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武俠] 大唐雙龍傳 作者:黃易 (已完成)

第十一章 貪生怕死

--------------------------------------------------------------------------------

  徐子陵隨在不嗔身後,朝後院的方向深進。
  沿途不時遇上僧侶,但人人對他視如不見,像正沉醉於本身清淨無為的宗教生活裡。
  經過那座在陽光下金碧輝煌的銅殿後,不嗔左轉進入一條兩旁植有竹樹,古意盎然的石板道。
  兩旁僧捨掩映在竹材之間,樸素簡單,與殿堂的華美又截然迥異,不過在松上白灰泥後,又自有一股不施脂粉般的自然美態。
  徐子陵正細意感受禪院裡那種深幽致遠、平和寧靜的氣氛時,景色一變,房舍漸稀,代之是蒼松翠柏,層巖嶙峋,沿著石路前行,可看到右壁鑿上「佛道」二字。兩邊石崖逐漸高起,山道收窄,兩旁石壁是依矮崖形勢雕鑿的諸佛坐像,均神態悠然,栩栩如生。
  徐子陵看得心中驚異時,佛道忽盡,眼前豁然開朗。
  在這禪院西端處,一座上刻「方丈院」,面闊七間、歇山九脊頂的巍峨大殿建於崖沿處,形勢險要至極點。
  徐子陵大感不妥,問道:「這該是貴院主持了空大師的居停吧!」
  不嗔若無其事地答道:「施主欲見師小姐,自須由本院方丈定奪,何需奇怪?」
  徐子陵早知不會那麼容易可見到師妃暄,只能心中暗歎,隨他登階入院。
  方丈院共分前中後三進,入門處是個空廣的接待室,沒有任何傢俱,只在兩壁掛有畫像,看來該是禪院歷代主持的肖像。
  不嗔囑咐徐子陵在此等候,穿門進入內間去。
  徐子陵閒著無事,正好瀏覽壁上的肖像畫,畫像雖形相各異,肥瘦不同,但繪著無不為其刻意經營,畫得人人寶相莊嚴,佛光普照,容貌慈和,一副救苦救難大慈大悲模樣。像旁還附上名號和受戒入寂年月等介紹文字。
  肖像顯是依年代先後排列,到左壁最後一幅時,徐子陵心中一震,行近細看。只見所繪老僧鬚眉俱白,臉上深刻的皺紋縱橫交錯,看來至少有七十多歲。
  他之所以嚇了一跳,皆因此僧面目與現在的主持了空至少有八、九分相以,恰是了空老朽後的樣子。
  正在思忖這是否了空的親爹,而了空是子承乃父的衣缽時,赫然發覺肖像畫旁只有受戒年而沒有卒日,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難道了空反老還童,從畫中這老人變回現在四十來歲的樣子,那麼此事實在駭人至極點。
  不嗔的聲音在後方響起道:「這是敝寺主持十五年前的畫像,當時他正值入關修禪,故囑人做像。」
  徐子陵歎道:「真令人難以相信,原來世間竟有返老還童的神功秘法。」
  不嗔高宣佛號合什道:「佛法無邊,回頭是岸。敝寺主持在中院恭候徐施主,請!」
  徐子陵轉過身來,見不嗔全無領行的意思。只好施禮道謝,自行進入中庭。
  「砰」!
  木門在身後關上。
  深廣達十丈,高三丈的空間,只有四面空壁。
  了空盤膝面壁結迦跌坐,背向著他。
  這能返老還童,有力回天的高僧兩旁各有一道閉上的便門,透出一種高深莫測的氣氛。
  徐子陵嘴角送出一絲苦笑,恭敬地道:「大師請賜示旨意。」
         ※        ※         ※
  寇仲由偏廳返回正廳,欲進內堂時,剛好遇上一向對他擺出不屑一顧姿態,輕盈冷艷的「美胡姬」玲瓏嬌,雙方都想不到會狹路相逢。寇仲剛受過董淑妮的教訓,極力克制下只點頭為禮,便算打過招呼。
  反是這異族美女對他展露出一絲罕有的笑意,與他並肩而行道:「昨晚你們在天津橋之戰的確很精采。」
  寇仲愕然道:「嬌姑娘真厲害,竟能瞞過這麼多人的耳目,潛到近處。」
  玲瓏嬌回復冷漠神色,淡然道:「若沒有這點本事,怎替尚書大人當探子?」此女肯和他有問有答,已代表態度有所改變。
  剛要再找話題,虛行之從內廳匆匆走出來,見到寇仲,打了個勿要說話的眼色,然後才施禮道:「大人在書齋等寇爺。」
  言罷擦身去了。
  玲瓏嬌止步道:「尚書大人該有話要和你單獨說的,待會見。」
         ※        ※         ※
  片晌後寇仲來到書齋,王世充待室門關上後,看他在左旁的太師椅坐下,道:「幸好你昨晚沒有被敵所乘,我曾想過遣人往援,但此舉會正中敵人下懷,時間上更難以趕及,最後只能按兵不動。」
  接著冷哼道:「楊侗和獨孤峰太可惡了。」
  寇仲違心讚道:「尚書大人此著才是高明。現在我們務要示敵以弱,才符合上兵伐謀這兵家要旨。論實力,獨孤閥縱使聯結外人,仍奈何不了我們。所以只能靠陰謀詭計來施冷箭,只要我們小心一點,獨孤峰絕不能得逞。」
  王世充皺眉道:「鐵勒人因曲傲的敗北,可以撇開不論。但假若陰癸派、突利和楊侗聯成一氣,我們是否仍要維持被動捱打的局面呢?一個不好,我們可能要連東都也賠掉。」
  寇仲好整以暇的道:「突利也可以不論。皆因吾友跋鋒寒剛離洛陽,突利和畢玄的兩個徒弟怎都要追上去熱鬧一番。陰癸派則因要應付師妃暄這個頭號大敵,亦絕不敢公然捲進這場紛爭去。何況在某一程度上,她們都希望你能收拾李密,那時杜伏威取得江都後,便可沿運河北上。」
  王世充訝道:「你怎知杜伏威要攻打江都?」
  寇仲當然不會把宋金剛招出來,道:「我和宋家有點交情,待會還約了宋魯在董家酒樓兒面。」
  王世充釋然道:「這確是令人頭痛的事,杜伏威和沈法興的關係一向不大好,現在忽然聯成一氣,可見他們北上之心是如何焦急。」
  寇仲點頭道:「目下局勢明顯是黃河與運河之爭,誰能同時取得關中、洛陽兩大重鎮,便等若半壁江山落進他袋子去。我們則先取虎牢、滎陽,再挺軍西進,那時聖上你號令天下,誰敢不從。」
  王世充捻髭微笑,眼中射出充滿希望和企盼的神色,正容道:「假若我王世充成為新朝之主,你寇仲就是新朝宰相,你準備好了沒有?」
  寇仲暗忖信你的才是白癡。表面卻裝出陶醉之色,欣然道:「尚書大人這麼瞧得起小子,我自然是萬二分感激。不過我想先破李密以立功,那時尚書大人重用我,旁人亦無話可說。」
  王世充呵呵大笑,接著故作神秘的道:「是否能引李密出兵,便要看明晚的安排,讓我先給你見見我的替身。」
         ※        ※         ※
  了空身穿灰色僧衣,外加深棕色的肩掛,空廣的堂宇寂然無聲。
  徐子陵負手卓立,像變成這高憎外的另一尊石像,沒有半絲不耐煩。
  好一會後,了空柔和的聲音輕輕道:「洛陽的寺觀窟三大名勝,徐施主不知是否都到過了?」
  徐子陵心中錯愕,無論了空說什麼,甚至佛語禪機,他亦不會奇怪。偏是這麼提及洛陽的名勝,與眼前的事風馬牛不相關,頓使他摸不著頭腦。
  無奈下虛心問道:「請大師詳加賜示!」
  了空油然道:「寺是白馬寺,乃中原第一所佛寺,建於東漢永平十年,由於當年從天竺迎回兩位高僧攝摩騰和竺法蘭時,佛經佛像均是用白馬馱來,故以白馬為名。此為中土佛教之始,故該寺又有『釋源』和『祖庭』之譽。信佛者,若不到該寺一遊,每引為畢生憾事。」
  徐子陵道:「多謝大師指點,但不知白馬寺座落何處。」
  了空淡淡道:「徐施主若是有心人,自會知道。」
  不待徐子陵說話,續道:「觀為老君觀,位於城北數里外邙山翠雲峰之顛,相傳乃老子李耳練丹的聖地,可惜現在為妖魅把持,聖地成了邪窟。」
  徐子陵大奇道:「怎會如此?」
  了空平靜答道:「有很多事,老衲實不方便詳言。只不過見徐施主所學來自道家始祖廣成子,故順帶一提。」
  他的說話字字暗含玄機,深奧難明。
  了空續道:「窟則為龍門石窟,位於我寺南面十多里外伊水之濱,由於該處兩山相對,望之若闕,故又名『伊闕』,兩岸峭壁上大小神龕石窟延綿數里,令人歎為觀止。」
  接著訝然道:「是了!徐施主今次究竟為何事而來,老衲早忘記了。」
  徐子陵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道:「我也忘記了,多謝大師指點。」
  說罷飄然離殿。
         ※        ※         ※
  一名無論外貌體型都與王世充有七、八分相像的人,入齋後拜倒請安。
  隨之而入的是歐陽希夷、玲瓏嬌、可風道人、陳長林一眾高手,還有王世充的兩個兒子王玄應、王玄恕,與及大將張鎮周和楊公卿。
  只看這陣勢,便知是有要事商討。
  眾人分左右坐好後,變得寇仲居於左方首席,與右方第一席的歐陽希夷遙對,下首始是張鎮周等人。
  王世充把替身喚起,向寇仲得意地道:「怎樣?」
  寇仲點頭道:「確能魚目混珠,但在明晚那情況下嘛,嘿!」
  王世充知他有話要說,先命替身離開,欣然道:「現在全是自己人,有什麼話放心說吧!」
  王世充那一副酒色過度樣子的大兒子王玄應得意地道:「這叫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年許前玄應從管州物色得此人回來,經我親自指導訓練,保證無人能夠識破。」
  只看他唯恐怕別人不知此功歸他的神情,便知此子難成大器。
  歐陽希夷皺眉道:「此人不懂武功,內行人只要看他舉手投足,又或走多兩步,立可看破非是世充兄本人。」
  王世充胸有成竹道:「若有人要來行刺我,最佳時機莫如在赴會途中,又或是返歸的路上,范成他只須在車上作個樣兒使成。」
  至此誰都知道王世充是絕不肯去冒這個險的。
  可風道人皺眉道:「今趟是要教敵人行刺成功,而世充兄則要佯作受傷,才可引得李密倉卒出兵。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范成輕易就給人宰掉,誰都會生疑的,此計怎成?」
  王世充欣然道:「這正是關鍵所在,以假作真後我將藏在馬車暗格內,若敵人實力真個強大至可破車殺人,我便暴起發難。最好來的是晃公錯又或尤楚紅之輩,讓我傷得其中一人後,再詐作力拚受傷,如此將更能令對方入信,當然尚需各位再加配合。」
  轉向寇仲道:「寇小兄還有什麼話要說?」
  寇仲問道:「為何敵人不會在宴會中下手呢?」
  王玄應代答道:「這個道理很簡單,榮鳳祥今回盡邀各地前來洛陽的名人赴宴,到時高手如雲,其中又不乏與我們有交情的,在這種情況下,公開挑戰不會有問題,若要行刺暗算則變量太多,說不定鬧個灰頭土臉,吃不完兜著走。」
  寇仲心中暗歎,頹然道:「我沒有話說了。」
  他本有滿腹妙計,但見到王世充擺明不肯以身犯險,還有什麼話可以說的。
         ※        ※         ※
  徐子陵踏出方丈室的大門,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
  濛濛細雨剛開始從天上灑下來,遠近不見人蹤。
  淨念禪院處處隱含禪機佛意。
  像自己本為他們的敵人,但他卻絲毫覺察不到敵意。
  就像和他們之間從未發生過任何事。
  見不到師妃暄乃理所當然,可以得見才是出人意表。
  不過他為了心之所安,故仍要稍盡人事吧!
  他要的是能面對面與師妃暄解決和氏璧的問題。直到此刻,他仍不認為盜寶是壞事或錯事,而只是有關爭霸天下的手段。
  像和氏璧這種神物,惟有緣者居之。
  他緩步走下台階,正要朝佛道的方向走去,心中忽生感應。
  就像有某種事物在等待著他的樣子。
  環目四顧,方丈院左端有一片竹林。徐子陵想了想,便放步走去。
  來到近處,另一條石道在竹林間蜿蜒伸展,曲徑通幽,在雨絲綿綿中,特別引人入勝。
  徐子陵沿道而行,拐了個彎後,整個空間倏地擴闊至無限,原來路盡處是山崖邊沿,不但可俯瞰遠近山野田疇,還可遠眺座落東方地平盡處的洛陽城。
  漫天細雨下,在這如詩如畫的美景裡,一身儒服男裝的師妃暄正盈盈俏立崖沿,悠然神往的俯瞰著崖下伸展無盡的大地。
  徐子陵恭敬地朝她玉背施禮,誠懇地道:「小姐肯破例賜見,徐子陵感激不盡。」
  師妃暄輕輕歎一口氣,伸出纖美的玉指,遙指遠方的洛陽城,以充滿悲國傷時的語調道:「自魏晉南北朝以還,洛陽屢成兵家爭戰之地,多次被毀傾頹,累得百姓流亡,中原蕭條,千里無煙,饑寒流隕,相填溝壑。除此之外,徐兄可知我們尚損失了什麼呢?」
  徐子陵雖自負聰明才智,此刻只能茫然搖頭。
  師妃暄像腦後長有眼睛,可看到他搖頭的動作,淡然道:「洛陽之稱,始見於戰國文獻〈戰國策〉,內有『蘇秦過洛陽』之語。自此屢被選為郡城,為我國文化經濟的中心,北魏時只是佛寺便有一千三百六十七所。」
  徐子陵咋舌道:「竟有這麼多?」
  師妃暄續道:「洛陽向為我國文化薈萃之處,只藏書便達七千車之多。且人傑地靈,歷代名家輩出,蔡倫於此試制『蔡侯紙』;張衡創製『渾天儀』、『候風儀』和『地動儀』;馬鈞發明『指南車』;王充作〈論衡〉;班固兄妹著〈漢書〉;陳壽撰〈三國誌〉;〈洛陽伽藍記〉和〈水經注〉均成書於此,洛陽城對我國的貢獻,有何處可能比擬。」
  徐子陵聽得肅然起敬。若非他有翻閱魯妙子傳給他的筆記卷,這時定要聽得一腦子茫然。現下雖仍未能完全諳識,但至少亦知道師妃暄確是學究天人,博古通今。
  換了他和寇仲,無論對著洛陽城看多少遍,也不曾有師妃暄的感觸和聯想。
  她正為洛陽過去百多年的歷史而傷懷。
  師妃暄悠然神往的道:「徐兄到過北市的新潭嗎?」
  徐子陵暗忖自己來來去去都是洛河、天街和天津橋,或間中因事到過南城的裡坊,卻從未到過北市去。苦笑道:「尚未去過!」
  師妃暄道:「那麼徐兄定要去見識一下這被稱為天下舟船所集的地方,全盛時期大小船隻可達萬艘之數。」
  接著低吟道:「古今興廢事,還看洛陽城。」
  聽著她若如天籟仙音的聲線細訴洛陽的興替盛衰,徐子陵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幅洛陽的圖畫,似乎千多年的歷史,倏忽間閃過腦海,那感覺既悲愴又感人。
  雨點溫柔地飄灑在他們身上。
  像師妃暄這種悲天憫人,有著菩薩大慈大悲心腸的超卓人物,他尚是首次遇上。
  忽然間,他徹底明白了師妃暄要找尋真命天子,以拯救萬民於水深火熱的偉大情懷。
第十二章 莫不有數

