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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一 下)


  雖然大隋朝官場收受賄賂成風,卻向來沒開過上司向下屬送禮的先河。李旭初一到任,不向河南諸郡的將領們強行討要孝敬,做派已經很是出人意料。轉眼又當眾派出幾大箱子細軟來,眾將即便不怕言官們過後彈劾,卻也達不到與宇文皛同等的臉皮厚度。因此一個個百般推辭,絕不肯收。

  「其實這些禮物也不是白送給大家的!」李旭見眾人態度堅決,唯恐連給宇文皛那份也送不出,笑著給大伙找台階下,「這些都是我從賊窩裡抄出來的髒物,如果放到民間去,恐怕很少人能買得起。所以請大家代為處理掉,籌集些物資改善士卒們的裝備和伙食,也好能盡早將瓦崗軍剿滅!」

  「對,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宇文皛正為眾人的矜持而大為尷尬,聽李旭這麼善解人意,趕緊出言響應。「我先替皇上挑一些,這年頭盜匪遍地,怕是宮裡也缺少些能讓陛下高興的東西呢!」

  「大伙都拿一些吧,過幾天籌得錢糧,咱們在城裡犒師!」郡守虞世會見此,也趕緊幫忙說項。

  眾文武聽官職最高的幾位大人都發了話,才猶豫著將宇文皛挑剩下的拿了幾樣。有人心中暗讚新來的討捕大使仗義疏財,是個值得追隨的好上司。有人卻覺得此舉未免有收買人心之嫌。更有少數幾個為官清廉者,乾脆挑了最容易出手的,準備改天換成肉好後如數交公,也好給麾下的士卒添置些結實點兒的鎧甲,銳利些的兵器。

  朝廷關於河南道剿匪諸事的安排於年前就已經傳到了各地,所以眼下聚集在滎陽郡周圍除了被打跑了主帥的劉長恭殘部外,還有虎牙郎將王辯所部的兩萬多府兵,裴仁基、秦叔寶等人所部數千郡兵,以及從弘農、襄城等臨近各郡派來的地方兵馬,由各自的通守所帶,每部三到五千不等。除了那兩萬府兵之外,各支地方兵馬的裝備、補給朝廷一概不管不問,因此李旭帶來的那批賊贓,雖然分派到將領們手裡僅僅是杯水車薪,也著實讓人感動了一次。

  眾將領感動之餘,便試圖給李大將軍一些回報。可在城內眼巴巴等了兩、三天,李旭除了偶爾找幾個與瓦崗軍交過手的人瞭解一下敵軍的戰鬥力外,關於下一步戰鬥如何進行的安排居然隻字不提。

  「李將軍不是打著並了大伙部眾的主意吧!」有謹慎著憂心忡忡地議論。事物反常即為妖,對屬下這麼體貼的上司他們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果對方捧著陛下欽賜的金刀提出整軍,無論迫於其威,還是感於其恩,大伙還真不好拒絕。

  「不一定,依我之見,李將軍不是那種貪婪的人。況且咱們手裡這些弟兄,跟人家麾下那三千多騎兵根本沒法比。即便送上門去要求合併,人家也未必看得上眼!」偷偷觀摩過博陵精騎訓練的人連連搖頭,否定了同僚的猜測。「我想李將軍在等裴將軍那邊的回音,畢竟沒有虎牢方面的支持,咱們這邊很難單獨採取行動!」

  眾人這才注意到戰鬥力數一數二的齊郡子弟並不在管城,自從李大將軍到任後,虎牢關那邊只派了幾名低級軍官來表示祝賀,幾個核心人物卻以防備瓦崗軍偷襲為名,一個都沒有露面。

  「難道那裴仁基與李大將軍有過節?」有人繼續猜測。

  「不可能,虎牢關裡,有一半人馬都是李大將軍的舊部,我聽說那秦叔寶和羅士信兩個是與李大將軍素來相得的!」消息靈通者搖頭否認,直接點出了雙方實力的對比,「咱們李大將軍有陛下的聖旨、先皇的金刀,還有秦叔寶和羅士信兩員虎將支持。他姓裴的有什麼資格不聽從號令?除非他嫌自己命長了!」

  無論猜測的結果如何,真相還是需要派人到李旭身邊探聽。眾人推來推去,最後一致認為虎賁朗將王辯跟李旭關係最熟,提議由他出頭去探探李將軍的口風。虎賁郎將王辯心裡也正忐忑得緊,又受眾人央求不過,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先整理了一幅乾淨行頭,然後命部屬推了幾車錢糧,以歸還變賣賊髒所得為名去城外的博陵軍駐地拜會李旭。

  「我也正為此事頭疼,既然大伙都這麼上心,不如聚在一處商議出個穩妥辦法來!」聽王辯婉轉表達完眾人的擔憂,李旭笑了笑,提議。

  「他們怎敢影響大人的決斷!」虎賁郎將楞了一下,驚詫地說道,「大人有什麼安排,儘管給他們發號施令便是了。如果哪個不肯服從,自有軍法來對付他!」

  「還是群策群力的好,我剛來,沒有大伙對敵情熟,免得安排錯了,反而讓瓦崗軍得了機會!」李旭搖搖頭,堅持。

  眾將得知新來的上司沒有整合各路兵馬為一體的意思,心中都大為安定。聞聽李將軍要聚將議事,一個個轟然響應。虎牢和滎陽兩處隋軍的主將得到快馬傳書,也主動趕了過來,大伙聚在臨時搭起的中軍帳內,士氣居然為幾年來從沒有過的高漲。

  李旭是皇帝陛下欽點的河南道討捕大使,所以理所當然坐在了主帥位置上。滎陽郡通守裴仁基、虎賁郎將王辯的座位設於他的兩側。其餘諸將按官職高低,沿帥案兩側順序站立。擺在帥案正前方地面上的,卻是一張羊皮拼出來的大幅輿圖,將滎陽、管城、虎牢等地的山川高低,河流走向以及敵我各部的所處方位、兵力多寡一一標於其上。

  軍卯點過,李旭先四下環視一圈,然後指了指面前的輿圖,笑著說道:「近幾曰本帥忙著瞭解附近的軍情,所以一直沒抽出時間來跟大伙商議正事。現在敵我兩方面情況都瞭解差不多了,接下來便準備與瓦崗軍開戰。但具體怎麼打,目前還沒有一個章程,大伙有什麼好建議,不妨說出來,咱們一併參詳參詳!」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二 上)


  話音落下,剛才還暗自交頭接耳的將士們立刻安靜了下來。大伙近兩年與瓦崗軍交戰,勝少敗多,所以對主動出城去捋敵人虎鬚之舉實在沒什麼把握。但若在新上任的主將面前露出怯意,難免會被第一把火燒到屁股。況且對方前幾天也確實以四千輕甲殺得十餘萬瓦崗軍不敢回頭。開封城下,千軍萬馬避黑騎並非一個傳說。在座諸將之中任何一人麾下的士卒都不比博陵輕甲少,身為主帥的李旭已經以身作則了,大伙如果依然做縮頭烏龜,顏面上也著實過不去。

  沒勇氣提議進攻,又沒臉皮主張據守。所以眾人不如悶聲大發財,等待冠軍大將軍李旭、虎牙郎將王辯、滎陽通守裴仁基三人拿主意。反正此地以他們三個頭上的官帽子最大,也最受朝廷信任,無論將來的決戰是勝是敗,責任都追究不到大伙頭上。

  心中藏了鬼心思,目光自然不敢與李旭相接。各路隋軍將領都低著頭,眼睛裝模作樣地盯在輿圖上做沉思狀。誰料片刻之後,有人還真看出些門道來。

  那不僅僅是滎陽周邊的地圖,也不僅僅標示了敵、我雙方所佔據的位置,大概規模。仔細觀瞧,眾人清楚地看見了每路敵軍和我軍的詳細情況。眾將領們先前對那些蠅頭小字還不甚敏感,等目光掃到自家兵馬標記附近時,則不由得皺緊眉頭,倒吸冷氣。

