退社,甚至有父死子繼的規定。
  能當上社長邑長者,除了出色當行外,還要在黑白兩道都吃得開,人緣夠廣。沒有這些社邑的支持,任何政權都難以站穩,像榮鳳祥便是北方賭業的社長,連洛陽幫都要找他出來代上官龍作老大,可見他德望之高。
  只聽凌偉道:「前代仕女圖,多為烈女或孝女,寓有教誡之意。現今仕女的繪畫卻不拘一格,游春、搗練、攬照、憑攔、下棋,甚至出浴都可入畫。小弟曾慕西蜀『川樣美人』之名,親往搜羅,喜得三畫,無不畫功精細,所採『琴絲描』法,細勁有力,溫軟動人,使畫中美女呼之欲出。秀芳小姐若明天有空,能到在下寒舍鑒賞,在下必倒履相迎。」
  寇仲心中暗笑,看來鄭石如遇上另一個公開追求者了。
  這米行大豪之子生得儀容俊偉,風度翩翩,談吐不俗。雖不及侯希白那級數,卻是同一類型能輕易討得女性歡心的男子。
  不知是否因約了寇仲,尚秀芳對他的邀請毫不動心,黛眉輕蹙地「噯喲」一聲道:「凌公子真個客氣和賞臉,不過要待我下趟到洛陽才行哩!」
  鄭石如不待凌偉有機會再下水磨功夫,笑道:「寇兄對『綺羅人物』畫又有什麼高見呢?」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寇仲身上,皆因自開始談文論藝後,他便像變了個啞巴般,沒作半聲。
  寇仲心內連鄭石如的祖宗十八代都罵齊,心中此時只能想起侯希白筆下的扇面美女,卻擺出從容不迫的神態,微笑道:「我對書畫是門外漢,那會有什麼卓論高見。只知好的畫下筆必須像用刀般力求準確,不多一分,不少半毫,筆到像成,刻劃入微,此番管見,諒要貽笑方家呢!」
  尚秀芳動容道:「寇公子說這番話時,既透露出一種深刻的感情,又是見解獨特,豈是外行人的說話。」
  寇仲尚未來得及沾沾自喜,白清兒抿嘴一笑,嬌聲嗲氣的道:「原來寇公子是鑒畫的大家,不知寇公子對用色方面又有什麼高見?」
  寇仲心知肚明她是要助鄭石如一臂之力,好讓自己在尚秀芳面前出醜,而他連色彩用什麼材料製成或在繪畫能起什麼作用,都一無所知。最糟是他唯一認識的只出自侯希白妙手繪成的美人畫,卻全是水墨作品,半點色彩都欠奉,簡直評無可評,說無可說。
  幸好若論急才,他卻是一等一的高手,硬架不行,便來一招卸訣,故意肅容道:「只聽清兒夫人這番話,便知夫人乃丹青高手,不知小弟有否猜錯?」
  白清兒微一愕然,那想得到寇仲不但曾到過她的畫室,還曾偷偷躲進她放畫紙的大櫃去,好一會才大惑不解道:「妾身確曾習畫,卻非是什麼高手,寇公子是憑那一方面作出如此猜測?」
  寇仲見連鄭淑明都瞪大烏溜溜的眼睛瞧自己,心中好笑。先向尚秀芳和雲玉真各贈一個燦爛的笑容,才好整以暇的道:「這道理是簡單非常,就像愛好劍術的人,才會對如何用劍的竅訣生出興趣。坦白說,我對什麼娘!噢!不是什麼娘,而是對繪畫只止於欣賞而已。愚見以為,無須用色而生出色彩繽紛效果的畫才是畫道最高的意境,不信的話可請侯兄把他的折扇打開來看看。哈!一說曹操,曹操就來了。」
  眾人循他目光瞧去,果見侯希白瀟灑的身形映入眼簾。
         ※        ※         ※
  玲瓏嬌返回座位,湊近徐子陵低聲道:「王公有話,待會榮老闆敬酒回來時,我們立即離開。」
  徐子陵點頭表示知道,又把此事轉告另一邊的陳長林。
  對面的邢漠飛正對他用神打量,此時微笑道:「為何小弟總覺秦兄有點兒眼熟?是否在那裡曾碰過面?」
  徐子陵現在用的化名是秦節原,雖是隨手拈來的名字,卻以師妃暄的秦川為姓,事後想起也有些異樣的感覺。
  那兩位吐谷渾美女娜安和花莉兩對大眼睛亦不住朝他瞧來,看來是他那百中無一的英偉身型,即使欠上一張俊臉,也可令這對異族美女生出興趣。
  徐子陵如前運功改變嗓子,以微笑回報道:「說不定曾在某處街頭與邢兄碰過頭吧,那時尚未相識,所以現在才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邢漠飛哈哈笑道:「秦兄之言隱含深理,可見絕非平凡之輩。偏是小弟從未聽過秦兄大名,此事確是奇怪。」
  玲瓏嬌冷冷道:「中原地大人多,邢兄尚是初抵中原,未聽過秦兄弟之名何奇怪之有?」
  邢漠飛並沒有因她的針鋒相對露出不悅神色,從容道:「小弟來此之前,曾下過一番苦功,自問對中土各派名家高人所知頗詳,所以才對秦兄生出好奇之心吧。只不知秦兄是屬阿派的高人?」
  徐子陵淡淡道:「請恕小弟要賣個關子。此乃尚書大人的吩咐,請邢兄見諒。」
  邢漠飛點頭一笑,不再追問。
         ※        ※         ※
  「什」!
  侯希白的折扇張開少許,露出一位躍然於扇上的美女圖像,氣清蘭麝馥,膚潤玉肌豐,雖只是水墨之作,但果如寇仲所言,不著半點顏色而自具五彩之艷。最難得是把美女那「身輕委回雪,羅薄透凝脂」的驚人美態,表現得淋漓盡致,又恰到好處。
  尚秀芳「啊」的一聲愕然道:「侯公子何時將妾身寫到扇上去?秀芳蒲柳之姿,怕會污了公子的寶扇。」
  誰都從尚秀芳的神情看出她被侯希白的畫藝深深打動,而事實上席上男女亦無不為侯希白妙絕天下的畫筆動容。
  雲玉真秀眸射出妒嫉的神色,但又無可奈何,打開始她便清楚侯希白這種到處「留情」的性情。
  包括鄭淑明和白清兒在內,各女都艷羨難禁。
  獨是寇仲則有解脫出來的感覺。
  遠是李秀寧,近則宋玉致,先後兩次發生在不同時空的感情打擊,加上更曾與他有肉體關係的雲玉真和董淑妮,都在暗中算他害他,使得他對於所謂愛情心淡之極。故國色天香的尚秀芳雖似是對他青睞有加,他卻提不起任何興趣,反覺得是不必要的煩惱。
  倘尚秀芳把目標轉到侯希白身上,他只會高興而不會妒忌失落。
  鄭石如卻因橫裡殺出這麼強勁的對手,一時慌了手腳,招架乏力。
  侯希白收起折扇,輕吟道:「粉胸繡臆誰家女,香撥星星共春語。芳姑娘有傾國傾城之色,顛倒眾生之藝,希白拜服。」
  此人文采風流,措詞優雅,誰個女子不為之心動。
  寇仲哈哈笑道:「小弟對綺羅畫的認識,就是從侯兄扇上活色生香的美人兒而來。現在有侯兄在,各位就不用再聽小弟的胡謅哩!」
  尚秀芳白他一眼,心中奇怪,暗忖難道此人心胸廣闊至全不會妒忌的境界。
  她走遍大江南北,見慣眾生之相。像寇仲這類有資格向她追求的男子,在她面前總是力求表現,設法壓倒其它對手,像孔雀開屏般以博得她的垂注。
  只有寇仲這特別的人是反其道而行,大力表揚其它人。
  想到這裡,侯希白予她的震撼,不由減弱幾分。
  此時宋魯駕臨,和眾人打個招呼後,同寇仲道:「來!我想和你說兩句話。」寇仲賠罪後,隨地步出側門外的半廊處。
  陣陣喧鬧聲,從前兩堂的方向傳來。宋魯憑欄而立,凝望魚池,沉聲道:「你是否開罪了致致?」
  寇仲苦笑道:「她可是走了哩?」
  宋魯點頭道:「她連我的話都不聽,就那麼走了。」
  寇仲深深歎氣,說不出話來。
  完了!
  他和宋玉致是徹底的完了,再沒有挽回的希望。卻不能怪任何人,只能怪自己。
  宋魯忽然道:「你有什麼打算?」
  寇仲頹然道:「魯叔指的是那方面呢?」
  宋魯歎道:「我也有點弄不清楚,其實那方面都行。我只想知道你心中究竟有什麼計劃。剛才在席上,表面上各人都客客氣氣,其實敵意甚濃,話裡有話。」
  接著目光移到他臉上,沉聲道:「你要小心王薄,適才他向王世充多次暗示你是個很有野心的人,手段卑劣。」
  寇仲苦笑無言。
  一旦捲入這爭霸天下的洪流去,千種萬樣的煩惱危險亦隨之而來,教人防不勝防。
  宋魯低聲道:「你對起出『楊公寶庫』,究竟有多少成把握。照我看李世民對此正虎視眈眈,絕不容許你成功,免得破壞了目前對他有利的形勢。」
  寇仲只好道:「這仍是未知之數。唉!玉致走時,有說過些什麼呢?」
  宋魯道:「你該清楚她的性格,什麼事都只會藏在心內。她的事不必放在心上,說不定遲些她下了氣,便會回心轉意。」
  跟著拍拍他肩頭道:「放手去幹吧!我會為你說好話的。幸好你是南方人,大家比較親近一點。」
  寇仲愕然道:「魯叔的意思是……」
  宋魯目光落在魚池旁的一叢牡丹花上,冷哼道:「北方『虜姓』諸族,一直力圖摧折我們南方血統和文化純正的士族。楊堅之輩,雖爭習南風,意圖恢復我漢族王朝的正統,骨子裡還不是胡人嗎?假若你能以南人統治北方,我們宋家定會大力支持,你明白嗎?」
  寇仲精神大振道:「明白了!」
  堂內人聲喧沸。
  榮鳳祥終應酬回來了。
第二章 始料難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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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隊開出大門。
  寇仲等一眾高手,都以馬代車,與百多名近衛隊形整齊的護著王世充的馬車,離開仍是熱鬧喧騰的榮府。
  轉入另一條大街時,為王世充作御者的徐子陵忽然勒馬停車,眾人奇怪時,車窗簾幕掀起,王世充探頭出來道:「希夷兄,道長,寇小弟,請到車內說話。」
  除了寇仲、徐子陵和歐陽希夷三個知情者外,其它人都大惑不解。
  玲瓏嬌,陳長林和其它十多個高手,忙躍上兩旁屋頂,以防止敵人趁此時機潛至。
  車廂內真假王世充並排而坐。
  寇仲三人在前後座位安頓好後,王世充低聲道:「我要改變路線。」
  可風道長愕然道:「那豈不是很多佈置都用不上來?」
  王世充道:「我忽然記起當年張良於博浪沙遣力士以巨石投擲始皇的馬車,假若敵人重施故技,而擲巨石者乃晃公錯、尤楚紅、獨孤峰、王伯當之流,而我則躲在暗格裡,實在非常危險。」
  寇仲裝模作樣的失聲道:「那麼我們示敵以弱之計,豈非盡付東流?」
  可風也道:「敵人若要以鐵錘重石一類施襲,必須要預知我們返回皇城的路線才成。」
  歐陽希夷卻道:「內奸難防,世充兄的話不無道理,如若世充兄真的出了事,那就不是示敵以弱,而是為敵所乘。」
  王世充微笑道:「我們目標明顯,敵人若要行刺,總會有辦法的。我們改由天街經御道回皇城,由於路旁有樹木阻隔,敵人只能採取近身行刺一法。就是如此決定吧!」
  接著朝御座上的徐子陵喚道:「節原你到車裡來,我有幾句話要吩咐你。」
  寇仲三人魚貫下車,歐陽希夷故意把可風拉往一旁說話,阻擋他的視線,令他看不到脫下外袍露出與徐子陵同樣裝束,又戴上面具搖身變成「秦節原」的王世充登上御者的座位。
  大隊開出。
  本是寂靜的長街,充滿馬蹄和車輪磨擦的聲音,那種風暴來前的壓力,使眾人都有呼吸沉重的感覺。
  天上烏雲重重,正醞釀另一場風雨。
  徐子陵此時已應用從諸葛德威處學來的易容術,在假王世充的幫助下扮得有王世充五、六成模樣,不過若非有發須掩飾,又是在晚夜黑暗之時。恐怕誰都可一眼看出破綻。
  原先那個假王世充抖顫著低聲道:「我不想死,大爺……」
  徐子陵拍拍他肩頭道:「放心吧!我怎都會護著你的。」
  心中歎一口氣,躲進暗格內去。
         ※        ※         ※
  領頭一組二十人組成的騎隊,終轉上天街,徐徐開入御道。
  玲瓏嬌策騎來到寇仲之旁,與他並騎前進,低聲道:「這條路線妥當嗎?敵人可輕易藏身樹上進行刺殺。」
  寇仲心中奇怪,此女這兩天似對他態度大改,像這般主動找自己說話,在以前是難以想像的。欣然笑道:「最怕是他們不來。」
  頓了頓隨口問道:「龜茲究竟在那裡?」
  玲瓏嬌輕輕道:「為什麼想知道?」
  寇仲低聲道:「人傑地靈,龜茲能孕育出天下無雙的樂舞和像姑娘那麼美麗的女子,定然是一片非常美麗的土地,所以我寇仲才會動心打聽。」
  他巧妙地同時抬捧了龜茲國和玲瓏嬌,又把樂舞和人連起來說,故雖語帶調侃的味兒,卻沒有露骨或突兀的感覺,使這冷若冰霜的美女也要照單全收後難以斥責。
  玲瓏嬌俏臉微紅,在前後燈籠火光的映照下益發美艷不可方物,默然半晌後低聲應道:「你是真心那麼想的嗎?」
  寇仲心中生出輕微悔意,暗忖胡女確有別於中原女子,坦白直接,若誤會自己是愛上她,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後果。不過這時已騎上虎背,難道告訴她自己只是順口開河說來玩兒嗎?