--------------------------------------------------------------------------------

  歐陽希夷、可風道長與寇仲一道離開書齋。
  可風道長問寇仲道:「看寇小兄的神情,似乎不大欣賞尚書大人有關替身的安排。」
  寇仲苦笑道:「這證明了我道行尚淺,一點心事都藏不住。」
  可風道長微笑道:「人在年輕時,誰不是如此,我和希夷兄都是過來人。」
  歐陽希夷笑道:「像小兄弟的年紀時,我那有這麼本事。」
  可風道長道:「現在輪到我當值,希夷兄最好養足精神,這幾天惡戰難免。」言罷停步施禮。
  歐陽希夷與寇仲並肩朝大門走去,道:「世充兄的面子真大,竟請得動可風這等高手來助陣,可見他跟老君廟關係不淺。」
  寇仲順口問道:「老君廟是什麼家派,為何有個這麼古怪的名字。」
  歐陽希夷奇道:「你給人的感覺是神通廣大,卻竟然不知洛陽北邙山翠雲峰頂的老君廟,此實教人難以相信。」
  寇仲在門檻前停下來,瞧著雨粉飄飛的戶外,從容道:「所以前輩至緊要多提點小子,我有時是很糊塗的。」
  歐陽希夷低聲道:「我第一趟見你們時,便心中歡喜,覺得你們很合眼緣。不過昨晚收到你們被人在天津橋圍攻的訊息,卻是老夫力主不要妄動。一來是我相信你們定有脫身之法,另一個原因是這明顯是個陷阱。」
  寇仲道:「小子怎會不曉得呢?」
  歐陽希夷道:「此事若我不說,你也定不會知道。而我特別要提起此事之意,皆因力主出戰者正是可風,可見他對你頗有憐才之心。」
  寇仲皺眉道:「以他的智能,難道看不出這是精心布下的陰謀嗎?」
  歐陽希夷道:「當時是誰都覺得有點不合情理,對付你們,獨孤閥何需派出近千禁衛去封街截道,但卻都沒時間去想清楚整件事。幸好世充兄手下一個叫虛行之的幕僚私下提醒老夫,否則恐怕已中了敵人的奸計。」
  寇仲心中暗喜,虛行之果然是個人才,這麼快便掌握到歐陽希夷是可以信任的人。
  歐陽希夷拍拍他肩頭道:「現在老夫要回房打坐靜修,今晚你若回來,可以來找老夫聊天喝酒。你懂下棋嗎?」
  寇仲道:「只看別人下過。」
  歐陽希夷大笑道:「世事如棋,若我是棋場中的高手,你便是棋盤外的下棋高手,小心點。想要你項上頭顱的人,橫衝直撞都可碰上呵!」
  言罷欣然返回府內。
  寇仲也覺好笑。
  自己現在該下那一步棋呢?
  跨過門檻,兩旁侍衛肅立致敬,無不現出尊敬神色。
  寇仲自知已在洛陽建立了威名,問其中一人道:「小姐是坐車還是騎馬的?」那人衝口而出的答道:「小姐騎馬走了。」
  寇仲心中大快,想像著董淑妮質問楊虛彥後這對狗男女知道中計的絕妙情景。楊虛彥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他不似是肯屈居人下之徒。
  假若王世充跟李世民談成交易,董淑妮將成為李淵的妃子。那楊虛彥豈非先吃了董王妃的頭啖湯,這筆賬該如何算?
  想到這裡,寇仲頓時糊塗起來。
         ※        ※         ※
  徐子陵瞧著師妃暄那令天下男子傾心拜倒的動人背影,沉聲道:「那晚在天津橋上,小姐是否根本沒有被傷?」
  師妃暄終於緩緩轉過嬌軀,清麗無匹的玉容首次露出驚訝之色,仔細打量他半晌,柔聲道:「徐兄是憑空猜想出來,抑是眼力高明至可看破我的地步?」
  徐子陵淡然自若道:「那純粹是一種直覺。」
  師妃暄歎道:「那徐兄就真是具有慧根的人。不過我確受了點內傷,只不過絕非我裝出來的那般嚴重,當我步下天津橋時,已完全復元過來。」
  頓了頓露出個帶點天真味兒的甜美笑容,秀眸深注的道:「徐兄知否妃暄為何要耍這種騙人的手段?」
  徐子陵因這罕有出現在她臉上的神態而心弦劇烈抖顫一下,瞬又平靜下來,微笑道:「小姐是否想要婠婠上當呢?」
  她那對眸子勝比一泓秋水,於嫣然一笑中,動人至極點。
  師妃暄見徐子陵在她目光的迫視下,仍是那麼飄逸瀟灑,神態動作宛如發自天然,芳心更是訝異。
  換了以前所遇的男子,除侯希白外,在這種情況下,若非手足無措,便是心慌意亂,那像此人般完全不受自己懾人心神的目光所影響。
  師妃暄淡雅清艷的玉容露出一個大有深意的淺笑,緩緩道:「沒有人可以騙她,我要騙的只是你徐子陵,若非如此,妃暄便沒有撤退的借口。」
  徐子陵終於招架不住,俊臉微紅道:「小姐這番話確是出人意表,小姐難道認為我與和氏璧失竊的事真個無關嗎?」
  師妃暄徐徐道:「剛好相反,打開始我便知和氏璧是你偷的。」
  徐子陵大惑不解道:「這教在下更不明白了,為何小姐要故意放過我呢?」
  師妃暄欣然道:「你終於肯承認是盜寶賊哩!」
  徐子陵苦笑道:「這正是我來拜見小姐的原因。什麼賬都可算到我頭上來。可是我卻絕不會束手待斃,但也不會傷害寺內的任何人。」
  師妃暄泛起憐憫的神情,歎道:「〈長生訣〉雖令你步上一流高手之列,但仍差點火候。這裡除妃暄外,了空大師亦穩有致你於死之能。徐兄可否告訴我,為何明知是送死,仍要來此?」
  徐子陵聳肩道:「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你們都是為萬民盡心竭力,但本身又是不追求任何私利的人,使我感到欺騙你們是一種罪過。」
  師妃暄步步進逼道:「盜寶不是過錯嗎?為何徐兄卻明知故犯。」
  徐子陵啞然笑道:「我想反問小姐一句。李世民會否因對手是個善長仁君,而放棄與他爭地盤打天下呢?」
  師妃暄不但不以為忤,反饒有興趣的道:「想不到徐兄竟是雄辯滔滔之士,言歸正傳,和氏璧究竟在那裡?」
  徐子陵頹然道:「坦白說,假若和氏璧在我手上,說不定我真會還給你,可惜和氏璧已完蛋了!」
  師妃暄玉容不見半絲波動,靜靜的注視他好半晌,最後嬌歎道:「想不到千古以來,經過無數賢人聖士殫思竭慮都解不開的兩個秘密,先是〈長生訣〉,接著是和氏璧,都給你們揭破了,這不是緣份是什麼呢?」
  徐子陵大訝道:「只這麼一句話,你便明白了。」
  師妃暄溫柔地道:「早在橋頭初遇時,我已生出感應,卻是難以置信,到現在始能證實,還有什麼話可以說的?即使殺了你又是於事何補。」
  徐子陵奇道:「是否我的錯覺?小姐似乎根本不把和氏璧的存亡放在心上。」師妃暄淡淡道:「天下之事,莫不有數,像和氏璧這種稀世奇物自有其氣運定數,絲毫勉強不來,徐兄請走吧!」
  她肯下逐客令,徐子陵本該額手稱慶才對。但這刻他卻仿有寧願被她痛打一頓或狠狠教訓一番的渴求,苦笑一下,施禮離去。
  在雨粉中走了五、六步,終忍不住停下來道:「小姐可否再詳作賜示,那晚為何要詐傷放過我們?」
  師妃暄平靜的優美聲音從後傳來道:「皆因妃暄生出憐才之意,這樣說夠坦白了嗎?」
  徐子陵啞然失笑,洒然去了。
  師妃暄定睛瞧著他孤傲不群的背影,直至沒進林路深處,才收回目光。
         ※        ※         ※
  寇仲策騎奔出皇城,心中總像多了一根刺似的,心情鬱悶,難以排遣。
  最令他困擾的,就是王世充的畏首畏尾,原本是天衣無縫的計劃,卻弄得不湯不水的,教人啼笑皆非。
  王世充本身乃一等一的高手,在有心防備下,又有他寇仲和徐子陵在旁護駕,在遇刺下佯作受傷,該是輕而易舉的事。
  沈落雁的武功在他現時眼中雖不算怎樣,可是對她的狡詐多智,寇仲卻是深深顧忌。
  若非陰差陽錯,加上機緣巧合,恐怕他們兩兄弟早栽在她手上。
  所以用兵必須如臂使指,否則就算孫武復生,武侯再世,都成不了事。
  想到這裡,已轉上天街。
  董家酒樓矗立橋頭,與另三座高樓相映成趣。
  天街人車絡繹不絕,河上則船揖往來,細雨徒添某種難以說出來糾纏不休的氣氛意趣。
  現在離午時尚有半個時辰。
  小陵是否能及時趕回來陪他赴會?
  想到這裡,早過了天津橋,往南門馳去。
  寇仲一口氣趕過三輛騾車,又在兩輛馬車間穿過,痛快之極。
  如此在鬧市中策馬奔馳,昔日在揚州時只有羨慕別人的份兒,那想到自己亦有機會享受這種風光。
  這時左方行人道上有幾個結伴而行,打著各式彩傘的標緻胡女,正對他行注目禮,秋波拋送。
  寇仲連忙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以燦爛的笑容回報,惹得她們更秀目發亮,嬌笑作態。
  寇仲大感有趣,示威似的快馬加鞭,連過兩名騎士,風馳電掣間,心中忽生警兆。
  一道微僅可察的黑影,從右方行人道電射而來,斜斜穿過兩輛奔行的馬車和騾車間的空隙,以驚人的準繩和速度朝他射來。當寇仲察覺是一條長而閃亮的頭髮時,它已鑽進馬兒的右鼻孔去。
  暗算者最高明的地方,就是利用兩輛車子作掩飾,待被襲者察覺時,已不及應變。
  若頭髮的目標是寇仲本人的話,他定可及時避過,現在則是馬兒慘遭暗算。
  馬兒一聲痛嘶,人立而起,接著往右傾摔。
  寇仲在隨馬兒一起跌個灰頭土臉前,彈了起來,越過馬車,往暗器來處撲去,心中勃然大怒。
  街上的交通立時亂作一團,人人奔走側目。
  馬兒掙扎下又爬起來,此根頭髮擺明是作弄性質,並沒有真的傷及馬兒。
  但寇仲正在意氣風發的當兒,更感臉目無光。
  足尖點在對面車馬道微靠行人道那一邊奔至的另一輛馬車頂上,借力再作騰升,剛好捕捉到一個優美的女子背影,閃進一道橫街去。此女穿上紅色勁裝,目標明顯。
  寇仲猛提一口真氣,顧不得驚世駭俗,就在行人的頭上掠上一間雜貨鋪的瓦面,追趕敵人。
  如此當眾失威的事,這些日子來他尚是首次遇上,這口惡氣怎都硬嚥不下去。遠處瓦面那動人的紅影一閃而沒,像是誘他追去的樣子。
  寇仲現在藝高人膽大,明知可能是個陷阱,仍夷然不懼,全速追去。
  一囗氣掠過十多間房舍,奔落一條橫巷時,女子倏地出現前方。
  寇仲一震停了下來,愕然道:「原來是你!」
  赫然是把李靖從素素手上搶了過去的紅拂女。
  紅拂女不知是否鍾愛紅色,不但手上的拂塵血紅似火,與紅衣互相競艷,烏黑閃亮的秀髮處更插著一朵紅白相間的簪花。配合著她的冰肌玉骨,不但沒有絲毫俗氣,還出奇地顯得冷艷秀氣。
  寇仲不知如何,心中的怒火消斂大半,正思忖誰人可穿紅衣比她穿得更好看時,紅拂女冷笑道:「今趟我使手段引你來此,純是為了私人間的恩怨,與秦王完全無關,所以你不用擔心會有旁人插手。」
  寇仲踏前一步,皺眉道:「我和你間有什麼恩怨?」
  紅拂女一對動人的美目射出凌厲的神色,語氣卻出奇的平靜,徐徐道:「若非你兩人顛倒黑白,不辨是非,我夫君何須為你們終日長嗟短歎,困苦惆悵。大義當前,你們現在若能迷途知返,尚為時未晚。否則休怪我手下無情。」
  寇仲大感頭痛。
  只看剛才她以秀髮作暗器的手段,便知她名不虛傳。無論內功、手法、眼力均達到頂級高手的境界。
  寇仲自問便辦不到,而她卻是一擊功成。
  他並非真的怕了她,皆因他從沒有在暗器此項上下過功夫。
  最大的問題是無論他如何痛恨李靖,亦難以狠心下殺手來對付他這美艷的嬌妻,除婠婠外,他對女人都是容易心軟的。
  在這種情況下,對方是全力出擊,而他則是心有顧忌,自然是大大不利。
  紅拂女還以為他在認真考慮她的忠告,耐心的等候著,那知他心中想的竟是這麼回事。
  好半晌後,寇仲歎道:「夫人究竟是怎樣遇上李靖的呢?」
  紅拂女不悅道:「你先答我剛才的話。」
  寇仲頹然道:「我不想和你動手。」
  紅拂女玉容轉冷,沉聲道:「那你是一意孤行,執迷不悟了。」
  寇仲哂道:「這不是執迷不悟,而是人各有志。試問誰不認為自己所做的乃最正確的事?」
  紅拂女雙目閃過殺機,一字一字的緩緩道:「若非看在你們曾是夫君的兄弟份上,我早出手宰了你們。大是大非之下,尚要砌詞狡辯。只是你們盜取和氏璧一事,已是死罪難饒。」
  寇仲一點不讓的與她鋒利似劍的目光對視,沉聲道:「今次你來找我,李靖是否知情?」
  紅拂女眼中露出痛心的神色,拂塵揚起,矯叱道:「看招!」
  寇仲哈哈一笑,往後飄退。
  只退半丈,便知自己因無心作戰,致犯了非常嚴重的錯誤。
  天策府的第一高手,果是非同等閒。
         ※        ※         ※
  城門在望,徐子陵快馬加鞭,以免因遲到而失約。
  對俠義豪情的宋魯,他一直保持看崇敬之心,何況他是宋師道的族叔。
  他從來沒有想過宋師道是這麼情深義重的人。由於出身的關係,他對高門大族的子弟向來沒有什麼好感,但宋魯和宋師道卻改變了他的想法。
  宋玉致也是個好女子,可惜……
  正思索間,十多騎迎面而至,還一字排開,攔著去路。
  徐子陵連忙勒馬,原來是拓跋玉師兄妹和一眾突厥好手,人人臉色凝重,殺氣騰騰。
  徐子陵心中叫苦,這時避之已不及,只好策馬迎上。
第十七章

第一章 高朋滿座

--------------------------------------------------------------------------------

  紅拂女速度之高,身法之美,無不在寇仲意料之外。
  最頭痛是她手上的紅拂與曼妙的身法配合得天衣無縫,使寇仲根本無從閃躲,而後退只是讓對方得以展開有若長江大河般奔騰而至的凌厲攻勢。
  一時拂影大盛,旋風般把寇仲捲進狂濤駭浪似的強大攻勢中。
  而無心戀戰的寇仲此時連井中月都來不及掣出,只能靠雙手應付這紅衣美女排空而至的凌厲硬攻。
  更糟是她的紅拂可剛可柔,拂隨意轉,長達三尺的拂絲被她控制得像長有眼睛,更賽如靈蛇般專鑽敵手的空檔。連塵拂把手都能刺穴戳脈,無所不用其極,非常凌厲。
  甫開始便是一場以快攻快的近身拚搏,使對手連喘一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寇仲則完全陷進捱打的劣局中,只能見招破招,苦待反擊的時機。
  「霍」!
  拂絲在寇仲的左臂掃了一記,登時衣袖粉碎,現出十多道血痕。這還是寇仲知機,在對手這狠辣的一拂戳上胸口之前,憑旋身橫移才堪堪避過要害。
  為了抵擋對方不時配以像奇兵突擊般的凌厲腳法,終於被紅拂女水銀瀉地式的拂招覷得可乘之機。
  十多絲火辣辣的勁氣侵體而入。
  寇仲知道若任由這形勢持續發展下去,自己最終只有伏屍小巷的結局。
  忙猛提一口真氣,不但化去對方入侵的氣勁,還聚運全身功力,一掌劈出。在這生死關頭,寇仲把來自〈長生訣〉與和氏璧的功力發揮致盡。
  紅拂女雖穩佔上風,可是寇仲這看似平平無奇的一招,卻使她有無從擋卸的感覺。
  寇仲這一掌實際上是由一連串動作組合而成,通過無數惑敵的變化後,才抵達最終的方位,教她完全無法掌握這突發的掌勢。
  而所有動作均妙若天成,合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而且以全身配合,令人感到他把全身的功力和整體心神都投進這一掌之內。
  最要命是她本想回拂乘勝掃打他的臉門,可是因寇仲這切在空檔間的一掌,卻把她進攻的路線完全封死。
  她無可奈何下只能變招迎敵,改而沉腕下戳,以虛實幻變手法相迎。
  虛的是擺出挺拂掃往小腹氣穴的姿態;實則是拂絲上揚,掃打對方右手腕脈。寇仲哈哈一笑,掌勢不變,卻倏地斜移前標,掌尖變成刺往這美女線條優美的粉頸,勁氣嗤嗤。
  紅拂女那想得到寇仲有此反守為攻的應變奇招,雖不服氣,但卻知已被對方看破了自己的拂法,嬌叱一聲,收回塵拂,底下閃電的踢出五腳。
  寇仲直到此刻才找到反擊的機會,一聲長笑,一個倒翻到了紅拂女頭頂上,雙掌下按,不著半點痕跡便避過了此妹能使他自愧不如的腳法,避強攻弱。
  螺旋勁帶出的狂,像一股龍捲風暴般把紅拂女籠罩其下。
  紅拂女冷哼一聲,塵拂揚起,同時抽打寇仲正迎頭下壓的雙掌掌心處。
  「蓬」!
  勁氣交擊。
  紅拂女嬌軀劇震時,寇仲已在人笑聲中,騰空而去,叫道:「嫂子果然厲害,小弟自愧不如,惟有逃命去也。」
  橫空而去,消沒不見。
  紅拂女氣得猛一跺腳,偏又知道追之不及。
  可是給他叫了聲嫂子,便想到他一直沒有拔刀,心中對他的惡感不由消減了幾分。
  這才明白夫君李靖為何如此重視與他們兩人的兄弟情義。
         ※        ※         ※
  拓跋玉拍馬趨前,來到徐子陵馬側,苦笑道:「徐兄和寇兄實是在下抵達中原後最看重的人物,豪爽而有情義,本意一心結交,豈知最後卻鬧至如此地步,教人惋惜。」
  徐子陵暗裡鬆一口氣,他本以為對方會動手,但聽他口氣顯無此意。
  點頭道:「人生總難事事稱心遂意。不過縱使彼此立場不同,但我徐子陵仍當拓跋兄是朋友,答應過的事更不會反悔。」
  拓跋玉當然知他指的是借〈長生訣〉一事,欣然道:「我從沒想過徐兄會悔約,因為你根本不是那種人。」
  接著壓低聲音道:「我說出來你或許不會相信,突利可汗其實對你們非常欣賞,只不過礙於有跋鋒寒這小子夾在其中,以致難以論交。現在跋鋒寒已去,人家該可以坐下來談談了。」
  徐子陵先是愕然,旋即想到突厥的意欲是中原愈亂愈好。而寇仲明顯是一個亂源和破壞均勢的高手,登時明白突利示好的另有用心。
  岔開話題道:「拓跋兄的消息真靈通,我們剛送走鋒寒兄,你們便銜尾追上來了。」
  拓跋玉冷哼道:「若連這點能耐都沒有,怎樣回去向師尊交待。」
  接著歎道:「真教人難以相信,每次再見到這小子,他的功力都精進一層,現在連曲傲都敗在他手上。我只想問一句,他是否也在與曲傲一戰中受了嚴重內傷呢?唉!我實在不該作此詢問。」
  徐子陵對這陰陽怪氣的突厥年輕高手更生好感,苦笑道:「教我怎樣答你呢?」
  拓跋玉精神大振道:「你已告訴我答案了。坦白說,若他沒有受傷,我們縱使追上他亦難以拿他怎樣,現在則似可盡盡心力。」
  徐子陵尚未有機會回話,那邊的淳於薇不耐煩地揮著馬鞭嬌呼道:「師兄啊!輪到人家說話了嗎?」
         ※        ※         ※
  寇仲從屋頂躍下橫巷,轉往天街,左臂中塵拂處雖止了血,但整條左臂仍是陣陣麻痛,傷口則是一片火辣。
  對紅拂女那使得出神入化的塵拂,實是猶有餘悸。
  救他小命的是悟自傅君瑜的「奕劍術」。
  在紅拂女那使他眼花撩亂的拂法下,他根本連擋格亦非常吃力,更遑論預估其出手的後著與路線。
  可是當他中拂的剎那,她的拂法反出現一絲令他重振旗鼓的空隙,搶回少許主動之勢。
  那是一閃即逝的時機,卻給他準確地把握,並盡其全力運掌一擊,這不但扭轉了形勢,更因掌回主動,故能施出奕劍術的手法。
  那確等如下棋,使出一著令對方不能不應的妙著,從而拿捏到對手的「應子」。
  對奕劍法的認識,他又深進一層。
  此時他隨著人流走過天津橋,來到董家酒樓的院門前,正要入去,後面有人叫道:「寇兄請留步!」
         ※        ※         ※
  淳於薇俏臉微紅的道:「自昨晚開始,我就有點喜歡你了。」
  在馬背上凝神細聽的徐子陵嚇了一跳道:「什麼?」
  幸好拓跋玉已回到遠在五丈外的突厥騎士陣中,否則給他聽到才叫尷尬。
  此女煞有介事的要和自己說話,那想得到說的是這種話。
  淳於薇對他的反應顯然不大滿意,嘟長小嘴道:「有什麼稀奇的,人家最歡喜精靈透頂的男人,不用像呆頭鳥般被人左哄右騙。只因你不似寇仲般擺出個狡狡猾猾之相,所以人家才沒曾注意你而已。」
  接著「嘻」的露出雪白整齊的可愛貝齒,眼中射出迷醉神色,柔聲道;「那知道原來你的狡猾是藏在肚裡面的,使得我們只能眼睜睜的瞧著你們從容溜掉。」
  徐子陵既啼笑皆非,又大感頭痛,苦笑道:「我只是為求生存而想辦法脫身吧了!怎可以用狡猾來形容我,你不歡喜寇仲了嗎?」
  淳於薇橫他一眼道:「兩個我都歡喜,唉!人家要走了,你不向人說兩句親熱話兒嗎?你會否到突厥來找人家呢?」
  徐子陵狼狽答道:「照我看你是找錯對象。若我真夠狡猾,現在就懂得該怎樣哄你。可惜我卻是招架不來。你有沒有什麼話兒要我轉告寇仲的。追人急如救火,姑娘似不應為我這呆頭鳥延誤時機。」
  淳於薇不但不大發嬌嗔,反喜孜孜的雀躍道:「這番話說得真好。有本事的男人都愛不把女人放在眼內。遲些人家將會回來找你們。唉!事實上跋小子也不錯,他若沒有殺大師兄,那該有多好呢!」
  徐子陵大生好感,這天真多情的小姑娘最可愛的地方是率直坦白,熱中追求人生美好的一面。
  淳於薇甜甜一笑,又特別壓低聲音道:「告訴寇仲要小心突利,他是個既奸又狡的陰謀家。師尊一向都不歡喜他。於薇要走了!嘻!很少樣貌好看的男人能像你和寇仲般還那麼有英雄氣概的。」
  徐子陵正擔心會遲到,聞言如獲皇恩大赦般,道聲珍重,拍馬去了。
         ※        ※         ※
  寇仲回頭瞧去,赫然是突利和一眾突厥高手,正甩蹬下馬。
  突利讓手下牽馬,像老朋友般來到寇仲身旁,微笑道:「寇兄若只是自己一個,不如一起吃頓便飯,我約好世民兄在此見面的。」
  寇仲與他並肩朝酒樓的台階走去,故作欣然道:「可汗的好意心領了。先不說我確是有約在身;由於昨晚我才和世民兄鬧翻,現在同台吃飯說不定會影響他的胃口,哈!以後總有機曾的。」
  心中暗自奇怪,怎麼算突利跟他也是敵非友,為何竟會如此和顏悅色。以突利這種心高氣傲、自持身份的突厥王族,肯如此低聲下氣,想來必有所圖。
  突利停下步來,低聲問道:「跋鋒寒是否走了?」
  寇仲隨他立定,訝道:「可汗到洛陽沒多少天?耳目卻這般靈通。」
  一眾突厥高手環立四周,擺出阻擋旁人走到兩人置身處的陣勢,累得要入酒樓的客人都須多繞幾步路,顯得頗為霸道。
  突利笑道:「實不相瞞,像洛陽這種天下重鎮,怎可沒有我們的耳目。何況寇兄三人故作表揚,公然策馬出關。假若我們仍茫然不知,還用來中原混嗎?」
  寇仲微笑道:「可汗既能看穿我們故意張揚其事,當知跋兄是另有妙法,不怕被人跟蹤了!」
  突利雙目殺機一現即逝,從容道:「跋鋒寒可以避過任何人,卻絕避不開芭黛兒。一來因她熟知跋鋒寒的所有技倆,其次是她恩師趙德言國師曾傳她天下無雙的追蹤術,故跋鋒寒的如意算盤是肯定打不響。」
  寇仲笑道:「即使能追上又怎樣呢?」
  突利洒然笑道:「我們這麼說下去,定要再次針鋒相對。坦白說,我對寇兄的行事作風非常欣賞,希望大家能化敵為友。至乎看看彼此有否合作的可能性,那對雙方均有利無害。」
  寇仲淡然應道:「可汗這麼看得起小弟,實令我受寵若驚。日後有機會盡可把酒詳談,想想有什麼能令雙方皆可獲利的大計。」
  突利欣然道:「寇兄果是識時務與形勢的人,將來必大有可為。時機成熟時,我自會專誠拜訪。」
  寇仲乘機告辭登樓。但心中仍在盤算和揣測突利可圈可點的「時機成熟」這句話。
         ※        ※         ※
  徐子陵隨在一群約有七、八騎大漢之後進入董家酒樓寬敞的外院,入門後才看清楚其中一人赫然是李世民,卻不見李靖或紅拂女。此時避無可避,惟有希望李世民看不到他。
  豈知李世民一行人似乎人人同時生出警覺,都朝他瞧來。
  徐子陵硬著頭皮道:「竟然這麼巧,世民兄亦是到這裡來。」
  李世民露出一個略帶驚喜的笑容,趨上來道:「正要找子陵兄詳談,想不到在這裡遇上。」
  他的手下人人臉含笑意,沒有半絲劍拔弩張的味兒。但徐子陵卻感到他們的目光在找尋自己的破綻和弱點,無有遺漏。
  李世民欣然道:「讓小弟為子陵兄引見,這位是尉遲敬德兄,不但精通兵法,且擅使長矛鋼鞭,名震江淮。」
  年約二十五、六的尉遲敬德踏前一步,拱手為禮。
  乍看下此人的體格既不高大也不魁梧,故而並不十分引人注目。可是卻能予徐子陵入目即深刻難忘的感覺,原因是他穩立如山的氣度,自帶一股殺氣騰騰的迫人氣勢,顯示出非凡的功力和氣質。而且信心十足,乃是能於千軍萬馬中視敵人如無物的猛將。
  他的臉容有種樸拙厚重的味道,但雙目精靈閃爍,使人知他絕非可以輕易相欺的人物。
  徐子陵打量他時,他亦還以注目禮,微笑道:「相信很快便可以向徐兄討教來自〈長生訣〉的超凡絕技了!」
  徐子陵當然明白他說話背後的含意,微笑不語。
  另一人踏前一步自我介紹道:「在下龐玉,見過徐兄。」
  徐子陵頓時眼前一亮。
  此人長得高大漂亮,更難得是體型勻稱,沒有任何可被挑剔之處。且風采明朗,給人舉止文雅,擅於詞令但又不會多作廢言的印象。
  這兩人都是李世民天策府的中堅人物,更是他和寇仲的勁敵。
  立在龐玉後側是個表面看來文質彬彬的儒服書生,白哲清秀的臉上常掛著一絲似是胸有成竹的笑意,說起話來則慢條斯理的,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態。
  當李世民介紹這人就是長孫無忌時,徐子陵記起此人和尉遲敬德都是寇仲特別提過的人,不由心中暗懍。
  尉遲敬德不怒自威的霸氣、龐玉的英挺瀟灑和長孫無忌的深不可測,均使他生出警惕之心。
  接著其餘三人分別是羅士信、史萬寶和劉德威,均是達至精氣內蘊的高手。只是這六名手下,已可略窺李世民驚人的實力。
  介紹過後,李世民親熱地挽著徐子陵的臂彎趨往一旁,低聲道:「昨晚小弟與李靖先生竟夜詳談……」
  聽到李靖之名,徐子陵立時按捺下住,截斷他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強,世民兄莫要看寇仲平時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態,事實上卻極有主見,立定的決心絕不會因別人而動搖的。」
  李世民放開他的手彎,洒然笑道:「如此小弟可省回很多說話。將來如有得罪之處,子陵兄勿要見怪,小弟亦是逼不得已。」
  深深望了徐子陵充滿感情的一眼後,斷然揮手,含笑領著一眾天策府的高手自行入樓去了。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知道他已錯過了最後一個與李世民修好的機會。
  自這刻開始,李世民將會成為他們最可怕的大敵。
第二章 董家酒樓