  「李將軍是什麼意思!」宜陽縣尉周英用驚詫的目光向同僚探詢。在幾位袍澤的臉上,他都看到了同樣詫異和畏懼交織的表情。

  李旭沒有吞併大伙部眾的打算,關於這一點,在議事之前大伙已經吃過定心丸。但此人也並非昏庸孱弱的好好先生,事實上,他比朝廷先前指派的任何官員都精細得多,也強勢得多。只用了不到三天時間,他已經瞭解清楚在座每個人麾下的真正將士數量和裝備情況。雖然他沒有追究任何人吃空額或隱瞞實力的責任,但眾人再想於兵力補給方面糊弄他,顯然是行不通了。

  「只是議一下軍情而已,大伙不必太過拘謹。無論說得是否在理,言者無罪!」正忐忑不安間,將領們又聽見李大將軍的命令。

  「既然如此,末將就先說幾句。如果有莽撞之處,還請大將軍見諒!」襄城郡守鄭勃資格比較老,拱了拱手,率先開口。他的任所距離滎陽最近,因而所部兵馬在郡兵當中算是士氣相對高昂的。雖然半年多來弟兄們從未在瓦崗軍身上佔到半點便宜,但至少補給跟得上,士卒缺額也不算多。

  「本帥記性向來不太好,縱使鄭大人說錯什麼,本帥也保證出了帳門後立刻忘得一乾二淨,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想起半個字來!」李旭抬抬胳膊,做了個請的手勢。

  聽主帥如此善解人意,眾將領們的心態立刻輕鬆了不少。互相看了看,七嘴八舌地建議道,「鄭兄有什麼話就直說,左近就是那麼回事兒,咱們跟大將軍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如此,末將就不客氣了!」鄭勃四下拱了拱手,繼續道:「其實張老將軍陣亡後,大伙這半年來的日子過得非常艱難。不但弟兄們畏於再出城跟瓦崗軍拚殺,就是我們這些當將領的,也輕易不敢提開戰二字!」

  「這是為何?」李旭笑了笑,追問。絲毫沒因鄭勃的話而感到憤怒。

  「賊兵越打越多,郡兵越打越少唄!」縣尉周英大聲補充。

  「每次都是咱們幾萬人跟十幾萬瓦崗軍混戰。毫無章法。該來幫忙的不肯幫忙,該把握機會攻敵之虛的也不肯動手。」有人跟著附和。

  「打贏了的未必落一個好字。縷戰縷敗的倒一路加官進爵!」昭武校尉黃喬不滿地叫嚷。

  大伙七嘴八舌,紛紛指摘東都方面對劉長恭等人的偏愛和對其他各路兵馬的刻薄。只聽得裴仁基和王辯二位高官耳朵都發紅了還不肯安靜。李旭理解眾人的心情,所以也不出言喝止。只是靜靜地聽著,任由大伙將肚子裡的苦水都倒出來。

  待眾人嚷嚷得差不多了,鄭勃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訕笑著補充道:「大將軍也是行伍出身,知道咱們這些人的難處。馬革裹屍,誓死報效朝廷的心思大伙都有,但死至少也要死在明白處。明明是可以互相呼應,共同進退的,到最後卻成了孤軍深入。臨陣脫逃者無罪,捨生忘死者也無功。這種糊塗仗,又叫人如何去打?」

  「嗡」地一聲,中軍大帳又開了鍋。到了此時,眾將領也豁出去了,不管李旭是不是騙他們說實話,過後再算總帳。反正死在哪裡也是死。因而你一言,我一語,把朝廷的種種失當舉措說了個遍。

  楊廣去江都後,便很少過問河南道政事。『其實他哪的政事都懶得過問!』有人心中暗道。留守東都的越王楊侗沒有任何治政經驗,因此發往河南各地的政令實際上都出自光祿大夫段達、太府卿元文都等人之手。這幾個傢伙即不懂軍務,又任人唯親,導致參與剿匪的各位將領十分難做。劉長恭先是不肯服從張須陀老將軍的號令,東都方面對此不聞不問。後又屢屢敗於瓦崗軍,東都方面依然對其信任有加,要錢給錢,要糧給糧。而其他各路兵馬,除了王辯所部還能偶爾得到一些補給外,大伙都得從老家自籌錢糧,自募壯士。萬一戰敗了,就是丟到盒裡的棄子,死活再無人問。

  眼下劉長恭再度戰敗,失掉戰略要地百花谷和麾下數萬弟兄,赤身裸體跑回洛陽去了。朝廷依舊沒有罷他的官。西邊還有消息傳除出來,說越王楊侗親自見了他,撫慰之,釋其無罪。並出內駑為他在洛陽招募壯士,重整殘軍。同樣是為國效力,這差別也忒大?憑什麼他就什麼好處都撈,大伙就該白白戰死?如此賞罰不明,又怎能讓那些死於陣前的人不心寒?

  「越王殿下也是仿古人三用敗將之事!並非肆意胡鬧!」裴仁基實在聽不下去,開口打斷了大伙的抱怨。他雖然與當朝第一權臣裴寂聯絡有親,但僅僅是一個旁支,因此若干年來一直得不到家族太多照顧。歲月蹉跎,當年的平級同僚李旭現在已經做了大將軍,而他不過向上升了半級,從虎賁郎將升到了虎牙郎將,距離李旭的正三品冊授大將軍,六郡宣慰大使,檢校河南討捕大使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兒。去年好不容易得到一個滎陽通守的實缺,還是靠東都方面的故人大力舉薦才謀得的,所以在恩人受到非議時,不能不站出來為其說幾句「公道」話。(一起看文學網買斷作品,請勿盜貼)

  「裴大人言重了,我們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指摘越王殿下的不是!我等只是說有些人不用打仗,也能陞官。只要他家裡有足夠的肉好!」鄭勃看了裴仁基一眼,冷冷地道。

  裴仁基上任之前曾經送了一大筆肉好進段達府邸。這本來是一件隱私。但因為他與監軍御史蕭懷靜不和,所以在一次口角中,被對方當眾捅了出來。滎陽周圍剿匪的其他幾名隋將本來就對裴仁基接了張須陀的職位而深感不服,今天他又逆大伙的意思說話,因此毫不客氣地揭了他的『瘡疤』。

  「你休要血口噴人!」裴仁基跳起來,怒喝。

  「我只是說誰家有錢,又沒說你裴大人曾經買官做。裴大人何必自己折辱自己!」鄭勃冷笑一聲,反擊。

  眼看兩個就要吵起來,「嗯!」李旭彷彿嗓子裡卡了痰,低低咳嗽了一聲。

  裴、鄭二人不敢得罪頂頭上司,立刻都閉上了嘴巴,四隻眼睛像發情的公牛般相對,恨不得立刻拔刀剁了對方。

  「大敵當前,有傷自家和氣的話咱們還是不要說得好。否則被瓦崗軍聽了去,不知道會如何笑話大伙!」李旭看了看裴仁基,又看了看鄭勃,笑著開解。「要說陞官後上下打點,也是常情。這事兒誰都做過。我前幾天還不是當著大伙的面給陛下和宇文大人塞好處麼?為了後方少一些擎肘之舉,咱們這些當將軍的委屈一下自己的名聲又算得了什麼?」

  這句話,既責怪了鄭勃不該攻擊同僚,又照顧了裴仁基的面子。大隋官場污濁,若按先皇所定的律法追究收受賄賂的罪責,恐怕一百個為官者中有九十九個要掉腦袋。眾人上任之初未必不痛恨貪佞,官做久了卻不得不屈從於現實。所以李旭以為了讓後方少些擎肘的借口替裴仁基開脫,也不算信口開河。

  這都是張須陀老將軍手把手教導過的,他在一次次挫折中學會了,並且永生不敢再忘。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二 下)
裴仁基本來對李旭成為自己的頂頭上司的事情還有些忌妒之意,見對方為了給自己辯解竟不惜自污其身,心中的那一點邪火不覺淡了。再想想自己最近以來的若干經歷,嘆了口氣,垂下眼皮,將頭轉回了輿圖上。

    鄭勃見裴仁基先收了勢,也低低的“哼”了一聲,將刀一般目光從對方臉上移走。李旭知道僅憑自己三言兩語化解不開裴、鄭兩人之間的疙瘩,更知道襄城郡守鄭勃是各路郡兵的核心,因此也不繼續糾纏此事。笑了笑,把話頭又轉到回眼前戰局上。

    “大伙剛才都說不願意跟瓦崗交手,但並不是怕了他們。癥結就在有奸佞當道,朝廷處事不公平上,然否?”他臉上依舊帶著微笑,仿佛在和一群故交聊天發牢騷,根本沒當自己是在與大伙商討涉及了數萬人生死的軍務。

    “末將等不敢非議朝政。但郡兵們都是沒娘的孩子,這也是眾所周知的!”縣尉周英站起身,大聲回稟。

    “古來皇帝不差餓兵,但弟兄們餓了快小半年了!”昭武校尉黃喬大聲補充。

    眾將領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地總結出數條不願出戰的原因。歸根結底,都是怕打沒了手中兵卒便被朝廷拋棄,連向家鄉父老交代的顏面都沒有。

    “朝廷以前做的事情,我無法管!”待眾人將理由說得差不多了,李旭點點頭,繼續問道︰“但如果我答應你們,今後郡兵的糧草和軍餉與府兵一樣發,器械與府兵一樣給,戰損與府兵一樣補充,有功和府兵一樣可得到升遷,大伙可願意與我去會會瓦崗群雄?”

