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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令狐沖道:“前輩料事如神,晚輩果是在這一招上勝了他。不過晚輩
跟他無冤無仇,四庄主又曾以美酒款待,相待甚厚,這五根手指嗎,
倒不必披下來了,哈哈,哈哈。”丹青生的臉色早氣得又紅又青,當
真是名副其實的“丹青生”,只是頭上罩了枕套,誰也瞧不見而已。

那人道:“禿頭老三善使判官筆,他這一手字寫得好像三歲小孩子一
般,偏生要附庸風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稱包含了書法名家的筆意。嘿
嘿,小朋友,要知臨敵過招,那是生死系于一線的大事,全力相搏,
尚恐不勝,哪里還有閑情逸致,講究甚么鐘王碑帖?除非對方武功跟
你差得太遠,你才能將他玩弄戲耍。但如雙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
筆來寫字,那是將自己的性命雙手獻給敵人了。”

令狐沖道:“前輩之言是極,這位三庄主和人動手,確是太過托大了
些。”禿筆翁初時聽那人如此說,極是惱怒,但越想越覺他的說話十
分有理,自己將書法融化在判官筆的招數之中,雖是好玩,筆上的威
力畢竟大減,令狐沖若不是手下留情,十個禿筆翁也給他斃了,想到
此處,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人笑道:“要勝禿頭老三,那是很容易的。他的判官筆法本來相當
可觀,就是太過狂妄,偏要在武功中加上甚么書法。嘿嘿,高手過
招,所爭的只是尺寸之間,他將自己性命來鬧著玩,居然活到今日,
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樁奇事。禿頭老三,近十多年來你龜縮不出,沒
到江湖上行走,是不是?”

禿筆翁哼了一聲,并不答話,心中又是一寒,自忖:“他的話一點不
錯,這十多年中我若在江湖上闖蕩,焉能活到今日?”

那人道:“老二玄鐵棋盤上的功夫,那可是真材實料了,一動手攻
人,一招快似一招,勢如疾風驟雨,等閑之輩確是不易招架。小朋
友,你卻怎樣破他,說來聽聽。”令狐沖道:“這個‘破’字,晚輩
是不敢當的,只不過我一上來就跟二庄主對攻,第一招便讓他取了守
勢。”那人道:“很好。第二招呢?”令狐沖道:“第二招晚輩仍是
搶攻,二庄主又取了守勢。”那人道:“很好。第三招怎樣?”令狐
沖道:“第三招仍然是我攻他守。”那人道:“了不起。黑白子當年
在江湖上著實威風,那時他使一塊大鐵牌,只須有人能擋得他連環三
擊,黑白子便饒了他不殺。后來他改使玄鐵棋枰,兵刃上大占便宜,
那就更加了得。小朋友居然逼得他連守三招,很好!第四招他怎生反
擊?”令狐沖道:“第四招還是晚輩攻擊,二庄主守御。”那人道:
“老風的劍法當真如此高明?雖然要勝黑白子并不為難,但居然逼得
他在第四招上仍取守勢,嘿嘿,很好,很好!第五招一定是他攻了
?”

令狐沖道:“第五招攻守之勢并未改變。”那姓任的“哦”的一聲,
半晌不語,隔了好一會,才道:“你一共攻了几劍,黑白子這才回
擊?”令狐沖道:“這個……這個……招數倒記不起了。”黑白子
道:“風少俠劍法如神,自始至終,晚輩未能還得一招。他攻到四十
余招時,晚輩自知不是敵手,這便推枰認輸。”他直到此刻,才對那
姓任的說話,語氣竟十分恭敬。那人“啊”的一聲大叫,說道:“豈
有此理?風清揚雖是華山派劍宗出類拔萃的人才,但華山劍宗的劍法
有其極限。我決不信華山派之中,有哪一人能連攻黑白子四十余招,
逼得他無法還上一招。”

黑白子道:“任老先生對晚輩過獎了!這位風兄弟青出于藍,劍法之
高,早已遠遠超越華山劍宗的范圍。環顧當世,也只有任老先生這等
武林中數百年難得一見的大高手,方能指點他几招。”令狐沖心道:
“黃鐘公、禿筆翁、丹青生三人言語侮慢,黑白子卻恭謹之極。但或
激或捧,用意相同,都是要這位任老先生跟我比劍。”

那人道:“哼,你大拍馬屁,一般的臭不可當。黃鐘公的武朮招數,
與黑白子也只半斤八兩,但他內力不錯,小朋友,你的內力也勝過他
嗎?”令狐沖道:“晚輩受傷在先,內力全失,以致大庄主的‘七弦
無形劍’對晚輩全然不生效用。”那人呵呵大笑,說道:“倒也有
趣。很好,小朋友,我很想見識見識你的劍法。”

令狐沖道:“前輩不可上當。江南四友只想激得你和我比劍,其實別
有所圖。”那人道:“有甚么圖謀?”令狐沖道:“他們和我的一個
朋友打了個賭,倘若梅庄之中有人勝得了晚輩的劍法,我那朋友便要
輸几件物事給他們。”那人道:“輸几件物事?嗯,想必是罕見的琴
譜棋譜,又或是前代的甚么書畫真跡。”令狐沖道:“前輩料事如
神。”

那人道:“我只想瞧瞧你的劍法,并非真的過招,再說,我也未必能
勝得了你。”令狐沖道:“前輩要勝過晚輩,那是十拿九穩之事,但
須請四位庄主先答允一件事。”那人道:“甚么事?”令狐沖道:
“前輩勝了晚輩手中長劍,給他們贏得那几件希世珍物,四位庄主便
須大開牢門,恭請前輩離開此處。”

禿筆翁和丹青生齊聲道:“這個萬萬不能。”黃鐘公哼了一聲。那人
笑道:“小朋友有些異想天開。是風清揚教你的嗎?”令狐沖道:
“風老先生絕不知前輩囚于此間,晚輩更是萬萬料想不到。”黑白子
忽道:“風少俠,這位任老先生叫甚么名字?武林中的朋友叫他甚么
外號?他原是哪一派的掌門?為何因于此間?你都曾聽風老先生說過
么?”

黑白子突如其來的連問四事,令狐沖卻一件也答不上來。先前令狐沖
連攻四十余招,黑白子還能守了四十余招,此刻對方連發四問,有如
急攻四招,令狐沖卻一招也守不住,囁嚅半晌,說道:“這個倒沒聽
風老先生說起過,我……我確是不知。”

丹青生道:“是啊,諒你也不知曉,你如得知其中原由,也不會要我
們放他出去了。此人倘若得離此處,武林中天翻地覆,不知將有多少
人命喪其手,江湖上從此更無寧日。”那人哈哈大笑,說道:“正
是!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讓老夫身脫牢籠。再說,他們
只是奉命在此看守,不過四名小小的獄卒而已,他們哪里有權放脫老
夫?小朋友,你說這句話,可將他們的身分抬得太高了。”令狐沖不
語,心想:“此中種種干系,我半點也不知道,當真一說便錯,露了
馬腳。”

黃鐘公道:“風兄弟,你見這地牢陰暗潮濕,對這位任先生大起同情
之意,因而對我們四兄弟甚是不忿,這是你的俠義心腸,老夫也不來
怪你。你可知道,這位任先生要是重入江湖,單是你華山一派,少說
也得死去一大半人。任先生,我這話不錯罷?”

那人笑道:“不錯,不錯。華山派的掌門人還是岳不群罷?此人一臉
孔假正經,只可惜我先是忙著,后來又失手遭了暗算,否則早就將他
的假面具撕了下來。”

令狐沖心頭一震,師父雖將他逐出華山派,并又傳書天下,將他當作
正派武林人士的公敵,但師父師母自幼將他撫養長大的恩德,一直對
他有如親兒的情義,卻令他感懷不忘,此時聽得這姓任的如此肆言侮
辱自己師父,不禁怒喝:“住嘴!我師……”下面這個“父”字將到
口邊,立即忍住,記起向問天帶自己來到梅庄,是讓自己冒認是師父
的師叔,對方善惡未明,可不能向他們吐露真相。

那姓任的自不知他這聲怒喝的真意,繼續笑道:“華山門中,我瞧得
起的人當然也有。風老是一個,小朋友你是一個。還有一個你的后
輩,叫甚么‘華山玉女’寧……寧甚么的。啊,是了,叫作寧中則。
這個小姑娘倒也慷慨豪邁,是個人物,只可惜嫁了岳不群,一朵鮮花
插在牛糞上了。”令狐沖聽他將自己的師娘叫作“小姑娘”,不禁啼
笑皆非,只好不加置答,總算他對師娘頗有好評,說她是個人物。

那人問道:“小朋友,你叫甚么名字?”令狐沖道:“晚輩姓風,名
叫二中。”那人道:“華山派姓風的人,都不會差。你進來罷!我領
教領教風老的劍法。”他本來稱風清揚為“老風”,后來改了口,稱
為“風老”,想是令狐沖所說的言語令他頗為歡喜,言語中對風清揚
也客氣了起來。

令狐沖好奇之心早已大動,亟想瞧瞧這人是怎生模樣,武功又如何高
明,便道:“晚輩一些粗淺劍法,在外面唬唬人還勉強可以,到了前
輩跟前,實是不足一笑。但任老先生是人中龍鳳,既到此處,焉可不
見?”

丹青生挨近前來,在他耳畔低聲說道:“風兄弟,此人武功十分怪
異,手段又是陰毒無比,你千萬要小心了。稍有不對,便立即出來
。”他語聲極低,但關切之情顯是出于至誠。令狐沖心頭一動:“四
庄主對我很夠義氣啊!適才我說話譏刺于他,他非但毫不記恨,反而
真的關懷我的安危。”不由暗自慚愧。那人大聲道:“進來,進來。
他們在外面鬼鬼祟祟的說些甚么?小朋友,江南四‘丑’不是好人,
除了叫你上當,別的決沒甚么好話,半句也信不得。”令狐沖好生難
以委決,不知到底哪一邊是好人,該當助誰才是。

黃鐘公從懷中取出另一枚鑰匙,在鐵門的鎖孔中轉了几轉。令狐沖只
道他開了鎖后,便會推開鐵門,哪知他退在一旁,黑白子走上前去,
從懷中取出一枚鑰匙,在另一個鎖孔中轉了几轉。然后禿筆翁和丹青
生分別各出鑰匙,插入鎖孔轉動。令狐沖恍然省悟:“原來這位前輩
的身分如此重要,四個庄主各懷鑰匙,要用四條鑰匙分別開鎖,鐵門
才能打開。他江南四友有如兄弟,四個人便如是一人,難道互相還信
不過嗎?”又想:“適才那位前輩言道,江南四友只不過奉命監守,
有如獄卒,根本無權放他。說不定四人分掌四條鑰匙之舉,是委派他
們那人所規定的。

聽鑰匙轉動之聲極是窒滯,鎖孔中顯是生滿鐵鏽。這道鐵門,也不知
有多少日子沒打開了。”丹青生轉過了鑰匙后,拉住鐵門搖了几搖,
運勁向內一推,只聽得嘰嘰格格一陣響,鐵門向內開了數寸。鐵門一
開,丹青生隨即向后躍開。黃鐘公等三人同時躍退丈許。令狐沖不由
自主的也退了几步。那人呵呵大笑,說道:“小朋友,他們怕我,你
卻又何必害怕?”
令狐沖道:“是。”走上前去,伸手向鐵門上推去。只覺門樞中鐵鏽
生得甚厚,花了好大力氣才將鐵門推開兩尺,一陣霉氣扑鼻而至。丹
青生走上前來,將兩柄木劍遞了給他。令狐沖拿在左手之中。禿筆翁
道:“兄弟,你拿盞油燈進去。”從牆壁上取下一盞油燈。令狐沖伸
右手接了,走入室中。只見那囚室不過丈許見方,靠牆一榻,榻上坐
著一人,長須垂至胸前,胡子滿臉,再也瞧不清他的面容,頭發須眉
都是深黑之色,全無斑白。令狐沖躬身說道:“晚輩今日有幸拜見任
老前輩,還望多加指教。”那人笑道:“不用客氣,你來解我寂寞,
可多謝你啦。”令狐沖道:“不敢。這蓋燈放在榻上罷?”那人道:
“好!”卻不伸手來接。