--------------------------------------------------------------------------------

  長著一把美髯的「銀龍」宋魯風采如昔,而與他形影不離的柳菁也出落得更迷人,像顆隨時可滴出醉人汁液的蜜桃。
  宋魯訂的廂房位於董家酒樓頂層的南端,與南翼其它廂房以一個小廳分隔開來,益顯出宋閥在洛陽的聲望和地位。
  信道由五、六個宋閥的年輕高手把守,他們見到寇仲,神態恭敬不在話下,骨子裡亦透出心悅誠服的崇慕意味。
  事實上寇仲和徐子陵從無名小卒闖出名堂,成了天下有數的英雄人物,早是武林年輕一輩的欣羨目標,比之那些含著銀匙出世的門閥子弟,更使人覺得難能可貴。
  寇仲不擺半點架子,有禮而親切地和把門的宋家高手打過招呼,在他們引領下進入廂房。
  原可擺設十桌酒席的南廂只在臨窗擺著一席,窗外就是橫過洛陽南北,舟船往來不絕的洛河,若坐在靠窗的椅子,探頭下望便是有洛陽第一橋之稱的天津橋。
  寇仲跨過門檻時,一名五十來歲,胖嘟嘟,滿身珠光寶氣,似個大商賈模樣的男子,正立在宋魯身旁喁喁細語。
  柳菁則小鳥依人般在另一邊半挨在宋魯身上,側耳細聽兩人說話,間中發出銀鈴般的嬌笑聲。
  宋玉致背門而坐,秀髮以乎經過悉心梳理,宮髻雲鬟,自有一種高貴秀麗的動人韻味。
  柳菁瞥見寇仲,美目亮了起來,嬌笑道:「小仲來哩!竟長得這麼高大。」
  宋魯目光落在寇仲身上,站起來呵呵笑道:「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想不到我宋魯一向自負目光過人,亦對兩位看走眼。」
  那一身俗氣的大胖子眉開眼笑的施禮道:「寇爺肯賞面光臨,乃我董家酒樓榮幸。」
  這麼一說,寇仲才知此人是董家酒樓的老闆。
  宋玉致紋風不動,也沒有回頭瞧他或與他打招呼。
  宋魯離座迎上寇仲,伸手握起他兩手,雙目電芒爍閃,同時透出深刻的情懷,歎道:「自當年一別,隨即得聞君婥的噩耗,人生無常,令人難以排遣。幸好你兩人終不負君婥的期望,想她在天之靈,定感安慰。」
  被他勾起心事,寇仲就像變回當日在船上那不懂事的孩子,一對虎目紅起來,只懂抓住宋魯溫熱柔軟的手,卻不懂說話。
  坐著的柳菁微嗔道:「今天只准說高興的話,小仲快罰你魯叔一杯。」
  那董老闆拉開在宋魯座位旁的椅子,笑道:「仲爺坐下先喝口熱茶再說,徐爺不是和你一道來嗎?」
  宋魯想起未為兩人引見,摟著寇仲肩頭朝座位走去,道:「董方是董家酒樓的大老闆,在洛陽無人不識,也是我宋魯三十多年的老朋友,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氣。」
  寇仲連忙施禮,道:「小陵他隨後便來。」
  坐好後,柳菁笑道:「董老不是想練站功吧?為何不肯坐下。」
  雙方顯是非常親熱,董老闆笑道:「為了賺兩頓飯餬口,我是天生的辛苦命。今天不知刮的什麼風,三個廂廳都給不能不打個招呼的貴客訂了。唉!夫人該知道我坐下來便再不願起身的。」
  眾人聽他語帶自嘲,說得有趣,都笑起來。連緊繃著俏臉的宋玉致亦綻出一絲笑容,但仍不肯迎上寇仲向她灼灼而視的目光。
  寇仲笑道:「董老闆真風趣,只不知李世民那小子訂的是那一個廂廳呢?」
  宋魯顯是知悉他和李世民關係轉劣,沉聲道:「你剛才沒撞見他嗎?」
  寇仲淡然道:「我撞到的是突利,李小子約了他在這裡共進午膳。」
  董方有點尷尬的道:「秦王本想訂這個廳子的,因可俯瞰天津橋一帶的美景,但我早預留給魯兄,當然不能答應他。」
  柳菁擺出一個嬌媚可人的猜估神態道:「那他該是移師西廳,那處也可看到部份天津橋和朝西苑方向流去的洛河景致。」
  董方歎道:「西廳也給人搶先一步訂了,所以秦王只能屈就東廳,尚幸那裡雖看不到天津橋,仍有洛河東段的景色可供觀賞。」
  宋魯呵呵笑道:「誰人如此有面子?照我所知,董老闆是為了怕來自各地的貴人臨時訂不到最高層的廂廳,寧可空著也不願隨便給人預訂了呢。」
  今趟連宋玉致都露出注意的神色。
  寇仲別頭瞧往窗外,洛河兩岸的壯麗景觀盡收眼底。耳內傳來董方的說話聲道:「魯兄確是小弟肚內的蛔蟲,我一向抱著廣交天下英雄豪傑的心意,故那一方都不想開罪。」
  柳菁發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道:「那麼誰做皇帝,我們的董老闆都可大做生意了。」
  董方和宋魯呵呵大笑時,宋玉致微嗔道:「董叔尚未交待究竟誰要了西廳哩!」
  董方答道:「訂的人是我們洛陽首富榮鳳祥大老闆,他要招呼的客人是『知世郎』王薄和來自吐谷渾的王子伏騫,你說我敢否要他們換廳子呢?」
  寇仲聞言,一震回過頭來道:「今趟有好戲看了。」
         ※        ※         ※
  徐子陵在一名知客的慇勤帶領下,拾級登樓。
  那知客介紹道:「宋爺訂的南廳在頂樓的四廳十二房中首屈一指,名聞全市。」
  徐子陵正要敷衍兩句,後面有人俏喚他的名字,愕然轉頭,赫然是久違了的美人兒師傅雲玉真。
  徐子陵忙支走知客,待巧笑倩兮的雲玉真來到身旁,欣然笑道:「又會這麼巧的?」
  雲玉真探出玉手挽著他臂彎,親切地道:「你是愈長愈俊,寇仲卻是愈大愈壞。你兩人若可作點交換就好了!寇仲有沒有告訴你曾見到為師呢?」
  此時已踏足頂層,雲玉真領著他來到西廳外一個廂房門前旁,停步湊在他耳邊低聲道:「師傅有個重要的消息告訴你:王薄已與宇文化及秘密結盟,現在更全力拉攏伏騫,希望能借助吐谷渾這新興的力量來打天下。」
  徐子陵本因雲玉真太過份的熱情而劍眉緊鎖,尤其是給她如蘭的呵氣直鑽進耳鼓內,既富挑逗性又癢得怪難受的。不過聽得最後兩句時,登時渾忘一切,虎目神光閃閃道:「果有此事?」
  雲玉真香唇若有意無意,又似情不自禁的在他耳珠揩了一記,柔情似水的道:「師傅就算要騙任何人,都捨不得騙子陵你。不過伏騫此人城府極深,今趟到中原來主要是瞭解形勢,絕不曾輕率地靠往任何一方的。」
  徐子陵忍不住把頭挪開少許。在不足三寸的近距離瞧著雲玉真的俏臉道:「師傅你不是剛抵洛陽嗎?究竟是從何處得知這麼多秘密訊息?」
  雲玉真正要答話,一把柔和悅耳的男聲從廂房內透門傳出來道:「玉真!你與誰在說話?還不快來。」
  徐子陵立即認出是「多情公子」侯希白的聲音,雲玉真的俏臉飛紅,尷尬應道:「來了!」
  接著迅快地在徐子陵猝不及防下香了他臉頰一口,說道:「遲些再來找你們。」
  一言罷推門進房。
  徐子陵呆了半晌,才朝南廳走去。
         ※        ※         ※
  待董方去了招呼其它貴賓,南廳只剩下四入時,寇仲道:「對榮鳳祥這個人,魯叔有多少認識呢?」
  宋玉致終於正眼瞧往寇仲,冷然自若的道:「榮鳳祥本身來歷神秘,雖從沒有人見過他出手,但亦沒有人不認為他武功高強。兼之他為人圓滑,故在黑白兩道都很吃得開。你以乎很在意他呢?」
  柳菁橫了寇仲一眼嬌聲責道:「小仲你究竟在什麼方面開罪了致致,累得我們都要捱受她的冷言冷語。」
  宋玉致嗔道:「菁姨!」
  宋魯呵呵笑道:「女兒家愛使性子鬧玩兒,如此才見情趣。是了!榮鳳祥跟今天是否有好戲看,兩者為何會扯上關係?」
  寇仲先向嘟長嘴兒、鼓著香腮的宋玉致笑嘻嘻的作揖賠罪,見她仍故意不瞧自己,才朝宋魯和對他大力匡助的柳菁道:「榮鳳祥這傢伙該和李小子有點關係,今次在此宴請伏騫和王薄亦非像表面般簡單。只看李小子訂的廳廂的時間緊接在榮鳳祥之後,便不難看出李世民和突利兩個小子都是衝著伏騫、王薄而來。」
  柳菁「噗哧」嬌笑道:「小仲仍是童心未泯,什麼小傢伙大小子的,想笑死人家嗎!」
  宋魯點頭道:「這麼說,李世民和突利的目標該是伏騫,此人在中原尚未有根基,所以倘能折辱他一番,他便只有黯然而退的結局。」
  此時徐子陵進來了,宋魯欣然把他迎進席位,坐在宋玉致和柳菁之間,與寇仲對席而坐。
  柳菁有點愛不釋眼的打量徐子陵,媚態橫生的道:「小陵的樣子變得比小仲更厲害,清秀中透出挺拔不群的英雄氣概,誰家女子能不為你傾心呢?」
  徐子陵對她騷媚入骨的神態湧起熟悉和親切的溫馨感覺,更勾起對傅君婥逝者如夢的傷情回憶!想起滄海桑田,人事更替,當年聚首長江巨舟上的一幕,便像是剛發生不久的事,不由應道:「菁姨亦是美艷更勝從前呢。」
  柳菁被哄得眉花眼笑時,宋魯欣然道:「這種動聽逗人的話,竟是從小陵之口說出來,真教人難以相信。可知乃是有感而發。」
  宋玉致盯了寇仲一眼,似在表示若說話的人是寇仲,就全不可信了。
  寇仲以苦笑回報宋玉致像曾說話的眼睛,問徐子陵道:「你滾到那裡去了?竟敢遲到。」
  徐子陵若無其事的聳肩道:「有什麼地方好去,只不過是到淨念禪院打了個轉,跟師妃暄說了幾句話兒,哈!為什麼要那樣瞪著我?」
  事實上其它三人的瞳孔都隨著他的說話不住擴大,一臉難以置信的神色。
  寇仲失聲道:「你是否把事情全招了出來呢?」
  徐子陵瀟灑地攤手道:「醜婦終須見翁姑,把事情拖著於你我有什麼好處?」寇仲大惑不解,仔細打量他道:「你現在是否表面看來雖似好人一個,其實卻是受了嚴重內傷,隨時會倒地暴斃?」
  宋魯和柳菁起哄大笑,宋玉致亦玉容解凍,垂首偷笑,那種不份被逗笑了的嬌憨神態,出現在這倔強驕傲的豪閥貴女臉上,尤為動人。
  柳菁笑罵道:「去你的,這麼不吉利的話也可說出來。」
  徐子陵忍俊下住,氣道:「所以常說你是以小人之心去度人家君子之腹,方外人豈會動輒講打喊殺。那純是王薄從中弄鬼,剛才我碰到雲幫主,證實王薄真的靠攏了我們的大仇人宇文化及,故……」
  寇仲對王薄的事不露絲毫興趣,截斷他道:「師妃暄有什麼話說?有沒有恐嚇你?」
  徐子陵失笑道:「你這小人之心的習慣何時才能改掉?人家修的是禪法,專講因果機緣,豈同我們這兩個俗人般有仇必報。唉!真恨不得可立即去把宇文化及的臭頭割下來送酒。」
  宋魯道:「恩怨分明有什麼不好?佛門也有除妖降魔的說法。宇文化及這種人若當上皇帝,為害處會不下於楊廣。是了!了空怎會那麼輕易讓你見到師妃暄的?」
  徐子陵道:「我本也以為見不到師妃暄,已準備離開,誰知師妃暄卻親身來會。」
  柳菁訝道:「難道她看上你了?」
  寇仲拍台道:「這正是我要說的話。」
  徐子陵苦笑道:「這想法只能是自作多情,師妃暄是個帶髮修行的方外人,關心的惟有是萬民的福祉。」
  宋玉致不解道:「但她仍沒理由肯放過你的?是否你把和氏璧還了給她呢?」寇仲乘機瞧著她道:「和氏璧已給我們當飯般吃了,何來寶璧還給她?」
  宋玉致終和他四目交投,沒好氣地道:「沒有一句是正經的,不跟你說。」
  寇仲呼冤道:「我寇仲若有一字虛言,罰我這一世也得不到三小姐的青睞,不信可問你認為老實可靠的陵小子。」
  宋玉致立時霞燒玉頰,氣得差點賞寇仲一記大耳光。
  宋魯打圓場道:「小陵不妨來說說這是什麼一回事。」
  徐子陵扼要地解釋一遍,此時正酒菜羅列,眾人停止說話。
  待夥計去後,宋魯歎道:「異寶果然是異寶,竟會有此情況出現,教人意想難及。」
  柳菁羨慕的道:「你兩個幸運的小子。」
  寇仲慇勤地為各人添酒,到宋玉致時,這美女按著酒杯,冷然道:「今天我不喝酒。」
  寇仲碰了一鼻子灰,正想改替她斟茶時,宋玉致另一手提起茶壺,有點苦忍著笑的道:「我自己來,不用勞煩你的貴手。」
  寇仲知她只是「虛有其表」,大樂含笑坐回椅子裡,還故作輕鬆的挨到椅背伸了個如釋重負的懶腰。
  宋玉致只能「回復原狀」,不再理他。
  宋魯分析道:「名傳千古的和氏璧既已報銷,而你們又是陰癸派的大敵,那師妃暄放開此事,乃明智之舉。」
  寇仲問道:「現時南方形勢如何呢?」
  柳菁蹙起黛眉道:「你還敢問我們?把南方搞得天翻地覆後,你兩個便一走了之,留下個爛攤子要人家去收拾。」
  宋魯插入道:「幸好這爛攤子對我們有利無害。不過美中不足處是沈法興和杜伏威都因林士宏被削弱實力之後而坐大,直接威脅到我們嶺南宋家和巴陵幫的聯盟。」
  寇仲興趣盎然的道:「老蕭近況又是如何呢?」
  宋魯苦笑道:「這是另一件頭痛的事。自鐵騎會煙消雲散後,他便全力經略南方,土地幅員大增,兵力增至四十萬,現時對我們雖仍是客客氣氣,但誰都不知他明天會否變卦。」
  寇仲冷哼道:「爭霸天下,始終要看能否控制關外這片土地。我竹花幫的兄弟又如何?」
  宋魯想了想才道:「此事致致會比較清楚一點。」
  宋玉致白他一眼道:「你真是關心你的兄弟,還是怕竹花幫從你的手心又飛走呢?」
  寇仲笑嘻嘻道:「若我仍是在揚州和小陵玩石子泥沙的年代,關心的當然只會是朋友。不過現在人長大了,自然要為自己的事業和將來著想,而朋友則是事業一個構成的主要部份,這麼說夠坦白了嗎?」
  宋玉致深深看了他兩眼,有點無奈地道:「你的兒時玩伴桂錫良已成了竹花幫新幫主邵令周的快婿,手掌實權,滿意了吧!」
  寇仲和徐子陵對視一眼,同覺愕然。
  柳菁笑道:「還不多謝致致,她在此事上為你用了很多力氣哩!」
  寇仲尚未有機會說話,頂層不知何處傳來「轟隆」的一聲巨響,接著是伏騫的長笑聲道:「如此功夫,竟敢在本人面前班門弄斧,確是可笑之極。」
  寇仲大喜道:「好戲終於上演了。我們究竟該留在這裡吃東西,還是去湊熱鬧呢?」
  話尚未完,柳菁首先離座而起,嗔道:「還用多想嗎?」
第三章 名樓風雲

