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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一章 羽化 (五 下)
用得霹靂手段,方顯菩薩心腸。無論是半途加入博陵軍的時德方,還是由科舉入仕的方延年,二人都不介意李旭用武力快速穩定六郡。雖然迄今為止二人還不能確定六郡的幾家豪門一定會和羅藝勾結,但雙方彼此之間的利益立場決定了他們視那些人如眼中釘。對於李旭而言,殺戮也的確是一個最簡單最有效的方法。既然朝廷的支持不再,豪門又不肯為其所用,那麼重建博陵軍的根基便勢在必行。

    不被我用,必被我殺。成大業者不拘小節,前人先例在,他照著做,無可厚非!

    「有沒有別的辦法?」李旭猶豫了一下,向眾人探詢。他自問不是個心慈手軟之輩,無論對付突厥人還是高句麗人,基本上都是手起刀落。而若依照方延年的建議而行,回到博陵後他首先要殺掉的卻是平日笑臉相對的同胞。流自己族人的血,他很難下得去手。

    「很難,除非他們主動放棄權力。或者這次在羅藝南下時,真心與弟兄們並肩抗敵。大將軍以為,有這種可能麼?」方延年聳了聳肩膀,反問。

    想想六郡豪強在自己到達博陵後的作為,李旭知道答案是什麼。事實的確如方延年分析的那樣,他先前之所以不敢傾全部力量南下,非要把左膀右臂趙子銘留在博陵,也是出於對六郡官吏的不放心。到目前為止,博陵六郡還只有幾個核心人物知道他沒有陣亡於河南,在他翻越井陘關進入恆山郡之前,那些圖謀不軌者應該也暴露了出來。留守在博陵的萁兒和趙子銘不會對那些人手軟,換了任何人,都不會容忍一次又一次的背叛。

    可雙方之間就非你死我活麼?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他突然又想起了塞上那些部落,對於外部落的人,牧民們不會猶豫舉起手中的刀。但對於本部落的人,他們卻一直愛護有加。大隋的所有百姓也應該算屬於同一個個大部落吧!可為什麼一夥人的生存就必須建立在一夥人的屍骸之上?

    「將軍弱冠登朝,播名海內。時下雖受小挫,然根本尚在。」方延年見李旭還在猶豫,張口說出了一串文言。「振六郡之卒,撮河北之觿。時下將軍所需割捨者,不過聊聊數家耳!數家之哭與萬世基業,誰孰輕孰重,將軍自知!」

    「的確,六郡既安,則將軍無後顧之憂。眼下唐公李淵即將起兵,必然以將軍為隔離河東與河北的屏障。將軍亦可以借河東李家為背倚。先向北圖羅藝,收復涿郡,打通博陵與塞外的聯繫。然後販塞上駿馬重組精騎。軍成之日,揮師東進,取河間易如反掌!」時德方也怕李旭再犯婦人之仁的毛病,低聲在一旁給方延年幫腔。

    他和方延年都是書生,志向卻比王須拔、張江等武將還高遠,對殺戮的渴望,也比武將們更強烈。

    博陵六郡是四戰之地,易攻難守。但博陵六郡的好處是短時間內周圍不會有太強大的敵人。所以方、時二人都認為這是老天賜給李旭的良機。只要他能快速穩定住六郡,然後就可以與河東李淵互相利用。在李家南下爭奪長安時,將整個河間郡拿下來。至於羅藝的虎賁鐵騎,雖然攻擊力非常強大,但博陵六郡遠比幽州富庶,通過長時間的消耗戰,便能將羅藝拖殘。況且對付具裝鐵騎,李旭手中還有重甲長槍手和強弩兵這兩樣利器,只要指揮得當,未必沒有勝算。

    當年袁紹對於公孫贊便是憑借國力和強弩取勝。袁紹治下富庶,無論輸贏都有捲土重來的機會。而公孫贊只敗了一次,便從此一蹶不振。

    「將軍擊敗了羅藝,或者將其趕回幽州後,就可以圖謀南下。竇建德和高開道都是咱們的手下敗將,與咱們博陵軍作戰,他們的士氣先輸三分。將軍甚至可以用一支偏師威懾住竇、高兩賊,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然後親自率領大軍直撲黎陽倉,那裡有大隋積累了數十年的存糧,取此倉在手,勝過取渤海、平原等數郡。然後將武陽、清河、信都各郡安定下來,隨時準備窺探河南。待瓦崗軍與東都鬥得兩敗俱傷之機,揮軍南下。收洛陽,取虎牢。如此,弟兄們的大仇得報,半個中原也牢牢地握在了手中!」時德方越說越興奮,口齒清晰,居然一點也不再結巴。

    「到了這個時候,將軍合四州之地,收英雄之才,擁百萬之觿。迎聖駕於江都,進而號令天下,誰人敢與將軍爭鋒!然後數年,待宇內安定,四海歸心……」說到這,方延年知趣地閉上了嘴巴。

    屆時李旭即便想繼續保持臣子的恭順,恐怕麾下將士也不答應了。一個太平盛世,就將由他們這些人開創,千秋功業,千秋英明俱在,這情形,怎能不令人激動!

    『然後我就可以廢了陛下,自己當皇帝!』看著兩位謀士期盼的目光,李旭感覺到自己的血也熱了起來。從開始記事起,他就一直被人欺負,被人傷害。從軍後當了隊正、校尉、將軍、乃至大將軍,依然難免於世家豪門的傾軋與排擠。如果做了皇帝,肯定不會有人再瞧不起自己。屆時,什麼宇文家、裴家、王家,甚至楊家、李家的人都要匍匐於自己腳下,自己說向東,他們不敢說向西。

    這種感覺很好,哪怕是在想像中依舊能讓人癡迷,讓人頭暈目眩。到時候,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開科舉就開科舉,想授田於百姓就授田於百姓。想讓誰當官誰就能當官,想砍掉誰的腦袋就砍掉誰的腦袋,根本不用像現在一樣畏手畏腳。

    他甚至能彌補年青時所有的遺憾,興兵塞上,讓突厥人把陶闊脫絲交上來。然後揮軍渡過馬砦水,蕩平遼東,將高句麗人殺光,用他們的人頭壘佛塔。在佛塔落成那天,他可以讓塞上和西域所有國家的使節前來觀禮,看著他們在自己腳下戰慄。

    李旭抬起頭,看見蔚藍的天空和飄動的流雲。他無法讓自己平靜下來,他發現原來自己對權力是如此的渴望。一股血腥唯獨淌入了他的喉嚨,那是血,人血的味道。只要他捨得流血,就會要什麼有什麼,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沒有人再能制約我,暗算我。』『我可以做皇帝,愛惜百姓,掃平亂匪!』『我可以做皇帝,威懾四夷,讓萬國來朝!』『我可以讓四夷看到中原在我的治理下是如何富庶,進而不戰屈人之兵!』

    『作為上國天子,我會很大度,吃飯不要錢,淨水潑街,黃土墊道……』

    那和當年陛下有什麼區別?李旭突然發現一個奇怪的問題。彷彿又看到了自己和當年自己那個掙扎於重重天威下的家。年少時的夢想,又悄悄地隨著流雲飄入了眼睛。

    他當年的志向就是考個小官,最好是縣城裡的戶槽。讓父親不用再交那麼重的稅,讓趙二狗、許疤瘌這些衙門裡的幫閒見了舅舅以及和舅舅一樣的老實人能客客氣氣。『我要守護自己身邊的人,自覺所尊敬以及所深愛的人!』他記得自己的夢想,還有武將的職責,守護。

    而若是他踏上爭霸的道路,如時、方兩人期待的那樣,首先,他需要先殺掉那些絆腳石,包括曾經同生共死的袍澤崔潛。因為博陵崔的勢力,居六郡之首。無論對方有沒有罪,但既然可能威懾到自己的霸業,就該毫不猶豫地將他除掉!

    然後他要壓搾乾六郡的潛力,讓自己的舅舅、父親以及無數別人的舅舅、父親傾盡所有。像當年楊廣徵遼時一樣,將各地的自己趕到塞外去,背井離鄉。一旦中間有什麼閃失,那些來不及逃走而走上戰場者,就會變成佛塔和遼河上的火焰,永不瞑目!

    李旭突然覺得有些冷。他發現自己又變回了自己,不再是一呼百諾的皇帝陛下,不再視天下萬物如騶狗。而被陽光和熱血逼出來的汗水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濕透了脊背,將衣衫貼在了身體上,又粘又涼,分外難受。

    「剛才他們兩個說的話,你們都聽見了麼?怎麼看?」低下頭,旭子以一種幾乎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向王須拔、張江等人咨詢。

    他發現自己的嗓子很沙啞,就像傷了風,又像剛剛經歷了一場廝殺,不小心喊破了喉嚨。

    「我這條命是將軍的,風裡火裡,大將軍怎麼說我怎麼幹,絕無二話!」王須拔將身體挺直,說道。隨後又快速補充了一句,「除了繼續給朝廷賣命外,其他,唯將軍馬首是瞻!」

    「我也是!」郭方聳聳肩,回答,「將軍讓我全家老小過上了安穩日子。我無以為報,只好把命交給將軍!」

    「俺是侍衛統領,不參於決策!」周大牛見李旭的目光掃向自己,趕緊躲到一旁。當大官,當萬夫雄,這個夢他兩年前做過。但現在,他只想跟在李旭身邊,能走到哪算哪。數年的行伍經驗告訴周大牛,人最好有多大本事做多大夢。如果老做超過自己本事的夢,只會死得更快。

    「我建議你不要再為朝廷賣命,至於咱們能做到什麼地步,不如慢慢來,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張江笑了笑,回答。

    「我們得先保證自己平安回到博陵,然後再看看事實到底發展到什麼地步!」李旭輕輕鬆了一口氣,笑著做出決定。弟兄們的回答讓他非常滿意,問鼎逐鹿的夢可以稍後再做,現在,還是解決眼前的實際問題為好。如果不得不舉起刀,他寧願舉向外界,也不願意舉向自己的族人。儘管,可能某些族人不那麼喜歡他。

    「將軍若是沒有長遠圖謀,弟兄們如何保持士氣?!」時德方和方延年兩個沒想到自己德一番苦心只換了這樣的結果,上前兩步,焦急地勸諫。

    「你們兩個剛才說得都有道理,但眼下咱們要先趕走羅藝,然後用最小代價穩定博陵!至於其他,現在可以考慮作為選項,但最後如何選擇,要看實際情況!咱們真的有那本事,我不會放著機會不把握。若是沒那個力量,大伙也沒必要流那麼多血!」李旭依次拍了拍時德方和方延年二人的肩膀,將兩個心腹謀士拍得呲牙咧嘴。這不是個做人主公者應有的動作,做人主公者要和臣子保持距離。但被李旭拍了肩膀,時、方二人並沒覺得太多不妥,反而心裡很是受用,跟武夫們一樣咧著嘴巴笑了起來。

    「現在說問鼎逐鹿的事情,的確有些早!」

    「若是將軍不想殺太多的人。可以用其他辦法,一點點消弱豪門的特權。但不能對他們過度遷就!」

    兩個謀士再次讓步。儘管有些不情願,但李旭是主公,他們必須以主公的意志為準則。

    「鼎有幾個?」看出二人目光中流露出來的不甘,李旭笑著問。

    「九個!」時、方二人心中狂喜,幾乎異口同聲地回答。

    古代帝王以問鼎代替問天下,李旭此刻提出這個問題,明顯是暗示他有爭雄之心。可他為什麼不直接說出來,好讓大伙都有個盼頭?時德方和方延年怎麼也想不明白,只好瞪大眼睛,繼續等待李旭的下文。

    「為何只有九個?」

    「禹鑄九鼎,象徵天下九州。上鑄著各州的山川名物、珍禽異獸,辨是非,明善惡!」

    此刻,午休的弟兄們已經先後醒來,正在幾名低級軍官的指揮下重新整理戰馬的鞍子和韁繩。有人距離官道較近的人抬起頭向主帥這邊望了望,看到核心將領們依舊圍攏在李旭身邊聽他訓話,又快速將目光轉移開。

    「可有幽州,可有遼東。且末在哪?敦煌、鐵勒可在鼎上?」李旭命人牽來自己的坐騎,緩緩走了幾步,有一句沒一句地問。

    「幽州?應該是鬼方,當時不在鼎上。遼東,當時,當時應該是肅慎,也沒有立鼎!」時德方又開始結巴起來,搜腸刮肚地想著答案。「這兩地都不在九州之內,至於敦厚、鐵勒,其實乃蠻荒之地,當時的人沒看到,所以未曾鑄鼎而記之!」

    「我少年時曾經去過塞外,好大一片曠野!」李旭笑著跳上戰馬,舉目四望,看風起雲湧。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二章 展翼(一上)
 
  昏黃色的天空下,投石機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重達百餘斤的彈丸一個接一個飛上雲端,然後呼嘯著落下。夾著風,將大地砸得來回顫抖。

  「轟!」「轟!」石頭與城牆接觸的聲音悶如驚雷。嗚嗚--嗚嗚--嗚嗚,淒厲的角聲宛若鬼哭。咚、咚、咚,戰鼓聲配合著心跳的節奏,讓人血脈沸騰。伴著雷聲、角聲與鼓聲,成群結隊的幽州步卒從煙塵後衝出,舉著盾牌,挽著弓,抬著雲梯,直奔搖搖欲墜的城牆。

  看似單薄的易縣城牆卻遠比人們想像的結實。半個月來,攻擊方用盡了各種手段,石頭砸、火燒、雲梯強攻,就是無法讓其陷落。防守者很老練,他不光用沙包塞住了所有城門,並且將城牆分成了一個個小區域,每個區域之間僅僅用可由一個人側身而過的「通道」相連。城牆內部,數座木頭搭造的箭塔隨時待命。每當有某段城牆被幽州軍拿下,防守方便將失落地段塞死,讓幽州軍無法擴大戰果。緊跟著,羽箭就會覆蓋住失陷的城牆段,將所有活物都射成刺蝟。

  這是高句麗人在遼東城發明的戰術。幽州大總管清楚地知道此戰術的威力。當時,城裡的人和城外人屬於兩個國家,所以防守者寧可戰死到最後一人也不願意投降。當然,騙取喘息時間的詐降除外。

  但羅藝不明白是什麼原因導致易縣的守城者把自己視作寇仇。按常理,博陵六郡的原主人已經死了二十餘天,由虎賁大將軍羅藝接替他來掌管地方,遠遠比讓這些郡縣變為無主之地來得好。在此兵荒馬亂的年月,沒有強者統治的地域會亂得不可想像。流寇、土匪、豪強,打著各種旗號的劫掠者會像雨後的春筍一樣憑空而生,很快將膏腴之土變成一片荒蕪。

  攻擊者快速接近目標,像前幾天一樣,他們在沿途幾乎沒有受到任何攔截。防守方不發出半點生息,彷彿全部在戰鬥中死去。只有被羽箭射得千瘡百孔的軍旗還佇立在已經坍塌了的敵樓一角,不住隨風飄蕩。「獵!」「獵!」「獵!獵!…

  「嗖!」數以千計的羽箭從雲中撲下,射向易縣城頭。被血染過,又重新乾透的土牆瞬間如有了生命般,密密麻麻地「長」出了一排又一排的雕翎。層層的雕翎之間,暗紅色的煙塵慢慢騰起,進而將天空染成一片昏黃。

  「咚!」戰鼓響了一聲後,突然停滯。緊跟著,投石車和羽箭也全部停了下來。戰場突然變得寂靜,就像化凍前的冰河般悄無聲息。然後,吶喊聲鋪天蓋地,衝到牆角下的幽州軍豎起雲梯,蜂擁而上。

  他們像螻蟻一樣向城頭攀援。他們像螻蟻一樣將頭頂的危險置之度外。他們口中的吶喊聲雄壯而蒼涼,就像秋天的蟋蟀,發出人生最嘹亮最恢宏的音符。他們很快就像秋蟲和螻蟻一般從雲梯上掉了下來,巨大的釘板順著城頭直拍而落,拍碎攻城者的天靈蓋,肩膀,肋骨,血肉橫飛!

