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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平凡的清穿日子 作者:Loeva (已完成)

正文 一三零、玫瑰

   淑寧早已來過幾回,又同欣然混熟了,也不像從前那樣拘束,進屋便大大方方坐下說:「欣然姐姐快把那好茶好點心拿出來吧,我今早上只吃了半碗棗兒粥,都快餓死了。」欣然笑道:「知道你來,我早已備下了,你看桌上的不是?」

   淑寧一看,果然桌子正中有一套淺綠色的玻璃茶具,那個半尺高的壺裡,已泡好了花茶。她只認得其中一種是玫瑰,卻不知另一種花是什麼,便問欣然。欣然道:「那是蘋果花,這兩種花一起泡茶,最適合女孩兒喝了,聽說對肌膚氣血都有好處的。如今入口正溫,你嘗嘗?」

   淑寧喝了一小口,果然覺得清馨撲鼻,口齒餘香,便道:「喝一口這個,真連呼出來的氣也是香的,姐姐果然好心思。」又看壺裡散開的花朵,覺得實在漂亮。欣然卻笑道:「只怕不是你呼的氣是香的,而是這屋裡的花香吧?」

   淑寧聞言打量了一下屋子,果然幾個花瓶裡插的都是芳香的玫瑰,便取笑道:「可見是新娘子的屋子,到處都是紅玫瑰呢。」欣然輕輕啐了她一口,臉紅道:「玫瑰又怎麼了?跟新娘子什麼的有何關係?不過是季節正好罷了。」淑寧這才想起古代沒有玫瑰代表愛情的說法,便一笑置之。

   她看到欣然手裡拿的杯子,見那茶跟自己喝的不一樣,便問是什麼。欣然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最近幾個月都在喝這個。跟你那個有些不一樣……」淑寧走過去瞧了瞧,只聞到一股淡淡地藥味,有些吃驚:「這是藥茶麼?姐姐生病了?」欣然忙道:「不是,這個……是人參花和三七茶,喝了它……能讓人身材苗條下來……」說到後面,她的臉又紅了。

   減肥茶?!!!

   淑寧忙看了看欣然的身材。的確比上次見面時又瘦了些,下巴已經尖了。回想起現代所經歷過和聽說過的慘痛例子,她猶猶豫豫地說:「會不會很辛苦?其實欣然姐姐你並不算胖……」

   銀屏這時端著點心盒子走了進來,聞言便道:「淑姑娘不知道,我們姑娘原本就是個苗條人兒,只是去年春天時忽然開始發胖,是拖到冬天時才慢慢瘦下來的。如今多喝幾回茶,再過兩個月就跟從前差不多了。」

   去年春天……剛好是選秀前。不知有沒有什麼關係?

   等銀屏退了下去,她才瞄著欣然道:「真巧,去年春天,可不就是選秀之前麼?冬天,聽說正是指婚地旨意下來的時候,姐姐可別說那只是巧合。」

   欣然淡淡笑道:「自然是巧合。」

   淑寧瞪著她,見她只是溫溫然地笑著,自己倒先洩了氣:「算了,我要知道這些做什麼?只要你覺得快活就好。」她瞅了瞅那點心盒子,揀了一個玫瑰餅來吃。這下可真是身處玫瑰屋。喝著玟瑰茶,又吃玟瑰餅,這小姑娘也不知道是不是從什麼人那裡聽說了玫瑰的寓意,才故意這樣做的。

   欣然見她沒有多問,自己反倒覺得不好意思了,瞧瞧四周沒有人在。便走到淑寧身邊坐下,輕聲道:「你一向是個口風緊的,讓你知道也沒什麼,只是別告訴人去。」淑寧連忙點頭,她便道:「我本來長相就不出色,只是門第兒高些,不知宮裡頭的人會怎麼想,因此提前兩個月讓自己胖起來。等選秀時,內務府因我家世好,不會半途就刷下去,但那些娘娘們見了我。也不會把我收進宮裡。伊泰那邊早已托莊親王福晉給宮裡打好招呼,指婚的事就順利辦成了。」

   淑寧先前早已聽說過,這伊泰便是欣然的未婚夫,乃是莊親王地親弟弟原惠郡王博翁果諾的次子,但博翁果諾的郡王爵前幾年就被革了,伊泰本人現在也不過是個小小的四等侍衛罷了。

   只是淑寧吃驚的是另一件事:「你和那個伊泰原來就認識?」欣然抿嘴笑道:「你幾個姐妹也都認得的,小時候常在一處玩,若你也在京裡長大,也一樣會認得。」

   原來這兩人是自由戀愛啊。淑寧原本還曾感歎這樣一個好姑娘要聽從聖旨嫁給一個不知名的宗室子弟,為她抱屈,原來自己是在瞎操心。不過看到好朋友能嫁給喜歡的人,她心裡也替她高興。

   高興完了,淑寧把主意打到那些花茶上,記得上回來時,欣然招待她的是另一種茶,似乎對這方面十分精通。她便直接向欣然討要花茶方子,欣然答應了,但另有條件:「你上回說的葡萄枸杞糯米餡兒地南瓜餅的做法,還有清蒸梅果的做法,都列個單子給我送來,還有那廣東滷水的方子,幾十種雞蛋的做法,排骨的菜式……」

   「停停停!」淑寧忙打斷她,「照你這麼說,似乎我比較吃虧啊?」欣然輕笑:「那你是答應不答應呀?」淑寧黑線了,沒辦法,為了那些花茶,她只好應了,但是:「等我去看你時,你要親自下廚做給我吃。」欣然笑了:「是是。」

   正說笑著,銀屏進來了,道:「姑娘們說什麼這樣開心?前頭太太們說請你們去呢。」說罷眼含笑意地望了欣然一眼。淑寧正要問是什麼事,就被欣然拉著走了。

   到了外頭,富察家太太正在和管家說著什麼,佟氏就坐在一邊喝茶,素雲卻不見了。兩個女孩子給長輩們行過禮,便回到各自母親身邊坐下。

   富察家太太打發走了管家,便把手裡的一張紙遞給佟氏,笑道:「這是他們剛剛備好的幾樣妝奩,你幫著瞧瞧,可有什麼不妥的地方?」佟氏謙讓兩句,還是笑著接過了,她其實也有些觀摩借鑒地意思。淑寧便側側身子。就著母親的手看了幾眼。

   那單子上寫著有各色上等絲綢二十匹,各色綵緞二十匹,花緞二十匹,折枝錦緞二十匹,雲錦十二匹,蜀錦十二匹。各色絹紗十二匹,絨呢十二匹,金銀首飾十二匣,珍珠寶石首飾六匣,還有古董、字畫、書籍、文具、玉器、瓷器、名貴藥材和香料以及各種日常用具等等,末了還陪嫁了一個三進的院子,位於茅家灣一帶。

   淑寧暗暗吸了一口涼氣,平日見這富察家行事。雖然在生活細節上挺講究,卻看不出這麼有錢。佟氏仍是微笑著,對富察家太太說:「我可算是開了眼了,原來還有那麼多花樣?」那富察家太太只是擺擺手:「這算什麼?還有些別的零碎東西呢,我就這一個閨女,自然不能委屈了她。再說,她那婆家,雖說是宗室,但早已革了爵,家裡人口又多。我們多陪嫁些東西,也叫女兒女婿日後好過些不是?」

   佟氏點頭稱是,又道:「要是這麼著,我倒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講。」富察家太太忙問是什麼,她便道:「既然你說親家境況不太好。為何不在嫁妝裡添些田產?這單子上地東西雖多,卻都是死物,有了田產,也叫他們小兩口有些進益,哪怕是添些脂粉錢也是好的。」

   察家太太忙道:「你和我想到一處兒去了,我正打算辦個小莊呢,十來頃地便儘夠了,只是眼下還在物色。聽說房山地田好。若是買了那裡的,以後還要托你們家多加照料。」佟氏笑道:「這是自然。」

   正說著,素雲回來了,原來她是奉了佟氏地命令回伯爵府取那玉器去了。富察家太太最終選的是那玉船。寓意女婿的前程順利,見了實物,便不停地誇那玉質和雕工,佟氏只是但笑不語。

   回程路上,淑寧見母親總是望著自己笑,便覺得有些毛骨悚然,問道:「額娘笑什麼?」

   「沒什麼,只是我今兒聽富察家太太說他們家為了女兒的嫁妝都準備了好幾年了,才發現自己是如此粗心大意,竟然只考慮了你哥哥娶親時要用的東西,卻忘了你的那份。」佟氏輕歎,「別地還可以臨時再買,可那古董字畫藥材香料之類的,可真的要提前幾年置辦才成,那可不是有錢就一定能買到的東西。」

   淑寧有些頭疼:「額娘,時間還早呢,你操這心做什麼?」



   「一點也不早。」佟氏駁道,「這些事都是時候辦了。趁著我正給你置辦日後要用的首飾,多留意好的店舖匠人吧。」她伸出手摸了措女兒的粉嫩的小臉,笑了:「果然白晰許多,看來那些玫瑰花水和護膚露果然有效,要繼續。聽說喝羊奶也不錯,而且還能讓人長高,等我們回去,就叫人買羊,每日早晚都要喝一碗下去。」

   淑寧都好幾年沒喝這玩意兒了,小時候沒法自己做主就算了,現在又要忍受那股膻味,她一想到就愁眉苦臉。

   回到伯爵府,佟氏領著女兒回槐院,走到岔路口,卻看到幾個小丫頭吱吱喳喳地向竹院方向跑,停下腳步,皺了皺眉頭。王二家的察言觀色,便大聲喝道:「放肆!沒瞧見三太太在這裡?還有沒有規矩?!」

   那幾個小丫頭這才發現佟氏一行,嚇了一跳,忙急急跑過來跪下,道:「實在是沒看見三太太在這裡,求三太太饒了我們吧。」王二家的罵了兩句,聽到佟氏輕咳一聲,便住了嘴退下。

   佟氏問:「跑那麼急,是去做什麼呀?」那幾個小丫頭你望我,我望你,才有一個膽子大些地回話道:「回三太太,我們……是聽說陳姨娘和翠萍姨娘打起來了,才……才趕著去勸架的。」

   怕是去看熱鬧的吧?佟氏皺皺眉,那個一直很安份的翠萍,還有一向和順怯懦的陳姨娘,居然會打起來?

   她問道:「是為了什麼打起來的?大太太呢?」那丫頭便道:「大太太帶著二姑娘回娘家去了,聽說要過了晌午才回來。」佟氏歎了口氣,回頭對女兒道:「你先回去吧,我要過去看看。」淑寧應了。她知道在大伯母和四嬸都不在地情況下,母親便是唯一能壓住場的人,畢竟那兩位堂嫂都不好插手長輩妾室的爭執。

   佟氏去了相當長的時間。淑寧回房換過衣服,又練了一會兒字,覺得已經很餓了,還沒見母親回來,便遣了素馨去打探。她們這次回府,只有哥哥端寧隨行,張保與賢寧都留在了房山。端寧今天出門去了,因此中午只有她母女二人一起吃飯。

   到了未時,佟氏才回來了。淑寧忙給她倒了杯溫茶,又幫她換下花盆底,穿上舒適的平底繡鞋。素雲侍侯佟氏換了身涼快些的袍子,又奉上灑了花露水的濕巾,供她擦手臉。

   等一番忙亂過後,佟氏喝著茶,享受著女兒的按摩服務,才歎息一聲道:「你大姐姐真真可憐,怎麼就攤上這麼一個母親?」淑寧吃了一驚,忙問是怎麼回事,佟氏才把才纔發生地事告訴了她。

   原來今天上午那拉氏與婉寧離府後,翠萍與陳姨娘不知為何事發生了口角,吵著吵著,那翠萍便諷刺了幾句,其中就有涉及到芳寧的婚事。

   那拉氏與婉寧不在,兩個少奶奶不好插手,最後還是芳寧出來勸陳姨娘的。陳姨娘自覺丟了臉面,不肯罷休,還指責說都是芳寧不爭氣才害她被人欺負。翠萍看到芳寧來勸,本來已經打算收手的,誰知陳姨娘扯著她不放,兩人便又吵了起來。芳寧受了委屈,是哭著跑回房去地。那兩個姨奶奶一直吵到佟氏來了,方才停止。

   佟氏對女兒歎道:「你大姐姐本就命苦,庶出的女兒不受寵就罷了,當年還出了那樣的事。她過了幾年清冷日子,眼看著有了些指望,卻被親生母親這般糟蹋,我都替她叫屈。」

   淑寧咬咬唇,道:「記得那年我們從奉天回京,陳姨娘還不是這個樣子的,怎麼人就變得這麼厲害呢?」佟氏道:「可不是?陳姨娘年輕時極溫柔和順,自從那年你大姐姐出事,後來又被送走,她就總是在哭,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你與你大姐姐一貫交好,多去看看她吧,讓她看開些。」

   淑寧應了是。丫頭們端了飯菜來,母女二人對坐吃飯不提。

   下午淑寧過去看芳寧,只見她一人坐在窗前,望著一瓶半謝的白玫瑰發呆,眼中隱隱有淚光。淑寧心中難過,便默默地走過去陪她坐著。過了好一會兒,芳寧才轉過頭來,勉強笑了笑,問:「你已聽說了吧?」淑寧點點頭,輕聲道:「別想太多了,自己放寬心要緊。」芳寧苦笑:「不然還能怎麼辦呢?我現在真想回保定去,或者到水月庵裡也行,雖然日子苦些,卻是真正的清靜。」

    淑寧張了張口,到底還是沒說出什麼來,只是默默地陪著芳寧靜坐,直到傍晚時丫環來催她回去,方才離開。

   淑寧一路走著,心情十分沉重。芳寧本已放寬了心情,又漸漸堅強起來,面對婚姻大事,也能大膽說出自己的想法了,沒想到親生母親居然會給予她重重一擊,讓她重新消沉下去。

   走到一叢黃玫瑰旁,淑寧突然停住了腳步。剛才芳寧說想回保定或水月庵去,其實她只是想離開這個令人感到壓抑的地方吧?那麼……

   淑寧快步走回槐院,拉過母親的手問:「額娘,大姐姐這樣不是辦法,不如我們請她回房山別院住上些時日如何?」

   佟氏愣了愣,道:「她肯麼?」淑寧忙道:「她方才說想回保定或水月庵去,那還不如跟我們回房山去呢。一天到晚悶在這府裡,怎麼會有開懷那天?倒不如換個環境住著,說不定還能開心些。」

   佟氏想了想,覺得可行。她冷眼旁觀幾個侄女,芳寧的性子低調沉穩,倒不失為一個好姑娘,她也不忍心看著這苦命的孩子再消沉下去。於是她便笑著對女兒說:「我晚上去問你大伯母,若她同意,咱們就把你大姐姐請回去吧。」淑寧大喜。
正文 一三一、失蹤

   那拉氏聽了佟氏的提議,很是猶豫。她回府後已經知道發生的事,並懲罰了那兩個趁她不在就作反的妾室,但自己院裡人的糾紛居然是妯娌幫著彈壓下去的,讓她覺得十分丟臉,此時若答應了,豈不是再次證明自己無能麼?