    “那當然願意!有哪個喜歡背著罵名縮在城里,看著群賊來去如入無人之境一般!”他的話音剛落,周英第一個站起來表態。

    “問題是大將軍可有把握替咱們要來錢糧。當年東都答應過張老將軍無數次補給,卻總是以道路不靖為理由拖延。直到老將軍亡故了……”鄭勃不相信李旭比張須陀的本事還大,謹慎地回應。

    他刻意把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卻讓在座所有人听了個清楚。這回裴仁基卻沒有起身與他抬杠,因為麾下齊郡子弟的錢糧撫恤,他接任後也是一文都沒拿到。東都的舊識肯替他謀取官職,但對郡兵的不信任態度卻和張須陀在任時一摸一樣,沒有因為領兵者現在姓裴了而做絲毫改觀。

    李旭四下掃視了一圈,從每個人臉上都看到了渴求與失望交織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正向預計的目標靠近,點點頭,微笑著給出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我來的路上已經打通了滎陽東南方的通道,只要大伙再加把勁兒,咱們便可奪回整條通濟渠。讓各郡上繳給朝廷的錢糧都從蔡水和通濟渠上源源不斷地送過來。陛下給我聖旨中,認可了我調用河南各郡物資的職權。所以運河打通後,各郡拖欠的錢糧咱們拿來先滿足弟兄們的補給,然後再送往東都!”

    這是他在雍丘、開封附近大動干戈的目的之一。在繞路前往滎陽赴任的途中,他便發現眼下雖然戰火四下蔓延,很多地方的府庫卻仍被官員們添得滿滿的。既然官員們不敢也不肯拿其中一部分出來救濟百姓,該運往朝廷的他們總沒理由貪污掉。因此,恢復連接朝廷和地方的通道便成了旭子用兵的第一個目標。只要牢牢把握住運河控制權,他就不愁自己麾下的將士像齊郡子弟那樣缺衣少食。

    听完李旭的話,眾將先是一愣,旋即“轟”地一聲炸了鍋。他們沒想到新任主帥膽子這麼大,居然連送往東都的物資都敢截留。但轉念一想,河南東部諸郡與洛陽之間的聯系被切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李旭這樣做,算不得主動挑起事端。況且即便惹得東都方面不滿又能怎樣,李大將軍的金刀是皇上給的,越王身邊的人再囂張,也不敢挑戰皇上和先皇權威。

    “對,反正東都說了,道路不靖就沒法給咱們送錢糧。同樣,咱們也沒法給他送!”周英唯恐天下不亂,大聲嚷嚷道。

    “要不是咱們打通了運河,東都照樣什麼都撈不著。這回,大人們好歹能分得一些!”昭武校尉黃喬手捋胡須,滿臉笑容,仿佛已經看到了錢糧運到管城般。

    “陛下許了大將軍之權,大將軍自然調得河南諸郡的糧草輜重!”裴仁基陰郁的面孔看上去也晴朗了許多,笑了笑,說道。“但恐怕還有兩處不大妥當。第一,各郡如果還以道路不靖為由不肯將錢糧上繳怎麼辦?第二,咱們眼下控制了運河西岸,但瓦崗軍隨時可能從東岸切斷河道,咱們該如何應對?”

    “只有一個辦法,以兵迫之!”李旭想都沒想,大聲回答。“各郡如果不肯送錢糧過來,我會派兵去自行押運。瓦崗賊膽敢攔路搶劫,咱們是官兵,難道還真的怕了這群土匪不成?”

    “對,咱們跟他們較量一番。總不能一直被賊人卡住脖頸!”

    “打,敢搶咱們飯碗里的糧食,咱們手中的兵器難道是用來看的?!”

    眾將領听得興奮,七嘴八舌地叫囂。幾乎忘記了就在一刻鐘之前,他們還宣布士氣低迷,無法出城與瓦崗軍作戰。

    “但出戰之前,至少要給各部補充些物資。否則士氣依舊不振,對上瓦崗軍未必有勝算!”裴仁基沉吟了一下,補充。

    “我會請虞郡守打開管城倉,先從倉中撥糧食給各位。按麾下實際人數,先補足兩個月的需求!”李旭對這一問題早有準備,笑了笑,給了眾人一個萬分滿意的答案。

    “你早來幾個月就好了!”裴仁基點點頭,話語當中不無遺憾意味。滎陽郡這麼多官軍,誰也沒想到大著膽子去動從先帝時便留下來的官倉來滿足軍需。結果洛口倉數十萬石存糧食平白便宜了瓦崗軍。大伙若早知道如此結果,還不如冒險分了它。

    “是啊,大將軍早來幾個月,估計鞏縣縣令柴孝和也不至于被逼得走投無路,以至于去投降瓦崗軍。”鄭勃嘆了口氣,破天荒地接過了裴仁基話頭。

    鞏縣和洛口倉被瓦崗軍拿下的噩耗是在李旭進入管城後第三天傳來的。據坊間所言,當時徐賊茂功已經準備撤軍,但鞏縣縣令柴孝和與監察御史鄭兩個人卻無法承受援軍被全殲于半路的巨大壓力,獻城投降以求自保。瓦崗軍將洛口倉內的糧食全部裝車,在饑民和百姓的幫助下運進了百花谷。為了有口飯吃,大批饑民主動從賊,使得百花谷內的瓦崗軍人數一下子上漲到十萬余,再加上劉長恭“贈送”的兵器鎧甲,聲威大振。

    “同樣的事情,我想以後不會再發生!”李旭截住兩人的話頭,非常自信的說道。他需要維持眼前的氣氛,不能讓已經發生的錯誤將好不容易調動起來的士氣再打下去。光憑手中四千騎兵,他不可能擊敗瓦崗軍。在他眼里,各路郡兵都能成為好幫手,就看為將者怎麼用。

    “末將願意領麾下兵馬,去清理運河兩岸的殘匪!”一直在旁邊听眾人議論的虎牙郎將王辯見李旭已經贏得了眾人的擁戴,站出來主動請纓。先前他只佩服李旭的勇猛,此刻卻慶幸朝廷在關鍵時刻派了這樣一名敢作敢當且有勇有謀的將軍來主持全局。如果不出太大的意外的話,王辯可以肯定,瓦崗那群烏合之眾絕非眼前這位李將軍對手。

    “末將願與王大人並肩作戰!”給李旭出了無數難題的鄭勃也心滿意足,站起身,肅立拱手。

    “末將願替與王大人同行!”

    “末將願唯將軍馬首是瞻!”眾將領見鄭勃已經表態,亦先後表明自己願意接受李旭的差遣。

    “如此,末將便回虎牢,盡點郡兵出關來會!”裴仁基不甘人後,笑著允諾。

    “大伙稍安勿燥,如何出兵,何時出兵,咱們稍後還須再議!”贏得了眾將軍的初步歸心後,李旭反而不著急立刻去與瓦崗軍交手了,笑了笑,說道。

    “議什麼議啊,我等听大人安排就是!”鄭勃再度說了曾經說過的同一句話,臉上的表情卻與先前時有著近乎天壤之別。

    “對,大人怎麼說,咱們就怎麼做,決不含糊!”眾將領再度申明願意听命于李旭的態度。

    “大伙如此信任李某,某萬分感謝。”李旭笑了笑,非常有風度的四下拱手。“但在此分派任務之前,我還得問大伙幾句話?”