--------------------------------------------------------------------------------

  董家酒樓有樓梯分於東南角和西北角貫通底下三層,而通往頂層的樓梯卻設在正中的位置,須經過第三層的走道始可由此登上四樓。
  梯井圍以雕花木欄干,四周是個廣闊達三丈的空間,連接起通往各廳房的廊道,感覺上既有氣勢亦見通爽。
  當寇仲等從南廊擁到梯井時,四條廊道外均擠滿人,李世民、突利和一眾手下打橫排開在北廊之外,人人虎視眈眈正卓立於欄干旁負手俯視梯井下層盡處的伏騫。
  邢漠飛、王薄和一眾吐谷渾高手則散佈在伏騫身後丈許處,都是臉露冷笑,頗有劍拔弩張的味兒,針對的應是李世民和突利的一方。
  東廊處看熱鬧的人群中,寇仲等認得的有「多情公子」侯希白和雲玉真,其它的該只是適逢其會的客人。
  寇仲等循伏騫目光下望,可見一人正伏身在兩層中間的階台上,動也不動,生死未卜,觀其服飾,該是隨突利而來的突厥高手。
  寇仲湊到宋玉致小耳旁低聲道:「好致致,那個是否榮鳳祥呢?」
  宋玉致秀眉輕蹙,似是有點受不住他帶點刻意的親熱,但卻沒有挪開,皆因另一邊已緊靠柳菁,微一點頭,算是回答。
  寇仲指的是立在王薄身旁一個保養得很好的中年男子,臉瘦身高長得頗像王薄,但神情嚴肅,一副難得露出笑容的樣子,卻能予人冷靜自若的感覺。
  他的目光銳利,鼻子高鋌而直,嘴巴在比例上大了少許,額角高隆,確有大老闆的格局。
  此時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伏騫身上,此君卻無絲毫不自在的神態,嘴角露出一絲難以覺察的蔑視神色,冷然道:「突利你若要動手,何須遣手下先來送死?」李世民踏前一步,淡淡道:「勝敗乃兵家常事,請問伏兄慕鐵雄生死如何?其它一切可遲一步再說。」
  伏騫訝然朝李世民瞧去,眼中掠過驚異警惕的神色,皺眉道:「閣下何人?為何要代突利發言?」
  突利冷哼道:「伏騫你連威震天下的秦王李世民都有眼不識泰山,卻仍到中原來淌這混水,小弟也要為你抹一把冷汗。」
  眾人雖仍未清楚伏騫為何會在此與「悍獅」慕鐵雄打鬥,但看突利現在的語態,均猜到是突利遺慕鐵雄故意挑撥生事,而慘遭「教訓」。
  至於突利為何如此不智,則除當事者外其它人都大惑不解。
  伏騫發出一陣長笑,道:「久聞秦王之名,今日在此得見,果是人中之龍,伏騫有禮了。」
  他無論談笑舉止,均有種睥睨天下的豪雄氣概,懾人之極。
  最難得是他滿臉虯髯,相格粗豪,仍能令人感到他思慮精到細密,沒有獷漢粗心疏忽的缺點。
  李世民含笑回禮,泱泱大度地謙虛答道:「伏兄過獎,世民愧不敢當,假若伏兄不反對,世民要派人去看視慕將軍的情況。」
  伏騫哂然笑道:「不必多此一舉。慕兄躺一會便可自行起身。世民兄勿要怪小弟對這些下人狠施辣手,非是如此,亦難以把各位引出來。」
  接著環目一掃,當眼光來到寇仲等人處時,竟微笑頷首為禮,神態從容不迫,極有風度。
  王薄於此時插入道:「請容王某說句公道話,慕將軍攔路之舉,已屬無禮,還公然辱及王子及族人,王子出手,亦合乎情理。」
  突利點頭道:「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所謂合乎情理,大抵如是。但王老當知中原現時形勢,實沒有什麼情理可言,伏王子既敢率眾東來,自然知道此非是遊山玩水的好時機。」
  董方此時不知從那處鑽出來,道:「各位有話好說,能否給老朽一點薄面!」他話尚未已,榮鳳祥介入道:「董老闆可知此事非只一般江湖爭鬥,貴樓有任何損失,一概由榮某人負責。」
  此人說起話來霸氣十足,不留半點予人辯說的餘地。
  董方乃圓滑之極的人,那還敢多言干涉,求助的瞥了宋魯一眼,口上卻道:「有榮老闆的一句話便夠。就算把敝樓拆了,我董方也可重建另一座。」
  他的語氣卑中顯亢,顯是不滿榮鳳祥大石壓死蟹的氣勢。
  宋魯排眾而出,寇仲、徐子陵、宋玉致和柳菁自然緊隨其後,登時惹起一陣混亂。待宋魯來到南廊人堆的最外圍處,這位宋閥的元老高手發出一陣含蘊內勁的震耳長笑,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
  宋魯這才抱拳道:「在下嶺南宋魯,有些許愚見,望為各位接納。」
  先不說他剛才憑笑聲顯露的深厚功力,又或他「銀龍」宋魯的威望,只是有寇仲和徐子陵這兩顆像彗星般崛起於武林的新貴陪侍在側,已使他的話擲地有聲,教人不敢忽視。
  伏騫的目光掃過他們,落在宋玉致身上時候地亮起清晰無比的讚賞神色,最後才回到宋魯處,欣然道:「宋老譽滿天下,乃真正俠義中人,伏某當然要聽命。」當他的目光凝定在宋玉致如花玉容上時,在她旁的寇仲感到她外表雖然沒有什麼,但心跳脈膊都生出加速的反應,心中不由泛起苦澀的味兒。知道宋玉致對這來自吐谷渾的皇族高手,非是能毫不在意。
  宋魯雙目電芒爍閃,掃過李世民、突利等人後,轉到榮鳳祥處,微笑道:「榮老闆請勿見怪,我們這些慣走江湖的人,自愛暢意恩仇,只求痛快。但董老闆曾為這樓子下過一番心血,若在這裡動手始終有煮鶴焚琴,大殺風景之感,我們何不移師樓下廣場,再作計較?」
  只聽他這番說話,便知他並不賣榮鳳祥的面子,但又教對方難以反駁。
  榮鳳祥出奇地沒有動氣,只淡淡道:「宋兄教訓得好。小弟怎會有意見呢?」寇仲和徐子陵卻是心中暗懍,此人能屈能伸,說話大方得體,確是個人物。
  伏騫欣然笑道:「在那處動手也沒有問題,就算在這裡,伏某也可保證能不損片木塊瓦,但對手的情況如何,就非我可控制。」
  眾人一陣起哄,這等若伏騫自我限制了出手的方式。
  一聲長笑,來自李世民的陣營中,只見英偉挺拔的龐玉大步走出,微笑道:「伏王子此言,惹得龐玉心癢難熬,忍不住要領教高明。不若我們訂下規則,誰若失手損毀任何對象,便算輸了如何?」
  若龐玉是來自突利的一方,眾人絕不會有絲毫奇怪。皆因突厥近年聲勢日盛,實行對四鄰侵略的擴張國策,故一向與吐谷渾結有深仇。
  但出言著竟是李世民天策府的一級高手,便使人知道事情非是一般爭執那麼簡單,而是牽涉到爭霸天下的大業。
  吐谷渾一方高手立時躍躍欲試,欲替伏騫出戰,卻給伏騫打手勢阻止,銅鈴般的巨目透出笑意,朝李世民道:「若龐兄一時失手,敗給在下,秦王是否親自下場?」
  旁觀者立時止哄,變得鴉雀無聲,看李世民如何應付伏騫的挑戰。
  李世民雙目寒芒閃閃,銳利如刀刃的眼神與伏騫毫不相讓的對視了令人心弦緊扯的片晌後,啞然失笑道:「王子果是豪氣迫人,既是如此,不若小弟和王子先玩一場,免得給旁人說我李世民使的是車輪戰術。」
  連寇仲也對李世民的膽包風度深為傾倒。
  這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漢。
  要知從沒有人見過伏騫出手,不過只看他敢挑戰曲傲,「悍獅」慕鐵雄則仍躺在梯階之間,便知此人非是好惹。李世民敢親身犯險,與這高深莫測的伏騫交手,豈是懦夫敢為的事。
  旁觀者采聲四起,顯都為李世民心折。
  善玩言語手段的突利竟沒有插嘴,一派坐山觀虎鬥的曖昧神態。
  李世民一方的尉遲敬德等人,卻沒有露出絲毫不安之色,似是對李世民信心十足。
  伏騫頷首讚許,負手從容道:「秦王不必有此顧慮,本人自創的『伏養氣功』,專講潛藏生息之法,一人十人都不會有多大分別,若與龐兄一戰僥倖勝出,反有熱身作用,佔便宜的實是小弟而非世民兄。」
  這番說話出口,立時惹來一陣嘩然。
  表面聽是謙虛非常,骨子裡卻是傲氣凌人,隱有不可一世的豪氣。
  龐玉哈哈一笑,踏前三步,離伏騫只有丈許距離,施禮道:「王子既有此豪語,請恕龐玉大膽冒犯,請王子賜教。」
  這天策府的高手長得如玉樹臨風,鋒芒四射,予人好感。
  李世民笑道:「既是如此,世民自樂得在旁欣賞!」
  大局已定,伏騫與龐玉一戰勢在必行。
  突利此時長笑道:「如確有機緣,下一場秦王可否讓給我這對王子心儀已久的仰慕者?」
  此著登時為手下被辱的突利挽回所有顏面。
  誰都想不到董家酒樓頂層的梯井處,突然間會成各方領袖爭霸決勝的場所。
  假若伏騫或突利任何一方敗北,勢將聲勢大挫,動輒還有難以全身而退的慘淡收場。
  就在李世民和伏騫尚未作出反應的一刻,寇仲大笑道:「真有意思,既是為此,王子可否把與秦王的一場比拚讓予小弟呢?」
  徐子陵心中劇震,知道寇仲下了決心,絕不讓李世民生離此地。
  而李世民亦很難拒絕寇仲的挑戰。
  李世民方面的高手人人臉色微變,目光齊集中到寇仲身上,顯是對他甚為忌憚。
  宋玉致亦芳心顫震,正是寇仲這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氣概,令她對他既愛且恨,六神無主。
  由刺殺「青蛟」任少名開始,直至在老虎頭上動土的盜取和氏璧,他表現的便是這種無畏的精神。
  「咦」!
  一把女子的聲音從下面傳上來,接著有人道:「慕將軍給何人以先天氣勁封閉六脈,躺在這裡呢?」
  事實上在下層亦圍滿了觀著,只是沒有人敢接近梯階,此女於這要緊時刻走到慕鐵雄旁,又出言截住李世民對寇仲的響應,無不深合兵法之道;不但使李世民對寇仲的挑戰有緩衝之機,也削弱了寇仲的氣勢。
  眾人不由擁前數步,往下瞧去,剛好見到一位氣質獨特的美女,伸腳輕踢了伏身階台的慕鐵雄一記。
  慕鐵雄應腳劇顫呻吟,茫然坐起。
  伏騫雙目奇光連閃,臉上掠過難以掩飾的訝異神情,問道:「姑娘能看破在下手法,確是非凡,可否賜示芳名。」
  美女仰起悄臉,右掌則迅快無匹地在慕鐵雄背上連拍十多掌,後者兩眼倏地回復神采,並閉目運功。
  眾人均心生驚異,才知剛才此女一腳並沒有全解慕鐵雄被封的經穴,只能令他坐起半身,但已盡收先聲奪人的效應。
  兼之她現在目注上方,右手卻如有目助般準確命中慕鐵雄後背要穴,只是這一手更教人折服。
  美女一點不讓地與高高在上的伏騫對視,冷然自若道:「妾身的過去已死,變成無名無姓的人,王子稱呼妾身作紅拂女又或李夫人,均悉從尊意。」
  未待伏騫答話,緊接嬌叱道:「寇仲你我剛才一戰尚未竟全功,你憑什麼向秦王挑戰?」
  寇仲望向李世民苦笑道:「小弟服了,就收回剛才的說話,嫂子也請放小子一馬吧。」
  他說話的內容語調均似示弱之極,但卻沒有人認為他是怕了紅拂女。連不知情者也猜到他是由於某些原因而不想與這美女動手。
  徐子陵心中暗歎,亦只有他最明白寇仲的心情,儘管他們有恨李靖的理由,但兄弟情義始終難以一把抹去,怎能對他的嬌妻痛下殺手。而對著紅拂女這種高手,想手下留情可跟自盡沒有多大分別。
  伏騫搖頭歎道:「女中豪傑,令人敬佩,李夫人請上!」
  紅拂女臉容靜如止水的拾級而上,到她歸回李世民一夥時,伏騫脫掉外袍,露出懾人的雄偉軀幹,長笑道:「不知龐兄用的是什麼兵器。」
  龐玉淡然道:「兵器乃不祥之物,不宜在此地施用,何不讓我們玩兩手拳腳,王子意下如何?」
  此子不愧名震關中的人物,話裡暗藏鋒刃,搶制先機,操握主動。
  伏騫微笑道:「祥與不祥,只在一念之間,龐兄既有此雅興,那伏某人另有一個提議。」
  眾人只覺奇峰突出,均靜心聆聽。
  寇仲湊到宋玉致小耳旁道:「上戰伐心,下戰伐力,好致致有否為此人動心呢?」
  「哎!」
  宋玉致一肘重重撞在寇仲脅下,沒有睬他。
  伏騫的目光應聲射到兩人處,露出莞薾神色,寇仲則報以苦笑。
  龐玉的眼神卻沒有片刻離開伏騫,沉聲道:「王子請賜示。」
  眾人忙側耳恭聽。
--------------------------------------------------------------------------------
第四章 一拳揚威