令狐沖心想:“囚室如此窄小,如何比劍?當下走到榻前,放下油
燈,隨手將向問天交給他的紙團和硬物輕輕塞在那人手中。那人微微
一怔,接過紙團,朗聲說道:“喂,你們四個家伙,進不進來觀戰
?”黃鐘公道:“地勢狹隘,容身不下。”那人道:“好!小朋友,
帶上了門。”令狐沖道:“是!”轉身將鐵門推上了。那人站起身
來,身上發出一陣輕微的嗆□之聲,似是一根根細小的鐵鏈自行碰撞
作聲。他伸出右手,從令狐沖手中接過一柄木劍,嘆道:“老夫十余
年不動兵刃,不知當年所學的劍法還記不記得。”

令狐沖見他手腕上套著個鐵圈,圈上連著鐵鏈通到身后牆壁之上,再
看他另一只手和雙足,也都有鐵鏈和身后牆壁相連,一瞥眼間,見四
壁青油油地發出閃光,原來四周牆壁均是鋼鐵所鑄,心想他手足上的
鏈子和銬鐐想必也都是純鋼之物,否則這鏈子不粗,難以系住他這等
武學高人。那人將木劍在空中虛劈一劍,這一劍自上而下,只不過移
動了兩尺光景,但斗室中竟然嗡嗡之聲大作。令狐沖贊道:“老前
輩,好深厚的功力!”

那人轉過身去,令狐沖隱約見到他已打開紙團,見到所裹的硬物,在
閱讀紙上的字跡。令狐沖退了一步,將腦袋擋住鐵門上的方孔,使得
外邊四人瞧不見那人的情狀。那人將鐵鏈弄得當當發聲,身子微微發
顫,似是讀到紙上的字后極是激動,但片刻之間,便轉過身來,眼中
陡然精光大盛,說道:“小朋友,我雙手雖然行動不便,未必便勝不
了你!”令狐沖道:“晚輩末學后進,自不是前輩的對手。”那人
道:“你連攻黑白子四十余招,逼得他無法反擊一招,現下便向我試
試。”

令狐沖道:“晚輩放肆。”挺劍向那人刺去,正是先前攻擊黑白子時
所使的第一招。

那人贊道:“很好!”木劍斜刺令狐沖左胸,守中帶攻,攻中有守,
乃是一招攻守兼備的凌厲劍法。黑白子在方孔中向內觀看,一見之
下,忍不住大聲叫道:“好劍法!”那人笑道:“今日算你們四個家
伙運氣,叫你們大開眼界。”便在此時,令狐沖第二劍早已刺到。

那人木劍揮轉,指向令狐沖右肩,仍是守中帶攻、攻中有守的妙著。
令狐沖一凜,只覺來劍中竟無半分破綻,難以仗劍直入,制其要害,
只得橫劍一封,劍尖斜指,含有刺向對方小腹之意,也是守中有攻。
那人笑道:“此招極妙。”當即回劍旁掠。

二人你一劍來,我一劍去,霎時間拆了二十余招,兩柄木劍始終未曾
碰過一碰。令狐沖眼見對方劍法變化繁復無比,自己自從學得“獨孤
九劍”以來,從未遇到過如此強敵,對方劍法中也并非沒有破綻,只
是招數變幻無方,無法攻其瑕隙。他謹依風清揚所授“以無招勝有
招”的要旨,任意變幻。那“獨孤九劍”中的“破劍式”雖只一式,
但其中于天下各門各派劍法要義兼收并蓄,雖說“無招”,卻是以普
天下劍法之招數為根基。那人見令狐沖劍招層出不窮,每一變化均是
從所未見,仗著經歷丰富,武功深湛,一一化解,但拆到四十余招之
后,出劍已略感窒滯。他將內力慢慢運到木劍之上,一劍之出,竟隱
隱有風雷之聲。

但不論敵手的內力如何深厚,到了“獨孤九劍”精微的劍法之下,盡
數落空。只是那人內力之強,劍朮之精,兩者混而為一,實已無可分
割。那人接連數次已將令狐沖迫得處于絕境,除了棄劍認輸之外更無
他法,但令狐沖總是突出怪招,非但解脫顯已無可救藥的困境,而且
乘機反擊,招數之奇妙,實是匪夷所思。

黃鐘公等四人擠在鐵門之外,從方孔中向內觀看。那方孔實在太小,
只容兩人同看,而且那二人也須得一用左眼,一用右眼。兩人看了一
會,便讓開給另外兩人觀看。

初時四人見那人和令狐沖相斗,劍法精奇,不勝贊嘆,看到后來,兩
人劍法的妙處已然無法領略。有時黃鐘公看到一招之后,苦苦思索其
中精要的所在,想了良久,方始領會,但其時二人早已另拆了十余
招,這十余招到底如何拆,他是全然的視而不見了,駭異之余,尋
思:“原來這風兄弟劍法之精,一至于斯。適才他和我比劍,只怕不
過使了三四成功夫。別說他身無內力,我瑤琴上的‘七弦無形劍’奈
何他不得,就算他內力充沛,我這無形劍又怎奈何他得了?他一上來
只須連環三招,我當下便得丟琴認輸。倘若真的性命相搏,他第一招
便能用玉簫點瞎了我的雙目。”

黃鐘公自不知對令狐沖的劍法卻也是高估了。“獨孤九劍”是敵強愈
強,敵人如果武功不高,“獨孤九劍”的精要處也就用不上。此時令
狐沖所遇的,乃是當今武林中一位驚天動地的人物,武功之強,已到
了常人所不可思議的境界,一經他的激發,“獨孤九劍”中種種奧妙
精微之處,這才發揮得淋漓盡致。獨孤求敗如若復生,又或風清揚親
臨,能遇到這樣的對手,也當歡喜不盡。使這“獨孤九劍”,除了精
熟劍訣劍朮之外,有極大一部分依賴使劍者的靈悟,一到自由揮洒、
更無規范的境界,使劍者聰明智慧越高,劍法也就越高,每一場比
劍,便如是大詩人靈感到來,作出了一首好詩一般。再拆四十余招,
令狐沖出招越來越是得心應手,許多妙詣竟是風清揚也未曾指點過
的,遇上了這敵手的精奇劍法,“獨孤九劍”中自然而然的生出相應
招數,與之抗御。他心中懼意盡去,也可說全心傾注于劍法之中,更
無恐懼或是歡喜的余暇。那人接連變換八門上乘劍法,有的攻勢凌
厲,有的招數連綿,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穩。但不論他如何變
招,令狐沖總是對每一路劍法應付裕如,竟如這八門劍法每一門他都
是從小便拆解純熟一般。

那人橫劍一封,喝道:“小朋友,你這劍法到底是誰傳的?諒來風老
并無如此本領。”令狐沖微微一怔,說道:“這劍法若非風老先生所
傳,更有哪一位高人能傳?”

那人道:“這也說得是。再接我這路劍法。”一聲長嘯,木劍倏地劈
出。令狐沖斜劍刺出,逼得他收劍回擋。那人連連呼喝,竟似發了瘋
一般。呼喝越急,出劍也是越快。令狐沖覺得他這路劍法也無甚奇
處,但每一聲斷喝卻都令他雙耳嗡嗡作響,心煩意亂,只得強自鎮
定,拆解來招。突然之間,那人石破天驚般一聲狂嘯。令狐沖耳中嗡
的一響,耳鼓都似被他震破了,腦中一陣暈眩,登時人事不知,昏倒
在地。
第二十一回:囚居

令狐沖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時候,終于醒轉,腦袋痛得猶如已裂了開來
,耳中仍如雷霆大作,轟轟聲不絕。睜眼漆黑一團,不知身在何處,
支撐著想要站起,渾身更無半點力氣,心想:“我定是死了,給埋在
墳墓中了。”一陣傷心,一陣焦急,又暈了過去。

第二次醒轉時仍頭腦劇痛,耳中響聲卻輕了許多,只覺得身下又涼又
硬,似是臥在鋼鐵之上,伸手去摸,果覺草席下是塊鐵板,右手這么
一動,竟發出一聲嗆□輕響,同時覺得手上有甚么冰冷的東西縛住,
伸左手去摸時,也發出嗆□一響,左手竟也有物縛住。他又驚又喜,
又是害怕,自己顯然沒死,身子卻已為鐵鏈所系,左手再摸,察覺手
上所系的是根細鐵鏈,雙足微一動彈,立覺足脛上也系了鐵鏈。

他睜眼出力凝視,眼前更沒半分微光,心想:“我暈去之時,是在和
任老先生比劍,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看來也是被囚于湖底
的地牢中了。但不知是否和任老前輩囚于一處。”當即叫過:“任老
前輩,任老前輩。”叫了兩聲,不聞絲毫聲息,驚懼更增,縱聲大叫
:“任老前輩!任老前輩!”黑暗中只聽到自己嘶嗄而焦急的叫聲,
大叫:“大庄主!四庄主!你們為甚么關我在這里?快放我出去!快
放我出去!”

可是除了自己的叫喊之外,始終沒聽到半點別的聲息。由惶急轉為憤
怒,破口大罵:“卑鄙無恥的奸惡小人,你們斗劍不勝,便想關住我
不放嗎?”想到要像任老先生那樣,此后一生便給囚于這湖底的黑牢
之中,霎時間心中充滿了絕望,不由得全身毛發皆豎。

他越想越怕,又張口大叫,只聽得叫出來的聲音竟變成了號哭,不知
從甚么時候起,已然淚流滿面,嘶啞著嗓子叫道:“你梅庄中這四個
……這四個卑鄙狗賊,我……我……令狐沖他日得脫牢籠,把你們…
…你們……你們的眼睛刺瞎,把你們雙手雙足都割了……割了下來。
我出了黑牢之后……”突然間靜了下來,一個聲音在心中大叫:“我
能出這黑牢么?我能出這黑牢么?任老前輩如此本領,尚且不能出去
,我……我怎能出去?”一陣焦急,哇的一聲,噴出了几口鮮血,又
暈了過去。

昏昏沉沉之中,似乎聽得喀得一聲響,跟著亮光耀眼,驀地驚醒,一
躍而起,卻沒記得雙手雙足均已被鐵鏈縛住,兼之全身乏力,只躍起
尺許,便即摔落,四肢百骸似乎都斷折了一般。他久處暗中,陡見光
亮,眼睛不易睜開,但生怕這一線光明稍現即隱,就此失去了脫困良
機,雖然雙眼刺痛,仍使力睜得大大的,瞪著光亮來處。

亮光是從一個尺許見方的洞孔中射進來,隨即想起,任老前輩所居的
黑牢,鐵門上有一方孔,便與此一模一樣,再一瞥間,自己果然也是
處身于這樣的一間黑牢之中。他大聲叫嚷:“快放我出去,黃鐘公、
黑白子,卑鄙的狗賊,有膽的就放我出去。”

只見方孔中慢慢伸進來一只大木盤,盤上放了一大碗飯,飯上堆著些
菜肴,另有一個瓦罐,當是裝著湯水。

令狐沖一見,更加惱怒,心想:“你們送飯菜給我,正是要將我在此
長期拘禁了。”大聲罵道:“四個狗賊,你們要殺便殺,要剮便剮,
沒的來消遣大爺。”只見那只木盤停著不動,顯是要他伸手去接,他
憤怒已極,伸出手去用力一擊,嗆當當几聲響,飯碗和瓦罐掉在地下
打得粉碎,飯菜湯水潑得滿地都是。那只木盤慢慢縮了出去。