    “大將軍有什麼話盡管問。只要弟兄們知道的,決不隱瞞!”眾將領長身肅立,轟然響應。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三 上)


  「其實這不是什麼新鮮問題!」李旭慢慢收起笑容,正色,「想必以前也有人問過諸君,李某想知道,列位和麾下弟兄究竟為何而戰?」

  「當然是上報朝廷,下安黎庶了!」襄城郡守鄭勃第一個回答。雖然他自己根本不相信這個答案。

  「大丈夫立世,當建功名!」

  「功名自在馬上取!」

  眾將領你一句,我一句,滿不在乎地響應。他們沒料到眼前這位看上去滿臉絡腮鬍子的新任上司還喜歡文人們才會熱衷的調調。同樣的答案他們已經說了千百回,根本不用仔細思索,張口就來。

  「大伙若是以此言去號令麾下弟兄,不知道弟兄們會做何反應?」李旭輕輕搖頭,對眾人背熟了的答案極不滿意。

  「這個…....嗨,在弟兄們面前,誰還會掉這文兒!」縣尉周英性子最直率,拍拍自己後腦勺,訕笑著回答。

  「就是,那些粗痞,讓他們懂得號令就是了,又何必跟他們囉嗦!」昭武校尉黃喬補充。新來的上官沒什麼架子,所以他也不想隱瞞自己的真實想法。官軍在進行大的戰役前,通常都會由主將向弟兄們說一番激勵士氣的話,但底下的弟兄們只是看他的面子才胡亂叫嚷幾聲而已。至於點將台上的大人物具體說的是什麼內容,弟兄們聽不清楚,也沒心思去聽。

  大多數將領們的想法其實都和黃喬差不多,並不覺得李旭的問話有什麼新意。有人甚至因而心生隔閡,認為主將大人明明出身行伍,卻偏偏玩那些監軍才喜歡玩的花活,遠不如剛才拍胸脯保證大伙糧餉時模樣來得親切。更有甚者,竟偷偷地向同僚撇嘴,示意大伙剛才可能看錯了人,到頭來難免只落下一場空歡喜。

  「不知道周縣尉是哪裡人?」不理會眾人的小動作,李旭從帥案後走出,踱到周英面前,看著他的眼睛詢問。

  「啟稟大將軍,末將,卑職,卑職是宜陽人!」周英不知道李將軍問自己的籍貫做什麼,楞了一下,侷促不安地回答。雖然生得虎背熊腰,但與旭子相比,他依然矮了大半個頭,肩膀也窄了不止一寸。因此回答對方的話時只能仰視,彷彿犯了錯的弟子對著嚴格古板的授業恩師。

  「家鄉附近還平安麼,有沒有亂匪?」李旭無意向對方施加壓力,稍稍將身材側開了些,和氣地問道。

  「托大人的福!」周英習慣性地抱了抱拳,用一種近乎拍馬屁的口吻說道,「還算安寧,沒打到縣城門口!」

  「我又不是洛陽府尹,你家那邊有沒有亂匪,托我什麼福?」李旭笑著搖了搖頭,伸手壓下周英的胳膊, 「你出來多久了,擔心家裡人麼?弟兄們想早些回去麼?」

  「怎麼不擔心呢!宜陽的青壯幾乎都被我帶了出來。一旦土匪殺上門,縣令麾下根本沒兵可用!弟兄們日日問我什麼時候回去,煩得我耳朵都起了繭子!」周英見李旭一直態度平和,心情大定,囉囉嗦嗦地傾訴。

  「是這樣啊!」李旭笑了笑,未做任何品評。然後慢慢踱到襄城郡守鄭勃面前。沒等他開口詢問,鄭勃主動應道:「襄城的情況還不如宜陽。卑職那邊多山,大小土匪一窩挨著一窩的,剿都剿不過來。去年那會兒他們就差點打到郡城根下,今年,嗨,誰知道呢。要不是皇命在身,卑職早就帶著弟兄們殺了回去!」

  「我那也差不多!」黃喬見李旭將目光轉向自己,主動回答。

  「大將軍還是莫要問了,大伙都很為難!」來自南陽的督尉杜子貴紅著眼睛,申訴。他是菊潭人,老家在一個月前便陷入了賊手,父母妻兒生死不知。而身為郡兵大將的他卻乾耗在滎陽城中,根本沒辦法回師為家人報仇。

  「我那情況和你們差不多!」李旭輕輕歎了口氣,說道。「陛下委我以六郡撫慰大使之職,其中最大的那個郡卻被叛賊羅藝佔去了三分之二,我從來沒能要回。如今博陵軍主力盡在滎陽,不知道羅藝那廝會不會趁機生事!」

  「那羅藝,羅藝不是剛剛向陛下悔過了麼?」裴仁基聽得心焦,大聲追問。

  「他的確悔過了,麾下的士兵卻一個沒有裁。」李旭搖頭,苦笑,「以幽州各地的賦稅,絕對養活不下整支虎賁鐵騎。沒有糧餉時,他不搶我還搶誰?更倒霉的我家南邊的竇建德這陣子也鬧得越來越大了。一旦他們兩個聯起手來,我這六郡撫慰大使,就連家都回不得了!」

  這些話都是實情,所以說出來給人的感覺絕非作偽。眾將領聽了,不由得陪著主帥一道歎氣。都說世事艱難,為將者不易。能不能建立功業還很難說,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知道什麼時候保不住。

  「所以,諸君可問問麾下弟兄,願意跟我早日平了瓦崗,回家去保護自己的老婆孩子麼?」李旭突然挺直身軀,大聲發問。

  剎那之間,軍帳當中一片寂然。不是為了朝廷,也不是為了功名,只為了早日能回去保護自己的老婆孩子。大將軍的問話雖然糙,聽在耳朵裡,卻彷彿有一碗酒在五腹六髒中燒,直燒得人熱血沸騰,豪情萬丈。

  「諸君願意跟我一道平了瓦崗,保護自己的老婆孩子麼?」李旭用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再度詢問。

  「願意!」周英大聲叫道,「願意追隨於大人馬後!蕩平瓦崗!」

  「蕩平瓦崗!蕩平瓦崗!」眾將一同大呼,聲音震得氈做的帳頂上下震顫。已經迷茫很久了,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如此朝廷,大伙繼續為其戰鬥下去還有什麼意義?但今天,有人用一種特別的方式告訴了他們,他們不是為朝廷而戰,不是為了功名而戰,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家人在亂世中不受傷害。

  亂世將致,如果我們不能改變這個國家,至少在災難來臨的那一天積攢起足夠的力量以保護自己家人。在眾人的吶喊聲中,李旭又回憶起了自己當年的夢想。

  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並且永遠不會放棄。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三 下)


  調動起所有人情緒後,旭子趁熱打鐵將眾將近期需要執行的任務一一分派了下去。

  即將進行的戰鬥會是一場可能要持續兩、三個月的大對決,奪回運河不過是其中第一步。根據手中所掌握的情報和多年來的用兵經驗,李旭不認為瓦崗群雄會坐視官軍重新掌握河道的控制權。

  通濟渠對瓦崗寨來說和它對朝廷的作用同樣重要。當年,瓦崗軍就是靠劫掠河上的過往船隻,慢慢積累到了坐大的本錢。如今,據李旭瞭解,瓦崗軍換了另一種方式利用運河。他們對民船和商船隻收取保護費便給予放行,對官船才會完全截留。

  所以,在運河東岸的據點也受到官軍攻擊後,為了保證通濟渠這一活的財源,李密即便不願意倉猝與官軍交戰,也不得不領兵出山。如此,戰役將轉入第二階段,由各路官軍直接面對瓦崗主力兵馬。而此刻瓦崗軍戰鬥力最強的破陣營和其主將徐茂功都在百花谷,只要扼守虎牢關的裴矩、秦叔寶等人能堵住該營東歸的道路,徐茂功將對運河附近的戰鬥鞭長莫及。