  只好把心一橫答道:「這當然是由衷之言。」
  玲瓏嬌橫了他嬌媚的一眼,道:「你知道東突厥在那裡嗎?」
  寇仲點頭道:「是否在長城之北?」
  玲瓏嬌像變了個小女孩般雀躍道:「算你啦!東突厥之西便是西突厥、伊吾、高昌和龜茲。從洛陽去要經武威、張掖、敦煌、鄯善。到了且未後,還要往西北走上兩個月,穿過一個大沙漠,就是我族人聚居的草原了。」
  寇仲咋舌道:「原來這麼遠的。」
  驀地前方馬嘶聲起,整隊人立時停下。
  只見在前方二十丈許遠處的暗黑裡,隱然有一高大人影攔路而立。
  眾人一時都呆了,刺殺那有這般明目張膽的。
  要知王世充轄下的高手幾乎全數集中在這裡,更不要說還有過百名精銳近衛,除非對方有比這更強的兵力,否則恐怕連王世充的馬車都未摸著便要折兵損將而回。
  那人不待這邊的人喝問,發出一陣震耳長笑道:「王世充,你今天死定了!」赫然是獨孤閥主獨孤峰的聲音。
  眾人仍未來得及響應。獨孤峰又暴喝一聲,連續幾個快速得教肉眼看不清楚的旋身,接著擲出一片旋轉著似黑雲般的東西,剎那間越過二十多丈的距離,朝前頭的衛隊飛割而來。
  金屬破風的急嘯聲音響徹御道,在燈籠火把光的映照下,從獨孤峰手上擲出的原來是一塊直徑達五尺的圓形大鐵鈸,鋒沿處密佈利齒,經他以特別手法擲出,畫出一道美妙的弧線,以驚人的高速陀螺般急轉而至。
  獨孤峰乃一閥之主,垂名江湖達四十年之久,如此蓄勢而發下全力施為,加上圓鈸本身旋轉的特性和鋒利的齒沿,實有無堅不摧和莫可抗禦之勢,即使寧道奇親來,怕也不敢硬攖其鋒。
  獨孤峰擲出圓鈸後,立即往後飛退,皆因已氣虛力竭,真元損耗極鉅。
  前方燈籠紛紛墮地。
  眾近衛慌忙滾下馬背閃躲,恐慌的意念像漣漪般迅速蔓延,人人自危下馬嘶人喊,四散避開。
         ※        ※         ※
  光明忽被黑暗吞噬,更增兵凶戰危的可怕感覺。
  寇仲、歐陽希夷等那想到敵人有此先聲奪人的一著,一時間只有呆瞪著圓鈸由遠而近急轉飛來,朝馬車飛割而至。
  當圓鈸離馬尚有三丈距離,整隊人有墮往地上的,有策馬散避的,正潰不成軍之際,一道黑影從天而降,以驚人的高速和駭人的準繩降落在疾飛的圓鈸上,足尖點正圓鈸核心處,像仙人騰雲駕霧般乘著旋鈸飛來,令人歎為觀止。
  可風大喝道:「有刺客!」
  歐陽希夷早騰身而起,希望能早上一步將對方截下。
  寇仲擔心的卻是徐子陵,這刺客武功之高,可肯定在他和徐子陵之上,因為他便自知辦不到對方現在所做的事,更知在來人抵達馬車之前,沒有人來得及攔截,人急智生下伏低身軀朝車底喝道:「下面走!」
  化作御者的王世充變成首當其衝,眼瞪瞪瞧著對方駕鈸而至,就要在馬兒的上空掠過,自己的手下正以各種姿態閃躲的當兒,急旋的圓鈸已帶著敵人以弧形的進攻曲線,朝他臉門割至。
  若對方是以直線前進,憑他的功力,怎都可在半空截人而不用理會圓鈸,可是弧形的進攻路線卻是最難捉摸的,而此人幾可肯定是有資格作寧道奇對手之一的晃公錯,使他終於放棄了這念頭,彈離座位,滾往地面,狼狽之極。
  「蓬」!
  圓鈸在各人眼睜睜下摧枯拉朽的破入車廂頂下半尺許處,把車廂頂輕鬆地隨鈸鏟掉,變成個惡形惡狀的露天車廂。
  四匹拉車的駿馬先是受驚人立而起,接著頸折墮地,立斃當場。
  刺客彈高少許,一個空翻,變成頭下腳上,炮彈般投進車廂內。半眼都不看正伏在廂尾地板抖顫的假王世充,雙掌齊出,重擊在暗格所在之處。
  代王世充躲在暗格內的徐子陵,驟聞驚呼馬嘶,已知不妥,剛要推板鑽出去,寇仲的警告已震耳響起。
  換了是其它人,怎都會猶豫一下,但他和寇仲自少便混在一起,同生共死,默契之佳,敢誇天下無雙。寇仲的吼叫仍是餘音縈耳,他早運功震碎車底,墮跌倒道的石板地上,往橫滾開。
  「轟」!
  整個車底寸寸碎裂,假王世充和座位全往下墮,廂壁卻夷然無損。
  徐子陵心叫僥倖,假若自己避遲剎那,不全身骨碎肉裂而亡才是怪事。
  尚未來得及騰身彈起,那可怕的刺客顯然知道他從車底溜走。硬是撞破向著徐子陵那邊的廂壁,狂擊而至。
  此時割去車頂的圓鈸仍去勢不止,在兩匹受驚人立而起的戰馬頸項間掠過,登時血光迸現,兩頭可憐的無辜駿馬,頹然傾倒,馬上的近衛亦掀跌墮地。
  馬車後王世充方面的人除了四散躲避外,再無他法,更不要說對付敵人。
  徐子陵滾往的方向,有陳長林和六、七個高手護駕,他們並不知道王世充已被徐子陵李代桃僵,還以為王世充知機從車底溜出,見刺客破壁追擊,同時躍下馬來,往敵迎去。
  豈知那人衝過來時,故意帶起漫空木碎,像驟雨般朝他們激濺過來,無不含有強大氣勁,與施放暗器毫無分別。
  由於燈籠熄滅,加上夜深星暗,眾人到現在只知對方是一身黑衣勁裝,至於賣相如何。卻沒有人能看得清楚,倍添其神秘不可測的駭人感覺。
  寇仲、歐陽希夷、玲瓏嬌、王玄應、王玄恕等一眾高手這時已騰空而至,但在時間上卻落後少許。只能瞧著陳長林等受漫天花雨般的碎木暗器所阻,刺客已飛臨仍在地上滾動的徐子陵上方,雙掌下按。
  狂如暴風的勁氣像一堵牆般壓下,聲勢駭人至極。
  身當其鋒的徐子陵在瞬那間已從敵人應變的速度,攻擊力的持恆等各方面判斷出自己至少還差對方一籌。
  現在唯一反攻之法,就是在險中行險,以奇制敵。
  冷喝一聲,彈起一半的身體憑快速的真氣轉換,反升為墮,雙掌閃電拍出,與敵人結結實實四掌硬拚一記。
  他終於看到對方的容貌身形。
  這個黑袍刺客身材魁梧而略見發胖,肚子脹鼓鼓的,頭禿而下頷厚實,指掌粗壯逾常。本該是殺氣騰騰的凌厲目光卻給潔白如雪的一把美須與長而下垂至眼角的花白眉毛淡化了。若非那對瞇成一縫像刀刃般冷冰冰的眼神,此人確有仙翁下凡的氣度。
  「蓬」!
  氣勁交擊。
  徐子陵捨螺旋勁不用,來自〈長生訣〉與和氏璧的先天氣勁明似全力出手,實則卻暗留一半,便與這個名震海南的宗師級前輩高手對了一招。
  「嘩」!
  徐子陵噴出鮮血,被震得後腦猛朝背底下的青石地撞去。
  晃公錯亦給他反震之力,拋擲往後,臉上首次露出驚異之色。
  不過他的手仍不閒著,左手連連隔空遙劈,把正欲撲過來施援的陳長林等再次迫退開去,更有兩人應掌墮地,爬不起來。確有威霸不可一世之態。
  此時寇仲、歐陽希夷、可風、玲瓏嬌、王玄應、王玄恕與一眾高手,已來至破爛馬車的上空,欲要下撲時,上方呼嘯之聲狂作,以百計的樹葉利刃般漫空激射而下,令人有無從躲閃之歎。
  隱約中四、五道黑影隨著葉雨從天而降。
  功力較次者無奈下只好舞起刀網劍罩,盡力封架。
  只有寇仲、歐陽希夷、可風、玲瓏嬌四人憑著護體真氣,增速朝晃公錯掠去,好趕在他續施殺手之前加以攔截。
  「砰」!青石碎裂。
  徐子陵背脊著地,再噴出一蓬鮮血。
  他的傷勢有大半是裝出來的。
  晃公錯的掌勁雖然凌厲,可是他亦非弱者,當氣勁侵脈而入時,便以本身真氣帶得對方的氣勁從雙肘透出,撞在背脊下的青石地上,不但化去對方能斷脈摧魂的掌力,還反托起身體,免去了硬撞在石地之殃。其巧妙玄奧之處,保證連晃公錯都難以明白。只有他和寇仲兩個懂得〈長生訣〉者,才有此奇技。
  晃公錯倏地又往他飄至。
  眾人所有交手過招,全在暗黑中進行,此時眼睛已不大發揮作用,靠的全是高手異乎常人的超凡感覺,凶險處更不待言。
  早先墮往地上扮成「秦節原」的王世充此時才貼地竄起,悄悄躡往晃公錯後背,意圖抽冷子給他來一記重的。
  「噹」!
  操縱了整個局面的圓鈸終於掉在地上。
  「叮」!
