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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一章 羽化(一上)


  如果可以在死去的李大將軍與活著的犟小子李旭之間任選其一的話,黃門侍郎參掌朝政裴矩大人肯定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後者。雖然李旭的所作所為曾經讓人甚感頭疼,但活著的李旭從沒主動給他惹過半點實際上的麻煩,並且一年四季孝敬不斷。而死了的李大將軍卻把他推到了澆滿了油脂的薪柴堆上,稍有不慎,便會被燒得屍骨無存。

  已經常年不問政事的楊廣很容易糊弄,特別是在取得了蕭皇后的首肯的情況下,裴矩和虞世基二人隨便編造個諸如「被瓦崗軍遣刺客所害」之類的謊言就能將李旭的死因搪塞過去。但文武百官的悠悠之口卻很難塞,自從李大將軍戰死的消息傳到江都後,那些以前跟其有過交情的,沒有交情的,甚至早就巴不得這一天到來的傢伙們突然都變得正義起來,各類問責的奏折如雪片般向行宮裡飛。兩位參掌朝政的處理動作剛一遲緩,河南就傳來了滎陽通守裴仁基率部造反的消息。還沒等裴、虞兩位從震驚中回過神兒,襄城通守鄭勃又以「似有不軌圖謀」的罪名剁了東都派去的監軍王孝逸。緊跟著河東李淵藉故殺了高君雅和王威,彭城張芮斬了朝散大夫柳茂,就連近兩年剛剛被朝廷破格提拔,素有「忠義」之名的江都通守王世充,都按兵於淮北不奉號令了。上書朝廷說久領大軍在外,恐為流言所傷,身死兵散云云。

  裴矩被氣得七竅生煙,但拿藉機生事的人卻無可奈何。憑心而論,東都這次做得的確太過。大伙看姓李的不順眼,找機會傾軋他一下是正常之舉。但無論如何也不該將此人向絕路上逼。先前有這樣一位蓋世名將震懾著,某些蠢蠢欲動的傢伙還不敢明目張膽的造反。現在口實有了,威脅盡去,人家能不把握這送上門來的好機會麼?

  眼下唯一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敷衍辦法就是由江都下旨將背後陷害李旭的那個人揪出來當眾處死,借此平息一下各地軍官們的憤怒。但這個替罪羊又實在難找。能調動王辯和裴仁基二人,讓他們放開虎牢關防線者的官職絕不可能太小,此外,在查無實據的情況下傾東都之兵堵李旭的後路也是個大手筆行為,沒有越王楊侗的首肯,虎賁郎將劉長恭自己絕對沒那個膽兒。

  「怎麼著咱們也不能將越王殿下治罪吧,他小小年紀又懂什麼?」朝房裡都不是外人,所以裴矩也不怕有人彈劾自己誹謗監國皇親。眾所周知,越王楊侗不過是個擺設,東都的軍政大權眼下實際掌握在光祿大夫段達、太府卿元文都、檢校民部尚書韋津、右武衛將軍皇甫天逸、右司郎盧楚等人手裡。至於這些人為什麼非將李旭逼上絕路的原因,不用猜,他也能略知一二。

  「其實,這事兒不怪段大夫他們下手狠,李大將軍驍勇是驍勇,但做事有些太不自量力了!」另一個參掌朝政的大臣虞世基也為李旭的死而深感歎婉。在他眼裡,李旭的死絕不是因為東都方面誤信李家叔侄即將造反的謠言那樣簡單。即便沒有這個謠言,段達等人依舊會想方設法除掉他。而謠言的出現,只是為東都提供了一個良機而已。

  只是段達等人行事過於肆無忌憚,並且落下了太多的把柄。其實即便他們不出手,再緩個一年半載,朝廷之中也有無數大人物跳出來,用盡一切手段讓姓李的身敗名裂。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好的,任何人改變不了。

  「是啊,有些東西,先帝都淺試則止,李將軍居然一頭就撞了上去!不頭破血流,才怪!」秘書郎虞世南對其兄的說法深表贊同。早在李旭未戰沒之前,他就和很多秘書學士私下裡議論過,認為此人眼下名聲雖然響亮,將來必不得善終。因為其所作所為的那些事情,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名武將的職權範圍!

  秘書學士們私下認為,李旭必死之罪有三。第一,擅開官倉,沽名釣譽。第二,擅更選士之道,擾亂地方官秩。第三,私分匪患區田產,示私恩於士卒。

  洛陽附近的官倉裡裝的都是朝廷為了戰備而儲存的糧食,先帝早有遺訓,擅動官倉者處斬。但在李旭所犯下的三條死罪之中,這一條反而最輕。畢竟他奉命督師河南,沒有理由讓弟兄們餓著肚子和流寇拚命。況且如果管城被賊軍攻克,糧倉裡的存儲也會便宜了瓦崗眾,不如先給郡兵和饑民們分了,反而斷了賊軍的念想。

  但第二和第三兩條大過卻是罪無可恕。無論李旭當初的立意有多善良,這兩條政策施行起來效果多麼好,都於事無補。九品中正制選材已經是綿延了數百年的舊例,以先帝之人望,曾經想以科舉完全代之尚不可得,作為一個地方官員卻敢比先帝走得更遠,不是自己嫌壽命長了麼?至於分荒地給有功將士的舉動,更是主動撩撥世家大族們的虎鬚!特別是河南的千里沃土,眼下雖然陷入流寇手裡,但沒有一寸找不到原來的主人。李旭問都不問原主的意思便分了它,對方能不恨之入骨麼?

  「唉--!」黃門侍郎裴矩長歎。

  「唉---!」內史侍郎虞世基以長歎聲附和。

  虞世南所暗示的理由他們兩個何嘗看不到,只是那些藉機鬧事的人怎會聽秘書學士們的解釋?他們只看重眼前的機會和現實利益。大火已經燃起,而肯救火的張須陀和李旭先後都倒下了,盡力向火上添柴的傢伙們卻活得一個比一個滋潤。既然如此,眾人乾脆都做添柴者好了,又何必做那費力不討好地救火人,反被燒得焦頭爛額呢?

  「大人如果覺得處置活人為難的話,不如在李將軍的身後哀榮上想想辦法?」見兩位肱股重臣愁得形容憔悴,虞世南繼續建議道。

  這也是他和秘書學士們商議後得出的結論。「反正李大將軍已死,為了一個已經死去的武夫追究活人的責任,甚至使得東都和江都離心,實在得不償失!」看了看眾人的臉色,虞世南沒有發現太多憤怒,因此話說得更加順暢,「皇帝和皇后對此事不想深究,估計也是看到了其中後果。河南的局面已經很亂了,若是幾位留守的輔政大臣再寒了心,東都更是岌岌可危!」

  「開始時我和裴大人也是這麼打算,但你沒看到這兩天都發生了什麼事情麼?」虞世基苦笑著搖頭。弟弟的主意不能不算高明,但顯然在此時行不通。據有人私下匯報,掌管著江都一半兵馬的宇文士及都在驍果營中私下擺了香案祭奠李旭在天之靈,如果他和裴矩再不做出些壯士斷腕的舉措來,造反者就不一定是千里之外的齊郡精銳了。

  「那些藉機鬧事的傢伙能跟李旭有什麼實在交情,不過是藉機討要好處罷了。無傷大局的,朝廷盡量答應一些就是。待將他們安撫住後,再尋找其他機會逐個擊破!」虞世南笑了笑,冷冷地道。「總之是無外乎『漫天要價,著地還錢』八個字,慢慢拖著,終能拖出個結果來。倒是李將軍身後事不能辦得太輕,他既然死得委屈,死得壯烈。朝廷就認可他的名分,藉機豎立一個忠義的典型來安慰往者在天英靈,同時也能激勵後來人以其為榜樣!」

  後半段話倒不失為一個緩和局面的權宜手段,抓緊時間落實下去,也能多少起到些給活人看的效果。但裴矩和虞世基卻互相交換著目光,一邊聽一邊搖頭。待虞世南把所有話都說完了,沉吟了一下,同時開口,「唉——!」

  兩位肱股之臣,居然都以歎息聲作為話引。在官員們的記憶中,這也不失為一道稀罕景了。「虞大人,你先說…….!」裴矩尷尬地笑了笑,謙讓。

  「還是裴大人先請,對於武事,虞某畢竟瞭解不多!」到了關鍵時刻,虞世基倒懂得謙虛,抬了抬胳膊,做了個能者優先的手勢。

  「唉,我曾這樣想過,往昔已以,來者可追!但河東李淵那裡,恐怕已經不容我等討價還價!」裴矩喟然長歎,聲音聽起來帶著股說不出的哀愁。

  「莫非裴大人還以為李淵真的準備造反不成?」

  「難道當初的流言是真的!」

  眾人被嚇了一跳,七嘴八舌地問。

  「無論當初流言是真是假,河東李家估計也不會善罷甘休了!」裴矩苦笑,臉上的表情彷彿剛剛吃下一個大蒼蠅般,吐不出來,也嚥不下去。「東都此舉,已經充分說明了朝廷對李淵一直不信任。而李旭的治所博陵六郡又緊挨著河東。我聽說李旭的一個寵妾就是李淵的庶出女兒,兩家本來就是同氣連枝,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如今女婿死了,丈人剛好名正言順地接管博陵。有大半個河東和小半個河北在手,李淵還用再對朝廷繼續忍氣吞聲麼?」

  換了別人一樣會抓緊時機。非但李淵,恐怕羅藝也會有所行動。以往李大將軍就像一根釘子般釘在六郡,既逼得羅藝頭大如斗,又羈絆住了李淵,令他們二人很難倉猝起事。如今朝廷自己將釘子拔了,李淵和羅藝難道還有等新的釘子出現的道理麼?

  「如果李大將軍沒死就好了!」見時局糜爛如此地步,眾官員們終於想起李旭的好處來,歎息著道。

  如果李旭活著,他們不會像現在這般頭疼,李淵和羅藝也都有所忌憚!可姓李的早不死,晚不死,為什麼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撒了手呢?

  歎息歸歎息,事實既成,一切已經無可挽回。大伙即將面對的,將是不斷的指責,接二連三的叛亂。無論他們想什麼辦法臨時敷衍,大隋朝這艘船已經四處漏水,距離沉沒時日無多!

  「可能,可能李大將軍真活著!」不知道是被屋子裡的壓抑氣氛逼瘋了,還是突然被痰迷了心,一直沒有說話的中書舍人王圭喃喃地道。

  「王大人莫非以為李將軍歸降了瓦崗麼?」儘管與李旭沒什麼交情,封德彝依舊有些不滿地質問道。

  他這樣做倒不是想維護李旭的名譽,而是不相信一個做事莽撞的武夫能突然學會了權衡變通。況且瓦崗軍主帥李密因此人而毀容瘸腿,對素有美髯公之名的李密來說,這是比殺父奪妻還大的仇恨,又豈肯收留已致陌路窮途的李旭?

  「以李將軍的為人,他必定不會投奔瓦崗!」王圭想了想,對著滿眼狐疑的眾同僚們解釋,「在最初的死訊傳來時,老夫也覺得五內為之俱焚。但這幾天越琢磨越不對勁兒,此子乃知兵之人,斷不會自尋死路。而觀其在最後時刻的作為,居然散兵遣將,直奔渡口!這不是找死,又是在做什麼呢?」

  「還不是劉長恭那廝幹得好事!居然帶兵堵住了自己人的後路!李將軍若是跟瓦崗拚命,兩敗俱傷之後劉、段等人便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其拿下。而李將軍若是與東都開戰,麾下郡兵必然士氣不高。憑著個人勇武,他即便能打敗劉長恭,也沒有力量再面對徐、翟二人聯手一擊!」封德彝皺緊眉頭,大聲回應。

  他對李旭的評價不高,但對劉、段等人的評價更低。在一干文人眼裡,李將軍雖然行事魯莽,舉止失禮,但卻仍然可劃為忠臣範疇。而段、劉等人,則是不折不扣的奸賊,佞臣!這也是他在看出朝廷不想懲處段、劉等人的端倪後,力主高規格操辦李旭身後事的原因之一。既然到了最後關頭,姓李的依舊沒有與東都兵戎相見,則說明他心中還裝著朝廷,裝著忠義,寧死也不肯辜負了聖恩!這種忠臣義士在儒者的眼中是萬世楷模,無論彼此之間有沒有矛盾,其行動都該被稱頌,而不是被詆毀!

  「德彝不要忙著打報不平。」一直愁眉緊鎖的裴矩眼神突然靈動起來,出言制止了封、王兩人的爭執。「王大人只是說其舉止不符合用兵之道,並未說其對朝廷不忠。況且是東都挑起事端在先,他即便先動手與段達、劉長恭、王辯等人開戰,過後上本自表,陛下也會諒解!」

  王圭的話雖然有些一廂情願,但無疑讓裴矩在漫天烏雲的縫隙間看到了一線陽光。數日來,曾經多次參贊軍務的裴矩對李旭的舉動也是百思不解。如果換了他和對方易地而處,他一定不會遣散部眾,而是攜剛剛大勝之威一舉擊潰段達等人。然後進入虎牢關內閉門不出,同時向各地請求援軍。只要能確保東都和滎陽不被瓦崗攻破,過後朝廷也只能像現在一樣,認可段、劉二人身敗名裂的既成事實。手握重兵的他非但不會受到任何追究,還會得到陛下的好言嘉獎。

  這就是忠臣和能臣之間的區別。忠臣這東西,傳說中的五帝三皇時代可能有過,但在大隋朝,他的結局只會是一聲歎息。而能臣行事時則只會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途徑,心中不會有任何道義羈絆。為了達到某個目標,把江山社稷與百姓福趾都作為賭注押在台上,亦在所不惜!

  作為能臣的裴矩無法看透李旭在戰沒之前的一舉一動。此人既然是百戰名將,就不該自尋死路。除非他對心中所堅持的一切早已失望。但即便如此,他還有投降瓦崗的選擇,不見得非要以黃河作為最後歸宿。

  「我聽謠傳說,李將軍一個心愛的女人為了給他報信,策馬狂奔了二百餘里。當時此人懷著身孕,天上又大雨傾盆,所以趕到軍營後,很快就香消玉隕了!」御史大夫裴蘊歎了口氣,補充道。

  「昔日楚霸王寧死不過江東,姓李的在最後一刻的心境估計和西楚霸王差不多。美人已逝,弟兄們又全軍覆沒,他即便回到博陵去,又有何面目見那些曾經勸說他不要渡河的部將?」虞世南這個時候倒沒冷嘲熱諷,以一種憂古傷今的口吻歎息著點評。作為文人,他很喜歡這些慘烈且帶一些香艷的典故。年青時也曾夢想著有很多虞姬為了自己接二連三地抹脖子,當然,感動過後,他自己一定要堅強地活著,一定不讓家裡的其他妻妾失望。

  「他不是楚霸王。楚霸王自刎烏江時,麾下兵卒全軍覆沒。博陵軍只有四千輕騎跟著他南渡,在六郡之中還有三萬多人,足夠他捲土重來好幾次!」王圭繼續搖頭,否認了關於李旭可能是為情而死的謠傳。

  一個身經百戰的統帥不會如此輕易地被擊倒,更不會只因為一個女人就方寸大亂。他不認為李旭會如此脆弱,更希望自己的推測正確,從而讓眼前的麻煩頓時消失。況且只要李旭活著,那些以其死為理由的鬧事借口便都不成立。朝廷處理善後事宜來也輕鬆得多,簡單得多。

  「王大人人以為死在黃河中的不是李將軍?」裴矩越順著王圭的提示去想,臉上的表情越震驚。一把揪住對方的衣袖,大聲追問。

  如果事實不幸被王圭猜中,他和虞世基二人要面臨的麻煩不會再是眼前這些非難。但可能更不輕鬆。姓李的平生就敗了一次,還是被東都從背後陷害所致。如果他領博陵大軍向朝廷討還公道,試問東都眾人還有繼續活命的理由麼?

  「死在黃河中的可能是李將軍的部屬,或者根本沒有人投河!」王圭點了點頭,低聲道。

  「沒投瓦崗,也沒投河身死,那王大人以為李將軍會往哪裡去?」封德彝被王圭臉上的鄭重表情嚇了一跳,伸手扯住了對方的另一隻袖子,追問。但論才學不論人品,王圭在群臣之中絕對能排得上前三位。他既然說得如此肯定,必然是從紛繁複雜的流言中看出了某些蛛絲馬跡。

  王圭輕輕甩了甩胳膊,將封德彝的手甩開。然後以長者身份拍了拍裴矩扯在自己衣袖上的手,笑著提醒道:「如果換了裴大人領兵,既不想跟瓦崗軍鬥得兩敗俱傷,讓劉長恭等人收了漁利去。又不想與官軍手足相殘,有損於江山社稷,應該如何?」

  「如何?」震驚中的裴矩順著王圭的問話回應,然後驟然被自己的話驚醒。他突然發現自己先前只想到了對自己最有利的解決方案,卻沒考慮到李旭的為人。此人做事素來有一個原則,在堅持自家原則的情況下,又不想死於非命,唯一的辦法,可能就是一走了之了。

  「我會一走了之!」裴矩皺著眉頭,幽幽地回答。「我會讓郡兵們各自回鄉,反正劉、段等人只想殺我,必然不會難為這些郡兵。而帶著他們,反而影響了輕騎的速度。不對,不光如此,這四千博陵弟兄都是我的安身立命本錢!」他越說越快,越說眼神越明亮,「放一夥人走也是走,兩伙人走也是走。我把四千博陵弟兄中的大部分散進入四萬郡兵當中,也能稀里糊塗從段、劉兩人的眼皮底下混出去。甚至向南繞道,從來路返回老家!當時瓦崗和洛陽的注意力都在我的身上,決不會顧及到那些郡兵!」

  「反正明知必敗,李將軍以一二死士裝扮成自己,也能吸引瓦崗軍來追。待瓦崗軍發現上當,他和博陵輕騎,早就不知道溜到何方去了!」虞世基的反應也不慢,順著裴矩的推測補充了下去。

  「既然如此,瓦崗軍為什麼散佈謠言說他死了!他自己為什麼不出面辯謠?」封德彝還不服氣,急急地問。

  「李將軍死訊傳開的後果大伙不都看到了麼?對瓦崗軍而言,其中好處還不夠大?」裴矩大步轉回書案,一邊翻看有關李旭之死的那些奏折,一邊大聲怒氣沖沖地罵。上當了,這個當上得忒窩囊。東都方面憑著一個謠言便出手自毀長城。而瓦崗軍也僅僅憑著一個謠言便讓所有圖謀不軌的傢伙們都主動跳了出來,分散開了朝廷的注意力。從而獲得大敗之後的最佳喘息時間。

  唯一倒霉的是他和虞世基等人,一邊要給東都惹下的大禍收拾殘局,一邊還要分心去應付那些討價還價者。這參掌朝政的差事,也真是難做!