--------------------------------------------------------------------------------

  伏騫在萬眾期待下,好整以暇的道:「我們何不以欄干作戰場,誰被逼下欄干來,便作負論。」
  眾人一陣嘩然,旋又屏息靜氣,看龐玉如何回答。
  龐玉卻是心內暗笑。
  他本身雖擅於使劍,但在拳腳上卻下過一番苦功,創出「太虛錯手」,將劍招融進其內,與使劍沒有什麼分別,所以才有剛才的提議。
  這作「凹」字形的木欄干是用上等楠木製成,總長度約有五丈,寬達半尺,欄身雖縷雕花飾,但卻非常堅實,縱使不諳武功的人,只要手足靈活,在欄上亦可走動自如,對他們這種精於平衡的高手,與站在平地沒有多大分別。唯一是限制了他們活動的範圍,讓彼此能更準確把握對方的挪移。
  龐玉的「太虛錯手」遠近俱宜,假若能預測對方變量,威力之大,將更是驚人,所以他對伏騫的提議歡迎還來不及,那會拒絕。
  此人極富智計,深悉兵不厭詐之道,表面卻故意微露猶豫神色,才皺眉道:「此法確可保不致因一時失手損毀東西,在下只好捨命陪君子。」
  伏騫露出一絲漫不經心的笑意,道:「龐兄請!」
  話剛盡時兩人同時騰起,穩然落在欄幹上。
  旁觀著多人發出采聲,因兩人身法均快如電閃,最難得是不見半點提氣作勢的形跡。更使人驚異處是他們並非先躍往欄干子的上空,再降下去,而是斜衝掠上,然後像釘子般釘在欄幹上,不見絲毫晃動。
  只是這收發由心,要停便停的身法,便非是一般江湖好手所能企及。
  寇仲早預估伏騫身負絕學,故毫不奇怪,但龐玉厲害至此,卻非他所能料及,不由憶起李靖的警告。
  此際龐玉單足柱立欄上,左腿翹起貼在右腿後,擺出金雞獨立的姿式,卻比別人雙足立地更穩固安全。尤其是他的立點是一邊欄端至盡處,於穩中又見其險,形成一種非常特別的氣勢。
  伏騫則定若泰山般兀然卓立於欄干的中段,兩腳微分數寸,由於欄干離地約有五尺的高度,在靠外的四面梯井都是深下去的空間襯托下,他便仿如立在崇山之顛,雄偉的體型,更使人有高山仰止的奇異感。
  他面向龐玉,從容笑道:「小弟到中原後,尚是首次正式與人交手,不過我例不作主攻,所以龐兄不須因小弟是客而多禮,龐兄請!」
  他言談舉止雖是謙彬有禮,但自有一股凌人氣度,壓得人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更益顯高深莫測,便人心生畏懾。
  龐玉心中暗笑,要知高手過招有若下棋,先手極為重要,如若功力相若,誰搶得先手主動,往往成為決定勝敗的因素。
  若在平地上,縱使失先手,也可藉退避閃躲來部署反攻,但若活動被局限在這長不過五丈闊不過半尺的曲形欄幹上,而又不准觸地,那麼先手一失,幾乎肯定有敗無勝。
  旁觀者中登時發出一陣嗡嗡議論聲,暗評伏騫不智。
  寇仲又湊到宋玉致的晶瑩如玉的小耳旁,低聲道:「若爭天下也是輪流在欄干動手,小陵必可坐上皇帝小兒的寶座。」
  宋玉致心底同意,若論在窄小的範圍內作近身搏擊,真沒多少人是徐子陵的手腳。
  她卻挪開少許,才狠盯寇仲道:「你是否故意吹氣進人家的耳朵裡?」
  寇仲老臉微紅,幸好此時龐玉一聲「冒犯」,登時氣勁作響,宋玉致再不理他,讓這小子逃過此窘。
  龐玉像在腳底裝上輪軸般,以一瀉千里之勢,滑過丈許的欄干,來到伏騫的左側,兩手撮指成劍,左劈右刺,攻向伏騫,登時勁氣狂湧,聲勢駭人。
  場內立時生出一種慘冽的氣氛,龐玉用的雖是赤手,竟能使人生出劍刺的感覺。
  徐子陵偷空觀察邢漠飛等一眾吐谷渾的高手,見到他們全神觀戰,但卻沒有人露出緊張或不安的神色,似對主子信心十足。禁不住心中微凜。
  以龐玉目下表現的功力,即使換了自己在伏騫的位置,亦要應付得非常吃力。就在此時,場上再生變化。
  龐玉竟縱身躍起,像鷹隼般凌空下撲,兩手撮指為劍的招式原封不動,只變得改攻向伏騫的臉門。
  現在連盲子都知道龐玉是要速戰速決,務要迫使伏騫在數招內離開欄干。
  伏騫哈哈一笑,到敵招臨頭,才往後仰身,其仰幅之人,就像他忽然變成了一把彎弓,而右拳則以勁箭般往正面斜上方的龐玉射去。
  全場人立時生出灼熱煩躁的可怕感覺,更駭人是感覺不到絲毫拳風勁氣,便似人人忽然聾了,且皮膚亦失去知覺,又或如在噩夢裡,驟見電閃,卻總聽不到雷聲。
  伏騫這無聲無息的一拳,比之什麼拳勁掌風更使人心生寒意。
  無人不看得目瞪口呆,出乎料外。
  李世民、突利等人同時現出驚異神色。
  身在局中的龐玉更是苦不堪言,若在平地之上,他尚可在接招後退往遠處,但此刻只能退往欄幹上其中一點。
  所謂行家一出手,立知有沒有。
  伏騫這種能收斂風聲的拳勁,龐玉連想都未曾想過。
  拳風並非真的沒有,而是集束成柱,只集中到自己身上。
  他似在一個別人感不到摸不著的風暴中,逆風而下,難受至極點。
  至此才知中計。
  伏騫此種高度集中的功法,顯屬先天真氣的一種,實有無可抗禦之勢。
  掌鋒先後刺中伏騫的右拳。
  在旁人眼中,還以為是龐玉故意變招封刺對手這驚天動地的一拳,只有龐玉和像徐子陵、李世民、紅拂女那般級數的高手才看出伏騫這簡單的一拳,竟能封死龐玉掌劍攻勢的所有變化。
  龐玉便像給萬斤大石轟中兩手,全身如遭雷殛,差點便要給沖得直彈上天,若撞破瓦頂,這筆「砸破東西」的糊塗賬恐怕誰都不知道該入龐玉的賬,還是歸伏騫的數。
  龐玉臨危不亂,猛提一口真氣,逆改下射為騰沖之勢,此時伏騫的拳頭倏地擴大,直迫臉門。
  原來他的雄軀像彈簧般從彎變直,故拳勢加速,從封擋變成反擊。
  龐玉心叫不妙,忙兩手交疊成剪,險險架著對方鐵拳。
  「蓬」!
  氣勁交擊之音,像悶雷般響澈整個空間,震得人人耳鼓生鳴,連正調氣養息的慕鐵雄也忍不住睜眼從下方梯間翹首仰望。
  龐玉整個人像被狂風拂葉般吹起,直至中梁處伸腳一點,才再疾射向仍在欄上穩立如山的伏騫。
  雖說伏騫所提的條件只是不准觸地,而沒說不可碰及樑柱或瓦頂,但人人都感到龐玉該以輸論。
  不過卻沒有人敢小覷龐玉。
  伏騫一拳之威,便震懾全場,顯示出足可向寧道奇那般級數高手挑戰的驚人實力。龐玉能硬擋他此一拳而毫無損傷,亦是難能可賣。
  李世民大喝道:「住手!」
  伏騫哈哈一笑道:「領教了!」
  竟拳化為掌,作出相迎之狀。
  灼熱翳悶的壓迫感剎間去得無影無蹤,人人都有回復輕鬆的感覺。
  龐玉亦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英雄人物,立即化去攻勢,改為與伏騫來個握手為禮,並借其力一起飄落樓板。
  李世民歎道:「佩服佩服,此仗是我方敗了,王子有沒有興趣和在下玩一場呢?」
  眾人雖知他這個秦王神勇蓋世,縱橫戰陣所向無敵,卻從未見過他以武林人士的身份方式跟人動手過招。
  此刻他在見過伏騫顯示出來深不可測的奇功後,仍敢搦戰,登時都要對他作出新估計。
  徐子陵和寇仲則臉臉相覷,同時心想換了自己是李世民,怕亦會猶豫該否動手。
  伏騫放開龐玉的手,讓他返回本陣,正要說話,突利已大步踏出,雙目神光迸射,注在伏騫身上,肅容道:「難怪王子近年能聲名鵲起,尤勝乃父,果非幸至。世民兄這一場不如讓給兄弟好嗎?」
  全場靜至落針可聞,靜待伏騫的抉擇。
  這來自吐谷渾豪邁過人的高手仰天長笑道:「痛快!痛快!我伏騫這些年來正為對手難求而引憾,忽然間竟遇到這麼多好對像,確是難得。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處實非宜於放手格鬥的戰場,兩位可另有提議?」
  這番話直有不可一世之概,但自他口中道出,卻沒有人感到他是恃勢凌人,又或氣焰高張;反有理所當然,坦白率真的味兒。
  王薄乾咳一聲,待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後,微笑道:「來日方長,不若我們先行各自回去喝酒,遲些時再作計較如何?」
  若論在江湖上的輩份身份,連杜伏威、李子通等都曾是他手下的王薄,在此實是無人能及,他這麼提議,誰都要賣點面子給他,否則就可能先要應付他被譽為天下無雙的鞭法。
  榮鳳祥附和道:「明晚就是老夫壽宴之時,屆時再作較量如何?」
  李世民欣然道:「兩位前輩的話,誰敢不從。」
  他的儀範風度,總是那麼恰到得體,教人心折。
  當眾人都以為事情至此會告一段落時,有人柔聲道:「晚輩用的也是鞭,難得有此機會,希望王老能指點一二如何。」
  諸人循聲瞧去,原來是李世民天策府的高手尉遲敬德。
  他說得雖然客氣,但誰都知與正式搦戰沒有分別。
  在天策府的高手裡,論聲名尉遲敬德更在龐玉之上,與長孫無忌齊名。
  若尉遲敬德更勝龐玉,那誰都不敢懷疑他挑戰鞭王的資格。
  王薄眼中殺機一閃即逝,換上微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王某和尉遲小弟終有再見機會的。」
  哈哈一笑,拂袖回廳房去也。
  伏騫亦忙施禮告退,他的手下自追隨其後。
  李世民的目光從伏騫的厚背移到寇仲和徐子陵處,頷首淺笑後,再向宋魯等告退,才偕突利返廳房。
  寇仲和李世民目光交戰時,宋玉致卻感到有對能令她心生異樣的目光正對自己灼灼而視,轉眼瞧去,不由芳心微顫,心想世間竟有如此俊秀瀟灑的男子,比之徐子陵的飄逸出塵亦毫不遜色。然後才發覺到他身旁的雲玉真,忙向她微笑招呼。
  侯希白還以為宋玉致對他的劉楨平視作出正面響應,立以微笑回報。
  宋魯此時轉身舉步,宋玉致知對方誤會,可是這種事怎可糾正解釋,只好啼笑皆非又芳心忐忑的隨乃叔去了。
         ※        ※         ※
  寇仲和徐子陵一臥一坐,在洛堤的青草岸樹蔭下享受午後懶洋洋的平和氣氛。這處不但成了他們約好碰頭的地點,更是思索、聊天的好地方。
  後方雖有路人經過,但因遠隔垂柳,宛若兩個不同的世界。
  前方洛水舟船頻繁,右方遙處跨河的天津橋則車馬行人不絕,亦有河水不犯井水的安寧感覺。
  漫天陽光下,對岸房舍的人字瓦頂熠熠生輝,造成人工與天然合力營造的燦爛肌理。
  當盤膝安坐的徐子陵以為寇仲睡了過去時,這小子突然歎道:「老跋走得太早哩!若給他見到虯髯小子那一拳,保證他會搶在李突兩小子前挑戰,世間竟有這樣的武功,婠妖女和師仙姑怕都不那麼容易贏得他。」
  徐子陵莞爾道:「什麼師仙姑,說得她像七老八十的樣子。」
  寇仲「哈」的笑道:「這麼快便搶著為她說話,可見你這小子情根深種,難以自拔,烏呼哀哉,哈!」
  徐子陵沒好氣地不答他。
  寇仲見師老無功,不能惹起徐子陵的反應,只好改變話題道:「你何不躺下來合合眼兒,我們這幾晚加起來都睡不夠兩個時辰,做人真是辛苦。」
  徐子陵卻掏出魯妙子贈他的天星學興趣盎然地翻閱著,咕噥道:「你這小子在宋三小姐處碰足釘子,於是滿腔怨氣睡不著,卻來擾我的清靜。若再胡言亂語便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各自修行。」
  寇仲連忙投降。但不到片刻又忍不住道:「你看的是什麼東西?說來聽聽行不行?」
  徐子陵氣道:「我在看測定一年長短的方法,你會想聽嗎?」
  寇仲愕然道:「這也可以測量的嗎?是否在唬我?」
  徐子陵歎道:「這就叫前人智能留下的瑰寶,若要我此時去想,恐怕想一萬年都想不到。但現在我只需看三頁紙,便清楚明白。」
  寇仲忙坐起來,精神大振道:「教訓得好,以後我都要勤力點兒。究竟是怎樣測定的。」
  徐子陵以心悅誠服的語氣道:「就是靠一根插在地上的直立桿子,名之為土圭,當正午太陽投到這桿子時,我們的祖先便作出量度。」
  寇仲一呆道:「這有什麼稀奇?」
  徐子陵有感而發道:「大道至簡至易,愈平凡的事物,其中自有愈不平凡之處,只是我們因習慣而忽略了。原來太陽正午的位置沒有一日是相同的,當太陽走到最北而位置最高時,桿影最短,便是夏至;當太陽移至南方最低點時,桿影最長,冬至是也。前人就是從桿影長短的變化週期中,測到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日,明白了沒有。」
  寇仲抓頭道:「嘩!古人真厲害,白老夫子都要靠邊站。」
  又躺回堤坡上,掏出魯妙子的手抄本,用神觀看。
  徐子陵放下書本,凝視一艘駛過的風帆,腦海中幻出宋師道陪著沉睡的美女傅君瑜揚帆北返高麗的情景,歎道:「你是否定要作宋閥的女婿呢?」
  寇仲用書本子覆蓋臉上,苦笑道:「致致使得我既感罪過,又意趣闌珊,不用你說我也想放棄了。何況現在就算沒有宋閥的支持,我也有信心闖出天下來,先決條件是必須起出寶藏。」
  徐子陵點頭道:「你以後最好不要再惹玉致,我實在不忍心見到她為你而傷心的日子。」
  寇仲道:「你說的話我怎敢不聽。不過我對她並非如你想像的全無感覺和誠意,有時真想把她摟進懷裡悉心呵護,只不過她不肯合作吧了!」
  徐子陵失笑道:「不要笑死我了!那個美女你不想摟到懷裡親熱一番的。」
  寇仲又坐起來道:「不要再提這些令人苦惱的事好嗎,告訴我,伏騫來中原究竟為的是什麼?」
  徐子陵皺眉道:「你自己不會猜嗎?」
  寇仲央求道:「這種事還是你在行些,你每能想到我想不到的竅要。」
  徐子陵露出思索的神情,沉聲道:「他到中原是要觀察形勢,看看有什麼人可供他利用,再看該選那種手段,來達致他的目的。」
  寇仲拍腿歎道:「這叫英雄所見,定必相同。這小子野心極大,只要覺得我漢人有機可乘,勢將大舉入侵,以擴張領土。假若無機可趁,便與未來的真命天子修好,攀上交情,以對付突厥和鐵勒人,這實是個非同小可的超卓人物。」
  兩人默默坐了半晌,寇仲道:「我約了宋金剛,你要否一道去見個面。」
  今回輪到徐子陵躺回堤坡去,閉目道:「我要睡覺了!回來時喚醒我吧!」
  寇仲拿他沒法,只好自行去了。
第五章 詭幻多變