  除非徐茂功冒險放棄剛剛到手的百花谷,從虎牢關靠近黃河的一側繞路而歸。那樣,戰役將進入第三,也是非常關鍵的階段。李旭會安排另一個更完美陷阱在半路上等著他。

  為了保守秘密,旭子只給將領們分派了第一階段作戰行動中各自的目標。對於第二階段,他只是簡略的推測了一下其可能,並沒有詳細說明自己的打算。為了確保切斷徐茂功和李密二人之間的聯繫,他毅然命令各路兵馬之中戰鬥力最完整的一支,虎牙郎將王辯及其所部移防滎陽城,與裴仁基所部虎牢守軍形成犄角,遙遙鎖住百花谷。

  至於戰役可能進行的第三階段,旭子把其藏在了自己的內心深處。如果老天一定要安排兩人進行一場對決,李旭希望,決戰的時間盡量晚一些。他需要一點時間磨合麾下各路兵馬,他更需要一點時間讓自己的心腸硬下來,對當年生死與共的朋友舉起黑刀。

  「瓦崗外營諸軍當中,也有幾支戰鬥力非常強的,大將軍請務必小心些!」待其他將領紛紛離開後,藉故留下來裴仁基低聲忠告。

  「多謝德本兄提醒,我對敵情瞭解不多,瓦崗諸營的具體情況如何,還請德本兄詳細告知!」李旭笑著向對方抱了抱拳,回應。

  二人曾經在遼東共過一段事,所以旭子還保持著當年彼此之間稱謂習慣。裴仁基卻不敢在他面前妄自尊大,趕緊躬下身軀,結結實實還了個全禮,「大將軍折殺末將了!你我現在是主從,末將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德本兄切莫這樣說,在外人面前,我自然要擺擺大將軍的模樣。此刻帳中僅剩你我,咱們再繃著身份說話,不也太矯情了麼?」李旭又笑,低聲抗議。

  「那末將恭敬不如從命!」裴仁基再次向李旭做了個揖,才歪著身子在緊臨帥案的胡凳子上坐了半個屁股。

  「本來我該帶著叔寶和士信一道來見你,以全你們兄弟之情。可徐賊茂功聲勢迫人,所以我不得不把兩員悍將留在虎牢關中,以免徐賊嗅到什麼破綻!」坐穩之後,裴仁基主動解釋。

  「德本兄謹慎些是對的,徐茂功用兵的確狡詐多變!至於叔寶和士信,我想我們將來會有很多機會再見!」李旭笑了笑,對裴仁基的安排表示理解。內心深處,他曾經對自己孤軍奮戰在雍丘、開封一帶時,前來匯合的是王辯而不是秦瓊和羅士信隱隱有些失望。但過後想想,兩位故友現在的地位也的確尷尬,所以很快便看開了,不再抱怨對方的冷漠。

  「他二人皆萬夫之敵,可惜被埋沒在了郡兵當中!」裴仁基聽李旭的話裡沒有怪罪自己的意思,笑著補充,「我能順利掌控齊郡精銳,也多虧了他們兩個。前些日子我已經將兩員虎將的具體功勞寫到表章中,著人送入東都了。但東都那邊做事的風格,唉,大將軍想必比我還清楚…..」

  提到朝廷在人才使用和選拔方面的種種弊端,李旭和裴仁基相對搖頭。前者因為幸運有皇帝陛下於背後撐腰,仕途上還算順利。而後者雖然在和李旭初次相見時就有光祿大夫,武賁郎將的虛銜,此後卻於宦海中沉浮不定,熬得頭髮都白了,才勉強補又到了一個通守的實缺。

  幾聲長歎之後,雙方彼此之間的距離立刻拉近了不少。「德本兄還是坐正了身體說話吧,否則你不舒服,我看著也渾身彆扭!」李旭笑了笑,請求。

  「嗨,嗨,不是很久沒見到仲堅了麼?沒想到你性子還像當年那樣率直!」裴仁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笑著在胡凳上坐實。「其實我更願意站著,騎馬騎慣了的身體,坐下來屁股上就如同生了瘡般難過!」

  「那就一道站在輿圖旁說話!」李旭指了指鋪在地上的敵我形勢圖,建議。

  「也好,記得當年咱們在遼東時便是如此!」

  話題轉到行軍打仗方面,裴仁基立刻放開了所有拘束。蹲下身去,用手點了點運河東側那些標明瓦崗各營大體規模的數字,笑著說道:「想必你這百戰之將也不會光看人頭數。瓦崗軍中能戰的各營士卒反而不多,倒是那些稀鬆平常的熊將,個個恨不得坐擁百萬熊兵!」

  「我跟他們交過很多次手,感覺當時的瓦崗內營士卒雖少,戰鬥力卻與官軍旗鼓相當。至於外營,終歸是群烏合之眾!」李旭輕輕搖頭,對瓦崗軍的戰鬥力做出評價。

  「對,內營後來改做了破陣營,想是效仿三國高順之故事。如今駐紮於百花谷,對虎牢、滎陽兩地虎視眈眈。外營還是按眾賊入伙前各山頭劃分,老巢在何處的,便喚做什麼營。情況大體如此,但也不可一概而論。若說瓦崗軍現在的情況,還真的跟將軍不無關係!」裴仁基笑了笑,補充。見李旭滿臉不解,他又用手指了指通濟渠旁靠近原武一帶的平原,低聲問道:「我記得仲堅曾經在這裡跟李密交過一次手,用千餘騎便破了他數萬大軍?」

  「那次是他太囂張了。原本沒那麼容易取勝,李密仗著自己一方人多,信心過滿,反被我抓到了機會!」李旭想了想,承認。此戰是他指揮過的經典戰鬥之一,至今回憶起來依舊令人熱血彭湃。所以話說得雖然謙虛,興奮的語氣卻在不知不覺間流露了出來。

  裴仁基抬起頭,有些詫異地看了李旭一眼。轉念一想對方如今不過二十剛出頭的年紀,心中也就釋然。頓了頓,說道:「據我所知,自從運河邊上敗給你之後,李密便在瓦崗力主整軍。各外營兵馬也的確集中到山寨中整訓過一段時日。但後來糧草運輸不便,再加上你和張須陀老將軍逼得緊,賊眾便不得不又化整為零了。這一化,便再也合不起來!」

  「想必是在那次整訓中,徐茂功又替別人做了嫁衣!」李旭對土匪一直沒什麼好感,所以不禪從最壞的角度推測他們的行為方式。「以李密的為人,他不可能完全信任徐茂功。只會借徐茂功之手為自己訓練兵馬,然後再將訓練好的士卒交到自己最信任的人手中。」

  「也不完全如此。我想應該是有人被你打疼了,所以吸取了教訓!」裴仁基搖了搖頭,並不完全贊同李旭的看法。「後來瓦崗軍中的濟陰營、濟陽營和齊郡營便脫穎而出,為將者還是原來的人,士卒戰鬥力卻大為改觀。將軍這次渡河作戰時,對這三個營和李密的蒲山公營還要多留意些!」

  「齊郡營?」李旭對這個名字非常敏感,皺著眉頭追問。

  「是啊,大賊孟讓原籍就是齊郡,與叔寶和士信還算得上是老鄉。」裴仁基點點頭,回答。「此人勇力說得過去,謀略也堪稱上上之選,因而深受李密器重。此外,濟陰房獻伯、濟陽王伯當兩個本事也都不差,這兩年瓦崗軍四下攻城略地,靠得便是徐茂功的破陣營和另外這三支主力!至於李密的蒲山公營,則是從各營抽調精銳組成的,號稱可以以一當十。張老將軍便是喪在這個營手裡,你遇到後千萬小心!」

  「多謝德本兄指點。否則,我還真小看了對手!」李旭咀嚼著蒲山公這三個字,半真半假地說道。

  裴仁基所提供的信息有很大一部分是李旭已經探聽明白的,也有一小部分此前聞所未聞。從瞭解敵情角度上看,裴仁基在執掌齊郡精銳後,的確於軍務上下過一番功夫。這讓李旭更放心自己的背後,認為即便裴仁基不是徐茂功之敵,至少在與虎牙郎將王辯聯手的情況下,也能將瓦崗破陣營擋在主戰場外。想到這,他忍不住問道:「齊郡子弟的士氣如何,剛才我只顧及鼓舞鄭老將軍等人,一時竟忘了關注你這邊!」