  「至於他自己為什麼不出面辯謠,恐怕不是不做,而是不敢吧!」王圭歎了口氣,將最後的答案呈給了眾人。一個死迅,讓多少人為之手舞足蹈。若是他沒有返回自己的勢力範圍,多少人又巴不得將謠言變成事實。」

  「把李旭可能沒死的消息想辦法傳出去,一定要讓東都、河東知道。也想辦法給河北竇建德、高開道等人透個信兒,說他們的死對頭可能輕車簡從混回博陵!」剎那之間,裴矩重新調整了自己的思路。

  一個活著的李旭,還有一個死去的李大將軍,如今,他只需要後者。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一章 羽化 (一 下)


  死了的李大將軍才是最完美的李大將軍,而一個經歷了背叛後依舊活著的李旭將給已經足夠紛亂的時局帶來無盡的變數。此刻,不止是裴矩和虞世基等人在真真假假的消息中焦急地分析著最後答案,遠在河東的唐公李淵同樣憂心忡忡。

  他在得知李旭兵敗的第一時間就立刻派遣親信前往博陵幫助女兒「守衛」女婿的治所。但兵馬只走到井陘關,便又被他派來的信使從背後追上截回。「太原恐有急變,見信速速回師!」在給心腹參軍馬元規的手令上,李淵如是寫道。當心急如焚的馬元規返回到太原城下的時候,越境來襲的突厥人已經撤走,除了損失了幾萬百姓外,河東李家並未受到太大的傷害。

  比起這一事件帶來的收穫,損失立刻可以用「微不足道」四個字來形容。突厥兵剛一出現,唐公李淵便以「疑有勾結突厥」的罪名,輕而易舉地除掉了朝廷派來監視他的王威和高君雅兩位副將。他的行為得到了太原百姓的一致擁護,並且將李家已經瀕臨顛峰的人望推向更高。突厥兵的殘忍人所共知,勾結突厥者百姓們恨不得生啖其肉。至於王、高二人是否真的做過勾結突厥的事,死人是沒有嘴巴替自己辯解的,活著的人也不會在這件事情上浪費太多時間。接下來,李淵忙著派遣使節跟突厥可汗議和,對繼續派兵東進接管六郡的事隻字不提。幾個心急的幕僚怕李家坐失良機,紛紛入府進諫,卻無一例外地遭到了婉拒。「當時的決定不是個正確選擇。萁兒沒有向我這做父親的求助,說明她有足夠的把握守住六郡。此事還是等等,畢竟大將軍屍骨未寒,咱們不能好心引起誤會!」李淵如此解釋他突然舉棋不定的原因,疲憊的眼神中,卻隱隱透出一股擔憂。

  局勢變化卻快得不容人猶豫,轉眼之間,薛世雄病死,薛家兄弟帶著萬餘士卒和半個涿郡地盤歸順羅藝的消息便傳到了太原。緊跟著,幽州大總管羅藝渡過桑干河,連取良鄉、固安和涿縣三城,兵鋒直逼上谷。

  「父帥再不出兵,六郡就變成四郡了!」剛剛從外地返回太原的李元吉連衣服都顧不得換便闖到議事廳內,氣急敗壞地提醒。「萁兒就一個寡婦,怎可能是羅藝的對手。況且現在您顧著她的感受,她卻未必自認為是您的女兒!」

  「滾!」正為是否出兵而煩惱的李淵只用了一個字來回答三子的置疑。左右親衛見事不妙,趕緊上前將還欲強辯的三公子攙走。待兒子去得遠了,仍在震怒中的李淵才收起臉色,強笑著向親信幕僚和部屬們賠罪道:「此子乃我老來所得,平日疏於教誨,讓大家見笑了。倘若將來有閒,一定為其聘請嚴師,勤加督導。免得將來老夫一時看管不住,讓其給家族招來橫禍!」

  「唐公言重了,三公子畢竟年齡尚幼。況且他也是處於一番好心!」參軍馬元規笑了笑,低聲勸告。

  「是啊,羅藝近來如此囂張,與公與私,唐公都不能再保持沉默!」親衛統領錢九瓏和馬元規同屬於急進派,趁機催促李淵早拿注意。

  關於李元吉在話語中對其姐的不敬,二人本能地選擇了忽略。一個庶出的女兒,又新死了丈夫,娘家肯替她出頭已經是她最大的福分。知道進退的話她便該早向太原告急,主動鋪好李家接管六郡的台階。將來憑著這些功勞,李家化家為國後也不會忘了給她一定的地位。如果繼續硬撐下去的話,就難怪李元吉不肯認這個姐姐了。如畫江山面前,血緣總是顯得單薄。況且這份血脈又不十分純正!

  「馬參軍此言差矣!萁兒小姐畢竟是李家的女兒,窮急之時,又怎會想不起尚有父母可以依托。依末將之見,她必是勝券在握,所以不想給家裡添麻煩。」向來不太愛說話的劉弘基最近卻成了穩健派的領軍人物,在唐公府幾次關於是否出兵博陵的討論中,他一直持反對態度。

  他最近風頭很勁,隱隱已經成了後起諸將之首。誅殺王威和高君雅一事,便是由他和武士彟二人負責佈置規劃,並一舉達成目標的。唐公李淵對他也非常信任,幾乎將其地位提升到可以與長孫順德、馬元規、陳演壽這些心腹老將同列的地步。但地位提高了的劉弘基卻漸漸不懂得收斂,出言往往與老人們的意見相左。

  劉弘基以為,守土之事,最關鍵在於人和。而眼下博陵兵馬正是一支哀兵,很難以強力壓服。而地方百姓又從李旭連續兩年的行政中得了不少好處,心中肯定對其存有感激之意。再加上羅藝治下的幽州素來貧蔽,與博陵的繁華對比鮮明。種種因素結合起來,易縣必然會是塊很難啃動的硬骨頭。況且眼下幽州方面還分了一半兵馬南下與竇建德、高開道兩人爭奪河間,僅僅動用一半力量,更不可能快速將上谷郡攻下。

  「若是咱李家強行出兵,於外人眼裡看來則等同為背後給博陵捅刀子。即便能順利接管一兩個縣城,民心也不會太穩。況且如今雁門、樓煩兩郡已經盡落於劉武周之手。我軍失去了飛狐嶺這條官道,根本無法直插上谷。若取道恆山,幽州兵卻遠沒打到那裡,太原兵卻先一步到了,天下人會如何看待此事?」劉弘基在一片錯愕的目光中侃侃而談,絲毫不避諱周圍越來越尷尬的臉色。

  數日前河東兵馬取道井陘關,奔的正是恆山郡。按他的話來推斷,等同於跟幽州兩路夾攻博陵。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但誰都不願把覆蓋於其上的那層虛假的面紗扯落。在爭奪天下這盤棋裡,溫情是不存在的。昔日高祖如果下不了分一杯肉羹的狠心,也不會創立大漢數百年基業。只是在聰明人眼裡,這些聽起來就讓人齒冷的話語,全部可以用睿智來理解。把妻子兒女先後推下馬車的舉動,也可以看作為果斷的象徵。眾人都理智地保持了沉默,等待著李淵發怒,把劉弘基像李元吉一樣趕出議事廳去。但令大伙驚詫的是,聽了劉弘基的話後,唐公臉上的火氣反而慢慢的消散。

  「我當時情急,沒考慮這麼深。後來發覺處置失當,不是立刻就派人將兵馬追回來了麼?」李淵不無歉意地向劉弘基笑了笑,解釋。

  「依照末將之見,眼下唐公至少還應該遣使去面見羅藝,向他重申河東不會坐視他攻擊博陵的行為!如果幽州堅持不肯退回桑干河北,並歸還被掠人口和財物的話,河東隨時會聯絡其他豪傑替李將軍的遺孀討還公道!」劉弘基卻不想見好就收,向李淵抱了抱拳,順勢提出了更過分的要求。

  『李將軍的遺孀』和『唐公的女兒』這兩個詞指的都是一個人,字面上的意思卻有著天壤之別。聽了這句話,非但馬元規有些坐不住了,連一向與劉弘基交好的長孫無忌、侯君集等人都緩緩的從座位上站起身。「弘基兄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我等為了一個虛名,就將六郡之地,百萬人口送予他人麼?萁兒畢竟是李家的女兒,而仲堅又無子嗣!一旦有心人趁虛而入,咱們一番做作,豈不都為他人縫了嫁衣?」

  「到現在為止,有人看到仲堅的屍骨了麼?有人目睹最後一戰麼?所有消息都是謠傳,轉述,難道你等就這樣迫不及待地希望仲堅死麼?」劉弘基的目光掠過長孫無忌和侯君集,逕直落在二人身邊的李世民臉上,聲音不高,氣勢卻咄咄逼人。

  「從兵敗到現在已經是第九天了!」長孫無忌和侯君集被劉弘基問得心裡發虛,連聲向眾人剖白。「如果仲堅真的僥倖脫身的話,也該有個音訊。況且咱們河東是為了幫他,而不是害他。自己問心無愧,又何必介意那麼多?」

  「這天底下恐怕最難問的便是人心!況且咱們心裡怎麼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外人眼裡看到的結果!」劉弘基冷笑了一聲,說道。

  他在唐公府中素有老成持重之名,從來沒主動跟人為過難。一旦發起火來,卻像頭暴怒的公牛。長孫無忌和侯君集二人有理說不清,不得不偷偷用目光向李世民求援。但李世民卻好像睡著了,根本不肯抬頭與二人的目光相接。

  『二公子好像也改了主意!』長孫無忌和侯君集兩人驚詫地想。失去了強援,他們不得不放緩了語氣,「但按照弘基兄的意思,咱們河東也付出得太多!」長孫無忌搖著頭,喃喃道。

  「並且得不到任何回報!」侯君集看了看李淵的臉色,低聲補充。

  「我們做的事情,別人都會看在眼裡。即便死去的人不懂得感激,活著的人心裡也會有個判斷。」劉弘基長長地吸了口氣,將目光又轉向了李淵。「所以,末將希望唐公謹慎處之,無論仲堅已經戰死,或依然活著,他畢竟是李家的旁支。畢竟一直視唐公為族中長輩,恭敬有加!」

  緊張和沉默再次籠罩全場,只有夏日的微風不懂得人的心思,輕輕吹來,拂去大伙臉上的汗。親情,真的這樣重要麼?這一刻,所有人都在重新打量著劉弘基,重新為其身份做著定位。有人臉上露出了不屑,有人臉上露出了憐憫,但在唐公李淵臉上,當最初的尷尬消失後,笑容中居然帶上了幾分嘉許。

  「弘基說的,正是我後來所想。前往薊縣的使者今天下午就會派出,萁兒那裡,我也會親筆修書,告訴他李家決不會在危急關頭放棄她這個女兒!至於六郡的歸屬,等建成、婉兒回到太原後,咱們再從長計議!」彷彿突然心軟了一般,李淵幾乎全盤採納了劉弘基的建議,並且準備付出更多。「化家為國,如果家都碎了,咱們要一個國有什麼用呢?」他笑著道,伸出胳膊,做了個結束探討的手勢。

  「唐公!」馬元規、長孫順德二人全部站了起來,急切地勸阻。二人平素一直不甚和睦,但在如何對待博陵這件事上,卻出乎意料地看法一致。

  「唐公一定是被姓劉的用言語擠兌住了,畢竟李家多年積累起的好名聲來之不易!」有人一邊起身向外走,一邊暗暗地想。

  「爭奪天下,的確也需要一點點仁愛之名。但與六郡之地比起來,還是土地和百姓實惠!」有人確信最後的決斷是個錯誤。古來成大事者無不狠辣果決,在兒女親情上投入過多,往往要落得失敗的結局。

  「萁兒是我的女兒,仲堅是我的族侄!」李淵慢慢站起身,聲音隨著身體的挺直而一點點抬高,「若干我為了一點蠅頭小利而自殘骨肉,今後亦可能放棄你們其中任何一個人!這種情況,你們真希望看到麼?」

  正在走動中的眾人如聞霹靂,驀然回手,剎那間大部分人心中都充滿了感激。『狠辣』二字,想一想很簡單,說出來也不太難,但如果把自己放在萁兒的位置上,有誰希望自己做一個被犧牲者呢?

  「唐公不辜負我等,我等也必將誓死以報!」由劉弘基領頭,武將、謀臣們紛紛長揖及地。眼前的唐公是一個讓人看起來更為親切的唐公,跟著這樣的家主,未必事事皆選擇理智,至少大伙沒有後顧之憂。

  劉弘基這個人還真不簡單。在直起腰來的同時,大伙心中暗自稱讚。接下來唐公的命令聽在眾人耳朵裡則毫不令人驚詫,「弘基留下,順德、元規和演壽,你們三個也留下。具體細節如何落實,咱們幾個繼續商議。」

  「諾!」劉弘基答應一聲,在羨慕的目光中,緩緩走向李淵。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一章 羽化 (二 上)


  從議事廳裡出來,跟在李世民身後的長孫無忌和侯君集二人都有些提不起精神。關於如何趁機奪取博陵,二人私下裡準備了很多看上去方便可行的方案。可今天的議題剛剛開了個頭,便被劉弘基迎面堵了回去。不但害得二人失去了一個絕佳的展示才華機會,而且給唐公留下了貪功、涼薄印象!真真是得不償失!

  「二公子最近曾經招惹過弘基兄麼?怎地他今天處處都針對咱們!」長孫無忌一邊走,一邊憤憤不平地道。「明明是個難得的好機會,被他一說,我們幾個都成了勢利小人。可成大事者豈能學宋襄公?眼下博陵六郡分明就是塊肥肉,即使咱們不動手,羅藝、竇建德等人也不會放過!到時候壯大的是人家,吃虧的肯定是咱們自己!」

  「弘基兄本是個有遠見的,可就是太在乎人情,以致於因私而廢公!」侯君集的雙手緊握,關節處攥得發白,「他和李將軍是朋友不假,但眼下是問鼎的關鍵時刻,多一分力量,就多一分把握!」

  「也許是他有自己的考慮吧。父親曾經說過,弘基這個人小事上不聰明,大事上卻很少犯錯!」李世民倒不像兩個心腹那樣氣急敗壞,笑了笑,低聲回應。

  「那要看大小怎麼來衡量!」長孫無忌聳聳肩膀,冷笑著點評。「一葉障目,泰山亦不為大!」

  「要是把私情看得比國事還重,未免南轅北轍!」侯君集的語鋒如刀,且帶著股酸酸的滋味。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也別發牢騷了。父親經歷的事情多,既然他肯接受弘基的意見,說明他們看到了咱們未曾看到的地方。多從對方的角度上想想,比咱們幾個私下詆毀他更有意義些!」李世民掃了兩位心腹一眼,笑著搖頭。

  他也不贊同今天的結論,但他本能地保持了劉弘基個人的尊重。這倒不是因為他自己有個把柄被握在對方手裡。畢竟眼下河東李家舉義已成定局,謠言並非空穴來風。況且李家在河東準備了這麼長時間,朝廷方面不可能一點蛛絲馬跡都察覺不到。

  「我總覺得二公子應該再去見一次唐公,詳細陳明利害。難免其被庸人所誤!」雖然自家主公已經發了話,侯君集依然不願意暫時放一放自己的觀點。

  「二公子說得也對,唐公他們幾個閱歷多,想得也肯定比咱們深!」長孫無忌不像侯君集那樣固執,笑了笑,非常愉悅地接受了李世民的批評。

  換個角度思考,也許得出的結論更為全面。這是李世民長時間以來一直在心腹當中提倡的觀點。長孫無忌試著把自己想像成劉弘基,低下頭苦苦思索了片刻後,忽然腳步一停,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後頸。

  一抹會心的微笑湧上了李世民的嘴角。「怎麼樣,無忌,想到弘基為什麼堅持李家不立刻出兵河北的原因了麼?」

  「我猜到一點,二公子果然高明!」長孫無忌臉上的笑容更為明顯,非常乾脆地回答。

  「我也是剛剛猜到了些端倪。家父在看人方面遠強於我等,弘基兄果真是大事不糊塗!」李世民長出了一口氣,十分謙虛地說道。

  只剩下侯君集一個不明所以,雙眉之間擰出了一個很大的川字。「二公子和無忌兄在說什麼?我怎麼一點兒也聽不明白?難道事實不像我等先前所料麼?還是其中又出了什麼變故?」

  「變故倒沒有,君集,你是個將材,但不適合猜這些彎彎繞!」李世民輕輕拍了拍侯君集的肩膀,笑著安慰。「不過也不用沮喪,弘基兄的年齡是咱們的一倍還多。閱歷深了,看問題自然會更周詳一些!」

  「就憑他今天那幾句話?」侯君集對劉弘基本來就不太服氣,被李世民這樣一說,肚子裡的醋意更濃。

  「對,就憑他今天那幾句話!」李世民收起笑容,鄭重地回答。「弘基兄這個人不願意惹事,你和無忌今後也不要主動招惹他。他在用兵方面未必如你等,但在待人方面,卻強出咱們太多!」

  見侯君集依舊滿臉茫然,李世民搖了搖頭,低聲命令:「無忌,你先說說吧,弘基今天到底哪點被父親大人看中了,以至於最後將其與幾位前輩一同留下議事!」

  「我是胡亂猜測的,如果有誤,還請二公子和君集點撥!」長孫無忌略作沉吟,緩緩說道。

  「請無忌兄賜教!」侯君集見李世民和長孫無忌二人說得鄭重,不得不將肚子裡的邪火先熄滅下,抬起胳膊,向長孫無忌做了個請的手勢。

  「民間很多習俗,如喪葬、祭祀,與其說是為了讓已逝者在陰間過得更舒服,不如說是做給活人看的!」長孫無忌四下掃視了一圈,然後壓低了聲音。「唐公欲爭奪天下,必須收天下有識者之心。所以弘基兄才有『即便死去的人不懂得感激,活著的人心裡也會有個判斷』之語。你我先前的考慮只顧忌到是否有利,而弘基兄的觀點卻在是否合情。打天下不是兒戲,在座中少不得有人要亡於半途。唐公今日如何待仲堅,在別人眼中就是今後會如何對待與李家有功者。人皆有私心,換了你我,會希望自己剛剛身死,老婆孩子便由著人算計麼?」