令狐沖狂怒之下,扑到方孔上,只見一個滿頭白發的老者左手提燈,
右手拿著木盤,正緩緩轉身。這老者滿臉都是皺紋,卻是從來沒見過
的。令狐沖叫道:“你去叫黃鐘公來,叫黑白子來,那四個狗賊,有
種的就來跟大爺決個死戰。”那老者毫不理睬,彎腰曲背,一步步的
走遠。令狐沖大叫:“喂,喂,你聽見沒有?”那老者竟頭也不回的
走了。

令狐沖眼見他的背影在地道轉角處消失,燈光也逐漸暗淡,終于瞧出
去一片漆黑。過了一會,隱隱聽得門戶轉動之聲,再聽得木門和鐵門
依次關上,地道中便又黑沉沉地,既無一絲光亮,亦無半分聲息。

令狐沖又是一陣暈眩,凝神半晌,躺倒床上,尋思:“這送飯的老者
定是奉有嚴令,不得跟我交談。我向他叫嚷也是無用。”又想:“這
牢房和任老前輩所居一模一樣,看來梅庄的地底筑有不少黑牢,不知
囚禁著多少英雄好漢,我若能和任老前輩通上消息,或者能和哪一個
被囚于此的難友聯絡上了,同心合力,或有脫困的機會。”當下伸手
往牆壁上敲去。牆壁上當當兒響,發出鋼鐵之聲,回音既重且沉,顯
然隔牆并非空房,而是實土。

走到另一邊牆前,伸手在牆上敲了几下,傳出來的亦是極重實的聲
響,他仍不死心,坐回床上,伸手向身后敲去,聲音仍是如此。他摸
著牆壁,細心將三面牆壁都敲遍了,除了裝有鐵門的那面牆壁之外,
似乎這間黑牢竟是孤零零的深埋地底。這地底當然另有囚室,至少也
有一間囚禁那姓任老者的地牢,但既不知在甚么方位,亦不知和自己
的牢房相距多遠。

他倚在壁上,將昏暈過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細細的想了一遍,只記得
那老者劍招越使越急,呼喝越來越響,陡然間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喝,
自己便暈了過去,至于如何為江南四友所擒,如何被送入這牢房監禁
,那便一無所知了。

心想:“這四個庄主面子上都是高人雅士,連日常遣興的也是琴棋書
畫,暗底里竟卑鄙齷齪,無惡不作。武林中這一類小人甚多,原不足
為奇。所奇的是,這四人于琴棋書畫這四門,確是喜愛出自真誠,要
假裝也假裝不來。禿筆翁在牆上書寫那首《裴將軍詩》,大筆淋漓,
決非尋常武人所能。”又想:“師父曾說:‘真正大奸大惡之徒,必
是聰明才智之士。’

這話果然不錯,江南四友所設下的奸計,委實令人難防難避。”忽然
間叫了一聲:“啊喲!”情不自禁的站起,心中怦怦亂跳:“向大哥
卻怎樣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們毒手?”尋思:“向大哥聰明機變,
看來對這江南四友的為人早有所知,他縱橫江湖,身為魔教的光明右
使,自不會輕易著他們的道兒。只須他不為江南四友所困,定會設法
救我。我縱然被囚在地底之下百丈深處,以向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
救我出去。”想到此處,不由得大為寬心,嘻嘻一笑,自言自語:
“令狐沖啊令狐沖,你這人忒也膽小無用,適才竟然嚇得大哭起來,
要是給人知道了,顏面往哪里擱去?”

心中一寬,慢慢站起,登時覺得又餓又渴,心想:“可惜剛才大發脾
氣,將好好一碗飯和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飽飽的,向大哥來救
我出去之后,哪有力氣來和這江南四狗□殺?哈哈,不錯,江南四
狗!這等奸惡小人,又怎配稱江南四友?江南四狗之中,黑白子不動
聲色,最為陰沉,一切詭計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脫困之后,第一個
便要殺了他。丹青生較為老實,便饒了他的狗命,卻又何妨?只是他
的窖藏美酒,卻非給我喝個干淨不可了。”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美酒,
更加口渴如焚,心想:“我不知已昏暈了多少時候,怎地向大哥還不
來救?”

忽然又想:“啊喲,不好!以向大哥的武功,倘若單打獨斗,勝這江
南四狗自是綽綽有余,但如他四人聯手,向大哥便難操必勝之算,縱
然向大哥大奮神勇,將四人都殺了,要覓到這地道的入口,卻也千難
萬難。誰又料想得到,牢房入口竟會在黃鐘公的床下?”

只覺體困神倦,便躺了下來,忽爾想到:“任老前輩武功之高,只在
向大哥之上,決不在他之下,而機智閱歷,料事之能,也非向大哥所
及。以他這等人物尚且受禁,為甚么向大哥便一定能勝?自來光明磊
落的君子,多遭小人暗算,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向大哥隔了
這許多時候仍不來救我,只怕他也已身遭不測了。”一時忘了自己受
困,卻為向問天的安危擔起心來。
如此胡思亂想,不覺昏昏睡去,一覺醒來時,睜眼漆黑,也不知已是
何時,尋思:“憑我自己,無論如何是不能脫困的。如果向大哥也不
幸遭了暗算,又有誰來搭救?師父已傳書天下,將我逐出華山一派,
正派中人自然不會來救。盈盈,盈盈……”

一想到盈盈,精神一振,當即坐起,心想:“她曾叫老頭子他們在江
湖上揚言,務須將我殺死,那些旁門左道之士,自然也不會來救我的
了。可是她自己呢?她如知我被禁于此,定會前來相救。左道中人聽
她號令的人極多,她只須傳一句話出去,嘻嘻……”忽然之間,忍不
住笑了出來,心想:“這個姑娘臉皮子薄得要命,最怕旁人說她喜歡
了我,就算她來救我,也必孤身前來,決不肯叫幫手。倘若有人知道
她來救我,這人還多半性命難保。唉,姑娘家的心思,真好教人難以
捉摸。像小師妹……”

一想到岳靈珊,心頭驀地一痛,傷心絕望之意,又深了一層:“我為
甚么只想有人來救我?這時候,說不定小師妹已和林師弟拜堂成親,
我便脫困而出,做人又有甚么意味?還不如便在這黑牢中給囚禁一輩
子,甚么都不知道的好。”想到在地牢中被囚,倒也頗有好處,登時
便不怎么焦急,竟然有些洋洋自得之意。

但這自得其樂的心情挨不了多久,只覺飢渴難忍,想起昔日在酒樓中
大碗飲酒、大塊吃肉的樂趣,總覺還是脫困出去要好得多,心想:“
小師妹和林師弟成親卻又如何?反正我給人家欺侮得夠了。我內力全
失,早是廢人一個,平大夫說我已活不了多久,小師妹就算愿意嫁我
,我也不能娶她,難道叫她終身為我守寡嗎?”

但內心深處總覺得:倘若岳靈珊真要相嫁,他固不會答允,可是岳靈
珊另行愛上了林平之,卻又令他痛心之極。最好……最好……最好怎
樣?“最好小師妹仍然和以前一樣,最好是這一切事都沒發生,我仍
和她在華山的瀑布中練劍,林師弟沒到華山來,我和小師妹永遠這樣
快快活活的過一輩子。唉,田伯光、桃谷六仙、儀琳師妹……”

想到恆山派的小尼姑儀琳,臉上登時露出了溫柔的微笑,心想:“這
個儀琳師妹,現今不知怎樣了?她如知道我給關在這里,一定焦急得
很。她師父收到了我師父的信后,當然不會准許她來救我。但她會求
她的父親不戒和尚設法,說不定還會邀同桃谷六仙,一齊前來。唉,
這七個人亂七八糟,說甚么也成不了事。只不過有人來救,總是勝于
無人理睬。”

想起桃谷六仙的纏七夾八,不由得嘻嘻一笑,當和他們共處之時,對
這六兄弟不免有些輕視之意,這時卻恨不得他們也是在這牢房內作伴
,那些莫名其妙的怪話,這時如能聽到,實是仙樂綸音一般了,想一
會,又復睡去。

黑獄之中,不知時辰,朦朦朧朧間,又見方孔中射進微光。令狐沖大
喜,當即坐起,一顆心怦怦亂跳:“不知是誰來救我了?”但這場喜
歡維持不了多久,隨即聽到緩慢滯重的腳步之聲,顯然便是那送飯的
老人。他頹然臥倒,叫道:“叫那四只狗賊來,瞧他們有沒臉見我?
”聽得腳步聲漸漸走近,燈光也漸明亮,跟著一只木盤從方孔中伸了
進來,盤上仍放著一大碗米飯,一只瓦罐。

令狐沖早餓得肚子干癟,干渴更是難忍,微一躊躇,便接過木盤。那
老人木盤放手,轉身便行。令狐沖叫道:“喂,喂,你慢走,我有話
問你。”那老人毫不理睬,但聽得踢□、踢□,拖泥帶水的腳步聲漸
漸遠去,燈光也即隱沒。

令狐沖詛咒了几聲,提起瓦罐,將口就到瓦罐嘴上便喝,罐中果是清
水。他一口氣喝了半罐,這才吃飯,飯上堆著菜肴,黑暗中辨別滋味
,是些蘿卜、豆腐之類。

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總是來送一次飯,跟著接去早一
日的碗筷、瓦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不論令狐沖跟他說甚么話,他
臉上總是絕無半分表情。

也不知是第几日上,令狐沖一見燈光,便扑到方孔之前,抓住了木盤
,叫道:“你為甚么不說話?到底聽見了我的話沒有?”

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搖了搖頭,示意耳朵是聾的,跟著張開
口來。令狐沖一見之下,驚得呆了,只見他口中舌頭只剩下半截,模
樣極是可怖。他“啊”的一聲大叫,說道:“你的舌頭給人割去了?
是梅庄這四名狗庄主下的毒手?”那老人并不答話,慢慢將木盤遞進
方孔,顯然他聽不到令狐沖的話,就算聽到了,也無法回答。

令狐沖心頭驚怖,直等那老人去遠,兀自靜不下心來吃飯,那老人被
割去了半截舌頭的可怖模樣,不斷出現在眼前。他恨恨的道:“這江
南四狗如此可惡。令狐沖終身不能脫困,那便罷了,有一日我得脫牢
籠,定當將這四狗一個個割去舌頭、鑽聾耳朵、刺瞎眼睛……”

突然之間,內心深處出現了一絲光亮:“莫非是那些人……那些人…
…”想起那晚在藥王廟外刺瞎了十五名漢子的雙目,這些人來歷如何
,始終不知。“難道他們將我囚于此處,是為了報當日之仇么?”想
到這里,嘆了口長氣,胸中積蓄多日的惡氣,登時便消了大半:“我
刺瞎了這一十五人的雙目,他們要報仇,那也是應當的。”

他氣憤漸平,日子也就容易過了些。黑獄中日夜不分,自不知已被囚
了多少日子,只覺過一天便熱一天,想來已到盛夏。

小小一間囚室中沒半絲風息,濕熱難當。這一天實在熱得受不住了,
但手足上都縛了鐵鏈,衣褲無法全部脫除,只得將衣衫拉上,褲子褪
下,又將鐵板床上所鋪的破席卷起,赤身裸體的睡在鐵板上,登時感
到一陣清涼,大汗漸消,不久便睡著了。