  寇仲的井中月架著從上激刺而來的一劍,立即心叫不妙,原來敵人運勁巧妙至極點,竟暗藏絞扯牽引的力道,帶得他往橫移開,便像自己硬要改變方向般,痛失阻截晃公錯的良機。
  如此劍法,實是聳人聽聞。
  接著劍風大作,敵人竟能凌空換勢,銜尾追來。
  獨孤鳳的嬌聲傳入耳內道:「還我二叔命來!」
  寇仲大喝道:「殺獨孤霸者,沈落雁是也。看刀!」
  井中月頭也不回反手後擊,正中獨孤鳳刺劍背,「噹」的一聲震得獨孤鳳往後飄去,而他也加速去勢,射往御道。
  徐子陵既已代王世充達到「被傷」的目的,現在唯一該做的事,就是保著的他的心命,以免弄假成真。
  敵人行刺計劃之周詳,晃公錯的厲害,無不在意想之外,使他們以如此強勁的實力,仍完全陷在被動捱打之局,實始料所不及。
  目下只要他寇仲能擋晃公錯一下子,讓己方人馬能重整陣腳,便可大功告成了。
  想到這裡,寇仲甩手擲出井中月,像一道閃電般朝晃公錯投去。
  在獨孤鳳截上寇仲的當兒,王伯當的雙尖軟矛,尤楚紅的碧玉杖,分別凌空截著玲瓏嬌和歐陽希夷。
  誰都明白能否殺死徐子陵假扮的王世充,爭的就是這煞那的光景。
  長白雙凶符真、符彥兩兄弟則投往陳長林那邊去,使晃公錯可全力搏殺他們以為是王世充的徐子陵。
  一時兵刃交擊和喊殺之聲,震徹御道。
  眾衛驚魂甫定,個個奮不顧身的朝晃公錯和徐子陵的方向殺去。
  「篤」的一聲悶鳴,歐陽希夷始終功力稍遜尤楚紅一籌,被她掃得反跌往後,而這獨孤閥的第一高手,身形像鬼魅般閃了一下,便像天降煞星般落往馬車頭處,碧玉杖掃得衝來的近衛血肉橫飛,不住有人拋飛倒地。
  玲瓏嬌亦架不住王伯當使得出神入化的雙尖軟矛,仗著過人的輕功,迴旋飛往遠處,使王伯當能脫身從容迎向從車尾方向湧來的親兵。
  只有可風在全無阻滯的情況下,安然落在從地上彈起的徐子陵之側。
  在這種暗黑中,加上形勢混亂,連他都看不出徐子陵是冒牌貨式。
  晃公錯已迫至十步之內,白鬚揚起,雙手化作漫天掌影,狂風暴雨般往徐子陵攻至。
  「叮」!
  晃公錯身子一晃,又不知使了記什麼手法,使閃電般射來的井中月不但改變了方向,還朝從後欺至的真王世充當胸射去,連消帶打,不愧天下有數的武學大師。徐子陵則是心中叫苦。
  現在雖以己方為眾,敵人為寡,但他卻只能孤軍作戰,沒有人可施援手。
  他一邊是破頂馬車,另一邊是分隔馬道和御道的大樹,前後兩方卻均被敵人封鎖,令己方的人一時難以來援。
  晃公錯的狂勁掌風,冰寒似雪,將他完全籠罩其中,根本無從躲閃,剩下只有憑真功夫硬拚一途。
  若敵方只有晃公錯一人,他怎也可支撐一段不短的時間,最糟是有居心不良的可風在旁,而他又勢不能對他先下手為強,以致功虧一簣。
  任他智比天高,此時也有一籌莫展之歎。
  可風忽地閃到他後方去,還大喝道:「世充兄退後!」
  徐子陵不驚反喜,往後疾退。
第三章 棋差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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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世充正要從後偷襲,那知晃公錯閃了一閃,寇仲的井中月竟增速朝他疾射而至,避已不及,冷哼一聲,運劍擋格。
  「噹」!
  王世充整個人給井中月的沉雄內勁撞得運退三步,暗襲之夢成空,還虎口劇痛。始知晃公錯不但沒有化去寇仲原本的勁力,還加注進自己的真氣,變成兩人聯手來對付他王世充般,使他一時再無力攻敵。
  「啪」!
  可風一掌怕在徐子陵背上,還陰惻惻的道:「世充兄你中計哩!」
  徐子陵立即像斷線風箏般朝晃公錯蹌踉跌去。
  對於體內真氣的應用,徐子陵已成了專家,明知可風會趁此千載一時之機暗算自己,怎會為他所來。唯一擔心的只是對方是否使用利器。
  當可風能摧心裂肺的掌勁送入背心時,他的真氣早凝聚背心,螺旋不休。敵氣侵體的剎那,他在半點不洩出反震內勁的情況下,以己身真氣包容敵勁,送往湧泉,再洩往地面去。
  道上青石磚在無聲無息中隨著他的踏足不斷龜裂破碎,而於黑暗的掩護下,兩個巨敵的注意力也全集中在他這假王世充的身上,竟連晃公錯都覺察不到他在暗裡玩的手段。
  徐子陵猛地躍起。
  晃公錯那想得到對手在連連受創下仍有此餘力,收回左手,化右掌為拳,沉腰坐馬,衝拳隔空打去。
  「蓬」!
  徐子陵應拳上拋,今趟真的噴出一口鮮血,五臟翻騰,經脈欲裂。
  寇仲像從黑暗中鑽出來般,橫空而至,把徐子陵抱個結實,再續掠往御道旁,伸腳點中大樹,在晃公錯騰空而至前,往反方向投去。
  晃公錯大喝道:「得手了!」
  包括可風在內,眾刺客立即撤走。
  整個刺殺過程,只是眨幾下眼的功夫,快如驚雷疾電,勁風吹葉。
         ※        ※         ※
  燈籠光亮起,地上人馬死傷處處,一片劫後的災場情況。
  寇仲抱著徐子陵落往破車之旁,王世充、歐陽希夷、玲瓏嬌、王玄應、王玄恕、陳長林等圍攏過來。
  徐子陵仍在寇仲懷抱中裝傷不起。
  寇仲喝道:「立即召援,救人要緊!」
  緊急煙花訊號箭沖天而起,在上空爆起一朵血紅的光花。
  風吹葉搖,大雨將臨,燈晃影動。
  歐陽希夷蹲低向徐子陵關心地問道:「傷勢如何?」
  陳長林等此時才察覺這個王世充是假貨,心中大定。
  另一個假王世充則被兩名親兵從碎木爛椅堆內扶起,雙腳仍不住發顫。
  徐子陵猶有餘悸道:「晃公錯確是厲害,差點便要了我的小命。」
  真王世充喜道:「今趟成功了!我們立即回皇城去。」
  寇仲做戲做到底,把徐子陵抱起來,道:「王公受傷極重,我們立即回皇城去,死者暫留原地,其它……噢……」
  眾人同時生出警覺,但已來不及應變。
  原先伏在地上的一名傷者,竟從地上彈起,以鬼魅般的快速身法,閃到仍戴著面具的真王世充背後,運拳狂擊。
  此人的身手絕不會在晃公錯之下。
  徐子陵和寇仲同時失聲叫道:「李密!」
  王世充連閃躲的時間也沒有,勉力功聚後背。
  「蓬」!
  王世充狂噴鮮血,身子前仆時,李密已發出一陣震耳狂笑,騰空斜起,並以他渾厚柔和聲音道:「世充兄好生保重。」
  由於事起突然,劇變橫生,謙之這弄假成真,從喜轉悲的變化太令人難以接受,眾人瞧著長髮飄飄、魁壯如天神的李密沒進燈火不到的暗黑高空去,仿如置身在一個永不會甦醒過來的噩夢中。
  徐子陵首先從寇仲懷中彈起,一把抱著王世充仆下來的身體,顧不得王世充狂噴而出的鮮血遍灑頭臉,〈長生訣〉的療傷聖氣先護住他的心脈,再源源不絕輸進臉上已無半點血色的王世充經脈內去。
  寇仲亦探手按在王世充背心處,劇震道:「任恩他們是李密殺的。」
  只有徐子陵才明白寇仲的意思,因他從王世充現在受的拳傷,認出與任恩等人致命的創傷出自同一人之手。
  王玄應、王玄恕父子同心,撲過來呼天搶地的哭道:「爹!」
  歐陽希夷把兩人攔著,叫道:「世充兄!」
  王世充在兩人真氣輸入下,微睜眼簾,辛苦地道:「我還死不了!」
  寇仲沉聲道:「我們須立即避入皇城,然後全力攻打皇宮,教獨孤峰動彈不得。」
  「嘩啦啦」!