  「這兩件事情豈能混為一談,他李仲堅又不是為了唐公而死的!」侯君集被問得心頭一堵,喘息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反駁。

  「可在外人眼裡,他就是咱唐公府的旁支。兵敗身死也是受了李家的拖累啊!」長孫無忌點頭,目光瞬間變得無比深邃。無論劉弘基今天的作為是通過精密計算,還是出於本心,對他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一課。『有時候看似利益最大的解決方案並不是最恰當的方案』,以前修身時,對前輩的這句話還不是很理解。現在,長孫無忌深深地體會到了其中精華。

  「可,這其中得失…….」侯君集此時已經完全明白了長孫無忌的意思,卻依舊為錯過了一個良機而惋惜不已「唉!弘基兄的考慮的確很對,只是……」

  「不僅如此!」李世民用胳膊攏住兩位心腹的肩膀,低下頭,用僅僅三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補充,「羅藝一時半會兒打不下博陵,萁兒如果支撐不住,唯一的援軍就是河東。咱們早出幾天兵和晚出幾天兵,其間收效差別不大。此外,更關鍵的一點在於,弘基兄和父帥都相信仲堅還活著,如果他平安回到博陵,落井下石的人肯定第一個倒霉!」

  「活著!」侯君集和長孫無忌被李世民的推斷嚇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異口同聲地問。

  「對!活著!」李世民點頭,「我開始也很懷疑仲堅是詐死脫身。現在越來越堅信這個判斷。以李密那種愛炫耀的性格,如果他真的殺死了仲堅,早將人頭掛在寨牆上了。不會到現在還不肯公開展示戰果。況且當年遼東兵敗,在人地兩生,援盡糧絕的情況下,幾十萬高句麗人都未能困死仲堅。現在光憑劉長恭和翟讓這兩伙不共戴天的死對頭,還能做到幾十萬同仇敵愾的高句麗人未能做到的事兒?」

  「可他至今音訊皆無!」真相來得太突然,以至於毫無準備的侯君集本能地選擇了懷疑。

  「如果放任他回到博陵,豈不是所有人麻煩都很大!」長孫無忌想得更遠,皺著眉頭提醒道。「一旦他發覺謠言是被人有意散發的……」

  「咱們什麼都沒做過。河東舉事在即,有一些流言四下傳播也很正常!」李世民輕輕拍手,兩掌之間乾乾淨淨。

  「的確,朝廷在各地都安插有眼線!半個月前,從劉武周麾下逃到太原來的馬邑郡丞李靖還混在流民中不知去向,估計是向朝廷告發去了!」侯君集這次反應倒很迅速,聳聳肩肩膀,一臉狡猾。

  「那廝倒是個有真才實學的,就是時運差了些!」提到馬邑郡丞李靖,長孫無忌臉上倒湧起了幾分敬佩之意。「此人在十幾年前就深受楊素賞識,無奈時運不濟,一直抱負難伸。好不容易混了個邊郡的郡丞,還一直被王仁恭和劉武週二人壓著。當日我曾經勸唐公收他入幕,但唐公對此人成見很深,寧可棄置一旁,也不肯安排些雜務試試他的身手!」

  「無妨,朝廷既然十幾年都將他棄而不用,更不會在關鍵時刻讓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擔當大任。我們眼下需要考慮的不是他,而是如何跟回到博陵之後的李將軍相處!」李世民擺擺手,非常大氣地說道。

  「受到這樣大的挫折,他應該明白獨木難支了!」侯君集笑著回應。

  「我估計唐公和弘基兄等人眼下商議的也是如何處理好此事。在其下落不明時照顧其家人,總比等水落石出再臨時改弦易張強!如果河東需要派人運送輜重和糧草支援博陵,希望二公子主動把這個任務接下,不要讓其落在別人頭上!」長孫無忌考慮了片刻,低聲提醒。

  李世民只是略加思索,便明白了長孫無忌的本意。「我今晚就會向家父主動請纓!」給了對方一個會心的微笑,他點頭答應。

  經歷了一場背叛之後的李旭很難再為朝廷效忠。那樣,作為一方實力非常有限的『諸侯』,他便是河東的迫切拉攏對象。即便其暫時不會加入唐公陣營,也可以作為一道屏障,阻擋於河北群豪的西進道路上。而在關鍵時刻奉命出使博陵,並代表河東雪中送炭的那個人,將獲得博陵上下的一致感激,並且理所當然的成為連兩家的紐帶。

  李世民願意做這條紐帶。實際上,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在朋友和敵人之間,他更願意選擇跟李旭做朋友。畢竟從十四歲起,那個騎著黑色戰馬的高大身影便是他的模仿對象,除了源自國公家的權謀之術外,其他方面,幾乎在一舉一動之間李世民身上都有對方的痕跡

  他就像一個被補充完美了的李旭。擁有不輸於對方的身手,不輸於對方的勇氣,不輸於對方的指揮能力,並且去除了對方身上那些與生俱來的懦弱及在生活中形成的優柔。在同樣的機會下,他會做得會比李旭更好,並且個人成就會遠遠高於旭子。

  『我沒有害你的心思,是你自己的固執導致了為世人所不容。希望經歷了一番磨難後,你會變得練達!』李世民在心裡悄悄的嘀咕,年青的臉上充滿了陽光。

  整個一個下午,他都在書房內與長孫無忌和侯君集二人討論出使河北的具體細節。眼下唐公本人脫不開身,世子建成又遠在外邊聯絡故舊,能代表河東李家的人選只剩下了他一個。因此,早著手做些準備,屆時任務完成得便會從容許多。

  令人沮喪的是,當李世民興沖沖向父親請纓時,卻得到了一個否定的答覆。

  「我已經決定派弘基去,他作戰經驗比你多,關鍵時刻也能幫萁兒出出主意。」李淵看了兒子一眼,有些冷淡地說道。「並且他跟仲堅交情很深,跟博陵軍中一些出身於當日護糧隊中的將領也比較熟悉,彼此之間很容易把話說明白。縱使一時有分歧,也不會引發什麼誤會!」

  「萁兒從小跟我一塊長大的,兄妹之間還會有什麼隔夜仇。上次我的確逼得她有些緊了,但過後便將話說開了,彼此都沒放在心上!」李世民笑了笑,低聲向父親解釋。「上一次與妹妹的商談結果很不理想,但這次和上次不同。首先目標就不一樣,其次,眼下萁兒一個人支撐著六郡大局,最需要的是來自家人的安慰。」

  「萁兒可能不會放在心上,但你會。你打小就是個拔尖的性子,即便暫時向別人妥協了,事後想起來也會怒氣衝天。並且一發了火,便不管不顧!」李淵板起臉,說話的口氣漸漸嚴厲。

  「我小時候頑皮胡鬧,的確沒少給阿爺惹禍。但現在畢竟長大了,哪會還像當年?」李世民被父親說話的措詞和語氣嚇了一跳,站直了身體,陪著笑臉回答。

  「此事就這樣定了。你抓緊時間訓練那些郡兵。等你哥回來後,咱們立刻揮師南下。」唐公李淵不想跟兒子過多爭執,將聲音提高了幾分,命令。

  「不再等等麼?」李世民心裡非常失望,表面卻選擇了順從。「我總覺得咱們準備得並不充分,特別是後路,極不安穩。劉武周狼子野心,一旦得知咱們離開太原,肯定會立刻傾巢而來!」

  「我已經向始畢可汗稱臣,同為始畢可汗的臣子,劉武周必定會有所顧忌!」李淵歎了口氣,非常無奈地說道。

  「突厥人只想做收漁翁之利。根本不會為咱們出頭。阿爺這筆買賣,可能做得有些虧!」李世民也跟著歎了口氣,提醒。

  向突厥人稱臣引之為援的決策,是他對父親所有選擇中最為反感的一件。比剛才否決了由其出使博陵還令人失望。跟李旭一道轉戰雁門時,他曾經親眼看到被突厥人攻下的那些縣城的慘狀。那都是人間地獄!在突厥狼騎眼裡,中原百姓全是獵物,根本不是他們的同類。獵人對待獵物,自然是殺得越多越顯本事,心中不會存有任何憐憫。

  「我也知道此舉是掩耳盜鐘,糊弄糊弄自己,讓手下人心安而已。」父親的聲音提得更高,怒氣洶湧而來,令李世民忍不住想轉身逃開。「但我不扯大旗做虎皮成麼?還沒等舉事,便有人將消息洩漏了出去。害得仲堅兵敗不說,還害得建成、元吉、婉兒不得不匆匆忙忙向回跑,連昔日的故人都沒聯絡全。還有智雲,雖然不是你們一母所生,怎麼說也是你的親兄弟,消息一洩,他立刻被官兵抓住送往長安。沒等咱們化家為國,他的腦袋便給掛在了城牆上!再拖延下去,等到長安與洛陽都做好準備,咱們光憑自己,有本事攻下兩座堅城麼?」

  『劉弘基出賣我!』剎那間,李世民覺得從頭到腳一片冰冷,彷彿整個身體都不再屬於自己。『不對。如果是劉弘基或長孫順德出賣我,父親應該早就召我對質。不會等到今天,更不會議事時還好好的,轉眼就變了臉色!』

  他素來有些急智,雖然被從天而降的巨石砸得兩眼發黑,身體動作和口中的言辭卻沒有絲毫遲滯。緊握著父親的手,李世民雙膝跪倒,眼淚順著兩腮亂滾。「殺智雲的人,兒將來定會親手斬之。但事以至此,一切更要慎重。萬一突厥人大舉殺入中原,重演五胡舊事。咱們李家便會留下千古罵名!」

  「你不要轉移話題。」李淵用力甩開兒子的手,目光中充滿了失望。「千古罵名也好,千秋英名也罷,自有為父我來承擔。但到底是誰走漏了咱家要舉事的消息,別告訴我說你不知道。倘若建成和元吉也被東都的人捉了,是不是最合你的意?化家為國,化家為國,難道皇帝的位子,真值得你犧牲親生兄弟來換麼?」

  「阿爺如果懷疑是我做的,就請下令殺了我。兒決無怨言!」聽了父親的指責,李世民立刻想到了誰在暗算自己。元吉今天才剛剛從外地趕回來,緊跟著自己便失去了父親的信任。不是他從中挑撥離間又會是哪一個?

  「咱家舉事在即,最忌兄弟父子不和。若是兒一死能換得家族安寧,兒雖死亦無撼!」再度扯住父親的衣角,李世民一邊叩頭,一邊大聲哭道。「當時就我一個人在太原,受益者肯定是我,這是兒子怎麼辯都辯不清楚的。但各地官員如果沒有確鑿憑據,光憑一些謠傳,怎敢隨隨便便就抓捕咱家的人?一旦被人栽上逼您造反的罪名,他們有幾個腦袋可以被朝廷砍?望父親賜兒子一死後,一定要挖出真正的告密者,免得將來前方與人交鋒,背後又射來冷箭!」

  推測出不是長孫順德和劉弘基揭發,李世民心裡便有了把握。在當日定謀之時,他的確只想到此舉可能為河東除去李仲堅,沒想到會將自己在外邊的所有兄弟姐妹全搭上。所以扣過來罪名越多,其中破綻也就越多。只要父親的火氣散了,肯定能發覺他的冤枉。

  看著匍匐於腳下的兒子,李淵心痛如刀割。他手中的確沒有任何證據說明是世民蓄意謀害其親生兄弟,但如果建成和元吉等人橫死,最大的受益人的確是世民!可根據幾句讒言就處死家族中最擅長用兵的次子,那簡直等於自斷臂膀,這種缺心眼兒的混帳事情,除了朝廷上的廢物們,其他人怎肯去做?

  「如果是我想害哥哥和弟弟,何不做得更乾淨些,連他們回家可能的路線都送出去。反正害也害了,何必只做一半?」腳邊的哭聲繼續傳來,聽得李淵心煩意亂。

  不是世民!他漸漸相信這一點。世民是自己親手教導出來的兒子,身上流著李家的血脈,不會像楊家的禽獸那般無情無義。可那又是誰把消息走漏出去的呢?誰將時機掐拿得如此准?

  「你起來吧!」漸漸恢復冷靜的李淵歎息著說道,「我希望不是你們兄弟中的任何人。將來事成,你們兄弟幾個少不得都分茅裂土,何必這麼早便同室操戈?你下去練兵吧,我會派人查清楚到底是誰幹的。倘若將來能抓到他,我一定會親手割了他的頭,祭你弟弟的在天之靈!」

  「是!父帥!」李世民抹了把額頭上的血,哽咽著答應。

  「先到後房找人打盆水,將臉洗乾淨!」李淵被「父帥」兩個字喊得心裡發涼,又歎了口氣,命令。「別讓其他人知道今天我跟你說的話,今天的確是為父莽撞了。你好好帶兵,咱們李家到底有沒有機會化家為國,還要打上幾年的仗才能見分曉。在此期間,能多一個朋友,就少結一個仇家!」

  「是!」李世民又答應一聲,緩緩向內堂走。『如果父帥手中有足夠的能征慣戰之將,今天的事情會如此好搪塞麼?』他在心中問自己,然後得到一個比刀鋒還冰冷的答案。

  「我聽說馬邑郡守李靖曾經在太原城出現過,此人據說用兵深得其舅韓擒虎將軍的真傳!」在臨出門前,李世民轉過頭,向自己的父親薦賢。

  「我知道此人,其才華甚高,但心術不正!」李淵疲倦地揮了揮手,說道。猛然,他的胳膊停在了半空中,雙目圓睜,其中充滿殺機。

  「來人,給我追查李靖的去向!」下一刻,李淵的聲音在大廳中迴盪。就像雄獅的怒吼般孤單而蒼涼!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一章羽化(二下)


  接下來數日,河東方麵偵騎四出,在自家控製下的所有城市內尋找前任馬邑郡丞李靖的下落。但此人就像鑽入了地底般,離開太原後,便沒留下任何痕跡。但是,偵騎們的一番勞苦也並未虛耗,三天後,他們帶回了從長安逃出的二小姐婉兒已經脫離險地的消息。

  「你們幾個從誰人之口聽說婉兒消息的。說話之人可靠麼?可曾將其留下?」乍聞女兒的音訊,唐公李淵高興得從胡床上一躍而起,大聲追問道。

  「送口信兒的人是武將軍家族中一個販賣皮貨的長者。卑職是在榆社與他們碰到的。所以趕緊用馬車將其『請』回了太原!」答話的斥候隊正非常幹練,三言兩語便將李淵的問題解釋了個清楚。

  「叫他,不,快請他進來,請他到二堂說話。武士將軍的長輩是不是?不算外人!你將他領到二堂,也把武將軍傳進來。大夥一道喝碗茶,吃些點心!」突然傳來的好消息讓李淵暫時忘記了心中所有不快,一邊整理衣服,一邊語無倫次地命令。

  『唐公是喜歡得緊了!』侍衛統領錢九瓏心中暗道。叫住正在向外走的斥候隊正,仔仔細細詢問了幾句,然後又做了一番佈置,待安全方麵有了保證後,才派出幾個心腹,「請」送信人先按照禮節去沐浴更衣。

  「既然是士的族人,能有什麼問題!九瓏,你最近是不是過於緊張了!」李淵被錢九瓏小心翼翼的舉止鬧得心煩,不斷地抱怨。

  「眼下不比往昔。唐公一人身係數萬將士前途,九瓏不得不加倍小心!」錢九瓏弓了弓身子,低聲回答。

  「麻煩,真他娘的麻煩!」李淵搖搖頭,非常無奈地罵了一句髒話。

  化家為國的代價不可謂不大,這才剛剛開始,李家就先後失去了智雲、惠兒、雲娘等五個庶出的子女。其中最小的雲娘隻有四歲,被長安留守押上刑場時根本不知道什麼是造反,對著昔日的「叔叔」們不斷地乞憐。而那些昔日沒事便向李家獻慇勤的「叔叔」們則一個個冷了臉,唯恐露出半分同情之色便把自家也牽連進去。

  其他人在逃往太原的途中也曆盡艱險,元吉是憑著一身武藝硬殺回來的。建成昨晚才入城,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個乞丐。至於唐公府的乘龍快婿柴紹,他倒走得平平安安。就是在危險剛一來臨時便與婉兒分頭跑路。說是婉兒主動要求不給男人們增添風險,實際上卻是學了那拋妻棄子的劉三……

  最讓李淵覺得難過的還是次子世民。雖然那天他相信了兒子沒有蓄意要置親生兄弟於死地,過後細想,那個高明的流言卻十有八九出自其手。隻是作為父親,李淵無法再追究,也不想再追究,但心中卻像橫了一塊冰,怎麼融也融不掉。

  他不反對陰謀,奇正互補才是成就大業的王道。但陰謀詭計卻不應該用在父子兄弟之間,更不該將親生兄弟也作為犧牲品葬送掉!他不願意相信世民像楊廣一樣無情無義,但越來越多的事實卻如刀一般,來來回回在他心頭上戳!