  攻擊方驟然受到打擊,節奏猛然停滯。電光石火之間,一道淒厲的鳴鏑聲打破防守方的沉默。千點寒星從城頭快速飛瀉,。正在攻城的幽州軍隊伍明顯顫抖了一下,然後,成隊的士卒如被冰雹打了的莊稼般交替著躺倒,一點點紅色的血光在人群中綻放,絢麗如春花。

  幽州大總管羅藝的臉色鐵青,快速揮了揮手中令旗。嗚咽的角聲從他身邊吹響,幾個親兵七手八腳將一面橘紅色的角旗升到旗桿頂。正在攻城的將士們聞令快速後退,給投石車讓開打擊空間,巨大的石塊再次從天而降,將破舊的城牆砸得泥土飛濺!

  這次守軍不再保持沉默,而是用幾個小型弩車向攻擊方回敬。不可否認,他們的射藝非常嫻熟,三五根長弩中肯定有一支能擊中目標。巨大的衝擊力將被射中的投石車推得搖搖晃晃。正在投臂上的石塊失去平衡,左右擺動,墜落。木質的車架被扭曲,四分五裂。操作投石機的兵卒快速逃遠,搬運石頭的民壯被木架壓住,哼都沒哼就變成了一團肉醬。

  瞬間後,攻擊方的弩車奮起報復,將數十支弩箭向守軍弩車的隱藏地點砸過去。哆、哆、哆,丈把長的弩箭在城頭豎起一片鋼鐵叢林。防守方的弩車立刻銷聲匿跡。投石車再次活躍起來,將城牆砸得如雨中的荷葉。

  又一波步卒吶喊著衝向城牆,豎起雲梯。城頭上,帶著血跡的釘板再次砸了下來。滾木、擂石、羽箭,先後登場,毫不客氣地收割著生命。

  城牆下,幽州弓箭手拉動彎弓,進行壓制射擊。羽箭遮天蓋地、無止無休。守城的博陵軍人數遠不如攻擊者眾多,但反擊卻非常犀利。幾排羽箭射下來,立刻將幽州弓箭手放倒了一大片。趁著頭頂上威脅減輕的瞬間,幾百名幽州士卒從沙包後探出身體,端起熱油迎頭澆下。數支火把緊隨著熱油落到幽州軍頭頂。「轟!」烈焰騰空,雲梯上的人在火海中哀嚎,躲閃,冒著煙墜落,如同誤入燈罩中的飛蛾。

  第二波攻擊失利,第三波幽州士卒踏著第二波的屍體上,吶喊著撲向城頭。濃煙遮斷了整個戰場,城上城下的士卒看不見對方的面孔。只是機械地拉弓,放箭,放箭,拉弓。

  幽州步卒人數眾多,博陵步卒訓練有素。敵我雙方在城上城下殺得難解難分。暗黑色的土牆慢慢變紅,紅得就像春天的鮮花,嬌艷欲滴。紅得像一道死亡分隔線!分隔線兩側,上千條生命一道走向終結。

  風吹過,吹散濃濃紅霧。蒼白色的陽光突然從雲天之上射下來,如一把把鋼刀刺向人的眼睛。武將們瞬間看清了整個戰場,看清了自己揮手之間到底葬送了多少兄弟。雙方的戰鼓聲都慢慢減緩,彷彿突然有了默契般,變弱,變弱,最後無聲無息。

  雙方的士卒慢慢分開,彼此互視,驚詫地發現,他們竟然穿著一樣的號衣。

  他們身上穿著一樣的號衣,手裡拿著同樣制式的兵器。他們都是大隋官軍,也許他們在多年前還曾經並肩戰鬥過。為了皇上或者為了這個國家,但現在,他們卻成了生死敵人,欲將對方殺之而後快。

  「大帥!」劉義方跑到羅藝面前,面孔不斷抽搐。

  「鳴金,鳴金!」羅藝知道心腹愛將想說什麼,疲憊地揮了揮手,命令。

  「大帥,敵軍就快撐不住了!」曹元讓不甘心再次攻擊失敗,大聲提醒。

  「鳴金!讓弟兄們下來休息!」幽州大總管羅藝輕輕搖頭,滿臉疲憊。

  他有些後悔南下的決定了。如果投放同樣的兵力去塞外,已經可以滅掉數十個部落,拓土千里。但從出兵之日起到現在已經整整過去了二十天,他被阻在易水河北,連第一步戰略目標都沒能實現。

  敵將呂欽是個無名小卒,根本不在乎敗給老前輩羅藝。在此人的指揮下,博陵守軍像塊滾刀肉,能打就打,打不過就逃。二十天來,他們先棄良鄉,再棄固安、涿縣,從桑干河畔一直退到了上谷。然後以易縣為核心、圍著五回嶺、狼山、驕牛山這些丘陵跟幽州軍藏貓貓。害得身負天下第一精銳之名的虎賁鐵騎有勁兒沒地方使,只好對著嶙峋山崖和幽幽城牆發呆。而幽州的步卒卻遠不及虎賁鐵騎強悍,在易縣城外丟下了四千多具屍體後,卻連外城都沒能攻破。

  幽州軍不怕與敵人野戰,但經不起耗,更經不起拖。自身的現實情況決定了他們的作戰風格。邊地人丁稀薄,兵源和軍糧供應都無法博陵六郡相比。五千具裝甲騎的攻擊力雖然令人羨慕,但消耗力同樣也令人咋舌。失去了朝廷的支持後,為了保住手中這支重甲騎兵,羅藝將麾下步卒的人數和補給一減再減。即便如此,治下各地依舊被他刮得疲憊不堪。

  而步卒們平時不受重視的弊端此刻暴露無遺。當他們遭遇到前身為汾陽邊軍的博陵甲士時,幾乎沒有力量與對方抗衡。而虎賁鐵騎卻不能用來攻堅,在地形和戰鬥力都不佔上風的前提下,幽州軍的進攻收效可想而知。

  另一路前去收拾河間的兵馬也出師不利。羅藝原本以為憑著自己虎賁大將軍的威名,河間百姓會對幽州軍贏糧景從。目前從河間郡傳回來的消息卻是,能托兒帶口逃往的百他處避難的百姓,幾乎全逃走了。那些結寨自守的地方大戶,幾乎個個對幽州軍陽奉陰違。他們不肯派族中子侄幫助幽州軍作戰,也不肯接受羅藝的徵召出任地方官員。甚至連給幽州軍提供糧草的重任都推三阻四,要麼哭著喊著說拿不出糧食來,要麼用陳糧舊米充數。

  奉命「撫慰」河間的羅成氣得直跳腳,卻不能輕易對各堡寨動武。眼下幽州軍是官軍,不是流寇。流寇做的事情,他們不能直接做。更不能毀掉虎賁大將軍的威名。

  抽煙,自己偶爾也會點上一支,但喜歡的只是那種燃燒的感覺。看著煙頭一點點燃盡,有種生命流逝的感覺。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二章 展翼 (一 下)


  若論個人勇武,少帥羅成自十四歲以來罕遇對手。但這世間的很多事情偏偏無法單純地用武力解決。正當他被河間郡百姓不合作的態度氣得火冒三丈的時候,南邊又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曾經與博陵軍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的河北綠林頭領竇建德揮師北上,兵鋒沒有指向李旭所屬的六郡,而是直撲河間郡南側的蔞蕪和饒陽!

  如果羅成按原計劃率領幽州軍渡過滹沱水夾擊博陵,縱使河間郡的豪強們不在他背後捅刀子,他的糧道也會被竇建德部切斷。而一旦他主動南下迎擊竇建德,已經推進到滹沱河西岸的趙子銘就會毫不客氣地在幽州軍腰眼上來一下。

  這是出征前幽州軍沒有預料到的情況,羅成無法自專,只好向主帥請示對策。當信使趕到到幽州軍主力所在時,虎賁大將軍羅藝剛剛從易縣城外返回。「竇建德替博陵軍出頭,這根本不可能!」顧不上擦洗臉上的汗水,他一把搶過信使手中的軍報,大聲怒吼。

  但現實就是如此荒誕,兒子羅成在軍報中不但描繪了竇建德所部流賊和博陵軍趙子銘部互為犄角的詳情,而且還附上了一份偽河朔大總管竇建德送往各地的『討逆』檄文。在檄文中,曾經殺人無數的流寇頭子竇建德高調譴責羅藝在李旭屍骨未寒的當口擅開戰端,通過欺負孤兒寡婦來炫耀兵威。而他竇建德則要主持正義,將幽州軍趕回老家去,『保護』河北各地來之不易的安定!

  「姓竇的什麼時候成了河朔大總管的?誰給他頒發的印信?當年河北群賊多少人死在了姓李的之手,替姓李的打抱不平,他還真好意思?!」羅藝緊握軍報,五指關節處發出咯咯的聲響。紙做的信函比不得鐵打的刀柄,一瞬間便粉身碎骨。「謬種!」他奮力將軍報向窗外摜去,夏日的風將碎紙片吹成一隻隻淡黃色的蝴蝶,紛紛揚揚飄走。

  沒有人能回答羅藝的質問。竇建德自封河朔大總管的舉動固然荒唐。但羅藝這個幽州大總管也是通過武力奪來的,並不比竇建德的官職來得正當。至於李旭與河北群寇的前仇則不足以成為他們兩家結盟的障礙。當日李旭是官,高士達等人是賊,官軍討賊天經地義。而眼下竇建德自封為官了,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就成了李旭的同僚。羅藝領兵欺負同僚的未亡人,竇建德跳出來與他為敵,在道義上無懈可擊!

  「王琮呢,王琮怎麼說?」滿腔怒火無處可發,羅藝從窗口轉回來,扯住信使的脖領子追問。

  「稟大帥,河間郡丞王琮說,竇建德有向善之心,朝廷應該安撫!至於表大帥為河北、幽州兩道大總管的事情,他還在繼續考慮!」信使猶豫了一下,決定如實相告。

  「老不死,我真該直接叫成兒將他們王家連根拔了!」羅藝扔開信使,怒吼,「老子為國征戰數十年,在他眼裡居然比不上一個賊!他奶奶的,來人,替我給成兒回信。命令他執行第二套方案。不肯合作者,殺!陽奉陰違者,殺!給博陵通風報信者,替竇建德說話者,殺。全都給我殺!」

  一連串的殺字吼出來,震得帳內眾將臉色發白。追隨主帥這麼多年,大伙從來沒見過他被氣得如此厲害。想出言相勸,一時又找不到合適詞彙。河北各地豪強不肯奉羅藝為主,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瞧不起他出身寒門。羅藝曾經為此抗爭了近三十年,結果卻一直不盡人意。

  「大帥,此信還是晚一些寫為妙!」壯武將軍劉義方走上前,低聲勸慰。他能理解自家主帥此刻苦悶的心情,但殺戮並不能解決全部問題。郡丞王琮的家族在河間樹大根深,貿然將這個家族拔起來,整個地方都會元氣大傷。幽州軍不是流寇,他們打下一片土地後,需要建立有效的管理,需要地方上能為軍隊提供補給,為府庫提供稅收。而將不肯合作的人都殺光了,地方上也就沒有了可用之才。士兵們的餉銀、軍糧、乃至鎧甲器械便無處可覓。

  「你也覺得我不佔理不是?這些年若沒有咱們幽州軍在塞上拚死拚活,什麼狗屁世家、豪門,早就被突厥人連鍋端了。咱們為他們做了這麼多,需要他們說幾句公道話時,卻一個個比賽向後退?竇建德跟著高士達屠城數十,砍下的腦袋能堆成山,如今搖身一變,居然成了河朔大總管!他們還為之叫好,為之斡旋!既然如此,咱們乾脆先殺出一條血路來,然後再放下屠刀,反正在他們眼裡,咱們跟賊是一個模樣!」

  「對,咱們早就該給他們一個痛快。不破不立。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我就不信,離開這幾家充大頭蒜的,還就沒人願意當官了!」沒等其他人說話,曹元讓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向主帥表忠心。接連半個多月,他在戰場上毫無建樹,地位已經岌岌可危。所以只能靠一些非常手段來討主帥喜歡,雖然這種做法很讓人瞧不起。

  「能當官和會當官,會把地方治理好,讓我軍後顧無憂,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新人派上去,兩眼一摸黑,沒有半年時間根本不可能掌控地方!」劉義方不理睬曹元讓的叫囂,逕自對羅藝分析。「如今朝廷的影響已經不能過黃河。亂世當中,那些綿延的數百年的家族肯定會找一個強者來投靠。至於這個強者原來做過什麼,是將軍還是流寇,他們未必在乎。眼下朝廷式微,流寇為了長遠打算,必須要安定下來,剿滅境內與自己分庭抗禮者!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們就變成了官軍。如現在的竇建德,他在清河、平原兩地所施之政,與博陵基本別無二致!」

  「咱們幽州沒有屯田養兵的條件!」羅藝歎了口氣,勉強壓制住心中的怒火。將不合作者皆殺光只是他的一時氣話。殺光了不肯與自己合作的那些人,河間也就變成了真正的白地。短時間內,他也許能搶到很多錢財和軍糧。但從長遠看,這等同與把自己當成了流寇。受到傷害的百姓和豪強們肯定會蜂擁投向竇建德和李旭的遺孀,就像劉義方在話裡隱隱指出的那樣,原來的流寇反而變成了官軍,變成了世俗眼裡的正義所在!

  「所以河間與博陵六郡對咱們非常重要。能保持這幾個郡民間的完整,就等於咱們獲得了成霸業的根基。將這幾個郡都砸爛了,即便咱們能囊括河北,力量還是目前這點兒。屆時說不定還要將兵馬分散開四處去清剿叛亂。如果有人趁這個機會入侵,咱們對付起來會非常吃力!」劉義方想了想,繼續勸告。

  「保持幾個郡的完整?大帥善意相待,他們肯理解大帥的苦衷麼?」曹元讓見羅藝的怒火變弱,自家說話的聲音也不得不放緩慢。他知道自己沒有跟劉義方分庭抗禮的本錢。無論從用兵能力上還是在羅藝心中的份量上都與對方不可同日而語。所以最近一段時間盡量不在言語上得罪對方,以免受到老一帶將領們的聯手打壓。

  「也不能一概而論,分化,瓦解,徐徐圖之才是正道!」劉義方搖搖頭,低聲補充。「依照末將之見,各郡的英才暫時不為大帥所用,是因為大帥未能展示出令他們折服的力量。如果投奔了大帥,反而因此給家族帶來災難的話,他們當然要猶豫!」

  「哼,放眼天下,哪個是咱虎賁鐵騎的對手!」幾個年青非常不高興劉義方最後的那句話,大聲反駁。

  劉義方沒有和他們爭論,只是微笑著將目光從曹元讓等人臉上掃過。每當他看向一個人,那個年青將領就非常不自然地把頭低了下去,死活不肯與他的目光相接。虎賁鐵騎的確曾經是天下無敵,但虎賁鐵騎渡過桑干河以來,卻未曾打過一個痛快的勝仗。無論是在上谷還是在河間,敵軍的戰鬥力都不如鐵騎。敵軍卻逼得虎賁鐵騎有力無處使,逼得幽州將士寸步難行!