   但從另一方面來看,她要獨力打理整個府第,已經很吃力了,況且還有個親生女兒要管教,實在是沒有精力再去照顧一個庶女。而芳寧的情形,的確不太適合放任下去,送到保定莊子去,卻擔心沒有長輩照管,但水月庵又太過清冷,萬一真讓姑娘修成個姑子可怎麼辦?她還要臉面呢。

   權衡再三,那拉氏歎了口氣,同意了這個提議,而且還真心實意地請佟氏多多照顧芳寧,佟氏自然是爽快應了。

   那拉氏把芳寧召來,對她說起這件事,見她只是垂首不語,便語重心長地道:「我知道你心裡其實更願意去保定或水月庵,但你也得體貼家裡人的想法。保定那邊雖有管事僕役,卻連個可以照顧指導你的親人長輩都沒有,而水月庵那裡,也著實太過清冷了,不是年輕姑娘家該去的地方。你三叔三嬸家的別院,聽說也是好山好水,又清靜,你到了那裡,有長輩看顧,又有姐妹作伴,家裡人都能放心。你就去了吧。」

   芳寧低低應了一聲,但心裡卻仍有些悶悶的,到了姐妹們跟前。雖然嘴上謝了淑寧,但淑寧卻看出她其實不太有興趣。婉寧在一旁道:「大姐,你開心些吧,能到有山有水地地方去住,真是再好不過了。我也想去散心啊。」芳寧勉強笑笑,打開一本佛經。又念了起來。

   淑寧先是被婉寧的話雷了一下,後來看到那佛經,便笑著對芳寧道:「大姐姐整日在家裡敲經念佛有什麼用?就算能把經文倒背如流,這裡頭的意思可都弄明白了?」

   芳寧停下來看她,淑寧繼續道:「我們家房山的莊子,山水什麼的都平常,但最大的好處,便是附近多佛家寺廟。其中不乏名山大剎。大姐姐到那邊住著,咱們便挑那天氣好地日子,到各大寺廟裡參拜禮佛。哪怕是贍仰一番諸佛法相,聽人講講佛家故事,向那些得道的高僧們請教請教佛理,豈不比大姐姐一個人在家中閉門造車強?姐姐若有哪篇經文想不明白的,也可以趁機問問人啊。」

   芳寧聽得有些心動:「我雖聽說過房山多佛寺,卻從未去過,那裡當真有許多寺廟?」淑寧點點頭:「真的很多,我們家後山就有一座小廟。附近方圓幾十里之內。光是比較有名的就有雲居寺、靈鷲禪寺,以及聖蓮山上的勝泉寺和南北兩廟等等。這些寺廟常常舉行法會,想來五月十三就是伽藍菩薩聖誕,六月還有觀音成道日,咱們去聽聽講經會如何?我聽說雲居寺存有千年前的石經、木經、紙經,還有佛祖舍利。難道姐姐不想去看一眼?」

   芳寧果然對這些很有興趣,也開始盼望起房山之行了。淑寧雖然心裡高興,卻又忍不住為芳寧的「愛好」而歎息。至於婉寧,她早在聽淑寧數起各大寺廟地名字時,就沒了興致,掉頭去對付她最近學做的那件袍子了。

   事情既成,淑寧也放下了心頭大石,只需考慮如何讓芳寧在房山別院期間過得自在些。她想了許多。比如讓芳寧與弟弟們多相處,讓兩個調皮鬼哄芳寧開心;又比如去寺廟參拜,當然免不了沿路觀賞山景;再比如芳寧現在整天呆在室內,對身體不好。最好是多走動走動,飲食上也要注意;等等等等。

   她晚上一直想著這些事,半天還睡不著,好不容易冷靜下來了,卻聽得外頭院裡似乎有人在來回散步,便爬起床來,穿上外衣,越過地鋪上睡得正熟的素馨,打開房門往外看,原來是端寧。

   端寧正低著頭來回踱步,還時不時地歎息幾聲,忽地感到背後有人,回頭一看,卻是妹妹淑寧,忙抬頭看看天色,有些愧疚地道:「是不是吵醒你了?我這就回去。」淑寧搖搖頭,道:「我本就醒著,哥哥可是有什麼煩惱?」端寧笑笑:「沒什麼,天有些熱,我睡不著,出來納納涼罷了。」

   淑寧不信,端寧可是在廣州的炎熱夏季裡熬過來的人,北京的初夏天氣能讓他熱得睡不著?她仔細端詳著兄長的臉,發現他眉間隱隱藏著一抹憂色,拉拉他的手,冰涼冰涼的,回想起他晚上吃飯時,只是吃了很少,現在說不定早餓了。她不禁有些愧疚,她本該早點發現哥哥不對勁才是,只是芳寧去房山的事佔據了她地整個腦子,她居然把哥哥給忽略了。

   淑寧忙拉著端寧回了房,又輕手輕腳地去廚房下了一碗麵,送到端寧面前要他吃。端寧苦笑,雖然沒有胃口,但妹妹的一番心意總不能白費了,只好把麵都吃光光。淑寧這才開始問他在煩惱些什麼事。

   端寧猶豫再三,才說了出來:「今天出門,路過簡親王府,我想著萬壽節差不多到了,便去打聽桐英來了沒有,結果王府的人只說他沒來,問什麼時候到,卻支支唔唔的。最後還是一個曾經跟過桐英幾年的長隨,悄悄告訴我說,桐英……失蹤了。」

   「什麼?!」淑寧吃了一驚,「不是說他到蒙古去了麼?我還以為他早回奉天了呢,怎麼會失蹤呢?」

   端寧歎道:「誰知道呢?自他去年夏天離開奉天的簡親王府,家裡人都只知道他去了蒙古,後來皇上巡幸塞外,四阿哥還曾經見過他。他每到一個地方都會托人捎信回家,因此他家裡人雖然生氣。但也沒怎麼擔心。可是……」

   端寧握緊了拳頭,深吸幾口氣,才繼續道:「三個月前他家裡曾給他送信,催他回奉天,但他只說會盡快回去。後來把送信人打發走了。那時他正在阿拉善厄魯特附近,不管是直接從草原上走,還是借道陝甘一帶,都用不著一個月功夫,卻至今沒有消息。那裡是地廣人稀地大漠,他身邊又只帶了一個從人……」

   淑寧不知道阿拉善厄魯特在哪裡,聽名字似乎是蒙古某個偏遠的地區,但桐英的家人既然能送信到那裡給他。至少證明那是個可以住人的地方,而且蒙古各部與朝廷關係不錯,以桐英的身份,應該會受到照顧才是。

   她深知桐英是端寧從小到大最要好的朋友,他失蹤達三月之久,可想而知哥哥有多擔心了,於是安慰道:「我記得桐英哥自小便文武雙全,騎射與武藝都是極好地,人也很聰明,他既然敢只帶一個從人在大漠上闖蕩。想必是有所依仗的。也許他過兩天就回到家了呢?哥哥先別擔心,往後多去他府上打聽就是了。」

   端寧苦笑道:「他這個人,說是文武雙全,其實只是騎射功夫好些,武藝在宗學只是中上而已,他最大地長處是聰明。想什麼都很周到,但我擔心他太聰明了,所以做起事來會托大。你看他只帶一個人就在蒙古各部混了那麼長時間,哪裡知道那樣有多危險?」

   「哥哥想太多了,桐英哥做事一向謹慎,他自然知道這些事,況且他在奉天時,就與幾位蒙古小王爺交好。那些部落裡的人,光是看在那些小王爺的份上,也不會對桐英哥怎麼樣的。」淑寧輕輕拍著端寧地背脊道,「況且我們在這裡擔心有什麼用?奉天簡親王府一定會派人去找的。想必很快就有消息了,好歹是兩個大活人,一定會留下蹤跡地。」

   端寧再次苦笑,張了張嘴,有些猶豫。他想告訴妹妹,他先前與奉天的舊同窗們通信,方才知道去年桐英離家時,剛與家人大吵一架;他想告訴妹妹,年後桐英的大哥雅爾江阿,因為縱容屬下與大阿哥手下的官兵鬥毆,被降了職,簡親王又因為君前失儀,被罰了俸又強令離京,甚至連桐英本人,也被連累降了爵,從貝子降到了不入八分輔國公;他想告訴妹妹,簡親王府的人寫信要桐英盡快回家,是為了讓他在今年萬壽節上再獻一次畫,只要哄得皇上高興,說不定就能討些恩典;他想告訴妹妹……

   他有許多話想告訴妹妹,但不知為什麼,當他看到面前那張小臉上的睏意,便打消了這些念頭,妹妹就算再聰明,也不可能有辦法解決這些事,告訴她,也只是多添一個為此煩惱的人而已。於是他微笑著對妹妹說:「瞧你那個樣子,一定很睏了吧?快回屋睡覺吧。」「我不睏,我多陪哥哥一會兒吧。」淑寧硬撐著道。