睡了個把時辰,鐵板給他身子煨熱了,迷迷糊糊的向里挪去,換了個
較涼的所在,左手按在鐵板上,覺得似乎刻著甚么花紋,其時睡意正
濃,也不加理會。

這一覺睡得甚是暢快,醒轉來時,頓覺精神飽滿。過不多時,那老人
又送飯來了。令狐沖對他甚為同情,每次他托木盤從方孔中送進來,
必去捏捏他手,或在他手背上輕拍數下,表示謝意,這一次仍是如
此。他接了木盤,縮臂回轉,突然之間,在微弱的燈光之下,只見自
己左手手背上凸起了四個字,清清楚楚是“我行被困”四字。

他大感奇怪,不明白這四個字的來由,微一沉吟,忙放下木盤,伸手
去摸床上鐵板,原來竟然刻滿了字跡,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
他登時省悟,這鐵板上的字是早就刻下了的,只因前時床上有席,因
此未曾發覺,昨晚赤身在鐵板上睡臥,手背上才印了這四個字,反手
在背上、臀上摸了摸,不禁啞然失笑,觸手處盡是凸起的字跡。每個
字約有銅錢大小,印痕甚深,字跡卻頗潦草。

其時送飯老人已然遠去,囚室又是漆黑一團,他喝了几大口水,顧不
得吃飯,伸手從頭去摸鐵床上的字跡,慢慢一個字、一個字的摸索下
去,輕輕讀了出來:

“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殺人如麻,囚居湖底,亦屬應有之報。唯老夫
任我行被困……”讀到這里,心想:“原來‘我行被困’四字,是在
這里印出來的。”繼續摸下去,那字跡寫道:“……于此,一身通天
徹地神功,不免與老夫枯骨同朽,后世小子,不知老夫之能,亦憾事
也。”

令狐沖停手抬起頭來,尋思:“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刻這些字
跡之人,自是叫做任我行了。原來這人也姓任,不知與任老前輩有沒
有干系?”又想:“這地牢不知建成已有多久,說不定刻字之人,在
數十年或數百年前便已逝世了。”

繼續摸下去,以后的字跡是:“茲將老夫神功精義要旨,留書于此,
后世小子習之,行當縱橫天下,老夫死且不朽矣。第一,坐功……”
以下所刻,都是調氣行功的法門。

令狐沖自習“獨孤九劍”之后,于武功中只喜劍法,而自身內力既失
,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悵然,只盼以后字跡中留有一門奇妙劍
法,不妨便在黑獄之中習以自遣,脫困之望越來越渺茫,坐困牢房,
若不尋些事情做做,日子實是難過。

可是此后所摸到的字跡,盡是“呼吸”、“意守丹田”、“氣轉金井
”、“任脈”等等修習內功的用語,直摸到鐵板盡頭,也再不著一個
“劍”字。他好生失望:“甚么通天徹地的神功?這不是跟我開玩笑
么!甚么武功都好,我就是不能練內功,一提內息,胸腹間立時氣血
翻涌。我練內功,那是自找苦吃。”嘆了口長氣,端起飯碗吃飯,心
想:“這任我行不知是甚么人物?他口氣好狂,甚么通天徹地,縱橫
天下,似乎世上更無敵手。原來這地牢是專門用來囚禁武學高手的。”

初發現鐵板上的字跡時,原有老大一陣興奮,此刻不由得意興索然,
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沒尋到這些字跡,倒還好些。”又想:“
那個任我行如果確如他所自夸,功夫這等了得,又怎么仍然被困于此
,無法得脫?可見這地牢當真固密之極,縱有天大的本事,一入牢籠
,也只可慢慢在這里等死了。”當下對鐵板下的字跡不再理會。

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猶如蒸籠一般。地牢深處湖底,不受日晒,本該
陰涼得多,但一來不通風息,二來潮濕無比,身居其中,另有一般困
頓。令狐沖每日都是脫光了衣衫,睡在鐵板上,一伸手便摸到字跡,
不知不覺之間,已將其中許多字句記在心中了。

一日正自思忖:“不知師父、師娘、小師妹他們現今在哪里?已回到
華山沒有?”忽聽得遠遠傳來一陣腳步聲,既輕且快,和那送飯老人
全然不同。他困處多日,已不怎么熱切盼望有人來救,突然聽到這腳
步聲,不由得驚喜交集,本想一躍而起,但狂喜之下,突然全身無力
,竟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只聽腳步聲極快的便到了鐵門外。

只聽得門外有人說道:“任先生,這几日天氣好熱,你老人家身子好
罷?”
話聲入耳,令狐沖便認出是黑白子,倘若此人在一個多月以前到來,
令狐沖定然破口大罵,甚么惡毒的言語都會罵出來,但經過這些時日
的囚禁,已然火氣大消,沉穩得多,又想:“他為甚么叫我任先生?
是走錯了牢房么?”當下默不作聲。

只聽黑白子道:“有一句話,我每隔兩個月便來請問你老人家一次。
今日七月初一,我問的還是這一句話,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語氣
甚是恭謹。

令狐沖暗暗好笑:“這人果然是走錯了牢房,以為我是任老前輩了,
怎地如此胡涂?”隨即心中一凜:“梅庄這四個庄主之中,顯以黑白
子心思最為縝密。如是禿筆翁、丹青生,說不定還會走錯了牢房。黑
白子卻怎會弄錯?其中必有緣故。”當下仍默不作聲。

只聽得黑白子道:“任老先生,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這地牢之中
和腐土同朽?只須你答允了我這件事,在下言出如山,自當助你脫困
。”

令狐沖心中怦怦亂跳,腦海中轉過了無數念頭,卻摸不到半點頭緒,
黑白子來跟自己說這几句話,實不知是何用意。只聽黑白子又問:“
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令狐沖知道眼前是個脫困的機會,不論對方
有何歹意,總比不死不活、不明不白的困在這里好得多,但無法揣摸
到對方用意的所在,生怕答錯了話,致令良機坐失,只好仍然不答。

黑白子嘆了口氣,說道:“任老先生,你怎么不作聲?上次那姓風的
小子來跟你比劍,你在我三個兄弟面前,絕口不提我向你問話之事,
足感盛情。我想老先生經過那一場比劍,當年的豪情勝概,不免在心
中又活了起來罷?外邊天地多么廣闊,你老爺子出得黑牢,普天下的
男女老幼,你要殺哪一個便殺哪一個,無人敢與老爺子違抗,豈不痛
快之極?你答允我這件事,于你絲毫無損,卻為甚么十二年來總是不
肯應允?”

令狐沖聽他語音誠懇,確是將自己當作了那姓任的前輩,心下更加起
疑,只聽黑白子又說了一會話,翻來覆去只是求自己答允那件事。令
狐沖急欲獲知其中詳情,但料想自己只須一開口,情形立時會糟,只
有硬生生的忍住,不發半點聲息。

黑白子道:“老爺子如此固執,只好兩個月后再見。”忽然輕輕笑了
几聲,說道:“老爺子這次沒破口罵我,看來已有轉機。這兩個月中
,請老爺子再好好思量罷。”說著轉身向外行去。令狐沖著急起來,
他這一出去,須得再隔兩月再來,在這黑獄中度日如年,怎能再等得
兩個月?等他走出几步,便即壓低嗓子,粗聲道:“你求我答允甚么
事?”

黑白子轉身一縱,到了方孔之前,行動迅捷之極,顫聲道:“你……
你肯答允了嗎?”

令狐沖轉身向著牆壁,將手掌蒙在口上,含糊不清的道:“答允甚么
事?”黑白子道:“十二年來,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險來到此處,求懇
你答允,老爺子怎地明知故問?”令狐沖哼的一聲,道:“我忘記
了。”黑白子道:“我求老爺子將那大法的秘要傳授在下,在下學成
之后,自當放老爺子出去。”

令狐沖尋思:“他是真的將我錯認作是那姓任前輩?還是另有陰謀詭
計?”一時無法知他真意,只得又模模糊糊的咕嚕几句,連自己都不
知說的是甚么,黑白子自然更加聽不明白了,連問:“老爺子答不答
允?老爺子答不答允?”

令狐沖道:“你言而無信,我才不上這個當呢。”

黑白子道:“老爺子要在下作甚么保証,才能相信?”令狐沖道:
“你自己說好了。”黑白子道:“老爺子定是擔心傳授了這大法的秘
要之后,在下食言而肥,不放老爺子出去,是不是?這一節在下自有
安排。總是教老爺子信得過便是。”令狐沖道:“甚么安排?”

黑白子道:“請問老爺子,你是答允了?”語氣中顯得驚喜不勝。

令狐沖腦中念頭轉得飛快:“他求我傳大法的秘要,我又有甚么大法
的秘要可傳?但不妨聽聽他有甚么安排。他如真的能放我出去,我便
將鐵板上那些秘訣說給他聽,管他有用無用,先騙一騙他再說。”

黑白子聽他不答,又道:“老爺子將大法傳我之后,我便是老爺子門
下的弟子了。本教弟子欺師滅祖,向來須受剝皮凌遲之刑,數百年來
,無人能逃得過。在下如何膽敢不放老爺子出去?”令狐沖哼的一聲
,說道:“原來如此。三天之后,你來聽我回話。”黑白子道:“老
爺子今日答允了便是,何必在這黑牢中多耽三天?”

令狐沖心想:“他比我還心急得多,且多挨三天再說,看他到底有何
詭計。”當下重重哼了一聲,顯得甚為惱怒,黑白子道:“是!是!
三天之后,在下再來向你老人家請教。”令狐沖聽得他走出地道,關
上了鐵門,心頭思潮起伏:“難道他當真將我錯認為那姓任的前輩?
此人甚是精細,怎會鑄此大錯?”突然想起一事:“莫非黃鐘公窺知
了他的秘密,暗中將任前輩囚于別室,卻將我關在此處?不錯,這黑
白子十二年來,每隔兩月便來一次,多半給人察覺了。定是黃鐘公暗
中布下了機關。”

突然之間,想起了黑白子適才所說的一句話來:“本教弟子欺師滅祖
,向來須受剝皮凌遲之刑,數百年來,無人能逃得過。”尋思:“本
教?甚么教?難道是魔教,莫非那姓任的前輩和江南四狗都是魔教中
人?也不知他們搗甚么鬼,卻將我牽連在內。”一想到“魔教”兩字
,便覺其中詭秘重重,難以明白,也就不再多想,只是琢磨著兩件事
:“黑白子此舉出于真情,還是作偽?三天之后他再來問我,那便如
何答復?”

東猜西想,種種古怪的念頭都轉到了,卻想破了頭也無法猜到黑白子
的真意,到后來疲極入睡。一覺醒轉之后,第一個念頭便是:“倘若
向大哥在此,他見多識廣,頃刻間便能料到黑白子的用意。那姓任的
前輩智慧之高,顯然更在向大哥之上……啊唷!”

脫口一聲大叫,站起身來。睡了這一覺之后,腦子大為清醒,心道:
“十二年來,任老前輩始終沒答允他,自然是因深知此事答允不得。
他是何等樣人,豈不知其中利害關節?”隨即又想:“任老前輩固然
不能答允,我可不是任老前輩,又有甚么不能?”

他情知此事甚為不妥,中間含有極大凶險,但脫困之心極切,只要能
有機會逃出黑牢,甚么禍害都不放在心上了,當下打定主意:“三天
后黑白子再來問我,我便答允了他,將鐵板上這些練氣的秘訣傳授于
他,看他如何,再隨機應變便是。”于是摸著鐵板上的字跡默默記
誦,心想:“我須當讀得爛熟,教他時脫口而出,他便不會起疑。只
是我口音和那任老前輩相差太遠,只好拚命壓低嗓子。是了,我大叫
兩日,把喉嚨叫得啞了,到那時再說得加倍含糊,他當不易察覺。”

當下讀一會口訣,便大叫大嚷一會,知道黑牢深處地底,門戶重疊,
便在獄室里大放炮仗,外面也聽不到半點聲息。他放大了喉嚨,一會
兒大罵江南四狗,一會兒唱歌唱戲,唱到后來,自己覺得實在難聽,
不禁大笑一場,便又去記誦鐵板上的口訣。

突然間讀到几句話:“當令丹田常如空箱,恆似深谷,空箱可貯物,
深谷可容水。若有內息,散之于任脈諸穴。”
這几句話,以前也曾摸到過好几次,只是心中對這些練氣的法門存著
厭惡之意,字跡過指,從來不去思索其中含意,此刻卻覺大為奇怪:
“師父教我修習內功,基本要義在于充氣丹田,丹田之中須當內息密
實,越是渾厚,內力越強。為甚么這口訣卻說丹田之中不可存絲毫內
息?丹田中若無內息,內力從何而來?任何練功的法門都不會如此,
這不是跟人開玩笑么?哈哈,黑白子此人卑鄙無恥,我便將這法門傳
他,教他上一個大當,有何不可?”