--------------------------------------------------------------------------------

  寇仲解開縛在樹旁的馬兒後,策騎趕赴宋金剛的約曾。
  街上景況依然,但他已有點意興闌珊的感覺。
  王世充終是成不了大器的人,只可做個地方性的霸主,而不像李密、李世民之輩,乃爭天下的人物。比之杜伏威,他亦遠未能及。自己雖算無遺策,但始終因他的窩囊難以暢展抱負。
  李密現在有千百個理由須來攻打洛陽,但以他的忍功,只要知道王世充仍能控制大局,他就不肯犯險。
  否則縱使戰勝,李世民大軍由關西掩來時,便是為李密敲響喪鐘的一刻。故李密寧願讓王世充多風光一會,好為他擋著李世民,而手下大軍將盡量爭取休養生息的時間,並補充軍員,好恢復元氣。
  難道對付李密的大計就這麼功虧一簣?那種得而復失的感覺,就等若明知手中的牌可穩贏時,對手卻忽然擲牌不賭般令人遺憾。
  洛陽現時的形勢每刻都在變化中,誰都不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麼幻變。
  鐵勒人的撤退,獨孤霸的被殺,會令獨孤閥產生什麼新部署呢?
  忽然間寇仲腦際靈光一閃,豁然而悟。
  以沈落雁對李密的忠心耿耿,絕不會因私怨而殺死獨孤霸。
  只看獨孤霸親自到鐵勒人的巢穴,便知獨孤霸縱非在獨孤閥內的親鐵勒派,至少也該是負責穿針引線的接頭人。
  沈落雁殺他,正是要破壞獨孤閥和鐵勒人的關係。
  跋鋒寒迫走曲傲,實是幫了李密一個大忙。
  假設能讓獨孤閥的人知道殺獨孤霸的真兇是誰,會有怎麼樣的後果?思索至此。旋又大感頹然,心知獨孤閥絕不會信他的話。
  馬兒此時來到天津橋的最高處,往下踱去。
  街上雖滿是行人車馬,但寇仲卻感到無比的孤獨,就像彼此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裡。
  他的思潮轉到李世民身上去。
  他的實力確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強大,天策府的高手無不是智勇雙全之輩,隨便點幾個出來都要叫人吃不完兜著走。
  現在跋鋒寒走了,他兩人實力大減,雖解決了師妃暄的問題,但卻補出個令他同樣頭痛的李世民,使他覺得隨時會有殺身之禍。
  在這種情況下,應否立即撤走,趁李世民未返關中之前,起出『楊公寶庫』。抵洛陽後,他還是初次心萌退意。
  想到這裡,猛一咬牙,掉轉馬頭,下決心先往皇城設法找虛行之,連宋金剛的約會都置諸腦後。
         ※        ※         ※
  「徐子陵!」
  徐子陵把秘本合起,納入懷裡,頭也不回的冷冷道:「今趟又要怎樣害我們呢?」
  沈落雁來到他旁,盈盈坐下,歎氣道:「蒼天為何如此作弄人,將你和我安排在敵對的立場上?」
  她一身素白,消瘦了的玉容於清麗中帶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楚楚動人的風韻。
  徐子陵忽地怒氣全消。
  她說得對,際此天下大亂之際,不同立場的人拚智鬥力,無所不用其極,等若在賭桌上的人每個都竭盡全力想把所有錢都贏到自己袋裡去。這有什麼可怪別人的。
  沈落雁淡淡道:「走吧!王世充氣數已盡,遲點你們連走都走不了。」
  徐子陵仍回味著剛才從魯妙子的鉅著中得到的天文知識,心中一片寧和,思慮清明。從容道:「告訴我,我怎樣才可分辨你的提議是惡意還是善意?」
  沈落雁幽幽道:「讓我告訴你一件事,獨孤霸的屍身已被發現,從他身上的傷痕,幾可肯定是你和跋鋒寒下手的。」
  徐子陵微一愕然,旋即醒悟過來,苦笑道:「好一條嫁禍的妙計!」
  沈落雁對他沒有勃然震怒大感奇怪,好半晌才垂首低聲道:「每趟要害你時,我心中的痛苦實不足為外人道,你明白嗎?你還是走吧!」
  徐子陵大感不妥,偏又不知問題出在什麼地方。
  沈落雁若非有把握在這場東都之爭中有必勝的把握,是不會以這種語調神態和自己說話的。
  他直覺感到她是經過內心的一番掙扎,才來勸自己離開,還透露了絕不該讓他知道的陰謀。
  獨孤閥若不顧一切為獨孤霸報仇,又在他們全無準備下,他和寇仲的小命確是危如累卵。
  沈落雁抬頭美目深注的瞧著他道:「要說的話已說了!連不該說的都說出來,大丈夫能屈能伸。子陵保重!」
  最後一句聲細如蚊蚋,說罷沈落雁便似要逃命的走了。
  徐子陵霍地站起,深吸一口氣。
  他現在唯一該做的事,就是找到寇仲,看看應如何應付盛怒下的獨孤閥。
         ※        ※         ※
  寇仲正思量著如何可以不惹人注意的找到虛行之,宋蒙秋在後面叫著他道:「寇兄弟,尚書大人正要找你。」
  寇仲在尚書府入門的台階上停下,轉身施禮道:「宋將軍這兩天定是很忙,否則我怎會有像很久沒見過宋將軍的感覺?」
  宋蒙秋來到他旁,挽著他的手朝內走去,入門後才停下來道:「這些日子我們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所以連尚書大人都要找些東西來鬆弛一下。」
  寇仲從開始便對這人沒有好印像,總覺得他圓滑虛偽,口不對心。不過為了找虛行之,心想從他入手怎都好過直接問王世充,不得不先敷衍道;「我真想不到有什麼事情可令我們這些沒一覺好睡的人能忘憂無慮。」
  宋蒙秋故作神秘的湊在他耳邊道:「當然是女人,還得是最標緻的美人兒,聲色藝俱全,美得能令人連老爹姓什麼都忘掉。」
  寇仲差點忘掉虛行之,大奇道:「誰家美人兒有這種魅力和威力。」
  宋蒙秋欣然道:「當然是有天下第一名妓之稱的尚秀芳,除了她誰還配稱聲、色、藝俱全呢?」
  寇仲忖道原來是她。
  伏騫第一次約戰曲傲於曼清院時,王薄本請了她來當眾獻藝的,卻給他和徐子陵、跋鋒寒三人破壞了。而他們亦因要帶走上官龍,致和她緣慳一面,對她是否有過表演都弄不清楚,想想都覺得好笑。
  宋蒙秋得意道:「王大人知她明晚唱完榮鳳祥那台戲後便要入關中,所以千方百計把她請來,還擺了兩桌酒席,所以囑我們找你去趁熱鬧。」
  寇仲摸著肚子道:「現在是什麼時候,我剛剛飲飽食醉,想塞多半個包子都無能為力。」
  宋蒙秋那知他是想趁王世充不暇分身之際去找虛行之,啞然失笑道:「寇兄弟是否在說笑,醉翁之意,豈在酒菜?尚美人出名愛睡午覺,所以若要約她,只能在未時之後,來吧!」
  寇仲陪他走了兩步,停下來道:「我要先去方便一下。免得入席後看得精采之時卻欲離難離就不妙之極了。哈!」
  宋蒙秋只好點頭道:「那待會見吧!」
  寇仲暗叫天助我也,脫身而去。
         ※        ※         ※
  徐子陵來到馬兒旁,一邊憐愛地撫弄馬兒的頸子,一邊思索該如何著手去找寇仲。
  要找寇仲,首先要弄清楚宋金剛現下在洛陽的落腳地點,此事惟有聯絡青蛇幫的任恩,在洛陽他總比自己有辦法。
  正要飛身上馬,有人迅快接近。
  徐子陵別頭望去,只見一個作僕役打扮的年青瘦小子,從遠處迎面走過來,眉清目秀的,頗為眼熟,卻一時省不起曾在那裡見過。
  那青年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待來到他身旁才道:「徐爺不認得彤彤了嗎?那天徐爺和劉帥見面時,人家還給你斟茶哩!」
  徐子陵這才記起是與劉黑闥重逢後在他落腳處見到的清秀女子彤彤,她現在改穿男裝,所以一時想不起來,否則以他過目不忘的記憶力,怎會忘記。
  論艷色,她當然及不上沈落雁、宋玉致那種有傾國之色的美女,但勝在單純秀麗,爽朗可人,令人感到易於親近。另有一股獨特氣質。
  微笑道:「你的裝扮術是否諸葛德威兄親傳?一點沒有女扮男裝的破綻。我還記得劉大哥讚你的飛刀了得呢。」
  彤彤一對明秀的美目亮了起來,欣然道:「想不到徐爺這麼沒有架子,初見你時,人家還有點怕你哩!」
  徐子陵一呆道:「我有什麼可怕的。」
  彤彤興奮地道:「不是真的怕,只是覺得徐爺是那種不愛說話,永遠都要和別人保持一段距離那副樣子的人。你知啦!徐爺的名氣又那麼大。」
  徐子陵見她神態天真,給勾起童心,笑道:「那只是我裝出來唬小女孩的。」接著皺眉道:「你沒有隨劉大哥北返嗎?這樣留你下來太危險了。」
  彤彤此時才彷彿記起什麼以的,環目一掃,道:「此處太露形跡,徐爺可否隨彤彤到別處說話?」
  徐子陵一來有點不忍心拒絕這清秀的美女,二來心想說不定可從她處探得宋金剛的住處,點頭道:「沒有問題,不過我有要事須處理,所以不能花太多時間。」彤彤雀躍道:「只一會使成。馬兒可留在這裡,我們自有人為你看管。」
  聽她這麼說,徐子陵立知她並非一個人留在洛陽,欣然隨她去了。
         ※        ※         ※
  寇仲來到尚書府設宴的正廳入門處,心中暗歎,才跨門內進。
  門衛肅然致敬。
  剛才他東闖西撞,差點問遍所遇見的人,最後才從一位俏婢口中得知虛行之亦是有份參加這遲來午宴的座上客。
  換了從前,他必會因虛行之益受王世充重視而欣悅,現在因心中已打響退堂鼓,這情況只能平添煩惱。
  就算有方法通知虛行之他作好的決定,兩人同時或先後藉故離席均是不很妥當的。
  廳內果是筵開兩席,此時差點坐滿人,並列於廳堂南端。
  在這華麗大廳東側處,十多位樂師模樣的男女肅坐恭候,顯是為尚秀芳伴奏的班子。
  加上侍候的婢僕,全廳雖接近五十人,但大多數人都是嚴守安靜,縱席間有人談笑,也小心翼翼,有種官式應酬的味兒。
  寇仲的來臨,立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居於主席的王世充哈哈笑道:「寇先生請到這裡來!」
  寇仲似乎尚是首次給人稱作先生,立時渾身翌起雞皮。在詐作和各人打招呼時,目光迅速與位於另一席的虛行之傳遞了個不知他能否明白的訊息,才朝王世充的一席走去。
  坐在主席的八成是熟人,只有兩名男子是不認識的,卻不見尚秀芳,也沒有董淑妮。
  王世充吩咐下人拉開與他隔著一張空椅子的座位,打趣道:「還以為你會錯過這個盛會,見你這麼有緣,就賜你坐這鳳座旁的龍位,近水樓台,打後就要看你的造化!」
  除了玲瓏嬌外,席上所有男人都發出曖昧的笑聲,連歐陽希夷都不例外。
  王世充此舉可說給足寇仲面子。不過因他屢建奇功,又是客卿身份,兼之近來在洛陽聲威大振,誰都不會認為王世充這安排不妥當。
  寇仲甫坐下便故意埋怨道:「看來王公仍非那麼夠朋友,若王公肯在今早告訴我約得尚小姐,那即使獨孤峰閤家老少攔在皇城入口,我也要打進來哩!」
  他的說話登時惹起一陣哄笑,打破先前嚴肅的氣氛。
  王世充不知如何心情極佳,故意歎氣道:「小仲你有所不知了,秀芳姑娘是直至個許時辰前才通知我肯來赴宴,你說我今早能通知你什麼呢?」
  眾人附和的笑聲下,坐在寇仲對面的王玄應欣然道:「爹現在的面子比天還大,本來秀芳小姐今趟到東都來是只肯唱兩台的,其它一概拒絕。今次破例,肯定會招來很多人的羨慕哩!」
  寇仲這才知道尚秀芳的架子這麼大,不由也生出要一睹芳容的好奇心。
  王世充聽了兒子的奉承老懷大慰,道;「顧著說話,差點忘了給寇先生引見。」
  在他介紹下,原來那兩人分別為顯洲總管田瓚和管州總管楊慶,乃王世充駐守洛陽外圍城巿的得力手下。
  這兩人當然不會專為聽曲而來,可見王世充正不斷招回手下,作出部署。
  席上其它人還有王玄恕、王弘烈、王行本、玲瓏嬌、楊公卿和郎奉。加上未到的尚秀芳,剛好是十二人。
  卻不見可風道長和張鎮周。
  前者大概不願出席這種聲色場合,而後者則可能離開東都,往某處負責某一軍事行動。
  另一席是較次級的官員和像虛行之那類幕僚,寇仲對其中數人曾點頭打過招呼。
  坐在寇仲旁的歐陽希夷見王世充與旁座的楊公卿密語,湊近少許道:「仲小兄該怎樣謝我?」
  寇仲一呆道:「前輩為小子做了什麼好事呢?」
  歐陽希夷笑道;「你的座位是老夫特別讓出來給你的,你說該否謝我?」
  寇仲心中一陣感激,這前輩高手對自己實在呵護備至,連忙道謝。
  樂隊忽地絃管並奏,悠揚的樂韻,繞樑迴盪。
  尚秀芳終於來了。
         ※        ※         ※
  徐子陵和彤彤穿過外鋪,重回當日與劉黑闥聚晤的房子。
  坐下後,彤彤奉上香茗,坐在他旁道:「獨孤霸是否徐爺下手的呢?」
  徐子陵苦笑道:「我本想般他,但下手的卻是另有其人,但現在怎都脫不了關係。」
  彤彤若無其事道:「獨孤霸臭名遠播,他的死訊只會大快人心。但此事最奇怪處,就是不覺獨孤峰似有什麼顯著行動,令我反更為徐爺擔心。」
  徐子陵心中不妥當的感覺更強烈了。
  究竟是什麼理由,可使火爆暴躁如尤楚紅著控捺得住?若看不透敵人的部署,他和寇仲可能要一敗塗地。
  沉聲道:「他們是什麼時候發現獨孤霸屍身的?」
  彤彤答道:「該是昨天三更時份,他的屍體被巡更的人發現,吊在天津橋。」徐子陵心中一震,沈落雁這嫁禍之法確是非常毒辣,任誰都會想到是他們故意懸屍於此,好報復較早前在橋上被圍攻的仇怨。
  彤彤續道:「有謂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徐爺和寇爺最好先發制人,否則必會吃虧。」
  徐子陵苦笑道:「我正要找寇仲商量此事,你知否宋金剛落腳的地點?」
  彤彤點頭,並爽快說出地點。
  徐子陵訝道:「你的消息倒靈通。」
  彤彤喜孜孜的道:「這正是我們留在此處的任務。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須知會徐爺,照我們猜測,王世充的陣營中該有一個與獨孤峰暗中勾結的內奸。」
  徐子陵愕然道:「何有此言?」
  彤彤肅容道:「這是從一些蛛絲馬跡推測出來的。坦白說,宮城內也有我們的眼線,例如楊侗的大臣元文都一向貪生怕死,可是即管王世充枕重兵於皇城,他仍是照樣風花雪月,談話間不但顯得毫無忌憚,還曾說過曉得王世充的整盤計劃。」頓了頓續道:「只看獨孤閥要不擇手段地對付寇爺,便知獨孤峰清楚是寇爺為王世充運籌帷幄了!」
  徐子陵終於色變。
  若事實如此,那不但他和寇仲陷身險境,連翟嬌等人也隨時有殺身大禍,甚至可牽連到宋魯和宋玉致等人。
  徐子陵倏地立起,斷然道:「我要立即去找寇仲。」
--------------------------------------------------------------------------------
第六章 絕世名妓

--------------------------------------------------------------------------------

  當尚秀芳像從夢境中的深邃幽谷來到凡間的仙子般出現於眾人眼前時,整個大廳之內,不論男女,目光都不能從這顛倒眾生的名妓稍稍離開。
  她令寇仲同時想到師妃暄和婠婠。
  尚秀芳既能令人想起前者清雅如仙的天生麗質;同時亦擁有後者那種迷迷濛濛的神秘美,合而形成另一種毫不遜色於她兩人的特異風姿。
  最使人傾倒的除了她那修長勻稱的身段,儀態萬千的舉止神情外,更動人的是她那對能勾魂攝魄的翦水雙瞳,其含情脈脈配合著唇角略帶羞澀的盈盈淺笑,確是沒有男人能抵擋得住的。
  寇仲瞧得差點連此行的目的都忘了。
  此時樂音忽變,一身素黃羅衣,淺綠披肩的尚秀芳,就那麼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載歌載舞起來。
  寇仲此時才看清楚她玉臉沒施半點脂粉,可是眉目如晝,比之任何濃妝艷抹都要好看上千百倍。更不知她是否剛從浴池走出來,沒有任何簪飾就那麼隨意挽在頭上的秀髮,仍隱見水光,純淨美潔得令人心醉。
  只聽她唱道:「珠淚紛紛濕綺羅,少年公子負恩多。當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過與他。仔細思量著,淡薄知聞解好麼。」
  她唱腔透出一種放任、慵懶而暗透淒幽的味兒,別有一番無人能及的清綺情味,聲腔技巧均沒半點可供挑剔的瑕疵,配合動人的表情,誰能不為之動容。
  「洞房深,空悄悄,虛抱身心生寂廖。待來時,須祈求,休戀狂花年少。
  淡勻妝,周旋少,只為五陵正渺渺。胸上雪,從君咬,恐犯千金買笑。」
  歌聲把在場諸人引進了一個音樂的奇異境域裡,她那婉轉誘人的嗓音,透過不同的唱功腔調,呈現出某種豐富多姿,又令人難以捉摸的深越味道,低回處傷情感懷,仿如澎湃的海潮般把所有人心靈的大地全淹至沒頂。
  但最使寇仲不能自己的,仍是她那種「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不經意地流露出來放任自然的美態。
  一曲既終。
  樂聲倏止。
  隔了好半晌後,全場才發出如雷掌聲,不自覺地紛致頌讚歡辭。
  王世充讚歎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不知小姐此曲是出自何人手筆。」
  尚秀芳輕垂螓首,顯露出如天鵝般優美的修長粉項,柔聲答道:「尚書大人請勿見笑,此曲乃妾身所創。」
  王世充欣然道:「我早便猜到,只是要由小姐親口證實吧!果是名不虛傳,尚小姐請入席。」
  除玲瓏嬌和歐陽希夷外,眾男土紛紛離席少許,待這天生麗質,才藝雙全的絕色佳麗坐好後,始敢重新入席坐下,以示尊敬。
  給她坐在伸手可及的旁席,寇仲也不由心跳加速。
  此時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她身上,可是卻沒有人敢露出色迷迷的樣子,一來是被她高貴的氣質所懾,更怕是被她看不起;那就永遠失去討她歡心的機會。
  王世充首先介紹她與各人認識,輪到寇仲時,尚秀芳美目滴溜溜的在他臉上打了個轉,嬌笑道:「尚書大人不用介紹哩!那晚秀芳還為寇公子擔心了好一陣子。幸好他終大展神威,把奸邪活擒而去。」
  她不但口齒伶俐,嘴角生風,且深懂討人歡喜之道,捧讚得親切而不著痕跡,不愧走遍大江南北的名妓。
  寇仲在近處觀之,更覺她像朵盛放的鮮花,幽香襲人。而最動人是她的風姿,無論是甜美的聲線,抑揚頓挫的語調,至乎眉梢眼角的細緻表情,都有種醉人的風情,使人意亂神迷。
  旁邊的歐陽希夷忽然發出一聲低沉得只有寇仲才聽到的歎息。
  寇仲登時清醒過來,連帶記起此行的目的,隨口應道:「若早知小姐的歌聲比天籟更好聽,那晚定要先聽飽小姐的仙曲才動手。哈!」
  尚秀芳見寇仲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心中大訝。
  她今年雖只芳華二十一,可是自十三歲便滿師出來賣藝,什麼男人未見過?尤其像寇仲那年紀的男子,鮮有見到她而不神魂顛倒的。
  這時王玄應為了表現識見,竟跟尚秀芳討論起當時流行的燕樂來。寇仲乘機湊往歐陽希夷細聲問道:「前輩因何事歎息呢?」
  歐陽希夷眼中射出傷感神色,低回道:「太相以了!太相以了!」
         ※        ※         ※
  徐子陵以腳代馬快奔抵目的地時,宋金剛那座房舍有位威武的大漢剛推門而出,兩人打個照臉,同時大喜。
  此君赫然是雲玉真的副手卜天志。
  徐子陵忙道:「原來是卜副幫主,寇仲是否在裡面?」
  卜天志皺眉道:「寇爺並沒有依約前來,我正想找他。」
  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暗忖難道他出了事?
  卜天志低聲道:「徐爺,我們可否找個地方說兩句話。」
  徐子陵見他神情嚴肅,雖心切寇仲的安危,只好點頭道:「卜兄喚我作子陵便可以,萬勿再稱作什麼徐爺的。」
  卜天志欣然道:「子陵雖已名滿天下,可是情性態度仍和以前全無分別,只是這點便沒有多少人及得上。」
  徐子陵把寇仲的事暫拋一旁,心想他自有能力應付危險。與卜天志並肩朝裡坊出口的方向走去,淡淡道:「名是虛名,有什麼可憑恃的。卜兄不是和雲幫主一道的嗎?」
  卜天志默然片晌,才搖頭道:「幫主要陪心上人,怎有暇分身,只命我在宋金剛處等候寇爺,看看結果如何。」
  徐子陵訝然瞥他一眼,道:「聽卜兄的語氣,似乎對雲幫主心存不滿。」
  卜天志沉聲道:「子陵和寇爺都是我卜天志心中佩服和信任的人,所以也不想瞞你們。我對雲玉真的不滿,已非今日始,幫中有這意念的更非只是我一個人。」徐子陵為之愕然無語。
  卜天志指著對街一間小酒鋪道:「不若我們到裡面稍坐再說。」
         ※        ※         ※
  尚秀芳隨口答王應玄道:「所謂潮流,就是以新為美,以奇為佳。胡樂本身未必勝過我們中土源遠流長的音樂,但卻可供我們借鏡。如天竺、龜茲、疏勒、安國、高麗、高昌和康國的音樂都各有特色異采,尤以龜茲樂境界最高。在北朝齊、周時傳入,便出現不少把胡樂變化改編成帶有濃厚外族色彩的佳作。」
  她以內行人的身份說出在行的話,登時惹起一陣由衷讚美之聲。
  玲瓏嬌乃龜茲人,見尚秀芳對自己的音樂評價甚高,大生好感。
  可是尚秀芳的心神卻暗繫在寇仲身上,他和歐陽希夷卻是席上兩個沒有用神在她身上的人。
  歐陽希夷已是飽歷滄桑,年齡近百的老人,對她無動於中毫不為奇;而看來像風流種子的寇仲對她視若無睹,她卻既不服氣也生出對他的好奇心。
  寇仲此時正感受著歐陽希夷那濃得化不開的傷懷情緒,思忖著這令人尊敬的前輩高手,正因尚秀芳某一酷肖舊情人的特質和神態,致勾起滿腔傷心往事。同時也記起石青璇傳自乃娘碧秀心的動人簫曲,比之尚秀芳的曲藝亦毫不遜色。
  就在此時,尚秀芳甜美的聲音傳來道:「寇公子對胡樂有什麼看法?」
  這個問題換了要徐子陵來答,必是坦白地自認無知。可是寇仲慣了胡謅,順口答道:「當然是很好哩!」
  王玄應見尚秀芳主動逗寇仲說話,妒念大作,追問道:「好在那裡呢?」
  寇仲登時語塞。眼角瞥見尚秀芳正期待地瞧著自己,心中叫槽,只好繼續胡說道:「音樂和舞蹈,都是心中感受的抒發。只要想想邊疆外廣闊的草原、沙漠和雪山,遍地的牛羊鹿馬,塞外民族馳馬追逐的豪邁氣氛,便知從這種種不同環境發展出來的樂舞,必是非常精采。」
  接著還怕王玄應繼續迫害他,忙扯到正杏目異彩漣漣瞧著她的玲瓏嬌處,笑嘻嘻道:「嬌小姐究竟是那裡人,照我看嬌小姐便像是個樂舞的第一流高手。」
  先前說那番話時,他是想著「托身白刃裡,殺人紅塵中」尚武遊俠的跋鋒寒和他對塞外的描述來說的,不由也勾起幾分別緒離情。
  尚秀芳卻聽得芳心微顫,點頭道:「寇公子這番話極有見地,秀芳尚是初次聽到有人會從這麼廣闊的角度去評說胡樂。」
  王玄應卻差點給氣死了,心中不由對寇仲生出既恨且妒的意念。
  王世充笑道:「寇先生總能令人驚異,請問各位,誰想得到他對胡樂認識如此之深呢?」
  寇仲暗叫慚愧時,玲瓏嬌輕輕道:「奴家是龜茲人,對樂舞只是九流低手,以後不要再亂說了!」
  她的說話表面雖帶有責怪之意。但實際上對寇仲的態度已有頗大的轉變,至少肯告訴他自己是那一國的人。
  尚秀芳嬌笑道:「原來嬌小姐是龜茲人,真想不到哩!幸好秀芳沒有班門弄斧,否則定要惹姐姐發噱。」
  歐陽希夷從深刻痛苦的回憶掙扎出來,接口向玲瓏嬌道:「聽說貴國有種吹管樂器叫篳篥,以木或竹製成,上有九個按指孔,管口處插有蘆哨,音色嘹亮淒怨,在草原上吹奏更如泣如訴,頓挫抑揚,圓轉不斷。不知嬌小姐懂否吹奏?」
  寇仲暗忖這才叫懂得胡樂。
  玲瓏嬌不知想起什麼心事,以要回答,旋又搖頭道:「晚輩不懂。」
  楊公卿乃老江湖,只看玲瓏嬌的神情,便知別有內情,非是真不懂得。
  岔開話題問尚秀芳道:「近百年來,自外域傳入的樂器,不知凡幾,除夷老剛才所說的外,廣為流傳者尚有琵琶、五弦、笙篌、笛、胡茄、角、羯鼓等,秀芳大家認為比之我們的琴、瑟、笙、鍾、方響、拍板分別在什麼地方呢?」
  寇仲心想幸好問的是尚秀芳,若要自己去答,便立即當場出醜。
  尚秀芳謙虛道:「秀芳怎當得大家之稱,楊大將軍太客氣了。大抵一種樂器的產生,均在某一程度反映該民族的生活習慣和特性。西域各民族大都過著逐水草而居的遊牧生活,因而影響到樂器的形制。首先要攜帶方便,故形體較小;其次是由於多在荒野曠地吹奏,故響亮清越,音可遠傳。比之我國形體大而不便、變化較少的樂具,便顯得特別新鮮活潑和狂野。」
  包括寇仲在內,眾人瞿然動容。
  此女識見高超,實非一般名妓可以比擬。
  寇仲此時正絞盡腦汁,想找出與虛行之一道離開又不啟王世充疑竇的妙計,尚秀芳覷得眾人對樂器各抒己見,議論紛弦的空檔子,湊近寇仲低聲道:「寇公子是否心有所屬,正惦念著別位女子呢?」
  這種有點近似打情罵俏的話,對尚秀芳這慣於與各式男人打交道應酬的名妓,實是平常不過的事。但落在寇仲耳內,卻有高度的挑逗意味。
  坦白說,尚秀芳的風情萬種,確是寇仲平生首遇,對他有龐大的誘惑力。不過由於他現在心神全集中在如何速離洛陽的事上,又給她勾起對李秀寧的思憶,想到兩女名字中間都嵌有一個「秀」字,給逗得灼熱起來的心又冷卻下去,答道:「是正想著小姐你哩!」
  尚秀芳興趣盎然的道:「妾身有什麼好想的?」
  芳心暗笑原來你和其它好色的男人並沒有分別。
  寇仲笑嘻嘻道:「人不是挺奇怪嗎?小姐來此之前,我們還是陌不相識,現在卻成了可以交談的朋友,還可逐漸認識對方,哈!以下我可不知該怎麼說了。」
  尚秀芳默然不語,顯是因他的話惹起感觸。
  寇仲忽然在眾目睽睽下湊到她耳旁道:「我要走了!但小姐的曲藝聲色,我寇仲此生都不會忘記。」
  接著寇仲長身而起,施禮告退。
  王世充訝道:「寇先生有什麼天大重要的急事呢?」
  尚秀芳則垂下頭去,隱隱捕捉到寇仲離去之意,非只是離開宴會場所那麼簡單,心中竟浮起對她來說罕有為男人而生出的惆悵情緒。
  寇仲向王世充打個曖昧的眼色,道:「王公忘了嗎?我約了人哩!」
  王世充只好充作明白。
  寇仲再敷衍各人幾句,轉往另一席打個招呼,乘機到虛行之背後,熟絡地搭上他的肩頭,暗曲尾指寫了個「走」字,虛行之登時會意,立起道:「讓在下代主人送寇先生一程吧!」
         ※        ※         ※
  卜天志淺嘗一口後,把酒放下,壓低聲音道:「近年來,我們幫中兄弟大部份人都對雲幫主很多作為非常不滿,其中一項就是做了巴陵幫的走狗。」
  徐子陵不解道:「貴幫不是一向靠出賣情報賺取金錢嗎?但巴陵幫本身便擁有天下間最完善龐大的情報網,何處用得著你們呢?」
  卜天志道:「他是看上我們日益壯大的船隊,且在長江沿岸所有城鎮均有立足據點,自海沙幫式微,大江會和水龍幫又聲勢下挫,我們的勢力正默默拓展,蕭銑怎敢輕視。」
  徐子陵仍是不解,問道:「現在天下大小幫會,無不依附各方勢力,蕭銑的梁國目下隱為南方第一大勢力,聲勢尚在宋閥之上,為何卜兄對依附他們這麼反感?」
  卜天志冷笑道:「我才不信蕭銑是可成大器的人。若說玩弄陰謀手段,確沒有多少人比得上他這個偽君子。什麼都不說,只看他因懼怕杜伏威而不作北圖,便知他大業難成。」
  接著歎道:「這還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徐子陵連忙追問,他關心的當然是素素。
  卜天志頹然道:「誰願意和人口販子同流合污呢?」
  徐子陵色變道:「他們仍有干販賣婦女的勾當嗎?」
  卜天志冷哼道:「現在當然不會明著來做,可是由於這會帶來他們數之不盡的好處,以蕭銑那麼實際勢利的人,怎肯輕易放棄。」
  頓了頓續道:「起始時,雲玉真向我們保證與巴陵幫的合作只是權宜之計,豈知她和香玉山有一手後,便……」
  徐子陵失聲道:「什麼?」
  卜天志忙道:「那是香玉山娶素素姑娘前的事了!後來他們有否往來,我便不太清楚。」
  徐子陵的臉色有那麼難看就變得那麼難看。恨不得能脅生雙翼,飛返南方看看素素的情況。
  卜天志臉上陰霾密佈,歎道:「幫主不知為何自認識了獨孤策這小子後,便變得非常厲害,若不是我們看在她有大功於本幫,早把她廢了。現在她整天周旋在各式男人之間,武功退步不在話下,連幫務都懶於料理,這樣下去怎麼行。」
  這就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自己何嘗不是因素素的事心煩意亂,六神無主,偏又無法有所作為。徐子陵苦笑道:「你們有什麼打算?」
  卜天志道:「在這亂世之中,誰不希望闖出一番功業來。眾兄弟曾多次商議,均認為寇爺和子陵你們最令我們心悅誠服,所以想請你兩人領導我們。」
  徐子陵嚇了一跳,道:「那雲幫主豈非要恨我們入骨,卜兄有否和寇仲說過?」
  卜天志正容道:「這是全體兄弟的意思,那到她來左右。我已約了寇爺待會見面,但怕他貴人事忙忘記了,所以特在宋金剛處等他。這宋金剛智勇雙全,名震北疆。但連他都對寇爺和子陵你推崇備至,更堅定我們的信心,兩位切勿推卻。」
  徐子陵苦笑道:「此事最好先由卜兄和寇仲從長計議,我們和貴幫主始終曾有過一段情誼。而我則對名利爭鬥看得很淡,寇仲才是你們要求的人選。」
  卜天志笑道:「我們那會不知子陵你的性情,但無論如何,你都會站在寇爺這一方的,對嗎?」
  徐子陵苦笑不語。
  卜天志沉聲道:「你實不必為雲玉真操心,倘若不是她和蕭環兩人慫恿香玉山,香玉山亦未必會追求令姐。」
  徐子陵驀地暴喝道:「什麼?」
  那坐在一角的打瞌睡的唯一夥計給嚇得扎醒過來,幸好此時鋪內沒有其它客人,否則會更令人側目。
  卜天志歎道:「當時我們都很看不過眼。就算要籠絡兩位爺門,也不須用這種害了人家姑娘終生幸福的手段吧!」
  徐子陵雙目射出前所未有的森寒殺機,一字一字地緩緩道:「若香玉山有半點薄待素姐,我會教他死無葬身之地。」
第七章 長橋說禪