  停了半天的大雨,又再開始降臨人間。
  王玄應顫聲道:「爹已受了重傷,不若我們立即離城,到偃師避上一段時間,待爹……」
  王世充劇烈咳嗽起來,不住吐出鮮血,好一會才道:「回皇城去,一切聽寇仲的吩咐。」
  言罷閉上眼睛,再說不出話來。
  眾人如墮冰窖,心兒齊往下沉,茫不知雨打身上。
  啼聲驟響,眾人驚弓之鳥,嚇了一跳時,才發覺來者是楊公卿。
  寇仲一把抱起王世充,向假王世充喝道:「還不上馬,今次你真是尚書大人了!」
  言罷抱著王世充飛身躍上附近的一匹馬上,帶頭朝皇城馳去。
  誰都想不到這將計就計之策,竟會功虧一簣,落至弄假成真的淒慘下場。
         ※        ※         ※
  皇城皇宮殺聲震天,擂石、箭矢之聲連綿整夜,王世充的部隊冒雨強攻,到天明時才停歇下來,雙方均死傷慘重,但由於王世充兵力佔優,對攻城策略又準備充足,仍以王世充一方居於優勢。
  寇仲、徐子陵、楊公卿三人身疲力累地回到守衛森嚴的尚書府,歐陽希夷、王玄應、王玄恕、玲瓏嬌、王弘烈、王行本、陳長林等正聚在大堂裡,人人神情沮喪,愁眉不展。
  歐陽希夷是最冷靜的一個,長身而起道:「情況如何?」
  楊公卿冷哼道:「我有把握在十天內攻破皇城,把楊侗等人殺個雞犬不留。」接著低聲問道:「大人情況如何?」
  王玄恕低聲應道:「爹仍是昏迷不醒,但該沒有生命之虞。」
  王玄應緊張地問道:「為何停止攻城呢?」
  楊公卿瞧了寇仲一眼道:「這是寇兄弟的意思,此時必須示敵以弱,否則李密便不會中計起兵來攻打洛陽。」
  王玄應、王玄恕、王弘烈、王行本同時色變。
  王玄應失聲駭然道:「現在還要來什麼示敵以弱之計嗎?」
  接著戟指戳向寇仲道:「爹弄至現在這情況,全是你一手做成。現在我們必須從速攻入皇宮,控制全城,否則人人均要死無葬身之地。」
  歐陽希夷皺眉道:「應賢侄冷靜一點,勝敗乃兵家常事,只要世充兄命在,我們便不算一敗塗地。」
  王玄恕也向乃兄道:「爹吩咐過我們須聽寇大哥的話呢!」
  楊公卿移到王玄應之旁,搭著他的肩頭勸道:「寇兄弟的方法深合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兵法要旨。現在我們唯一反敗為勝之法,就一邊以那個假冒貨穩定軍心,另一邊則依照原定的計劃,誘李密來攻,否則再無反敗為勝之策。」
  王玄應不住急速喘氣,卻沒有再說話。
  寇仲正容道:「洛陽城交由郎奉和宋蒙秋兩位將軍主外,玄應兄等則留守皇城,王公的安危便要辛苦希夷公和長林兄你們了。」
  王弘烈愕然道:「你們兩位要到那裡去?」
  楊公卿肅容道:「今晚我們秘密帶著假冒者離城到偃師去,與李密一決雌雄,如若我們戰敗,你們就帶著尚書大人有那麼遠走那麼遠吧!」
         ※        ※         ※
  寇仲和徐子陵避進無人的偏廳,同時頹然坐下。
  寇仲露出心力交瘁的表情,苦笑道:「我們終是棋差一著,敗在李密這奸鬼手上。其實此事早有前車可鑒,當年李密暗算翟讓,便曾扮了一趟死屍,今次只是重施故技吧!」
  徐子陵歎道:「我們的思慮真不夠精密,這麼重要的事,李密怎會不親自出手。而事實上李密親自參與亦並非無跡可尋,當日沈落雁刺殺獨孤霸,必定另有高手在旁協助,而此人能高明至令我和老跋當時都覺察不到,說不定就是李密本人。」寇仲狠狠一拳打在椅几上,自責道:「李密出手屠殺青蛇幫的人,實已露出了破綻,我們仍蠢得以為下手的是晃公錯,試問沈落雁怎使得動晃公錯去幹這種殺雞焉用牛刀的事。只因李密恨我們入骨,才會痛施殺手。」
  徐子陵冷然道:「任恩幫主和他眾位兄弟這筆血賬,我定會向李密討回來。」寇仲坐直虎軀,點頭道:「除宇文化及外,李密已成了我們兩兄弟最要除去的奸人,哼!李密雖是算無遺策,怎都低估了我們〈長生訣〉與〈和氏璧〉合起來的療傷聖氣竟可保住王世充的命。只要他死不了,而李密卻以為他死了,我們仍有一線反敗為勝的機會。」
  徐子陵苦笑道:「現在恐怕已是謠言滿天飛,若軍心動搖,這場仗不用打也要輸個一塌糊塗。」
  寇仲道:「目下的情況和當日竟陵之戰有點兒相似,分別在王世充仍然活著。幸好我手上有翟嬌這張皇牌,使王世充和他的一眾大將知道必須倚賴我來求勝。」足音響起,兩人停止對話。
  虛行之推門而入,在寇仲旁邊坐下低聲道:「王玄應剛才和楊公卿、郎奉、歐陽希夷三人吵了一場,說寇爺的示敵以弱之計已令他爹受了重傷,所以再不能讓你胡為,支持他的有郎奉、王弘烈和王行本。反是王玄恕力言王世充曾親口指示要聽寇爺的話。」
  寇仲現出一個早知如此的表情,道:「蠢人就是蠢人,永遠都改變不了。此事不難解決,只要把王世充弄醒過來,這老狐狸在權衡利害下,定會作出對他最有利的選擇。」
  虛行之道:「但眼前卻有一嚴重危機,不易解決。」
  兩人嚇了一跳,齊問道:「什麼危機?」
  虛行之雙目射出深思的神色,道:「若我是獨孤峰,便將王世充遇襲身亡的消息廣為傳播,同時暗命與他們有聯繫的洛陽工商領袖借問候來探視王世充的情況,那時推既不是,不推辭更不是,該如何應付才好呢?」
  兩人倒沒想到此點,都眉頭大皺。
  現時他們最佳的優勢,自是希望李密以為王充世死了,只是拿個冒牌貨出來充撐場面,於是領軍西來,好一舉攻下洛陽城。
  假若洛陽各界領袖聞訊而至,那劣質冒牌貨不用說上三句話便可給對方看出破綻,那時定以為王世充真的死了。消息傳出,王世充手下大軍將不戰自潰,而投機者更會改而支持楊侗和獨孤閥的一方。東都一旦不保,失去後援,還陷入兩面受敵的劣境,不全軍覆沒才是天下奇聞。
  如若托病不見,則後果相同。獨孤峰大可以明指現能四處活勾勾走動的「王世充」是冒充的,在有心人的眼光下,當然亦很容易看出真假。
  此事確是煞費思量。
  怎樣才可兩全其美,既能穩定軍心。又可示敵以弱。
  兩人早疲不能興的腦袋更額外多了個痛症。
  虛行之沉聲道:「只要能辦到一件事,行之便有個一舉三得的方法。」
  兩人精神大振,一舉兩得,已是合乎理想,何況是三得。
  徐子陵道:「要辦到什麼事呢!」
  虛行之道:「只要能令王世充坐起來撐上半刻鐘,我的計策便可施展。」
  寇仲和徐子陵頹然以對,前者苦笑道:「除非我以真氣源源不絕送進他體內,那保證他可以像個沒事人似的,皆因奇經八脈暢通無阻。不過我總不能按著他背心去接見人,那只會弄巧成拙。」
  虛行之大喜道:「這樣就成了,此事包在我身上。見人的事分三個部份,首先是接見所有幕僚級以上的手下,令他們知道這只是誘敵之計,雖傷而不重。第二部份是見洛陽來問好的有頭臉人物,令他們只敢繼續持觀望態度。這兩個部份時間上不可長過一刻鐘,那就不易露出馬腳了。」
  「至於第三部分,就是見其它閒人,由冒牌貨裝傷會客只須搖手點頭,說句什麼『多謝關心啦』就成。」
  兩人仍是一頭霧水,但因知虛行之智計過人,又生出希望。
  徐子陵道:「這最多只是兩得,可同時穩定軍心和民心,第三得又是什麼呢?」
  虛行之胸有成竹道:「所謂虛則實之,實則虛之,世充不躲在靜室療傷,反強撐著出來見客,必是自知返魂乏術,故強撐見客以發揮穩定人心的作用。況且這般長時間見客,只會傷上加傷,李密不立即率兵西來,才足怪事。」
  兩人拍案叫絕。
  當虛行之把行事的所有細節清楚道出時,寇仲奮然起立,道:「今趟有救了!即使武侯復生,怕亦只能想出此計。」
第四章 害生於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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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世充的臉上添上了少許血色,接著緩緩睜眼,掃視了肅立榻旁的徐子陵、王玄應、王玄恕、歐陽希夷、郎奉、宋蒙秋、楊公卿、玲瓏嬌等諸人一眼,歎道:「我還死不了。」
  接著坐在床中的身體略往後仰,向正以掌心貼著他後背的寇仲道:「現在形勢如何?」
  寇仲低聲答道:「形勢大好!」
  王玄應失聲道:「爹傷成這樣子,還說形勢大好?」
  今趙連歐陽希夷都覺得寇仲的話過份得變成諷刺。
  豈知王世充乾咳兩聲後,點頭道:「幸好有你的長生之氣,使我反凶為吉,只要有一個或半個月的功夫,我必可完全復元。哈!能以我的傷換取李密的王國,這事划算得很。」
  聽到王世充這番語,連王玄應難看的臉色都緩和下來。
  王世充忽道:「計將安出?」
  寇仲淡淡道:「鑿穿牆後,王公便可見客了!」
  除了他的好兄弟外,眾人均愕然以對。
         ※        ※         ※
  陳長林來到徐子陵旁,低聲道:「成了!」
  後堂已成禁地,不但門窗緊閉,所有出入口都由王世充的親信近衛把守。
  徐子陵早調好精神,面壁盤膝坐在高凳上,右手穿出僅容一手通過在壁上鑿出來的小洞,再透過椅背另一個小洞,按在靠牆而坐的王世充背上,真氣緩緩送出,像橋樑般把這在洛陽最有權勢的人物所有受傷閉塞的經脈接連起來,好讓他支撐著去應付即將來臨的場面。
  陳長林和玲瓏嬌則在把徐子陵遮閉妥當的屏風外為他護法。
  這正是虛行之精心構思瞞天過海的妙計。
  前廳的王世充發出一聲重濁的呼吸聲,接著背脊挺起,呼吸從細弱轉為悠長均勻。
  不片刻後步聲響起,至少有三十多人進入前廳,都是駐在東都王世充手下大軍中的高級將領。
  施體和問安之聲陸續不斷。
  郎奉的聲音響起道:「諸位請起!」
  嗡嗡聲中,眾將紛紛起立。
  王世充乾咳一聲道:「今天本丞召喚各位前來,實有天大好消息相告,勝利已然在望,箇中情況,請楊大將軍為各位解說。」
  楊公卿立刻奮然道:「誘敵之計大功告成,現在李密以為尚書大人遇襲重傷,性命垂危,其實受傷者是另有其人。今晚尚書大人將親赴偃師督軍應戰,教李密來得而去不得。」
  王世充哈哈笑道:「這裡以郎奉將軍為主,宋蒙秋將軍與玄應、玄恕三人為副,爾等須嚴守軍令,不得鬆懈。異日本丞凱旋歸來,蕩平叛賊後,乃論功行賞。」眾將轟然應諾,意態昂揚。
  此時徐子陵已難以支持下去,幸好宋蒙秋吩咐了眾將須緊守王世充傷勢的秘密後,眾將隨即離開。
  徐子陵忙收回右手,改由陪在王世充旁的寇仲輸氣以保住王世充的精神。
  歐陽希夷的聲音傳來道:「世充兄感覺如何?只要再見一批人後,世充兄就可返回後堂休息了!」
  此時步聲再起,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後,再把手穿牆過椅,按在王世充背上。
         ※        ※         ※
  徐子陵盤膝廂房榻上,吐納冥坐,寇仲推門而入,滿臉倦容、放棄一切似的躺到地上去,攤開四肢呻吟道:「知否這世上最難應付的是什麼東西,就是人這傢伙,無時無刻不在勾心鬥角,損人利己。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壞事發生。」
  徐子陵沒有半點反應,不片刻寇仲已沉沉睡去。
  大雨早在半個時辰前停下,但天上仍是烏雲疾走,令人感到傾盤大雨可在任何時刻再施威肆虐。
  到虛行之和歐陽希夷來找他們時,寇仲才驚醒過來,茫然坐起。
  歐陽希夷訝道:「為何要睡在地上?」
  寇仲伸個懶腰道:「這叫吸取地氣。」
  再彈起來道:「外面形勢如何?」
  歐陽希夷坐下道:「楊侗先後發動了兩次反攻,試探我方的軍心士氣,落得損兵折將而回。照我看他們除非有外援,否則應是坐以待斃的死局。」
  寇仲和虛行之分別在他左右兩旁坐下,前者笑道:「這叫作繭自縛,就算去了王公,換來的只會是李密,我真不明白獨孤峰打的是什麼主意?」
  徐子陵睜眼先和歐陽希夷打個招呼,才道:「這該叫始料不及才對。原本他們想借助李密之力,趁王公往偃師之際,取得洛陽的控制權,豈料事機不密,才被王公及時趕回來,於是陣腳大亂,被李密乘虛而入。」
  虛行之截入道:「沈落雁、晃公錯等人今早離開洛陽,照看瓦崗軍已如離弦之箭,勢在必發。」
  寇仲大喜道:「李密啊!任你其奸似鬼,也要喝我寇仲的洗腳水。」接著猶有餘悸道:「不過昨夜確是險至極點,差些便永不能翻身。」
  歐陽希夷狠狠道:「知人口面不知心,想不到可風竟是這種卑劣小人。」
  虛行之沉吟道:「老君觀究竟是和李密還是與獨孤峰勾結?此點相當重要。」寇仲分析道:「該是與李密有關係才對。老君觀的主持既是老妖道辟塵,說不定會學祝玉妍般買重李密的注,假若有朝一日李密當上皇帝,辟塵的邪支道派便可成為國教,壓下慈航靜齋和淨念禪院的佛門正宗。哼!辟塵打的確是如意算盤,不過我要教他偷雞不看反蝕一把米。」
  歐陽希夷喟然歎道:「想不到李耳的傳人,竟出了這種害世的奸邪,真恨不得可立即殺上翠雲峰,替天行道。」