  「大將軍儘管放心,只要糧草充足,咱們齊郡精銳的名字可不是白叫的。況且這是一支哀兵,自從張老將軍故去後,弟兄們就一直想著找機會給他報仇!」

  「那我就放心了!」李旭臉上浮現出一絲輕鬆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取勝的把握又增添了許多,「你麾下這支勁旅先按兵不動,替我將瓦崗破陣營釘死在滎陽西側。這樣,我才能集中全部力量去對付李密!」

  「我就知道你眼界不會這麼窄,只想著打通運河。」裴仁基用拳頭重重地捶了李旭肩膀一下,笑道。「當年在遼東,你便是個膽大包天的!「

  「我想盡快結束這場戰事。再這樣耗下去,好人壞人就全死光了。」李旭歎了口氣,黯然道。「打完了瓦崗,我在河北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羅藝、竇建德、高開道,這些人沒一個好相與的!況且還有虎視眈眈的突厥人,一旦他們南下…….」

  一旦劉武周勾結突厥南下,河東太原與河北涿郡都是其必取之地。在數日前接到雁門關再度有變的消息後,李旭便對北方提心吊膽。比起各地盜匪來,突厥人的行徑更可怕。他深知草原民族處理失敗者的習慣,也親眼看過雁門附近那些曾經被突厥人攻破的堡寨。

  那是比地獄還難以讓人忍受的慘景,凡看在眼裡者無不怒火添膺。他上次放始畢出關,又將甘羅歸還與骨托魯,便存了讓草原上兩群狼相鬥的僥倖心思。只可惜還沒等兩群狼鬥起來,邊關上倒有無數隋將爭先恐後引其入室了。

  「還是那句話,只要糧草充足,我絕對不會放任徐賊茂功回師!」裴仁基聽不懂李旭的憂慮,但他有足夠的官場經驗贏得上司的好感。

  「沒問題,我明天便帶人去開官庫!」李旭笑著保證。

  大隋朝存放糧食的官庫建立於征討南陳之時,後來逐漸成為一種慣例。在太平年代,官府每年收上來的米糧大概有三分之一要流入各地官庫。大業八、九、十這三年,因為征討高麗和平息內亂,存糧曾經被消耗掉一少部分,但各地官倉依舊呈大半滿狀態。只是楊廣一直申明他要用其中的糧食做第四次東征之用,因此沒有聖旨,地方官員們寧可看著百姓們餓死,也不敢打官庫的主意。

  李旭在守衛黎陽時已經冒險開過一次倉。事後的境遇證明,只要你拿出足夠理由,朝廷未必會追究擅動存糧之過。當然,這個結果可能只適用於他和宇文士及,換了別人,掉不掉腦袋還很難說。所以,這次他見郡兵們缺乏補給,首先便想起了管城內的幾個巨大的官倉。

  只是他把問題看得簡單,地方官員卻給嚇了個半死。第二天,沒等李旭把自己的話說完,滎陽郡太守虞世會立刻將頭搖成了波浪鼓,「不行,不行,絕對不行。除非你拿陛下的聖旨來,否則,我決對不能命人將倉庫的鑰匙給你!」

  「我已經讓弟兄們去倉庫門口等著了。」李旭陪著笑臉,說道。「各路將領都親自到了,如果郡守大人不肯答應,豈不是讓大伙失望!」

  「他們失望不失望我不管,照看好官倉卻是我的分內之責!」虞世會吹鬍子瞪眼,派頭擺了個十足。

  「郡守大人還是通融通融吧,大不了你先把出庫多少的帳記錄在案,過後我想辦法補!您儘管放心,該按什麼規矩來,我決不會壞掉!」李旭輕輕拱手,暗示自己一定會給予重謝。

  「那也不行,一旦你將來失言,我找誰去?況且萬一被人彈劾了,你有金刀護身,我卻只有一顆腦袋,豈不白白給你頂罪。今天除非你先拿出刀來將我砍掉,否則,休想在我這將鑰匙取走!」虞世會一甩袖子,將堅挺的後背留給了李旭。

  「那我只好用陛下賜的金刀將倉庫的門劈開了!」李旭好像也給惹出了幾分火,一轉身,帶著親兵揚長而去。

  「我一定會寫折子彈劾你!」虞世會怒不可遏,衝著李旭的背影大叫。

  「請便,那是大人份內之責!」李旭頭也不回地出門,飛身跳上戰馬。

  郡守衙門的官員哪曾見過這種陣丈,一個個唬得噤若寒蟬。在他們的印象裡,虞郡守和新來的李大將軍兩個都是好脾氣的,怎麼今天說翻臉就翻臉,一點準備時間都不給大伙留?抱怨歸抱怨,眾人卻不敢真的讓李旭用御賜金刀去砍糧庫的黃梨木大門,萬一那石頭般堅硬的木頭將金刀給崩豁了,恐怕誰都擔待不起。

  因此,有機靈者趕緊把倉庫鑰匙取出來,快馬加鞭給李旭送去。其他人則圍著郡守虞世會說話消火,免得老大人被氣傷了身體。足足折騰了小半個時辰,虞世會終於平靜下來,瞪著眼喝道,「都圍在這裡做什麼,去幾個人,將出庫數量入帳。再去幾個人以我的名義寫一份奏折,我要彈劾這膽大包天的狂徒!」

  「是,屬下尊命!」眾幕僚慌不迭代地答應,然後著手去執行太守大人的命令。須臾,彈劾李旭的奏折寫好了,主簿拿來請虞世會過目。老太守粗粗掃了一眼,命令,「用印吧,找快馬送到江都去!」

  「是,遵……遵命」主薄咧了嘴,吞吞吐吐地回答。「大人,南邊的道路剛剛打通,是否安寧還一定呢。要不,要不咱們將這份奏折送到東都去?」

  「笨蛋,東都的官員能管得了姓李的麼?」虞世會抬手敲了主薄腦袋一記爆鑿,呵斥。

  「可,可,路上未必安寧啊。咱們又不像宇文大人,來回都有很多人護送!」主薄向後將身體縮了縮,委委屈屈地提醒。

  「笨蛋,當然是等姓李的打通了運河之後再送了。枉跟了我這沒多年,怎地這麼不開殼呢,你?」虞世會像一頭吃飽了肚子的狐狸般瞇縫著眼睛,反問。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四 上)
管城倉裡的規模雖然沒有黎陽倉和洛口倉那樣大,卻也是大隋朝傾數年之力才積攢滿的,總量足夠十萬兵馬吃上兩年。駐紮在管城附近的各路「餓棍」早就打上了糧倉的主意,只是苦於一直沒人敢帶頭開倉而已。此刻見到李旭從郡守那裡詐了鑰匙來,豈還會再客氣?將軍們一聲令下,士卒們肩扛手抬,不到兩日功夫,便為各自營內補充了足夠吃上三個月的糧秣。

    武將們算盤打得精,虞世會手下的文官也不傻。無論各支隊伍搬走多少存糧,他們帳面上統統再加上一成「消耗」。至於這些消耗最後去了哪裡,李旭也不多問,只要郡守府的幕僚將帳單交上來,他一概看都不看便在其上用印。

    見新來的討捕大使如此體貼,文官們也自然有所回報。在徵調民夫、修整器械方面大大出了一把力。虞世會手下的主簿袁豐甚至打開了府衙金庫,將本來歸屬於朝廷調度的肉好撥出十餘萬貫,交給李旭作為獎勵有功士卒之資。當然,虞大人將此事又作為一大罪狀,寫到了彈劾李旭的奏折中。反正眼下南去的道路不通,江都方面一時半會兒接不到他的奏折。待朝廷接到了奏折,滎陽附近的戰事想必已經結束,朝廷怪罪不怪罪李旭,都無關緊要了。