摸著鐵板上的字跡,慢慢琢磨其中含意,起初數百字都是教人如何散
功,如何化去自身內力,越來越覺駭異:“天下有哪一個人如此蠢
笨,居然肯將畢生勤修苦練而成的內力設法化去?除非他是決意自盡
了。若要自盡,橫劍抹脖子便是,何必如此費事?這般化散內功,比
修積內功還著實艱難得多,練成了又有甚么用?”想了一會,不由得
大是沮喪:“黑白子一聽這些口訣和法門,便知是消遣他的,怎肯上
當?看來這條計策是行不通的了。”

越想越煩惱,口中翻來覆去的只是念著那些口訣:“丹田有氣,散之
任脈,如竹中空,似谷恆虛……”念了一會,心中有氣,捶床大罵:
“他媽的,這人在這黑牢中給關得怒火難消,便安排這詭計來捉弄旁
人。”罵一會,便睡著了。

睡夢之中,似覺正在照著鐵板上的口訣練功,甚么“丹田有氣,散之
任脈”,便有一股內急向任脈中流動,四肢百骸,竟說不出的舒服。

過了好一會,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覺得丹田中的內息仍
在向任脈流動,突然動念:“啊喲,不好!我內力如此不絕流出,豈
不是轉眼變成廢人?”一驚之下,坐了起來,內息登時從任脈中轉
回,只覺氣血翻涌,頭暈眼花,良久之后,這才定下神來。

驀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驚喜交集:“我所以傷重難愈,全因體內積
蓄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八道異種真氣,以致連平一指大夫也無
法醫治。少林寺方丈方証大師言道,只有修習《易筋經》,才能將這
些異種真氣逐步化去。這鐵板上所刻的內功秘要,不就是教我如何化
去自身內力嗎?哈哈,令狐沖,你這人當真蠢笨之極,別人怕內力消
失,你卻是怕內力無法消失。有此妙法,練上一練,那是何等的美
事?”

自知適才在睡夢中練功,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清醒時不斷念誦
口訣,腦中所想,盡是鐵板上的練功法門,入睡之后,不知不覺的便
依法練了起來,但畢竟思緒紛亂,并非全然照著法門而行。這時精神
一振,重新將口訣和練法摸了兩遍,心下想得明白,這才盤膝而坐,
循序修習。只練得一個時辰,便覺長期郁積在丹田中的異種真氣,已
有一部分散入了任脈,雖然未能驅出體外,氣血翻涌的苦況卻已大
減。他站起身來喜極而歌,卻覺歌聲嘶嘎,甚是難聽,原來

早一日大叫大嚷以求喊啞喉嚨,居然已收功效,心道:“任我行啊任
我行,你留下這些口訣法門,想要害人。哪知道撞在我的手里,反而
于我有益無害。你死而有知,只怕要氣得你大翹胡子罷!哈哈,哈哈
!”

如此毫不間歇的散功,多練一刻,身子便舒服一些,心想:“我將桃
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真氣盡數散去之后,再照師父所傳的法子,重練
本門內功。雖然一切從頭做起,要花上不少功夫,但我這條性命,只
怕就此撿回來了。如果向大哥終于來救我出去,江湖之上,豈不是另
有一番天地?”

忽爾又想:“師父既將我逐出華山派,我又何必再練華山派內功?武
林中各家各派的內功甚多,我便跟向大哥學,又或是跟盈盈學,卻又
何妨?”心中一陣淒涼,又一陣興奮。這日吃了飯后,練了一會功,
只覺說不出的舒服,不由自主的縱聲大笑。

忽聽得黑白子的聲音在門外說道:“前輩你好,晚輩在這里侍候多時
了。”原來不知不覺間三日之期已屆,令狐沖潛心練功散氣,連黑白
子來到門外亦未察覺,幸好嗓子已啞,他并未察覺,于是又干笑几聲
。黑白子道:“前輩今日興致甚高,便收弟子入門如何?”

令狐沖尋思:“我答允收他為弟子,傳他這些練功的法門?他一開門
進來,發見是我風二中而不是那姓任前輩,自然立時翻臉。再說,就
算傳他功夫的真是任前輩,黑白子練成之后,多半會設法將他害死,
譬如在飯菜中下毒之類。是了,這黑白子要下毒害死我,當真易如反
掌,他學到了口訣,怎會將我放出?任前輩十二年來所以不肯傳他,
自是為此了。”黑白子聽他不答,說道:“前輩傳功之后,弟子即去
拿美酒肥雞來孝敬前輩。”令狐沖被囚多日,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
,一聽到“美酒肥雞”,不由得饞涎欲滴,說道:“好,你先去拿美
酒肥雞來,我吃了之后,心中一高興,或許便傳你些功夫。”黑白子
忙道:“好好,我去取美酒肥雞。不過今天是不成了,明日如有機緣
,弟子自當取來奉獻。”

令狐沖道:“干么今日不成?”黑白子道:“來到此處,須得經過我
大哥的臥室,只有乘著我大哥外出之時,才能……才能……”令狐沖
嗯了一聲,便不言語了。

黑白子記挂著黃鐘公回到臥室,不敢多耽,便即告辭而去。

令狐沖心想:“怎生才能將黑白子誘進牢房,打死了他?此人狡猾之
極,決不會上當。何況扯不斷手足的鐵鏈,就算打死了黑白子,我仍
然不能脫困。”心中轉著念頭,右手几根手指伸到左腕的鐵圈中,用
力一扳,那是無意中的隨手而扳,決沒想真能扯開鐵圈,可是那鐵圈
竟然張了開來,又扳了几下,左腕竟然從鐵圈中脫出。

這一下大出意外,驚喜交集,摸那鐵圈,原來中間竟然有一斷口,但
若自己內力未曾散開,稍一使力,便欲昏暈,圈上雖有斷口,終究也
扳不開來。此刻他已散了兩天內息,桃谷六仙與不戒大師注入他體內
的真氣到了任脈之中,自然而然的生出強勁內力。再摸右腕上的鐵圈
,果然也有一條細縫。這條細縫以前不知曾摸到過多少次,但說甚么
也想不到這竟是斷口。當即左手使勁,將右手上的鐵圈也扳開了,跟
著摸到箍在兩只足脛上的鐵圈,也都有斷口,運勁扳開,一一除下,
只累得滿身大汗,氣喘不已。鐵圈既除,鐵鏈隨之脫落,身上已無束
縛。他好生奇怪:“為甚么每個鐵圈上都有斷口?這樣的鐵圈,怎能
鎖得住人?”

次日那老人送飯來時,令狐沖就著燈光一看,只見鐵圈斷口處,有一
條條細微的鋼絲鋸紋,顯是有人用一條極細的鋼絲鋸子,將足鐐手銬
上四個鐵圈都鋸斷了,斷口處閃閃發光,并未生鏽,那么鋸斷鐵圈之
事,必是在不久以前,何以這些鐵圈又合了攏來,套在自己手足上?
“那多半有人暗中在設法救我。這地牢如此隱密,外人決計無法入
來,救我之人當然是梅庄中的人物。想來他不愿這等對我暗算,因此
在我昏迷不醒之時,暗中用鋼絲鋸子將腳鐐手銬鋸開了。此人自不肯
和梅庄中余人公然為敵,只有覷到機會,再來放我出去。”

想到此處,精神大振,心想:“這地道的入口處在黃鐘公的臥床之
下,如是黃鐘公想救我,隨時可以動手,不必耽擱這許多時光。黑白
子當然不會。禿筆翁和丹青生二人之中,丹青生和我是酒中知己,交
情與眾不同,十之八九,是丹青生。”再想到黑白子明日來時如何應
付:“我只跟他順口敷衍,騙他些酒肉吃,教他些假功夫,有何不
可?”

隨即又想:“丹青生隨時會來救我出去,須得趕快將鐵板上的口訣法
門記熟了。”摸著字跡,口中誦讀,心中記憶。先前摸到這些字跡時
并不在意,此時真要記誦得絕無錯失,倒也不是易事。鐵板上字跡潦
草,他讀書不多,有些草字便不識得,只好強記筆划,胡亂念個別字
充數。心想這些上乘功夫的法門,一字之錯,往往令得練功者人鬼殊
途,成敗逆轉,只要練得稍有不對,難免走火入魔。出此牢后,几時
再有機會重來對照?非記得沒半點錯漏不可。他念了一遍又一遍,不
知讀了几多遍,几乎倒背也背得出了,這才安心入睡。

睡夢之中,果見丹青生前來打開牢門,放他出去,令狐沖一驚而醒,
待覺是南柯一夢,卻也并不沮喪,心想:“他今日不來救,只不過未
得其便,不久自會來救。”
心想這鐵板上的口訣法門于我十分有用,于別人卻有大害,日后如再
有人被囚于這黑牢之中,那人自然是好人,可不能讓他上了那任我行
的大當。當下摸著字跡,又從頭至尾的讀了十來遍,拿起除下的鐵銬
,便將其中的字跡刮去了十几個字。

這一天黑白子并未前來,令狐沖也不在意,照著口訣法門,繼續修習
。其后數日,黑白子始終沒來。令狐沖自覺練功大有進境,桃谷六仙
和不戒和尚留在自己體內的異種真氣,已有六七成從丹田中驅了出來
,散之于任督諸脈,心想只須持之有恆,自能盡數驅出。

他每日背誦口訣數十遍,刮去鐵板上的字跡數十字,自覺力氣越來越
大,用鐵銬刮削鐵板,已花不了多大力氣。如此又過了一月有余,他
雖在地底,亦覺得炎暑之威漸減,心想:“冥冥之中果有天意,我若
是冬天被囚于此,決不會發見鐵板上的字跡。說不定熱天未到,丹青
生已將我救了出去。”正想到此處,忽聽得甬道中又傳來了黑白子的
腳步聲。

令狐沖本來臥在床上,當即轉身,面向里壁,只聽得黑白子走到門
外,說道:“任……任老前輩,真正萬分對不起。這一個多月來,我
大哥一直足不出戶。在下每日里焦急萬狀,只盼來跟你老人家請安問
候,總是不得其便。你……你老人家千萬不要見怪才好!”一陣酒香
雞香,從方孔中傳了進來。

令狐沖這許多日子滴酒未沾,一聞到酒香,哪里還忍得住,轉身說
道:“把酒菜拿給我吃了再說。”黑白子道:“是,是。前輩答允傳
我神功的秘訣了?”令狐沖道:“每次你送三斤酒,一只雞來,我便
傳你四句口訣。等我喝了三千斤酒,吃了一千只雞,口訣也傳得差不
多了。”黑白子道:“這樣未免太慢,只怕日久有變。晚輩每次送六
斤酒,兩只雞,前輩每次便傳八句口訣如何?”令狐沖笑道:“你倒
貪心得緊,那也可以。拿來,拿來!”