  「以老臣之見,大帥還是再作些讓步,把許給各家的好處提高一些。倘若能夠取得地方上的支持,對咱們穩定河間,攻取博陵助益甚大!」見羅藝的怒火已經被劉義方勸熄,行軍長史秦雍湊上前,低聲建議。

  在揮軍南下之前,除了以強力攻取之外,幽州的將士們還制訂了另一個經營河北的方案。那就是聯絡各地的豪強,由他們主動出頭,將李旭的殘餘勢力從博陵六郡趕走。如果這個方案能順利執行的話,幽州軍幾乎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畢竟姓李的在博陵僅僅經營了不到兩年時間,根基不可能扎得非常穩。

  這個方案最初被羅藝否決,經過秦雍、薛家兄弟和劉義方等人一再苦勸後,才勉強得以通過。但幽州提供給從龍者的條件卻由分郡而治,降低到了保證其家族目前勢力,並根據功勞大小給予酬謝。虎賁大將軍羅藝看不起那些所為的名種名血,自身的經歷告訴他,從五胡以降,揚子江以北的世家大族早就被胡人剷平了。現在所謂的名門貴冑,都是像李家、楊家和劉家一樣的冒牌貨。向上追溯三代,便能發現大野氏、蒲六茹氏、呼韓邪氏的種。流寇竇建德還自稱是漢代名臣竇固的子孫呢?難道你還真能將竇家十幾代祖宗從棺材裡刨出來跟他對質不成?

  羅藝認為,這天下應該是為有本事的人而設的,而不是為血脈而設。無論其出身如何,強者永遠要站在顛峰。豪傑們建立功業,平庸之輩絕對服從。而現實卻是,他做出了讓步,違背自己的原則派遣說客到博陵六郡與豪強們聯繫,對方卻冷眼以對。上谷郡守崔潛直接砍了使者的腦袋,將其頭顱用石灰裹了送往博陵。前上谷郡守王仁敬和前博陵太守張君明兩個將信和禮物丟出了門,並且割掉了使者的五根手指作為懲戒。現任博陵郡守張九藝最為客氣,收了禮物,見了使者,然後寫了一封口氣非常柔和的信,加蓋郡守大印送了回來。不知道誰走漏了消息,那封回信的內容當天就傳遍了博陵大街小巷。

  「張某乃大隋之郡守,非李總管之郡守。張某為國料民,非為李總管料民。李將軍駕鶴西歸,然張某職責尚在。故不敢接幽州所委之官,亦不敢應羅公所約之事。若天子以六郡授羅公,張某當應天子之號令。若羅公以兵勢脅天子,張某無奈,只能盡忠臣之責耳!」

  「這簡直是變相向李家的寡婦表忠心!」收到張九藝的回信,幽州上下氣得直哆嗦。但想一想張家號稱百忍傳家,心中的氣也就平了。人家在信中說得好,官職是朝廷所授,不是李旭所授。所以不是為李旭賣命,而是為朝廷賣命。如果羅藝有本事讓朝廷認可他對六郡的支配權,張家絕不會反抗羅藝的統治。但想讓張家為幽州軍做內應,那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

  「你等以為,我再添上什麼好處,才能讓崔、張、王、劉幾家裡應外合!」軍事上的失利讓羅藝不得不讓步於現實,放下身段,他歎息著向幕僚請教。

  「如今之計,分化瓦解才是正道!」劉義方想了想,低聲回答。『如果最初羅公就肯許諾出更高條件,仗根本不用打得如此堅苦』他心裡為已經逝去的機會惋惜,嘴巴上卻不得不替主帥謀劃補救辦法,「那幾家人先前所為,不排除有做給李夫人看的成分在。但不給他們足夠的好處,他們也不會為咱家冒險。首先李夫人是唐公的女兒,他們對李夫人過分不敬,有可能導致河東李家的報復。其次,博陵的兵權抓在趙子銘和呂欽兩人之手,這兩人是李將軍一手提拔起來的,對其忠心耿耿。別人貿然起事的話,很可能被呂、趙二人派兵捕殺。第三,六郡豪門中,有一部分人已經倒向李將軍,他們這兩年沒少從開荒屯田等事中得到好處…….」

  「行了,子義,你說的那些我都清楚!」幽州大總管聽得心裡沮喪,擺擺手,打斷了劉子義的囉嗦。「你直說吧,咱們怎樣做才能盡快把六郡拿下來。要多少錢,給對方多大官職,還是直接割數個縣給他?像薛家兄弟那樣,讓他們專斷一方,軍民兼管!」

  「不光是多少好處的問題。可能為將軍效力的,還必須符合幾個條件!」劉義方想了想,繼續道,「第一,其家不在趙子銘和呂欽兩人的兵力威懾範圍內。第二,其家在李將軍所行的新政中受損。第三,其家有能力在起兵後,短時間內不被撲滅,進而影響到博陵軍整個戰略部屬。第四,這個人要有野心,也有膽子,並且要足夠涼薄!」

  幽州眾將面面相覷,雖然對敵人有所瞭解,但他們卻沒達到對其中每名文臣武將的脾氣、秉性都瞭如指掌的地步。劉義方說了那麼多條件,按他的標準篩選,大伙都知道的幾個主要家族都已經可以被排除在外了。而一些影響稍小的家族,又怎可能經受起博陵軍的傾力反擊?

  「嗯,咳、咳、咳!」正當大伙搜腸刮肚尋找合適策反人選的時候,老長史秦雍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歲月不饒人,他追隨了羅藝近三十載,如今已經是遲暮之年,身體比不上小伙子們,稍微勞累一些便搖搖欲倒。

  「老秦且下去休息,這些小事,無需你過多操心!」看著老長史憋得像熟螃蟹一般的臉色,虎賁大將軍羅藝關切地叮囑。

  「老,老臣以為,咳咳,若是,咳咳,若是一時找不到合適人選,不如,咳咳,不如從長計議。切,咳咳,切不可再輕舉妄動,咳咳,讓博陵做了防備!」秦雍一邊咳,一邊建議。

  「嗯,大伙先退下吧。元讓,你去傳醫官來。子雄,你部下午繼續攻城,不用拚命,但也別給易縣守軍喘息的機會!」羅藝從老長史的話語中聽出些陰謀的味道,猶豫了一下,命令。

  將軍們如釋重負,起身離去。他們都是打仗的好料子,陰謀並非所長。甚至打心眼裡對收買和煽動叛亂等奇招懷有牴觸。這都是受羅藝的影響。在大半生時間內,虎賁大將軍羅藝都是個非常純粹的軍人。如果不是時局發展得太玄妙,如果不是權力的誘惑太大而虎賁鐵騎的實力又太強,也許他根本不會起問鼎逐鹿的念頭。

  「主公請恕老臣直言,子曰: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待大伙的腳步聲都去得遠了,秦雍止住咳嗽,低聲勸告。

  「行了,我下次注意便是!有什麼話你直接說吧!」羅藝很不習慣這種背著諸將做決定的方式,甩了下袖子,命令。在他眼裡,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幽州將士個個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實在沒必要過於防範。秦雍的做法不但會使得主帥和將軍們彼此之間起隔閡,而且會影響幽州軍整體的戰鬥力。

  秦雍拱了拱手,算是給羅藝賠罪。「臣無心間隔諸將,只是臣所想到的人選實在有些尷尬。一旦走漏風聲,恐怕將軍非但不能得到其幫助,反而會白白便宜了他人!」

  「哪個?」羅藝皺著眉頭,將自己能想得起來的頭面人物細數,數遍六郡也沒找出這樣一個人物來。

  那邊劉義方見不得主將著急,沉吟了片刻,低聲道,「秦老說得莫不是恆山……」

  「對,恆山郡守杜圭!秦雍輕捋鬍須,笑容滿臉。

  「杜寶相不過是個幹吏吧,哪算得上豪強?!」羅藝在鼻孔中冷哼一聲,對兩個屬下提供的人選很是不屑。

  那位姓杜的郡守是正經八本的科舉出身,先帝在世時宦海沉浮多年,最大不過做了一任秘書監侍讀。後來因為巴上了楚公楊素,所以才外放為縣令。楊玄感造反時,曾經向他寫信求助。他當場扯書斬使向朝廷表明忠心。事後又幫助朝廷私下搜捕楊家僕從,累功被授郡丞。

  行伍出身,功名是一刀一刀砍出來的羅藝素來瞧不起這種涼薄之輩。所以也沒打過拉攏其為屬下的念頭。況且恆山郡在博陵六郡中的重要性很小,即便將杜圭拉攏過來,也未必能對眼前戰局起到什麼作用。

  「杜圭雖然不是出身於豪門,但為官多年,家業已經不算太小。況且羅公拉攏他,只為的是讓博陵自亂陣腳,無須他出更多力氣!」秦雍搖搖頭,溫和地提醒。

  當官當久了就會建立自己的家族。羅藝痛恨豪門專權,但此刻在幽州,羅家不算豪門麼?此外,忠武將軍步兵為代表的步家、壯武將軍劉義方為代表劉家、長史秦雍為代表的秦家,哪個勢力又比那些世襲的望族小了?說他們不算豪門,恐怕整個幽州都會當成笑話!

  「況且咱們這邊多一個郡出來,博陵那邊就少一個郡。實力對比發生了變化,那些先前對咱們沒信心的人,便會重做選擇!」劉義方在旁邊笑著補充。

  「可這個人曾經是最看好李仲堅的!」羅藝有些不放心,「別是咱們枉費功夫,反而轉頭被他利用了為李夫人拖延時間!」

  「老臣倒不怕他為李夫人效忠,反而怕他見勢不妙,索性闔郡投了河東!」秦雍將白鬍子搖得上下亂飛,「我聽人說,前些日子唐公李淵聽說女婿戰死了,立刻想謀奪搶女兒的家產。兵馬都到了井陘關前,突然又掉頭撤了回去。恆山郡守杜寶相非但沒和郡丞一道整軍備戰,反而派人去博陵,請求李夫人主動邀娘家人過來幫忙!」

  「這個李老嫗也忒不地道!若不是他做事不密,李將軍也不會落到如此下場。杜寶相居然想去投他,真是自己瞎了眼睛!」雖然同樣打著六郡的主意,羅藝卻非常不齒李淵當時的做法。

  以軍人角度,他非常同情李旭的遭遇。認為對方是受了河東李家的拖累才戰敗的。如果太原留守李淵不圖謀不軌,作為其世侄的李旭便不會被瓦崗軍和東都方面前後夾擊。更不會含恨跳下黃河,令天下豪傑扼腕。

  「主公切莫小瞧了李叔德。他手中雖然沒有多少兵,但太原宮本為我大隋皇帝陛下親征塞上的落腳點,裡邊存有很多鎧甲。而河東李家在朝野人脈甚廣,門生故舊的作用足以抵上十萬大軍。老臣以為,河東兵馬不南下則以,一旦南下,半個關壟唾手可得!」

  「還不是仗著老子的餘蔭!」羅藝撇嘴,不屑地點評。轉念想想自己打一個易縣還要費半個多月的力氣,而對方僅僅憑著血脈就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心裡又甚為失落。「那杜寶相既然心向李淵,咱們怎麼才能取得他的支持?你們說吧,咱們拿什麼打動他。金子、駿馬、還是高官。他已經是郡守了,還能再怎麼高?」

  「如果主公早正名號,這事情就會變得非常簡單!」老長史秦雍長揖及地,再次提起要羅藝自立為王的話。

  如果自立為王,羅藝麾下就有一大票空頭職位。像杜寶相這種做夢都想將官做得更大的人,索性封他一個開國侯,肯定比多少金子、珠寶都管用。

  「此話且不要提,眼下咱們就控制了幽州這麼大塊地方。連半個河北都沒到手就忙著稱王稱帝,和高士達、格謙這些土鱉又有什麼差別?這種勾當連李密那廝都不屑做,咱們又何必自己抽自己嘴巴!」幽州大總管羅藝搖頭,直截了當地拒絕了麾下的擁立。

  根據南邊傳來的消息,在『大敗』李仲堅後,河南群盜愈發相信李密有天子命。所以輪番上表勸進,請其早登大位。而李密卻僅僅將自己的封號改成了魏公,不肯與大隋天子分庭抗禮。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東都未平,不可議此。」換做翟讓的話則變成了「剛多收了兩斗稻穀便做夢納妾,不如先去洗洗兩腳泥巴!」

  「那就只好許他事成後割地自立,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了!反正有咱們幽州給他提供軍力支持!」劉義方見主帥意志已決,只好換了一個條件與其商討。

  「也可以,但禮物不可太少。杜寶相少年時家貧,對財貨素來看得重!」老長史秦雍點頭附和。

  「儘管滿足他,反正他只是個過路財神!」羅藝聳了聳肩膀,冷笑著同意。『待老夫全取六郡,少不得再將財貨拿回來。這種無恥小人,不值得信任!』他心裡發著狠,手掌悄悄的握緊了腰間寶刀。

  「同時,咱們也得小心別人用一樣的手段從內部製造事端!」秦雍結束了一個謀劃,又想起其他重要事情。

  「咱們的弟兄?」羅藝話中隱隱約約透出幾分不滿,「老秦,你不覺得你最近太小心了麼?弟兄們跟咱們時間最短的也超過了十年,用得著把他們都當賊防著?我敢保證,咱虎賁鐵騎裡只有磊落好漢,絕不會出現杜寶相那樣的市儈小人!」

  「但您麾下現在不止是有虎賁鐵騎。薛家兄弟跟李仲堅本來關係就很密切,投降咱們又是被形勢所迫。如果他們在背後搗亂,咱們恐怕連家都回不得!」秦雍也加高了聲音,鄭重提醒。

  「莫非你聽說了什麼閒話?」羅藝楞了一下,板著臉追問。

  「恐怕無風不起浪!」秦雍的臉抽搐了一下,冷笑著回答。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二章 展翼 (二 上)


  薛家四兄弟試圖謀反的消息就像一塊大石頭,壓得幽州大總管接連好幾天喘不過氣。偏偏他還不能按照老長史秦雍的建議派人回去將對方一刀砍了。沒有確鑿證據在手就亂殺降將會讓他落下一個心胸狹窄的罵名。況且薛家兄弟是第一支投靠於幽州的外來力量,羅藝怎樣對待他們,將成為其他後來者的參照。一旦四兄弟死得不明不白,天下豪傑將無人敢再投靠幽州。

  羅藝也不能對流言充耳不聞!那等於拿數萬大軍的安危賭薛家兄弟的忠誠。這個賭注太大,他不敢下。薛世雄兩度兵敗都是因為幽州軍的暗算,這一點薛家兄弟不會不清楚。他們投靠幽州是迫於形勢,一旦形勢可能對幽州不利,薛家兄弟難免會想起父輩的仇恨來。

  壯武將軍劉義方見羅藝傷神,替他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建議他將駐守於塞外威懾諸胡的忠武將軍步兵調回來保衛漁陽。雖然步將軍因為過於脾氣耿直得罪了不少人,但他對幽州軍的忠心卻天日可鑒。由他坐鎮漁陽,一則可以保證大軍今後的退路不會有失去。二來也可以威懾薛家兄弟,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退路?子義,難道你認為咱們已經不可能打敗由一個女人做主帥的博陵軍了麼?」羅藝贊同劉義方所提建議中的前半部分,但對其在建議後半部分所說的話非常不滿。「什麼叫保證退路?咱虎賁鐵騎何時向敵人低過頭?當年咱們以五千弟兄對塞外諸胡十萬大軍,照樣殺得他們屁滾尿流,如今卻要不戰而退?子義,你是不是這些年活得太滋潤了,已經忘記了人血的味道!」

  「未料勝先料敗,是當年大將軍所教。子義愚頓,卻終生不敢忘!」劉義方微微躬了躬身子,如實回答。

  「胡說,老夫什麼時候教過你這話?」羅藝豎起眉毛,眼中充滿了怒火。對方是他的心腹愛將,但絕不等於可以當著所有人掃他顏面。如今他需要絕對的服從,絕對的權威,無論誰,無論什麼原因觸犯逆鱗,都不可饒恕!