  此時有下人來報,宋魯要見寇仲。
  寇仲正有事想求宋魯幫手,聞言欣然去了。
         ※        ※         ※
  宋魯和寇仲在偏廳坐下,婢子退出後,前者低聲道:「王世充是否危在旦夕?」
  寇仲湊過去道:「沒有那麼嚴重,不過想復原嘛!怕至少要十來天光景。」
  宋魯皺眉道:「怎會這麼疏忽的?」
  寇仲不敢瞞他,扼要地把整個過程道出,然後道:「李密的勁力能摧心裂脈,非常霸道。幸好當時小陵及時接住他,配合王世充本身的護體真氣,把入侵的拳動化去七、八成,否則恐怕王世充早一命嗚呼。」
  宋魯道:「李密的『地煞拳』在江湖上相當有名,故而他對自己的武功也是信心十足。在這種心態下,他將絕對想不到你們練自〈長生訣〉的真氣竟有回天之力。難怪沈落雁等人連逗留多一會以觀變的興趣都沒有,趁今早人心惶惶大批城民湧往城外避難之際,也坐船走了。」
  寇仲笑道:「若非我肯放他們走,他們也不是那麼可以說走便走。今晚我將趕赴偃師,魯叔行止如何?」
  宋魯道:「現在北方應是大戰連場之局,我們留在這裡也沒有什麼作用,待會我便從陸路南下,你有什麼說話要我交待的。」
  他說得雖是輕描淡寫,但顯然是他要表明對宋閥的立場。
  寇仲想起宋玉致,心中一陣失落,好一會才道:「我寇仲是否能有資格爭奪天下,全要看是否可起出寶藏,否則縱然起事亦只能作個小賊頭。現在仿似是空口說白話,言之過早。」
  宋魯燃須微笑道:「若人人像你般須找到寶藏才起義,楊廣便仍可安然坐於他的皇座上了!」
  寇仲苦笑道:「這叫今時不同昔日,那時普天同怨,只要有人走出振臂疾呼,便可聚眾起事;又或本身是隋室當權大將,亦可要兵有兵,要財有財。刻下割據之局已成,若要人為你賣命,必需有獨特之處以吸引人。江湖不是謠傳若能取得『楊公寶庫』便可得天下嗎?這正是我這窮鬼最需要的東西。」
  宋魯點頭道:「只聽你這番話,便知小仲你明白人心,此乃爭天下的首要條件。放心吧!只要你能幹出一番成績,我們宋家定會全力支持。哼!若教胡人得天下,我們漢人還有容身之所嗎?」
  寇仲知他指的是聲勢日大的李閥。
  李家這關隴貴族,一向積極與鮮卑等於南北朝時入侵的貴族聯姻,以擴大政治、軍事實力;而南方像宋家那類士族,則婚婭自保,不尚冠冕,以保持血統及文化的純正。故南北互相猜忌,實是在所難免。
  在北方胡漢通婚,乃是常事。像「虜姓」諸族,如元、長孫、宇文等都在政治、軍事上至為活躍。王世充要聲討的楊侗近臣元文都,與位列李世民天策府上將之一的長孫無忌均非漢人。自然令宋閥猜疑排斥。
  若非有這種微妙的情勢,宋缺也不會許下若李密能攻陷洛陽,就把宋玉致許給李天凡的聯盟協議。皆因王世充也是胡人。
  但顯然寇仲這新崛起的南人,比李密更合宋閥的心意。
  寇仲點頭道:「小子有一事相托,恐怕只有魯叔才可辦得妥當。」
  宋魯欣然道:「不要高捧我了!我瞧著你從一個藉藉無名的小子,變成天下武林推崇的後起高手,便像看著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般,有什麼須幫手的話,隨便說出來。」
  寇仲心中一陣感動,好半晌才道:「小子想魯叔去與飛馬牧場場主商秀珣傳遞一個重要信息。」
  接著詳盡地解釋劉武周和蕭銑的奸謀,沉聲道:「魯叔務要把情況向商場主說個一清二楚,若去的是別人,她如生出懷疑就誤事了。」
  宋魯點頭道:「我明白了!這事可包在我身上。」
  寇仲道:「若能幸勝李密,我和小陵會到江都看看如何應付杜伏威和沈法興的聯軍。魯叔可告訴商場主,我會另派一個叫虛行之的人去向她報告形勢,這人她也認識的。」
  宋魯沉吟片刻,冷哼道:「蕭銑這傢伙真可惡,借我們牽制林士宏,自己則經略大江以北的重鎮,不過朱粲豈會任他向北擴展?」
  寇仲記起自號「迦樓羅王」的朱粲,自己還曾在巴陵城碼頭處誤中副車的與他武功高強的女兒「毒蛛」朱媚交過手。順口問道:「朱粲近況如何?」
  宋魯道:「此人手段凶殘,極不得人心。不過手下兒郎達十萬之眾,卻是不可輕視。最近與三大寇連場火拚,雖穩佔上風,但也無法擴展勢力。若你能把他手下兵將降服過來,再以仁道管治他的土地,配合飛馬牧場的精銳戰士和竟陵的餘眾,乃可大有作為。」
  寇仲聽得兩眼放光,點頭道:「魯叔此言極是,果然薑是老的辣。」
  宋魯啞然失笑道:「此事是知易行難,但若能除掉朱粲這大害,本身已是天大好事,可令你聲威遠傳,民心歸服。那時順勢蕩平為禍至烈的三大寇,再配合我們宋家的嶺南軍,天下至少有四分一落進你的袋子裡去。」
  寇仲奮然道:「只要起出『楊公寶庫』,這一切便不難實現,到時魯叔須領兵來助我。」
  此時有近衛來報,有客求見。
  寇仲正在興頭上,那有興趣見任何人,不耐煩的喝道:「我現在沒空,唉!來的是什麼人?」
  近衛答道:「他自稱為秦川,說寇爺定肯見他的。」
  寇仲失聲道:「是她!」
         ※        ※         ※
  寇仲步入小廳,扮作儒生的師妃暄默默坐在一角,容色恬靜,澄明清澈的目光瞧著寇仲的來臨,似連他最微細的舉動都不肯放過。
  她的仙駕像有種能把所處之地轉化作仙境聖地的異力,平凡的小廳亦因她的存在而沾上超塵脫俗的氣氛。
  寇仲來到她右旁坐下,雙方只隔了個小几,微笑道:「師仙子是否把我寇仲和徐子陵掉亂了,心中想找小陵,卻一時錯口報了小弟的賤名。」
  師妃暄芳心湧起異樣的感受。
  自離開師門踏足塵世後,尚是初次有人敢向她調侃說笑。
  在她的絕世仙姿之前,誰不為她超凡的氣度所懾,惶恐不及地怕有失態之舉,致召她的輕視。
  師妃暄淡淡道:「寇兄定是天生愛說笑玩世不恭之人,妃暄此來是專誠拜訪,想請教幾個問題。而妃暄更非是什麼仙子。」
  寇仲輕鬆地靠到椅背去,舒出一口氣油然道:「若要有問有答,師仙子最好找李家小子世民,小弟或會令妃暄失望。」
  師妃暄黛眉輕蹙地奇道:「寇兄尚未知妃暄欲問何事,為何已嚴陣以待,滿懷敵意?」
  寇仲苦笑道:「因為我怕仙子你想給小弟一個表面看似公平其實卻絕不公平的機會,看看我寇仲是否像李小子般乃統治天下的人才。一旦證實你心中的定見後,以後就算全力助李小子來對付我也可無愧於心了。」
  師妃暄微笑道:「寇兄才思之迅捷,實妃暄生平僅見,難怪能在此亂世中叱風雲。不過請恕妃暄愚魯,寇兄憑什麼說我心中早有成見,認為寇兄及不上李世民呢?」
  寇仲哈哈笑道:「這根本不是成見,而是事實。現在小弟才是剛起步,對如何治好國家仍一竅不通,只會給你問得啞口無言,落得尷尬收場。所以情願不答,尚可留點神秘感給仙子你想像一下,閒來也會……嘻嘻……想想小弟為何如此狂妄。」
  師妃暄沒好氣的道:「你倒有自知之明。不過只是這點,已沒有多少人可及得上你。但既是如此,寇兄何不選出心中明主,助他一統天下,以解萬民之困?」
  寇仲冷哼道:「我寇仲豈是肯作人隨從跟班之輩。亂世爭雄是一套,一統後治天下則是另外一套。你若要問,不若問我如何可得天下吧!其它說來仍是言之過早。」
  師妃暄興趣盎然的道:「寇兄信也好不信也好,妃暄此來並不是要與寇兄談論治國之道。現在寇兄既主動提出,妃暄不由生出好奇之心,想請教憑你現下的情況,如何能在群雄割據局面已成的形勢中,脫穎而出?」
  寇仲瀟灑地聳肩道:「我是見步行步,若事不可為,便返揚州開間小菜館。嘿!我和小陵的廚藝都是出色當行,若仙子路過敝館,我們便弄兩道小齋菜你嘗嘗。哈!我根本就是個隨遇而安的人。仙子以後再不須為小弟費神,你若歡喜便去助李小子好了!」
  師妃暄「噗哧」嬌笑,其嬌姿美態瞧得寇仲目瞪口呆時,始油然道:「姜太公得黃帝〈陰符〉之謀,演〈六韜〉之略,輔武王滅商立國。蘇秦得鬼谷子之法,以合縱之術遊說諸侯而掛六國相印。大漢張良精研〈素書〉、〈三略〉,為劉邦平定天下。現在寇兄所得的〈長生訣〉雖是道家瑰寶,可使寇兄晉身天下頂尖武學宗師的行列,卻與爭天下治天下沒有任何關係。既是如此,何不早點引退,嘯傲江湖,使盛名永垂,豈非勝過捲入政治權力永無休止的爭鬥中。」
  寇仲苦笑道:「難怪你會欣賞徐子陵那傢伙,因為你後來的幾句話,正是給他最好的寫照。否則若他肯全力助我,肯定我不會以開菜館收場。」
  以師妃暄恬淡無為的修養,也不由黛眉輕蹙地苦惱道:「你若再顧左右而言他,妃暄只好告辭而去,更不再視你為一個可交談的朋友。」
  寇仲忙道:「仙子息怒,事實上我對你是非常愛慕。只不過心知肚明終有一天你會與我拔劍相向,才苦苦壓下心內真正的感受。現在小弟知錯哩,仙子請隨便下問,小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師妃暄自出道以來,還是首次有年輕男子向她明宣愛意,偏又知這宣愛者只是信口開河,不盡不實。本應心中不悅,不知為何卻發覺很難真的惱怪他。而這亦正是寇仲無人能及之處,即使敵人也很難恨他。
  自寇仲踏入此廳後,兩人便一直針鋒相對。而寇仲最高明的地方,是根本不給對手掌握到他的弱點破綻。以師妃暄的智能,對他亦要生出無從入手的感覺。
  其實寇仲亦是有苦自己知。
  若論識見詞鋒,他可肯定自己及不上這清麗如仙女下凡的絕世嬌嬈。而她擺明是要來勸自己在一是輔助明主,一是退出爭鬥二者中選擇其一。
  假設自己是在理屈詞窮的形勢下嚴詞峻拒她的「好意」,加上和氏璧的前科,只會結下這個誰都不願招惹的美麗勁敵。所以只能以旁門左道的市井之法,配上坦率直接的態度,教她只能大發嬌嗔,但又不會真的與他反目成仇。
  其中微妙處,確是難以言諭。
  師妃暄美目凝注地瞧了他好半晌後,唇角逸出一絲僅可覺察的微笑,淡淡道:「好吧!道、德、仁、義、禮五者究為何事,寇兄可否逐一道來?」
  寇仲聞之愕然,心叫厲害。
  他本意是想把她氣走,豈知她不但毫不動怒,還開出空泛抽像的題目來考較他,目的自是要他自暴其醜。
  這等若迫他出招,再在其中尋找破綻,動搖他爭天下的信心。
  假如自己仍采先前言詞飄忽的方法,只會令她心生鄙視。
  再次苦笑道:「這像是科舉場中的題目,仙子你可否問些較和現實有關的問題?例如如何做個好皇帝?如何蕩平天下群雄?如何令萬民生活幸福諸如此類。小弟出身市井,自問比之高門大閥出身的公子哥兒,更懂回答最後那條問題。但若要我去應科舉試,保證連榜尾都不會入。」
  師妃暄瞿然動容,她精擅觀人於微,聽出這番話確是寇仲的肺俯之言。更知他巧妙地拿自己和李世民作出比較,令她感到如若以這種方式選取李世民,根本是不公平的一件事。等若能高中科舉的,並不代表可以做一個萬民愛戴的官兒。當然她自問非是只從別人的答話便作出定論那麼草率,而是通過長期的觀察來判斷。
  就在這超凡脫俗的美女以為寇仲不會答她的問題時,寇仲卻正容道:「仙子所提出這道、德、仁、義、禮,實五者為一體也。嘻!小弟有說錯嗎?天有天道,人有人道,乃天地萬物所應遵循的法則;道立後而德成,能堅持正道者便是德;所以道德常拉在一起說。仁義則是發自內心的行為,來自惻隱惠他之心。至於禮嘛?則是以前四者為根基發展出來所有凡人都便須遵從的規範,以維護人與人間的倫理道德仁義的關係。」
  這番話本是魯妙子兵法書第一章 開宗明義的序言,指出治兵之要,必須先明白天人之道,其詞曰:「天人之道未嘗不相為用,古之聖賢皆盡心焉。堯欽若昊天,舜齊七政,禹敘九疇,文王以八卦陳天道,周公定四時盡陰陽。孔子欲無有,老聃建之以常無有。兵道至此則鬼神變化,皆不逃吾術,況於征戰爭雄之法乎?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放天有仁、義、禮、智、信五德,見之者昌,棄之者敗。」寇仲聰明絕世,從之而發揮,成為自己的理論。
  師妃暄再次動容道:「寇兄這番話微言大義,令妃暄不得不刮目相看。只想再請問寇兄一句,寇兄是為一己之私,還是抱著為萬民請命之心,道出這番話來?」寇仲洒然笑道:「若否認不是為一己之私,我便是有違道德;但只為己而不為人,就是欠仁義。所以都說道德仁義,本為一體哩!」
  師妃暄首次感到自己拿這真小人沒辦法,因他的答案如說是為萬民的幸福而去爭天下,她便可由此入手,說動他以萬民的利益為依歸,去幹最該做的事。
  寇仲又道:「至於何者為先,誰該為後,恐怕李小子都分不清楚?否則他便可放棄一己之私,來助我寇仲一統天下了,對嗎?」
  師妃暄皺眉道:「寇兄這番話不無少許道理,但卻是遠離實際,更難令妃暄心服。而這亦是問題所在,就是以寇兄現時的實力功績,如何可以服眾?徒使天下更增紛亂而已,於寇兄和萬民均有害無利。」
  連寇仲自己也要承認,師妃暄實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說客。不過說到底她並不認為他寇仲能幹出什麼事來。只是怕他起出傳說中的『楊公寶庫』,使天下徒增不可知的變量吧了!