黑白子托著木盤,從方孔中遞將進去,盤上果是一大壺酒,一只肥
雞。

令狐沖心想:“我未傳口訣,你總不能先毒死我。”提起酒壺,骨嘟
嘟的便喝。這酒并不甚佳,但這時喝在口里,卻委實醇美無比,似乎
丹青生四釀四蒸的吐魯番葡萄酒也有所不及,當下一口氣便喝了半壺
,跟著撕下一條雞腿,大嚼起來,頃刻之間,將一壺酒、一只雞吃得
干干淨淨,拍了拍肚子,贊道:“好酒,好酒!”

黑白子笑道:“老爺子吃了肥雞美酒,便請傳授口訣了。”令狐沖聽
他再也不提拜師之事,只道自己喝酒吃雞之余,一時記不起了,當下
也就不提,說道:“好,這四句口訣,你牢牢記住了:‘奇經八脈,
中有內息,聚之丹田,會于膻中。’你懂得解么?”鐵板上原來的口
訣是:“丹田內息,散于四肢,膻中之氣,分注八脈。”他故意將之
倒了轉來。黑白子一聽,覺得這四句口訣平平無奇,乃是練氣的普通
法門,說道:“這四句,在下領會得,請前輩再傳四句。”

令狐沖心想:“這四句經我一改,變成尋常之極,他自感不足了,須
當念四句十分古怪的,嚇唬嚇唬他。”說道:“今天是第一日,索性
多傳四句,你記好了:‘震裂陽維,塞絕陰□,八脈齊斷,神功自成
。’”

黑白子大吃一驚,道:“這……這……這人身的奇經八脈倘若斷絕
了,哪里還活得成?這……這四句口訣,晚輩可當真不明白了。”令
狐沖道:“這等神功大法,倘若人人都能領會,那還有甚么希奇?這
中間自然有許多精微奇妙之處,常人不易索解。”

黑白子聽到這里,越來越覺他說話的語氣、所用的辭句,與那姓任之
人大不相同,不由得疑心大起。前兩次令狐沖說話極少,辭語又十分
含糊,這一次吃了酒后,精神振奮,說話多了,黑白子十分機警,登
時便生了疑竇,料想他有意捏造口訣,戲弄自己,說道:“你說‘八
脈齊斷,神功自成’,難道老爺子自己,這奇經八脈都已斷絕了嗎
?”

令狐沖道:“這個自然。”他從黑白子語氣之中,聽出他已起了疑心
,不敢跟他多說,道:“全部傳完,你融會貫通,自能明白。”說著
將酒壺放在盤上,從方孔中遞將出去。黑白子伸手來接。

令狐沖突然“啊喲”一聲,身子向前一沖,當的一聲,額頭撞上鐵門


黑白子驚道:“怎樣了?”他這等武功高強之人,反應極快,一伸手
,已探入方孔,抓住木盤,生怕酒壺掉在地下摔碎。

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令狐沖左手翻上,抓住了他右手手腕,
笑道:“黑白子,你瞧瞧我到底是誰?”黑白子大驚,顫聲道:“
你……你……”

令狐沖將木盤遞出去之時,并未有抓他手腕的念頭,待在油燈微光下
見到黑白子手掌在方孔外一晃,只待接他木盤,突然之間,心中起了
一股難以抑制的沖動。自己在這里囚禁多日,全是出于這人的狡計,
若能將他手腕扭斷了,也足稍出心中的惡氣﹔又想他出其不意的給自
己抓住,突然大吃一驚,這人如此奸詐,嚇他一跳,又有何不可?也
不知是出于報復之意,還是一時童心大盛,便這么假裝摔跌,引得他
伸手進來,抓住了他手腕。

黑白子本來十分機警,只是這一下實在太過突如其來,事先更沒半點
朕兆,待得心中微覺不妥,手腕已被對方抓住,只覺對方五根手指便
如是一只鐵箍,牢牢的扣住了自己手腕上“內關”“外關”兩處穴
道,當即手腕急旋,反打擒拿。當的一聲大響,左足三根足趾立時折
斷,痛得啊啊大叫。何以他右手手腕被扣,左足的足趾卻會折斷,豈
非甚奇?原來黑白子于對方向來深自敬憚,這時手腕被扣,立即想到
有性命之憂,忙不迭的使出一招“蛟龍出淵”。這一招乃是手腕被人
扣住時所用,手臂向內急奪,左足無影無蹤的疾踢而出,這一腳勢道
厲害已極,正中敵人胸口,非將他踢得當場吐血不可。敵人若是高手
,知所趨避,便須立時放開他手腕,否則無法躲得過這當胸一腳。也
是事出倉卒,黑白子急于脫困,沒想到自己和對方之間隔了一道厚厚
的鐵門,這一招“蛟龍出淵”確是使對了,這一腳也是踢得部位既准
,力道又凌厲之極,只可惜當的一聲大響,正中鐵門。

令狐沖聽到鐵門這一聲大響,這才明白,自己全仗鐵門保護,才逃過
了黑白子如此厲害的一腳,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再踢一腳,踢
得也這樣重,我便放你。”

突然之間,黑白子猛覺右腕“內關”“外關”兩處穴道中內力源源外
泄,不由得想起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來,登時魂飛天外,一面運力凝
氣,一面哀聲求告:“老……老爺子,求你……你……”他一說話,
內力更大量涌出,只得住口,但內力還是不住飛快泄出。

令狐沖自練了鐵板上的功夫之后,丹田已然如竹之虛,如谷之空,這
時覺得丹田中有氣注入,卻也并不在意。只覺黑白子的手腕不住顫抖
,顯是害怕之極,心中氣他不過,索性要嚇他一嚇,喝道:“我傳了
你功夫,你便是本門弟子了,你欺師滅祖,該當何罪?”

黑白子只覺內力愈泄愈快,勉強凝氣,還暫時能止得住,但呼吸終究
難免,一呼一吸之際,內力便大量外泄,這時早忘了足趾上的疼痛,
只求右手能從方孔中脫出,縱然少了一只手一只腳也是甘愿,一想到
此處,伸手便去腰間拔劍。他身子這么一動,手腕上“內關”“外關
”兩處穴道便如開了兩個大缺口,立時全身內力急瀉而出,有如河水
決堤,再也難以堵截。黑白子知道只須再捱得一刻,全身內力便盡數
被對方吸去,當下奮力抽出腰間長劍,咬緊牙齒,舉將起來,便欲將
自己手臂砍斷。但這么一使力,內力奔騰而出,耳朵中嗡的一聲,便
暈了過去。

令狐沖抓住他手腕,只不過想嚇他一嚇,最多也是扭斷他腕骨,以泄
心中積忿,沒料到他竟會嚇得如此的魂不附體,以致暈去,哈哈一笑
,便松了手。他這一松手,黑白子身子倒下,右手便從方孔中縮回。

令狐沖腦中突如電光般閃過一個念頭,急忙抓住他的手掌,幸好動作
迅速,及時拉住,心想:“我何不用鐵銬將他銬住,逼迫黃鐘公他們
放我?”當下使力將黑白子的手腕拉近,沒料想用力一拉,黑白子的
腦袋竟從方孔中鑽了進來,呼的一聲,整個身子都進了牢房。

這一下實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呆之下,暗罵自己愚不可及,這洞孔
有尺許見方,只要腦袋通得過,身子便亦通得過,黑白子既能進來,
自己又何嘗不能出去?以前四肢為銬鏈所系,自是無法越獄,但銬鏈
早已暗中給人鋸開,卻為何不逃?又忖:“丹青生暗中替我鋸斷了銬
鏈,日日盼望我跟著那送飯的老人越獄逃走,想必心焦之極了。”他
發覺銬鏈已為人鋸斷之時,正是練功之際,全副精神都貫注練功,而
且其時鐵板上的功訣尚未背熟,自不愿就此離去,只因內心深處不愿
便即離開牢房,是以也未曾想到逃獄。

他略一沉吟,已有了主意,匆匆除下黑白子和自己身上的衣衫,對調
了穿好,連黑白子那頭罩也套在頭上,心想:“出去時就算遇上了旁
人,他們也只道我便是黑白子。”將黑白子的長劍插在自己腰間,一
劍在身,更是精神大振,又將黑白子的手足都銬在銬鐐的鐵圈之中,
用力捏緊,鐵圈深陷入肉。

黑白子痛得醒了過來,呻吟出聲。令狐沖笑道:“咱哥兒倆扳扳位!
那老頭兒每天會送飯送水來。”黑白子呻吟道:“任……任老爺子…
…你……你的吸星大法……”令狐沖那日在荒郊和向問天聯手抗敵,
聽得對方人群中有人叫過“吸星大法”,這時又聽黑白子說起,便問
:“甚么吸星大法?”黑白子道:“我……我……該……該死……”

令狐沖脫身要緊,當下也不去理他,從方孔中探頭出去,兩只手臂也
伸到了洞外,手掌在鐵門上輕輕一推,身子射出,穩穩站在地下,只
覺丹田中又積蓄了大量內息,頗不舒服。他不知這些內力乃是從黑白
子身上吸來,只道久不練功,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內力又回入了丹
田。這時只盼盡快離開黑獄,當下提了黑白子留下的油燈,從地道中
走出去。
地道中門戶都是虛掩,料想黑白子要待出去時再行上鎖,這一來,令
狐沖便毫不費力的脫離了牢籠。他邁過一道道堅固的門戶,想起這些
在黑牢中的日子,真是如同隔世,突然之間,對黃鐘公他們也已不怎
么懷恨,但覺身得自由,便甚么都不在乎了。

走到了地道盡頭,拾級而上,頭頂是塊鐵板,側耳傾聽,上面并無聲
息。自從經過這次失陷,他一切小心謹慎得多了,并不立即沖上,站
在鐵板之下等了好一會,仍沒聽得任何聲息。確知黃鐘公當真不在臥
室之中,這才輕輕托起鐵板,縱身而上。

他從床上的孔中躍出,放好鐵板,拉上席子,躡手躡足的走將出來,
忽聽得身后一人陰惻惻的道:“二弟,你下去干甚么?”

令狐沖一驚回頭,只見黃鐘公、禿筆翁、丹青生三人各挺兵刃,圍在
身周。他不知秘門上裝有機關消息,這么貿然闖出,機關上鈴聲大作
,將黃鐘公等三人引了來,只是他戴著頭罩,穿的又是黑白子的長袍
,無人認他得出。令狐沖一驚之下,說道:“我……我……”

黃鐘公冷冷的道:“我甚么?我看你神情不正,早料到你是要去求任
我行教你練那吸星妖法,哼哼,當年你發過甚么誓來?”

令狐沖心中混亂,不知是暴露自己真相好呢,還是冒充黑白子到底,
一時拿不定主意,拔出腰間長劍,向禿筆翁刺去。禿筆翁怒道:“好
二哥,當真動劍嗎?”舉筆一封。令狐沖這一劍只是虛招,乘他舉筆
擋架,便即發足奔出。黃鐘公等三人直追出來。

令狐沖提氣疾奔,片刻間便奔到了大廳。黃鐘公大叫:“二弟,二
弟,你到哪里去?”令狐沖不答,仍是拔足飛奔。突見迎面一人站在
大門正中,說道:“二庄主,請留步!”