   端寧笑笑:「我沒事了,把話說出來後,舒服許多。我也要睡下了,明天還有事呢。」淑寧想想也對,便應了,臨走前把碗筷收拾好,放在外間,明早自然有人來收。

   她一回屋很快就睡著了,所以並沒有留意到,端寧房裡的那一盞燭光,直到四更才熄滅。

~~~~~~~~~~~~我是兩天後的分割線~~~~~~~===========

   過了兩天,淑寧跟著母親哥哥,又帶上堂姐芳寧,回到了房山的別院。張保對芳寧地到來表示了歡迎,但並沒有表現出過度的熱情,這令芳寧感到很安心。她只在這座宅院裡待了半個時辰,便已經感受到,這是個與伯爵府很不一樣的地方。

   佟氏將她安置在芷蘭院,見她只帶了春燕一個丫環來,便另撥了個伶俐的小丫頭,以及兩個媳婦子侍候她,又對家下人等三令五申,要把大姑娘當成自家姑娘一樣尊重。她囑咐芳寧想什麼吃的用的儘管說出來,也不必總到正院裡立規矩,只需按自己心意行事便可。芳寧當然不敢照做,但她知道這是三叔三嬸一家地心意,便在心中領了這份情。

   第二天天氣晴朗,淑寧一大早就拉著芳寧先去逛了園子。在日漸炎熱的夏季,一個依山靠水又多花草樹木的地方,當然要比別處涼快得多,更何況園中各色鮮花散發著香氣,著實令人心曠神怡。芳寧在這裡,倒是享受到了難得的閒情。

   淑寧早讓人把芳寧的經書紙卷都送到了觀瀾亭,對她道:「這裡涼快,地方又寬敞,看著水眼睛也清亮些,大姐姐不彷在這裡抄經吧。只是外頭熱起來時,要記得回屋去才是。」芳寧打量了周圍一番,微微笑道:「這裡的確不錯,你平日也慣在這裡讀書寫字麼?」淑寧道:「這裡原本是蔡先生給我上課的地方,兩個弟弟便在那邊的凌波台上,只是如今天熱了,額娘讓我們挪到二院去,所以我只在閒暇時到這裡來。我叫個小丫頭在這裡聽候吩咐,姐姐只管安心抄經吧。」

   芳寧點點頭,坐在案前拿起了筆。淑寧看她抄了半頁,便離開了園子,回前頭上琴課去。

   不但是上課地地點變了,連時間也從下午改到了上午,這大概也是考慮到夏天午後人容易發困,不利於學習的緣故吧?蔡先生很贊成這種做法,因為他早上精神會更好;至於楊先生,他覺得新做法更利於他安排自己的讀書時間,而且在二院上課,對住在旁邊院子裡的他而言更加方便,當然也不會反對。

   其實佟氏這樣安排,固然有天氣地考量,更大的原因,卻是想空出園子來。因為四阿哥那邊傳來消息,他最近極可能會再到房山來一趟。
正文 一三二、心結

   早在淑寧向母親提出讓四阿哥在花園下榻的建議後,佟氏便開始了一系列的準備工作。

   正好前些日子有一個僕役家的小孩,在花園中遊玩時不慎落水,雖然很快被救了上來,仍落了風寒,不久又有一個小廝在樹林裡被蜜蜂蟄傷,佟氏便藉機宣佈了新的家規:花園裡從臨淵閣左側的樹林邊開始,一直到東北角的凌波台山邊,這一條對角線以右可以任人進出,但左邊的樹林、枕霞閣與山林,除了各處執役人等,未經主人允許,一概不許踏足。而且,即使容許家人進出那半邊園子,太陽一下山,也要關門上鎖封園,不許人隨意進出。

   枕霞閣那邊,已經收拾好了幾間房屋,天天都有專人負責打掃,隨時可以住人。但佟氏並沒有採納女兒說的,讓四阿哥一行從山上的小門進來的做法,那樣畢竟有些不夠體面。當初買下園子時,花園與宅院其實是分開的,後來砌了牆封住過道,變成內巷,兩頭還開了門。其中西邊的門,就是位於大路那一邊,只是有一個小樹林擋著,因此過路的人若非事先知道是不會發現裡頭有門的。佟氏已經通知了四阿哥,讓他們到時從這裡進來。

   為了穩妥起見,佟氏把馬三兒兩口子安排到過道旁的一處小跨院裡,整個院子除了他們夫妻二人,就只放些雜物。馬三兒也是知情人了,只要有人敲響那小門。他就會把人悄悄迎進來,送到枕霞閣去。這一路上安排地僕役,無一不是用了多年十分信得過的人。

   淑寧心裡對母親這番安排知道得很清楚,便也開始小心。只要家中氣氛一有變化,她便會約束院裡的丫環不到園裡去,而且再三嚴令素馨不要隨意打探消息。就算打探到了,也不要隨便到處說去。

   芳寧對這些事一概不知,只是安安靜靜地過著自己的日子,抄抄經,唸唸佛。不過換了環境,又沒有俗事纏身,她心情好了許多,有時候見了賢寧與小寶兩個。也會和他們說說笑笑。淑寧對此很是滿意,又讓她在閒暇時多與小劉氏交往。

   小劉氏雖然名義上是他們家的妾,但在伯爵府時一向深居簡出,與府中諸人來往不多,更別說同樣深居簡出的芳寧了。對於芳寧來說,她差不多是半個陌生人,但幾次交談下來,芳寧發覺這位姨娘性情溫柔平和,極易相處,人又慈愛。便漸漸地有了親近之心。

   如今地小劉氏,與當年相比已有了很大變化。她與兒子十分親近,兒子又知道上進,不論功課武藝,都學得很認真,身體也漸漸強壯起來。佟氏一家待她極好。從沒把她母子倆當成外人,她便自我定位為佟氏的姐妹,不再像以前那樣總躲著張保,見了面也敢說笑幾句,表現得坦坦蕩蕩地,佟氏也很贊成。

   小劉氏如今事事稱心如意,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掉過眼淚了,臉上也再沒有了過去的悲苦之色。她本是個溫柔可親的人。眾人自然喜歡與她相處。

   淑寧安排芳寧與小劉氏結交,就是打算讓芳寧擁有新的朋友,而且小劉氏愛女紅,又喜歡嘮叨些育兒經。芳寧花時間與她相交,敲經念佛的時間自然就少了。

   不過,因為先前早已答應了要帶芳寧去禮佛,淑寧還是鄭重求了父親,安排家人馬車,五月十三那天送她們去雲居寺,參加伽藍菩薩聖誕的祝聖法會。

   佟氏因要照管家務,無暇前去,便托了小劉氏帶她們,小寶與賢寧本是鬧著也要去玩的,可小劉氏擔心他們會搗蛋,不肯答應,端寧便哄兩個弟弟,只要他們乖乖完成功課,他便帶他們到外頭去騎馬,兩個孩子這才消停了。

   雲居寺是附近一帶極負盛名地大寺院,佔地極大,其中天王殿後有一處大院落,就是此次法會舉行之所。而且在儀式之後,有寺內的高僧在釋迦殿前的院裡講經,許多信眾都去聽。淑寧一行也跟去了,張保事先打聽好情況,為她們訂了一個小廂房,就像許多前來聽講經的富貴人家女眷一樣,隔著一門簾子聽外頭的僧人講解經文,若有不明白的地方,便用紙筆寫下,托外頭的小沙彌送上經壇,自有高僧當眾講解。

   芳寧聽得極認真,還送出不少紙條,都一一得到了解釋,心裡只覺得豁然開朗。回家路上,她高興地對淑寧說,此行受益斐淺,早知道到這種大寺廟裡聽高僧講經,會有這麼多好處,她早就該來了。淑寧微笑著附和,心裡卻添了憂慮,這不知算不算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四阿哥果然來了,他傍晚時到達,當時淑寧一家正準備吃晚飯。佟氏一接到消息,就帶著端寧到後頭去了,飯桌上只有張保帶著淑寧賢寧芳寧以及小劉氏母子在。雖然宅院裡並未像上次那樣禁止下人通行,日落後封園的措施又已經持續了一段時日,家裡人並沒有怎麼起疑,但氣氛還是多少有了些變化。芳寧似乎感受到了這種變化,微微有些不安,淑寧便談起今天法會的所見所聞,吸引了她地注意力。

   晚上,淑寧還特地到芳寧院裡,拉著她去找小劉氏聊天,專門找她們喜歡的話題聊,直到一更過了才離開。第二天,佟氏知道女兒做的事後,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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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附近村裡原來的大地主余家,最近又有了新的變化。那個被關進死牢地兒子,終於定了秋後處決,任憑他父母如何求人都沒用了。可能是因為過慣好日子。而余家自從敗落以後,沒法再像以前那樣大手筆地賄賂獄卒,那個兒子染了重病,在判決下來後沒兩天,就病死在牢裡。

   余家地父母受到極大的打擊,雙雙病倒。家計落在年輕的女兒身上。往日他們為救兒子欠下大筆銀兩,那些債主此時也紛紛找上門來逼他家還錢。余家老父本來是打算把女兒許人換些銀兩,卻被女兒余桐拒絕。余桐那時已掌握家中大權,毅然請親友長輩出面,把家中大宅賣出,得來的銀錢還了債只有些許剩餘,她便在村中另賃了一座小院,帶著父母家人搬進去。憑著自己做些女紅針線,或是漿洗衣,或是帶幾個蒙童掙錢。

   她父母無法諒解女兒賣掉祖宅的行為,但又臥病,只能靠她贍養,每日都責罵不絕。但村民們倒是對余桐十分佩服,又見她針線活好,又識字,待人也和氣,便常常幫襯著些。那盧家小姐。本來也曾譏笑過余桐,但見她這樣,倒收起嘲笑之心,時不時地分些活計給她做,讓她多賺些。因此余桐雖然日子不太好過,倒也勉強能養活一家人。

   余家的事附近人家很快就傳遍了。淑寧家自然也不例外。佟氏在與家中女眷閒談時說起此事,對余桐地心氣與決斷十分佩服,聽說她扎得一手好花,還擅長打絡子,便說要請她來家裡幫著打幾個。淑寧留意到芳寧眼光有些黯然,似乎隱隱有些悲傷。

   事後淑寧私下問芳寧為何難過,芳寧道:「我只是為那余小姐傷心,她為家人做了那麼多。卻只換得責罵,我有些替她叫屈。」淑寧默然,難道說余小姐得不到家人諒解地事,勾起了芳寧對自己與生母陳姨娘關係的心結?

   過了兩天。淑寧稟明母親,請余桐到家裡來教自己和芳寧打絡子,地點就在芷蘭院。余桐教得極用心,連配色的訣竅也傳給了她們,什麼松花配桃紅,蔥綠配柳黃之類的,還教了好幾個花樣。淑寧學了很久,才學會了梅花與方勝兩款,而芳寧雖然只學會了一樣,卻打得挺漂亮。

   那余桐臨走時,芳寧特地另給了她五兩銀子,這本是她積下地月錢,但余桐卻出人意料地拒絕了。芳寧吃驚地問她為何不收,余桐仍是帶了一絲羞怯怯地道:「只是教小姐們打幾個絡子,府上的管家已經付過報酬了,小姐的好意,小女子心領。」

   芳寧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知你家中不寬裕,只是想盡些心意。你多得些銀兩,回家也可少受些氣。」余桐輕輕搖搖頭,道:「我只要憑自己本事能掙多少就掙多少,小姐還是收回這份好意吧。家裡人……不過是一時委屈,習慣了也就好了。」

   芳寧收回錢袋,不說話,淑寧見狀便把余桐今天打地絡子都揀出來,只留下兩三個作樣板,其餘都用一塊絲帕包起,塞到余桐手中,見她吃驚,便道:「這本來就是余小姐你做的,我們不敢多佔,只要留幾個做樣子就好,你就拿回去吧。」余桐明白她的用意,正猶豫著,芳寧開口了:「難道你真的執意要拒絕我們的心意麼?都是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兒,你何苦拒人於千里之外?」余桐笑笑,便收下了。

   她正要告辭離開,卻又被芳寧叫住了。芳寧咬了咬唇,才問道:「余小姐,我想問你……你父母這般待你,甚至想拿你去換取財物,你可有過一絲怨恨?」余桐愣了愣,微微笑著道:「他們生我養我,供我錦衣玉食,已是天大的恩情,雖然他們有過糊塗的念頭,但血濃於水,在我心裡,他們仍是我最敬最愛的父母親人。」



   淑寧送余桐出了院門,回頭看見芳寧仍在發呆,便推了她一把。芳寧恍若初醒般,對淑寧道:「三妹妹,我有件事要好好想一想,你先回去吧,明兒再來。」

   第二天,淑寧再次見到芳寧時,發現她眉間的憂鬱散了大半,笑容也比之前更溫暖,便問她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開心地事,芳寧只是笑而不語。

   也許是心境有了變化,也許是飲食營養豐富,也許是常在屋外走動,芳寧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人也胖了些。佟氏為此感到很高興,叮囑她要繼續下去,不要再總是吃素食了,應該多吃肉多喝奶。

   芳寧長年慣吃素菜,即便有肉,也是不多的,因此很是苦惱。淑寧偷笑,把羊奶端到她跟前。芳寧瞄了她一眼,苦著臉喝了下去,然後把另一碗羊奶端給淑寧,忍笑道:「現在輪到你了。」這回到淑寧苦起臉來。

   最近被母親監督著喝羊奶,淑寧很是頭痛。她知道那對身體有益,不但能長高,還能增白,但那股膻味她無論如何也不能習慣。她隱約記得從前不知在哪看到過去除羊奶膻味的法子,似乎是用杏仁,她也不記得到底是穿前還是穿後看到的了,索性叫人去試。結果加了杏仁去煮的羊奶,膻味果然消了許多,已經能入口了。從此以後,她便不再把喝羊奶當成是苦刑了。

   六月十九是觀音菩薩成道之日,雲居寺又有法會。因小劉氏有些中暑,不能跟去,淑寧與芳寧便多帶了幾個家人僕役。法會有些長了,姐妹倆只好留在寺中用齋飯。

   一桌四位女客,與她們姐妹同桌地人裡,有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婦人,打扮雖不華麗,但服飾乾淨整潔,行止文雅,讓人很有好感。而另一位三十來歲的婦人,似乎是商家女眷,雖然衣著華麗,吃飯時卻屢屢有失禮之處,不但咀嚼聲響亮,還時不時地咳幾聲,似乎想把喉嚨中的痰咳出來。那老婦頻頻皺眉,淑寧也看得有些心驚膽戰,不知她會不會把痰咳到桌上的飯菜裡。

   芳寧淡淡地勸那婦人,若要吐痰,不妨吐到屋角的痰盂處。那婦人瞪了她一眼,看到周圍其他人都對她露出不滿之色,扯了扯嘴角,勉強起身走到屋角去了。老婦特意瞧了芳寧幾眼,芳寧只是淡笑。

   飯後,淑寧打算到處走走,消消食,芳寧也欣然同意了。姐妹倆只帶了春燕,請了個小沙彌作嚮導,想去看看石塔。那小沙彌請示過執事僧人,便回答說只能在塔林外圍走走,淑寧應了。一行人便圍著幾座大小不一的石塔逛了一圈,又聽那小沙彌說些石塔的來歷典故,倒也不覺無聊。況且此處草木森森,比起外頭大殿要涼快許多。

   逛完了這幾座石塔,正打算到別地地方走走,淑寧眼尖地發現前頭不遠的另一處塔林邊上,有一個挺眼熟的人站在那裡,正往另一個方向瞧。

   那是曾有過一面之緣的林夕。
正文 一三三、佛緣

淑寧心中有些猶豫,這林夕通常是跟著四阿哥外出的,而且聽母親佟氏所言,四阿哥上次來房山別院,就帶了他一起來。在這裡看到他,會不會意味著某個人也在?

正想著,春燕突然問那小沙彌道:「小師父,你方才不是說,香客只能在塔林外圍走走麼?那邊怎麼有人?」那小沙彌一陣尷尬,吱吱唔唔地說不出話來。春燕正要再問,淑寧這時已眼尖地發現兩個穿袈裟的老和尚陪著一個少年從林中轉出,正往林夕那邊走,便馬上背過身子,對芳寧說:「大姐姐,我有些累了,這太陽怪曬的,不如回前頭去吧。」

芳寧自然應承,一行人就此回到前面的大殿群中,那小沙彌行過禮先行告退了。春燕絞了絞帕子,跟上兩步開口小聲道:「兩位姑娘,方才塔林裡見過的那個人,好像有點眼熟……我覺得似乎是四阿哥的侍衛,後面走過來的好像是四阿哥,要不要……打聲招呼?」

淑寧停下腳步,看了春燕一眼,對方馬上低下頭去。她想了想,對芳寧道:「大姐姐,不瞞你說,方纔我的確看到四阿哥了,只是我想著現在不是小時候了,咱們是外臣之女,理應避嫌,這才想走人的。方才沒先和姐姐商量,請你原諒。」

芳寧卻不在意地笑笑:「這有什麼,其實我也看見了,正想走呢,我沒有那些心思,三妹妹不必放在心上。」兩人相視一眼,都笑了。春燕咬咬唇,沒再出聲。

正要往供香客歇腳的殿房走去。姐妹倆忽然聽到有人呼喊說「有人暈倒了」「快叫人來」,然後就看到幾個和尚紛紛往前面不遠處的一個角落跑去。姐妹二人互相看了一眼,也跟上去看是怎麼回事。卻是方才同桌吃飯的那位老婦暈倒在院角的一棵樹旁,幾個和尚和小沙彌在旁邊急得團團轉。不知該如何是好,有幾個香客在旁邊竊竊私語,卻無人上前查看。

芳寧小聲說:「既然有緣同桌食,咱們不能袖手旁觀。」淑寧點點頭,便上前去查看。見那老婦面色發紅,額上出了許多汗,碰碰她地手,卻熱得有些不同尋常,便猜是中暑了。

芳寧與春燕合力將那老婦扶到附近的廂房中,趕走閒人,敞開她領口的絆鈕,讓她稍稍歇口氣,芳寧還借了把蒲扇給她扇風。淑寧則讓和尚們去倒杯溫茶來。若是有鹽水更好,然後又出去找到跟來地家人,問他們要了些藥油和消暑丹。回到廂房中來。待餵了鹽水又擦了油之後,那老婦便醒過來了。見是芳寧與淑寧救了她。連聲道謝,芳寧忙謙虛兩句。又請她把淑寧拿來的消暑丹吃下去。

這時外頭響起登登登地腳步聲,闖進一個二十八九歲的男子,連聲叫著:「額娘,額娘,您沒事吧?」便衝了過來。芳寧連忙起身迴避,淑寧見老婦有兒子照顧,便也向她告辭了。離開廂房時,她還聽見那男子關心地詢問母親,以及母親安慰兒子的話語。

出得外頭,卻看到芳寧呆呆地站著,有些黯然,回頭看見淑寧,微微一笑:「咱們回去可好?」

路上芳寧心情一直有些低落,淑寧千方百計引她說話,才知道她只是看到別人母子關係融洽,感念自身罷了,便笑道:「大姐姐這些日子一直好好的,怎的又胡思亂想起來?瞧瞧這蔥蔥鬱郁地山林美景,在這種地方,何必想那麼多煩惱的事?」芳寧啞然失笑,也轉而欣賞起道旁的風景來。

後來她們姐妹二人又到雲居寺去過兩回,畢竟那是離別院最近的一座大寺院了,但非常巧合地,她們兩次都遇上了那位中暑的老婦人。彼此也算是認識了,交談過後,她們得知那位老婦姓舒,也是京城人士,雖然是官家出身,但家道中落,所幸在雲居寺附近還有些田產和幾間屋子,勉強算是一座小莊,夏天裡家中無事,便會到莊上住住,所以時不時地會到寺中參拜。

芳寧見她年紀大了,身體又不算康健,卻要與尋常香客擠在一處,於心不忍,與淑寧商量過後,便請她到自家訂的廂房裡來,好歹免了烈日暴曬,又有茶水供應。那舒夫人也不推辭,道謝過後便大大方方地在房中落座。

這位舒夫人舉手投足都十分斯文有禮,說話也很利落,極有大家風範。芳寧私底下與淑寧交談時,曾為這位夫人如今的處境感到惋惜。淑寧倒覺得這位舒夫人雖然衣服樸素些,但戴的首飾倒不算差,家境應是小富,不過對方似乎對芳寧十分在意,不但時時看她,還常常問她些平日的愛好之類地事,讓人感到有些古怪。我是轉換場景的分割線

自從五月以來,三房一家以及芳寧就沒再回過京城,用的便是「避暑」這個理由。但有些事畢竟是避不過去地,那便是老太太的週年祭禮。

芳寧跟著叔嬸離開時,頗有些依依不捨,這兩個多月著實是她有生以來最輕鬆地日子了,她在心中暗暗想著,不知祭禮過後,額娘可願意讓她再到這裡住些日子?

回到伯爵府後,芳寧面貌氣質上地改變讓許多人都感到吃驚,那拉氏更是高興不已。她的親生女兒婉寧在舉止禮儀上終於過關了,前幾天帶她回娘家時,連在禮儀規矩上最挑剔地娘家嫂子,也承認如今的婉寧已不愧大家閨秀之名。現在連芳寧都越來越有大家風範,她這個做額娘的實在很有面子。一時高興之下,那拉氏叫人送了幾塊顏色花樣比較素雅又適合年輕姑娘穿的衣料給芳寧,又添了兩套銀首飾。芳寧收下後,恭恭敬敬地向嫡母磕了頭。

陳姨娘那頭。不知是不是因為再度與親生女兒分離了些時日,又或者是顧慮到正室對這個女兒的態度有了改變,她見到芳寧時。態度收斂了許多,只是在芳寧的婚事上仍忍不住嗦。芳寧心結已解了大半。所以對生母地埋怨並不太在意,但次數多了,便會懷念起在房山的清靜日子來。

祭禮過後,芳寧趁著那拉氏某天高興,提出想在房山多住些日子的請求。那拉氏本是不願地。但想到家務依然沉重,婉寧雖禮儀上過了關,卻仍要惡補女紅與家務管理,自己實在沒有多餘的時間照顧芳寧,何況芳寧在房山地兩個多月過得很好,便也勉強答應了,私底下卻對佟氏多多請托,希望她想辦法讓芳寧再「俗家」一點。

當芳寧再度回到芷蘭院時,只覺得渾身都輕鬆愉快。往籐椅上一坐,向後靠上淑寧特地給她做的靠墊,舒服得不想站起來了。

但當芳寧與淑寧再次打算出遊禮佛時。事情有了變化。一直以來,淑寧陪堂姐外出的同時。並沒有放下蔡先生那邊的功課。為了不耽誤進度,常常在夜間抽時間溫習琴棋書畫。而另一方面。家裡人需要的針線活計並沒有減少,所以淑寧經常要犧牲休息時間去趕工。一次兩次還沒什麼,次數多了,她地身體難免會受到影響,因喝羊奶而漸漸圓起來的下巴,又尖回去了。

素馨與冬青兩人很擔心,私下商量過後,便悄悄報告了佟氏。佟氏十分愧疚,最近因為老太太週年祭以及采收果子蓮子等事,她忙得團團轉,竟然忽視了女兒。她把淑寧叫到跟前細看,果然瘦了些,還有黑眼圈,便鄭重要求女兒暫時不要再出門了,連蔡先生那邊的功課也要先放一放。

淑寧擔心芳寧,佟氏卻道:「你大姐姐年紀比你還大幾歲呢,難道沒你跟著,就會迷路了不成?況且現在與她剛來時不同,也算是熟門熟路了,又有許多下人跟著,有什麼好擔心的?」芳寧也在一旁應是,又自責沒有發現妹妹的辛苦。淑寧忙道:「本就是我自己願意的,怎能怪大姐姐?是我不想耽誤功課,卻又想出門玩,才會鬧成這樣。」

佟氏瞪了她一眼,笑著對芳寧道:「芳丫頭別想太多了,這本就是淑丫頭自找的,既要出門玩,又想功課做什麼?她又不必去考課,何必做出那副勤奮的樣子來?」淑寧聽了,扁扁嘴,有些委屈。

佟氏又轉頭對小劉氏說:「雖然芳丫頭一個人出門也不怕,但畢竟是年輕姑娘家,還是要有一位長輩帶著比較好。不知妹妹可願意辛苦幾回?」小劉氏笑道:「自然願意。其實當初本就應該是我帶的,因我身上不好,才讓兩個孩子自己出門,現在我好了,還是交給我吧。正好慈雲庵地姑子昨天來找我說話,說要請我去她們那裡吃齋,乾脆就到她們那兒去吧。」

後來芳寧幾次出行,淑寧都沒再參與了。她在家中休息了幾日,又把精神養了回來。不過這些天她並沒有聽佟氏的話,停下蔡先生那邊的功課。但可能是因為先前一直忙碌,現在閒下來倒不習慣了。正好,因科舉日近,張保放了楊先生假,讓他備考,賢寧和小寶地文課無人照管,淑寧便索性重新執起教鞭來,直把兩個小子折騰得嗚哇鬼叫,無比懷念起寬鬆仁慈又好欺負的楊先生。

卻說那小劉氏帶著芳寧出門禮佛,這小劉氏與芳寧地愛好有些不一樣,雖然也有去大寺廟裡聽人講經,但更喜歡去尼姑庵找姑子們說話,而去得最多地,就是離別院大概七八里地的那座慈雲庵。那慈雲庵雖說姑子們是出了名地貌醜,甚至還有兩個身上有殘疾,但庵裡做的齋菜之美味卻是遠近聞名,連京城中的官家女眷,也有慕名而來的。那庵堂平日裡香火不絕,但香客們十成裡便有九成是沖齋飯而來。

芳寧跟著小劉氏去了兩回,也喜歡上了那裡的齋菜,甚至還與淑寧說起,不知能不能在家裡試做一兩道。淑寧認為她難得對佛經以外的佛家事物感興趣,便鼓勵她多去幾回,橫豎那裡離家近,上門的又多是女客,就算沒長輩帶著也不怕。

芳寧卻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怎麼好意思常去?雖然府裡和三嬸都有給我月錢,但也熬不住三天兩頭地去,可若不添香油,我又實在沒臉面去吃白食。」

這個問題倒是很好解決,小劉氏與那裡的姑子相熟,常常托她們做些祈福的法事,每月都有孝敬。淑寧對佟氏說了幾句,後者便在小劉氏付的錢的基礎上,又添上幾兩,讓她們為全家人祈福。那裡的住持人品倒不錯,說話也文雅風趣,不像某些尼姑那樣令人討厭,因此佟氏對於小劉氏時不時請她上門說話的行為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芳寧沒了後顧之憂,也常與小劉氏去那裡吃齋了,便是經文上有什麼不解之處,拿去問那裡的姑子,倒也有兩位年紀大些的,能為她作些解釋,相較之下,比去雲居寺聽講經更方便。

只是有一件事挺讓人驚訝的,芳寧居然又碰上了那位舒夫人。舒夫人也是無意中聽說慈雲庵齋飯好的,便趁生日時帶了兒子去嘗,居然遇上了芳寧,後來更是常常在那裡與她碰面。

見了幾次後,芳寧便把這事告訴了淑寧,淑寧笑道:「看來大姐姐與那位舒夫人真真有緣,怎麼就能總是碰上呢?大姐姐不是覺得她挺親切的麼?莫非你們前世是母女?」

芳寧聽了,心中一動,臉上倒滲出淡淡的紅暈來。

臨近八月,張保收到好友周文山的來信,他被點了直隸學道,不日就要上任了。
正文 一三四、八月

   淑寧得了信十分高興,還對芳寧說,她多年不見的好朋來了。芳寧聽得她說起那周茵蘭小姐的行事為人,也有些盼望能與她相識。

   張保早早派了家人到直隸學宮去守著,一得了周家到達的信兒,就馬上來報。只是顧慮到自家有兩個舉子,卻是要避嫌,所以只通信打了個招呼,並沒有相見。

   秋闈開考後,蘇先生與楊先生自然是要回京赴考的,張保也跟著回京去了。端寧的國子監停了課,便在家裡溫習。佟氏見陳氏獨自在家,便請她過來說話。

   陳氏本是嶺南世家之女,也是知書達禮的,又在廣東長大,行事識見都與北方女子大不相同。佟氏與她談起些廣東風物,以及出門時所見所聞的風土人情,小劉氏也跟著湊興,說得很是熱絡。芳寧並沒聽說過這些,很是感興趣,淑寧便在旁邊一一解說給她聽。

   芳寧聽到她們提起外國的大船以及紅頭髮綠眼睛的洋人,成山的茶葉與星羅密佈的桑基魚塘,還有海上的船隻和運河兩岸的人家,隱隱有些艷羨之色,感歎自己沒有機會親眼看到這些。淑寧見狀便笑道:「那些雖好,姐姐將來未必就不能見到,更何況,我們連這附近的山山水水都還沒看遍呢,等我們先觀賞了家門口的好景致,再去想別的不遲。」芳寧笑了:「這話倒是。」

   科舉結束後。在等待結果地日子裡,兩個應考的正主兒都有些焦慮。因第二天便是中秋,張保索性叫人送信回房山,讓妻子兒女帶著陳氏回京,順便和家人一起過節。

   淑寧最近一次見婉寧,已是上月老太太週年祭禮時的事了。但聽說婉寧當時身上不好,不便見客,所以只在行大禮時匆匆見過一面,除了婉寧臉色有些蒼白外,就沒有別的印象了。這一次中秋團圓,淑寧總算看清楚了傳說中婉寧脫胎換骨的樣子。

   只見她穿了一身松花色鑲邊的豆綠色旗袍,頭上挽著發,插著一朵絨花並幾支簪子。腳上踏著花盆底,微微低著頭,眼光呈四十五度角往下斜,兩臂自然地垂在腹前,手裡還拿著塊繡花絲綢帕子。輕聲細語,蓮步輕移,說起吉祥話時,一串兒一串兒地,不但很符合中老年貴族婦女們地喜好,還透著年輕女孩兒該有的文雅。面對父母叔嬸。兄弟姐妹,侄兒侄女,以及丫環僕役,應該有的禮節與態度,一樣不差。連淑寧與芳寧兩個慣了守禮的人,都自認沒她做得周全。

   婉寧如今果然極有大家風範。只是太有範兒了,讓人有些不習慣,若不是看到那張臉,淑寧還真不敢相信那是婉寧,幾乎要以為她被某位真正的貴家千金小姐穿了呢。

   因剛過了一年孝,伯爵府也不好大肆慶祝,只在家中擺了兩三席,略用些酒菜罷了。因為二房與姑媽家都是另過的。所以席間一直很太平。那拉氏言笑晏晏,招呼著妯娌侄女們,很有些志得意滿的樣子。如今她管家已管得很順當,女兒又開始給她掙臉;長子已經懂事。近日有可能陞官,孫兒孫女乖巧可人;而次子在職司上也得了上司好評,夫妻關係也有所改善;再加上庶長女越發出挑了,說不定婚事也有了下落,她心上幾塊大石都落了地,言談間便不自覺地帶了些出來。