  師妃暄出乎意料外的盈盈而起,美目深注的道:「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火生於木,禍發必克;奸生於國,時動必潰。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本;恩生於害,害生於恩。妃暄言至此已盡,有緣再與寇兄相見吧!」
  說罷飄然去了。
第五章 軍情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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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世充坐在床上,精神明顯較今早好了些,但眼神仍是沒精打采,環視立在床旁眾人一遍後,道:「今趟出征,實關乎到我們的成敗大局。老夫不能親身參與,乃生平最大憾事。」
  楊公卿忙道:「大人請放心,臣下得玄恕公子和寇兄弟左右為輔,必不負大人所托,當教李密一敗塗地,永不能翻身。待大人康復後,便可再次率領臣下南征北討,一統天下。」
  王世充沉吟道:「我們和李淵雖一在關西,一在關東,但卻形勢相似。我們受李密牽制,無法西進;他則要時時應付隴右的薛舉父子。所以現在雙方都是要與時爭競,看看誰能先一步鞏固實力,平定近患,才有機會成不世之功業。」
  寇仲尚是首次聽王世充論及自己的處境。心知肚明王世充現在無法不倚重他,故才讓他得聞此等機密事。
  此時榻旁除他外惟有王玄應、王玄恕、楊公卿、郎奉、宋蒙秋五人,可見這非是一般的會議可比。
  王世充歎道:「薛舉此人出身富貴之家,一向愛結交朋友,揮金如土。這種〔衣誇〕子弟,除非一直順風順水,否則若逢挫折,便難以堅持下去。一旦投降,李淵會立即實力大增,所以我們須搶在這情況發生之前,攻打關中。因而與李密此戰,必須速戰速決,否則勝了也等於敗了。」
  寇仲不由對王世充刮目相看,只從這番分析,便顯示出他確是精通兵法,高瞻遠矚的人。
  王玄應道:「但薛舉之子薛仁果驍勇善戰,似不該是肯認輸投降的人。」
  王世充急速地喘兩口氣,寇仲又再輸給他一注真氣後,才回復精神,沉聲道:「可惜他的對手卻是智勇雙全的李世民,除非李世民死了,否則他父子終難逃兵敗投降的厄運。」
  楊公卿點頭道:「薛舉的起兵,只是適逢其會,水到渠成。不像大人或李淵般本為大將,起義前已轉戰天下;又或如李密、杜伏威、竇建德般其地盤是打回來的。當年他因家財豐厚,在金城買得個校尉的小官來當,大業十三年時,隴右盜起,金城令郝瑗募兵數千,交他統率剿匪,豈知他就憑這支軍隊起家,開倉賬濟貧民,自立為王。兼之地處西疆,附近再無對手,若他起兵之地是關東而非關西,怕早給人兼併了,所以大人所言甚是。」
  王世充道:「今晚你們東赴偃師,千萬不要張揚,公卿你負責執掌帥印虎符,統領全軍,以玄恕為副師,小仲為軍師,三人務要衷誠合作,利用李密對我們輕視之心,予他迎頭痛擊;若能勝之,定要乘勝追擊,如能再下洛口、虎牢兩鎮,李密大勢去矣,剩下只有戰死或投降兩途,天下就是我王世充囊中之物。」
  他愈說愈興奮,又咳嗽起來。
  郎奉勸道:「大人的指示,我們定會切實執行。大人不如休息一會再說吧!」王世充辛苦地道:「淑妮嫁入關西之事,你們照原定計劃進行,小仲對此可有異議。」
  寇仲見各人瞧著自己,大惑尷尬,忙道:「一切依王公吩咐。」
         ※        ※         ※
  寇仲回到大堂,徐子陵正和陳長林閒聊,見寇仲到來,徐子陵欣然道:「原來長林兄來自南海郡,家族累世經營海上貿易,聽他一席話,真勝於行萬里路,很多地方的奇風異俗,包保你沒有聽過呢。」
  寇仲暗叫慚愧,他和陳長林說的話加起來都不夠十句。忙打趣道:「陳兄不是老晃的親戚吧!大家都是南海人哩!」
  陳長林顯是不苟言笑的人,答道:「寇兄誤會了!南海指的是我國南面的大海,沿岸有十多個郡,我們的南海郡和海南派的珠崖郡隔了足有二十多天的船程。」寇仲坐到陳長林另一邊,道:「大海外究竟有些什麼地方?當年在揚州,便常有外國商船駛來,那些人的樣子和衣服都很奇怪的。」
  陳長林道:「我家就是和波斯人及大食人做生意。」
  寇仲忍不住問道:「陳兄為何不留在南海郡發外來財,卻萬水千山跑到這裡來?」
  陳長林雙目射出仇恨火焰,沉聲道:「若非迫不得已,誰想離鄉別井,此事一言難盡,寇兄請見諒。」
  寇仲心中一動道:「是否與沈法興有關?」
  陳長林劇震道:「寇兄真厲害,一猜便中。雖非直接有關,但沈綸是他之子,他實難辭其咎。」
  徐子陵和寇仲交換了個眼色,壓低聲音道:「沈綸對陳兄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陳長林歎了一口氣道:「沈綸害得我家破人亡,此仇不報,怎能洩我心頭之恨。」
  寇仲正要說話,近衛來報:「一切準備就緒,兩位大爺請動駕!」
         ※        ※         ※
  十二艘戰船,魚貫駛出洛陽城,沿洛水潮偃師駛去,由於是順流東放,故船速極高,一瀉多里。
  從洛陽至偃師這截水道,途中兩岸制高處均置有哨站,監察水道的情況,在安全上絕無問題。
  除楊公卿,王玄恕外,同行的尚有玲瓏嬌,專責探聽敵情。
  這位龜茲美女登船後便避入艙房,連晚都要給她端進房內。
  徐子陵亦沒有興致應酬楊公卿,躲在室內靜修。
  飯後楊公卿擔憂地道:「李密最善用詐兵,往往到與他開戰時,才知中計。寇兄弟可有什麼妙計應對。」
  寇仲微笑道:「今趙倒要看誰的詐術高明一點。現在我們首要之務,就是偵知李密主力大軍駐紮的確實地點,始可從容定計。我已約好翟嬌派人到偃師會我,到時便可清楚把握李密的虛實,亡李密者,實翟讓之女也。」
  王玄恕不解道:「可風妖道既知翟嬌的事,自然會提醒李密,一個不好,我們說不定會反中他奸計。」
  楊公卿也點頭同意。
  寇仲哈哈笑道:「問題是連老子我都不知道李密手下瓦崗軍的舊將中,誰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李密最好就懷疑每一個舊將,弄得人人自危。那時李密一旦吃了敗仗,保證立即人心渙散,瓦崗軍四分五裂,使李密再無捲土重來的本錢。」
  頓了一頓,一字接一字地狠狠道:「所以我們只須大勝一場,李密將永無翻身的機會。」
  王玄恕雙目露出崇慕神色,道:「寇大哥對任何事都另有一套高明看法的。」楊公卿仍未釋然,道:「我們的總兵力只有二萬人,雖說全是來自舊隋久經戰陣的精銳,但比起李密號稱數十萬之眾的大軍,無論他的兵力於童山與宇文化及交鋒之役如何折損,終仍遠勝我們。他或者輸不起這一仗,但我們卻比他更輸不起。所以必須使他無法用詐,方有勝算。」
  寇仲好整以暇道:「這方面大將軍可以絕對放心,翟嬌手下中有個叫宣永的人,此人精於兵法,又因以前曾長期追隨翟讓,現在又與仍暗裡忠於翟讓的瓦崗兵將一直有聯繫,故對瓦崗軍的動靜瞭若指掌,保證李密擺擺屁股,向左向右都瞞不過我們。嘻!這兩天大家都忙壞了,不如趁早回房休息,因到偃師後可能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哩!」
         ※        ※         ※
  寇仲推門而入,頹然曲肱橫臥於正在床上打坐的徐子陵之旁,兩腳仍然觸地,吁出一口氣道:「你以前不總是躺著練功的嗎?為何現在卻要學人盤膝打坐,難道比邊睡邊練更寫意?」
  徐子陵微睜眼簾,道:「你又受到什麼委屈,蹙著一肚怨氣的樣子。」
  寇仲苦笑道:「委屈倒沒有,只不過是擔心吧了!到現在我才知道縱使李密在童山之戰折損甚鉅,兵力仍遠在我們之上。這場仗可能重演竟陵與老爹之役!而我還要想盡方法擺出必勝的高姿態去安慰別人,這個軍師真不易當。」
  徐子陵微笑道:「兵書不是有說兵貴精而不貴多嗎?且激戰之後,李密手下驍將銳卒必多死傷,戰士心怠。而我軍則是孤注一擲,志在死戰,彼消此長下,只要策略得宜,避重擊輕,將可勝券穩握。」
  寇仲苦笑道:「這正是我最擔心的地方,上趙的應付刺殺我本以為十拿九穩,怎知到頭來仍是棋差一著,被李密所乘。由示敵以弱變成為敵所弱,若非有虛行之的妙計,這場仗也不用打了。」
  徐子陵雙目倏地睜大,射出熠熠奇芒,沉聲道:「這場仗我們一定會贏的,因為李密會以為王世充傷重難起,故軍心散亂,士無鬥志,而心存輕視。在現今的情勢下,杜伏威和沈法興的聯軍隨時可攻襲江都,沿宇文化骨的舊路北上,竇建德則意圖南下,李閥亦要應付西面薛舉父子的大軍,李密能否及時奪得洛陽,實爭勝天下的關鍵。所以李密欲得洛陽之心,比鑊上的螞蟻還要焦灼難熬。這就是那遁去的一,明白嗎?」
  寇仲猛地坐起,奮然道:「說得好!但倘若李密斷我軍回東都之路,另以精兵傍河西出以逼東都,那時我們又該怎麼辦?」
  徐子陵淡然道:「李密怎還有這種耐性?那時我們只要穩守偃師,再拖李密的後腿,並截斷他的補給路線,加上洛陽又是天下有名易守難攻的堅城,久戰之下,只會令他慘勝後的大軍更無心戀戰。故我可以肯定他除非不來,否則定是要一戰立威以振士氣的策略,再乘勢一舉奪取東都。」
  寇仲拍床叫道:「有見地!」
  猛地坐起,沉吟道:「希望翟嬌不會令我失望,讓李密的奇兵變成凡兵,那我們便可以避重就輕,大破戰無不勝的瓦崗軍了。」
  大力一拍徐子陵的寬肩讚道:「兄弟!還是你行!」
  徐子陵淡然道:「你根本沒有閒下來的時間,有遺漏定必然的事。」
  寇仲呆了半晌,點頭道:「你這句話實是當頭棒喝,記否當日在竟陵城頭,我們面對老爹攻城的大軍時,我曾悟出超脫生死成敗,把整個戰場當作一個棋盤的心法嗎?棋手若要勝,必須謀定後動,著著牽著對方的鼻子走。現在李密看似佔了先著,但局卻是由我們布的,只看他如何入局。」