    如是又折騰了三、伍天,在鄉情和飽飯的雙重刺激下,平素蔫頭耷拉腦袋的郡兵們還真被刺激出幾分士氣來。李旭見軍心可用,便拉出了隊伍,氣勢洶洶地撲向通濟渠。

    通濟渠北段共有四個城市卡在河道上,其中雍丘、陳留兩地已經被李旭收復了,瓦崗軍一時還無力回奪。另外兩個城市一個喚做浚儀,位於通濟渠東岸,目前被瓦崗賊周巔、李德仁和周北洮三部合力把守,城內大約有十餘萬殘兵。另一個城市為滎澤,守衛此城的是李密麾下愛將楊德方和鄭德韜,城中雖然只有兩萬兵馬,戰鬥力卻遠比浚儀城中那夥人強悍。在圍殺張須陀老將軍的大海寺會戰中,此部曾為主力之一。

    郡兵們剛剛開始協同作戰,照常理應該先拿實力較弱的練手。李旭卻力排眾議,出了管城後,直接沿官道殺奔了滎澤。眾將領說服不了他,又被博陵軍先前的戰績壯得膽漲,因此無論情不情願,都硬著頭皮跟著博陵軍並肩前行。

    眼看著大隊兵馬撲到了滎澤城外,李旭卻突然又改了注意。繞著城南兜了半個圈子,跨過通濟渠,命令大伙在濟水與運河之間的三角地紮營待命。

    眾郡兵沒有戰馬代步,怎禁得起他這樣折騰,因此在紮營時偷工減料,把四十餘座連營扎得東倒西歪。李旭從周大牛等人口中得知後,也不出言干涉,只是命令張江、王須拔等人拿出精神頭,給郡兵們作個表率。如是一來,雙方的對比愈發明顯了,即便是河上的漁夫河山寨的樵子,一眼也能分辯出哪座營地是博陵軍所建,哪座營地是郡兵所立。

    「大將軍想誘楊德方出城決戰麼?」王君廓看得納悶,偷偷走進中軍,向李旭詢問。

    「君廓以為,咱們將軍營紮成這般模樣,會不會多給楊德方些信心?」李旭沒有回答王君廓的話,笑著反問。

    「說實話,若滎澤守軍為卑職所帶,定會殺過來打上一場。即便打不過博陵精騎,只要把郡兵殺散了,至少也能混個不勝不敗!」王君廓笑了笑,回答。在博陵軍這十幾個月,他從李旭身上學了不少用兵之道。特別是騎兵破敵之術,基本已經窺得門徑。因此看到郡兵那幅不著調模樣,自然就想到了「倒捲珠簾」這一經典騎兵戰術。

    「以君廓目前的進境,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李旭點點頭,十分滿意王君廓給出的答案。他根基淺,罕有名士和世家子弟肯主動前來投靠,所以非常注重從麾下中、低級軍官中選拔人才。因此,王君廓、郭方等被招安入伍的前土匪頭目陞官極快,幾乎每隔上數月便能竄起一到兩級。

    「多謝大人眷顧!」王君廓知道李旭不喜歡繁文縟節,因此也不虛情假意地自謙,雙拳前抱,一揖到地。

    「但楊德方多半不會出來!」沒等王君廓的心情從興奮中平靜,李旭搖了搖頭,低聲道。「你的軍職照升,但判斷敵情上,仍需要再多下些功夫?」

    「為何?」王君廓被李旭說得一楞,沒上沒下地追問。

    「你只看到了咱們這邊亂成了一團糟,卻不瞭解楊德方的稟性。他不是個喜歡冒險之人,況且又曾經在我這裡吃過一次虧。因此即便想把場子找回去,也會多加幾分小心!」李旭微笑著,以王君廓能聽懂的語言解釋。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在他眼中,此刻的王君廓還處於知己而不知彼的階段。所以看戰局稍稍有些一廂情願。而通過對敵情的分析總結,旭子卻認為楊德方輕易不會出戰。其中原因一是由於此人文官出身,膽量有限。二是因為瓦崗軍將橫貫大半個河南的濟水當作了一條重要的通道,下撥給濟陽、濟陰和定陶等地的物資都要從鎖定兩條水路的滎澤中轉,因而城中糧草財帛極多。萬一丟了此城,其中損失楊德方擔待不起。

    「那大將軍又卡在這裡不是白白浪費功夫麼?」王君廓沉吟了半晌,依然不能完全心服,嘟囔著問。

    「所以要你帶人出去!」李旭用手向指了指,「過了濟水向東二十里便是原武。此城規模甚小,又剛投降瓦崗沒幾個月。趁著敵軍都以為咱們圖謀滎澤時,我給你一千騎兵,你今天半夜渡過濟水,去給我將縣令捉來!拿下此城後便迅速領軍回撤,至於防守事情,我會安排別人去做!」

    「末將遵命!」王君廓喜得眉開眼笑,大聲回應。

    李旭麾下目前只有不到四千騎兵,因此能帶領一千騎兵單獨作戰者,至少級別是個郎將。到了這個位置上,自稱為末將,便名正言順了。因而王君廓十分高興,接了令箭後便風風火火地出去點兵,發誓要不負大將軍信任。

    李旭看著他離開,又從帥案上抓起一支令箭,交給了已經被朝廷破格升為鷹揚郎將的王須拔,「王將軍,你也點一千騎兵後夜出發,連夜去攻陽武。我派鄭勃緊隨在你身後。你爭取在明天日落之前,把陽武縣令給我捉回來。守城的事便交給鄭勃,他麾下士卒眾多,剛好在城裡落腳!」

    「是!」王須拔答應一聲,也接令去了。

    緊接著,李旭有連發令箭,著周大牛帶領士卒巡營,以免楊德方真的大著膽子來襲。又令郭方帶人檢點糧草輜重,以免夜裡有人不小心走了水,導致大軍未戰先潰。待把一切安頓停當,天色也已經大黑。旭子這才鬆了口氣,命親兵端了霄夜來,和親信們邊吃邊商量下一步的具體動作。

    「將軍想把王伯當,王當仁等賊也誘下山來麼?」待周圍沒有了外人,張江坐到李旭對面,低聲詢問。

    「王當仁和瓦崗軍未必是一條心,所以在大局尚不分明情況下,他未必肯來。倒是王伯當,此人和李密關係一直走得近,肯定不會看著我在滎澤城外折騰。我猜用不了幾天,他便會帶兵殺到。至於周巔、李德仁和周北洮,他們三個來不來都關係不大。來了頂多給瓦崗軍壯壯聲勢,不來,待滎澤一失,咱們順通濟渠殺過去,他們也不敢死守浚儀!」憑著對瓦崗軍的瞭解,李旭做出初步判斷。

    「只怕沒等你攻下滎澤,李密便匯合大軍殺過來!」張江想了想,不無擔心地說道。

    眼下李旭手中官軍數量不少,但戰鬥力十分堪憂。特別是在虎牙郎將王辯被派去滎陽後,剩下與博陵軍並肩作戰的已經是清一色的郡兵。如果能將他們重新打散整編,也許還能增強幾分戰鬥力。而博陵軍麾下偏偏又沒有足夠的將領,因此,即便匆忙將郡兵的指揮權力集中起來,也不過是彙集了一群烏合之眾,還未必用現在這樣分散開安全。

    「我只怕他不肯來,慢慢跟我拖延時間!,李密若是來了,這仗才更好打。」李旭點了點頭,回應。

    見李旭臉上的表情並不輕鬆,張江笑了笑,道:「所以你就派人去捉陽武和原武的縣令,不,人家現在可都是郡侯。」

    為了鼓勵大隋官員投降自己,李密向來不吝嗇封官許願。陽武和原武兩城的縣令既沒有名氣也沒有政績,只因為不待瓦崗軍攻到城下便主動投了降,所以現在都已經是郡侯,光祿大夫。李旭兵出管城,先把這兩個倒霉鬼抓到手。對瓦崗軍而言,則不異於在臉上被人抽了個大耳光。如果李密視而不見的話,河南諸郡那些正盤算著順應天命的地方官員,肯定會重新考慮考慮新的主子能力問題,懷疑瓦崗軍是否能給自己提供保護。

    「咱們手上抓了兩個侯爺,該能換回張老將軍的頭顱了!」此刻李旭所想的和張江所猜卻不完全相同。歎了口氣,他又低聲補充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四 中)