   佟氏自然不會潑她冷水,沈氏雖然冷冷地,卻也只是冷眼瞧著罷了。這樣一來,倒叫那拉氏在席上出盡了風頭。只是到了散席的時候,淑寧略落後了兩步,便瞧見婉寧站起身時有些不穩,被那拉氏瞄了一眼,才急忙站直了,面色卻蒼白得很。

   淑寧第二天去探望婉寧,婉寧相當熱情又不顯失禮地請她進屋坐,又輕聲細語地叫丫環們倒茶,還斯斯文文地與她寒暄,讓淑寧忍不住暗中打了個冷戰。

   她進屋前似乎見到婉寧在繡一個荷包,便多看了兩眼,發現那樣式是過年時討吉利用地,覺得有些詫異,便問道:「如今剛過了中秋,怎的就開始繡起過年的荷包來?」

   婉寧半低著頭道:「我做得慢,額娘交待我要提前多做幾個,要細細地做,等過年時好派上用場。」她拿起一個遞給淑寧瞧:「你看看,做得還行吧?」淑寧看著上面繡的幾朵迎春花,點點頭說很好看,婉寧才淡笑著收回去。

   淑寧瞧瞧外間沒人,便坐到婉寧身邊,輕聲問道:「二姐姐,我瞧你樣子變得厲害,這幾個月過得很辛苦吧?」婉寧手裡動作一頓,眼圈兒紅了,道:「的確,很辛苦。」她捋起袖子給她看臂上的幾個烏青印子,又拉起褲腳,讓她瞧兩個小腿上那十來道細細的紅痕,含淚道:「我都差點熬不過來了。也不知道額娘從哪裡找了個老太婆來,說是某個老太妃帶出宮來的嬤嬤,專門來教我規矩,而且事先說好額娘不得干涉的。那個老太婆天天逼著我練習,如果不聽話,或者做得不好,挨打不說,有時候還不給吃飯。」

   帕子擦兩下,又繼續道:「我罵她,她反罵我,說宗室格格都教過,我算什麼東西。我向額娘哭訴,額娘卻只是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叫我千萬支撐下去。你不知道我有多辛苦,偏偏你和大姐姐都不在,只剩下我一個,有話也沒處說去,我……」

   話還未說完,外間就傳來俏雲的聲音:「何嬤嬤回來了。三姑娘正在裡面作客呢。」婉寧急忙住了嘴,匆匆拿帕子抹了抹眼,站起身來。淑寧也跟著站起來了,才看到了那位教規矩地何嬤嬤的樣子。

   她看上去有五六十歲了。圓圓地臉,身材有些胖,看那五官,本是個慈眉善目的人,卻不知為何那眉眼長得有些凶,一眼望過來。就是一道厲光。她只是淡淡地掃了淑寧一眼,便上上下下打量婉寧,輕輕點了點頭,卻在看到婉寧手中的荷包時,忽然瞪大了眼:「姑娘這是在做太太吩咐的荷包吧?只是這花色未免太素淨。想來這些荷包要送到什麼地方兒去,姑娘也是知道地,還是多添些富貴牡丹之類的花色好。」



   婉寧低低應了,淑寧卻隱隱聽到她在磨牙。那何嬤嬤又問:「什麼時辰了?」俏雲扁扁嘴。不說話,月荷便回說:「回嬤嬤,如今是辰時三刻了。」何嬤嬤點點頭,轉過來說:「差不多是姑娘學規矩地時候了,三姑娘今兒來探望我們姑娘,真是有心了,不過兩位也說了那麼久的話了,三姑娘還是請回吧。」

   婉寧一聽,急忙抓住淑寧的手臂。淑寧本來被何嬤嬤的作派弄得有些呆了,被她這一抓。倒清醒過來,卻聽得何嬤嬤道:「這是什麼樣子?!姑娘難道把我教的東西都忘了?!」婉寧聞言連忙鬆了手,規規矩矩地站著。

   淑寧微笑道:「何嬤嬤,我素日很少在家裡住,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了,想和姐姐多說幾句話。您可否寬容半個時辰?」婉寧感激地瞧了她一眼。

   何嬤嬤卻淡淡地道:「三姑娘這話糊塗,學規矩這種事,就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怎麼能偷懶?橫豎你又不是今兒就走,下次再來吧。若有興趣,一起學學也行。」說罷也不理人,只吩咐丫頭們準備要用的跪墊。今天要學宮禮。俏雲機靈,連忙陪笑說:「早已準備好了,還沏了嬤嬤最愛喝地雲霧茶,嬤嬤不如先喝兩口。潤潤嗓子?」那何嬤嬤「唔」了一聲,跟著去了。俏雲悄悄回頭給婉寧使了個眼色。

   淑寧見狀,知道是不能留下了,只好帶著些歉意向婉寧告別。婉寧小聲對她說:「你若有時間,就多來看看我,讓我也能喘口氣吧。」淑寧點點頭:「放心。」

   淑寧離開婉寧的院子,正往外走,卻看到佟氏地小丫頭湯圓兒迎面走來,笑著道:「姑娘原來在這裡,太太正在大太太屋裡說話呢,叫我來請姑娘去。」

   淑寧跟著她到了竹院的正屋,只見那拉氏與佟氏、芳寧都在,笑著說話,陳姨娘站在邊上,怯怯地低著頭。

   那拉氏見了淑寧便道:「幾個月不見,淑丫頭又長高了,模樣兒也越來越出挑,我瞧著,倒有幾分像弟妹年輕時候地樣子。」佟氏笑道:「她的確是長得有幾分像我,只是算不得出挑,別說婉丫頭那樣的美人,就算是芳丫頭,她也是比不上的。」那拉氏擺擺手:「這話太過了,我瞧著她就很好,又斯文又秀氣,行事又大方穩重。三弟妹最會調理人了,不但自家女兒教得好,我們芳丫頭到你那兒住了幾個月,竟像變了個人似的,這都是三弟妹的功勞。」

   佟氏連忙謙虛幾句,只是眼角那抹得意之色卻是掩不過去的。那拉氏又道:「我記得再過兩三天就是淑丫頭的生日,以往總不在家,就算在家也因有事而耽誤了,今年趁你們都在府裡,不如給她辦一辦吧?」

   佟氏忙道:「她小孩子家哪裡禁得起,再說,如今還守著孝呢,不必大操大辦。」那拉氏道:「就算不大操大辦,應該有地也要有。」說罷便吩咐綠雲:「前兩天舅太太送來的幾幅料子,我說那兩個湖綢的就很好,回頭你就送到三姑娘房裡去。還有,上次叫人去打的幾副首飾,不是說過兩天就送來麼?挑幾樣好的一併送到三姑娘房裡。到了正日子,吩咐廚房做壽麵糕點,就照往年二姑娘的例去辦。」綠雲一一應了。

   淑寧忙謝過大伯母,佟氏道:「大嫂子太客氣了,照我說,再過些日子就是芳丫頭地生日,不如好好為她辦一辦。」那拉氏瞧了芳寧一眼,笑道:「說得也是,眼看著也不過在家裡再過兩回生日罷了。用不了多久,就是別家的人了呢。」

   淑寧有些吃驚,芳寧卻飛紅了臉,羞答答地道:「額娘嬸娘慢坐,我與妹妹進屋說話去。」說罷拉著淑寧跑了。那拉氏笑出了聲。陳姨娘卻有些哀怨地樣子。

   佟氏跟著笑了幾聲,問道:「說起來,我只知道芳丫頭定了親事,卻不知道是哪家呢。」那拉氏道:「不是別家,就是當初頭一個來提親的舒穆祿家,你可還記得?就是順兒媳婦娘家的姑太太的兒子。」

   佟氏自然記得:「就是先前有過一個老婆的那個?」那拉氏點點頭。道:「俗話說得好,百聞不如一見,傳聞最不可信的。前些日子我那親家帶著舒穆祿家母子來做客,我瞧他家地兒子倒還不錯。年紀雖比芳丫頭大了幾歲,卻也不算離了格兒,而且脾氣好,行事斯文穩重,又孝順母親。雖說前頭娶過親。但那性情實在是好。我想著,芳丫頭也是個苦命的,若換了別家,不知能不能善待她。這舒穆祿家,眼下雖不太景氣,但到底是世家大族,日子也算是過得的,芳丫頭若嫁過去,想必不會吃苦。而且我們先前推過他家,可他們還是再來求親。可見其誠意,所以我與老爺都應了。可喜芳丫頭昨晚上聽說時,也答應了,如今只等滿了服,便可辦喜事了。」

   佟氏連聲恭喜,那拉氏正高興著。冷不妨看到陳姨娘面上苦色,皺了皺眉,先不漏出異色來,只管與佟氏說些閒話。等佟氏帶著女兒離開,她才冷下臉來,斥道:「你擺出這副樣子來作甚?!難道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陳姨娘哽哽咽咽地道:「太太,我們姑娘不懂事,您多擔待。還請您為她另選一門好親事吧。如今這家,實在是……」那拉氏沉了臉:「我和老爺都答應了,難道我們也不懂事麼?你少擺出這副樣子來,這門親事最合適了。那舒穆祿家地兒子人品也好,正是芳寧的良配。你不必再多說!」然後也不再理會陳姨娘,起身走人。

   淑寧生日當天,雖沒有怎麼大肆操辦,卻收到不少禮物。她私下問母親怎麼辦,佟氏深知這是那拉氏在暗中謝她們對芳寧的幫助,便叫女兒只管收下。淑寧高高興興地叫素馨收起,晚上主僕二人關了房門清點這些首飾和精巧玩物,差點笑得合不攏嘴。

   淑寧回房山之前,幾乎天天都去看婉寧,只是每次說話最多不過兩刻鐘,那何嬤嬤必定會出來趕人。雖然婉寧每次都露出很可憐的樣子,但淑寧實在無能為力,只好在閒暇時多做幾個精緻地荷包,然後悄悄塞給她充數。

   秋闈的結果不久就出來了,蘇先生高中不說,連楊先生也敬陪末座,考了個倒數第八,真真是喜出望外。眾人回到房山別院後,張保特地在附近鎮上的酒樓為他們訂了幾桌酒席,又在旁邊的客棧訂了客房以備萬一,讓蘇楊二位邀請各自的親友好好慶祝一番。

   蘇先生對張保說,他臉皮很厚,想求東主允許他繼續在別院中準備春闈,張保自是笑著應了,又問楊先生的意思。楊先生卻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就算參加春闈,只怕也沒什麼中進士的指望,不過是見識一下罷了,便說他仍希望能留下繼續教兩個男孩。

   張保知道後很高興,但最高興的,卻是賢寧與小寶二人。從今往後,那寬容仁慈又好說話的楊先生又回來了!

   九月秋風起,眼看著又快到重陽了。佟氏因先前與富察家太太約好了,她家欣然出嫁後,便要去看她,所以命人備車,準備回府去。誰知就在啟程前一天,張保因看人收蓮藕,不慎踩到石子拐了腳,傷勢雖不重,大夫卻說最好是靜養。佟氏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淑寧便自告奮勇留下來照顧父親,托母親幫她把要送給芳寧的生日禮物帶回府去。佟氏這才放了心,帶著兩個兒子回京去了。

   張保地傷勢過了兩天便好得差不多了,他整天拄著根枴杖到處走,淑寧勸了一大通,才說服他呆在屋裡看書。淑寧還特地下廚親手做了燜豬腳,說是要給父親以形補形,倒讓張保有些哭笑不得。

   一日傍晚,淑寧在書房練了很久的字,覺得累了,放下了筆,見丫環們都不在跟前,便自己走到後院去舀水洗手。突然間,她感到有一片陰影出現在她頭上,抬頭一看,卻從牆上跳下一個人來,她嚇了一跳,驚叫出聲。

   但剛發出聲來,她便被那人摀住了嘴,圈住脖子,那人低聲道:「別出聲。」然後便聽得遠處有一陣馬蹄聲伴著幾個人聲經過。待那些聲音消失,淑寧感到那人手臂鬆了,連忙掙開,走出四五步遠,才沉聲問道:「你是何人?」

   她這時才看清楚那人年紀不大,與端寧差不多,臉色黝黑,身材消瘦,穿的衣服雖有些破了,但料子卻很好,只是臂上帶有幾道血痕。樣子雖狼狽,但此人仍給人一種氣度不凡的感覺,而且,奇怪的是,她居然覺得這人有些眼熟。

   那人細細打量了淑寧幾眼,忽然笑了:「小丫頭,你不認得我了?」
正文 一三五、難解

   淑寧瞪大了眼,從上瞧到下,又從下瞧到上,心中一個人名呼之欲出:「你是……桐英哥?!」看到對方笑著點頭,她微微張大了口:「怎麼會……我們都以為你失蹤了呢!你到哪裡去了?怎麼半年都沒有消息?我哥哥都快急死了。還有,你為什麼會跳進我的院子裡來?」

   桐英眨眨眼:「這不是你哥哥的院子麼?」「怎麼會?我哥哥住旁邊的院子。」

   桐英不好意思地摸摸頭:「你哥哥明明在信裡說,從南到北第四個院落就是他住的,我數著第四個院子才跳進來的,沒想到是淑妹妹的院子。」

   淑寧想了想,就明白了:「我知道了,前頭僕役們住的院子,因為地方大,又加建了一排房屋,桐英哥從外頭看,大概是錯認成兩個院子了。其實我這裡是第三個。只是你為什麼不從大門口進來?」

   桐英「呃……」了一聲,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淑寧好像想起什麼好笑的事,便笑著說道:「幸好你認錯了院子,要是真到了哥哥的院子,他如今不在,丫環們說不定會把你當賊辦呢。」

   「你哥哥不在?怎麼會呢?我記得他十天才去一次國子監啊,不過就算他不在,他那倆丫頭不是見過我麼?就算我如今狼狽些,也不至於認不出來啊。」

   「哥哥是去國子監參加五天一次的演射,你忘了?現在已經是秋天了。」淑寧抿嘴笑道。「至於丫環們,原來那兩個已經嫁了人,現在地兩個才來了一年不到,如果是遇上馬三嫂還好,要是別人,定會以為你是哪來的江洋大盜。先不提這個。桐英哥先說說為什麼要爬牆進來吧?方才似乎有人在追你,莫非你被哪家的小姐看中了,要追你回去當上門女婿?」

   桐英笑罵:「小丫頭,就知道編排我!」然後臉色一正,道:「淑妹妹,我有正事,本來是想找你哥哥幫忙的,如今只好托你了。我想在府上借住幾日。但又不能讓人知道。這件事很重要,請妹妹幫忙。」

   淑寧見他一臉肅然,也收斂了笑意。她知道桐英雖然看上去大咧咧的,但從不打誑語,既然他這樣認真,自有他的道理,於是想了想,正要說話,卻聽得身後光噹一聲,回頭一看。原來是素馨。她看到姑娘地後院突然來了個男人,大吃一驚,把手裡的水盆打翻在地。

   淑寧與桐英不約而同地豎起食指「噓」了一聲,素馨摀住自己的嘴巴,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前院傳來冬青的聲音:「素馨,你怎麼了?」淑寧忙喊道:「沒事。她看見了一隻蟲子,嚇了一跳罷了。」待安撫了外頭的冬青,淑寧回過頭來望素馨,卻發現她臉上的神情更古怪了。

   她敲了敲素馨的頭,道:「胡思亂想什麼呢?這是哥哥地好朋友,有事請我們幫忙。你別聲張,到前面去,叫冬青去二院把我漏在東廂房裡的那方竹節硯拿回來。再叫扣兒趁花園還沒關門,去採兩把芫荽回來,就說我今晚要用來做菜。順便暗示一聲,差事不急。讓她們不必那麼早回。快去。」

   素馨悄悄望兩眼桐英,眨眨眼,去了。淑寧便回頭對桐英說:「桐英哥的事想必關係重大,小妹不敢作主,恐怕要稟告父親一聲。」桐英想了想,道:「這也是應該的,只是不能讓太多人知道。」淑寧點點頭:「這我醒得。對了,你不是還帶了個人麼?怎麼不見?」桐英只是淡淡地道:「他自有事要做。」

   不一會兒素馨回來了,回說已經把人支開,淑寧便又吩咐道:「你去哥哥的院子,看有沒有閒人在,若有就支走,只留下茶香硯香兩個,若有馬三嫂就更好了。」素馨眨眨眼,委委屈屈地去了。

   淑寧把桐英請到前頭的書院來,又打了水來給他。桐英接過巾子,笑道:「還是女孩子想到周到,你是怕我這副江洋大盜的樣子嚇到人是不是?」淑寧找出一盒金創藥,沒好氣地道:「快快洗乾淨傷口擦點藥吧,就算傷口不深,也不能讓血就這樣流吧?回頭到哥哥的院子裡再好好梳洗換衣服。」桐英看了看手臂,果然那兩道口子都在滲血,摸摸頭,接過了藥盒擦起來。

   過了大概一刻鐘,素馨又回來了,淑寧走到外頭過道,左右看看沒人,便領著桐英往端寧的院子走。明明是要避人耳目,偏那桐英還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彷彿是在鄉間漫步,讓很緊張地跟在後頭地素馨忍不住翻白眼。

   淑寧一邁進端寧的院子,便先向馬三嫂小梅打了招呼,指指桐英道:「小梅姐還記不記得桐英哥?他如今有些狼狽,請諸位姐姐幫忙料理一下吧,只是不要讓別人知道,我這就去回阿瑪。」小梅瞧瞧桐英,笑道:「幾年不見,都快認不出來了,快請進來吧。茶香去燒熱水,硯香去找一身端哥兒的衣裳來,想必小貝子穿得上。」桐英不好意思地笑笑:「小梅姐,我已經不是貝子了。」小梅溫柔地笑笑:「這個我聽說了,但已經叫習慣了,您就聽著吧。」

   淑寧見眾人都忙起來了,便退出院子往正院走。路上素馨幾次張口欲言,又忍住了,她便問:「你怎麼了?有話就說啊。」素馨苦著臉道:「姑娘,你真要去回老爺麼?」「當然了,不回阿瑪,怎麼能把人留下?」淑寧很快就明白過來了,自然沒好氣:「早就叫你別胡思亂想的,你腦瓜子裡裝的都是什麼呀?算了,隨你怎麼想,但要記住,絕不能跟人說,知道麼?」素馨吐了吐舌頭,應了。

   張保聽女兒說完,沉思片刻。道:「聽他說得這樣嚴肅,只怕真有什麼事,我去見見他吧。」淑寧忙阻止道:「阿瑪腳傷還沒好呢,讓他來就行了,橫豎也算是熟人。」張保笑了:「胡說,再怎麼說。他身份擺在那裡,我們怎麼能托大?」便拄起枴杖往外走,淑寧連忙扶著他。

   來到端寧地院子,桐英已經梳洗完畢,又換了身乾淨衣服,連手臂上地傷也重新上過藥包紮好了,往日的俊朗王子風采回復了六七成,只是黑瘦了些。他與張保二人在端寧的小書房裡密談了半個時辰。張保便出來召集兩個院裡的丫環媳婦,道:「今天這位小爺來咱們家的事,你們誰也不許告訴,若有人問起,就說是太太娘家地遠房侄兒,生了病來咱們家療養,怕過了病氣,不許任何人去打攪。」眾人齊齊應是。

   桐英輕聲道:「還請伯父為我安排一處安靜少人打擾的住處,還有筆墨紙硯等物。」張保點頭:「這是自然。園子裡的枕霞閣,隨時可以入住。那裡平日是不准人過去地,小貝子儘管在那裡住就是。我會安排人送食水衣物過去。」桐英笑著謝了,又道:「其實我如今已不是貝子,伯父不如直接喊我的名字吧。」張保微微一笑:「當著人面就喊名字吧,但私下稱小貝子也無不妥,想必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復爵了吧?」桐英摸摸頭,微笑不語。

   張保叫來長貴,如此這般吩咐一聲,便讓他領著桐英經夾道往園子裡去。淑寧微微皺了皺眉,悄悄問父親道:「阿瑪,你安排桐英哥住枕霞閣,要是那一位來了怎麼辦?」她伸出四個手指,示意那位四阿哥。

   張保道:「你放心。四阿哥那邊先前叫人報過信,說他不久要到山東去陪祭孔廟,暫時不會來了。」淑寧這才放下心來。

   桐英就此在枕霞閣處安置下來。為了減少知情人的數目,張保最終決定由女兒淑寧每日送飯過去。另由馬三兒夫妻負責送洗漱用品,一應用具,則都由長貴準備。

   淑寧每日送三次飯,桐英都是在外間用的,她只能隱隱看到裡間地面上似乎鋪了好幾張紙,上頭有字有畫之類地,但實在看不清是什麼。另一方面,她每一天都要送許多筆墨紙來,似乎桐英在這方面地消耗挺大,卻又不見他叫人清理廢紙,明明之前看到他地面上有好幾個紙團的。

   直到她有一次送飯時來得早了,看到桐英在閣前升起火盆燒紙,才知道那些廢紙去了哪裡。但是,有必要那麼神秘嗎?他到底在搞什麼東東?淑寧試著去問父親,張保卻只是搖頭,叫她不要多管。

   好吧,不多管就不多管。淑寧只是每日送飯,看著桐英吃完,又把碗筷收走。只是過了沒幾天,她發覺桐英更瘦了,臉上掛著大大的黑眼圈,想起早上來送早飯時,蠟燭似乎剛熄滅了不久,便知道他一定是熬了夜。她道:「桐英哥,你別嫌我囉嗦,不管這事兒有多急,也不能把身體弄壞了。既然你不要人侍候,就該好好照顧自己才是,怎麼連覺也不好好睡呢?」

   桐英聽了眨眨眼,笑了:「從前聽端寧說過,雖然你是他的妹妹,但他覺得你有時更像是他的姐姐。我今兒算是明白了這話的意思了,其實他說得不全對,與其說你像姐姐,倒不如說更像娘呢。」

   臭小子!這是在嫌我婆媽嗎?我哪有那麼大年紀?!淑寧磨著牙,瞇了瞇眼。

   也許是發覺自己說錯話了,桐英頓了頓,小心翼翼地瞧了她一眼,道:「哥哥只是在說笑,淑妹妹不會生氣吧?」淑寧扯出一個甜甜的笑:「怎麼會?桐英哥多慮了,快吃飯吧。」桐英忍不住打了個冷戰,但又覺得自己過慮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哪會有什麼複雜的心思?



   但當他看到淑寧送來的晚飯時,就知道自己錯了。

   「這、這、這是什麼?你怎麼會知道地?」桐英用顫抖的手指指向那碗豬肝湯,「一定是老端告訴你的,對不對?」

   淑寧臉上綻開甜甜的笑容,道:「桐英哥在說什麼?我聽不懂。」她把調羹塞進他手裡,道:「快喝吧,這是最補血的,桐英哥流了不少血呢,可得好好補一補。」她把整個碗端到他面前,用最熱情最天真無辜的眼神盯著他。

   桐英含著淚把豬肝湯喝下,又強忍著噁心吞了裡頭地豬肝。他不該小看這丫頭的,端寧是什麼人呀?別人不知道,他還不知道麼?端寧的妹子,怎麼可能是個簡單的小丫頭?!

   第二天的晚飯有豆腐,桐英吃了幾口,計上心來,便開始饒有興致地說起了豆腐的菜式,淑寧不知他想做什麼,跟著應和了幾句。說著說著,桐英便把話題轉到象豆腐的菜式上來,然後講起了一道「某個古國某個王公想出的某道菜式」——猴兒腦。他繪聲繪色地講著這道菜地典故,講到血淋淋的情節時,還時不時地留意淑寧的臉色,預防小丫頭受不了時就停下來。

   但淑寧由頭至尾都沒動聲色地聽完了,最後桐英古怪地看著她,她還問:「講完了麼?」見桐英點頭,便哂道:「這個王公真不懂美食,猴兒腦有什麼可吃的?我吃過別人做地豬腦,那是熟的,還嫌它氣味不好呢。這人只用熱油去燙,也不嫌腥啊?」

   小樣兒,姑奶奶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這個猴兒腦的典故她早就聽說過了,怎麼可能會被嚇到?看著桐英一愣一愣地,她心裡就忍不住得意。

   不過,就算是早就聽說過了,她吃自個兒的晚飯時,看著那道南乳豆腐,就忍不住聯想到猴兒腦,直犯噁心,結果那頓飯就只吃了很少。晚上睡覺時肚子餓得咕咕叫,她就在磨牙:明天等著瞧吧。

   結果翌日中午,她特地吃過飯再送飯菜給桐英。等飢餓的桐英一看到她特地準備的燜魚丸和魚蓉羹,立馬變色:「我不愛吃魚,怎麼送這個來?」

   淑寧嚴肅道:「桐英哥,不可以挑食,多吃魚對身體有好處。這是我們園子的小湖裡養的魚,最是肥美可口,外頭還吃不到呢。要是你想打回去重做,只怕還要再等一個時辰呢。這是我親自下廚做的,快嘗嘗?」然後不由分說地把筷子塞進桐英手裡。

   桐英滿面悲憤地吃了一個魚丸,臉色有些古怪,又吃了一個,笑了:「這裡頭有什麼東西?花生麼?一點都不腥呢,怪好吃的。你不知道,我家的廚子不會做魚,吃起來腥死了,在外頭吃,不是煎炸就是烤的,我都不愛吃。這是你做的?挺好的。」

   淑寧見他吃得歡,臉色也緩和了些:「我在裡頭加了炒香的花生碎,還拌了些芫荽。你覺得不腥,可能是因為我一路用熱水溫著過來,熱著吃就不腥了。」

   桐英又嘗了嘗魚羹,笑道:「這個也好,裡頭加的是冬菇絲和香菜吧?小丫頭做得不錯,憑這手藝,你可以嫁人了。」

   淑寧啐了他一口,見他吃得不亦樂乎,心不由得軟了。她兩輩子加起來都一把年紀了,居然還跟個不到二十歲的小男孩兒鬧彆扭,難道還真當自己是小丫頭麼?這孩子也不知遭了什麼罪才逃回來的,人也瘦了,還受了傷,現在也不知道在做什麼大事,她何必跟他一般見識呢?

   不知是不是因為她的眼神發生了變化,桐英忽然覺得氣氛有些詭異,忍不住又打了一個冷戰。

   淑寧發現了,看到他身上只穿著單薄的夏衣,便找了個借口暫時離開,回來時帶了一個包袱,對桐英道:「這本是給哥哥做的秋衣,你先穿著吧,如今外頭風大,當心別著涼。」桐英擦擦手,接過衣服比了比,笑道:「正合適呢,多謝淑妹妹。」

   淑寧笑笑,自去收拾碗筷。

   她拎著食盒離開了枕霞閣,見湖上風有些大,便借道樹林往回走。走到臨淵閣附近時,忽然聽到有個男聲在問:「你們真不知道那水閣子裡頭住著什麼人麼?」
正文 一三六、安之


   淑寧停住腳,細聽是什麼人在說話。

   只聽得有個少年的聲音在道:「王哥問了好幾回了,我們真沒見過,只是聽說似乎是太太娘家的一個侄兒,生了病才來靜養的。」「是啊是啊,我們只是負責守在這裡看林子的,哪裡知道主人家那麼多事?」這是另一個少年的聲音。

   淑寧認得這是專責守在林子邊上的小廝牛小四和汪一水兩個的聲音。這兩人都是家生子,又一向機靈可靠,因此被佟氏特地安排在這裡,一個負責臨淵閣的活,一個負責阻止別人穿過林子往枕霞閣裡去。至於那個「王哥」,她卻聽不出是誰,悄悄往前走了幾步。

   那「王哥」又道:「你倆少蒙我,打量我是那麼好哄騙的麼?若真是太太的侄兒來養病,犯得著隔那麼一兩個月就來麼?人人都在私底下傳呢,說是京裡來的貴人。哥哥我就是心癢癢想知道一下,又不會胡亂往外說,你們瞞我做什麼?」

   看來這人似乎是把桐英和四阿哥當成一個人了。淑寧又繼續聽下去,只聽得那牛小四道:「王哥這話可不能亂說,哪個貴人怎麼會到我們這裡來?再說,我們怎麼沒聽見有人傳什麼話?」

   「好你個臭小四,會頂嘴了啊?如果不是京裡的貴人,犯得著讓咱家姑娘天天送飯去麼?莫不是有什麼想法……」

   淑寧聽到這裡。心一沉,走了出去:「是誰在這裡大呼小叫?」那「王哥」嚇了一跳,連忙垂手站在一邊。牛小四和汪一水見是淑寧,也施了一禮。

   淑寧打量了那「王哥」幾眼,覺得雖然有點面熟,卻不認得是誰。便問:「你是哪個院裡地?怎麼會到這裡來?」

   那「王哥」不敢說話,牛小四便替他答道:「回姑娘,這是少爺的跟班王貴,一向都在外院裡侍候,因此姑娘不認得。」

   王貴?淑寧細想了想,記起來了,他是王瑞寶夫妻的兒子,老太太生前的陪房王嬤嬤的孫子。當年他們一家被派到三房侍候,王瑞寶夫婦跟著南下廣東,卻因為不慎造成佟氏早產,被攆回京城。聽說自那以後,他們二人只在府裡混了個小管事,兒子雖仍在端寧身邊當差,卻一直不太得寵。這次端寧回京,也沒帶上他。這個人立場不清不楚,還是小心些好。

   那王貴本有些害怕,但見這主子只是十幾歲的小姑娘。想著應該很容易哄騙,膽子便又大起來:「回姑娘,是前頭地管事讓小的來折幾枝花,說是外書房裡的花瓶要用。方才只是和兩位小兄弟說幾句玩笑話罷了。」

   這明顯是說瞎話,連旁邊低著頭的汪一水都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淑寧冷笑道:「外書房的活自有人去做,我竟不知道跟爺們出門的人還要管摘花?而且。你要摘花,前頭不是花?跑林子裡來做什麼?如今連果子都收過了,可別告訴我是要折樹枝子回去。」

   王貴一噎,吱吱唔唔地說不出話來。淑寧冷冷盯了他幾眼,心想這人起了疑心,不管他知不知道實情,把風聲傳出去,說不定會惹來麻煩。她沉吟片刻。便道:「我不管你來園子裡做什麼,但最好不要靠枕霞閣太近,那裡的客人正生著病,你貿貿然闖過去。要是沾染了病氣,可別怪主人家狠心。」為了增加可信度,她還狠狠瞪了那王貴一眼。

   王貴打了個冷戰,哆嗦著問:「既然那人生了病,姑娘每天去,難道就不怕麼?」「當然不怕。」淑寧笑笑,「那病不會染到我身上。」王貴猶豫了一下,又問:「莫非……是天花?還是水痘?」

   淑寧不回答,只交待牛小四和汪一水兩個好好守著,不許人過去,便拎著籃子逕自走了,只留下那王貴站在原地,臉色神色變幻。過了一會兒,他才小聲問兩個小廝:「沒聽說姑娘出過天花或水痘啊?」牛汪二人對視一眼,齊聲道:「你怎麼知道沒有?」牛小四笑道:「王哥,就算哥兒姐兒小時候出過這些,咱們這些後來的也不知道啊,總之你別再瞎打聽了,要是惹到主子,你能得什麼好?」