  徐子陵沉聲道:「沈落雁最擅探聽軍情。不要忘了我們從她家偷出來那本名冊,在各地均有她的眼線。」
  寇仲色變道:「那怎辦才好?」
  徐子陵一字一字地緩緩道:「你若要以奇兵去對李密的奇兵,就千萬不要動用王世充的一兵一卒,只有翟嬌和她的人才可以成為奇兵。」
  寇仲劇震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不過聽翟嬌口氣,現在肯追隨她的只有宣永的數百名手下,如何可對抗李密的大軍。」
  徐子陵笑道:「你這小子整蠱做怪的哄我說話,我才不信你沒有法子。」
  寇仲尷尬道:「你該知我最愛聽你的分析,兵法有雲最緊要虛張聲勢,在戰場上人心惶惶,連爹娘的名字都會緊張得忘記了。故若正面交鋒,數百人可能連對方半條毫毛都拔不到;但燒燒他的後營糧倉,卻是綽有裕餘。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翟嬌啊!今趟你能否為父報仇,就看你是否爭氣哩!」
         ※        ※         ※
  翌日戰船抵達偃師城外的碼頭,寇仲和徐子陵兩人戴上面具,扮成普通兵卒,混進城內。
  他們脫掉軍服,露出底下的行腳商販裝束,便依約定找尋翟橋方面留下的暗記,半個時辰後在城東一所民房見到宣永。
  寇仲訝道:「想不到是宣兄親臨,形勢如何?」
  宣永把他們迎進屋內,坐好後道:「李密現正在金墉不斷集結軍力,看來隨時會進軍偃師,寇爺的誘敵之計已生出效用。」
  寇仲大喜道:「今趙我要這老小子來得而去不得也。」
  徐子陵沉聲道:「不要歡喜得那麼早。」
  宣永點頭道:「徐爺所言甚是。李密顯是知道有小姐窺伺在旁,故不但城禁森嚴,不准隨便出入城門,且在城外廣設哨崗,防止探子觀望,令我們和城內的線眼通信困難,此事頗為頭痛。」
  寇仲皺眉道:「李密現時情況如何?」
  宣永道:「李密擊破宇文化及後,其勁兵良馬多死,士卒疲病,人心厭戰。故必須從各地調來質素遠遜的兵員,因此雖仍有十萬之眾,卻是良莠不齊,外強中乾。」
  寇仲欣然道:「既是如此,假若能趁他疲軍南下,陣腳未隱時,揮兵強攻,再以奇兵突襲其後防,今李密腹背受敵,如此李密必將不戰自潰,一敗塗地。」
  宣永歎道:「問題是李密擅用詐兵,若我們摸不準他的行軍路線,捨其主力大軍而誤中副車,反會踏進他布下的陷阱,那時就輪到我們遭殃。」
  徐子陵道:「宣兄似乎對探聽敵方軍情,沒有什麼把握哩!」
  宣永道:「李密得知小姐之事後,對所有曾與大龍頭有密切關係的將領都生出疑心,不讓他們參與這次軍事行動,更將他們調守其它地方。現在李密肯信任的,只有沈落雁、徐世績、魏征、裴仁基、王伯當、單雄信、程知節、陳智略、樊文超等人,使我們無從入手。」
  寇仲狠罵道:「真想立即去把可風妖道宰了。」
  徐子陵道:「宣兄難道真個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宣永微笑道:「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李密只能提防與大龍頭有關係的幾個領兵大將,卻難以盡去軍內大龍頭的舊部,他們雖沒資格參與李密的機密軍事會議,卻能從其兵員的調遣中見微知著,提供我們珍貴情報。」
  徐子陵不解道:「宣兄剛才不是說很難與城內通消息嗎?」
  宣永道:「確是如此。一向我們都用信鴿又或把書信藏在瓶內從暗渠送往城外,但由於徐世績派人密切監察,令我們不敢再依老方法進行。不過總有人須到城外辦事,便可把書信藏在指定地點,再由我們去拿到手來。否則豈非有負兩位爺兒所托。」
  寇仲讚賞道:「宣兄定曾在這方面花了很多精神和心力。」
  宣永露出一個何足掛齒的灑脫表情。道:「首先我們知道了李密的大軍分成四師,三師分別駐於城外的三個木寨,每師約有二萬人,大多是訓練未足的新兵和老弱之輩。只有駐於城內的四萬人才是隨李密打天下的精兵,由程知節、徐世績、裴仁基作統軍。」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精神大振。
  前者目射奇光道:「哈!李密又想重施故技了!這三師六萬兵只能作個幌子,真正攻打偃師的肯定是這支四萬人的勁旅。」
  宣永點頭道:「現在決勝的關鍵,就在於我們能否把握這四萬人的行蹤。過往李密每趟與人交戰,都憑準確情報,於敵人意想不到中以奇兵突襲。又或采誘敵之法,佯敗退往某處時,突然以伏兵反擊,佯敗之軍則掉頭反噬,張須陀就是這麼給他吃掉的。」
  寇仲肅容道:「這事要托付小姐和宣兄身上,不過千萬小心,沈落雁這婆娘詭計多端,絕不好惹。」
  宣永點頭答應,旋又苦笑道:「另一個問題是沈落雁對你們的舉動亦是瞭如指掌,使你們難以使詐,一旦正面交鋒下,真個勝敗難料。」
  寇仲與徐子陵交換個眼神,壓低聲音道:「這就要靠小姐和宣兄了,只有你們這支人馬可成李密無法掌握的奇兵,若能教李密方面誤以為是王世充的另一支秘密部隊,將可動搖敵人的信心,加速他們的敗亡。」
  宣永一呆道:「但我們只有區區二百之眾,唔!我明白了!兩位爺兒果是膽大包天的人,宣永佩服。」
  寇仲總結道:「現在致勝之道,惟在準確的軍情,我們靜候宣兄的佳音。」
  宣永道:「寇爺可否給我弄張通行證,出入也方便點。」
  寇仲長身而起道:「我不但要給你弄通行證,還要帶你去和守城的兵將打個招呼,必要時你可直接來見我,以免貽誤軍情。」
第六章 營中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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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公卿把地圖攤開桌上,只見洛水橫貫正中,上方接近圖頂處是與洛水並行橫流的黃河。東都洛陽以一塗黑了的方格作代表,置於洛水西端處,往東依次是偃師、洛口、虎牢和縈陽,後兩者分別築在泛水和索水之旁,由黃河把洛、泛、索三條河流連接在一起。
  圍桌而觀的寇仲、徐子陵、王玄恕、玲瓏嬌四人都很用心研究。
  時間緊迫,敵人大軍隨時壓境而來,沒人敢掉以輕心。
  寇仲指著位於東都和偃師之間稍北處代表城池的標緻道:「李密的軍隊就是集結在此處,李密確是老奸巨猾,因為從金墉城發軍,無論進攻東都或偃師,路程都相差不大,使人難以捉摸他會攻打何處,又或是兵分兩路。」
  王玄恕道:「這正是爹要駐重兵於偃師的原因,若李密竟敢兵逼東都,我們在偃師部隊便可使他陷於腹背受敵的窘境,同時更可威脅到東面虎牢、洛口的安全。」
  楊公卿道:「所以偃師若失,東都便完全失去了東面的據點,李密更不用顧慮後防和補給的問題,可全力攻打東都。所以能否保著偃師,實乃成敗的關鍵。」
  玲瓏嬌重提寇仲的猜測,道:「若他兵分二路,再配合獨孤閥的內應,以攻擊洛陽為主,包圍偃師為副,我們該如何應付?」
  楊公卿斷言道:「假若宣永的情報無誤,李密絕對沒有能力發動這種規模的攻勢,兼且獨孤閥和楊侗現在能多保皇宮兩天,已相當不錯,縱想裡應外合,亦有心無力。更何況他們只望尚書大人與李密兩敗俱傷,怎會蠢得引狼入室,所以找並不擔心東都。」
  徐子陵指著橫過金墉城北面長達百里的一道山脈道:「這是什麼山?」
  楊公卿道:「這就是邙山,可風的老君觀就是此山其中一座名叫翠雲峰的山巔之處。」
  寇仲道:「李密確狡猾,金墉城背靠邙山,故沒有後顧之憂。若我們進軍金墉,他便可在山內暗伏奇兵,殺我們一個意想不及。」
  楊公卿道:「非但如此,若須棄守金墉,他可穿過邙山,渡過大河,退守河北的重鎮河陽,那亦是李密前線大軍和後援補給的後勤基地。在戰略上,這佈局是無懈可擊的。所以倘若李密不主動來攻,我們根本拿他沒法。若妄然進攻洛口,給他從金墉出兵攻破偃師,我們的遠征軍便只有全軍覆沒的下場。」
  此時寇仲和徐子陵已對敵我雙方的形勢有了深入的理解,始明白地理環境在戰爭中所起的決定性作用。
  楊公卿歎道:「所以我對寇小兄示敵以弱的誘敵之計是全力支持的,否則若讓李密傍河西出以逼東都,引我們從偃師發軍,而他立即折返金墉,那時我們只能退回偃師,如此數次,我們將被他牽著鼻子走,疲於奔命,不敗才是奇事。」
  寇仲正是早知李密有此妙策,才想出示弱誘敵之計,只是千算萬算,也算不到王世充真差點會掉命。
  徐子陵淡淡道:「若我們苦守偃師,憑李密現時實力,究竟有沒有法子攻破城池呢?」
  楊公卿傲然道:「李密的傷疲之兵能有多大作為?只要城內有足夠的糧草,我便包保可把城守住,不教瓦崗賊眾得逞。」
  寇仲哈哈笑道:「有大將軍這番話,立時引得小弟計上心頭,就讓我們來一招請君燒糧的妙著。」
  王玄恕恍然道:「這確是誘敵的上上之計。我們可把假糧草運往浮橋南岸的軍營,擺出刻日進軍洛口的姿態,假若敵人認為成功燒掉糧草,便會立即起兵南來,是否這樣呢?」
  寇仲搖頭道:「二公子仍差一樣沒有猜對,就是我們要讓他燒真糧草,只要留下夠十日的糧草便成了。」
  除了徐子陵外,三人都愕然以對。
  寇仲成竹在胸的道:「只有真的讓他燒掉糧草,才可騙過李密和沈落雁。這也是被斧沉舟,背城一戰之法,讓下面的人下了決死之心,才可一戰定得江山。」
  楊公卿深吸一口氣道:「這不嫌太冒險嗎?」
  寇仲豪情勃湧的奮然道:「不行險著,如何可擊敗百戰百勝的蒲山公李密?正因沒有人猜到我們會這麼膽大包天,所以才會中計。只要擊敗李密南下的主力軍,單雄信那批老弱殘兵還有什麼作為。那時我們兵分兩路,一取金墉,一逼洛口,糧草可再從東都源源送來,不用擔心給人截斷補給哩!」
  楊公卿臉色乍晴乍暗,顯是猶豫難決。