令狐沖奔得正急,收足不住,砰的一聲,重重撞在他身上。這一沖之
勢好急,那人直飛出去,摔在數丈之外。令狐沖忙中一看,見是一字
電劍丁堅,直挺挺的橫在當地,身子倒確是作“一字”之形,只是和
“電劍”二字卻拉不上干系了。

令狐沖足不停步的向小路上奔去。黃鐘公等一到庄子門口,便不再追
來。丹青生大叫:“二哥,二哥,快回來,咱們兄弟有甚么事不好商
量……”

令狐沖只揀荒僻的小路飛奔,到了一處無人的山野,顯是離杭州城已
遠。他如此迅捷飛奔,停下來時竟既不疲累,也不氣喘,比之受傷之
前,似乎功力尚有勝過。

他除下頭上罩子,聽到淙淙水聲,口中正渴,當下循聲過去,來到一
條山溪之畔,正要俯身去捧水喝,水中映出一個人來,頭發篷松,滿
臉污穢,神情甚是丑怪。

令狐沖吃了一驚,隨即啞然一笑,囚居數月,從不梳洗,自然是如此
齷齪了,霎時間只覺全身奇痒,當下除去外袍,跳在溪水中好好洗了
個澡,心想:“身上的老泥便沒半擔,也會有三十斤。”渾身上下擦
洗干淨,喝飽清水后,將頭發挽在頭頂,水中一照,已回復了本來面
目,與那滿臉浮腫的風二中已沒半點相似之處。

穿衣之際,覺得胸腹間氣血不暢,當下在溪邊行功片刻,便覺丹田中
的內急已散入奇經八脈,丹田內又是如竹之空、似谷之虛,而全身振
奮,說不出的暢快。他不知自己已練成了當世第一等厲害功夫,桃谷
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道真氣,在少林寺療傷時方生大師注入他體內的
內力,固然已盡皆化為己有,而適才抓住黑白子的手腕,又已將他畢
生修習的內功吸了過來貯入丹田,再散入奇經八脈,那便是又多了一
個高手的功力,自是精神大振。

他躍起身來,拔出腰間長劍,對著溪畔一株綠柳的垂枝隨手刺出,手
腕略抖,嗤的一聲輕響,長劍還鞘,這才左足落地,抬起頭來,只見
五片柳葉緩緩從中飄落。長劍二次出鞘,在空中轉了個弧形,五片柳
葉都收到了劍刃之上。他左手從劍刃上取過一片柳葉,說不出的又是
歡喜,又是奇怪。在湖畔悄立片時,陡然間心頭一陣酸楚:“我這身
功夫,師父師娘是無論如何教不出來的了。可是我寧可像從前一樣,
內力劍法,一無足取,卻在華山門中逍遙快樂,和小師妹朝夕相見,
勝于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這游魂野鬼。”

自覺一生武功從未如此刻之高,卻從未如此刻這般寂寞淒涼。他天生
愛好熱鬧,喜友好酒,過去數月被囚于地牢,孤身一人那是當然之
理。此刻身得自由,卻仍是孤零零地。獨立溪畔,歡喜之情漸消,清
風拂體,冷月照影,心中惆悵無限。
第二十二回:脫困

令狐沖悄立良久,眼見月至中天,夜色已深,心想種種疑竇,務當到
梅庄去查個明白,那姓任的前輩倘若不是大奸大惡之輩,也當救他脫
困。

當下認明路徑,向梅庄行去。上了孤山后,從斜坡上穿林近庄,耳聽
得庄中寂靜無聲,輕輕躍進圍牆。見几十間屋子都是黑沉沉地,只右
側一間屋子窗中透出燈光,提氣悄步走到窗下,便聽得一個蒼老的聲
音喝道:“黃鐘公,你知罪么?”聲音十分嚴厲。

令狐沖大感奇怪,以黃鐘公如此身分,居然會有人對他用這等口吻說
話,矮下身子,從窗縫中向內張去。只見四人分坐在四張椅中,其中
三人都是五六十歲的老者,另一人是個中年婦人。四人都身穿黑衫,
腰系黃帶。黃鐘公、禿筆翁、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
沖瞧不見他三人的神情,但一坐一站,顯然尊卑有別。

只聽黃鐘公道:“是,屬下知罪。四位長老駕臨,屬下未曾遠迎,罪
甚,罪甚。”

坐在中間一個身材瘦削的老者冷笑道:“哼,不曾遠迎,有甚么罪
了?又裝甚么腔。黑白子呢?怎么不來見我?”令狐沖暗暗好笑:
“黑白子給我關在地牢之中,黃鐘公他們卻當他已經逃走了。”又
想:“怎么是長老、屬下?是了,他們都是魔教中的人物。”只聽黃
鐘公道:“四位長老,屬下管教不嚴,這黑白子性情乖張,近來大非
昔比,這几日竟然不在庄中。”

那老者雙目瞪視著他,突然間眼中精光大盛,冷冷的道:“黃鐘公,
教主命你們駐守梅庄,是叫你們在這里彈琴喝酒,繪畫玩兒,是不是
?”黃鐘公躬身道:“屬下四人奉了教主令旨,在此看管要犯。”那
老者道:“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樣了?”黃鍾公道:“啟稟長
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二年來屬下寸步不離梅庄,不敢有虧職
守。”那老者道:“很好,很好。你們寸步不離梅庄,不敢有虧職守
。如此說來,那要犯仍是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黃鐘公道:“正是。”

那老者抬起頭來,眼望屋頂,突然間打個哈哈,登時天花板上灰塵簌
簌而落。他隔了片刻,說道:“很好!你帶那名要犯來讓我們瞧瞧
。”黃鐘公道:“四位長老諒鑒,當日教主嚴旨,除非教主他老人家
親臨,否則不論何人,均不許探訪要犯,違者……違者……”那老者
一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塊東西來,高高舉起,跟著便站起身來。其余
坐著的三人也即站起,狀貌甚是恭謹。令狐沖凝目瞧去,只見那物長
約半尺,是塊枯焦的黑色木頭,上面雕刻有花紋文字,看來十分詭
異。黃鐘公等三人躬身說道:“教主黑木令牌駕到,有如教主親臨,
屬下謹奉令旨。”那老者道:“好,你去將那要犯帶上來。”

黃鐘公躊躇道:“那要犯手足鑄于精鋼銬鏈之中,無法……無法提至
此間。”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還在強辭奪理,意圖欺瞞。我問你,
那要犯到底是怎生逃出去的?”黃鐘公驚道:“那要犯……那要犯逃
出去了?決……決無此事。此人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不久之前屬下
還親眼見到,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臉色登和,溫言道:
“哦,原來他還在地牢之中,那倒是錯怪你們了,對不起之至。”和
顏悅色的站起身來,慢慢走近身去,似乎要向三人賠禮,突然間一伸
手,在黃鐘公肩頭一拍。禿筆翁和丹青生同時急退兩步。但他們行動
固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拍拍兩聲,禿筆翁和丹青生的右肩也
被他先后拍中。那老者這三下出手,實是不折不扣的偷襲,臉上笑吟
吟的甚是和藹,竟連黃鐘公這等江湖大行家也沒提防。禿筆翁和丹青
生武功較弱,雖然察覺,卻已無法閃避。

丹青生大聲叫道:“鮑長老,我們犯了甚么罪?怎地你用這等毒手對
付我們?”叫聲中既有痛楚之意,又顯得大是憤怒。鮑長老嘴角垂
下,緩緩的道:“教主命你們在此看管要犯,給那要犯逃了出去,你
們該不該死?”黃鐘公道:“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屬下自是罪該萬
死,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鮑長老濫施毒刑,可教我們心中不
服。”他說話之時身子略側,令狐沖在窗外見到他額角上黃豆大的汗
珠不住滲將出來,心想這鮑長老適才這么一拍,定然十分厲害,以致
連黃鐘公這等武功高強之人,竟也抵受不住。又想:黃鐘公的武功該
當不在此人之下,這鮑長老若不是使詐偷襲,未必便制他得住。

鮑長老道:“你們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確然仍在牢中,我
……哼……我鮑大楚給你們三位磕頭賠罪,自然立時給你們解了這藍
砂手之刑。”黃鐘公道:“好,請四位在此稍待。”當即和禿筆翁、
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沖見他三人走出房門時都身子微微顫抖,也不
知是因心下激動,還是由于身中藍砂手之故。

他生怕給屋中四人發覺,不敢再向窗中張望,緩緩坐倒在地,尋思:
“他們說的甚么教主,自必是號稱當世武功第一的東方不敗。他命江
南四友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然不是指我而言,當是指
那姓任的前輩了。難道他竟已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連黃鐘公
他們都不知道,確是神通廣大之至。不錯,他們一定不知,否則黑白
子也不會將我錯認作了任前輩。”心想黃鐘公等一入地牢,自然立時
將黑白子認出來,這中間變化曲折甚多,想來又是希奇,又是好笑,
又想:“他們卻為何將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輩比劍
之后,他們怕我出去泄漏了機密,是以將我關住。哼,這雖不是殺人
滅口,和殺人滅口卻也相差無几。此刻他們身中藍砂手,滋味定然極
不好受,也算是替我出了口惡氣。”但聽那四人坐在室中,一句話不
說,令狐沖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和那四人雖有一牆之隔,相距不過
丈許之遙,只須呼吸稍重,立時便會給他們察覺。

萬籟俱寂之中,忽然傳來“啊”的一聲悲號,聲音中充滿痛苦和恐懼
之意,靜夜聽來,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沖聽得是黑白子的叫
聲,不禁微感歉仄,雖然他為了暗算自己而遭此報,可說自作自受,
但他落在鮑大楚諸人手中,定是凶多吉少。跟著聽得腳步聲漸近,黃
鐘公等進了屋中。令狐沖又湊眼到窗縫上去張望,只見禿筆翁和丹青
生分在左右扶著黑白子。黑白子臉上一片灰色,雙目茫然無神,與先
前所見的精明強干情狀已全然不同。黃鐘公躬身說道:“啟……啟稟
四位長老,那要犯果然……果然逃走了。屬下在四位長老跟前領死
。”他似明知已然無幸,話聲頗為鎮定,反不如先前激動。

鮑大楚森然道:“你說黑白子不在庄中,怎地他又出現了?到底是怎
么一回事?”黃鐘公道:“種種原由,屬下實在莫名其妙。唉,玩物
喪志,都因屬下四人耽溺于琴棋書畫,給人窺到了這老大弱點,定下
奸計,將罪人……將那人劫了出去。”鮑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
命旨,前來查明那要犯脫逃的真相,你們倘若據實稟告,確無分毫隱
瞞,那么……那么我們或可向教主代你們求情,請教主慈悲發落。”
黃鐘公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長老眷顧,屬下
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是其中原委曲折,屬下如不明白真相,縱
然死了也不瞑目。鮑長老,教主……教主他老人家是在杭州么?”鮑
大楚長眉一軒,問道:“誰說他老人家在杭州?”黃鐘公道:“然則
那要犯昨天剛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立時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
位長老前來梅庄?”