  「草民武方,參見唐公!」就在李淵沉思的時候,武姓商人已經按要求收拾停當,在幾名侍衛的帶領下走入了二堂。雖然李家迄今為止還沒有正式豎立反旗,但聰明的太原商人已經懂得用跪拜之禮晉見。三叩首之後,來人才緩緩的挺直了身子,目光依舊盯著膝蓋前的地麵,不敢抬起頭冒犯天顏。

  「平身,平身,都是太原人,施這麼大的禮做甚!」李淵抬了抬胳膊,做了個免禮的手勢。「士,將你的族人替我攙扶起來,賜座!果真是你的長輩麼?老夫怎麼從沒聽你提起過?」

  「謝唐公賜座。草民論輩分是士的族叔,但跟他不算一家。他家是書香門第,平素不太跟我們這些經商者走動!後來他從了軍,公務繁忙,便更沒時間跟老朽聯係了!」商人武方很是機靈,知道武士很介意彼此的身份,趕緊替對方打圓場。

  「嗯,那是不該。沒有商人,南來北往的貨物交給誰來帶?士太把儒生們的話當真了,世間再濃不過的便是這親情,怎麼割,也割捨不斷的!」李淵笑了笑,以長輩的口吻說教。

  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局中,敢帶著商隊走南闖北的都不是什麼簡單人物。要麼本身勇武過人,並且兼備很強的統率能力。要麼手眼通天,跟各地的流寇頭子、山大王、綠林當家們交情非淺。李家舉兵在即,這樣的豪傑正是拉攏對象。即便不指望他能勸得沿途流寇紛紛來降,至少也能從其手中買到一些緊俏物資和斥候們打聽不到的有用信息。因此,李淵在來人麵前做足了功夫,絲毫不擺一國之君的架子。

  「得唐公如此一語,我太原三十六家大小商號今後有福了!」虛坐在胡凳上的武方拱手,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哪裏,我隻是實話實說。」李淵擺擺手,不接受對方的恭維。「咱們河東物產豐富,但平地稀少,糧食很難自足。這些年若不是有你們這些為商者來回奔走,士卒們吃些什麼,百姓們吃些什麼。遇到荒年,官府拿什麼賑濟民間?隻是那些腐儒們不懂民間疾苦,總是將士農工商四個字掛在嘴邊上。豈不知道若是四民缺一,他們連長衫都穿不起,更甭說筆墨紙硯了!」

  幾句話,不但讓武方聽得心裏暖暖的,連侍立在旁的武士都大受感動。明知道有些言辭未必出於李淵本心,還是深深地彎下腰去,長揖稱謝,「末將多謝主公指點。末將今後一定謹尊主公教誨,多回家走走,不讓骨肉親情因為身份的不同而變冷淡了!」

  「隻怕你將來也沒太多時間!」李淵笑著搖頭,「咱們馬上就要南下為國除奸,如此關鍵時刻,老夫怎捨得放你這知兵之人還家。不過你這位族叔和其他族人,倒可以經常來軍中看你。咱們今後的士卒會越來越多,各項物資缺口甚大。你武家既然號稱『半并州』,出頭來組織個商隊,為軍中供應物資,銷轉戰利品,應該是能做得來的!」

  「多謝主公厚愛!」聞此言,武方趕緊跳下胡凳,與武士一道向李淵拜謝。他肯冒險幫婉兒傳遞消息,為的就是搭上李淵這條線,以便大發戰爭之財。沒想到身為唐公的李淵如此聰明,不待自己開口,便主動滿足了全部要求。

  「你不用謝我。士追隨我多年了,按常理,你們武家算是自己人,自己人用著放心。稍後便可讓他帶著你到陳軍師那裏辦個腰牌,憑著這個腰牌,武家的人隨時可以入營來見我!」雖然關心女兒的安危,李淵本著先公後私的原則,利用眼前機會替軍隊解決後顧之憂。

  賓主雙方之間的距離瞬間被拉得很近,彷彿彼此已經相識了多年般,談笑風生。幾口熱茶下肚後,受寵若驚的武方主動提出捐獻物資勞軍的建議。「屬下定會竭盡全力,盡量滿足軍中所虛。若是唐公手中金銀不足,太原眾商號也可捐助些。一則報答唐公多年來看顧之恩,二來也為國家出些力,早清理了那些亂臣賊子,早一天安享太平!」

  李淵倒不貪圖幾個商家的小便宜,笑了笑,說道:「那些生帶不來死帶不走的厭物,我這還有不少的。既然是做生意麼,怎能用你們自己的錢買你們自己的貨?武先生儘管放心,凡是我李淵的部屬,哪個敢拿了東西不付錢,或者強買強賣,我一定親手割了他的頭。」

  「多謝唐公,多謝唐公!」武方感激得連連念佛,恨不得撲上去抱對方的大腿。做生意的就怕官府不講理,有了李淵今天的保證,武家今後血本無歸的風險要小得多。隨著李家軍的腳步,各地商號也會對河東武家高看一眼,今後的財源定然滾滾而來。

  「你先不必謝我。」李淵收起笑容,口風慢慢變得冷淡,「我希望做獨家生意。你們接了我的訂貨,就別再供應物資和糧草給劉武周。以前我知道你們有無數渠道和辦法北上,卻一直也沒幹涉。因為你們也需要賺錢,需要養家餬口。我不能眼睜睜地看你們的貨物爛在手上!但今後有了我李家這條財路,劉武周那邊,還有始畢可汗那邊的財路最好就放一放,特別是穀物和鹽巴,我不希望前頭和奸臣們拚個你死我活,後頭又養肥了兩個勁敵!」

  「這-」武方楞了一下,臉上的笑容立刻被凍僵。他替整個家族打理生意多年,自問做買賣從不吃虧。到今天才發現遇到了比自己還會做買賣的人,先給了個小小的甜頭,然後就拎著刀子開始割肉。

  可甜頭已經吞落了肚裏,此刻再想反悔顯然已經來不及。眼前的唐公李淵雖然有「老嫗」之稱,但剁起人的腦袋來卻從未猶豫過。不僅塞上那些胡人不敢招惹他,放眼整個大隋,敢當眾捋其虎鬚的也找不出七個!

  河東武家肯定不是七箇中之一。所以即便心裏痛得滴血,武方也隻好代表商戶們將唐公李淵的要求應承下來。「草民,草民這就是回去跟大夥說,一定不再向塞外運貨。不過唐公您也知道,武家名下的商號雖然多,卻集中在木材、皮貨方麵,對鐵器、糧食和私鹽等違禁物資,是絕不敢沾的!」

  「我隻是想請你轉告大夥一聲。做生意儘管向南,凡我李家能控製的地麵,你們儘管行走。」李淵放下手中的茶碗,臉上的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發狠。「至於北麵,我會派人日夜巡查,到時候一旦有人被抓到了,落得傾家蕩產,可別怪我手狠!」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過才聽了幾句硬話,武方的額頭上已經冒出了冷汗。這些年來,山賊、流寇中的大人物他結識了不少,不講道理者也見得多了,卻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李淵般給過他如此大的威壓。

  唐公講理,比任何山賊流寇都講理。講理時已經可以把人講得無法翻身,若是其發起飆來,武方不知道所謂并州三十六家商號,能否承受得住此人跺一跺腳。

  「你放心,沒有證據,我的屬下不會亂害人!即便被抓到了,我也會給他們申辯的機會,以免是仇家栽贓!」李淵的話很平和,聽在人的耳朵裏卻聲聲如雷,「做生意的講究個行規,治理國家也講究個律法,相信大夥今後不會讓我為難!」

  『官給民栽贓,還不簡單?先抓起來再找證據,怎麼找怎麼有!』武方突然開始後悔,後悔自己不該貪圖便宜,冒冒失失地跑來替人送什麼信。如果不來這一趟,武家不會有什麼好處可撈,但也不會惹上這麼大麻煩。

  他突然理解了族侄士為什麼做了這麼多年的官,卻從不讓家族和官府沾上關係的苦衷。那分明是一艘沒有彼岸的破船,無論是否漏水,隻要上去了,便再甭想下來!

  「草民,草民一定遵守規矩。這次遇到二小姐,她也有過類似的教誨。草民已經命人記下來了,絕對不敢忘掉!」急於脫身的武方顧不得再賣關子,抓住一切機會把話題向婉兒身上引。

  「也不需要太久,劉武周等人不過是草尖上的露水,滅亡之期不會太遠。到時候馬邑周邊各地與太原連成一體,有你們的生意做!」見到了送信人,李淵心裏反而不那麼著急了,先抿了幾口茶,然後低聲問道:「你是怎麼遇到小女的,她可有手書?咳,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難為她一個女人家了!」

  「二小姐,二小姐現在於王屋山中拉起了好大一份勢力。草民開始不知道是二小姐,所以還怕失了財,準備硬闖過去。後來被山上的人請去吃酒,才發現那裏是太原的一支別兵。因此平平安安過了山……」武方在驚惶中沒緩過神來,因此心智有些不清楚,話說得非常囉嗦,且答不到關鍵上。

  「二叔,唐公問您有二小姐的信麼?其他的細枝末節,待會兒慢慢說也來得及!」武士嫌自己的族人誤事,低聲嗬斥。

  「沒,沒,二小姐說紙筆多有不便處,所以僅托我報一聲平安。她說,她說讓唐公不要為她擔心,李家的女兒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武方沉吟了一下,斷斷續續地說道。

  「李家的女兒?」李淵聽得一愣,旋即在心底湧起一股淒涼。作為父親,他理解女兒現在的感受。大難臨頭之際,柴紹拋下婉兒一個人逃了,雖然沒有休書,也情同於恩斷義絕。所以婉兒不再以柴家的媳婦自居,主動恢複了李家女兒身份。隻是她怎麼跑到了王屋山中?又怎麼可能在短短時間內將那裏變為太原的勢力範圍?

  王屋山地處長平與河內兩郡的交界,距盟津渡口不足百裏,而過了盟津,便可抵達東都的門戶偃師。此刻婉兒掌握了王屋山,無異於為河東兵馬的南下提前掃平的道路。這份功勞,比一舉攻克沿途數十個郡縣也毫不遜色。

  悲喜交加之下,李淵的說話的聲音在不知不覺間變了調。「先生,先生怎麼遇到的小女。她看上去還好麼?山中可缺衣食?你不要急,慢慢說來,所有經過我都要聽,什麼都別落下?」

  「這,這豈不是要耽擱唐公很多時間?」武方受不了李淵這種忽冷忽熱的態度,看了看自家族侄,猶豫著說道。

  「不妨,不妨。士,你出去命人準備些酒菜。我沒有什麼可謝武先生的,就跟他一道吃頓飯,聊表寸心!聊表寸心!」

  到了這個時候,李淵又恢複了一個慈父形象。非常熱情地發出邀請。

  先例在前,武方豈敢再受唐公的好處,趕緊推脫。李淵卻不肯讓他繼續客氣下去,強令人搬來兩張矮几,將武方按入座位。「剛才是公,我自然要板起臉來說話。此刻是私,你不必在乎措詞,咱們邊吃邊說。為人父母的,哪個不惦記著子女。嗨,武先生也是過來人,應該知道李某的心思吧!」

  「草民哪輩子修來的福氣,能跟唐公一道吃酒!」武方伏著身子,喋喋不休地道。作為商人卻被列為一方諸侯的座上客,此事傳出去定能讓其在同僚麵前揚眉吐氣好幾個月。雖然此間主人喜怒無常了些,並且總是強人所難。

  「請武先生詳細說說小女那裏的情況!」李淵輕輕皺了皺眉頭,舉起一盞酒。

  「是,是,草民一定知無不言!」武方趕緊舉起酒盞灌了一大口,然後清清嗓子,大聲說道:「草民做的是木器、皮毛生意,雖然眼下兵荒馬亂的,為了一口飯吃,卻也不得不往來奔走。上個月到京師和東都一帶走了一圈,然後和其他幾家老相識湊成一隊,結伴北返……」

  「貨物好脫手麼?京師和東都那邊的日子還過得去麼?」不嫌對方囉嗦,李淵笑著插了一句。

  「嗨,怎麼說呢。有錢人照樣一擲千金,沒錢的活活餓死了,屍體爛在路邊上也沒人收拾!托您老人家的福,小號的貨物脫手很快,都是些精緻木器和冬天的狐皮,大戶人家才用得起的玩意兒,不算難賣!」

  「嗯,京師那邊的官兵霸道麼?會不會搶你的貨物?」李淵點了點頭,暫且將對婉兒的思念放在一邊,仔細詢問。

  「還行?幾個當官的都是好人,丘將軍、宋將軍約束得嚴。隻有陰將軍的麾下待人差一些。左右是花錢免災唄,草民也習慣了!」武方知道李淵想問什麼,將自己的觀察結果如實告知。「但丘將軍和宋將軍又有不同。丘將軍麾下的兵馬看著精神頭足,宋將軍人老了,麾下的兵馬也不大有精神。至於陰將軍,嗨,跟草民見過的那些綠林豪傑們類似……」

  「多謝武先生提醒!」李淵雙手舉盞,以主人的身份敬了對方一杯。

  「不敢,不敢,為唐公壽!」武方連忙將酒盞高舉過頂,大聲稱頌。

  「後來呢,你剛才說想闖山?是怎麼回事情?」

  「唉,草民也是一時誌短。看著自己這邊人多勢眾,就想直接從王屋山腳下衝過去,省下一次買路錢!」武方歎了口氣,說道。

  「你就不怕山大王們下次報複?」雖然不是綠林豪傑,李淵對江湖上的一些規矩卻略知一二。所謂佔山為王,也不是總將過路的商人、旅者趕盡殺絕。那樣隻會斷了自己的財路,不是細水長流之道。精明些的山賊會打出維護一方的招牌,定下自己的抽稅標準。對過往行商和旅客抽取一定的買路錢,或者十抽一二,或者有一個最大限額,隻要按規矩交錢,保證你能平安走過他的地頭。

  「唉,這次收益比較高,並且路上遇到了一夥自稱是販鹽的。幾波人湊在一道人數超過了兩千,就有些托大。況且隻要把旗子捲起來,山上的人也不知道過路者是誰,遺禍不會太大!」武方苦笑了幾聲,解釋。

  當時的遭遇極其離奇,現在回憶起來,都給人一種做夢的感覺。他帶著一支三百多人組成的商隊渡過黃河之後,很快便在途中遇到了幾家老熟人。大夥為了安全,自然是湊得隊伍越大越好。誰料這次突然鴻運當頭,才出了河內城,便又遇到了一夥販賣私鹽的家夥。

  各行當中,以私鹽的利潤為最。所以賣私鹽的夥計也都會隨身攜帶武器,無論攔路的是官府還是山賊,一言不和,便會刀劍相向。久而久之,官兵和盜匪都不願意招惹私鹽販子,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行就決不難為。而行商們則將鹽販子當成了最佳夥伴,一則那些人出手大方,可以將滯銷的貨折價賣給他們。二則鹽販子們戰鬥力強,偶爾碰上企圖斬盡殺絕的惡匪,彼此之間也會有個照應。

  所以幾個商號掌櫃私下裏一核計,便主動邀請鹽販子們同行。對方也是爽快人,沒口子答應了。但有便宜誰都想占,很快,一夥賣牲口的,一夥販賣雜貨的,一夥走江湖賣解的,還有一家告老還鄉的官眷也死乞白賴地跟了上來,要求結伴北返。

  本著人多力量大的原則,掌櫃的們也答應了。但走著走著便發現不太對勁兒,那些賣牲口、賣雜貨和官眷們好像彼此之間早就熟識,總是眉來眼去地打招呼。

  「你們幾個既然是老江湖了,事先就沒發現異常麼?」李淵聽得奇怪,忍不住插嘴。

  「這,不瞞唐公您說。世道如此亂,從掌櫃的到夥計,肯定人人帶著家夥。並且賣私鹽的人往往也私販兵器,反正被抓了都是一個死罪,砍一刀砍兩刀差不太多!」武方笑了笑,訕訕地道。

  那夥私鹽販子的確人人有馬,馬背上還馱著包裹。與其說是鹽販,更像是走私兵器的。正因為如此,他們幾個老行商才更想跟對方搭伴兒。況且私鹽販子人數隻有五十幾個,遠不及商號的夥計多,鬧了糾紛也佔不到太多便宜。

  一夥五十人的隊伍規模不算大,幾撥五十人加入,就與商隊夥計數量大致相當了。武方等人開始沒注意到,待發覺時,已經來不及後悔。

  「所以你們就被人牽了肥羊!然後就想省下給小女那份買路錢!」李淵大笑,將杯子中的酒一飲而盡。

  他多年剿匪,對響馬們的常用手段略知一二。根據武方所說的情形,那夥私鹽販子以及後來賣牲口的、賣雜貨的以及告老還鄉的官眷、賣解的江湖人,肯定都是強盜所扮。待一同走到僻靜處,就會提著刀『說理』,讓同行的商人逃都沒地方逃。江湖黑話將這種行徑稱為牽羊,而被牽的肥羊就是武方等毫無防備的冤大頭。

  「不是我等捨不得錢財,按道上的規矩…….」武方訕笑了幾聲,想跟李淵解釋一下他們既然被響馬們所劫,在雙方分開之前,就等於受了響馬們的保護,無須再煩勞第二夥賊人。除非兩幫賊人發生了火並,財物的支配權才屬於其中勝利者。可轉念一想對方是堂堂國公,怎麼會理解江湖規矩,話說到一半,趕緊用酒壓了回去。

  「按道上規矩,你們一客不煩二主!」李淵的笑聲再度傳來,透著一股子親切勁兒。如果不是坐在留守府的二堂內,武方真懷疑眼前的國公大人也是響馬假扮的,費了如此大周章,就為了吃自己這頭肥羊。

  「不光是如此,草民的遭遇實在離奇!」見李淵對江湖規矩瞭如指掌,武方的膽子漸大,話說得也越發沒了邊際。

  「是麼,有何離奇處,你且說來下酒!」已經知道了女兒平安,李淵的心情便不再像先前那般迫切了。好不容易輕鬆片刻,他也願意仔細打聽打聽那夥響馬的來曆。那響馬們的頭領能把武方等幾個老行商蒙得暈頭轉向,絕對是個難得的人才。眼下河東李家隻愁堪用者少,絕不愁能提刀作戰且肯動動心機的將才多。

  「勞唐公問,那夥響馬很奇怪,對賣解的女子一路秋毫無犯。並且……」

  「那賣解的不是他們的同夥麼,怎麼還有女人在裏邊?」李淵聽得更是好奇,沒等武方把話說完,便迫不及待地打斷。

  「不是。說來慚愧,當時我們幾個老掌櫃的都嚇傻了,不敢跟響馬討價還價。是那夥賣解的出頭去做中人,詢問對方要殺幾刀。」武方說到興奮處,忍不住用雙手上下比劃,「結果賣解的頭領去跟對方的大當家交涉,不知道怎麼著,他們居然拜了幹兄妹。然後就將我們的孝敬全免了!」

  有些細節他不便在唐公麵前講,隻好含混帶過。當時的真正情況是,那夥響馬中有人起哄,說賣解的女頭領如果能哄得他們大當家一笑,就不要商人們一文錢孝敬。而賣解的女頭領去了後不久,一直躲在馬車裏的響馬大當家就出來了,當眾宣佈不會搶眾人的錢財。

  「那賣解的女子難道是傾城傾國?」縱使身為國公,李淵也有普通男人常見的毛病,提及女人,首先想到她的容貌。

  「開始的時候她故意用藥水抹了臉,所以大夥沒看出來。最後幾天不向臉上抹藥水了,我們偷偷看了看,嘖嘖…….」武方滿臉惋惜,看樣子恨不得自己年青二十歲,「豈止是傾國傾城,那份天美簡直不是世間人物……」

  「哦,那就難怪了!」李淵點點頭,微笑。一個膽大心細的響馬頭子,一個傾國傾城的江湖女子,還一見如故,結拜為義兄妹,這段故事越來越有趣了,也難怪姓武的提起來就像聞到了蜜味的狗熊般,馬上忘乎所以。

  「這還不夠古怪,那響馬頭子居然跟二小姐認識,好像彼此之間還很熟!」武方得意忘形,把不該說的話也順嘴吐了出來。

  「什麼!」李淵驚的手一抖,舉在嘴邊的半盞酒全潑到了前胸上。「你怎麼知道他們認識?這是發生在什麼時候的事情?你回到河東多少天了?」

  「草民,草民路上一刻沒有耽擱,七天,不,六天前過的王屋山。在山上逗留了一天,然後就向回趕。那響馬頭子還特地派人送了我等一程,過了上黨才分開!」武方被李淵的表現嚇了一跳,想了想,才猶豫著說道。唯恐哪句話說錯了,引得對方再次跟自己「講理」!