  徐子陵沉聲道:「現在東都自顧不暇,若李密採取堵截之法,我們勢將成為孤軍,早晚會因糧草不繼而失陷。既是如此,不若誘李密速來決戰,那時我們起碼有一個致勝機會。」
  王玄恕臉無血色的提醒各人道:「但只有一個機會。」
  楊公卿仰首望上屋樑,好一會才道:「舊朝之時,尚書大人每次與李密交戰,均非輸在軍力,而是敗在戰略之上。今次我們兵力及不上對方,唯一方法便是倚賴戰略,好吧!我就陪寇仲和李密賭一手,看看老天究竟站在那一方。」
  王玄恕急速地喘了兩口氣,以渲洩緊張的心情,問寇仲道:「玄恕是負責保護糧草和營倉的,究竟此事該以何種方式進行?是故意張揚還是……」
  寇仲笑道:「唱曲必須唱全套,演舞也要演全套,如此觀者才認為你沒有欺場。對嗎?」
  最後那句卻是向盯著他的玲瓏嬌說的,後者俏臉微紅、垂下頭去。
  自表示過有點歡喜寇仲後,她便很易因他而霞生玉頰。
  王玄恕點頭道:「玄恕明白了。唉!此計若非出自軍師之口,玄恕必會大力反對。」
  徐子陵道:「此事不但要有那麼慎密,便那麼慎密去進行;還要在城內嚴格執行城防軍令,禁止任何人出入城門。除非有大將軍的批准,否則將兵均須留在營內候命,晚上更實施城禁。」
  楊公卿點頭道:「理該如此,糧食移離倉庫後,即改以其它假貨充數。我將把二萬部隊陸續調往河南的木寨,擺出進攻洛口的姿態。」
  寇仲接口道:「還要派箭手在城牆站崗,如有信鴿一類的飛禽想飛往城外,便把它射下來,更要防止有人借通往城外的渠道送出消息,如此才能使人入信。」
  楊公卿笑道:「你不怕真的把消息完全截斷嗎?」
  寇仲苦笑道:「我是怕李密連我們的餘糧都燒掉,那就糟糕之極了!」
         ※        ※         ※
  寇仲和徐子陵回復本來臉目,策馬出城,沿洛河朝浮橋的方向緩行。
  日正西沉,對岸營地燈火點點,炊煙四起,表面雖似寧靜和平,但內裡卻蘊含著山雨欲來前把人壓得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寇仲笑語道:「陰癸派似乎忽然消聲匿跡,不知是否想坐山觀虎鬥呢?」
  徐子陵深吸一口帶著河水氣味的清新空氣,縱目遙望對岸遠處林木蒼鬱,疊翠層巒的峻嶺叢山。
  洛水過了偃師的河段,下游曲折迂迴,青山連綿,岸旁樹木蔚然深秀,山花怒綻,三十多艘泊岸的戰船仿如圖畫中的點綴物。
  寇仲又道:「很久沒有聽過秦叔寶的消息,不知他仍否為李密效力,不要一個錯手把他也殺了。」
  徐子陵終於有了反應,道:「沈落雁很清楚秦叔寶是個怎樣的人,更知道他和我們的關係,所以絕不會讓他參與這場戰役,仲少大可放心。」
  兩人來至浮橋處,勒馬停下,讓一隊五十多輛的騾車渡橋。
  由於浮橋有一定的負重限制,故每次只能讓一輛騾車通過。
  浮橋的兩邊均築設高超達十丈的望台,上有哨兵箭手站崗,以監察戒備。
  寇仲低聲道:「若李密按兵不動,又不派人來燒糧倉,我們索性只留五千人在偃師,其它人悉數分水陸兩路往攻洛口,趁洛口兵力薄弱,我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奪城;然後再從容返回偃師,拖住李密的後腿。李密退,我們便固守洛口,這正是李密勝宇文化骨的方法。」
  當時宇文化及將輜重留在滑台,率軍北攻黎陽,徐世績棄守黎陽西保倉城,而李密則以二萬步騎兵屯於清淇。宇文化及佔領黎陽後,分兵包圍倉城。李密逐與徐世績遙相呼應,深溝高壘避而不戰。不過若宇文化及攻倉城,李密就從清淇出兵攻他後方,形成對峙之局。直至宇文化及糧盡,才以先詐和後反擊之法,敗宇文化及於童山。
  寇仲的方法不是行不通,但卻必須做到兩件事,首先就是要蕩平楊侗的禁衛軍,使東都安定下來;其次須切斷金墉和河陽的補給線,其中尤以後者難以辦到,否則最多也是對峙之局。若待到李密恢復元氣,情勢便更不妙。
  徐子陵怎會不知寇仲患得患失的心情,斷然道:「放心吧!李密一定會來的。而且快得出乎你意料之外。因為他認定自己真的重創了王世充,而東都則亂成一團,此時不來,更待何時?」
  寇仲苦笑道:「沒有人比你更瞭解我的心情,竟陵之役只是適逢其會,時間上根本不容你去想。但今趟卻是正正式式謀定後動,調車遣將的對壘沙場。如若輸了,就算幸保小命,但亦會信心盡喪,以後都不用再出來混了。勝敗乃兵家常事只是說來好聽,大多數人兵敗後都一蹶不振,而今次我們更是輸不起。若李密勝了,天下就變成兩李之爭,其它人只能靠邊站。」
  徐子陵歎道:「擔心有他娘的屁用。我們本是一無所有,最多不外打回原形。正如老楊說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例如忽然來場雷雨,說不定便可將形勢完全改變,戰場上實在有太多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因素。」
  寇仲默然片刻,見車隊已安然渡河,逐與徐子陵拍馬登橋,道:「你覺得尚秀芳這美人兒如何呢?」
  徐子陵愕然道:「原來你尚有閒情去想女人。」
  寇仲笑道:「這就叫做調劑,她本在席間私下約了我去找她,豈知王世充被剌受傷,我忙得昏天黑地下竟把她忘了。」
  徐子陵像有感而發的道:「忘了最好。自坐船離洛陽那一刻開始,所有在洛陽發生的人與事,都像給拋在後方,變成很遙遠和模糊的事物。大戰迫在眉睫之際,我連素姐也不敢想。唉!想來又於事何補?」
  浮橋已盡,兩人朝木寨大門馳去,沿途擠滿車馬兵員,但在沉重的戰爭壓力下,不但沒有人談笑喧嘩,更罕見笑臉。
  寇仲輕輕道:「不是連師妃暄都置諸腦後吧?」
  徐子陵歎道:「師妃暄確是使人難以忘懷的奇女子,不過除了也把她忘掉外,還有什麼方法?」
  寇仲奇道:「陵爺少有這麼坦白的。我差點忘了告訴你,她昨天來找過我,勸我退出紛爭,給我亂扯一通的氣走了。唉!她確是可迷死任何男人,但又高不可攀的美人兒,弄得小弟也可能患上與你相同的單思症,這叫有禍同當吧!」
  徐子陵失笑道:「去你的娘!」
  寇仲失聲道:「我的娘不是你的娘嗎?」
  此時兩人馳入兵寨,門禁森嚴,未經檢查的車輛均不准進入。守門的兵衛見到兩人,都態度恭敬,顯示出兩人在他們心中崇高的地位。
  他們在營中與楊公卿和王玄恕共,玲瓏嬌則去了偵察敵情。
  席間寇仲趁機向楊公卿請教各種軍事問題。
  徐子陵亦好奇心起,問道:「我們在南方時,曾見杜伏威強征鄉農入伍,極不人道,東都的大軍又是怎樣來的?」
  楊公卿呻一口熱茶,道:「自秦開始,直至南北朝,一直以徵兵之法為主,間有募兵,只是輔助之用。所謂徵兵,就是成年男子均須入伍,無事時服役若干年,有事時則上戰場。但自西魏開始,推行府兵制,平時在家生產,農閒時訓練武事。每年要到京師或邊地戍衛一月,戰時上戰場,戰罷歸家,武器、裝備、糧食都要自備。」
  王玄恕歎道:「楊廣徵戰連年,使戰士長期遠戍,今他們難以忍受,不是開小差逃亡,便是叛亂作反,所以爹改採募兵制。在這時勢中,只要糧餉充足,自有勇力者肯賣命,遠勝徵兵之制。尤其是親衛兵隊,更必須要視之作為終身事業,並甘於高薪厚祿的正規職業軍人,否則將成多而無當或尾大不掉的局面。」
  寇仲不解道:「憑東都的財力,為何招募的軍隊反不及李密的人多勢眾?只要變賣些楊廣遺下來的珍寶,不是可多召大批人馬嗎?」
  楊公卿笑道:「你沒有聽過凡兵務精不務多嗎?李密以數十萬大軍,扭盡陰謀詭計,又趁宇文化及缺糧,仍只落得個慘勝的結局,便知精兵的重要性。古聖有云:『兵愈多者力愈弱,餉愈多者國愈貧。』尚書大人正是深明此理,如若無休止地增兵,只會造成冗兵叢集的局面,弄至生產荒廢,民不聊生。」
  頓了頓續道:「人多是沒有用的,還要看裝備糧餉是否配合得來。所以募兵宜嚴加選擇,淘汰冗贅,以質取勝。李世民之所以每戰必勝,便在於選練出一隊由千餘名精銳組成的『黑甲』騎兵,伺機突擊,屢建奇功,所向被靡。人數雖少,卻無懼敵陣的千軍萬馬,只要對方陣腳一亂,己方大軍便趁勢狂攻,內外呼應,令敵人飲恨沙場。」
  寇仲聽得眉飛色舞,這才明白『楊公寶庫』的重要性,難怪王世充這二萬「小軍」,能今李密如此忌憚。
  這就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寇仲見楊公卿談興甚濃,又問起軍隊內的組織情況。
  魯妙子的兵法書雖是說理精妙,卻欠了楊公卿親身治軍的實際經驗。
  楊公卿撚鬚微笑道:「一支軍隊,少則數萬,多則數十萬,如何將眾多人馬編組成可用於作戰的勁旅,只有一個法則,『治眾如治寡』是也。即是以五為伍,二伍為火,五火為隊,二隊為官,二官為曲,二曲為部,二部為校,二校為裨,二裨為軍。無論十百千萬之數各有統制,一知相應,一氣相貫,如億萬絲為一縷,曲綰直引,無不如意,不見一絲之異;此整而不亂之兵,而大將總其綱領,達到以簡馭繁的成效。全軍從將至兵每人都明確自己的崗位和與上下左右間的關係。制定則士不亂,那時便有治眾如治寡的效果。」
  寇仲讚道:「難怪剛才那麼多人擠在路上,竟沒有混亂的情況。」
  楊公卿道:「無論是伍、火、隊、官、曲、部、校、裨、軍,又或伍、隊、旗、哨、司、營、師,都只是名稱不同,但均以什伍為基礎,其理一也。另外還要設定號統手、鼓手、旗手、大夫、馬伕、認旗手、木匠、鐵匠等人選,各司其職,組成完善的作戰系統,這才有資格到戰場與敵人決雌雄。」
  寇仲正要說話,外面忽地人聲擾攘,眾人色變時,一名親兵撲進帳來,氣急敗壞道:「報告楊帥,大事不好了。」
  四人大吃一驚,難道李密的奇兵已殺到偃師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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