  軍帳裡靜得可怕,順著風傳來戰鼓聲隱隱約約,敲得人心臟直接向嗓子眼處跳。羅大將軍已經不是當年的大將軍了,上次步將軍說錯了幾句話,便被他罰到塞外思過。今天劉義方當眾頂撞他,還不知道會導致什麼後果。

  正當眾人試圖找些話頭來緩解帳中氣氛的時候,劉義方抱拳肅立,高聲回答。「開皇十五年秋,將軍領我等北擊突厥,沿途存放糧草輜重,派壯士建營保護。末將問其故,大帥說,兵凶戰危,世間沒有永遠不敗的將軍。若是能在大勝之時依舊保持平常心,為自己留下退路以備不測。即便偶爾受挫,也很快能捲土重來!」

  「你個油嘴滑舌的鳥蛋,督戰去。今天攻不破易縣,不准回來吃飯!」羅藝抬腿踹了劉義方一腳,笑著罵道。

  對方說得有理有情,讓他根本不忍心發火。未料勝先料敗的確是他當年領兵出塞時向下屬灌輸的用兵理論,當年百勝將軍羅藝的威名可不是完全靠一把片刀亂砍出來的。對敵軍實力的準確瞭解,對敵我雙方作戰意志的準確把握,還有對士卒安危的關心,對麾下兄弟的愛護……如是種種,都是他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的必然因素。『但今天我怎麼忘記了自己曾經說過的話?』看著劉義方轉身遠去的背影,羅藝捫心自問。他霍然發現自己的確變得太多了,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有擔當、有氣度、百折不撓的羅將軍。多疑、易怒、剛愎自用,原來自己所討厭的那些缺點,現在逐個在自己身上出現。比起當年的某些驕橫跋扈的世家子弟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子義!」向前追出十幾步,虎賁大將軍羅藝又將已經走出軍帳的劉義方喊了回來。「照正常強度攻城吧,注意傷亡。若是敵軍士氣還像原來那樣旺盛的話,儘管撤下來。晚上咱們幾個再想別的辦法!」

  「諾!」劉子義轉身,端端正正地向主帥行了個軍禮。

  「你個鳥蛋,小心著點兒別被強弩傷到!」羅藝裂開嘴,當著無數將士面又罵了一句。他感覺到心情瞬間變得輕鬆,思維也隨即敏銳。

  「來人,替老夫寫一封信,把北平郡守薛萬均的弟弟萬徹召來,老夫年紀大了,需要一個勇武的人做親衛統領!」羅藝眼前靈光閃動,瞬間做了一個令所有親信張目結舌的決定。沉吟了一下後,他繼續吩咐道:「派人持老夫令箭去河間,命令成兒引軍後退,到河間東北九十里的束城駐紮。不要理睬竇建德軍,也不要過河攻擊趙子銘部!」

  「遵命!」留在軍帳內的心腹們答應一聲,分頭落實兩道命令的實施細節。

  竇建德決不是像他自己說得那樣為安民而來。他北上的主要目的便是為了爭奪河間郡。既然河間郡守王琮不肯歸附於幽州,羅成就沒有必要幫他守衛郡城。當郡兵們被竇建德打得滿地找牙時,王琮自然要向羅成求援。到那時幽州郡無論提出任何條件,河間王家都沒有討價還價得餘地。

  此外,竇建德與博陵六郡之間的合作恐怕也是迫於幽州的壓力。羅成的兵馬一後退,流寇們與博陵之間的合作便失去了基礎。比起常年遭受戰火的河間郡,已經實施了兩年屯田新政的信都郡肯定對流寇們更有誘惑力。

  眼下六郡的兵力都忙著應付幽州,信都郡對竇建德與高開道二人來說,無異於一個被剝光了殼的雞蛋。正在灌漿的麥子,毫無防備的大城,車水馬龍的集市,如果竇建德能忍住不去搶,他就不是流寇頭領,而是千古第一君子。

  「大帥高明!」有人快速領悟到一退之間的精妙之處,笑著稱讚。

  「高明,真高明就不會被人堵在這了!」羅藝笑著擺手,「別拍馬屁,幹正事要緊。老秦,那天的事情安排得如何了,使者派出了麼?」

  「當晚就出發了。但前路被呂將軍封堵,他只能從矩馬河那邊繞行。沿途還要避過對方的盤查,估計最快也得後天才能到達目的地!」老長史秦雍想了想,低聲回答。

  「去他***,這事兒一來一回少說也得半個月,估計是肉包子打狗了!」羅藝笑著罵了一句,連連搖頭。「老秦,你有沒有辦法讓安排我直接跟姓呂的見一面,這些天我看了一下,此子用兵甚有章法,是個難得的將才。他跟咱們作對,不過是為了保境安民罷了!如果咱們答應不騷擾六郡百姓,也善待李仲堅的遺孀,我想,也許他會考慮結束這場戰事!」

  「此事希望不大。但老臣會盡力去安排!」秦雍答話的語氣中充滿了猶豫。臨陣說服敵方大將的確比收買一個郡守的效果大得多,但行伍者考慮問題的角度與文官們往往大相逕庭。文官們喜歡比較雙方實力,習慣趨吉避凶。而很多武者做事卻往往僅憑著一腔血勇,忠誠、義氣、名譽,這些看得見摸不著的東西對他們的影響絕對比文官們來得大。

  「不試試怎麼知道行不行?李仲堅已經死了,呂將軍為誰而戰,總得有個說法吧!」羅藝用力揮了揮胳膊,從武將的角度解釋自己的安排。

  「武者有自己的職責!」自打羅藝從軍的第一天起,已故的大將軍王楊爽就這樣教導過他。數十年來,他東征西討,在一步步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的同時,也不停地感悟著楊爽的訓導。

  「武將的職責是守護!」數十年來,羅藝率領著虎賁鐵騎像長城一樣守護在大隋邊境上,從來沒忘記自己的是一名武者。按同樣的道理來推算,敵將呂欽肯定也在守護著什麼東西,一個承諾?一番信任?還是與李旭主從之間的友誼?無論他守護的是什麼,羅藝只要能清楚,便可以與對方開誠佈公地談判。用武將對武將的尊敬以及武將對武將的理解來談判,結束這場沒完沒了的戰爭,還各地以安寧。

  將心比心,羅藝認定談判成功的希望很大。李仲堅出身寒微,人生的軌跡和自己極其相似。至於呂欽、趙子銘這些目前六郡的棟樑,從名字上羅藝就能推算出他們不會生於什麼名門望族。如此,他們迫切需要的是什麼?羅藝完全可以猜得到。最關鍵的一點是,李旭已經死了,眾人必須另找一個豪傑來輔佐。比起那些自以為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而言,同為寒門出身的羅藝絕對更適合博陵軍舊將。羅藝甚至可以保證,在幾年之內就替他們報仇,殺掉劉長恭和段達,用他們的人頭來祭奠李旭的在天之靈。

  即便眾人不打算為李旭報仇,與幽州結為一體也是上上之選。李仲堅已經死了!這是對幽州最有利的條件。僅僅憑著李夫人一個寡婦的力量,她絕對無法保住六郡。如果沒有強者替她出頭的話,朝廷很快會派人接管李將軍的地盤。即便朝廷暫時無法派人過來,大總管的位置空久了,也會引起無數人的窺探。與其將六郡交給別人,不如交給幽州軍。至少,羅藝可以答應李夫人的超然地位,也可以保證李將軍生前所堅持的那些政策,將開科取士,授田安民等善政繼續下去。那是李將軍的心願,對於輜重和人才都極其匱乏的幽州來說,也是必須發展壯大的唯一選擇。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二章 展翼 (二 下)
 
  老長史秦雍不負羅藝所望,當天下午便想出一個妥帖辦法,將約呂欽見面和談的信綁在攻城弩上射進了易縣。第二天,守軍派了一個隊正出來回信,說自家將軍答應明天上午巳時整在易水河畔的送客亭與來自幽州的遠客相見,各帶四名侍衛和二十名隨從,其餘兵馬不得靠近亭子周圍五里範圍之內。

  「送客亭?那麼遠的地方!你家將軍講究還挺多!」羅藝被呂欽的要求搞得很是惱火,皺著眉頭說道。以他虎賁大將軍的名頭,就是在自己營中相見,也不會趁機為難一個後生晚輩。對方卻一張紙就把彼此都支到了離城二十里外的野地裡。往來要耗費許多功夫不說,幽州軍還得事先去作些準備,以免雙方正談得高興時,那個已經挺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破亭子突然坍塌下來把所有人壓死。

  「我家將軍說了,天氣炎熱,能在河邊與前輩飲茶賞水乃求之不得的榮幸!」身穿隊正服色的博陵軍信使欠了欠身子,笑著解釋。

  自己這邊用弩箭下書,而敵方派人來回信。在膽氣上面,幽州軍已經落了下乘。因而雖然討厭呂欽多事,羅藝還是勉強答應了對方的要求。並且主動邀請守軍在呂欽到來之前先派使者檢視周邊狀況,如果覺得安全受到威脅,隨時可以毀約。

  「虎賁大將軍當年乃我朝塞上長城,斷不會做綁票索贖的勾當。所以派使節檢視就不必了,明日巳時,我家將軍一定會到!」使節膽子甚大,直接拒絕了羅藝的好心。

  「那老夫明日就在送客亭中恭候你家將軍!」羅藝大度的笑了笑,命人送使者離開。

  待來人去得遠了,幽州軍立刻開始著手準備。劉義方親自帶領一哨兵馬將送客亭周圍方圓十里搜了個遍。把一叢叢灌木全部砍倒,將附近野地裡發現的土窟窿、破瓦窯全用煙熏過,直到確信不可能有刺客隱藏了,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內。

  經過一番實地探察,眾將發現送客亭還真算得上一處名勝。幽州將士原以為那裡不過是個鄉下土財主附庸風雅建起來的俗物,待看了亭子腳下石碑的銘文才知道此亭居然建於三國時代,是北魏武帝遠征烏丸時,為紀念刺秦勇士荊柯所為。據傳亭子所在位置便是荊柯登舟遠去的位置,當日高漸離擊缶,荊柯狂歌。至今其附近仍有「壯士一去不復還!」的古韻在濤聲中縈繞。

  「這個呂欽,倒是會挑地方!」聽了屬下的回報,羅藝對敵將更高看了幾分。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縱使是個失敗的英雄也會受到大伙的尊重。如今的幽州與博陵之間的強弱對比恰好似當年的強秦與弱燕,呂欽選擇送客亭為談判地點,已經表明了他不會向羅藝屈服的心跡。

  「大將軍須提防他鋌而走險!」聽了送客亭的典故後,老長史秦雍未免替自家主帥的安危擔憂。眼下幽州軍雖然攻擊受阻,實力卻遠遠高於對方。若是羅藝在此時被賊人所傷,軍心難免會受到很大影響,從而導致前功盡棄。

  「不妨,老夫的身子骨雖然不如以前了,卻也不至於懼怕一個無名小將。況且他敢親自來我營送信,就不會是個使下三濫手段的匹夫。咱們若防備得過於小心了,反而被他笑了去!」羅藝微笑著搖頭,目光中充滿了對敵人的讚賞。

  「大帥說前來回信的就是呂欽本人?」曹元讓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圓了雙眼追問。

  「當然是他本人!」羅藝拍案讚歎,「一個普普通通的隊正,能替將軍做事先堪察不堪察現場的決定麼?老夫開始就覺得奇怪,可惜醒悟得晚了些。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咱們幽州軍的年青人裡,可找不出這樣的人才來!」

  「不過是匹夫之勇。一旦陷在咱們這兒,他麾下的士卒豈不是群龍無首了!」曹元讓見主帥盡長他人志氣,酸溜溜地嘀咕。

  「老夫的人品在你眼裡難道就如此不堪麼?」羅藝雙眉倒豎,喝問。「滾出去自己領二十軍棍,沒見識的東西!」

  挨了罵的曹元讓不敢還嘴,乖乖地出門去找打。虎賁大將軍羅藝的目光從麾下眾將臉上掃過,越發覺得自己麾下人才匱乏。一個博陵軍中的無名小將,居然能說出『當年乃我朝塞上長城』這種既恭維了對手,又把對手堵得無法使陰著的話來,見識和本領豈是曹元讓這類馬屁鬼能比?即便兒子羅成在同樣情況下,都未必有此人鎮靜。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看了此人的氣度,就知道其主帥當年是何等的英雄了得。好在李仲堅死得早,否則幽州軍還真遇到了勁敵。

  懷著滿腹的愛才之心,第二天羅藝早早地便動了身,提前到送客亭中等待易縣城中的後生晚輩。堪堪到了巳時卻聽不見絲毫馬蹄聲,正當他以為對方膽小不敢赴約的時候,只見一葉扁舟順易水而下,二十幾個身穿戎裝的年青後生自己搖著槳,直奔小廳而來。而昨日回信的那名隊正就站在船頭,遠遠便開始向羅藝拱手。

  『小子倒也狡猾!』虎賁大將軍羅藝肚子裡暗罵一句,微笑著起身。為了防備博陵軍使詐,劉義方特意帶了五百輕騎埋伏在數里之外。如果羅藝遇險,只要堅持上一刻鐘時間,騎兵們便能拍馬趕到。誰料呂欽也不是個徒有血勇的憨貨,居然弄了條船自水路前來赴約。倘若幽州軍試圖強行留客,他只要跳上船去,轉眼就可以劃到對岸。派多少騎兵去追也只有望河興歎的份兒!