  「你怎麼知道他們認識?王屋山中的還有其他當家麼?響馬頭子的名號是什麼?」李淵見對方老是回答不到正題上,心癢得如貓撓一般,站起來追問。

  看到唐公站了起來,武方連忙也跟著站起身。「本來,本來大夥說好了要闖山而過,不給王屋山的當家留半文買路錢。結果眼看著要打起來了,我們這邊的響馬頭子忽然叫出了攔路者中一個人的名字,然後對方立刻放下了兵器。接著,二小姐也下山了,與這邊的響馬頭子對著看了好一會兒。」

  『那情形,分明是彼此都恨不得拉住對方,永不分開。』武方心中暗自評價,嘴上卻不敢胡說,斟酌了 一下,繼續道:「我聽山賊和二小姐都叫那響馬仲堅,那賣解的女子和響馬同姓,據說是都姓張,所以推測他們一個叫張仲堅,一個叫張出塵。至於山賊那邊,不通王的名號大夥早就知道,這次聽得真名是王元通,還有一個叫大刀齊的,真名是齊破凝!」

  「天吶!」李淵在心裏低低地叫了一聲,不知道自己該感謝蒼天有眼,還是恨造化無情。是王元通和齊破凝在王屋山落草,所以婉兒才能輕而易舉地為李家收了一夥強援。是李旭扮作商販從當年馳援雁門的舊路上繞返博陵,所以婉兒才會與他相遇。

  他又想起了當年的破糧軍,那夥無憂無慮的年青人,那一雙雙對自己充滿信賴和崇敬的眼睛。還有遼河橋上那場大火,燃燒在夢裏,多少年來,怎麼撲都無法撲滅!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一章 羽化 (三上)


  如果沒有當年遼河上的那場大火,很多人的命運將會是完全不同的走向。至少對於李婉兒來說,此刻她不用面對著曾經讓自己心跳不止的男人硬裝出一幅從容模樣,嘴上說著言不由衷的話,肚子裡邊卻翻江倒海。

  她曾經以為他死了,死於那個突然出現的流言下,帶著滿腹的悲憤和絕望跳進了滾滾黃河。為此,她偷偷地哭過好幾回,甚至在渡船上還悄悄的將幾個飯團丟進水裡以寄托哀思。然而,他又活蹦亂跳地出現在山下,並且身邊還伴著一個傾城傾國的美女。

  那個女人年齡和婉兒差不多大,除了看上去令人眼前一亮之外,身上還帶著股說不出的風韻。既不華貴,也不卑微,平平和和讓人不知不覺間便想與其接近,又不敢拿世俗的眼光去褻瀆。

  如果用花來比喻女人的話,婉兒是一朵綻放的牡丹,萁兒是一株傲霜寒梅,而跟在李旭身邊走上山梁的這個女人,則是一株紅蓮,嬌艷、挺拔且不失高潔。在乍一見到的時候,幾乎半個山寨男人的呼吸都為之一滯。偏偏婉兒不能追問她到底是誰,和李旭什麼關係?這些話要問也得由萁兒來問,她現在的身份,沒有資格干涉妹婿的家務事!

  可她又無法做到視而不見。雖然此刻『使君有婦,羅敷有夫』,但作為李家的長女,她有責任捍衛妹妹的生活不被打擾。眼下風聞羅藝正在率軍攻打易縣,萁兒和六郡將士正為了他浴血奮戰。而他卻自顧伴著美人逍遙,這算什麼道理?

  經歷了初見時的詫異之後,李婉兒心中的喜悅很快被怒火所取代。可當著齊破凝、王元通等故人的面,她又找不到機會發做,只好打落牙齒向肚子裡吞。

  李旭、王元通、齊破凝等人一上山,就沒完沒了地聊當年戰敗後的各自經歷。這些故事婉兒或者早就爛熟於心,或者已經聽王元通等人闡述過,無論如何打不起精神陪著聽。而李、王等人卻體會不到她的心情,只顧互相大笑著舉盞。

  「除了你們兩個,還有誰被靺鞨人賣到北方去了,後來有沒機會脫身?」李旭放下酒盞,笑著追問。

  「應該還有秦子櫻,不過他為人機靈,沒幾天就逃出了部落。不像我們哥倆,人高馬大,一看就像有力氣的樣子。所以日日被人看得緊,足足當了一年多牧奴才有機會出逃!」王元通一邊喝酒,一邊笑著搖頭。過去經歷在他眼裡都是一碟子風乾了的牛肉,可以拿出來和好友慢慢分享,把酒而品。

  「其他人就不知道了。靺鞨部落很分散,互相之間交往也少。幫高句麗人作戰抓了我們的是一個部落,買了我們當奴隸的是另一個部落。後來部落之間又打了起來,把我們變成了第三家的戰利品。好在老王和我一直沒被分開,彼此之間有個照應。待熬過了最初那段苦日子,身體骨反而熬得更結實了。於是趁著他們春天搬遷,搶了馬逃走,倒也沒人來追!」齊破凝也是個大咧咧的性子,對李旭有問必答。偶爾粉衣女子為他添一次酒,他就高興得兩眼瞇縫起一條線,臉上縱橫交錯的疤痕泥鰍般跳動。

  「若早知道你們幾個還活著,我說什麼也會到塞外去贖你們回來!是我疏忽了,以為你們早被壘了佛塔!」李旭舉起酒盞,大聲賠罪。

  「旭子兄弟,你有這份心就夠了。其實躲在靺鞨沒什麼不好,苦是吃了些,但也沒被逼著第二次征遼。否則,誰知道我們兩個倒霉蛋會死在哪?」王元通笑了笑,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後來的經歷就更簡單了。和所有不願意為朝廷賣命的人一樣,回到中原後,他們不敢回鄉,只好上山當草寇。好歹在護糧隊中受過正規的訓練,齊、王兩個很快便從嘍囉兵中脫穎而出。然後小頭目、大頭目、分寨主,像李旭在官場中那樣,一步步往上爬。直到在一次山寨火並中,原來的大寨主中了流箭身亡。二人就順理成章地做了王屋山方圓三百里最強的山寨中第一、第二把金交椅。

  「其實我們在兩年前看到過你。那時你當官當得正過癮,所以我們也沒好意思下山相認!」喝了一會兒酒,齊破凝又笑著回憶。

  「什麼時候?」李旭驚詫地問。

  「你上次路過王屋山,李密那廝給大伙下綠林令,讓我們務必攔住你。老齊和我好言打發走了他的信使,然後一人搬了個馬扎,坐在山頭上等你過路。然後看著你小子騎著一匹黑馬,威風凜凜。心說,咱們的旭子當了大官,還真人模狗樣的…..」

  「怪不得我當時總覺得被人盯著,原來是你們兩個!」李旭大笑,一邊倒酒一邊擦眼角。這才是真正的兄弟,即便彼此的道不同,也會看著對方前行,並在心裡默默地為他送上祝福。人一輩子有幾個這樣的兄弟,無論何時都不會寂寞。

  他們只管喝酒敘舊,刻意地不去提今後的路怎樣走。旭子能看出來,齊破凝和王元通二人已經選擇了河東李家為效忠對象。從眼前時局上推算,這是一個不錯的安排。河東李家樹大根深,門生故舊無數,真的舉起義旗的話,東都以西的大部分地區很快便會落入其手。而李淵也是個相對比較寬厚的人,不會虧待了從龍有功者。

  齊、王兩人也不做河東李家的說客,他們相信旭子會有自己的判斷和選擇。三個人所處的位置不同,追求的目標不會一致。對於齊、王兩個來說,他們需要將自己的山賊身份洗白,並且建立起一番屬於自己的功業。而對於已經成為一方諸侯的李旭而言,功業、名聲都有了,輝煌的滋味也品嚐過了,接下來需要做的則是平安回到博陵去,保住屬於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兒。將來進而爭奪天下也好,退保一方平安也罷,都遠非齊、王兩人能夠左右。

  彼此間沒有任何要求時的交情往往最熱,這種酒飲起來也更痛快。很快,三人便忘記了婉兒與粉衣女子的存在,杯觥交錯,喝得十分盡興。

  「讓他們幾個發瘋去,咱們到後山走走!」李婉兒聽得實在興致缺缺,向粉衣女子使了個眼色,微笑著站起身。

  「義兄!」粉衣女子低聲向李旭請示。

  「去吧!如果你吃飽了,跟柴夫人出去活動活動筋骨也好。咱們在這裡只待一個晚上,明天一早便得繼續趕路!」李旭揮揮手,大咧咧地說道。

  事情已經過去多年,當時的遺憾已經慢慢變淡。偶然的重逢讓它再次濃烈起來,但李旭知道,自己的心已經滿了,再騰不出更多位置給任何人。所以,他只能把握自己,讓遺憾永遠成為遺憾。

  「走吧,男人們見了酒,就像狗見了肉骨頭!」李婉兒笑著罵了一句,伸手拉起粉衣女子的胳膊。

  「紅拂倒是欣賞其中的慷慨豪邁!」粉衣女子的話被山風送回來,聽得人心裡分外舒服。

  兩個女人雖都非尋常脂粉,很會把握分寸。一邊聊,一邊走向後山。才行了小半個山坡,已經慢慢熟絡起來。

  「早就聽聞柴夫人是女中豪傑,一直遺憾無緣拜見。」粉衣女子做事甚有眼色,言談間始終保持著對婉兒的尊敬,「今天終於有了機會,紅拂縱使再多吃些風露,此行也值了!」

  「妹妹還是叫我婉兒的好,又不是在正式場合,你一口一個夫人,聽著感覺都生分!」婉兒笑了笑,低聲抗議。

  「紅拂不敢,夫人何等尊貴身份,豈能由我一個賣解的女子直呼名姓!」張出塵微微蹲了蹲身子,禮貌地堅持。

  「眼下咱們所處的王屋山早不屬於大隋管轄。外邊的人無論國公的女兒也罷,普通百姓也罷,進得山來便一摸一樣,誰也不比誰高半頭!」婉兒伸手攙住對方的胳膊,笑容令人難以拒絕。

  紅拂的手臂跟她的一樣有力,但她本能地選擇的退讓。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平素與人相處的習慣使然。「那民女就高攀了,婉兒姐姐!」她笑著回應,帶一點點吳地口音的話聽在人耳朵裡感覺甚是柔和。

  「什麼叫高攀,堂堂的冠軍大將軍之妹,怎麼算高攀呢!」婉兒的眉頭跳了跳,輕笑著責怪。她曾經在軍中歷練多年,最近又剛剛做了王屋山群寇的老大,言語之間自然而然地便流露出幾分霸氣,雖然是在笑,卻也氣勢迫人。

  「我當初不知道他是冠軍大將軍,還以為他是個想牽肥羊的馬賊頭兒。所以受眾人之托去找他談條件,順便在袖子裡放了一把刀。誰知道一進門,卻發現他正在對著幾根香火發呆。看上去特別憔悴。所以就一時心軟陪他說了會兒話!」紅拂是個聰明人,早就知道婉兒想探聽什麼,不待對方追問便如實相告。「他起初跟我說自己姓張,剛好我們兩人是同姓……

  「你義兄的母族為上谷張氏!」李婉兒笑著打斷了紅拂的解釋,「他其實是姓李的,是本朝最有名望的冠軍大將軍!」

  「我後來才知道,嚇了個半死!」紅拂用手輕輕拍打胸口,瞬間流露出來的風情讓婉兒都為之氣奪。「但當時不知道,便稀里糊塗和他義結兄妹。不過當時我也騙了他,塗了滿臉的藥水,看上去像個醜八怪!」

  「什麼藥水,居然能把人生生變醜了!」婉兒從對方的交代中推測出李旭與其不是自己先前猜想的那種關係,心情一鬆,笑容也跟著變得活潑起來。

  「是用黃連、白泥等東西配成的。我平時到處賣藝,為了不惹麻煩,總是塗在臉上!」紅拂從衣袖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在婉兒眼前晃了晃。「不過在義兄面前沒必要再裝,他的心早已被填滿了,不會容得下其他任何女人!在路上每日都祭祀嫂子,剛剛上了山,就立刻派人去博陵給另一位嫂子送信!」

  有意無意間,她把『嫂子』兩個字說了出來,非常清楚地擺在了婉兒的前面。

  「他的妻子是我的親妹妹!」婉兒笑了笑,將彼此之間的關係順勢挑明。

  「那他豈不是要叫你一聲姐姐。」紅拂的笑聲也立刻變得明快,就像谷中淌過的溪流,「那紅拂稱婉兒為姐,也是應該了。」說罷,襝衽下蹲,正式施以姐妹之禮。

  「總之,你別再叫我什麼夫人就好!」李婉兒笑著蹲身,還了對方半禮。

  兩個女人彼此相視而笑,彷彿春風拂過了殘雪般,剎那化盡彼此之間的隔閡。既然不是敵人,關係就很容易拉近了。婉兒是個成熟大氣的女傑,紅拂也在江湖中歷盡的風浪。十句話中,二人倒有九句話是相投的。轉眼之間便覺得相見恨晚,只怪李旭沒早日與將彼此聯繫起來了。

  「義兄其實很可憐。他為了朝廷打仗,結果朝廷在背後捅他的刀子。害得他的另一個正懷著孕的妻子死了,肚子裡的孩子也沒保住。偏偏他又不能給她們報仇,否則就會被視為忘恩負義!」二人之間最多的話題還是有關李旭,特別是紅拂,很聰明地看出了義兄在婉兒心中仍佔有一定位置,所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以當時的情況,他即便是想報仇,估計也沒有足夠的實力。他麾下兵馬大部分都是河南郡兵,未必肯跟著他一道造反。即便用勉強脅裹著走上戰場,戰鬥力也發揮不出原先的一半。」對於李旭兵敗原因,婉兒已經分析了很多次,非常清楚其中玄妙。「況且真正害得他妻離子散的人不是東都那幫混官,那幫傢伙看起來個個聰明,實際上都做了別人手中的刀!」

  「姐姐是說陷害義兄的另有其人?」紅拂吃了一驚,追問。若論江湖上的閱歷,她比婉兒深了不止十倍。但涉及到世家大族們互相傾軋的手段,她心中就乾淨得如一張白紙,根本無法和婉兒相提並論。

  「當然,突然造謠說河東李家要舉兵清君側的那個人才是真正的兇手!我父親雖然早有重整河山的心思,卻一直覺得時機不到。此人憑著一個謠言,不但毀了仲堅辛苦開闢的局面,並把河東李家逼到懸崖邊上!」李婉兒咬著牙,憤怒滿臉。

  她不會放過造謠生事者。聽到謠傳後,東都方面一邊向河東示好,一邊將李家在京師和洛陽兩地的所有親戚全部監視了起來。如果不是她逃得夠快,此刻人頭就會被掛在城牆上。而原來用相敬如賓的表象維繫著的那個家也轟然崩潰,素有豪俠之名的丈夫獨自逃了,走的時候連頭都沒回。

  婉兒不恨自己的丈夫柴紹。作為豪門之間的交易,這份婚姻本來就經受不起任何風雨。況且幾年來柴紹為李家已經做得夠多,唐公女婿的身份他當之無愧。但如果自己當初有萁兒的一半勇氣,在逃亡路上婉兒不止一次這樣想。那將是一個完全不同的結局,自己不會看著仲堅被人陷害,而仲堅也不會丟棄自己一個人跑路。

  「他不會丟下我!」這個答案像半夜裡山風,一次一次將婉兒在夢中凍醒。可眼前現實卻是,自己和他再度相逢,只能從別人的轉述中,感覺一下他的寬厚與堅強。

  「可謠言的起源根本無從可查,姐姐要到哪裡去找肇事者?」被婉兒突然陰晴不定的臉色嚇了一跳,紅拂楞了楞,怯怯地問道。

  「陰謀藏的再深,也會留下蛛絲馬跡。只要加以時日和耐心,肯定能將此人翻出來。不但是仲堅一個人跟他有仇,我李家上下也有數十條命死在他的手上。只要我能找到此人,不管他是誰,不管他什麼身份,一定要親手將其碎屍萬段。絕不饒恕!」

  已經是夏日,婉兒的話聽起來卻令人直打冷戰。紅拂從來沒看過一個人被仇恨燒成這般模樣,眉稍眼角彷彿都藏著刀,剎那間令嬌好的面容變得猙獰。那種恨,在義兄仲堅眼中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雖然義兄是流言的最直接受害者。再向遠處追憶,深藏在心底的那個人眼中也不曾有過。記得當年發覺大禍臨頭時,此人目光裡依舊帶著笑,淡定而從容。

  「你是不是覺得女人變成這個樣子有些可怕?」婉兒的感覺很敏銳,非常迅速地發現了自己的失態。

  「我不知道姐姐經歷過什麼事情,所以無法評論。但如果我處在姐姐的位置上,估計也會被逼得拿起刀來!」紅拂想了想,回答。

  「如果有一天,你所珍惜的東西都被人毀掉了,你就會明白我的心情!」婉兒又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搖頭。她知道紅拂說的不是真心話,兩個人的經歷不同,雖然意氣相投,但有些隱藏於內心深處的東西也無法掏出來讓對方理解。

  在當年送萁兒離開的剎那,婉兒已經把妹妹和妹婿當作了自己的家人。無論誰傷害了自己的家人,她都不會放過。

  無論是誰!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一章 羽化 (三 下)


  紅拂不懂得官場上的陰謀和手段,但同為女人,她卻深深地理解此刻婉兒心中的悲哀。一個在生死關頭被丈夫果斷拋棄掉的妻子,一個看著良偶在前,卻無法伸出手去將其輕輕拉住,只能眼睜睜看著妹妹去愛,去恨,在別人的故事裡悄悄流淚的女人。縱使她是國公的掌上明珠,縱使她麾下擁眾數萬,每天晚上面對綿綿燈火的時候,也會覺得夜風如刀吧!