~~~~~~~~~~~=我是轉換場景地分割線~~~~~~~~~~~~

   淑寧不管王貴後來有什麼話說,她一離開園子就去找了長貴,讓他仔細留意王貴的舉動,要是有什麼不對,馬上回報。

   小睡了半個時辰後起來,她便開始練習書畫。一直練到申時二刻,她正打算休息一會兒,卻聽到丫環們報說:「姑娘,周家打發了兩個女人來請安,老爺讓姑娘去見呢。」

   淑寧連忙洗了手到花廳去,早有兩個中年僕婦等在那裡,小劉氏正與她們說話。她認得其中一個是周夫人的陪房馮媽,便高興地道:「馮媽媽,多年不見,你可還好?」

   馮媽笑著行禮道:「淑姑娘好,我好著呢,今兒奉了夫人小姐的命來向太太、姑娘和姨奶奶請安,聽說太太與少爺都出門去了,真是不巧。」

   淑寧道:「那麼多年不見,額娘和我都一直想著要去看望周伯母與周姐姐,只是總有這樣那樣的顧慮,又隔著那麼遠的路,才一直沒去拜訪,今兒媽媽能來,真是太好了,快請坐。」

   待坐下奉茶,小劉氏便對淑寧道:「我從太太那裡早聽說周家一向與我們家交好,難得這兩位媽媽遠道而來,我就交待下去,讓人收拾出兩間乾淨屋子來,請她們住一夜,晚上還要好好招待一番。」淑寧道:「這是應該的,還請姨娘多費心了。」馮媽兩人連忙道謝。小劉氏笑著點點頭。