鮑大楚哼的一聲,道:“你這人越來越胡涂啦,誰說那要犯是昨天逃
走的?”黃鐘公道:“那人確是昨天中午越獄的,當時我三人還道他
是黑白子,沒想到他移花接木,將黑白子關在地牢之中,穿了黑白子
的衣冠沖將出來。這件事,我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楚,還有那
丁堅,給他一撞之下,肋骨斷了十几根……”鮑大楚轉頭向其余三名
長老瞧去,皺眉道:“這人胡說八道,不知說些甚么。”一個肥肥矮
矮的老者說道:“咱們是上月十四得到的訊息……”一面說,一面屈
指計算,道:“到今日是第十七天。”

黃鐘公猛退兩步,砰的一聲,背脊重重撞在牆上,道:“決……決無
此事!我們的的確確,昨天是親眼見到他逃出去的。”他走到門口,
大聲叫道:“施令威,將丁堅抬來。”施令威在遠處應道:“是!”
鮑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胸口,將他身子提起,只見他手足軟
軟的垂了下來,似乎全身骨骼俱已斷絕,只剩下一個皮囊。鮑大楚臉
上變色,大有惶恐之意,一松手,黑白子摔在地下,竟站不起身。另
一個身材魁梧的老者說道:“不錯,這是中了那□的……那□的吸星
大法,將全身精力都吸干了。”語音顫抖,十分驚懼。

鮑大楚問黑白子道:“你在甚么時候著了他的道兒?”尾白子道:
“我……我……的確是昨天,那□……那□抓住了我右腕,我……我
便半點動彈不得,只好由他擺布。”鮑大楚甚為迷惑,臉上肌肉微微
顫動,眼神迷惘,問道:“那便怎樣?”黑白子道:“他將我從鐵門
的方孔中拉進牢去,除下我衣衫換上了,又……又將足鐐手銬都套在
我手足之上,然后從那方孔中鑽……鑽了出去。”鮑大楚皺眉道:
“昨天?怎能夠是昨天?”那矮胖老者問道:“足鐐手銬都是精鋼所
鑄,又怎地弄斷的?”黑白子道:“我……我……我實在不知道。”
禿筆翁道:“屬下細看過足鐐手銬的斷口,是用鋼絲鋸子鋸斷的。這
鋼絲鋸子,不知那□何處得來?”
說話之間,施令威已引著兩名家人將丁堅抬了進來。他躺在一張軟榻
上,身上蓋著一張薄被。鮑大楚揭開被子,伸手在他胸口輕輕一按。
丁堅長聲大叫,顯是痛楚已極。鮑大楚點點頭,揮了揮手。施令威和
兩名家人將丁堅抬了出去。鮑大楚道:“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顯然
是那□所為。”坐在左面那中年婦人一直沒開口,這時突然說道:“
鮑長老,倘若那□確是昨天才越獄逃走,那么上月中咱們得到的訊息
只怕是假的了。那□的同黨在外面故布疑陣,令咱們人心搖動。”鮑
大楚搖頭道:“不會是假的。”那婦人道:“不會假?”鮑大楚道:
“薛香主一身金鐘罩、鐵布衫的橫練功夫,尋常刀劍也砍他不入,可
是給人五指插入胸膛,將一顆心硬生生的挖了出去。除了這□之外,
當世更無第二人……”

令狐沖正聽得出神,突然之間,肩頭有人輕輕一拍。這一拍事先更無
半點朕兆,他一驚之下,躍出三步,拔劍在手,回過頭來,只見兩個
人站在當地。這二人臉背月光,瞧不見面容。一人向他招了招手,
道:“兄弟,咱們進去。”正是向問天的聲音。令狐沖大喜,低聲
道:“向大哥!”令狐沖急躍拔劍,又和向問天對答,屋中各人已然
聽見。鮑大楚喝問:“甚么人?”

只聽得一人哈哈大笑,發自向問天身旁的人口中。這笑聲聲震屋瓦,
令狐沖耳中嗡嗡作響,只覺胸腹間氣血翻涌,說不出的難過。那人邁
步向前,遇到牆壁,雙手一推,轟隆一聲響,牆上登時穿了一個大
洞,那人便從牆洞中走了進去。向問天伸手挽住令狐沖的右手,并肩
走進屋去。鮑大楚等四人早已站起,手中各執兵刃,臉上神色緊張。
令狐沖急欲看到這人是誰,只是他背向自己,但見他身材甚高,一頭
黑發,穿的是一襲青衫。

鮑大楚顫聲道:“原……原來是任……任前輩到了。”那人哼了一
聲,踏步而前。鮑大楚、黃鐘公等自然而然退開了兩步。那人轉過身
來,往中間的椅中一坐,這張椅子,正是鮑大楚適才坐過的。令狐沖
這才看清楚,只見他一張長長的臉孔,臉色雪白,更無半分血色,眉
目清秀,只是臉色實在白得怕人,便如剛從墳墓中出來的僵尸一般。
他對向問天和令狐沖招招手,道:“向兄弟,令狐沖兄弟,過來請
坐。”令狐沖一聽到他聲音,不禁驚喜交集,道:“你……你是任前
輩?”那人微微一笑,道:“正是。你劍法可高明得緊啊。”令狐沖
道:“你果然已經脫險了。今天……今天我正想來救……”那人笑
道:“今天你想來救我脫困,是不是?哈哈,哈哈。向兄弟,你這位
兄弟很夠朋友啊。”

向問天拉著令狐沖的手,讓他在那人右側坐了,自己坐在那人左側,
說道:“令狐兄弟肝膽照人,真是當世的堂堂血性男兒。”那人笑
道:“令狐兄弟,委屈你在西湖底下的黑牢住了兩個多月,我可抱歉
得很哪。哈哈,哈哈!”這時令狐沖心中已隱隱知道了些端倪,但還
是未能全然明白。那姓任的笑吟吟的瞧著令狐沖,說道:“你雖為我
受了兩個多月牢獄之災,但練成了我刻在鐵板上的吸星大法,嘿嘿,
那也足以補償而有余了。”令狐沖奇道:“那鐵板上的秘訣,是前輩
刻下的?”那人微笑道:“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會這吸星大
法?”

向問天道:“兄弟,任教主的吸星神功,當世便只你一個傳人,實是
可喜可賀。”令狐沖奇道:“任教主?”向問天道:“原來你到此刻
還不知任教主的身分,這一位便是日月神教的任教主,他名諱是上
‘我’下‘行’,你可曾聽見過嗎?”令狐沖知道“日月神教”就是
魔教,只不過他本教之人自稱日月神教,教外之人則稱之為魔教,但
魔教教主向來便是東方不敗,怎地又出來一個任我行?他囁嚅道:“
任……任教主的名諱,我是在那鐵板上摸到的,卻不知他是教主。”
那身材魁梧的老者突然喝道:“他是甚么教主了?我日月神教的教主
,普天下皆知是東方教主。這姓任的反教作亂,早已除名開革。向問
天,你附逆為非,罪大惡極。”

任我行緩緩轉過頭來,凝視著他,說道:“你叫做秦偉邦,是不是
?”那魁梧老人道:“不錯。”任我行道:“我掌執教中大權之時,
你是在江西任青旗旗主,是不是?”秦偉邦道:“正是。”任我行嘆
了口氣。道:“你現今身列本教十長老之位了,升得好快哪。東方不
敗為甚么這樣看重你?你是武功高強呢,還是辦事能干?”秦偉邦
道:“我盡忠本教,遇事向前,十多年來積功而升為長老。”任我行
點頭道:“那也是很不錯的了。”

突然間任我行身子一晃,欺到鮑大楚身前,左手疾探,向他咽喉中抓
去。鮑大楚大駭,右手單刀已不及揮過來砍對方手臂,只得左手手肘
急抬,護住咽喉,同時左足退后一步,右手單刀順勢劈了下來。這一
守一攻,只在一剎那間完成,守得嚴密,攻得凌厲,確是極高明手
法。但任我行右手還是快了一步,鮑大楚單刀尚未砍落,已抓住他胸
口,嗤的一聲響,撕破了他長袍,左手將一塊物事從他懷中抓了出
來,正是那塊黑木令。他右手翻轉,已抓住了鮑大楚右腕,將他手腕
扭了轉去。只聽得當當當三聲響,卻是向問天遞出長劍,向秦偉邦以
及其余兩名長老分別遞了一招。三長老各舉兵刃相架。向問天攻這三
招,只是阻止他們出手救援鮑大楚,三招一過,鮑大楚已全在任我行
的掌握之中。

任我行微笑道:“我的吸星大法尚未施展,你想不想嘗嘗滋味?”鮑
大楚在這一瞬之間,已知若不投降,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無第三
條路好走。他決斷也是極快,說道:“任教主,我鮑大楚自今而后,
效忠于你。”任我行道:“當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何以后來反悔
?”鮑大楚道:“求任教主准許屬下戴罪圖功,將功贖罪。”任我行
道:“好,吃了這顆丸藥。”放開他手腕,伸手入懷,取出一個瓷
瓶,倒出一枚火紅色的藥丸,向鮑大楚拋去。鮑大楚一把抓過,看也
不看,便吞入了腹中。

秦偉邦失聲道:“這……這是‘三尸腦神丹’?”任我行點點頭,說
道:“不錯,這正是‘三尸腦神丹’!”又從瓷瓶中倒出六粒“三尸
腦神丹”,隨手往桌上擲去,六顆火紅色的丹丸在桌上滴溜溜轉個不
停,道:“你們知道這‘三尸腦神丹’的厲害嗎?”

鮑大楚道:“服了教主的腦神丹后,便當死心塌地,永遠聽從教主驅
使,否則丹中所藏尸虫便由僵伏而活動,鑽而入腦,咬嚙腦髓,痛楚
固不必說,更且行事狂妄顛倒,比瘋狗尚且不如。”任我行道:“你
說得甚是。你既知我這腦神丹的靈效,卻何以大膽吞服?”鮑大楚
道:“屬下自今而后,永遠對教主忠心不貳,這腦神丹便再厲害,也
跟屬下并不相干。”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很好,很好。這里的
藥丸哪一個愿服?”

黃鐘公和禿筆翁、丹青生面面相覷,都是臉色大變。他們與秦偉邦等
久在魔教,早就知道這“三尸腦神丹”中里有尸虫,平時并不發作,
一無異狀,但若到了每年端午節的午時不服克制尸虫的藥物,原來的
藥性一過,尸虫脫伏而出。一經入腦,其人行動如妖如鬼,再也不可
以常理測度,理性一失,連父母妻子也會咬來吃了。當世毒物,無逾
于此。再者,不同藥主所煉丹藥,藥性各不相同,東方教主的解藥,
解不了任我行所制丹藥之毒。

眾人正驚惶躊躇間,黑白子忽然大聲道:“教主慈悲,屬下先服一
枚。”說著掙扎著走到桌邊,伸手去取丹藥。任我行袍袖輕輕一拂,
黑白子立足不定,仰天一交摔了出去,砰的一聲,腦袋重重撞在牆
上。任我行冷笑道:“你功力已失,廢人一個,沒的糟蹋了我的靈丹
妙藥。”轉頭說道:“秦偉邦、王誠、桑三娘,你們不愿服我這靈
藥,是不是?”那中年婦人桑三娘躬身道:“屬下誓愿自今而后,向
教主效忠,永無貳心。”那矮胖老者王誠道:“屬下謹供教主驅策
。”兩人走到桌邊,各取一枚丸藥,吞入腹中。他二人對任我行向來
十分忌憚,眼見他脫困復出,已然嚇得心膽俱裂,積威之下,再也不
敢反抗。

那秦偉邦卻是從中級頭目升上來的,任我行掌教之時,他在江西管轄
數縣之地,還沒資格領教過這位前任教主的厲害手段,叫道:“少陪
了!”雙足一點,向牆洞竄出。任我行哈哈一笑,也不起身阻攔。待
他身子已縱出洞外,向問天左手輕揮,袖中倏地竄出一條黑色細長軟
鞭,眾人眼前一花,只聽得秦偉邦“啊”的一聲叫,長鞭從牆洞中縮
轉,已然卷住他左足,倒拖了回來。這長鞭鞭身極細,還沒一根小指
頭粗,但秦偉邦給卷住了左足足踝,只有在地下翻滾的份兒,竟然無
法起立。

任我行道:“桑三娘,你取一枚腦神丹,將外皮小心剝去了。”桑三
娘應道:“是!”從桌上拿了一枚丹藥,用指甲將外面一層紅色藥殼
剝了下來,露出里面灰色的一枚小圓球。任我行道:“喂他吃了。”
桑三娘道:“是!”走到秦偉邦身前,叫道:“張口!”秦偉邦一轉
身,呼的一掌,向桑三娘劈去。他本身武功雖較桑三娘略遜,但相去
也不甚遠,可是足踝給長鞭卷住了,穴道受制,手上已無多大勁力。
桑三娘左足踢他手腕,右足飛起,拍的一聲,踢中胸口,左足鴛鴦連
環,跟著在他肩頭踢了一腳,接連三腳,踢中了三處穴道,左手捏住
他臉頰,右手便將那枚脫殼藥丸塞入他口中,右手隨即在他喉頭一
捏,咕的一聲響,秦偉邦已將藥丸吞入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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