  須臾之間,小舟已經與亭基相接。上前與羅藝見禮的卻不是呂欽。從他身後人群中走出一名彪形大漢,飄然躍入了亭子當中。

  「你!」沒等大漢報出名號,曹元讓、夏郡、周子雄、鄭遠四將已經團團將羅藝護在了中央。亭子周圍十餘步外警戒的二十名幽州侍衛也立刻拔刀在手,隨時準備撲上前迎敵。

  眼前情形不由得大伙不緊張,羅藝和他身邊的四名心腹都是百里挑一的壯士,跟來人相比卻依舊矮了大半個頭,窄了小半個肩。再加上對方那一臉黑漆漆的絡腮鬍子,看上去就像個轉世金剛。一旦他上前逞兇,已經年逾半百的羅藝未必敵得住。

  來人卻絲毫不隨著幽州上下的緊張而跟著自亂陣腳,正站,雙手附心,前行一步,舉拳齊眉,躬身兩次,然後將伸出的齊眉雙手收回觸及額頭,再躬了第三躬,口中說道:「晚輩李仲堅久聞虎賁大將軍英名,常恨無緣當面受教。今日得見,快意平生!」

  然後以手附心,退一步下來,目光迎上對方面孔。

  「好,好,好一個李仲堅!」強壓住心頭驚濤駭浪,虎賁大將軍羅藝正色,直軀,先受了對方這個大揖,而後雙手附心,胸前環抱,微微向下躬了躬身,以長者之禮回敬,「老夫一直以為你戰死於黃河南岸了,甚為惋惜。萬萬沒想到,萬萬沒想到你是詐死埋名,偷偷摸摸跑回了博陵!」

  「無數人盼著晚輩死,所以晚輩不得不偃旗息鼓向回趕。讓前輩擔心了!」李旭笑著解釋,然後又四下做了個羅圈揖,「勞眾位將軍久等!李某實在罪過。望眾位念在彼此同朝為官的份上,休得跟我這粗人一般見識!」

  『你要是粗人,我們就都成了豬了!』曹元讓等人心中暗罵,卻不得不笑著還禮。他們今天是抱著李旭已經戰死,六郡無主的前提約呂欽出來交涉的。如今六郡的主人親自到送客亭中與羅藝會面,擺明了是要問幽州軍趁著人家不在欺負孤兒寡婦之罪。那還談個什麼勁?不如趕快回到軍營中去將隊伍拉出來,一刀一槍見個真章。

  「諸位遠道是客,我這做主人的不得不盡地主之誼。軍中沒有好酒,大將軍請擔待些!」不顧羅藝與他麾下眾將的尷尬臉色,李旭向小舟上揮了揮手,「上酒菜,待我親自把盞為羅老前輩接風洗塵!」

  「諾!」呂欽、張江、王須拔和郭方四個答應一聲,拎著兩張矮几,數罈子酒,幾個食盒陸續登岸。那二十名護衛也不上前幫忙,眼巴巴地看著呂、王等人將食物搬空了,用竹篙向岸上輕輕一撐,扁舟如落葉般去了河道中央。下錨收槳,處子般嫻靜。

  「老將軍請入座!」李旭笑著伸開胳膊,將羅藝讓向客位。

  「李將軍請!」縱使心中有千種不快,虎賁大將軍羅藝也不能輸勢又輸人,笑著回應。

  雙方分賓主落坐,各自所帶的四名隨從立於身後侍酒。待兩個金盞都斟滿了,李旭命人上前將羅藝的酒盞捧到自己身邊,將兩盞酒各自倒出一半,放入同一盞裡混勻,再分成兩個半盞,然後親手提酒罈給雙方重新斟滿。一盞交由呂欽送到羅藝面前,一盞自己雙手舉起,與眉心等高。

  「為老將軍壽!」李旭舉盞齊眉,祝酒。

  「為李將軍壽!」羅藝點點頭,舉盞過眼,回敬。

  經歷了這樣一番繁文縟節,他心中的驚詫已經慢慢平復。對方說得好,無數人盼著他死,所以他不得不潛回領地。作為博陵六郡的窺探者之一,羅藝的確沒資格指責別人蓄意欺騙。況且昨天呂欽來回信時,口口聲聲說的是『我家將軍』。能被其尊稱為『我家將軍』的,不是李旭還有哪個。

  要怪,這事兒只能怪幽州軍中的斥候、細作本事太差,根本沒探聽到李旭詐死潛回的蛛絲馬跡。所以才導致幽州上下一直先入為主地把呂欽當作今天會面的主角,進而導致整個談判局面陷入被動。

  「晚輩當年去塞外販貨路過薊縣。從步校尉口中聽聞老將軍那句,『人不是畜生,不需要名種名血』,深受鼓舞。後來從軍,每每以此言自勵。因此,叫老將軍一聲前輩理所當然,請前輩滿飲此盞,以受晚輩之敬!」李旭捧起第二盞酒,笑著相勸。

  在喝第一盞酒的時候,他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了酒裡不可能下毒,所以羅藝也不會懷疑他包藏禍心,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賓主雙方面前擺的都是銀筷子,亮閃閃甚是整潔。李旭勸完了酒,然後勸菜,完全沒將虎賁大將軍羅藝當作一個入侵者來對待。他越是熱情,羅藝越覺得尷尬。勉強夾了幾口山珍海味,放下筷子,笑著說道:「老夫一直以為李將軍已經殉國,所以……」

  「若是晚輩殉國了,六郡交給前輩來治理,肯定最為放心!」李旭笑著打斷羅藝的話,言談之間彬彬有禮。「若是晚輩能早跟老將軍言語一聲,咱們彼此之間也不會鬧出這麼多麻煩。可是路上不安全,博陵距離幽州又太遙遠。所以導致幽州興師動眾,真是過意不去!」

  「嗯,嗯,這是老夫失禮!」羅藝被憋得幾乎喘不過起來,咳嗽了幾聲,回應。「李將軍給個明白話,你今後準備怎麼辦!」

  對方一口一個前輩,他當然不能直接說『小子,我就要並了你治下的六郡!你得識相!否則休怪老夫無情!』所以乾脆話頭踢回去,聽聽李旭準備如何了結這場爭鬥。反正幽州軍已經兵臨城下了,李旭這個主人在也好,不在也罷,總不能三言兩語就讓數萬兵馬輕易地返回駐地。

  「晚輩已經上本朝廷,參越王楊侗、光祿大夫段達、太府卿元文都及虎賁郎將劉長恭勾結流賊,蓄意謀害。想陛下乃聖明天子,不會將此事置之不理!」李旭彷彿聽不懂羅藝在問什麼,想了想,回答。

  「陛下若是欲為你報仇,早就下旨將劉長恭等人砍了!何必等到現在?」羅藝見李旭依舊對朝廷懷有妄想,忍不住出言點醒。

  殺了段達等人,朝廷手中就沒兵將對付瓦崗眾,所以李旭和他麾下的弟兄只能算白死。這是江都方面一直裝糊塗的根本原因,羅藝和身邊的心腹幕僚早就分析過,壓根不相信誰會費力氣給一個無憑無倚的寒門將軍主持公道。況且自大隋立國以來,稀里糊塗死在自己人手裡的又不止李旭一個。類似的事情屢屢發生,從先帝到今上,頂多抓個替罪羊安撫人心,從沒處理過真正的幕後黑手。

  「我是大隋臣子,只能求陛下做主。別人負我,我卻不能擅開戰端!」李旭歎了口氣,幽幽地回應。

  「大隋還能堅持幾天?!」羅藝看不慣李旭的婆婆媽媽,斥責的話脫口而出。話說完了,才發覺自己於不知不覺間又被眼前的『老實人』給帶到了溝裡。

  所謂求陛下做主,純是李某人的托辭。有這樣的一道折子送到江都,楊廣為了平息他的憤怒,肯定會溫言撫慰,甚至給他加官進爵。雖然大隋朝的官爵看上去已經不值錢了,但對他李某人來說,等於重新確認了自己對博陵六郡的管理權。朝廷不能再派新人來取代一個忠心耿耿且剛剛受了委屈的大總管,而幽州軍南下也成了名副其實的造反舉動,道義上愈發站不住腳。

  「大隋存在一日,我就是大隋之臣。保境安民乃肩頭之責,不敢有誤!」李旭向南方拱了拱手,繼續裝忠臣。

  「然後老夫就是辜負君恩,圖謀不軌。攻擊同僚,倚強凌弱!」羅藝再也壓不住心頭怒火,一邊咆哮一邊拍桌子。

  他本來就不是個脾氣溫和之人,自從李旭登岸以來,幾乎每一句話都將他逼在下風。壓抑得久了,自然要噴發。曹元讓、夏郡、周子雄、鄭遠四將也不是好相與之輩,見主帥準備與對方撕破臉,索性也用腰間拔出了刀。只待羅藝一聲令下,就衝上前去用兵器跟李旭討價還價。

  「嘿!」王須拔冷笑一聲,抱著胳膊,斜眼相看。

  「嘿!」呂欽撇撇嘴,拎起酒罈,繼續為主將和客人將金盞添滿,對明晃晃的刀光視而不見。

  兩聲冷笑,聽在羅藝耳朵裡比千軍齊呼力量還大。那姿態,那眼神,分明是對他這個昔日塞上長城,對整個幽州軍的輕蔑。想他羅某人縱橫半生,何時被人如此小瞧過?簡直是丟人丟到了家!因此不得不再次將怒火壓下,用手扶住桌案,低聲命令道:「把兵刃都收起來。李將軍在數萬大軍中都能殺個三進三出,會怕你們幾個那兩下莊稼把式?收了,別給人家當笑話看。咱們幽州軍的本領要在戰場上用,不是用在這地方的!」

  「稟將軍,在您歸來之前,我已經在戰場上見識過的虎賁鐵騎的威力!」呂欽放下酒罈,背對著羅藝向李旭叉手施禮。

  「如何?我一直夢想與羅老將軍並肩塞外,縱馬狼居胥下。沒想到你小子比我還走運!」李旭嘴角含笑,半是羨慕,半是嘲諷。

  「可惜呂某麾下那些大好男兒,不是死於胡人之手!」呂欽仰天長歎,話語之中帶著無盡的惋惜與不甘。

  「你說什麼!」羅藝再次被激怒,站起身,大聲喝道。

  「呂某說,可惜我麾下那些大好男兒,不是死於胡人之手!」呂欽虎目含淚,大聲回應,「可惜當年塞上長城,如今只會在自己家裡打劫,對著昔日的同僚揮刀!」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二章 展翼(三上)
 
  剎那間,幽州大總管羅藝的臉色就像被人反覆扇了十幾個大耳光般,紅紅綠綠甚是好看。他雖然人老雄心壯,欲化家為國。但畢竟磊落了大半生,從來不曾讓人據理指摘過。況且虎賁鐵騎在邊塞上聲名赫赫,無論突厥狼軍還是邊郡百姓提起來都會挑一下大拇指。而今天,呂欽卻把虎賁鐵騎和竇建德、楊玄感這類匪人相提並論,這口氣讓人如何嚥得下?

  「鼠輩休逞口舌之利!」羅藝算是看出來了,對方跟本沒有跟自己和談之心。所謂臨風賞水不過是個借口,真實目的就是將自己約出來當面羞辱。「虎賁鐵騎做過什麼,做得是否應該,自有後人評說。你博陵軍守不住老巢,就別怪他人窺探。即便羅某不來,竇建德會放著嘴邊的肥肉不啃?劉武周會放著六郡膏腴不動?縱然是你那便宜岳父李淵,恐怕也早就厲兵秣馬了吧?!」

  「老將軍所言甚是,當時天下人皆以為李某已死,因此想打六郡主意的人絕非幽州一家。晚輩剛才說過了,倘若晚輩真的戰死河南,將六郡交到羅老將軍之手,強過他人百倍!」李旭笑著向羅藝拱了拱手,示意對方不要跟無名小卒一般見識。然後,他又將目光看向呂欽,笑著罵道:「哭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你不是已經把虎賁鐵騎擋在易水北岸了麼?想我博陵疲弱之兵能和名滿天下的虎賁鐵騎打個平手,你應該為自己和弟兄們驕傲才是。把腰直起來,站我身後去。讓羅老將軍看看這些天來跟他對陣的博陵晚輩是什麼模樣!」

  「諾!」呂欽抹乾眼淚,大步走到了李旭身後。腰桿挺拔如山。

  「呵呵呵呵,廢話老夫就不跟你多說了。」羅藝知道自己在道義上肯定站不得上風,好在此時不是遠古,爭奪天下所憑的是實力而不是道義。冷笑了幾聲,說道:「虎賁鐵騎在你等眼裡是塞上長城也好,是土匪流寇也罷,老夫既然已經帶著他們來了,李將軍是想繼續跟老夫為難,還是順應時勢,不妨給老夫個明白說法!若是你肯投在老夫麾下,待老夫結束了這亂世後,甭說六郡,割整個河北給你都不在話下!你若覺得信不過老夫,老夫可以當著三軍將士之面立下重誓……」

  「末將僅僅是六郡撫慰大使,無權決定割地與人。老將軍請體諒晚輩的苦衷!」李旭收起笑容,正色回答。

  「那就是決定與老夫為敵了?」羅藝一甩袖子,準備站起身來離開。「小子,不是老夫瞧你不起,你雖然也有常勝將軍之名,卻未必經得起我羅藝傾力一擊!」

  「老將軍且慢,晚輩亦不想與老將軍為敵!」李旭抬起手,遙遙地做了個攔阻的架勢。「將軍麾下鐵騎乃天下致銳,這一點,估計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但將軍想過沒有,取我一個郡需要損耗多少兵馬,需要花費多長時間。待將軍把六郡取下來,虎賁鐵騎還會剩下多少,將軍爭奪天下的時機會不會就此錯過?僅僅為了出一口氣便置數萬弟兄的生死而不顧,晚輩愚頓,竊以為將軍之謀不可取!」

  「想不到李將軍不但會打仗,口才也甚為了得!」羅藝將單手支在矮几上,望著李旭冷嘲熱諷,「說說你的辦法,怎樣才能既不跟老夫為敵,又保全你手中那一畝三分地兒。若是說不出來,便不要再耽擱老夫的功夫!」

  李旭抬起頭,目光與羅藝的目光相接。不像對方那樣盛氣凌人,卻勝在堅定明澈,「晚輩是六郡撫慰大使,職責便是保衛六郡百姓的安全。無論是流寇來了,還是虎賁鐵騎來了,肯定不能任由他們在自己管轄範圍內縱橫馳騁。」

  「哼!前提是你小子本事夠!」羅藝冷笑著撇嘴,絲毫不為這種假話、大話、空話而動。

  「晚輩根基淺薄,自認為沒有問鼎逐鹿的本錢,所以也不敢做那些化家為國的美夢。」李旭笑了笑,不動聲色地回敬了一句,「因此老將軍儘管放心,您南下爭奪河間,攻打平原、渤海,甚至渡過黃河去攻打洛陽,晚輩所在六郡絕不會拖您的後腿。一旦您能滌蕩群寇,還天下以太平,晚輩一定會順應時勢,絕不螳臂當車!」

  「你想驅虎吞狼,攛掇老夫去打竇建德!」羅藝冷笑著指出李旭的如意算盤,「待老夫與竇建德打得兩敗俱傷,你再坐收漁翁之利?」

  李旭搖了搖頭,一臉無辜,「我只是覺得,如果老將軍連擊敗竇建德的把握都沒有,又憑什麼認定了能不費吹灰之力拿下六郡。竇建德是我的手下敗將,實力還不如晚輩。如果老將軍覺得幽州軍和竇建德爭奪河間之戰能讓晚輩坐收漁利的話,為何不認為你我兩家打得熱鬧反而會白白便宜了竇建德呢?」