   淑寧問起周家地情形,馮媽道:「老爺身子還算康健,衙門裡的事務也都順利,只是前兒有些咳嗽,吃了兩天藥,已經好了。倒是夫人。從安徽一路急趕過來,身體累得受不住,病了好些天了,如今正請大夫呢。」

   淑寧忙問是否要緊,馮媽便道:「太太說只是累著了,又受了風寒,不礙事,只要好好靜養一兩個月。如今小姐天天都在夫人身邊侍候呢。想必沒什麼大事。夫人如今也能吃些清粥小菜了,只是精神不太好,容易頭暈。」


   淑寧想了想,便對小劉氏說:「我們家似乎還有些藥材,說不定用得上,不如送些給周伯母吧?」小劉氏道:「這也好,不知周夫人用的是什麼藥,回頭馮媽媽和管家說一聲,拿些回去吧,比外頭買地強一些。」

   馮媽忙笑道:「那真是多謝了。我們來正是要送東西的呢。沒曾想東西還沒送出,倒先收了姑娘和姨奶奶的東西。」

   淑寧問:「送什麼東西?周姐姐可是有了什麼新書?」

   另一個僕婦忙拿出一個包袱,馮媽接過來打開道:「還真有兩三本新書,另外是幾色針線,都是小姐做地,說是請姑娘別嫌棄。另外是幾樣丸藥。是府上太太上回寫信時說要的。我們夫人本想親自送來,只是還病著,只好讓我們送來了。」

   淑寧高興地接下,略打量了一眼,見是自己沒見過的遊記和散文集,心裡也很歡喜。她又問起周茵蘭地近況。

   馮媽媽笑道:「多謝淑姑娘想著,我們小姐一切都好,在安徽時。每日看看書寫寫字,彈彈琴下下棋,晚上還跟著夫人學針線。到了保定後,天天侍候夫人起居。又學著料理家中事物,人人都誇她聰明能幹呢。淑姑娘和姨奶奶大概還不知道,我們小姐可能明年春天就要出閣了。」

   淑寧先是吃了一驚,不過復又想到周茵蘭的年紀也有十七歲左右了,出嫁也是合理的,便問是哪一家,馮媽笑了,另一個僕婦道:「正是京城裡的人家呢,是范翰林的公子,大名叫做安之,聽說是京裡數得上地才子。」

   淑寧默然,范安之……不會是皇帝的私生子吧?莫非又是一位詩仙?

   她躊躇著,試探了一句:「這位范公子,是不是很會作詩?」

   馮媽道:「自然是會的,不過范家聽說世代都是經史大家,治學嚴謹,范家少爺也是極有才學地。人人都道他與我們家小姐是天生一對呢。」

   淑寧低頭喝茶,心想應該不是又一位穿的,只是巧合而已。

   小劉氏見有些冷場,便又問起周家在安徽,怎麼會和京城的翰林結親。馮媽便道:「范家夫人與我們老爺夫人同是山東人,前年夫人帶著小姐回鄉探親,正好遇上了,便有了來往。後來老爺夫人見那范少爺人品性情都好,便給小姐定下了婚事,本來打算今年年底就辦的,只是范少爺今年要參加科舉,便推遲到明年春天。前幾天范家從京城傳了信來,說是他家少爺中了舉人,等明年春闈結束,就要接我們小姐過門。」

   小劉氏便笑著賀道:「說不定到時候會雙喜臨門呢,這可真是可喜可賀地事。」馮媽與另一位僕婦都站起來行了個禮,道:「承姨奶奶吉言。」

   接著又說了些閒話,有媳婦子來回話說已經給兩位媽媽準備好了住宿的地方,淑寧便讓她們下去了。

   回到自己院子裡,淑寧打開周茵蘭送來的包袱,摸摸幾本新書還有幾塊精緻地繡花帕子,歎了口氣,希望那個范安之是個配得上周茵蘭的好男人,能給她帶來一輩子的幸福。

   她發了一會呆,便找出一方端硯,和一方鏤空的喜鵲登梅竹節硯,加上兩塊好墨,用塊大帕子包了,想了想,又添了兩個荷包,命冬青送到馮媽她們的房間去,作為送周茵蘭的回禮。

   馮媽媽二人受了張保家地款待,又得了幾樣對周夫人極有用處的藥材,以及一大包回禮,自己也收了不少好處,第二天心滿意足地登上了馬車,回保定去了。

   淑寧則繼續幫著料理家務,一日三次為桐英送飯。她現在沒再故意為難他了,常常親自下廚為他做些清爽美味的好菜,還特地煲了幾次補身的湯。

   桐英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不過他又不是被虐狂,心想大概是小丫頭良心發現,便高高興興接受了她的好意,每次都不吝誇獎,雖然誇獎的用語常常讓淑寧忍不住暗中翻白眼。

   過了重陽的第三天,佟氏與端寧一行回來了。

   端寧一得知桐英的消息,馬上就衝到枕霞閣去,倒把桐英嚇了一跳。兩人久別重逢,都有些激動,待冷靜下來,端寧才責怪桐英失蹤了那麼久,卻連個信兒也沒有。

   他道:「你不知道我們幾個朋友有多著急,雖然你家裡沒把消息傳出去,但我們幾個是瞞不住地,天天都有人上京城的簡親王府去打聽,弄得你府裡的管家現在是見了我們就跑。還有奉天那邊,幾個老朋友也都著急得不行,聽說你阿瑪頭髮都白了幾根。我們都以為你出了事呢,既然好好的,怎麼不托人帶個信回家?」

   桐英笑了笑,卻沉默著不說話,端寧見狀,覺得妹妹也在場,有些話可能不方便說,便轉移了話題:「說起來,你臉色怎麼這麼差?方才一見你,我都嚇一跳,怎麼瘦成這樣了?」

   淑寧在旁邊插嘴道:「哥哥,他現在這樣已經算是好地了,剛來那幾天,臉色比現在還要糟呢。可惜桐英哥不肯好好休息,不然早恢復了。」

   端寧聽了以後有些生氣,便對桐英道:「我妹妹說的可都是真的?你怎麼能這樣糟蹋自己的身體?」

   桐英苦笑道:「我也知道這樣不好,但沒辦法,現在我做的事很重要,我希望能盡快做完,但我只有一個人,所以只好趕著些了。」

   端寧問是什麼事,自己能不能幫忙。桐英猶豫了一會兒,便道:「你跟我進來吧,我把事情都告訴你。」
正文 一三七、桐英(上)

   端寧看著房中大案上的一幅幅地圖,有些怔忡:「這些是什麼?」「西北的地圖。」桐英答了一句,從身後的一個箱子裡取出幾本染有血跡的絹冊和兩封信,展示給端寧看,「我在那邊遇上了朝廷的人,他們臨死前把這個交給了我。」端寧深吸一口氣,鎮靜地道:「把事情從頭到尾說說吧。」

   桐英坐在地上,說起了事情始末:「我收到家裡的信,本已起程往回走了,臨入甘肅之前,卻救了兩個人。他們中有一個是朝廷派往准葛爾的使團的人,另一個則是駐當地的朝廷密探。葛爾丹殺了使臣馬迪,又派人抓捕漏網的人,只有他們逃出來了,還帶出了幾封機密信函和重要的情報。不過那個使團的人當時傷得太重,很快就斷了氣,我們只好埋葬了他。那密探也受了很重的傷,他把所有的情報都交給了我,又拿出地圖讓我記下,便帶著那幾幅地圖引開追兵,後來……死在那些人的刀下。」

   桐英頓了頓,有些傷感:「他知道我擅長記圖,才這樣做的,想著追兵見到他身上的地圖,就不會懷疑還有別的人。我遠遠看著他被殺,卻無能為力……」

   端寧拍拍他的肩膀,他覺得好受些了,便繼續說下去:「不過追兵的頭領是個聰明人,他發現了我們過夜的地方,猜到還有其他人在,便暗中在那一帶搜捕。可恨當地地官員都是笨蛋!竟讓他如入無人之境!我根本無法入城。走小路也被人堵住!後來我發了狠,索性往西邊北邊走,出了玉門、安西,沿哈密北上,橫穿大漠折回東邊,再借道烏蘭察布盟回來。讓他追!」

   端寧瞠目結舌:「你……怪不得會失蹤半年……」

   桐英笑笑:「那時候被追得狠了,飢寒交迫,又擺脫不掉追兵,我從小到大就沒受過這樣的苦!當時也不知怎麼的,一時衝動就這樣做了,不過之後回想起來,倒也不失為一個穩妥的法子。雖然仍有追兵,但沒先前那麼慘了。你想啊。他們又不能真的發大軍來追,兩三百人頂天了,可在大漠裡,這點人頂什麼用?所以我們有吃有喝,雖受了些皮肉苦,也總算是安然逃了回來,而且還另有收穫。」

   「什麼收穫?」

   「我一路上也沒閒著,把經過的地方地地形地勢、氣候、村落、水井、流沙、植物、藥材和有糧食出產的地方都打聽清楚了。我估摸著,皇上遲早要對西北用兵,那一帶很可能會成為戰場。這也算是提前摸個底了。怎樣?很了不起吧?」桐英得意地挑了挑眉。

   端寧哂道:「這有什麼?皇上也不是頭一回在那裡打仗了,才過了幾年?你以為朝廷不知道那裡的情形?」

   「你還別說,他們未必知道那裡如今是個什麼情形。」桐英瞇了瞇眼,「也不知是誰給那葛爾丹出的主意,忒陰損了,幸好被我發現。有一次那些人在一個牧民小部落裡歇腳。得了食水補給離開後,我到那裡打算討些水喝,卻發現全部落男女老幼都被殺了,連牲畜都不放過,水井還被沙土堵上。後來經過別的部落或村子,大都被損毀,井口也都埋了,元洲告訴我。那些村子至少半年前還有人住。」

   「元洲?你身邊那個隨從?」端寧問,「難道說葛爾丹暗中派人毀了那些村子,還填埋了水井,好讓朝廷將來出兵時。找不到水源?」

   桐英點點頭:「不但如此,一路上我也遇到幾個安然無恙的村落,幸虧一路上謹慎慣了,我和元洲躲在村口附近觀察了好一陣子,居然發現那些村民行事古怪,不像是牧民農戶,倒更像是兵,才沒撞進去。只怕那些人是除掉了原本的村民,再喬裝潛伏下來的,而且看樣子,不是一天兩天了。」

   端寧倒吸一口涼氣:「要不是你發現了,日後朝廷大軍經過那些地方,說不定就會著了道……」

   桐英又道:「而且毀掉地村子和倖存的村子,似乎隱隱地指向什麼方向。我留了個心眼,不顧元洲反對,沿路摸過去,發現了一座小山,雖然不高,但山上有些樹,還有一條小河。從我們學過的兵法來看,那裡的地形很適合紮營。但我繞著小山跑了一圈,居然發現那裡後山有一條狹窄的通道,如果大軍真的在山前紮營,只要葛爾丹派上幾個人穿過通道,在後營放上幾把火……」

   端寧搖頭歎道:「真夠陰損的,這是陷阱啊!」

   桐英點點頭:「不過現在我知道了,這陷阱就無用了。只要到時派人守住通道,又讓人看好水源,那裡還是不錯的紮營地。」

   他有些口乾,喝了幾口茶,又繼續道:「這一路收穫不少,只可惜入關時太大意,居然沒發現那追兵的頭領在附近安排了盯哨的人,洩露了行蹤,那些人喬裝成漠南地蒙古貴族,居然沒人發現不對,我們只有兩人,不是對手,便只好分開走。我記得你家別院在這裡,索性逃了進來。等過些日子那些人撤走,我再進京城去,橫豎皇上這一兩年還不會派兵。」

   端寧鬆了口氣,發現自己雙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手心都是汗:「你這一路可真夠驚險的,想不到在大清的腹地,你一個宗室王子,還會遇到這樣的危險。」

   桐英冷哼一聲:「我本有心去找駐軍護衛我入京,但入關後遇上的第一個將領,居然是大阿哥的人。你也知道我哥哥與大阿哥鬧得有些僵,那將領居然糊塗到要找我麻煩。幸好元洲發現有不對,帶著我躲開了,不然我現在能不能好好地坐在你面前。還難說呢。」

   端寧瞪大了眼:「他怎麼有這麼大地膽子?難道不怕皇上怪罪麼?」

   「怕什麼?那時候他已經知道有追兵,萬一我真出了事,只要把我帶回的東西往上一送,再把責任推到葛爾丹的人頭上,他至多得個護衛不力的罪,相比起獻情報的功勞。算得了什麼?」桐英冷笑,「所以我後來一直沒再去找駐軍了,連各地的衙門也沒去,天知道誰又是誰地人?我一路千辛萬苦都過來了,卻栽在自己人手裡,那不是太冤了麼?」

   端寧氣憤道:「這些人如此喪心病狂,等皇上知道了,定會狠狠治他們!」

   桐英有些黯然地道:「就算治了他們。也不會對他上面的人有什麼影響。算了,這事不提。」他振作起精神,對好友道:「這些日子我忙著把腦袋裡記住地地圖和情報默出來。路上為了保險,我一直沒把它們用筆記下,只是每晚默誦一遍。趁現在還記得,先趕緊記下,免得忘了。老實說,我現在大概還只記得八九成,不過加上我一路探查到的,應該夠用了。」

   端寧仔細端詳著他的臉。歎道:「你看上去很累,這樣太辛苦了。如果你信得過我,我很希望能幫上忙。」

   桐英怔了怔,笑了:「這話可就生疏了,我先前是顧慮到伯父是朝廷命官,雖然閒賦在家。也不好跟我有什麼來往,而你妹子又是小姑娘家,總不好沾手這樣的事。我早等著你回來了,你如果不幫我,我還不依呢。」

   端寧失笑,道:「那就說吧,要我做什麼?」

   桐英站起身來,把絹冊遞給他:「你就把上頭地東西重新抄寫一遍吧。這上頭染了那兩位英雄的血跡。字又太小,為了聖閱方便,還是重新抄一遍為好。我要忙著先把腦子裡地東西弄出來,實在沒功夫做這事。」

   端寧接過絹冊。看了一眼,笑道:「這事包在我身上吧。」

   桐英拍拍他的肩膀,看了看天色,便道:「時間不早了,你妹子還在外頭呢。咱們先出去吃飯。」然後把他手裡的絹冊重新放回箱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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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淑寧在外頭等了很久了。她沒有好奇到在門外偷聽。既然桐英關上門,只告訴端寧一個人,就說明他不想讓自己聽見。俗話說得好,好奇害死貓,她還是不要八卦的好。她留在外間稍稍打掃了一下屋子,順便為屋裡那兩人站崗放哨。

   桐英拉著端寧一出房門,便發現淑寧在做什麼了,對她笑了笑。端寧對妹妹說:「我從今晚開始也要住在這裡,還要請妹妹送兩份飯來。」淑寧看了看他和桐英臉上的神色,便道:「我也不問兩位哥哥打算做什麼,只是哥哥還有學業,如果真要在此留宿,好歹跟父母說一聲。」端寧點了點頭。

   兄妹倆正要去向父母稟告此事,桐英叫住了端寧:「元洲與我兵分兩路,其實是為了引開追兵,現在也不知道怎麼樣了。憑他的身手,應該可以逃脫,還請你讓家裡人留意一下,如果他進來了,別把他當成賊了。」端寧笑著應了。

   回去的路上,淑寧問兄長那個「元洲」是誰,端寧便道:「那是你桐英哥的隨從,叫紀元洲,武藝極好的,聽說是江湖上成名地高手,不過具體什麼來歷我也不清楚,桐英救過他一命,他就留下來當跟班了。是個四十來歲的人,長著絡腮鬍子。」淑寧默默記下了,然後在腹誹:江湖,又見江湖!

   張保與佟氏聽完兒子的請求,反應各異。張保沉吟了一下很快就答應了,還說如果時間長,會為他向國子監告假。佟氏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聽說是兒子的好友桐英失蹤半年後重新出現了,現在藏在自家園子裡,也不知道是在做什麼,現在兒子居然要放下學業去陪他?!