  可在這件事情上,紅拂知道自己幫不上任何忙。義兄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頂天立地,厚重如山。在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男子恨不得將看到的所有女人都抱回家中。即便壓根兒沒有緣分或始亂終棄,也巴不得對方遇人不淑。無論被丈夫趕出家門也好,被世人鄙夷唾罵也罷,反正不能獲得半點幸福。而義兄不是這樣,他懂得欣賞,懂得尊重,懂得別人的生活和自己的生活一樣重要,不會胡亂付出與索求,更不會用別人一生的幸福來盡自己一夕之歡。

  紅拂至今記得自己第一次在李旭面前卸去偽裝後看到的情形。多年來,她已經習慣了別的男子看到自己真容時那火辣辣恨不能將人活活吞下去的目光,而在李旭眼中,除了震驚之外她只看到了欣賞。像賞花、賞水、賞月,也許在不經意間會稍稍心動,但轉瞬便乾乾淨淨,再不惹一絲塵雜。

  「這個男人的心已經被填滿了!」在那一刻,與旭子同齡,卻已經有著十年走南闖北賣藝經驗的紅拂在心底得出結論。這樣的男人不會像某些俗物那樣,拚命索取卻永遠飢腸轆轆。這樣的男人會守著自己的小家,守著自己妻兒心滿意足地過日子,用肩膀和手臂為自己所關心的人撐起一片永遠沒有委屈的天空。

  而那片天空即便再寬,也不會有婉兒的位置。無論二人過去曾經有過什麼糾葛,無論二人當年擦肩而過時留下了多少遺憾。

  「妹妹今年多大?」見紅拂許久不再說話,婉兒放下心事,笑著打聽。

  「與義兄同年,但剛好比他小了兩個月!」紅拂猜不透婉兒問話的目的,想了想,如實回答。

  「那倒與我差不多。妹妹這麼多年來一直是獨來獨往麼?」婉兒斟酌了一下,又問。

  「曾經許了一門親事。但後來彼此門第相差太遠,所以就耽擱了下來!」紅拂純淨的雙眼裡慢慢湧起了一絲煩惱,笑著回答。

  『這倒有些可惜了!』婉兒心中暗道。從紅拂待人接物的姿態和說話時的所流露出的氣度上,她可以看出此人是見過些大世面的。再加上其堪稱絕世的容顏,無論撮合給王元通和齊破凝兩個中的任何人,都不算辱沒了他們的身份。如此,可讓二人之中的一個收收心性,別終日想著騷擾過往旅人的女眷。對於婉兒本人而言,也會多一個良伴兒,閒暇時不至於過於鬱悶。

  但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輕輕歎了口氣,婉兒又道:「是那人迫於家族壓力不敢娶你過門麼?還是其壓根兒就是隨口敷衍。女人家不經拖,難道他就肯看著你一天天老去?」

  「也不是!」紅拂被問得一陣慌亂,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低頭去玩幾朵山花。她自幼被賣做舞姬,根本記不清自己的父母是誰。而手底下的夥計又早已習慣了大掌櫃形剛強冰冷的模樣,平素從來不將她當女人看。所以女兒家的終身大事從來沒人關心過,更沒人像婉兒這樣毫無掩飾地直奔主題。

  「什麼叫做也不是。他不敢迎娶你就是不真心!虧得你還為他遮掩!」即便出身豪門,李婉兒依舊有著所有女人克服不了的天性。還沒等跟對方混熟,先幫人張羅起家長裡短來。

  「不像姐姐說得那樣!他家世顯赫,又是朝廷命官。紅拂出身寒微,連父母兄弟都沒有。許婚時年齡小,不知道什麼叫門當戶對。後來漸漸大了,又不知道當初的承諾算不算得數……」紅拂急得滿臉是汗,慌慌張張地解釋。手中一束山花不知不覺中被揉的稀爛,黃黃紅紅的花瓣隨風飄落,就像無數彩蝶在凌空飛舞。

  眨巴著眼睛想了好半天,婉兒才想明白紅拂到底是說了些什麼?沒有父母兄弟,又不知道承諾是否有效,顯然當初和某人是私訂終身了。對於紅拂這樣的江湖兒女來說,私訂終身也算不了什麼錯。但關鍵就關鍵在這當初不知道什麼叫門當戶對上!紅拂不知道,那個身為官吏的男人不知道麼?莫不是開始就打著始亂終棄的主意?欺負一個女孩子沒有人出頭!

  她剛剛被人辜負過,所以恨透了那種沒有擔當的男人。眼看著紅拂從一個灑脫的江湖女子瞬間變成了委委屈屈的小受氣包,怒火立刻被點了起來。「什麼朝廷命官,你現在是大將軍的妹妹,難道還配不上一個普通小官兒麼?除非他是含著金印生下來的豪門子弟,如果那樣,他就更不該騙你!那人姓什麼,在那裡高就?哪天姐姐帶人將他抓來,問問他有沒有良心?」

  「不是這樣,真的不是這樣?」紅拂被蠻不講理的婉兒逼得幾乎落下淚來。對於唐公家的人而言,一個從五品郡丞的確只算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吏,但那人卻花了足足十年的功夫才熬到郡丞職位上。如果因為自己幾句不小心的話便耽擱了他的前程,將來即便能得償心願,自己也無法面對他失落的模樣。

  紅拂知道,在男人心中,功業永遠放在女人之前。像義兄那樣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實在屬於鳳毛麟角,況且義兄也是功成名就後才看開了,而那人卻剛剛看到了功名的希望。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紅拂,到底怎樣才是對的。你總不能一直就走南闖北漂下去吧!」婉兒發覺自己問得有些急了,換了個口氣,小聲勸道。

  「我不知道?姐姐別問了,真的別問了?」紅拂輕輕轉過身,背對著婉兒回答。這一刻,她不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俠女,精心隱藏起來的軟弱暴露無遺。如果草叢中突然竄出一頭猛獸,她知道,自己現在連拔劍的力氣都沒有。

  「好了,不問。嗨!畢竟咱們剛剛認識沒多久!姐姐不該多管閒事!」婉兒歎了口氣,終於發現了自己管得太寬。她本不是個婆婆媽媽的女人,但不知道怎地,自與紅拂將誤會說開的那一刻起,她就特別想幫一幫對方。也許是看在其是李旭義妹的情分上,也許是最近一段太孤單了,反正不願意看到對方也像自己一樣孤零零地,像頭離了群的大雁般天南地北地飛。

  「不是,我和仲堅結義為兄妹,姐姐又是她的妻姐,有些話姐姐跟我說,是關心我。其中好壞,妹妹心裡懂得!」紅拂聽出了婉兒口氣中的隔閡味道,想了想,低聲回應。

  憑心而論,她對婉兒沒有惡感。儘管對方問了很多不該問的隱私。但作為一個沒有家人的孤兒,她一直期待著某種如兄弟姐妹般的關心。義兄李旭是個大男人,不會顧及得到這些女兒心事。婉兒的出現,則剛好彌補了這種遺憾。所以紅拂對婉兒的莽撞並不氣惱,但自己的終身大事,的確是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楚的。換句話說,紅拂自己都無法確定的答案,更無法拿出來與婉兒這種過來人一同揣摩推敲。

  「乾脆我們結為姊妹好了,就像你跟仲堅結為義兄義妹那般!這樣,我做姐姐也好幫你的忙,免得你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李婉兒也是玲瓏心思,站在紅拂的角度,設身處地替她著想。

  「紅拂怎敢高攀!」張出塵被婉兒的提議嚇了一跳,趕緊出言婉拒。

  「什麼高攀不高攀的,我現在是山大王,不是唐公的女兒。你是賣解的大頭領,江湖地位跟我平起平坐!」

  二人都不是拘泥人物,彼此之間印象又都不錯,所以客套的幾句,便將結義的事情定了下來。當即,婉兒拉著紅拂,找了個向陽的土坡,在上邊插了三支野花,然後一道衝著天空中的流雲拜了幾拜。待直起身後,便成了異姓姊妹,彼此間隔閡盡去,說話時的神情也更為熱絡。

  她們兩個都知道李旭酒量大,所以也不著急返回聚義廳礙一幫酒鬼的眼。相伴著在山上遊走,將重重春色看了個飽。待彼此間混得熟了,不覺又將話頭轉到了紅拂的終身大事上。這回紅拂不再覺得唐突,歎了口氣,低聲道:「我將自己許給他時,是在十年前……」

  「什麼,十年前,那時你才多大?」這回輪到李婉兒吃驚了,瞪大了雙眼追問。

  「姐姐莫急,聽我把話說完!」紅拂笑了笑,繼續道。

  這段往事一直藏在她的心底,從來沒有人可以傾訴。能跟好姐妹說說,心裡也不會像原來那般失落。

  當年的她是楚公楊素家的舞姬,只有十一歲,但已經引得很多人無法將目光移開。紅拂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會被那些火辣辣的眼光吞下去,就像府中跳舞的其他姐妹一樣,從廳前玩物淪為床頭玩物。但她沒有資格替自己悲哀,只能在私下裡向漫天神佛乞求,乞求這一天不要來得太早。

  但有一天,她卻決定把自己獻給一個客人,並且終生不悔。

  那是一個官場失意的年青人,據說是受了韓擒虎將軍的牽連而丟官,所以滿懷抱負無處施展,不得不到楊素府上尋求幫助。而楊素也非常欣賞那個年青人,拍打著自己坐的胡床說道,『你將來一定會坐到這個位置上』。

  紅拂清楚地記得,當楊素的話音落下時,滿座賓客流露出了什麼樣的目光。羨慕、忌妒、憤懣,反正沒人再有心思觀賞姐妹們的舞姿。唯獨那個名叫李靖的年青人,他居然先向領舞的紅拂笑了笑,然後才緩緩扭過頭去,感謝楊素的誇獎。

  當晚,那個年青人就住在了楊素府上。而就在同一個晚上,偶然經過楊玄感窗下的紅拂卻聽見有人向楚公世子建議,將年青人殺掉。理由是此人不會為楚國公家所用。

  紅拂被嚇得要死,趕緊跑到那名叫李靖的年青人的房中報信。聽到噩耗,李靖非但沒有驚慌,反而從從容容地向她道謝,感謝其相救之情。並親口許下承諾,他年若功成名就,必娶她為妻。

  然後,她就帶著李靖從角門逃出了楚公府。目送他踏上離開京師的官道。然後,她流落到江湖上,被一個當街舞劍為生的女人收養。待義母去世後,她便接管了整個賣解班子,帶著大伙繼續漂流。在這過程中她曾經幾次聽到過李靖的名字,或南或北,仕途起伏不定。

  她曾想過找上門去,問一問對方是否還記得當日之約。但想想自己身份和對方的抱負,又不得不將心事隱藏起來。直到前幾個月,聽說他再次丟了官,才鼓起勇氣北上,期望能給十年的等待找到一個結局。

  「妹妹要找的人是馬邑郡丞李靖,對麼?」聽紅拂說到了故事尾聲,被驚呆了的婉兒終於緩過些神來,幽幽地問。

  一個美麗到眼光幾乎要為之失去顏色的女子,居然為了某人逃命時的承諾等了十年,這需要怎樣的勇氣。而那個逃命的人,也許早就忘記了當時自己曾經說過的話,也許當時根本就是為了欺騙一個小女孩以便其能帶自己出逃。

  但這些話,她同樣不能提醒紅拂。因為少女一生中只有一個十年。因為再濃的情,也經不起歲月的煎熬。

  「是啊,反正大隋就快亡了。李郎沒有必要再繼續當大隋的官。我這時找上門去,和他一道找個英雄投奔,也好一同完成他的心願!」望著滿山幽綠,說話的人臉上充滿對幸福的期待。

  酒徒註:風塵三俠的故事在民間流傳甚廣。傳奇中李靖在楊素府中遇到紅拂後,便一道出奔投奔李世民,旋即,李世民隨父起兵。後來紅拂妻憑夫貴。但根據歷史記載,李淵造反時,楊素已經死了整整十年。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一章 羽化 (四 上)


  東方剛剛開始發亮,李旭已經跳上了坐騎。他穿得依舊是一套長衫,顏色在婉兒的記憶中與當年二人初見時相差無己。只是身材已經比記憶中高大了許多,臉上的鬍子也濃密得遮住了所有表情。回頭時目光一閃,裡邊的笑意依舊亮得讓人心跳。但說出的話卻不帶半分留戀意味:「兩位兄長就此別過,山高水長,咱們後會有期。婉兒,紅拂就由你來照顧。她要到河東找一個人,你們李家應該能幫上一些忙!」

  「放心,你的義妹就是我的妹妹。大當家如果顧不過來,我們哥兩個願意代勞!」王元通和齊破凝幾乎異口同聲,一邊與李旭告別,一邊在口頭上佔紅拂的便宜。自從昨晚聽說紅拂和婉兒義結金蘭並準備在山中住一段時間後,二人就再沒合上嘴巴。鞍前馬後大獻慇勤,恨不得互相之間先打上一架。

  「等太原那邊的消息確定下來,我就給家中修書,讓他們幫忙尋找李郡丞。既然紅拂能肯定他沒有做劉武周的爪牙,我想此刻他應該跟隨流民們一道逃回了河東!」婉兒很大氣地向李旭拱了拱手,回應。

  「那我就放心了。上谷正受到幽州軍的攻擊,我不得不早點趕回去。待他日天下太平,再與諸位重聚!」李旭笑著向婉兒點了點頭,然後策動坐騎。兩百餘匹戰馬尾隨著黑風衝下了山坡,煙塵快速湧起,遮斷人們的視線。

  偶爾有兵器反射的日光從煙塵後透出來,冷冷的,刺得人直想流淚。

  如果此刻我跳上馬去,他肯不肯帶我走?李婉兒目送著背影消失,忍不住偷偷地想。多年前,她也是這樣目送著李旭帶領雄武營遠去,心中百般不捨,卻唯恐別人看出端倪。今天,同樣的送別又重來了一遭,她有機會拉住李旭的韁繩,卻始終沒法伸手。

  『上蒼曾經給過我機會,但我已經錯過了。』當最後一縷煙塵落下樹梢後,她不得不轉過身,與王元通等人說說笑笑地返回山寨。當年錯過的理由是,自己為李家的嫡親女兒,生來便肩負著某些責任。而今天,時勢不同,責任依舊。

  「像義兄這樣的奇男子,就該像鷹一樣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飛。如果被強行羈絆住,反而再也見不到其雄姿了!」知道婉兒心中難過,紅拂微笑著開導自己這位剛剛結拜的義姐。「若是紅拂與李郎不曾有過婚約……」她回頭,目光在湊過來偷聽的齊、王兩人臉上快速流轉,荒得二人趕緊將頭側開,裝模作樣地欣賞路邊風景。「若是紅拂與李郎不曾有過婚約,也決不會嫁給義兄。跟他這樣的人做朋友是福氣,運氣。一旦做了夫妻,反而要擔負許多,累也累死!」

  「對,對,仲堅志向高遠,做他的娘子肯定要受一些顛簸!」齊破凝立刻回轉身,迫不及待地附和。「做朋友麼,反而大伙都開心。他從不強人所難,也不會虛情假意地敷衍你!」

  「紅拂妹妹可以確定你的郎君就是馬邑郡守李靖麼?確定他已經離開劉武周那裡?」王元通看了看婉兒的臉色,然後笑著加入討論。

  「王當家這話是什麼意思?」紅拂被問得一楞,當即寒了臉追問。「難道你認為李郎就那麼賤,會和劉武週一道做突厥人的走狗麼?」

  「我是說,我是說李靖他名氣那麼大?不,不,我是說劉武周那人我見過,其實算個人物。我,我是說,嗨,算了,我什麼都不知道!」王元通越說越糊塗,乾脆用力提了提韁繩,逃一般跑了開去。

  他非常欣賞紅拂的美麗,卻沒勇氣直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想當年,面對數萬高句麗人都沒哆嗦過的心臟,被女人的眼睛一照便立刻狂跳不已。

  「嗨!劉武周那人,當年也算個英雄,誰知道他現在什麼德行!」齊破凝從背後追上來,在王元通身邊嘀嘀咕咕。

  「大當家怎麼樣?我說的是婉兒,她的心神可曾被咱們兩個分散開了?」王元通擦了把臉上的汗,放鬆了馬韁繩,小聲追問。

  「放心吧!你這色狼把紅拂氣得臉都白了。婉兒能不替你收拾殘局麼?」齊破凝早知道王元通打的什麼主意,回頭看了看,然後笑著回答。

  二人雖然都驚詫於紅拂的美麗,卻也沒急到李旭剛剛離開,便立刻迫不及待要一擁而上的份上。先前之所以做出幅色迷迷的模樣,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分婉兒的神,不讓她再為李旭的離去而難過。

  唐公的女兒和旭子投緣,這是當年護糧隊中眾所周知卻誰也不會宣之與口的『秘密』。作為李旭的好友,王元通和齊破凝幾乎是看著兩個年青人慢慢走近,然後一頭撞在橫亙與彼此之間的無形高牆上,把美好的願望撞得四分五裂。所有人都為此遺憾,但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當年那個現實。以李旭當年的資歷和出身,能混上一個校尉已經是祖墳生煙。與世襲郡公柴紹相比,簡直是井底和天空的差距,更何況柴紹背後還隱藏著一個巨大的人脈關係圈。

  「其實到了現在,柴郡公和婉兒已經恩斷義氣絕。和他一個跑路的郡公比起來,咱們旭子至少還擁有六郡之地,數萬雄兵。婉兒若是強行跟了他,除了名聲不太好聽外,對李家只有益處,沒有害處!」又向前跑了幾步後,王元通歎息著道。

  「越是如此,越令婉兒難過啊。你沒聽剛才紅拂小丫頭說麼?他義兄是翱翔於天空中的蒼鷹!」齊破凝亦歎息著搖頭,「他不是咱們兩個。咱們兩個麾下就這萬把人,幾十里山頭。不得不就近找個有本事的人依靠。旭子他大小也算一方諸侯,憑什麼非要給李家效力?李家又有什麼東西能收他歸心。光用婉兒和他當年那些遺憾麼?恐怕唐公願意成交,萁兒不介意跟姐妹兩個共事一夫,婉兒自己也不願意把自己當貨物賣!」

  「也是,婉兒不會把自己賣第二次!」王元通抓起馬鞭,將山道旁的矮樹抽的綠葉橫飛。

  婚姻不是兩個人的事情。特別對於壟右李家這樣的豪門而言,每一段婚姻背後都隱藏著一個交易。李淵當年明知道婉兒對旭子的心思,卻依舊將她嫁給柴紹,恐怕主要不是為了信守兩家的婚約。而後來他故意放任萁兒離家出逃,也未必是想成全女兒的姻緣。作為一家之主,他要為整個家族的前途打算。不能被骨肉親情羈絆,也容不得半點猶豫。這種選擇看上去很無情,但幾百年來那些世家大族就憑著這種精心佈置下的網而得以生存,得以延續。並且今後還會繼續以同樣的手段支撐下去,綿延不盡。

  「還是紅拂這樣好,想嫁誰就嫁誰!」沉默了片刻,齊破凝低聲感慨。

  「也未必,那個李靖十年都沒找過他,誰知道還會不會認帳?」王元通搖頭,不認可齊破凝的觀點。

  「元通,你不會……」齊破凝像不認識般盯著同伴的眼睛,抗議。「咱們哥倆兒跟人家開玩笑歸玩笑,可不能做得……」

  「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當年賀若小姐和子櫻之間不也一樣?結果呢?」王元通用力一夾馬腹,猛地向前竄出了半丈餘。

  他這樣說並不是完全因為懷著某種期待,而是出於閱歷。當年秦子櫻只是個小錄事官,其家人還不准他娶賀若小姐過門。何況李靖曾經做過一任郡丞,又是大將軍韓擒虎的外甥?