  「老夫先收拾了你,還會剩下足夠的實力收拾他!」羅藝咬緊牙關,恨不得當場將李旭剝皮吃肉。「竇建德不過是頭野狗,而你李仲堅是頭獨狼。如果得到喘息機會,便再難以制服!」

  「實話!」李旭為羅藝的坦誠而鼓掌喝彩,「老將軍說得貼切,晚輩是頭獨狼,還是剛剛受了傷的獨狼。可老將軍可否知道,狼越是被逼到絕路上,越會反咬一口。至於野狗,雖然牙齒不如狼尖利,卻勝在聰明。一旦在野外久了便會結隊,強大時即便遇到了狗熊和老虎,也敢群起而殺之!」

  羅藝聳聳肩,笑容中帶著幾分不屑,「反咬一口,不知道李將軍的牙齒在哪?」

  明知道不能僅憑言語將李旭收服,但他也不忙著立即離開。眼前這個年青人還算有些見識,特別是雙方拋開了關於道義、忠誠那些廢話後,僅僅在得失分析上,此子說的句句都在點子上。

  「虎賁鐵騎是天下致銳,但整個幽州軍不是。」李旭用手指沾了些酒水,在自己面前的矮几上畫了把橫刀。也不管羅藝是否能看清楚,他將刀刃處加深了幾分,笑著解釋,「虎賁鐵騎是幽州軍的刀刃,所砍之處,無不一擊而破。但這把刀打制時過於心急,刀脊用得是軟鐵而不是精鋼。刀柄更是朽木所雕,稍不小心便會折斷,連帶著刀刃都掉到地上!」

  「這話何講?小子,你難道還妄想用大言誆騙老夫?」雖然不像李旭那樣親自打過鐵,羅藝對對方口中有關刀刃、刀脊和刀柄比喻也能理解清楚。通過這半個多月的攻堅戰,幽州軍的步卒已經充分暴露出了他們的疲弱。否則姓李的也沒機會坐在他羅藝面前滿嘴空話,大言不慚。

  「晚輩有個作戰計劃,請老將軍點評!」李旭向羅藝抱拳,彷彿正在和同僚討論並肩禦敵的策略。「晚輩目前佈置在易縣一帶的兵力,足以將老將軍的幽州兵再拖上一個月。不曉得一個月的時間堅持下來,虎賁鐵騎需要消耗多少糧草?晚輩記得當年在齊郡時,傾全郡之力不過養了幾百具裝精甲。而虎賁鐵騎規模至少為五千,這五千士卒、萬餘輔從、兩萬多匹戰馬、馱馬,還有馬伕、獸醫的嚼裹,幽州是否還供應得上?」

  「呵呵,這多虧了你小子在桑干河與易水兩岸屯田養民。你種的麥子馬上就熟了,老夫儘管派人割就是!」雖然被人說到了痛處,羅藝依舊不肯露怯。具裝甲騎的昂貴之處不僅僅在人和戰馬所披的鎧甲上。能披著如此厚重鐵甲上陣者,肯定都是膀大腰圓的力士。而能將壯漢和鐵甲都馱起來的坐騎,也必須是筋骨特別強健的遼馬或大宛馬。無論騎手和馬匹,都必須用精糧細米來維持體力。而為了保證建制的完整,每名騎手還必須配有一匹備用戰馬以便隨時替換。配備一匹馱馬來替他運輸行李、兵器和戰甲。為了照看牲口和牲口的主人,每名騎手麾下還必須配有一到兩個僕從。每隊騎兵還需要配備一定數量的獸醫,馬伕。因此五千具裝甲騎的消耗,足足抵得上五萬甚至更多步卒。當年大隋朝以傾國之力才養了一支虎賁鐵騎,只為了威懾突厥狼軍。之所以輕易捨不得派上戰場,便是因為其消耗物資太大,後勤補給困難的緣故。否則楊廣在三征高句麗時,也不會屢屢受挫卻想不起將虎賁大將軍羅藝帶在身邊。

  幽州軍這次南下,事先打的主意便是以戰養戰。因此羅藝的回答很直接,博陵方面盡可以閉城而守,但田里的麥子李旭無法搬到城中,也無法將農田挪到丘陵地帶。那都是博陵上下苦心經營了兩年的成果,剛好可以拿來為虎賁鐵騎補充軍需。

  「是啊,麥子快熟了。這一點晚輩真的沒想到!」李旭訕訕而笑,看上去很是懊惱。「老將軍已經將桑干河兩岸與易水北岸的屯田點都佔了。按道理,那些屯田的百姓目前暫時都算是老將軍的子民。老將軍要從自家百姓口中爭食,晚輩還真無法干涉。呵呵,若是將這些剛剛安頓下來的百姓再逼得鋌而走險,不知道他們破壞的是我六郡安寧呢,還是幽州的安寧?」

  「誰敢!」羅藝皺緊眉頭,斷喝。

  李旭聳了聳肩膀,端起面前酒盞,一飲而盡。「這不是敢不敢的問題,人沒飯吃了,就得拚命。早晚是個死,餓死和死於老將軍刀下相差不多。到時候有人再趁機煽風點火,恐怕會鬧得更大。晚輩不是老將軍對手,也只能派些游騎繞到幽州去,斷斷糧道,發發兵器什麼的。老將軍麾下的虎賁鐵騎驍勇無雙,總不能將自家百姓全殺光了吧?」

  「你若那樣做,老夫絕對不會放過你!你麾下的弟兄也最好別讓老夫捉到,否則三刀六洞都是便宜!」羅藝氣得火冒三丈,再顧不得掐拿前輩身份,跳起來,赤裸裸地威脅。

  李旭搖頭,冷笑,「晚輩只是說有能力讓老將軍跟我鬥得兩敗俱傷,並不是一定非要那樣做!況且有些事情不需要晚輩來做,老將軍剛才也說過,窺探六郡不只是您一個。老將軍能保證,竇建德、劉武周、還有河東李家,會看著您跟我打得熱鬧,誰也不想從中插一腳?」

  「老夫又沒招惹他們!」羅藝被問得一愣,悻然道。明知道李旭說得情況百分之百會發生,仍然不肯在口頭上做絲毫讓步。

  「但老將軍要爭的是天下,不是河北。劉武周、竇建德要爭的也是天下,不是河北。」李旭笑著發起反擊,「就我這一個沒本事爭天下的擋在老將軍面前,他們不暗中幫我的忙,難道還等您吞了六郡,發展壯大到不可收拾了才上前與您爭雄不成?」

  「你小子鐵嘴鋼牙,老夫說你不過!」羅藝歎了口氣,抓起案子上的冷酒,一飲而盡。內心深處,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錯看了形勢。只要李旭不死,幽州軍拿下博陵六郡會非常吃力。劉武周、李淵、竇建德等人也肯定會出來趟混水。即便自己最終憑著虎賁鐵騎將六郡踏平了,恐怕也會元氣大傷,短時間內處處被動。

  但他更不能退兵,士氣可鼓而不可瀉,如果被李旭用幾句廢話嚇走了。今後幽州軍甭想再南下博陵。天下英雄也會就此小瞧了他,從而使得幽州失去問鼎逐鹿的資格。

  「晚輩只是不願與自己所佩服的豪傑自相殘殺,便宜了其他人!請老將軍仔細斟酌晚輩的話!」

  「箭已離弦,無法挽回!」羅藝站起身,決定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爭論。

  「天下時局未明,你我又何必搶先拚個兩敗俱傷?」李旭也站起身,微笑著給羅藝送行。

  他不指望光憑口舌之利讓羅藝退兵,但把得失挑明白,至少能讓用兵時有所顧忌。博陵六郡需要時間喘息,他自己也需要時間來重新理順各地的秩序。所以任何能給對方製造麻煩的手段,他都會盡力去嘗試。

  人年青的時候不怕遭受失敗,怕的是不能在失敗中吸取教訓。而他剛剛在河南敗過一次,輸在哪,怎麼輸的都總結得清清楚楚。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二章 展翼 (三 下)


  「你是個難得的對手!」知道一場惡戰不可避免,羅藝再次打量了一遍李旭,從頭到腳,像是要把他印在眼裡。「老夫刀已出鞘,無法收回。希望你能及時醒悟。別一條道路走到黑。你小子是個人才,無論什麼時候你肯歸降,老夫帳下都會給您留個位置。」

  「晚輩會為了六郡而盡力一搏。若是老將知難而退,晚輩決不趁機報復!」李旭拱手道別,不卑不亢。

  「你!好小子!」羅藝楞了楞,旋即放聲大笑。

  「晚輩一直以將軍為楷模!」李旭也笑了起來,彷彿羅藝真的是自己知交好友。

  雖然身為對手,二人心裡卻湧起了一絲悻悻相惜之感。如果大隋朝依舊如十年前一般強盛,羅藝也許會和李旭並肩為國守土。如果手中的實力再強一些,或者於地方上的根基扎得更深一些,很難說李旭會不會像羅藝現在這樣燃起爭奪天下的雄心。那些都是如果,現實是,在轉過身之後兩人就要兵戎相見,直到一方倒下或者退縮。

  「你守不住六郡,聽我說,小子!朝廷已經完蛋了。陛下無法給你提供支持!那些豪門世族也不會為你效力。即便老夫不打你,別人也會打你,外敵,內亂交替而來,早晚會將你拖垮。你崛起雖然神速,但畢竟只做了兩年的六郡大總管。其中大半時間又征戰在外,根基一點都沒紮下去!」離開之前,羅藝放下彼此之間的恩怨,坦誠地勸告。

  「說起這些還要感謝羅老將軍。六郡的豪門一直對我陽奉陰違,但老將軍的兵一到,這種情況反而大有改觀!」李旭咧嘴而笑,目光中透出幾分年青人特有的調皮。

  「哦?」羅藝再次發楞,旋即想清楚了前因後果。那些所謂的世家豪門對李旭不滿,更怕竇建德和自己。李旭從本朝廢政中所撿起來的科舉與屯田兩項良策雖然對世家的利益有損,但眼前的傷害並不明顯。六郡之中分掉的土地以主人已死或已逃的荒田居多,世家大戶也有通過墾荒而獲利者。至於科舉,豪門子侄中也有不少庶出子侄通過科舉得官,他們未必不承李旭的人情。因此六郡的世家豪門雖然瞧不起李旭,卻與他沒有什麼大仇。

  特別是在朝廷的力量日漸衰微的情況下,六郡豪門必須重新選擇一個能最大程度保證他們利益的新主子來投靠。若是竇建德席捲河北,很多人的家產肯定被他麾下的流寇搶劫一空。如果羅藝拿下六郡,少不得也要跟某些人伸手要錢。只有李旭,實力不如羅藝強,不敢一味蠻幹。心腸不如竇建德狠,也沒有均貧富的念頭。三方比較起來,選擇他反而讓世家豪門最為安心,所以給他些支持也就順理成章了。

  「不過你也別對他們心懷奢望!」明白了其中關節後,羅藝冷笑著提醒,「那些國蠹眼中只有自己的家族,從來不顧社稷安危,更不顧百姓死活。至於良心、道義,恐怕這幾個字他們根本不認得。你若能打得過老夫,打得過其他英雄,國蠹們自然對你越來越服帖。你若失了勢,不用老夫號令,恐怕他們立刻就會在你背後捅刀子!」

  「多謝前輩提醒!」李旭苦笑,不知道自己該感謝羅藝,還是該痛恨這喜怒無常的傢伙。「晚輩自然會小心謹慎,不讓前輩贏得太輕鬆。至於幽州派往恆山郡的使節,過幾天我會將他放回來。杜寶相已經被我派去出使河東了,恆山的郡守也換了新人。」

  「算你小子狠,趁我不熟悉情況時佔了上風!」羅藝老臉一紅,乾笑幾聲,翻身上馬。

  「晚輩跟劉武周也是故交!」李旭笑著提醒。

  馬背上的羅藝停頓了一下,想說句反擊的話,最終卻沒有說出來。抖了抖韁繩,絕塵而去。李旭目送羅藝離開,轉身跳下小船,二十名侍衛划動船槳,頃刻間抵達易水之南。

  岸邊早有周大牛率領一營士卒在等著,看見主帥歸來,趕緊牽過戰馬。李旭、呂欽等人並絡而行,一邊走,一邊議論眼前的局勢。

  「羅藝老殺才快氣死了,特別是呂將軍罵他是土匪流寇那會兒。老賊臉色紅裡透著青,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王須拔自覺過癮,笑呵呵地向眾人道。

  「可是仗還要繼續打。若能光氣能把他氣死,咱們倒也省了事兒!」呂欽並不像其他人那樣高興。他跟羅藝交過多次手,每次都未佔到上風。因而知道前路艱難,不敢掉以輕心。

  「怕什麼,有大將軍在這,咱們還怕了羅老頭兒?」王須拔對李旭是一味的信任,笑著反問。

  「也對,今天所有應對都沒有跑出大將軍事先的預料範圍。羅老頭兵力雖然雄厚,謀略卻未必如咱家將軍!」郭方接過王須拔的話頭,大肆拍李旭的馬屁。

  他們一行人昨天才趕到上谷前線。還沒等喘過口起來便接到了羅藝的會面邀請。當時時德方和方延年二人都怕羅藝使詐,不贊同主帥親自與他接觸。李旭分析了敵將的稟性及利害得失後,反而認為這一面非見不可。

  第一,從雙方的言辭中,可以探察出羅藝的底限是什麼,幽州軍的作戰意志大不大。

  第二,通過旁敲側擊,也許能擾亂羅藝的心神,進而達到牽制他兵力部署的目的。

  最後事實證明,幽州大總管羅藝的確被李旭的突然出現打了個措手不及。整個會面過程中老賊沒佔到任何上風,反而暴露了他後方空虛,內政不穩的弱點。

  「羅老將軍不會像表現出來的那樣差。他之所以患得患失,一方面是由於咱們出現得突然,他事先一點兒也沒做防備,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另一方面他是想讓咱們輕視他,盡快跟他速戰速決!」李旭打斷大伙的議論,笑著總結。

  「老賊的確不是浪得虛名!」呂欽非常同意主帥的看法,「如果大將軍不告訴他咱們準備派輕騎偷襲他後路就好了。趁著老賊無防備,咱們先將他的後院攪個天翻地覆!」

  「恐怕一時半會兒見不到效果。」李旭輕輕搖頭,「我之所以跟羅老將軍那樣說,是逼他不敢在咱們的土地上胡折騰。他能砸爛咱們的上谷,咱們就能砸爛他的漁陽和薊縣。與其雙方彼此之間誰也落不了好處,不如都有所克制。況且他大軍在外,後路不會一點兒也不防備。咱們派人少了等於去送死,派人多了,兵力調度上又受到影響!」

  「至少能嚇他一跳!」呂欽苦笑,臉上寫滿了對戰事的擔憂,「仗打得時間過長,對咱們也很不利。竇建德對信都虎視眈眈,河東那邊態度也不甚明朗。一旦他們趁機佔便宜,咱們就要腹背受敵。羅藝老賊雖然可惡,但他今天提醒得也沒錯,見風使舵的傢伙們發覺咱們實力不如別人,肯定會落井下石!」