   不過她心知丈夫會答應這樣的事,應該有自己的考量,便沒有出言反對,等過後再私下問清楚是怎麼回事。

   張保還問要不要把花園完全封閉,端寧正猶豫著,淑寧卻道:「我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料想兩位哥哥是要避人耳目地,若是完全封閉花園,只怕反而會引人側目,倒不如讓可靠的人進園,只是不許他們接近枕霞閣一帶就是了。」

   張保想想也是,便答應了,又叫長貴把庫房裡多餘的筆墨紙硯全部送往枕霞閣去。

   當晚佟氏從丈夫處得知事情真相,未免有些擔心。張保安慰道:「怕什麼?方圓幾十里誰不知道我是個官?那些蒙古人再兇惡,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找上門來。只要咱們不漏餡,他們怎麼會起疑心?如今朝廷裡早就知道使臣馬迪被害之事,桐英小貝子也不必急著進京面聖,那幫歹人沒法在順天府境內逗留太久,等拖上些時日,自然就能安全進城了。」

   佟氏稍稍安心了些,然後又想起另一件事:「方纔飯後女兒給我講了個事,平日跟端兒的人裡有個叫王貴的,你還記不記得?就是王瑞寶的兒子。他似乎把桐英與四阿哥當成一個人了,想要打探清楚。之前是被淑兒混過去了,但現在連端兒都進了水閣,要是這王貴把消息洩露出去,可是糟糕之極。」

   「不會吧?」張保沉吟,「這種人最多就是愛嚼個舌頭,出賣主子的事他還做不出來。他也是幾輩子的家生奴才了。」

   佟氏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素知這人平日愛喝酒,一喝醉就亂說話。我是看在他老子娘如今在大房當差地份上才容他在此的。就算他沒把那些蒙古人引來,萬一把四阿哥在咱們家借宿的事傳到府裡,也是極麻煩的事。」

   張保想了想,道:「你說得有理。這世上地事,往往就壞在些小人物的手上。心狠的事我做不出來,你這兩日尋他個錯,打發他到保定莊子上去,叫個人守著他,免得他闖什麼禍。」

   佟氏點點頭:「這也好。週四林的兄弟如今在保定莊子上,聽說明年就升管事了,回頭給他帶個信,叫他把王貴看好了,免得有什麼不該有的話傳回了府裡。」

   當下裡兩夫妻合計妥當,那邊廂端寧與桐英哥兒倆也說上了話。

   桐英要端寧向張保轉達他的謝意,端寧卻道:「這話你就不該說。我們如今雖不理朝中事務,但此事關係重大,我們家也是世代勳爵,自然有責任去幫忙。你再說個謝字,我就生氣了。」桐英只好笑笑,不再說了。

   端寧看了看他的臉色,道:「我看你實在是疲累之極,今晚先放放吧,明天早上再做。我們如今有兩個人,動作會快許多。」桐英也覺得自己有些撐不住,便答應了。

   既然不做事,睡覺又太早了,橫豎園裡沒什麼人,離他們最近的僕役至少也在六七十米以外,兩人索性把屋內的躺椅擺到閣前的空地上,旁邊放個小几擺了白水點心,聊起天來。

   端寧首先問的,就是桐英當日離家的原因。
正文 一三八、桐英(下)
    端寧問:「當日我剛回京,就聽說你回了奉天,想著你既然連見我一面都來不及,自然是要回家當孝子去了。沒曾想才過了幾個月,你居然就離開家在外頭亂逛,到底是什麼原因?你可得好好說說。」

    桐英不好意思地摸摸頭,道:「當日是我不對,你可別生氣。我是想著頂多大半年就會回京去的,到時候再見也不妨事,哪裡想到後面會發生那麼多事?」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至於離家,這說來就話長了。你也知道,自從我額娘過世後,我阿瑪又娶了繼母,加上前後納的側室姬妾,家裡一大群女人,又生了一大群孩子,吵鬧就不說了,還愛互掐。我看了實在煩心,見哥哥進京當差,索性就跟了來。但後來我阿瑪與我談了一次話,我醒悟到自己太過忽略他了,實在不孝,便跟他回奉天去了。」

    他瞄瞄端寧,又繼續道:「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再次離家,卻是為了要避桃花,而且是爛桃花。」

    端寧一愣,有些明白了:「就是你說的那個陵雪表妹吧?」「她算我哪門子的表妹?」桐英撇撇嘴,「不過是繼母的姨甥女罷了。我那個繼母,你是知道的,不是個安份的主兒,我大哥的侍妾裡已經有她安排的兩個人了,還不滿足,不但要往我房裡安插人,甚至還想說服我阿瑪,把陵雪許給我做正室。」

    他冷哼一聲,繼續道:「不是我不識抬舉,我認識陵雪那丫頭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表面看上去像是個好姑娘。實際上一肚子壞水,我身邊的丫環,個個都吃過她的暗虧。我當然是拒絕了。可我阿瑪還以為我只是嫌棄陵雪家世不夠顯赫,叫我納她為妾。可這種女人不論做妻做妾。都只會鬧得家宅不寧罷了,我怎麼肯答應?」

    端寧十分贊同:「你說得沒錯,娶妻當娶賢。男人在外頭建功立業,如果家裡沒個可靠的人坐鎮,那是一定會拖後腿的。」桐英聽了很高興。拍拍端寧地肩膀道:「我就知道你也和我有一樣的想法。老實說,我早就想好了,將來我要娶的妻子,容貌家世都在其次,最要緊地是要能與我心靈相通,最起碼要能理解我,不然對著一輩子,豈不是無趣?只要有了這麼一位妻子,其他什麼妾啊通房啊。全都不需要,免得天天爭風吃醋,掐個你死我活的。那還過什麼日子啊?」

    端寧點點頭,笑了:「果然英雄所見略同啊。我也是這麼想地。我父母恩愛了這麼多年。我做兒子的看了很羨慕,心裡盼望著自己也能和心愛的女子兩個人相伴一生。有時候冷眼看著幾位叔伯堂兄家妻妾相爭的情形。我都提醒自己要引以為誡。我可不想像大堂兄那樣,親生的骨肉,生生被屋裡人給弄沒了。」

    桐英笑了,然後發現了他話裡地一點端倪,不懷好意地挨近了道:「你方才說心愛的女子?這麼說,你有人了?」端寧推了他一把:「去,別胡思亂想,我哪有什麼人?」桐英不信:「若真沒有什麼人,你不會這麼講,只會說盼望著自己也能有這樣的妻子。我把家裡的事都告訴你了,你還瞞著我這麼重要的事,太不夠意思了!」

    端寧有些不好意思:「好吧好吧,我承認,是有這麼個人,可八字還沒有一撇呢,等事成了,我再告訴你是誰,如何?」桐英勉強接受了:「那好吧。」

    為了不讓桐英繼續在這個問題上打轉,端寧扯開了話題:「你方才說你阿瑪想讓你娶那個陵雪為妾,你不願意,直接跟他說就是了,難道他還逼得你非得離家不可?這是個什麼緣故?」

    桐英歎了口氣:「其實陵雪的事,本來也沒什麼,只不過我當時透露了自己只想娶妻不想納妾的想法,阿瑪說我不合規矩,才吵了起來。..他長年在外,不知道家裡妻妾相處的情形,還以為那些女人真的那麼賢淑呢。我額娘為了這種事,直到死都不快活;我地幾個小弟小妹,莫名奇妙就沒了;還有我自己,我還是個嫡子呢,小時候三災八難的,總是這個病那個傷,後來換了身邊侍候的人,就再沒出過事。只有我阿瑪才會相信,那是因為原本侍候地人生肖與我相沖的緣故。看了這些,我還敢重蹈覆轍麼?可惜我阿瑪不明白。」

    端寧道:「你好好跟他說就是了,他從小就疼你,總不會為這種小事與你翻臉。」

    桐英苦笑:「其實我與阿瑪早就有隔閡了。自從他娶了繼母,又得了兩個嫡出地弟弟,對我就慢慢地淡了。要不然我也不會隨著大哥在京中長住,好歹與大哥是一母同胞,總比那些隔一層地兄弟親些。」

    端寧沉默一陣,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回京呢?偏偏跑到蒙古去桐英神情更添了酸澀:「我與大哥……我們本來很好的,但自從大哥有了嫂子,又有了其他姬妾,也不知道是不是聽了什麼人地調唆,誤會我有意與他爭奪世子之位,竟然與我疏遠起來。他是嫡長子,又有軍功,世子位是十拿九穩的,我從來沒想過與他爭這些。他卻不明白,我只擔心他真做出什麼事來,反而便宜了別人。」

    端寧歎了口氣,道:「我竟不知道你有這許多煩惱,真是枉稱是你的朋友。你放心,日後再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只管和我說,我一個字都不會說出去。只要我在一日,就替你消遣一日,如何?」

    桐英笑笑:「多謝你,其實我雖然心裡鬱悶,卻也不會因此一蹶不振。我當日離開奉天城時,剛好遇到幾個蒙古朋友,就索性跟著他們回草原了。那裡的人純樸直率。沒什麼勾心鬥角的事,我過得十分快活。如果不是後來家裡出了事,我還想多住些時候呢。」

    端寧道:「你家裡出了事。連累你的爵位都遭了殃,我雖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但也知道不是一兩幅畫能彌補的,我愈越地說句,你家裡人地想法有些糊塗。」

    桐英點點頭,降低了聲音:「的確,他們在很多事情上與我的看法都不一樣。我一直覺得。咱們家是鐵帽子王,又立了許多軍功,只要安安份份地做事,起碼能保一二百年地榮華富貴。只是我阿瑪與大哥都不滿足,總想著要多得些倚仗,不要像二伯父那樣輕易丟了王爵。前些時日我大哥和太子那邊的人勾上了,然後我阿瑪居然打著想讓我娶某個軍中大將地孫女的主意,不然怎麼會那麼爽快地說讓我納陵雪為妾?這都是皇上忌諱的事,他們還明著幹上了。如今只是小懲大誡,已經很好了。」

    端寧沉吟片刻,嘴角扯了扯。道:「你現在立下這個大功,應該不必擔心簡親王會隨意安排你的婚事了吧?」

    桐英笑了:「果然不愧是老端!我回來的路上就想到這主意了。因為原來地情報都是別人的功勞。所以才冒險多逛幾圈,又添了些東西上去。這下我在皇上面前可算是掙臉了!我也不求別的,爵位什麼的我不希罕,只要皇上許我個婚姻自主,事業自由,我就再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端寧有些咬牙切齒:「臭小子,你自己逛得開心,枉費我們這些朋友為你擔心得要命。現在你不進京,反而賴在我家混吃騙喝,莫非也是存了避開你哥哥,想獨攬這份功勞的

    桐英知道他是在故意玩笑,好沖淡方纔的傷感氣息,便也合作地攬上他的肩,嘻笑道:「好兄弟,你果然是我肚裡的蛔蟲,這你都知道了。放心吧,這份功勞你也有份,有什麼好處,哥們不會漏了你。」

    兩人笑鬧一回,端寧才正色道:「雖說是玩笑話,但我也是想提醒你,你把這事瞞著你哥哥,只怕日後他與你隔閡更

    桐英慢慢收斂了臉上地笑,道:「我何嘗不知?但他如今正糊塗著,要是讓他拿到這些東西,不知會做出什麼事,要是反而惹了皇上反感,只怕更糟。再說,我不想讓他知道我進關時曾被人暗算,他絕不會放過這個打擊大阿哥的機會。無論他怎麼做,都不可能真把皇長子打下去,反而會惹禍上身。我也沒打算公開這件事,功勞什麼的,只要皇上心裡有數就成。等日後皇上出兵,我阿瑪哥哥都可以出征,正路子得來地軍功,豈不是更穩當?」

    端寧點點頭,也道:「你肯這樣想,是再好不過了。其實不瞞你說,我阿瑪讓我來幫你,也存了沾光的心思。不過我純粹是想幫你地忙,所以,你只要自己知道我有幫忙就行了,不必稟告上頭。」

    桐英有些感動,說了一聲「好兄弟」,兩人在月下對擊一拳。我是轉換時間地點地分割線第二天開始,情報整理工作的速度明顯加快了。桐英專注於默畫地圖,並按照記憶在圖上作標識;而端寧則是把絹冊中地內容用簪花小楷一一抄在紙上。

    這些絹冊上記載的,包括了葛爾丹手下各大將領的情報,各大文臣的背景與相互關係,軍糧、兵器、火藥、軍衣、營帳等後勤物資準備的情況,以及與葛爾丹交好的漠西各部資料。看得出來,朝廷派往當地的探子花了很大的功夫,雖然死傷慘重,但這些情報將在未來的戰爭中起到不可忽略的作用。

    絹冊有許多地方都沾了血跡,有的字跡還很潦草,雖然大致上是分了部落地區來寫的,但仍有些混亂,越到後面,混亂的情況就越嚴重,最後幾頁甚至是草草寫了些零碎的句子,可能是一打探到就寫下來,沒時間整理的緣故。

    端寧見狀,便先用紙將這些字都抄下來。問過桐英後,先是按了部落地區劃分,然後再按分門別類歸納起來。又在紙邊留下足夠的空位,將各部落之間複雜的關係加以註明。這樣一來。許多事情都一目瞭然了。

    桐英看到後,不由驚歎他做事有條理,端寧笑道:「少來,難道你不知道我們家是怎麼崛起地麼?成千上萬的文書都料理過來了,這幾本絹冊算什麼?」桐英啞然失笑。

    桐英的工作則有些麻煩。他自己畫地圖還好,畢竟是去過的地方,只要回憶一下就能想起來,但別人所畫地圖,到底是他半年前看過的了,現在要想起來,實在很費腦筋。他只能先在普通的紙上勾畫出大概的圖,再一點一點地回憶圖上的標記。所幸他這人雖算不上過目不忘,卻有著卓越地記圖能力。所以漸漸地,也都把那些地圖回憶起來了。等草圖畫好了,他才用重絹將圖細細畫出來。

    別院的庫房中雖有不少料子。但適合拿來畫地圖的絹卻不多,很快就用完了。必須要到附近的鎮上買。

    張保與佟氏正忙著秋收的事。順便趁著天氣還不算冷,趕著多種上一茬蔬菜豆子;小劉氏忙著看管兩個男孩子;各個管事又都各有職司。可以說。家裡沒什麼可靠又有空的人了,所以淑寧自告奮勇,為哥哥們去鎮上購買絹布和筆墨。

    丫頭們早就歡呼雀躍了,但淑寧再三重申,只能帶一個人去。經過猜拳,三盤兩勝,素馨大熱倒灶,冬青勝出,傻笑著回房準備要帶出門的錢去了。

    但臨出門經過二院時,淑寧卻舉步維艱----賢寧這個小屁孩,突然從課室裡跑了出來,抱住姐姐的腿不放,含著淚珠兒哀求道:「好姐姐,親姐姐,你帶我一起去吧,你可憐的弟弟已經好幾天沒出去玩了。哥哥不見人影,阿瑪又不許我和小哥去園子裡玩,楊先生還特地加了功課。我苦啊,好姐姐,你帶我一起去吧,我保證乖乖地,只要看一眼外頭的大街,我就心滿意足了。」

    小樣兒,你別以為我沒看見你在掐自己的大腿,以為這幾滴鱷魚地眼淚就能讓我心軟?要是真把你帶出去,一看到大街,只怕一眨眼,你就沒影兒了,休想我會上當!