  「人和人不同,李靖是個曠世英才!」齊破凝覺得有些尷尬,喃喃地道。也許王元通所說的情況對二人來說最為有利,但他更希望看到一個團團圓圓的結局。「畢竟紅拂為他等了十年,他如果不認這個帳,也忒不是東西!」

  「正因為人人都把他當作英才,他就越不可能選擇紅拂。老齊,你以為人人都是旭子啊!」王元通歎了口氣,又道。

  這世間只有一個旭子,即便做了大將軍,依舊保持著少年時代的敦厚與純良。紅拂口中提到的那個李靖至少已經三十多歲,仕途坎坷,出頭不易。所以不會像旭子那樣,把情分看得比前程還重。

  可像旭子又太注重情義,以至於不通權謀,不通機變。這樣的人做朋友很令人開心,作為頭領,前途卻未必光明。連齊、王兩人自己都寧可選擇追隨李家而不是追隨於他。他又憑借什麼力量在亂世之中特立獨行呢?

  博陵六郡是四戰之地。短時間內,河東會將其作為屏障。但當河東的實力壯大到一定地步後,這道屏障就完全沒有必要了。

  屆時,旭子對唐公講情義,唐公會對旭子講情義麼?

  「但願咱們和他今後別在沙場上相遇!」半晌之後,臉色蒼白的齊破凝喃喃地說了一句。

  「但願如此,正面對敵,世間幾人配做他的對手!」王元通搖頭,苦笑。歎息聲被山風吹散,在溪谷間縈縈擾擾。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一章 羽化 (四 下)
 
  出了王屋山範圍後,李旭吩咐眾人依舊把兵器藏入行囊中,扮作是一夥大商隊的模樣。當年他跟隨孫安祖出塞販貨,行裡的規矩摸得極清,所以一般人不湊到近前看根本看不出破綻。而值此兵荒馬亂的年月,鄉野間的村莊大部分都被廢棄了,路上很少遇到行人,即便偶爾經過一些聚族而守的堡寨,他們這兩百餘武裝私鹽販子不上門找麻煩,堡主已經持齋念佛了,又怎敢問一問惡客的來頭?

  如是行了大半日,隊伍來到了丹川附近。李旭命令大伙停下來用飯,順便讓坐騎也恢復一下體力。前方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他即便心裡再著急,也不敢讓大伙過於勞累。否則一旦遭遇到什麼不測,眾人連奪路而逃的力氣都沒有。

  危險不僅僅是來自某些不長眼的蟊賊,憑著手中這兩百餘弟兄,李旭還真沒把沿途的土匪流寇看在眼裡。但長平、上黨一帶還駐紮了不少官軍,這些人可未必完全受太原李家的控制。況且即便太原李家的勢力已經延伸到了上黨和長平兩郡,李旭也不敢再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別人身上。李婉兒是李婉兒,李家是李家,雖然為骨肉至親,中間的差別卻猶如雲端和谷底。

  不僅李旭變得謹小慎微,其麾下的主要將領和幕僚如今幾乎都染上了疑心病。自從河南兵敗後,大伙無論走到哪裡都提著萬分小心。李旭在山寨中逗留了半天一夜,時德方和周大牛等人瞪著眼睛戒備了一夜。現在看上去,幾乎每個人的雙目中都佈滿了血絲,比剛從戰場撤離的那幾天還為憔悴。

  「用完了飯都睡一會兒吧,午間也不是趕路的好時候!」李旭將目光從眾人疲憊的面孔收回來,笑著吩咐。說完,他四下瞅了瞅,找到一塊被太陽曬熱了的石板,率先四仰八叉地躺了下去。

  「就依大帥的,咱們養足了力氣再繼續趕路!」周大牛向身邊的親衛們使了個眼色,也跟著躺在了草地上。眾親兵四下散開,圍著李旭和幾個武藝不精的幕僚兜成一個大圓圈,背靠著背坐下,閉上眼睛假寐。

  陽光不算太毒,曬在人身上很舒服,就像一雙手在輕輕撫慰般,讓人慢慢放鬆緊繃著的肌肉。很快,有人的鼻孔裡便發出了低低的鼾聲。伴著夏日裡的微風,來來回回地在草尖上縈繞。

  聽周圍的鼾聲漸漸濃了,李旭慢慢坐直身體。然後站起來,躡手躡腳地遠離宿營地。他盡量讓自己的動作輕微,但還是有幾雙眼睛睜開了,目光中充滿了警覺。

  「我去在路邊的樹上刻些記號!」李旭笑了笑,衝著被驚醒的幾個人解釋。

  「嗯!」周大牛也慢慢坐起,躡手躡腳地跟在李旭身後。轉眼之間,張江、王須拔、時德方等主要將來和幕僚都跟了過來,眾星捧月般將李旭保護在人群中間。

  「大伙再歇會兒吧!刻幾個記號的事兒,用不著興師動眾。我跟王屋山的人約好了,只要發現是咱們的弟兄過山,他們絕不阻攔!」李旭不得不站住,壓低了聲音命令。

  王須拔、張江等武將都不回應,逕自走到李旭身邊。時德方、方延年等文職幕僚比較注意尊卑,拱了拱手,笑著道:「睡不著了,跟著大將軍走走!一旦大將軍臨時想起什麼事情來,也好有人商量一下不是?」

  「睡不著就去放馬,把看坐騎的弟兄替下來休息!」李旭笑著搖頭,吩咐。

  「我已經安排他們輪番休息了!」周大牛低聲回答,半步不肯離開李旭左右。

  「那就都小聲些!」旭子無可奈何,只好向眾人妥協。

  「嗯!」將領們明白主帥的心思,低聲答應。然後跟在李旭身邊,慢慢地走向官道。

  眼前的官道是繞向博陵的必經之路。如果還有其他弟兄沿此路北返的話,很容易便能從路邊的老樹上發現李旭刻意留下來的標記。儘管不能確定最後到底有多少弟兄能從黃河南岸撤回來,這一路上,大伙刻得還是非常認真。一筆一畫間,充滿期待,充滿仇恨。

  大伙不是不能容忍失敗,但不能容忍在勝利已經處於咫尺之遙的關鍵時刻被人從身後狠狠捅了一刀。被出賣的疼痛是如此刻骨銘心,以至於每當想起來,就讓人恨不能立刻帶著兵馬殺回洛陽。將那些使陰謀詭計者從深宅大院中揪到陽光下,問一問他們到底要幹什麼?

  難道他們不知道博陵軍一散,整個河南便再沒有人能抵擋瓦崗麼?難道在那些人眼裡,博陵軍比瓦崗賊的威脅更大?難道他們看不見大廈將傾,他們正在給自己締造墳墓?難道他們只是想自殺,並且還想拉著所有相關的人和無辜的人一同去死?

  但眼下,大伙首先要做的是讓更多的人平安返回博陵。那分散撤離戰場的數千弟兄都是百戰精銳,能平安回到六郡一個,博陵軍就多一分洗雪前恥的希望。

  「若不是大將軍人脈廣,咱們和王屋山群雄少不得又是一場血戰。這下好了,後面的弟兄輕車熟路,很快就能追上來!」王須拔一邊刻,一邊低聲議論。

  根據李旭在山寨中跟王元通、齊破凝等達成的協議,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內如果還有其他博陵子弟從山下經過,太行、王屋一帶的綠林好漢絕不留難。憑著這個約定,其他分散撤離戰場的弟兄們平安北返的機會又多了幾分,這次堪稱滅頂之災的戰敗所造成的損失也減輕了不少。

  「嗯,希望姓王的和姓齊的兩個傢伙言而有信,否則,早晚咱們提兵殺過去……!」郭方壓著嗓子,一邊刻一邊發狠。

  這次兵敗讓博陵軍元氣大傷。南下之時李旭帶了大約四千精銳和近七千匹戰馬,分散突圍後,滿打滿算也只可能有一千人左右能平安返回博陵。無論取道河東、取道黎陽還是繞向齊郡,沿途上都是危險重重。東都洛陽那邊試圖將博陵精銳斬草除根,河南各地的流寇跟六郡子弟有不共戴天之仇,至於河北南部的竇建德和高開道,他們的前任大當家都是死在博陵軍之手,不會眼睜睜地看著當年的仇人穿越自己的勢力範圍。

  而弟兄們胯下的戰馬此刻在各地豪傑眼裡是比真金白銀還貴重的搶手貨,只要被看見,肯定連馬掌都不會給留下。

  「據我觀察,王、齊破凝都是個直性子人,他們的承諾應該靠得住!」時德方慢慢湊過來,在王須拔和郭方二人身邊低語,「但此事關鍵在大將軍,無論最後多少人回到博陵,大將軍不肯向朝廷問罪也是白搭!所以,王將軍,大伙交託給你的事情你得抓緊……」

  「非得我去麼?」王須拔偷偷看了一眼在不遠處向樹幹上刻標記的李旭,用只有三個人能聽見的音量詢問。勸李旭造反的事情,大伙已經醞釀了不是一天兩天。但誰也不願主動開這個頭。一則將軍大人剛剛經歷妻離子散之痛,眾人不願意給他增添煩惱。二來麼,陛下對李將軍的恩義人所共知,萬一將軍大人寧願做朝廷的忠鬼,勸他的人難免會受到責罰。

  「恐怕只能是你!第一,你的職位比較高。第二,即便你說錯了,看在君廓的情分上,大將軍也不會怪罪你!」時德方點頭,堅持。

  在分散突圍時,已經身負重傷的王君廓自認無法倖免,為了不拖累弟兄們,他主動留下來扮作李旭迷惑瓦崗軍。據後來大伙在沿途打聽到的謠傳,王君廓最後可能投了黃河,也可能降了徐茂功。但無論最後的結果是哪一個,李旭都欠了他的情。所以作為王君廓的族叔,王須拔有資格小觸幾次李旭的虎鬚。

  「非現在麼?回到家中不成?」王須拔又偷看了一眼李旭,畏縮著向時德方等人請求。

  「不成。大將軍早一天做決定,咱們今後的路便好把握一些。否則一旦朝廷再派來新的六郡總管,必然導致軍心大亂!」時德方被上不得檯面的王須拔氣得直咬牙,扯著對方的衣袖低喝,「到了那時,本來就心懷叵測的幾個家族順勢一推,咱們又要重蹈一遍滎澤之禍!」

  「的確如此。大將軍宅心仁厚,這是他的長處。但對於敵人來說,就是一個弱點。必須有人在關鍵時刻推他一推……」郭方想了想,又道。

  「可,可將軍他…….」王須拔兩軍陣前從沒打過哆嗦的王須拔額頭上慢慢有汗珠滲了出來,聚集成股,順著眉梢不斷地向下滾。

  一年前的這個時候,是李旭將他從一個叛賊頭目變成了一個官軍的將領,從而結束了那種提心吊膽的日子。而一年後的今天,卻輪到他去說服李旭,勸對方扯起反旗,做自己曾經做過的事。

  他不知道自己即將做的事情算不算脅迫主帥,自從接受招安以來,天地良心作證,王須拔從來沒這樣想過。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一章 羽化 (五 上)


  硬著頭皮,王須拔一點一點向李旭身邊蹭。他心裡一百二十個不願意接受同伴們的請求,但比起再經歷一次稀里糊塗的戰敗來,他又不得不擔負起眾人所托。畢竟惹李旭發怒不會令大伙喪命,而再打一次敗仗的話,誰也無法保證自己還能活著返回老家。

  「大,大將軍,咱,咱們這次敗得,敗得實在有點兒冤!」看著李旭堅實的臂膀,王須拔愈發感覺嗓子發緊,「我是說,我是說,咱們本來不該敗的,都是,都是那些王八蛋太缺德…」

  李旭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但他沒有立刻轉身,而是慢慢將正在刻畫的標記完成。好像那是個絕世之作般,他認認真真地抬起短刀,仔細觀賞了片刻。然後才回過頭來,深不見底的雙眼中充滿了微笑。

  彷彿瞬間被看穿了隱藏在心底的懦弱,王須拔趕緊垂下眼瞼,不敢與迎面而來的目光相接。他還記得自己去年受招安時的承諾。當時,他和郭方等人已經決定將自己的一生交給眼前這名少年,刀山火海,決不反悔。而眼下不過剛剛經歷了一個挫折……。想到這些,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抹去額頭的汗水。一張臉熱得像烤焦了的豬肉皮,紅裡透黑,幾乎馬上就要冒出煙來!

  「這些話是別人教你的吧。須拔,你一點兒也不適合做說客!」彷彿感受到了對方的尷尬,李旭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心腹愛將王須拔的肩膀。

  這一拍,令王須拔心裡感到愈發不安。「不,不是別人。不用別人教,我自己也想說。我不是怕死。大將軍,須拔這條命是交給您的,我說過的話,這輩子都不會反悔。」他慌慌張張地解釋,唯恐李旭不信。「我想是說,只是說朝廷無義,咱們在前方為它拚命,它在後背下刀子。東都做得這麼絕,陛下,陛下到現在都沒吭一聲!」

  「如果我是陛下,也不會處置留守東都那些人!」李旭咧嘴而笑,稜角分明的臉上充滿了苦澀,「當時咱們如果能擊敗劉長恭和段達,陛下也不會處置咱們。形勢到了這種地步,他不能拱手把整個河南讓給瓦崗軍!」

  「瞎子才看不出來大將軍對朝廷的忠心。沒了咱們,劉長恭那王八蛋怎對付得了瓦崗軍?」王須拔急得直哆嗦,提高了聲音喊道。他本意是來勸李旭造反,到現在反倒成了替河南局勢擔心。那是無數弟兄捨生忘死才打下來的大好形勢,轉眼之間便被葬送了個乾乾淨淨。分到土地的流民甚至還沒來得及向田里下種,重新恢復生機的運河也剛剛送走了第一批貨船…….

  「已經與咱們無關了!」李旭歎了口氣,輕輕搖頭。「人力有時而窮…….」

  「大人決定不再奉朝廷號令了麼?」王須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喜地叫喊。

  「不是不奉,是沒有力量再奉了!」李旭又歎了口氣,苦笑。「失去了那麼多弟兄,六郡的元氣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恢復。竇建德和羅藝又虎視眈眈,咱們想給朝廷幫忙,總也得把自己老窩先安頓下來!」

  少年人總覺得天下事無不可為,當歷盡了艱辛後,才明白自己能做的,僅僅是天賦內的那一些。範圍非常窄,非常狹小。

  他是一名武將,武將的職責是守護。他曾經豪情萬丈地想守護住整個大隋,讓所有像自己的父親、舅舅那樣的人都能過上安生日子,讓這片河山不再於外敵和內寇的鐵蹄下戰慄。結果,到頭來卻連自己心愛的人都沒有守護住,眼睜睜地看著她在自己懷裡死去。

  如今,最痛苦的一段時間已經過去。他只想守護住自己力所能及的部分。父母、萁兒、治下六郡、還有心中的理想以及做人的良心與良知。

  「大人不必太難過。咱們沒本事管河南的閒事,六郡至少能保得住。老話說得好,吃一次虧學一次乖,只要咱們不離開老巢,別人就沒法從背後捅刀子!」王須拔見李旭神情索然,趕緊出言安慰。

  大將軍說不再管河南的閒事了,則意味著他基本已經決定脫離朝廷掌控。那樣,大伙不必擔心朝廷會派其他人能進入博陵,王須拔的肩頭上也就沒有了做說客的任務。在他眼裡,李旭就是博陵六郡的天。眾人知道在給誰賣命,心裡就不會再忐忑不安。

  「你把子濟、德方他們都叫過來吧。趁大伙還在休息,咱們這些人說幾句話。」李旭又笑了笑,命令。

  說罷,他衝著在不遠處等候消息的眾將招了招手,然後找了塊石頭逕自坐下。除了幾個核心人物尚在外,李旭發現跟隨自己出征的低級將領居然少了一半以上。與瓦崗軍之間的戰爭徹徹底底失敗了,無論原因如何,結果都很殘忍。但對於一個年青人而言,最可怕的不是遭受挫折,而是不能從挫折中吸取教訓。他還有五個郡領地,有這麼多可坦誠相待的弟兄。前路依然充滿希望,未來依舊不可預知。

  幾個核心將領和幕僚看到了李旭的手勢,也聽到了王須拔的召喚,互相瞅了瞅,快速圍攏了過來。正午的陽光很亮,他們的眼前也一片光明。時德方偷偷地整了整布冠,張江也悄悄拽了一下衣角。周大牛的手依舊緊握在腰間的刀柄上,隨時準備與人拚命。郭方和王須拔麾下的行軍長史方延年則滿臉喜色,他們二人先前一直擔心大將軍聽了王須拔的建議後會大發雷霆,如今看來,大將軍已經想明白了,不會再死抱著那份愚忠不放。

  見大伙都到齊了,李旭揮了揮手,命令眾將先找個平坦地方坐下來。「大伙委託王將軍說的話,他都跟我說了。短時間內,我不打算,咱們也的確無法再奉朝廷的號令。具體回到博陵後怎麼辦,我想聽聽大伙的意思。咱們也從此定個規矩,有什麼話跟我直接說,說錯了也沒關係。但別再背後偷偷搗鬼!」