  「他們沒有在我詐死埋名那段時間鬧事,已經給了我很大面子!」李旭歎了口氣,對治下的豪強態度感覺非常鬧心。那些人終是不穩定因素,早晚會給他製造出大麻煩來。但一味靠武力征服,也未必能解決問題。當官當久了,自然就成了豪門,行事的方式與傳統豪門幾乎沒有區別。

  杜圭杜寶相在最近的作為就是很明顯的例子。此人科舉出身,按理對新政應該傾力支持才對。但在聽聞李旭戰死後,他首先想到的是接應河東兵馬進入六郡,隨後又試圖與竇建德的勢力勾結。若不是李旭回來的早,也許羅藝的使節就跟他達成了協議。那樣,呂欽、趙子銘兩個肯定方寸大亂,某些首鼠兩端者也會立刻倒向幽州。

  反而是曾經被李旭打壓過的博陵崔家,非常堅定地站在了博陵軍一方,斷然拒絕了羅藝的拉攏。上谷郡守崔潛是最有能力改變戰局的,但他半個多月來一直傾力幫助呂欽穩固防線,絲毫不為羅藝許諾的優厚條件所動。

  「大將軍也無須為此煩惱。吃多了米,總會遇到一半個砂子。寒門中有見利忘義的王八蛋,豪門中也有知恩圖報的真豪傑!他們之所以能折騰出風浪來,還是因為咱們自己有問題。若是能制訂一個政令讓豪強從此無法左右您的決策,也無法插手軍政,他們家業再大,又能如何?」時德方見主將為內政分心,笑著替他出謀畫策。「眼下還是先集中精神對付羅藝,打敗了他,就能殺雞給猴看!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你說得對!」迷茫之中,李旭彷彿看到了一點微光。但具體怎麼做,前進方向在哪,他還需要仔細斟酌,慢慢摸索。眼下最重要不是著手解決潛在威脅,而是如何趕走羅藝。畢竟只要自己能一直保持強勢,內部的威脅便找不到發難的機會。如果自己被羅藝打敗了,便不能再於六郡立足,內憂外患同時爆發,那才是真正該煩惱的時候。

  他沒有再敗一次餘地,絲毫也沒有。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二章 展翼(四上)


  即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去應對,李旭和麾下眾將短時間內還是找不到一個妥善的破敵之策。雙方實力差距是明擺著的,虎賁鐵騎的攻擊犀利如黃河倒崩,根本非眼下的博陵軍所能阻擋。而幽州大總管羅藝又人老成精,十幾座營盤扎得中規中矩。縱然呂欽、時德方等人想使用一些奇招破敵,也找不到可趁之機。

  桑干河兩岸剛剛開墾出來的良田都白白便宜給了幽州軍,從河間逃來的流民蜂擁而入,讓博陵各地的存糧急遽減少。無業者的增多使得各地治安堪憂,長時間的戰事膠著導致一些不安定的火花在背地裡慢慢醞釀。在此時刻,唯一能令人欣慰的只有博陵軍的士氣。自從弟兄們得知自家主帥平安歸來後,對趕走敵軍的信心大增。他們不相信自家主帥會輸給遠道而來的羅藝,『大將軍自出道以來就沒敗給過任何人,老賊也一樣沒戲!』眾人根據李旭以往的戰績得出一廂情願的結論。至於黃河南岸的慘敗,被他們本能地歸咎為奸臣陷害而非李旭用兵失誤的緣故。

  只有周大牛等極個別的貼身侍衛明白自家主帥並非像傳說中那樣神通廣大。也許是因為距離太近的緣故,籠罩在李旭身上所有的光環無法再成為屏障。於周大牛等侍衛們眼裡,自家主帥亦會疲倦,亦會煩惱,亦會因為傷心或焦慮而大失方寸。李旭所做過的決定不未必全都是對的,如果他在某些關鍵時刻不那麼固執的話,博陵軍的實力可能比現在強大得多。但也正因為李旭身上這些缺點,周大牛等人才更覺得李旭親切。如果頂頭上司是個無所不能的神仙,大伙唯一能作的事情便是等,等著跟他一道白日飛昇。哪有眼下這麼多人世間煩惱,更沒有眼下這麼多在人世間掙扎奮鬥的樂趣。

  敵我雙方談判破裂後,羅藝又強攻過幾次城,都被呂欽帶著人硬頂了下去。趁著幽州軍士氣稍沮的時候,李旭嘗試著組織了局部反擊。結果和眾人預料的差不多,一到了平地上,幽州軍的長處便發揮了個淋漓盡致。在虎賁鐵騎凌厲的攻擊下,殺出城外的弟兄們只逃回來不到三分之一,若不是仗著易縣北門內還有一個狹小的甕城,整段城牆差點不為博陵軍所有。

  「你我俱為英豪,能戰便戰,不能戰不如成全了別人。何必為自己的一絲執念斷送了麾下那麼多弟兄。咱燕趙男兒可不要學那些江南的潑婦,明明已經輸得乾乾淨淨,卻要躺在地上打幾個滾。拼著自己齷齪,也要濺別人一身泥!」羅藝見李旭堅守不出,再次把勸降信射上了城頭。

  李旭不跟他爭口舌之利,白天強打著精神沿著城頭巡視,替弟兄們加油鼓勁兒。待晚上回到上谷郡守衙門內,卻愁得雙眉緊鎖。

  「如果實在守不住,咱們就讓出易水。在你回來之前,我派人以龍山和徐水為依托修了很多堡寨。咱們退一步,修一道,一步步跟羅藝耗,早晚能將他的銳氣耗盡了!」萁兒見李旭心中煩惱,悄悄的走到他身後,為他捶背揉肩。

  這場仗不同於以往任何一仗。自幼受到家學熏陶的萁兒明白眼下丈夫正處於一個非常艱難的時刻。以前,哪怕是出征河南那次,博陵軍即便敗了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而這回,一敗即將萬劫不復。

  她瞭解丈夫的為人,如果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那一天,丈夫絕對不會拉著六郡百姓為他殉葬。他會盡量將一個完整的博陵交給仇人,以兌現自己的守護之諾。但他本人不會屈膝於羅藝,哪怕對方是他當年最佩服的英雄。

  作為妻子,她不想干涉丈夫的選擇。只會選擇替他分擔,與他並肩而站一道面對風雨。上一次,李旭在河南兵敗的消息已經讓萁兒感受到了天崩地裂的滋味。這一次,她要自私一些,賴在他身邊,看著他平平安安,直到彼此的手再也沒力量相挽。

  「只怕是此消彼漲。弟兄們能堅守到現在,憑得就是一口氣。一旦這口氣洩了,便再難提得起來。這些日子難為你了,又要替我處理內政,又要幫子銘他們籌劃軍務。」李旭伸手拍了拍妻子的手背,低聲回應。

  萁兒的手已經不像跟他剛見面時那般柔軟了。長時間替李旭操持內政和軍務,令她的十指變得瘦削而有力。這樣的手指其實更適合彎弓搭箭,而不是替人疏鬆筋骨。但李旭卻很喜歡肩膀上傳來的那種感覺,節奏分明,起伏利落。即便一時照顧不到,你也不用擔心手的主人之安全。她會自己很好的照顧自己,獨立而堅強。

  「我是大將軍的妻子麼,自然文的武的都要會一點。否則豈不讓弟兄們說我配你不上!」萁兒笑了笑,手指稍稍加勁兒。

  「如果你跟在唐公身邊,恐怕不用這麼累,也不用終日擔驚受怕!弘基兄一直沒有走……」李旭扯住妻子的手指,輕歎。

  「什麼話?在離開家尋你那時候起,我便已經決定了,這輩子風光也罷,艱難也罷,都要跟你不離不棄地走完…」

  他們夫妻兩個心有靈犀,不需要太多的語言便明白了彼此的之意。四手相執,感覺到溫暖一絲一絲地從胳膊淌到胸口。

  第二日又是一場惡戰,幽州軍四度殺上了城牆。憑著當年守黎陽所積累下來的經驗,李旭指揮弟兄們奮力反擊。敵我雙方在一個一個城垛口間拚死爭奪,戰到最酣時,連河東來出使的劉弘基等人都不得不衝上城牆幫忙。好不容易堅持到了天黑,幽州軍終於收兵。但參與守城的士卒和民壯也損失超過了三分之一,夜風過處,吹來一片悲聲。

  李旭不敢解甲,帶著親兵四下撫慰傷患。無論走到哪裡,弟兄們都主動起身致敬。面對那一張張熱切的面孔,他心裡更為難過。想說幾句鼓舞士氣的話,卻一時想不到貼切的言辭來。為大隋陛下盡忠麼?恐怕現在誰也不會再拿數千里之外的楊廣當一回事。為了將來的榮華富貴麼?憑借博陵軍現在的力量,自保都很艱難,更甭說像羅藝那樣去謀取天下。而盡武將的職責,那是他所堅持的理念,身邊的將領們尚未必能完全接受,何況底下的普通士卒!

  此刻唯一能說的,便是那句「後退一步是家園了!」。如果面對的是突厥狼騎,李旭會毫不猶豫地將這句話喊出來。但城牆下的也是隋人,他們不能算外寇。雖然他們一樣是來打家劫舍的,一樣對六郡的繁華虎視眈眈。

  「滾木快用完了,時司馬建議拆城裡的民房,把檁子鋸開當滾木!」呂欽跑到李旭身邊,低聲匯報。他不敢看主帥的目光,唯恐惹對方發怒。整個博陵軍上下都知道,自家主帥最恨士卒擾民。平素無論誰欺壓百姓都一律從嚴懲處,決不寬容。

  「拆,無論拆到誰家,都跟他們說明白了。待打退了幽州軍,咱們重新給他蓋宅子!」李旭咬了咬牙,低聲命令。

  「末將遵命!」呂欽抱拳肅立,轉身而去。

  「回來!」望著呂欽的背影,旭子又大聲補充了一句,「先從衙門拆起,那裡邊木料多,磚頭也可以用來當石塊!」

  『照這樣打下去,即便博陵軍最後獲勝,恐怕上谷一帶沒有五年光景也恢復不過元氣來了。』聽著城外連綿的茄鼓聲,李旭苦笑著想。『倘若城破,損失慘重的幽州軍未必比突厥狼騎軍紀好多少!』一樣的燒殺,一樣的劫掠,對於這種破門而入的強盜,還能算他做同族麼?

  苦笑著轉過頭來,他看到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劉弘基。對方是奉了唐公李淵之命前來表示支持的,雖然只帶了五十幾名親兵。

  在打出李淵的招牌,卻未能讓羅藝退兵之後,劉弘基便主動留了下來,幫助博陵軍出謀劃策。李旭沒返回之前,呂欽等人能把易縣一帶守得滴水不漏,劉弘基於其中功勞不少。李旭歸來之後,劉弘基也一直表現得像一個合格的參軍般盡職盡責。

  「萁兒不會離開博陵,弘基兄明日一早便回河東向唐公覆命吧。無論守得住守不住,我們夫妻都承你和唐公的人情。順便給唐公帶句話,他想做什麼博陵不會拖後腿。但六郡也不想捲入天下之爭!」衝著劉弘基拱了拱手,李旭低聲勸道。

  「卸了磨就想殺驢麼?我可幫你守了半個多月老巢!」到了這種時候,劉弘基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咧了下嘴巴,大聲抗議。

  「弘基兄想拿什麼,儘管拿走。我這可付不起太多酬勞!」李旭搖頭,笑著回應。多年不見,他和對方都改變了許多。當日的默契已經不再,但友誼依舊還於內心深處隱藏著,偶爾目光相對時便能清楚地看得見。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二章 展翼(四下)


  劉弘基知道李旭不想讓他也留下來與易縣共存亡,心裡十分感慨。如果是當年在護糧軍中,旭子絕對不會跟自己說如此見外的話。

  同樣,現在的太原李家,也不會有任何一個人在危險關頭,勸自己先行脫身。

  當年二人因為是否完全依附於唐公李淵而產生隔閡。從目前情況看,很難說當初誰對誰錯。如果當時李旭聽從了劉弘基的建議,他絕對不可能有今天這般成就。但是,他也不會經歷那麼多風浪,甚至幾次在死亡的邊緣徘徊。

  過去的事情已經不可挽回,眼前的機會卻必須把握。劉弘基知道自己不能走,不光為了李旭,而且為了唐公李淵交代的任務。在唐公家族即將化家為國的當口,即便不能將李旭拉攏到麾下,多他這樣一個盟友也比讓河東的軟肋面對羅藝或竇建德強百倍。旭子在某些事情上的確固執了一些,迂闊了一些。但他至少,不會或者不屑在人背後捅刀子。也不會像其他英雄或梟雄那樣今天簽了合約,第二天便當它是廢紙一張。

  況且,劉弘基不認為當下形勢像李旭所想的那樣悲觀。得出這種結論倒不是因為他自認為比李旭或趙子銘等人還會用兵。而是因為博陵眾將當局者迷。他們守的是自家老巢,所以過於膠著於一城一地的得失。劉弘基以旁觀者的角度看,卻可以從大處著眼。

  通過多日的觀察,劉弘基非常清楚地瞭解到了幽州軍和博陵軍雙方的長處及弱項。綜合起來,他認為自己有辦法幫李旭力挽狂瀾。這個時候,幫李旭就等於幫自己。因為他肩頭的使命還沒有達成,剛好可以用手中所掌握的策略跟李旭討價還價。

  「如果我有辦法幫你擊退羅藝的話,你能拿出什麼來謝我?」當著博陵眾將的面,劉弘基很認真地問道。

  「只要我能拿出來的。」李旭見劉弘基的樣子不像是在信口胡說,很認真地想了想,回答。

  他瞭解劉弘基,如果不是有很大的把握,此人不會在博陵軍眾將面前口出狂言。同樣,如果白白給博陵幫忙卻不收取任何回報,那他也不是馬販子劉弘基。

  「如果劉兄有打敗羅藝的辦法,不妨儘管說來。即便李將軍一時半會兒湊不出劉兄所要的代價,我等也盡量湊!」呂欽、時德方等人也走上前,拍胸脯保證。

  「我沒有打敗羅藝的辦法,但我有辦法可以把仗打成爛仗,逼他不得不退兵。」劉弘基搖了搖頭,坦然相告。

  「爛仗總比敗仗好。劉兄儘管說出來。至於代價,只要與六郡無害,能出的我絕對不會抵賴!」李旭向劉弘基做了個揖,鄭重請教。

  他知道劉弘基想要的肯定不是財貨。但天下沒有免費的宴席,為了保住六郡,答應河東一些條件已經在所難免。況且如果河東李家肯出兵相助,將在很大程度上改變戰場上敵我雙方的力量對比。

  「照目前這種態勢僵持下去,易縣失守只是時間早晚問題!」劉弘基見李旭妥協,也不再賣關子,將自己的具體想法如實道來。眼前的局勢大伙心知肚明,雖然先前怕影響自家士氣誰也沒有直說。但雙方的實力對比太懸殊,即便是孫吳在世,博陵軍也找不到反敗為勝的理由。

  「河東那邊無法出兵幫忙。第一,李家南下在即,不敢分兵。第二,即便有兵過來,等他們趕到了,咱們這邊的弟兄差不多也打光了!」劉弘基頓了頓,繼續道。

  他的第二句話聽起來非常讓人失望,也非常讓人心裡不是滋味。如果博陵軍主力被羅藝拼掉一半的話,河東李家派兵來救,即便最後能擊敗幽州軍,博陵六郡的事還能由大伙做主麼?