    淑寧瞇瞇眼,死不鬆口。她猜這一定是賢寧最近為了哄騙容易心軟的小劉氏,新開發出地苦肉計。果然,小劉氏一聽到賢寧地哀求,立馬心軟,幫著向淑寧說情。

    淑寧給面子小劉氏,答應會給賢寧帶他喜歡的點心和小玩意兒回來,但帶他出門卻是休想,而且還道:「如果你不乖,上課不認真,或是做功課時偷懶了,那麼,就算我帶了好東西回來,你也休想拿到。我情願送給僕役家地孩子去!」

    賢寧一聽,張大了嘴,又馬上用雙手摀住,大眼睛眨呀眨呀,轉身奔回課室去,拿起書本裝作認真的樣子。楊先生瞥他一眼,沒有理會,繼續給小寶講解書上的詞句。

    淑寧忍不住覺得好笑,又細細交待了小劉氏一些事情,便出門去了。

    鎮子離別院大概有五六里地,雖然不大,卻有不少店舖,人來人往,甚是熱鬧。淑寧先去了文具店去買筆墨,才知道店裡也有重絹賣。所幸她帶的是熟悉書房用品的冬青,很快就挑好了所需的東西。

    見天色還早,淑寧便把東西都放上馬車,讓車伕到附近茶攤子上歇個腳,帶了冬青和一名僕役,到街上逛去了。

    她剛買了幾樣給小賢寧的零食與玩具,正走到一個小攤子前,陪冬青挑選上頭擺的頭繩簪子,忽然看到一群人一陣風般刮進了旁邊的藥店,把在店前擺攤的兩個小販撞倒在地。

    那是一群蒙古人,個個挎著刀,臉上帶著凶狠的神色。為首那人,穿著藍色袍子,用一種古怪的腔調問藥店的掌櫃:「有沒有一個手臂受傷的年輕人來看過大夫?」
正文 一三九、功成

   淑寧在店外聽得分明,忽然想起桐英當初就是手臂受傷,而且又有追兵,但這幾個人明顯是蒙古打扮,她記得蒙古與清朝朝廷關係挺好,為什麼要追捕清宗室出身的桐英呢?不過他是老哥的朋友,她自然是站在他那邊了,於是便不動聲色,冷眼看著那些人逼問藥店掌櫃。

   那些蒙古人在藥店裡得不到答案,便又往別的醫館藥店去了。淑寧聽得旁邊幾個三姑六婆在那裡小聲八卦:「那幾個蒙古人聽說昨天也在鄰鎮查問過有沒有這麼一個人呢。」

   「可不是,聽說那個人偷了他們的錢,他們要把那人殺掉呢。」

   「哎喲喲,這些蒙古老爺可真大膽啊,說殺人就殺人。」

   「那是當然了,他們可都是大貴人。聽說鎮上客棧的小二,因為說話伶俐,被賞了個大元寶呢。」

   「一個大元寶,哎喲喲,那可真夠大方的……」

   冬青小心地扯了扯淑寧的袖子,道:「姑娘,這些人怪可怕的,咱們快走了吧。」那僕役也猛地點頭。

   淑寧想了想,道:「咱們離得遠些就是了。你們出來一趟不容易,就這麼回去不是太可惜了?」冬青與那僕役對望一眼,便也同意了,隨淑寧走到二十步外的另一個攤子上挑東西。淑寧仍時不時地留意那些蒙古人的行動。

   等得冬青買了一個鐲子、幾色絲線和一本薄薄的繡花樣子,那僕役也給自家婆娘買了兩朵絨花。給孩子買了個麵人,一行人才慢慢往馬車所在地方向走。

   路過那群蒙古人時,淑寧留神聽了幾句他們的交談。雖然說的是蒙古語,但她跟著哥哥也學過幾個詞,只大概聽得「京城」「大道」「阻止」「殺死」等幾個字,正待聽得更清楚些,卻發覺那個穿藍袍的頭領似乎有所發覺,往自己方向望了過來。淑寧忙轉過頭。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回到了馬車上。

   她心裡彭彭直跳。吩咐車伕出發。又時不時地留意後頭,等離開鎮外二里地,確信沒有人跟上來,才鬆了口氣。

   一回到別院,淑寧匆匆交待幾聲,便帶著重絹與筆墨衝到園子裡頭,將今天遇到那幾個蒙古人的事告訴了端寧與桐英。又追問道:「桐英哥,那些人是來追你的麼?你怎麼會惹上蒙古人的?你不是跟他們交情很好麼?」

   端寧與桐英對望一眼,前者開口道:「妹妹,蒙古人也有分好壞地。你放心,桐英絕不是做了什麼壞事。這事我們心裡有數,你不必擔心。」

   淑寧有些悶悶地:「原來你們早就知道了?那就算了。」她偏了頭,遠遠看到臨淵閣那頭,虎子正在向這邊揮手。口裡還叫著少爺。便道:「虎子哥不知有什麼事,我過去看看。」然後便走了。

   桐英對端寧道:「你妹子似乎生氣了,她一定是怪我們不肯告訴她。其實讓她知道一些也沒什麼。她不會說出去地。」端寧搖搖頭:「過一會兒就沒事了,這種事還是不要讓女孩子家知道的好。說起來,那些追兵居然敢在京師附近逗留那麼久,可見他們對你是勢在必得。」桐英沉聲道:「不用說,一定是那個『藍狐狸』!此人本名叫藍和理,是葛爾丹的親信,狡詐如狐,我一路上沒少吃他的虧,沒想到現在還陰魂不散!」

   端寧拍拍他的肩,望向外頭:「虎子是我留在京裡等你們府裡信的,他現在回來,不知是有什麼事?」

   正說著,淑寧回來了,道:「虎子哥說,京城簡親王府的人告訴他,皇上要修盛京城,因此福晉不日就要帶著幾位小王爺和表姑娘南下進京了。」端寧與桐英俱是一愣,後者眉頭一皺,眼中已帶了怒意。

   端寧見狀便讓妹妹去準備午飯,淑寧看了他們幾眼,悶悶地離開了枕霞閣。

   桐英瞇了瞇眼,道:「我入關前,曾托人向家裡報過平安,本來是打算不讓阿瑪太過擔心地,繼母一定早已知道我沒事了。皇上要修盛京城,跟我們府裡有什麼關係?她忽然南下,還帶了陵雪那丫頭來,八成是想讓宮裡下旨指婚,讓我推脫不掉。她倒是打得好算盤!」

   端寧道:「既然如此,我們還是加快些好,必須爭取在你繼母進宮前晉見皇上。」桐英點點頭,然後又道:「其實未整理的東西已經不多了,只是有許多零碎活。我想,讓你妹妹幫著打個下手,也能讓咱們倆空出時間來做正事。」端寧想想也對,便同意了。

   淑寧聽完兩人的話,才明白了事情的大概,但還有個疑問:「他們殺死使臣,差不多算是跟朝廷翻臉了,怎麼還這樣大膽,在天子腳下到處晃蕩?」

   桐英道:「其實蒙古各部族,衣著都有些不同。他們現在是漠南人的打扮,那邊的貴族與皇家滿洲聯姻者眾,一般百姓是不會招惹他們的。只要他們不鬧出什麼大事來,地方官員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一帶蒙古人很少來,他們也不怕會露餡。」

   原來如此。那些人出手闊綽,大概也是想讓人相信他們是王公貴族吧?

   淑寧當天下午就開始加入他們的工作。其實她要做地就是磨磨墨、裁裁絹、收拾廢品,並且將寫好地紙張裝訂成冊,加上封皮。的確是很零碎的「下手」活。

   活不多,她做完手頭地工作後,見到端寧與桐英二人埋頭苦幹,尤其後者用腦厲害,便想在飲食上變些花樣,給他們補補腦。

   早飯時,她特地做了一碗雜糧粥,可惜兩人都吃不慣,她只好把自己早晚的兩份羊奶都貢獻出來,又添了各式糕餅點心。

   午飯晚飯。她頓頓都保證有肉有菜,因天氣漸涼,還統統改用燉法,用一隻小瓦鍋盛著送去,熱著吃。雞鴨魚豬牛肉是天天都有,蔬菜大豆水果也必不可少,她甚至還煲了豬腦湯,喝得兩個大男孩面有菜色。紛紛勸說這種東西做起來太麻煩了。妹妹不必太過勞累云云。

   不過她偶爾做的一道松子玉米胡蘿蔔糕炒雞丁倒是大受歡迎。桐英甚至還道:「好妹妹,你就多煮幾遍這個吧,我都多少年沒吃過了。」

   淑寧倒是沒好氣,這道菜可花不少功夫,他以為那些丁啊粒啊是那麼好切地麼?對於她這個近兩年才開始自己動刀子切菜的人而言,這可是大工程呢!更別說還要剝松子和玉米粒了。

   至於晚上的宵夜,以前她疏忽了。只是讓兩個大男孩吃些點心混過去,現在她要做點有益的食品。

   頭一天,她做了核桃酪,端寧說好吃,只是有些太甜了,桐英卻道:「味還行,可惜我不愛吃核桃,一股子怪味。」

   淑寧怒目以對。哪裡來的亂挑食的臭小子!

   第二天。她做了芝麻糊,只放了一點糖,端寧吃得很滿意。桐英卻道:「真香啊,可惜味道有些淡。」

   淑寧僵住,咬咬牙,收了碗走人。

   端寧瞥了好友一眼:「行啊你,我妹妹辛辛苦苦給你做宵夜,你不說聲謝就罷了,居然還嫌三嫌四?」

   桐英笑笑:「她生氣了,就不會再費這些功夫。其實晚上吃什麼都行,何必弄這許多花樣,你妹妹的事已經夠多的了。」

   果然,淑寧被他激到,索性將收拾乾淨地各色果仁和方便存放地糕餅點心分別用兩隻大匣子裝了,放在房間裡,他們肚子餓時,隨手就可以拿來吃,她也就不必再多費功夫了。

~~~~~~~~~~~~=我是三天後地分割線~~~~~~~~~~~~

   整理抄寫情報的工作終於做完了。桐英寫完最後一個字,把筆一扔,就往長椅上一躺,攤開四肢吁了口氣,道:「可算完了。」

   淑寧跟著端寧將最後幾頁紙裝訂好,點算清楚,也鬆了一口氣,回頭望見桐英,卻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淑寧看著他有些蒼白的臉色,與越加瘦削的身體,起了一點憐意。這些天他的腦力耗費最嚴重,幸虧身體素質好,不然早就累垮了。金大俠筆下過目不忘的東邪夫人,不就是因為默書導致心力交瘁而死的麼?

   她望望他身上單薄地裌衣,看看外頭的天氣,便到樓上臥室取了一件斗篷下來,輕輕蓋在他身上,免得他受涼。端寧看了妹妹兩眼,將所有情報冊子放進木箱中,示意她跟自己先行離開,不去打攪桐英休息。

   不知是不是錯覺,淑寧離開水閣的時候,似乎有個影子從她眼角掠過,但等她定睛去看,卻又什麼都沒發現,心想大概是連日勞累,眼花了。

   她卻沒料想到,他們兄妹二人前腳剛走,有一個人後腳就潛進了水閣。這人長著絡腮鬍子,三四十歲模樣。他看了看正在熟睡的桐英,檢查了一下放東西的箱子,沉思片刻,便離開了。

   桐英這一覺睡了一天一夜,等他醒過來時,早已餓得前胸貼後皮了,一見端寧淑寧拿來的飯菜,就急急往嘴裡送。直到吃得七八分飽,手裡的動作才開始慢下來。

   端寧看到他這樣,倒放了心:「你這一覺可睡得夠沉的,怎麼叫你都不醒。我阿瑪都被驚動了。如果不是確信你是睡著了,我們都要請大夫了。看來你這回是真累壞了……你慢點兒吃,沒有跟你搶。」

   桐英吞下一口飯,道:「我明天就帶著東西回京,只是不知道那頭狐狸現在在哪兒,可要避開他才行。」

   端寧與淑寧對視一眼,都笑了。桐英瞧得一頭霧水,最後還是端寧解開了謎底:「你睡覺地這一天一夜,可發生了不少事,外頭都傳得沸沸揚揚了。那頭狐狸似乎遇到一個行蹤可疑地人,懷疑是你,結果追到一家賭館裡,莫名其妙地和一大幫流氓地痞摸黑打了一架,鬧得大了。連官府都來過問了。他們好不容易混了過去,卻又被人偷了錢財和馬匹。這下官府是一定要徹查的,無論如何,他們也是『蒙古貴族』啊。」

   桐英聽得笑了:「這可麻煩了,要是被人發現他們是假冒地,那可怎麼辦呢?如果被人發現他們是準噶爾來地,那就更糟了。」

   兩人擠眉弄眼,都笑得很歡。淑寧便道:「他們昨晚上就失蹤了。聽說現在人人都在找他們呢。官府那邊大概也開始懷疑了。再等兩天。他們一定走人了。」

   桐英停住笑,搖頭道:「明天我就進京,不等了。」淑寧有些奇怪,但看到端寧也沒有說什麼,便不再去問。

   淑寧收拾了碗筷離開。端寧拿出一疊圖紙,道:「這些是你的地圖稿子,其實也能拿來當地圖了。我覺得就這樣燒掉有些可惜,不如作為副本收好吧,要是獻上去的圖出了什麼差錯,也能拿來補上。」

   桐英想了想,道:「也好,但我不打算把它們一起帶進京去,你先找個地方收好。要是我順利進京,日後自會回來取。」

   端寧沉吟片刻。答應了。找了一隻木匣把圖紙裝起來,又把自己那些稿紙一起裝進去,道:「我們家園子裡有一處隱蔽的地方。就在陶然亭底下的山腹中,從亭邊大石後頭的梯子下去就能進入。那裡只有我們家幾口人知道,裡面的擺設也沒人去動。我把這匣子放在裡頭地一隻半舊書箱中,再作些遮掩,應該可保萬無一失了。回頭我領你去把東西放好。」

   桐英有些怔忡,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居然把自家地密室所在都告訴了我……」端寧愣了愣,忙道:「不是,那裡只是前主人留下地,連我小弟都知道……」「你不用說了。」桐英阻止了他,「那種地方,對於任何人家而言都是只有最親信之人才會知道的所在。你就這樣告訴了我,可見你是真把我當兄弟。」

   他猶豫了一會兒,回房去取了一件東西來,對端寧道:「這件事在我心頭壓了很久,我總是顧慮著不知該不該問你,但我現在不再猶豫了,免得總是疑心。我問你,這個是誰的?怎麼會在這裡?」

   端寧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東西,那分明是條黃色腰帶,不是桐英的麼?

   桐英收到他的眼神,也有些疑慮了:「這不是我的東西。當日我離家,就沒打算打出宗室招牌來,怎麼會把黃帶子帶在身上?這是我在床腳發現地,因有被子壓住了,大概是曾經的住客漏在那裡的吧?」

   端寧笑了:「原來是這樣,你直接問就是。其實我雖然不想讓別人知道,卻沒打算瞞你,這大概是四阿哥的東西,他到附近的寺院禮佛時,曾在我們家留宿,多半是那時留下的。」

   桐英有些意外,端寧便把事情來由說給他聽,又道:「你也知道四阿哥與我們家有親,但我們也留心避嫌,只在園子裡招待他,而且我阿瑪絕不進園門,每次都是我跟額娘來陪四阿哥說說話,說的也都是些家常小事。比如家裡的果林荷塘,我們兄弟地學業功課,還有弟弟們調皮搗蛋,卻被妹妹訓得很慘之類地。四阿哥有時會講講自己的家務事,但多數是聽我額娘說話。至於官面上的事,是一概不提地。」

   桐英聽完後不禁歎氣,道:「你這樣說,我倒覺得他越來越可憐了,這些家長裡短的小事,一般人都不會放在心上,他卻要到別人家裡才能聽到。」

   端寧道:「這話你說說就算了,可別當面講,他一定會生氣的。」桐英笑笑:「這是自然。」

~~~~~~~~~~~我是第二天早上的分割線~~~~~~~~~~~~~~

   全家人都起了個大早,套了車準備回京。家裡人商量過後,決定全家出動給桐英打掩護,讓他坐淑寧的車子,當然不是孤男寡女,還有素馨跟車。

   那車子先在後門停住,接了桐英後,再由虎子悄悄兒趕到前頭,再接了淑寧上車。端寧騎了馬跟在車邊,還另外安排了幾個身體強壯又機靈的僕役騎了馬跟上。

   一路無事。桐英一路上抱著一個結實的書籠,裡頭裝著他們多日來的成果。他很少說話,就算說也是小小聲的,盡可能不讓聲音傳到外頭去。淑寧知道他是想掩人耳目,便很合作地與素馨吱吱喳喳地說話,不知情的人還以為車裡只坐了兩個小姑娘。

   走到半路,端寧覺得日頭挺曬,剛好前頭有個茶店,便讓眾人在那裡喝口水歇歇腳。張保與佟氏本是先走一步的,卻已不見了人影,端寧只好吩咐眾人手腳快一些,盡快趕上去。

   他下馬後一進那茶店,便萬分後悔。因為那店裡正坐著幾個蒙古人,為首那人正穿著藍色袍子。

   此時不能退,只怕一退就要惹人懷疑。他只好裝作無事地叫店家倒好茶來,另安排茶水給僕役們,然後才很自然地走到妹妹的馬車邊,說:「妹妹口渴麼?我馬上就叫人送茶來。」然後低聲道:「狐狸在店裡,別出聲。」

   淑寧與桐英聽了都是一凜,淑寧用正常的聲量答道:「多謝哥哥,我不口渴,還是快快趕路吧。」端寧應著,又招呼僕役們動作快些。

   也不知道那藍和理是不是見端寧的年紀身形有些可疑,找了個借口與端寧攀談起來。端寧坦坦蕩蕩地交待了自己的身份,又問他們的來歷。淑寧與桐英在車裡聽著,都緊張得要死,素馨更是大氣都不敢出。

   端寧正與那藍和理東拉西扯,卻眼尖發現前面大路上來了幾個熟人,忙起身迎上去喊道:「馬兄!怎麼這樣巧?居然能在這裡碰上你!」

   原來是他一個國子監的同窗,名喚馬龍的,和他的一大幫朋友——裡頭還包括兩個蒙古貴族——聽說拒馬河那邊風景好,便去遊覽一番。端寧熱情地招呼著他們,然後又說要為他們引見幾位剛認識的蒙古朋友,回頭時,卻發現藍和理一行人已經消失不見了。

   馬龍皺了眉:「這些人是誰啊?怎麼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了?」端寧便道:「我也不知道,聽他說似乎是巴林部的。」

   旁邊一個蒙古貴族說:「我就是巴林部的,可我從沒見過他,別是冒充的吧?」另一個也跟著嚷嚷。

   淑寧與桐英在車裡聽到這些話,都死忍著笑。好不容易端寧跟這些人道別了,他們才又再踏上了回京的路,過了兩刻鐘,又追上了張保與佟氏的車馬。

   一行人進了京城,又直走到正陽門前,停靠在路邊。淑寧與素馨下了車,上了佟氏的座車。桐英這才與他們告別,親自駕了馬車,往宗人府方向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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