--------------------------------------------------------------------------------

  兩人尚未走出府門,寇仲已扼要地把必須立即離開洛陽的理由說出來。
  虛行之扯著他來到無人的偏廳處,從容道:「寇爺萬不可於此時離開,否則將無望爭天下。」
  寇仲苦笑道:「我豈是臨陣退縮的人,只不過明知不可為而為,只會白白把我們三條小命一起送掉。」
  虛行之思索片刻,沉聲道:「現在形勢相當奇怪,表面上我們似是佔盡上風。但看敵人的動靜,卻是好整以暇,成竹在胸,獨孤峰和楊侗,憑什麼能面對我們優勢的軍力仍是有恃無恐?」
  寇仲一震道:「你說得對,若只憑刺殺,成敗尚是未知之數,難道李密的大軍已以奇兵姿態秘密潛至,正準備裡應外合,殺進城來。」
  虛行之笑道:「若是如此,楊侗和獨孤峰就是大笨蛋,前門驅虎,後門進狼了。」
  寇仲苦思道:「那他們究竟在玩什麼把戲呢?」
  虛行之雙目閃耀著智能的光芒,低聲道:「所謂推己及人,我們之所以心生懼意,皆因對敵人異乎尋常的情況摸不清看不透。反過來說,敵人之所以能若有所恃,該是對我們的虛實智珠在握,瞭如指掌,以致不怕我們。」
  寇仲色變道:「你是否指我們中藏有內奸,你提醒過王世充沒有呢?」
  虛行之搖頭道:「這只是憑空猜測,兼之我又是初來甫到,妒忌者眾,怎敢在沒有證據前魯莽說出來。」
  寇仲有點六神無主的道:「現在該怎辦才好?」
  虛行之不答反問道:「晃公錯來此已多天,為何尚毫無動靜呢?」
  寇仲皺眉道:「當然是等待時機。」
  虛行之搖頭道:「不能掌握主動,豈是智者如沈落雁之所為?這更證實了我的猜測,就是敵人已知悉我們明晚的誘敵之計,故準備將計就計,趁機擊殺王世充,那時我們就真的完蛋了。」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我明白!假設明晚我們仍找不到那內奸,就要王世充取消赴宴一事,然後全力攻打皇宮,回復以前與李密對峙的局面;而我們這才施施然離開,以後就看王世充自己的造化了。」
  接著一震道:「糟了!翟嬌的事豈非已被內奸知曉?」
  虛行之從容道:「寇爺放心,沈落雁絕不會於行刺王世充未成事前,先打草驚蛇,所以只要寇爺明晚之前有所佈置,將可保他們無事。」
  寇仲斷然道:「我要立即找青蛇幫的人幫手,通知翟嬌。你則快回去,否則會令人懷疑。」
  虛行之低聲道:「寇爺小心。」
  語後匆匆回廳寇仲則離府策騎出城。
         ※        ※         ※
  徐子陵轉入天街,頗有人海茫茫,何處尋覓寇仲的頹喪感覺。
  素素和香玉山的事已鑄成大錯,現在連兒子也生了,無論他和寇仲是如何厲害,亦已回天乏力。
  他對雲玉真一向沒有好印象,現在更是深惡痛絕,心生卑視。
  水性楊花的女人始終是水性楊花,不會改變。
  他和寇仲從未做過對不起她的事,可是她卻屢以最卑劣的陰謀來算計他們,還累及無辜的素素。
  歸根究底,仍該從李靖的負情算起。
  不知不覺間,來到天津橋頂。
  徐子陵憑欄俯視洛河,對身後熙來攘往的車馬人流,渾然不理。
  他是否該立即折返巴陵,看看素素的狀況,可是深心處卻又害怕回去,矛盾得想仰天大叫,以渲洩抑鬱悲痛。
  為何世上總有那麼多恩將仇報的人,無論對香玉山或雲玉真,他們都是有施恩而無結怨的。
  這叫我不犯人,人卻犯我。所以寇仲要主動出擊去爭霸天下,亦非全無道理。現在擺明是強權便是一切,根本沒有道德理性可存身之地。
  就在此時,身旁忽然多了個人出來,與他一起朝洛河看望,柔聲道;「徐兄為何愁思難解,一臉悲憤神情呢?」
  只從她仙體散發出的芳香氣息,便知是雅淡如仙的師妃暄。這絕世美女仍作男裝打扮,說不盡的俊秀儒雅。
  徐子陵沒有別過來瞧她,苦笑道:「我現在明白為何有人要出家了,因為眾生皆苦,一旦給捲進這人世內,便糾纏不清,只能至死方休。惟有斬斷世情,才可四大皆空。不過小弟現在已是泥足深陷,欲罷不能。」
  師妃暄玉容不見半絲波動,淡淡道:「徐兄肯聽妃暄說個故事嗎?」
  徐子陵默然無語。
  師妃暄油然道:「寒山惟白雲,寂寂絕埃塵。草座山家有,孤燈明月輪。石床臨碧沼,鹿虎每為鄰。自羨幽居樂,長為世外人。」
  她柔美如天籟的聲音,以一種帶有音樂般的動人語調,於這鬧巿之中娓娓誦來,實具有無與倫比的感染力。
  詩文不住惹起徐子陵的聯想,似乎寒山白雲,孤燈明月,都因出自她的香唇而有了新的意義,展現出俗世裡而超乎俗世的意象境界、那感覺美得令人屏息。
  兩人的目光雖沒有接觸,但因同是凝注著下方流動不休的河水,又藉之微妙地聯結起來。
  此時太陽漸下,餘暉染紅了城巿西方的空際。
  徐子陵沉吟道:「這不像一個故事!」
  師妃暄嘴角逸出一絲笑意,淡淡道:「這只是故事的前奏,亦只是想培養徐兄聽故事的情緒氣氛。否則對牛彈琴,枉自浪費言詞。」
  徐子陵忽然岔往別處道:「是否真有來生果報這回事?」
  師妃暄答道:「徐兄既非計較功利的人,何須像世俗人般要看緊這種事?」
  徐子陵一震朝她瞧去,奇道:「你好像對我很清楚呢!」
  師妃暄沒有答他,也沒有以美目迎接他的眼神,只秀眸深注地凝視著下方的流水。
  她側臉的輪廓美得令人呼吸頓止,仿若天地靈秀,盡萃於她臉龐完美的線條上。
  徐子陵儘管愁腸百結,但心神仍不由被她深深吸引,像在戰火漫天的悲慘世界中尋找到避開亂世的桃花源。
  師妃暄似是一點不介意被他在不足兩尺的近距離欣賞,玉容靜如止水,輕輕道:「有人問和尚道:『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和尚答道;『用功。』又問:『如何用功?』和尚答:『饑來吃飯,困來即眠。』於是問者大奇道;『一切總如是,同是用功否?』和尚答道:『當然不同,他們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思索,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
  接著澄明深遂的眼神迎上他的目光,柔聲道:「這故事有趣嗎?」
  徐子陵深深瞧著她,感受著她一塵不染的平靜心境,點頭道:「小姐的故事深含至理,不過首要條件卻需把自身從眾人的淒苦中完全抽離,始能達到這類無慾無求的情況,進而探討人生存在的問題。這也是極端解放和自由的境界,類似莊周老子的自然無為,本來無事的追求。可是除非能像小姐般割斷世情,否則怎能無情呢?」
  師妃暄秀目閃過訝異神色,旋又回復平靜,輕柔地道:「徐兄果然是具有大智慧的人,難怪可掌握〈長生訣〉的竅要,又破解開和氏璧深埋千古的秘密。徐兄剛才的問題,只在不明白本身的真識真性,本來具足的至道。徐兄想聽另一個故事嗎?」
  徐子陵苦笑道:「我現在根本沒有聽故事的心情,不過小姐的故事實在太動聽了,使我也變得難以自拔,只好身不由主的洗耳恭聽。」
  師妃暄移開目光,重投在下方的流水中。瞧著一艘小舟,載著男女老幼一家大小,在夕照的彩霞下逐漸遠去。
  徐子陵亦循她目光觀望,波動的心情緩緩平復。
  身後原是頻繁的交通人流漸趨稀疏,喧嘩稍減。
  天津橋乃遊人到洛陽必訪之地,故兩人並肩憑欄,乃常見不過的事情,不會惹人注目。
  徐子陵此時才想到師妃暄今日方見過自己,現在又忽現仙蹤,其中必有自己不明白的深意。
  師妃暄的聲音傳入耳內道:「有位道家的仙長,開爐練丹,萬事俱備,獨欠一個守爐的道僮。」
  徐子陵訝道:「我還以為小姐說的會是另一個佛門的故事。」
  師妃暄微笑道:「佛門道家有什麼分別?正如你和我,都只是人吧了!」
  徐子陵不解道:「人是每個都不同的,否則為何你叫師妃暄,而我則喚徐子陵?」
  師妃暄從容不迫的答道:「即心即佛,也非心非佛。既不是心,不是佛,也非是物。人就是人,自我只是障翳和阻礙,所以才會吃飯不知吃飯哩!」
  徐子陵直至今天才是初次接觸禪道高人,無論了空又或師妃暄的說話,表面雖淺白易明,但內中總深藏令人難解的玄機,只好謙虛地道:「我要仔細想想才行,小姐請繼續那故事,我不會再打岔的了!」
         ※        ※         ※
  寇仲把馬兒寄在董家酒樓的馬廄後,始展開腳程,朝青蛇幫設在碼頭的總壇走去。
  他因怕被人跟蹤,致發現他和任恩的關係,故甫離大街,便展開腳法,忽然奔掠於橫巷,忽而串房過屋,又以種種反追蹤法肯定沒有人吊在身後時,才全速朝目的地馳去。
  在斜陽的眷顧下,連綿的房舍與綠樹繁花互為襯托,而隨處可見的廟頂塔剎,則爭寫天上之奇姿。可惜寇仲視而不見,只在盤算如何教翟嬌等避過殺身大禍。
  寇仲捨正門而從屋頂翻下去,尚未著地已臉色劇變。
         ※        ※         ※
  師妃暄不徐不疾地娓娓說道:「終於有人來應徵作守爐的道僮,那道長說:『你若能由現在開始不作一言,便可作我的道僮。肯嘗試嗎?』那人堅定地點頭,接著天旋地轉,墮進無數世輪迴之中,但不論富貴貧賤,王侯將相,販夫走卒,他都能堅持不語,每趟由生至死,都是不作一言的啞巴。」
  徐子陵聽得眉頭大皺,這故事有著仙道玄奇怪誕的色彩,卻不知與剛才的話題,有什麼關連。
  師妃暄續道:「最後他在某世變成一婦,嫁夫生子,豈知兒子出世後尚未彌月,賊人來了。」
  徐子陵給引起好奇心,愕然道:「那怎辦才好?」
  師妃暄道:「賊人在她眼前殺她丈夫,又把她污辱,她仍能堅持不作聲,到最後賊人要把嬰孩也般掉,她終於忘記了輪迥的目的,狂叫阻止。」
  徐子陵虎軀劇震,明白過來。
  師妃暄淡淡道:「於是他從輪迥中醒轉過來,發覺自己仍立在丹房之中,一切都沒有改變,只多了一臉熱淚。仙長歎道:『罷了!你仍是捨割不下母子之情。』」
  接著輕輕道:「寇仲來了!妃暄別矣了。」
         ※        ※         ※
  寇仲和徐子陵坐在洛堤土坡處,位置與今早大致相同,但心情卻有天淵之別。寇仲出奇地沉著冷靜,低聲道:「行兇者肯定只有一人,但青蛇幫總壇內二十五人卻無一倖免,可見其行事的快、狠、準,至少接近婠婠那個級數。但肯定不是陰癸派的人幹的。」
  徐子陵心中狂湧起為青蛇幫幫主任恩和其手下復仇的熾熱情緒,語氣卻是非常平靜,淡淡道:「憑什麼你能那麼肯定?」
  寇仲狠狠道:「因為從各人的死相和傷勢,都不像是天魔功所為。任恩等表面毫無傷痕,但五臟俱碎,顯是一種剛中含柔、霸道至極的劈空拳掌之勁。」
  徐子陵倒吸一口涼氣道:「任恩等人的武功雖不算高明,可是若要我在沒有人逃出屋外前盡殺壇內之人,恐怕亦辦不到。所以此人武功當在我們之上。這樣的高手在江湖上當屈指可數,究竟會是誰呢?」
  這時夜幕剛垂,華燈初上,那繁盛昇平的氣氛,與他們灰黯無光的心情相比,似帶著濃重冷嘲的味兒。
  寇仲頹然道:「坦白說,我當時真想大哭一場,以渲洩心中的悲苦和痛楚。但卻知萬萬不可如此,還要更堅定地去應付反擊。我現在滿腦子是他們屍橫壇內的淒慘景象,你可否給我分析一下。」
  徐子陵的心情當然不會比他好,可能還更沉重,深吸一口氣,道:「首先是對方如何知道我們和青蛇幫的關係?毀掉青蛇幫對他又有何好處?且此人為何要單獨出手?只要想通其中一點,便可推測出是那一方的人幹的。」
  寇仲歎道:「最大嫌疑的仍是陰癸派,但我總覺得非是他們幹的。」
  徐子陵點頭道:「該不會是陰癸派,行兇者若和洛陽其中一個地方幫會有聯繫,應很容易查出青蛇幫這兩日來為我們奔走出力。而陰癸派失去洛陽幫後,等若斷去所有眼線。所以最有可能的便是獨孤閥,但細想卻又有點不對。」
  接著把沈落雁將獨孤霸之死嫁禍給他們一事說出來。
  寇仲雖恨得牙廢癢的,仍斷然搖頭道:「獨孤閥成竹在胸,絕不會小下忍而亂大謀,因為過了明晚,他們便可為所欲為,難道這麼一天半晚都等不了嗎?」
  順便把疑有內奸的事告訴徐子陵。
  徐子陵亦把彤彤供給的情報和盤托出,卻暫時隱瞞了雲玉真出賣素素的事,以免再困擾寇仲,也沒提起師妃暄曾找他說話。
  兩人苦思半晌,仍是茫無頭緒之際,寇仲苦惱道:「怎辦才好呢?我本想找任恩遣人送個信給翟嬌,教她小心李密,現在誰能助我?」
  徐子陵劇震道:「我猜到是誰下的毒手了。」
  寇仲一呆道:「這跟送信給翟嬌有什麼關聯?」
  徐子陵雙目閃過濃烈的殺機,沉聲道:「告訴我,除了你外,誰還知道翟嬌到了那裡去?」
  寇仲道:「這麼重要的事,我怎會輕易告訴任何人?」
  徐子陵點頭道:「好了!告訴我,假若你全不知道內奸的事,現在見到任恩和二十多名手下慘被屠殺,會有怎樣的反應?」
  寇仲開始有點明白,恨得咬牙切齒道:「此計果是毒辣,我當然會提醒所有明裡暗裡曾助過我的人要提高警惕。因為此人若連任恩與我們的秘密關係都瞭如指掌,翟嬌恐也不能倖免。」
  徐子陵拍腿歎道:「這正是關鍵之處,而順理成章地,你很有可能請王世充為你派人聯絡翟嬌,那勢將洩出她藏身的地點。告訴我,誰人會如此處心積慮去殺翟嬌呢?」
  寇仲呆了半晌,才大罵道:「沈落雁那婆娘實是豬狗不如,否則怎會那麼巧她到這裡來向你警告,而那邊卻已死了人。出手的定是晃公錯那般千刀的死老鬼。去了翟嬌這心腹之患,她的老闆以後便可高枕無憂了。」
  旋又皺眉道:「你這推測該十有九准。不過我若根本下去知會翟嬌,沈落雁豈非只會打草驚蛇?」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自己騙自己了!我們定因過份關心翟嬌的安危,怎都會設法示警。沈落雁太明白我們哩。」
  接著冷然道:「若我們能將計就計,定可把元兇引出來。」
  寇仲搖頭道:「王世充才是沈落雁的頭號目標。但我卻可故佈疑陣,使她完全摸錯翟嬌藏身的處所。」
  徐子陵點頭道:「你可應用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明的由王世充去辦,暗的則請卜天志弄妥當。」
  寇仲失聲道:「我全忘了卜天志的約會。咦!你怎會忽然提起他而非雲玉真。這女人我始終不大信任她。」
  徐子陵扯著他站起來道:「邊走邊說吧!你現在去找王世充,並請他代辦任幫主等人的後事。而我則聯絡卜天志,現在不用你說服我,我也會竭盡全力對付李密。」
  寇仲低聲道:「若找不出內奸,此仗就算你肯助我,亦必敗無疑。」
  徐子陵默然片晌,道:「那你和我一道去見卜天志,然後再見王世充吧!」
--------------------------------------------------------------------------------
第八章 將計就計