  答案很明顯,從博陵眾將蒼白的臉色上就能看得出來。

  「請劉兄指點一條明路!」李旭接過劉弘基的話頭,長揖及地。

  「算不上明路,我這也是為了河東河北兩家的共同利益!」知道李旭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暗示,劉弘基笑了笑,「我覺得河北與其坐等援軍,不如在戰局上尋求突破。」

  「我已經試過了,很難!」呂欽歎了口氣,回應。

  「咱們論經驗,論兵力,都比不上羅藝!但別忘了戰局是一個整體。」劉弘基擺了擺手,示意呂欽稍安勿躁。「據我所知,趙子銘將軍那邊對著的是羅成吧。那邊好像沒有虎賁鐵騎坐鎮,只有少量輕甲騎兵和兩萬多步卒!」

  趙子銘帶領兩萬多博陵軍沿滹沱河西岸列陣,與竇建德、羅成兩大勢力正構成一個三角形。此刻,三方都在等著另外兩方開戰,自己好作收漁利。因此東線的態勢也相對平穩,除了河間郡城被竇家軍以重兵包圍了外,其他的方幾乎沒有發生衝突。

  羅成不想動,他等著竇建德承受不住利益誘惑攻入信都的那一刻。比起窮困疲敝的河間,信都就像一塊散發著濃郁香味的大肥肉,不由得竇建德不動心。

  竇建德不願動。如果羅成攻入六郡,他剛好打著濟危扶弱的旗號大撈一票。無論財貨和聲望都會得到很多。但獨自與博陵軍開戰的話,他卻要冒極大風險。

  趙子銘不敢動。只要他領兵殺過滹沱河,戰局的變化即會失控。竇建德可能趁機西進。羅成也可能大舉南下,將他纏在東岸無法回頭。

  這種微妙的局勢看似平靜,稍稍丟進一粒石子便可以激起滔天巨浪。只是那粒石子必須有足夠能力全身而退,不至於被巨浪吞沒。

  「弘基兄建議我也來一次田單賽馬?」李旭的眉毛猛地一跳,眼前霍然開朗。

  「正是!」劉弘基拊掌大笑。「正是。反正換誰守易縣都不可能在羅藝身上找到機會。所以大將軍不如換個地方走走!」

  「大將軍儘管去!」呂欽、時德方等人也想明白了其中玄妙,大笑著附和。

  以彼上駟,敵我下駟。以我上駟,敵其中駟。以我之中駟敵其下駟。這種最簡單的戰術大伙居然沒想到!

  的確,博陵軍的戰鬥力不及虎賁鐵騎,李旭的指揮能力和作戰經驗也未必及得上羅藝。但幽州軍的東線統帥羅成卻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新手。即便他天生就是用兵奇才,與李旭這個從大業七年打到大業十三年的『老兵』在臨戰經驗上也有著難以彌補的差距。並且羅成麾下的幽州步卒在戰鬥力方面遠不及由大隋邊軍轉化來的博陵精銳。李旭領兵與其交手,勝算其實非常大。

  以竇建德目前的實力,他敢面對趙子銘,卻絕不敢主動去捋李旭的虎鬚。畢竟冠軍大將軍的威名不是平白來的,有高士達、劉霸道、格謙這些人的先例在,無論哪個江湖豪傑面對李旭,都會提起十二分小心。

  嚇住竇建德,李旭需要面對的就僅僅是羅成。只要他帶領博陵軍在東線打垮了羅成,竇建德必然要重申兩家的「友好」關係。後顧之憂一解,李旭就可趁機將兵馬推進到矩馬河一帶。羅藝如果不回頭相救,他就可以直接收復固安,涿州,切斷虎賁鐵騎的糧道,甚至殺進薊縣。如果羅藝回兵,有矩馬河上游拐了無數道彎的淶水與矩馬河本身擋著,虎賁鐵騎也追不上李旭。而守衛上谷的呂欽等人便可以趁機殺出,從背後給虎賁鐵騎製造麻煩。

  這樣一來,敵我雙方就等於在淶水、易水與矩馬河之間打了一場「爛仗」。李旭等人沒本事吃掉羅藝,但羅藝也甭想再染指上谷。時間拖久了,雙方的鬥志便會被磨得乾乾淨淨。到那時再坐下來和談,彼此都好收場。

  「如此,就煩勞弘基兄協助呂將軍守衛易縣!」明白了劉弘基建議的李旭也不客氣,第二次抱拳,大聲請求。

  「行,代價是在幽州軍撤退後,你借給我三千步卒!」劉弘基伸出三根手指,商人般說道。

  賓主相視大笑,一瞬間彷彿又回到當年在塞上販馬分贓的日子。那段時間,旭子通過觀察劉弘基和張亮等人討價還價,發現人和人之間還有這樣一種交往方式。他們為了共同的利益可以並肩而戰,但買賣結束後,交情歸交情,利益歸利益。他們可以像張老三、王麻子那樣淄株必較,然後瀟灑地揮揮手,朋友般默契地道別,不問對方去處。

  那時候,李旭什麼也不懂,只能由劉弘基、張亮等人『言傳身教』。而現在,他已經多少懂了一些。知道類似的交易不但可以發生在商販之間,家族之間,諸侯之間,乃至國家之間。只不過他們用來付帳的不是財貨而已。

  三千博陵步卒,對六郡的總兵力而言不算多。但三千博陵步卒的加入,等於向其他勢力宣佈了李旭的態度。站在河東李家的角度上,劉弘基顯然立了一個大功。無論換做李建成來,或者是李世民來做使者,都未必能收到同樣的效果。

  而站在博陵六郡的角度上,這筆交易也未必吃虧。李旭明白地邀請劉弘基留下來協助呂欽,自然不會像先前一樣不讓任何人知曉。河東李家在正式起兵造反前的最關鍵時刻派遣一員幹將幫助李旭守衛易縣,象徵的意義與博陵借兵給河東同樣明顯。
不可能不帶兵。至於他帶了多少兵馬,還有沒有後續援軍,博陵方面不會說,「關心」的人儘管去猜。
  況且派劉弘基這樣的核心將領前來協助博陵,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二章 展翼 (五 上)
趙子銘部所駐紮的高陽與易縣相距足足有二百餘里,雖然彼此之間有官道相連,戰馬也要跑上一整天才能到達。待博陵軍渡過滹沱河後,與易縣主戰場的聯繫必將更加艱難,可以說東線與西線戰場看似息息相關,實際上已經成了各打各的仗,彼此之間不可能再協調一致。

    這不是個常規戰術。以前的名將沒採用過,以後的將領們也未必採用。除非他們有千里眼和順風耳,能隨時掌握二百里外發生的一切變化。

    這個戰術卻非常附和劉弘基的性格。做過馬賊的他本來就是個放任不羈的傢伙,近幾年在唐公麾下雖然收斂了些,卻一到關鍵時刻便會於不知不覺中暴露喜歡冒險的本性。按照他的計劃,如果李旭不能像預計中那樣擊潰羅成,六郡就要陷入三面受敵的窘境。如果在李旭擊敗羅成之前,羅藝已經突破了由呂欽和劉弘基二人並肩堅守的防線,河間之戰的勝負對博陵六郡也同樣失去了意義。那樣,孤軍在外的李旭只能落荒而走,沒有目的地,也找不到落腳點。

    「這簡直就是賭博!姓劉的是拿咱們博陵六郡做賭注!反正六郡安危與他無關!」聽完了李旭所轉述的作戰方案後,軍司馬趙子銘忿忿不平地抱怨。

    李旭的到來,令他和整個東線的將士們都甚受鼓舞。但李旭帶來的幾個消息,卻沒有一個令趙子銘感到開心。

    他不滿意的不僅僅是整個作戰計劃,對於李旭答應借兵給劉弘基的決定也頗有微詞。「與其現在聯手,當初夫人何不答應了李家一道起兵?費了這麼大勁兒,數千弟兄的性命賠進去了,卻得到了如此不上不下的結果!」

    此話並非一時義憤之言。眼下河東勢強,博陵六郡勢弱。李旭無論與唐公家族合作還是依附,都會被人看作投靠!

    「那不一定,至少咱們保住了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兒,也得到了喘息的機會!」右司馬時德方不贊同趙子銘的觀點,站出來反駁。在他看來,合作與依附之間的差異非常大。眼下博陵六郡只能看作是河東李家的盟友而不是附庸。只要保持住了自身的獨立性,在將來博陵軍實力恢復後,大伙就可以慢慢勸著李旭走出六郡,與其他英雄一道爭奪天下。

    但有些話,時德方不想表達得太分明。自家主公李旭是個很磊落的豪傑。這種與生俱來的磊落與淳厚,很容易幫他在民間塑造一個有道明君的形象。而一些見不得光的東西,就需要交給他時德方、行軍長史方延年這些謀臣、肱股們去運作。唯有這樣,博陵軍在今後的問鼎逐鹿過程中才會無往而不利。畢竟忠誠、善良、守信是千百年來華夏百姓公認的美德,雖然歷史總為勝利者所書寫,但勝利者絕不會將自己卑鄙陰暗的一面秉筆直書,而是要給做過的所有事情都安上一個大義的名分。

    朝廷的支持已經不再,軍力又剛剛受到折損;地方上無險可憑,也得不到世家大族的認同。在這種情況下,李旭唯一能引以為憑借的也只有人心。得民心者得天下,絕對不是一句說來聽聽的妄言。關鍵在於,你如何將這些鬆散的民心成功地轉化為自身生長壯大的力量。

    「主公也是迫於形勢才不得不答應河東的條件,咱們只有先生存下來,才能求其他!」行軍長史方延年與時德方早有默契,笑著替同僚幫腔。作為親眼目睹過虎賁鐵騎攻擊力的人,他對時局的危險程度體會得遠比沒和羅藝交過手的趙子銘等人深刻。即便南下虎牢的那支精兵沒有戰沒,他們也不是虎賁鐵騎的對手。在這種生死存亡關頭,無論李旭做什麼妥協,方延年都認為是應該的。

    昔日漢高祖有白登求和之恥,魏武帝有棄袍割須之敗。但二者最後都能反敗為勝成為最後的英雄。如果自家主公經歷了無數磨難後,還像原來那樣寧折不彎,方延年反倒會擔心自己的前途。而眼下自家主公已經慢慢開始學會了變通,妥協,雖然還遠達不到大伙眼裡「睿智」的標準,卻已經讓人看到了成就霸業的希望。

    「總之咱們付出太多,收穫卻很少!」趙子銘聳聳肩膀,評價。在李旭面前,他不需要掩飾自己的觀點。一方面是長期以來形成的習慣,另一方面是出於信任對方的胸懷。

    「先想辦法打敗了羅成再說。其他事情稍後考慮!」李旭不與自己的心腹爭論,直截了當地點明近期目標。「子銘,把你瞭解到的敵情說一說,讓大伙心裡也有個準備!」

    縱馬狂奔了一整天,他的征袍上滿是灰塵。滿臉的絡腮鬍子也變成了黃褐色。這種模樣看上去非常狼狽,也非常令人擔心。趙子銘不敢再多說逆耳之言,走到軍帳中間,在桌案上展開一張輿圖。

    「羅成所領的幽州軍大約有兩位三千多人,其中有一千五百到兩千輕甲騎兵,沒有具裝甲騎,日前已經退到束城。據逃來的流民說,永濟渠西岸的平舒、文安以及對岸的魯城也落到了幽州軍手裡!這三個縣城都是當年楊義臣將軍的駐軍之所,城牆高逾兩丈,防禦設施完好……」

    完好的防禦設施,使得東線的博陵軍在有限的時間內擊敗幽州軍的目標實現起來非常困難。據趙子銘所瞭解到的情況,東路幽州軍的統帥羅成並非一個紈褲子弟。他用兵中規中矩,在軍中的威望以及個人武藝也相當地高。李旭貿然攻上去,很可能會面臨一場空前慘烈的惡戰。而位於博陵軍背後的竇建德態度又十分曖昧。

    「竇建德部在圍攻河間郡城,末將和羅成都沒有採取任何救援行動…….」介紹完了幽州軍情況後,趙子銘繼續介紹另一個敵人。

    情況和李旭事先瞭解到的非常類似,三家之間都在等待戰機。「你跟幽州軍沒有任何接觸麼?」出於對屬下的瞭解,李旭低聲追問。趙子銘不是個喜歡堅守待援的人,事實上,有過雄武營和齊郡營經歷的將領都不太喜歡打單純的防禦戰。他們會想方設法給敵人製造麻煩,不斷試探對方的虛實,也為自家的進一步行動創造機會。

    「打過。半個月前,我派了兩個旅的弟兄渡河騷擾。據回來的旅率報告,幽州軍步卒戰鬥力平平,軍容、軍紀也不不甚整齊。但羅成的武藝很高,負責斷後的弟兄幾乎都折在了他手上!」趙子銘想了想,鄭重回答。

    這也是他不理解李旭為什麼急著與河東妥協的原因之一。通過實戰,趙子銘發現幽州軍的戰鬥力並不如想像中強大。虎賁鐵騎再強,不過是五千多人,並不足以讓幽州軍處於絕對上風。而太原李家卻是個非常狡詐的夥伴,雖然博陵六郡目前吃虧不大,將來卻說不定被對方如何算計。

    「是羅成親自領軍追擊麼?」李旭輕輕皺起了眉頭,追問。

    「的確,此子心高氣傲,不肯吃半點兒虧。第二天便派人過河偷襲咱們的營地,但末將沒讓他討到任何便宜!」趙子銘楞了一下,繼續道。

    他知道自家將軍打算如何對付敵軍了。論個人勇武,目前他所見過的將領中,李旭絕對能排在前三位。羅成性子越桀驁不遜,二人正面相碰的機會也就越多。對於敵我雙方而言,這兩個主將都是一軍之靈魂,任何一方被殺死或打傷,都會導致全軍的崩潰。

    「將軍乃萬金之軀,不可輕易冒險!」時德方的反應速度不比趙子銘慢,走到李旭身邊,低聲勸諫。

    「如今之計,只能險中求勝。大伙都去休息吧,子銘,找人幫我燒桶熱水,我要洗個澡!」李旭笑著拍了拍時德方的肩膀,將心腹幕僚拍了一個趔趄。「通知弟兄們,明天五更拔營,咱們到滹沱河對岸去會會羅成。」

    實在無法「享受」主公這種粗魯的示好舉動,時德方接連後退了幾步,勉強站穩。一邊捂著被拍痛的肩膀,他一邊試圖想再給李旭一些諫言。看了看周圍武將們幸災樂禍的表情,他只好悻悻地閉上了嘴巴。

    半個時辰後,趙子銘在中軍帳中再度見到了梳洗完畢的李旭。「末將總覺得河東李家很陰險。將軍雖然已經答應跟他們結盟,卻不得不作些提防。在您沒回來之前,李家二公子便來過博陵,藉著羅藝的威脅要求六郡投入李家的懷抱。夫人當時沒答應他,兄妹兩個鬧得非常不愉快!」

    「這些情況夫人都跟我說過。我也知道咱們在與虎謀皮。但形勢終究比人強……」此刻軍帳中只剩下了兩個人,李旭歎了口氣,對趙子銘直言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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