  「末將遵命!」王須拔等人將身體挺直,低聲回應。

  「我,我,我是怕,怕大將軍心裡煩,所以才,才私下商議商議,大,大將軍……」時德方尷尬地笑了笑,結結巴巴解釋。在博陵軍這段時間,他的口吃毛病改了不少。但一緊張起來,便瞬間又被打回了原形。

  李旭擺了擺手,打斷了時德方德話頭。「沒事,以前咱們沒這個規矩,所以你沒做錯什麼。以後按照規矩來,在博陵軍這麼久了,德方何時看過我因言而罪人!」

  「謝,謝大,大將軍!」時德方心裡一鬆,口吃的毛病又開始減輕。

  「說正事兒吧。」李旭看了他一眼,命令。「在河南時,我記得你那個西進的策略非常有道理。但當時東都方面早有準備,而咱們若強行協裹郡兵上陣的話,無異於以疲憊之師御狐疑之眾,根本沒有獲勝的把握。一旦與東都戰得兩敗俱傷,機會就將被瓦崗軍所乘。不但無法達成預期目標,反而會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屬,屬,屬下考慮,考慮不周。請,請大……」時德方額頭上汗立刻又冒了出來,亮晶晶地,一個挨著一個向下滾。他曾經向張江等人建議通過扣壓郡兵頭領的辦法,協裹郡兵與東都方面拚命,進而拿下洛陽,脅持越王自立。但這個過於理想化的建議被李旭一口否決。當時時德方很不服氣,認為李旭僅僅出於對朝廷的愚忠才不敢放手施為。後來對比了瓦崗軍以及東都方面的兵力後,他知道自己差點把所有人的命葬送掉。

  「我都說過了,不會因言而罪人。何況當時你是為了大家的未來著想!」李旭微笑著擺手,「以後你就在我身邊做右司馬,隨時給我出主意。不管對錯,只要是我自己採納下來的,責任都不會追究到你頭上!」

  「謝,謝大人提拔!」時德方又驚又喜,站起來,長揖及地。

  「坐下,別驚到了正在睡覺的弟兄。這個右司馬能做多久還要看你自己的本事,畢竟羅藝的虎賁鐵騎已經打到了家門口!」

  「屬,屬下一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己!」時德方趕緊保證。到目前為止,博陵軍大總管麾下只有趙子銘和他兩個軍司馬。雖然他這個右司馬不會擁有趙子銘那麼大的權力,但若是日後李旭走上問鼎之路,他做不得蕭何與張良,地位至少不會亞於漢初的陳平。

  「不是叫你死,是叫你想辦法幫大將軍守住六郡!」郭方看不慣時德方那種一驚一咋的模樣,伸手推了他一把,笑罵。

  『老子官兒比你….』時德方梗了梗脖子,用白眼相還。旋即,他意識到在博陵軍中等級不像官場那樣森嚴。剛當上右司馬便擺威風,很容易引起主公的不快。

  「如今不比先前。咱們以前能在博陵站穩腳跟,首先是有朝廷這棵大樹在撐腰。其次,楊義臣、薛世雄兩位老將軍也在。如今朝廷搖搖欲墜,咱們不奉它的號令,其他人同樣只會把朝廷的話當耳旁風。」趁著眾人陷入沉思的時候,李旭率先點明大伙即將面臨的局勢。「博陵乃四戰之地,又不幸夾在了幾大勢力中間。想守住它很難,想發展起來,找機會洗雪這次戰敗之仇,恐怕更不是一天兩天就能達到的目標!」

  『當年皇帝陛下之所以讓我撫慰這六個郡,恐怕也是想到了將來可能會有這麼一天。』想到與朝廷之間的恩怨,李旭不覺黯然神傷。作為皇帝的楊廣的確非常失敗,但作為頂頭上司的楊廣卻很仗義。當時恐怕他已經懷疑自己的忠心,但他依舊對自己委以重任。如果沒有他的信任與支持,李旭知道自己不可能走到今天。但如果不是他的昏庸糊塗,李旭知道自己也不可能從人生的頂點一落千丈!

  「咱,咱們博陵六郡的確利於戰,不利於守。」時德方想了想,回應。「但,但別人卻很難取代大將軍。大將軍這兩年對百姓如何,人,人心裡都明擺著。任,任誰也不會放著好,好日子不過,到羅藝麾下過苦日子去!」

  「的確如此,守土『在德不在險』,虎賁鐵騎是天下致銳不假,但羅藝為了養活這支鐵騎也把幽州各地刮得民不聊生。咱們六郡的人,特別是涿州和上谷的百姓都知道羅藝治下是什麼日子,為了自己過得像個人樣,也會跟著將軍與羅藝拚命。至於竇建德,他的實力本不如咱們。咱們不出去收拾他,已經讓他求之不得,根本不怕他打上門來!」方延年是通過科舉考入軍中的書生,謀略方面不如時德方,但長處在於能舉一反三。受了同僚的提醒,馬上找出一大堆自己一方的優勢來。

  「諸侯當中,咱,咱們也是第一個開始屯田的。若論民間富足,整,整個河北無人能比。」時德方不願自己的風頭被人所搶,加快了說話速度。「只要能和羅藝對峙上三個月,他的軍糧必然會被耗盡。而咱們手頭有富裕的存糧,可以尾隨而逐之,奪回整個涿郡。如果想盡快結束戰鬥,也可以從其後方想辦法。薛家兄弟不會不明白他父親的死與羅藝兩次暗算息息相關,之所以依附於仇人是被形勢所迫。咱們派人散佈些流言,即便薛家兄弟不想造反,羅藝也會擔心自己的後路。若是再能派一支輕騎突入幽州的話,老賊的死期不遠了!」

  論起機變的本事來,博陵軍中的文官沒有一個能和時德方相提並論。大伙剛在河南吃了流言的虧,轉頭他就將此計送給了羅藝。薛家兄弟和羅藝貌合神離,雙方中任何一方中計,都足以威脅幽州軍的根基。而輕騎突擊騷擾,利用速度優勢打擊敵人,是博陵軍最拿手的勾當。只要不跟具裝鐵騎正面交手,任對方的攻擊力再強,也拿揚長而去的輕騎無可奈何。

  「兵法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咱們博陵其他優勢沒有,這個人和,卻是誰也比不了。」方延年想了想,繼續從大局上總結。「將軍深得百姓之心,登高一呼,應著雲集….」

  「光有百姓擁戴未必管用,咱們在河南不也是甚得百姓擁戴麼,還不一樣被人賣了!」周大牛皺了皺眉頭,冷冷地插言。

  他的話像一瓢冷水,澆得眾人直打哆嗦。特別是幾個興高采烈的文職幕僚,受不了這種直來直去的說話方式,一口氣憋在了胸口處,臉色登時變得鐵青。

  按道理,這種樊會之流是不應該多嘴多舌的。但令時德方等人稍覺失望的是,李旭居然不準備追究周大牛的莽撞。笑了笑,他低聲說道:「大牛的話也有道理,咱們吃過一次大虧,總得記住些教訓。要不然下次遇到同樣情況,還會被打個措手不及!」

  「上次是咱們沒有提防。今後只要多幾分防人之心,就不會吃同樣的虧!」時德方不服,強忍著怒火說道。

  「不光是防人之心的問題。咱們不能誰都不相信吧!東都方面之所以那樣做,必然有他們的原因。再者,他們為什麼敢如此有恃無恐,居然料定了事後朝廷的反應?有些原因,我已經找到了。有些卻一直想不明白。大伙誰能說出其中一二來,望不吝直言!」李旭苦笑著命令。

  他知道守住博陵六郡的任務不會像大伙說得這樣輕鬆。上陣殺敵是他所長,因此,面對虎賁鐵騎或其他各路山賊流寇,旭子心中沒有太多畏懼。但在對付陰謀詭計方面一直是他的弱項,所以必須多聽聽眾人的觀點以彌補自己的不足。

  「將軍請恕屬下直言!」方延年站起身,未說話之前,先給李旭做了揖。

  「儘管說,被自己人指出來,總比被外人握在手心好!」

  「剛才屬下一直說的是將軍的優勢。但將軍的劣勢的確也非常明顯!」得到李旭的鼓勵後,方延年毫不客氣地說道:「首先,將軍崛起迅速,根基不穩,人脈單薄。在朝沒有人呼應,在野也不能讓那些大家大姓傾心!所以欲算計將軍,只要能得勝,就不怕其後有人報復!」

  這回輪到武將們臉色發青了。大隋的世家大族,包括博陵地方上的一些大姓的嘴臉眾人心裡很清楚,這些傢伙的確都不太買李大將軍的帳。甚至在拿了李將軍不少好處的情況下依舊心懷叵測。此種尷尬情況導致博陵軍長期以來不得不仰仗皇帝陛下的支持。而一旦皇帝陛下的支持被忽略了,博陵軍背後立刻空門大漏。這回東都方面之所以算計博陵軍能輕鬆得手,就是因為越王楊侗在楊廣眼裡肯定比李旭重要性高。只要得到的楊侗的首肯,段達等人想怎麼幹便能怎麼幹!

  而今後的現實將更加嚴峻,大伙和李將軍既然決定不奉朝廷號令了。朝庭的支持亦不會存在,失去了大義的名分後,博陵軍的根基更弱,背地裡那些黑手也必將伸得更長。
第七卷 逍遙游 第一章 羽化 (五 中)
 
  在方延年看來,博陵軍的第二個劣勢便是人才匱乏。誠然,李旭麾下如今有趙子銘這樣文武雙全的能臣,也有王須拔、張江這樣兩軍陣前斬將奪旗猛士。但除了李旭自己之外,能和瓦崗徐茂功、江都通守王世充相提並論的帥才幾乎一個沒有。這導致身為主帥的李旭每一戰都得親自出馬,一旦遇到需要多線作戰的情況,博陵軍便要顧此失彼。

  方長史的話讓眾人很受打擊,但誰也無法否認這是擺在眾人眼前的事實。如果博陵軍中真的能找到一個張良、蕭何那樣的大賢,東都方面的陰謀就根本沒機會施展。如果博陵軍中除了李旭之外再多一名百戰悍將,在黃河南岸時,大伙便可以先幹掉徐茂功,反手再拿下劉長恭和段達,然後揮師直取東都!又何必分散突圍而導致大部分弟兄都埋骨他鄉?

  「第三,大將軍連年征戰在外,卻沒有一個穩定的後方。博陵六郡雖為大將軍所轄,卻不足為成霸業之根基。大將軍往日所施新政樹敵頗多。而將軍之心腸又過於仁厚,對陰謀詭計疏於提防。將軍開科舉士,壞了後漢以來四百年的規矩,讓豪門子侄失去進身之憑。而分閒田於流民之舉,更是站在了天下豪門的對立面上!」方延年不顧眾人越來越黑的臉色,繼續侃侃而談。

  這話聽在眾人耳朵裡就有些惹人生厭了。不但張江、周大牛等人豎起了眉毛,連最欣賞方延年的鷹揚郎將王須拔也拉下了臉。若不是李旭重開地方一級的科舉,以方延年的出身,絕對沒機會進入博陵軍核心。如今他竟然反過頭來指摘新政的不是,簡直就是撿了便宜又賣弄聰明!

  「方長史說得輕巧。難道大將軍昔日所為就一無是處了麼。你可別忘了你右一營行軍長史的職位是怎麼來的?」搶在眾人發做之前,王須拔低聲斥責道。同時,他輕輕地向自己的長史遞了一下肩膀,示意對方不要信口胡說。

  方延年卻壓根沒看到王須拔的暗示。或者是看到了卻不想理睬。笑了笑,回應:「王將軍所言極是,方某能有今天,全賴大將軍所施之政。所以,方某更要竭盡權力為大將軍謀劃!讓新政能長遠地執行下去!」

  這個方倔驢!王須拔恨不能衝過去揪住自家長史的脖頸,逼著他把剛才那些話吞回肚子內。雖然身為武將的他很少過問地方政務,但也明白開科與授田兩項新政對博陵六郡的重要性。那些豪門世家看不起大將軍的出身,無論李旭如何示好,也不會換得他們的真心擁戴。如果再失去寒門學子和普通百姓的支持,博陵軍更是岩石上的野樹,隨便一陣風吹來就可能將其連根拔出。

  「那依你之言,是新政開始就錯了呢?還是執行不當,需要大力改進?」李旭先用眼神攔住馬上就要暴發的張江和王須拔,微笑著追問。

  他也不喜歡別人指摘新政的錯處,但剛剛吃了一次大虧的他更不希望再次經歷同樣的慘敗。旭子知道,世家大族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手相害,絕不僅僅是由於自己出身寒微的緣故。自己和後者之間肯定有一些根本性的利益衝突,所以才導致對方欲除之而後快,為此甚至不惜便宜了瓦崗賊。

  「不是錯了,而是受當時條件所限,執行得不夠徹底!」方延年略作斟酌,給出了一個與大伙預料中完全相反的答案。

  「方長史請直說!」李旭的眉毛猛然一跳,聲音因為激動而略微提高。

  幾個正在熟睡的士兵被驚醒了,向這邊看了看,又小心翼翼地閉上了眼睛。按照博陵軍軍規,核心將領們探討軍務時,他們不應該偷聽。但方長史的話卻順著風飄來,一字不落地向大伙心裡鑽。

  「當年先皇為了改變世家豪門權力過重的局面,創立了開科舉士之策,堪稱古往今來第一善政。可惜當時朝政被幾大世家所把持,加上先皇的位子又得來的不明不白,所以科舉時斷時續,由此選拔出來人才在朝堂上也難以立足!陛下的心志遠不如先皇堅定,即位之後,更是把科舉當作可有可無的裝點,導致豪傑之士沒有機會一展所長,倒是那些昏庸糊塗之輩,憑著家族的餘蔭竊取國家權柄,弄出來的政令只為自傢俬利而謀,從不管國家安危和百姓死活!」

  「方長史此言說得甚是。不光寒門才俊沒有機會為國效力,就是大戶人家,如果與那七大姓搭不上關係,想覓個出身都無路可走。」時德方看了看李旭的臉色,順著同僚的話附和。

  「只有錢多得不知道怎麼花的人,也會讓塞外諸胡到中原來,白吃白住。只有衣衫多到穿不過來的人,才會為了圖一個好看,恨不得給樹都裹上綢緞。也只有不懂稼蘠艱難的人,才會連著三次攻打遼東,不顧農時!」

  如果這話放在一個月前,李旭即便贊同其中觀點,也會出言喝止。而今天,他只是苦笑著點了點頭,便靜靜地等待對方的下文。

  方延年從主公的笑容中看到了鼓勵,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大將軍在博陵六郡重開科舉,讓我等看到出頭之日,也使得咱博陵多了一條選士的途徑!大將軍授荒田於流民,讓百姓重新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也使得地方上重新恢復了生機。這都是善政,無人能否認。但大將軍當時是朝廷的大將軍,行事不得不考慮朝中諸臣的態度,也不敢將地方豪強得罪太狠。所以雖然重新開了科舉,地方政務卻依然被各家族左右。雖然屯田護民,卻又不得不將大塊的好地授予豪門,令他們的力量愈發強大……」

  「也不完全如此。飯要一口口吃。科舉所選之士遠不及原來的官吏對政務嫻熟。貿然安插到地方上去,不會起到任何好的效果,反而回耽誤事!」張江參加過對如何安置寒門士子的決策,出言打斷方延年的話。

  「士子們處理政務不會有原班人馬嫻熟,但也不會對大將軍的命令陽奉陰違。更不用大將軍一邊在前方奮戰,一邊還擔心著地方上會突然發生叛亂!」方延年皺了皺眉頭,快速補充。「如今六郡,豪門力量強大卻不能為大將軍所用,並且時刻威脅六郡的根基。使得大將軍南下討賊之時,不得不留數萬精兵於博陵,以至於在河南勢單力孤!」

  在同一批科舉選拔出來的學子中,目前以他的職位最高。所以在不知不覺間,方延年已經將自己當作了寒門士子的領軍人物。他認為,既然地方豪門不肯買李旭的帳,將來李旭也沒必要對他們處處忍讓。索性乾脆些,完全以科舉代替原來的人才選拔辦法,重新建立地方官場結構。

  受益於新政的科舉人才不會破壞自己的進身之階。因為重開科舉而利益受損的地方豪強也很難與寒門士子們談得攏。這樣,既解決了六郡的政令暢通問題,李旭又不必總是擔心官員們的忠心度。

  「可那些地方官吏必然會群起反對!」時德方被同僚的冒失嚇了一跳,趕緊出言提醒。如果李旭回到博陵後立刻採納方延年的建議,六郡官場肯定會發生一場天翻地覆的變化。稍微掐拿不住火候,一些已經依附於博陵軍的家族就會被逼得鋌而走險!

  「大將軍的授田之策早已經得罪了他們。他們之所以不敢與將軍翻臉,一是怕博陵軍報復,二是摸不清皇帝陛下的意圖。而如今皇帝陛下的政令已經無法渡過淮河,他們心中的忌憚便少了一半。再加上羅藝隨時可能攻下上谷,博陵軍對他們的威脅又少了三分。只剩下的兩分忠誠,大將軍留著有什麼用?不如索性做得痛快些!」方延年聳聳肩膀,滿臉冷笑。

  「怎麼做,僅僅是調整官秩這樣簡單麼?」李旭不完全贊同方延年的建議,但也不想打擊對方的積極性,想了想,笑著追問。

  「不是調整,而是使與將軍同利者執掌權柄。讓那些與將軍利益相左者從官場中離開。將軍在河南分荒田給流民,受益者何止十數萬家。而這十數萬家無權無勢,所以在東都陷害將軍時,他們縱使想給將軍支持,也無從做起。這就是周郎將剛才所言,大將軍得百姓之心卻難免為奸賊所害的緣由。若是當時從大將軍所為受益者像世家大族一樣手中有權有兵,天下何人能害得了將軍?」

  「當時我要是那樣做,朝廷更容我不下!」李旭歎了口氣,心中好生遺憾。從方延年的分析中,他終於知道自己因為什麼而得罪了東都眾臣。但那些土地都是弟兄們從瓦崗軍手裡奪回來的啊!如果沒有自己,土地的原來主人也無法從中收取半分田租,又怎能把利益受損的責任歸咎到自己頭上呢?

  「眼下大將軍已經不被朝廷所容。」方延年見李旭心動,趁熱打鐵,「六郡之中的豪強,也不是全都與將軍離心。能支持大將軍者,大將軍儘管留之。不能為大將軍所用且三心二意者,望大將軍早做處置,以免養虎為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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