--------------------------------------------------------------------------------

  兩人與卜天志商議妥當後,卜天志先離開,而兩人則留在酒肆內。
  鋪內只有三台客人,但由於都在猜拳或行酒令,輸了的還擘大喉嚨大叫大嚷,甚至高歌一曲,吵得屋樑都顫震起來。
  這種喧嘩的環境,反給他們商議秘密提供了掩護。
  寇仲沉吟道:「卜天志和一眾巨鯤幫兄弟這麼看得起小弟,想隨我寇仲打天下,本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只是心中總覺得對不起美人兒師傅。」
  徐子陵冷哼道:「你怕我會反對才這麼說而已!放心好了,此事我絕不會阻止你的。」
  寇仲一震道:「究竟是什麼回事?這並不像你陵少的風格。」
  徐子陵歎道:「早前卜天志告訴我很多事,包括素姐的婚姻,實是香玉山、蕭環和雲玉真深謀遠慮下的佈置,目的是為了我們的『楊公寶庫』。」
  寇仲失聲道:「什麼?」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實在太天真了,很容易便相信別人的話。現在大錯已成,累得素姐把終生幸福斷送在奸邪之手。」
  寇仲霍地立起,掠往門去。
  徐子陵大吃一驚,放下酒資,全速追出。
  寇仲背著他呆立路旁,街上雖人來人往,他雄偉的身型卻顯得無比的孤獨。
  徐子陵移到他旁,赫然發覺寇仲滿臉淚珠,從虎目滾滾流下,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他也是心中惻然,想起師妃暄說的仙長煉丹的故事,硬咽道:「不要哭了!」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自傅君婥香消玉殞後,素素使成了他們唯一的親人。在某一程度上代替了傅君婥。無論他們如何成為叱天下的風雲人物,在素素跟前都會變回那對沒有機心的大男孩。其中深切真摯的感情,外人是難以明白的。
  寇仲以衣袖拭淚,沉聲道:「我要把雲玉真殺掉,誰都不能阻止我。」
  徐子陵胸口劇烈地起伏,搖頭道:「此豈是智者所為,現在我們等若有人質落在香玉山手上,必須投鼠忌器,謀定後動。否則素姐的遭遇將更不堪。」
  寇仲雙目忽晴忽暗,好一會後軟弱地道:「小陵!你教我該怎辦好呢?我現在不但恨他們,也恨自己。若不是我們要和香玉山那小奸賊合力對付宇文化及,素姐就不會這麼的被人害了。」
  徐子陵道:「現在我們先要應付眼前的危機,然後去把『楊公寶庫』起出來,諸事妥當後,我將返巴陵,把素姐母子帶走。而你則專志於你爭天下的大業。」
  寇仲一呆道:「我怎放得心下,蕭銑是老狐狸,香玉山則是小狐狸,兼之那是他們的勢力範圍,我……」
  徐子陵苦笑道:「就算你領著千軍萬馬去找他們,又有什麼作用。此事我自有計算,有信心可辦得妥貼穩當。」
  寇仲頹然道:「此刻我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真想放棄一切,然後……」
  徐子陵截斷他道:「不要胡思亂想了!首先是任恩幫主之仇,我們不能不報。其次是翟嬌正等待你的好消息。而你雙龍幫的一眾兄弟,亦在關中等候你去起出『楊公寶庫』。此外還有其它人呢?這種事開始了便欲罷不能。現時唯一該做的事,就是振奮起來,為己為人勇敢迎敵,再無他途。」
  寇仲急速地喘了幾口氣,好半晌才平復了點,道:「那現在我們是否該去見王世充?」
  徐子陵抓著他的臂彎沿街緩行,低聲道:「若你把內奸的事通知王世充,他會有什麼反應呢?」
  寇仲清醒過來,動容道:「想來確是什麼好處都沒有,首先他將不肯以身犯險,然後懷疑身旁每一個人,等若平白向敵人露出形跡。」
  徐子陵道:「誰人曉得翟嬌的事?」
  寇仲道:「能參與王世充機密的人,除了他的兒子和兩個皇親國戚外,親信手下則有張鎮周、楊公卿、郎奉和宋蒙秋四人。另外還有幾位貼身保護他的名家高手。照我看,宋蒙秋最靠不住。」
  徐子陵道:「你不歡喜他是一件事,他會否背叛王世充則是另一回事。撇開將來的發展不說,現時的形勢顯是王世充較強,宋蒙秋若勾結外人來砸自己的飯碗,對他有何好處?獨孤峰和楊侗難道真會重用一名叛將嗎?」
  寇仲登時語塞,尷尬道:「我此刻心如鹿撞,六神無主,還是你比較清醒點。」
  徐子陵露出哭笑難分的表情,罵道:「虧你在這種情況下,仍要逗我開心,『心如鹿撞』一般是描述女子對心儀男仕心動的情景。那能用得到在你身上。告訴我,那些名家高手是何方神聖。」
  寇仲道:「吃飯的當然有一大批,但可與聞秘密的就只歐陽希夷,可風道人,還有一個叫『鐵鉤』陳長林的小子和來自以樂舞名聞天下的龜茲美人兒玲瓏嬌。此女一向對我不太友善,故反不似是內奸;歐陽希夷更無問題,而可風道人則對我愛護有加,咦!」
  兩人同時四目交投。
  因為若照寇仲的推理,對他特別友善的人反更有可能是內奸。
  寇仲旋又搖頭道:「我們怕是疑心生暗鬼吧?這人看來仙風道骨,且是方外之人,視名利錢財如糞土,怎會是叛徒?反是那陳長林血氣方剛,沈落雁或獨孤鳳只要略施色誘,他在爬秀榻前恐怕連祖宗出賣了亦毫不在乎哩!」
  徐子陵哂道:「若論仙風道骨,可風是否及得上辟塵?」
  寇仲一震道:「當然尚差一截。不知辟塵練的是什麼邪功,邪得來竟像仙人下凡的出塵模樣。」
  徐子陵道:「郎奉或宋蒙秋若投靠敵人,王世充恐怕連城門口都進不了,所以可肯定他們都沒有問題。反是張鎮周和楊公卿長期鎮守外地,說不定因見李密勢大,投向他也很合道理。」
  寇仲忽然反手拉著徐子陵,轉入一道橫巷去,低聲道:「可風真有可能是奸細。昨晚我們被人在天津橋圍攻時,他正是力主支持的人。而絕非奸細的歐陽希夷則大力反對。」
  徐子陵苦笑道:「問題是我們不能據此作實。他究竟是個什麼傢伙?為何王世充那麼信任他。」
  寇仲道:「他好像是來自洛陽附近某一道派的人。歐陽希夷還說這個道派的人罕有插手江湖的事,今趟王世充是有天大的面子。所以我看他該不會是奸細。不若集中注意力在陳長林那小子身上,看他會否忍不住去和沈落雁幽會。」
  徐子陵忽地劇震道:「他是否來自邙山翠雲峰之巔的老君觀?」
  寇仲目瞪口呆道:「你怎麼會知道?」
  徐子陵斷然道:「我們立即去見王世充。可以肯定內奸就是可風妖道。時間無多,我們邊行邊說。」
         ※        ※         ※
  密室內,王世充聽罷色變道:「竟有此事?老君廟的主持避塵仙長乃我多年的朋友,可風怎會害我?」
  今回輪到寇仲和徐子陵同時色變,失聲叫道:「辟塵?」
  王世充愕然道:「有什麼不妥?」
  寇仲道:「避塵的真名是辟塵;乃陰癸派外另一邪派的教主,至於怎樣邪法我便不清楚。但了空既親口告訴小陵老君廟為奸人所把持,而我們又知辟塵的底細。可風是奸細一事,將再無任何疑問。別忘了昨晚他是一力主戰的人呢。」
  王世充顯是心緒大亂,問道:「了空怎會平白無端的向子陵透露這消息的?」徐子陵逐把今早往見師妃暄的經過道出。當然瞞起和氏璧曾被他們取到手這一秘密。
  王世充終被說服,道:「現在該怎麼辦?」
  寇仲興奮起來,道:「此事現在只可你知、我知和小陵知。然後我們才可巧施計中之計,保證今趟沈落雁要陰溝裡翻船,吃個大虧。」
         ※        ※         ※
  兩人踏出尚書府門時,心情已大是不同,至少眼前目標明確,讓他們有了奮鬥的方向。
  侍衛牽來馬兒。
  兩人正要上馬,可風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道:「兩位小兄請留步。」
  寇仲轉身施禮道:「道長是否有什麼急事?此刻我正趕著送敝友出城。」
  可風來至兩人身前,微笑道:「這位定是寇小兄的好拍檔子陵小兄了。貧道只是過來打個招呼吧!」
  接著漫不經意的道:「徐小兄要往那裡去?」
  徐子陵裝作無心下衝口而出道:「是要到淮陽去。」
  寇仲臉色立時變得很不自然,煞有介事的壓低聲音道:「此事連王公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道長請幫個忙,千萬不可洩露出去。」
  可風肅容道:「究竟是什麼事這般嚴重,徐小兄需立即出城,有沒有什麼需貧道幫手之處?」
  徐子陵擺出說漏了口的尷尬神情,囁嚅道:「因這事牽涉到一些朋友的安危,道長只要嚴守秘密,我們便感激不盡。」
  可風皺眉道:「那徐小兄明天豈非不能參與我們的行動?」
  寇仲苦笑道:「這件事來得非常突然,小陵卻是不得不立即趕往那地方。」
  可風點頭道:「如此貧道再不敢浪費徐小兄的時間,至緊要事事小心,貴友必能逢凶化吉的。」
  兩人策騎離開皇城,朝東門急馳而去,到城門時遞上由王世充親發的令牌,加上守城的兵頭又認得寇仲,立即放行。
  出城後兩人裝模作樣的在山野間趕了近十里路,才在一處山頭歇下來休息,讓馬兒可鬆一口氣。
  兩人在丘頂遠眺半晌後,寇仲道:「該沒有人敢銜尾跟來吧?」
  徐子陵迎著清涼的夜風深吸一口氣,沒好氣道:「敵人自會以飛鴿傳書一類方法,通知淮陽的同黨,張開羅網待我前去。當我和翟嬌見面時,他們將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把我們解決,以絕後患。何須這麼辛苦來跟蹤我們呢?」
  寇仲抓頭道:「我的腦筋仍是不太清醒,唉!想起素姐我便想痛哭一場了。」徐子陵冷然道:「你哭過了,以後都不要再哭。現在我們唯一該做的事,就是堅強地面對所有已發生的不幸事,並竭盡全力去應付眼前的危機。可風該已被我們騙倒。接著就輪到沈落雁,然後是李密。時間差不多哩!你最好趕快回城,免令人懷疑。」
  寇仲道:「你可小心點!」
  徐子陵點頭道:「你也是!」
         ※        ※         ※
  門開,把門的宋閥好手愕然道:「原來是寇爺,請問是要找七叔還是三小姐?」
  寇仲跨過院門,道:「三小姐若然未睡,我是想請她出來說兩句話。」
  那人領他朝主宅走去,另有其它人過來替他牽馬,當然還有人飛報內院的宋玉致,無不是神態恭敬得以能為他服務為榮。
  到大廳坐下時,那領路叫宋傑的年輕人親自奉上香茗,歉然道:「婢子都躲到後院休息,誰猜得到寇爺會忽然大駕光臨呢?」
  寇仲暗忖宋閥不愧南方首屈一指的大家族,隨便一個看門的小頭領,非但武功不錯,且說話應對得體。微笑道:「那裡那裡?宋兄無須客氣才是。」
  接過香茗,叩了一口後,道:「宋兄何不坐下聊聊?」
  宋傑微笑道:「這不合規矩,寇爺請隨便下問。幸好寇爺要見的是三小姐,因為七叔仍赴宴未返。」
  寇仲再叩一口熱茶,動容道:「什麼茶這麼香的?」
  宋玉致的聲音傳來答道:「這是西湖的龍井茶,若能以當地的虎跑泉水沖泡,更是香清味洌,生津止渴,號為雙絕。」
  寇仲朝她瞧去,登時眼前一亮。
  她穿的是以真絲織成純白色的素衣棠,領、胸、袖、褌腳等部位都恰到好處地配以梅花彩繡。花形清麗,色澤悅目,虛實對比,層次分明。加上衣質柔軟飄逸,輕盈軟滑,穿在這美女身上,真是有那麼動人就那麼動人。
  宋傑連忙告退。
  宋玉致沒有半絲表情地在他對面靠窗的椅子坐下,彼此隔了整個廳子近兩丈半的遠距離。
  寇仲歎道:「實不相瞞,剛才我見到三小姐,差點立即要開小差逃亡。因為我給三小姐像天上明月的艷光照射下,忽然生出自慚形穢的強烈感覺。」
  宋玉致沒好氣地道:「你就最懂哄人,最擅講些口不對心的話。現在是什麼時候哩?」
  寇仲笑嘻嘻道:「這正是我想問的話,現在是什麼時候呢?三小姐為何尚未就寢。」
  宋玉致顯然拿他沒法,氣道:「不跟你胡扯,再不說出你深夜來此所為何事,我便不理你了。」
  寇仲一本正經的道:「我來此是希望能借宿一宵。」
  宋玉致杏目圓睜的失聲道:「什麼?」
  寇仲翹起二郎腿,擺出流氓無賴的樣兒,好整以暇的道:「今晚剩下小弟孤家寡人一個,又沒有小陵和我睡在街頭時輪流守夜。我想睡個好覺,唯有來求三小姐收留。唉!溫柔鄉是英雄塚,天涯何處是吾家?」
  聽到他最後兩句不倫不類的胡言亂語,雖明知這小子順便調侃自己,宋玉致仍忍俊不住,只好苦忍著笑道:「快給我滾。找王世充收留你這流浪漢吧!」
  寇仲長身而起,伸個懶腰道:「三小姐的閨房在那裡?若沒地方過夜,只好將就點借三小姐的香閨一用,哈!三小姐的香閨該是特別香噴噴的。」
  就那麼朝內進走去。
  宋玉致嚇了一大跳,又氣又嗔的追上去,伸指便點往他背脊要穴。
  這一指含「恨」出手,果是不同凡招。
  豈知寇仲應指便倒。
  宋玉致那想得到他不閃不避,連忙搶前扶著。
  寇仲癱瘓了似的倒進她香懷內,還發出濃濁的鼻鼾聲。
  宋玉致才知道中了奸人之計。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