  張江已經追隨旭子多年,無須猜測便明白肯定是河北又出了什麼事情。想了想,問道:「莫非羅藝又要生事?他可真會挑時間!」

  「不是羅藝,是竇建德和高開道!」李旭先搖了搖頭,然後有點了點頭,很猶豫地回答。「我今早出城前剛收到家中送來的急信,薛大將軍再次奉旨去征討竇建德,結果剛過了拒馬河,便遭到了賊軍的偷襲。混亂之中難辨敵我,兩萬大軍折了一萬五千餘。只有四千多輕騎護著薛家父子逃回了涿郡!」

  聞此言,所有帳中所有幕僚都忍不住倒吸冷氣。這一年多來大伙追隨在李旭身後東征西討,對河北的地理情況早已瞭然於胸。眾所周知,矩馬河處於涿郡與河間郡的交界處,紙面上還屬於李旭的管轄範圍。竇建德能在矩馬河南岸成功偷襲薛世雄,至少說明他的勢力已經掌握了大半個河間郡。而就在數個月前,此人還被楊義臣老將軍攆得東躲西藏,惶惶不可終日。

  局勢變得太快了,簡直快得令人目不暇給。眾人離開河北不過五個多月,地方局勢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像!由此算來,此番南下的決策真的有些魯莽了。畢竟河北才是大伙的家,而河南各地,大伙打得再好,終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

  「恐,恐怕這不是竇建德下得手吧!」聽眾人都不吭聲,行參軍時德方按耐不住,結結巴巴地說道。

  他本是一個四處遊歷的書生,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被河間大戶臨時推舉為蕪蔞縣令。但沒等他將縣令的位子坐穩了,治所便為高士達的亂軍所圍。為了避免城中百姓被屠殺,時德方不得不開城降了賊。暗地裡卻派遣心腹,偷偷地將高士達軍的詳細情況告知了李旭。

  後來李旭和楊義臣二人聯手討賊,高士達和劉霸道兩個見事不妙打算棄城而走。又是時德方用分兵計將其騙住,最後導致高士達和劉霸道全軍覆沒,雙雙身死。

  賊軍被剿滅後,李旭和楊義臣念時德方之功,本想聯名上書朝廷,舉薦他當河間郡太守。可時德方卻不肯再做擔驚受怕的地方官,非要效仿古人投筆從戎。恰巧李旭自覺麾下人才匱乏,便將其攬入幕內做了個行參軍。

  相處時間長了後大伙才發現,此人不但兵略所知甚少,說話還略微有些口吃。時德方自己也明白自己的弱點,所以平素議事時一直只帶耳朵,從不發言。但今天突然開了一次口,雖然所表達的意思含糊不清,卻也可謂一語中地。

  「德方不要急,有話慢慢說。你認為是有人冒充了竇建德,從背後給薛將軍下了黑手?」李旭聽時德方分析的情況和自己心裡原來的推測差不多,心中一喜,和顏悅色地安慰道。

  「竇,竇賊若,若戰力這樣強,就,就不會被追,追入豆,豆子崗了!」時德方越急話越不利落,只憋得滿臉通紅,也不過短短續續地向外蹦了幾個字。

  「是羅藝干的!」話說道了這個份上,博陵軍的其他幕僚已經猜出了大概。竇建德在去年秋天剛剛接管了高士達的余部,短短幾個月內,根本不可能坐穩河北道綠林大當家的位置。而高開道繼承的是格謙的基業,家底更是單薄。眼下這兩個賊正圍著豆子崗跟太常少卿韋霽周旋得不亦樂乎,即便得知薛世雄要領軍南下的消息,恐怕也騰不出手來偷襲他。何況豆子崗到矩馬河之間還有數百里之遙,眼看著幾萬土匪過境,河間郡尚控制在朝廷之手的幾個大城不會沒有任何反應。

  「問,問題不,不在誰偷襲了薛,薛世雄。而,而在薛,薛將軍能不能重,重整旗鼓!」從眾人臉上的表情上時德方受到了鼓勵,緊張的心情稍微放鬆了些,說出的話也流暢了許多。

  這才是最令李旭煩惱之處。原來在河北北部共有薛、楊、李、羅四支勢力,前三家聯起手來,自然能逼得虎賁大將軍羅藝難以動作。而眼下楊義臣身在江都,薛世雄又剛經歷一場大敗,擋在羅藝南下路上的,就只剩下半支博陵軍了。

  雖然只在博陵六郡經營了一年多,但眾將士早已把該地當作了自己的巢穴。眼看著朝廷大廈將傾,這世道不知要亂致幾時。有一個穩定的後方便等於多了五成生存機會。哪怕大軍在外作戰遭到什麼不測,只要將領們能平安轉回老巢去,加以時日,便可以將元氣慢慢養起來。但如果前方戰事未定,後方的老巢又被人抄了,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即便眾人能順利剿滅瓦崗賊,在這兵禍連結之時,一夥無根之萍能漂泊得了多久?

  一時間,所有人的心情都沉重了起來。大伙期望形勢不會向最壞方向發展,但同時卻清楚地知道,如果換了自己在羅藝的位置上,也絕不會放棄這麼好的擴張機會。

  但以從目前情況看,想讓博陵精騎立刻北渡黃河,與留守在家中的弟兄們一道迎戰幽州軍顯然不現實。非但朝廷不會准許李旭這樣做,那些曾經被博陵軍打怕了的大小山賊聞訊後也會趁機圍追堵截,為幽州大總管羅藝創造機會。

  如果李旭不斷然回軍,光憑趙子銘等人的能力絕對擋不住羅藝麾下的虎賁鐵騎。那可是整個大隋朝攻擊力最強的一支隊伍。人數雖然不多,但在平原之上,即便李旭親自帶著博陵精騎與之對陣都未必能討得好處。更何況眼下博陵軍中精銳和能戰之將大多數都在河南,趙子銘麾下有的只是數萬步卒?

  怎麼辦?到了這種地步,平素信心滿滿的博陵諸將也有些進退失矩了。大伙紛紛轉過頭,期待李旭能像領兵打仗那樣,瞬間便能拈來一處妙手,殺得敵人魂飛魄散。可這次,旭子令大伙失望了。他緊緊地皺著眉頭,在飛來橫禍面前,居然也是一籌莫展。

  「大伙好好想想,咱們有沒辦法破這個局?」沉思了一會兒後,李旭心裡依然沒有個萬全之策,不得不將目光望向眾人,以求大伙能群策群力找到一個應急辦法。

  眾人面面相覷,剎那間,軍帳裡靜得連人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見。簾外的夜風和濤聲交相呼應,聲聲急,聲聲催人老。

  「伐,伐謀!」時德方見大伙半晌都不說話,站起來,結結巴巴地回答。

  「伐謀,怎麼個伐法?」彷彿在黑夜之中看到了一盞燈光,李旭的眉頭猛地向上跳了一下,驚問。他知道自己麾下的幕僚多是通過科舉考上來的,雖然個個都很飽學,但為政經驗卻缺乏得很。倒是眼前這個時德方,既能被地方豪門看中,又能被土匪看好,最後還能平平安安地於亂軍中脫身,一身求生的本事決不可小瞧。

  眾幕僚都收起了先前對時德方的輕視之心,靜靜地聽他說伐謀之道。論領兵打仗,李旭麾下眾幕僚和將領隨便拉一個出來,都強於時德方數倍。但論起為政謀略來,恐怕除了留守在博陵的軍司馬趙子銘,再無第二人有時德方眼界高了。

  「羅,羅藝羽翼未豐,一,一定不願過多冒險!」時德方喘了口氣,慢慢回應。「所,所以大將軍,先,先派人火速寫一封信給羅藝,說河北各地盜賊,盜賊肆虐。欲,欲舉他為討,討捕大使……」

  既然李旭來不及親自領兵回師對付羅藝,那最好的辦法就是使詐將其騙住,拖延其大軍南下的時間。因此,時德方以為,與其等羅藝打上門來,不如自己先送一個更大的好處到門上去,讓他左顧又盼,難以取捨。

  以目前河北各地的局勢來看,能和博陵六郡的誘惑性相提並論的,自然是六郡之外的廣袤土地。特別是在楊義臣奉命南返江都後,曾經被他和李旭二人並肩從土匪手裡收復的各州郡缺乏一個強有力的將領坐鎮,已經形成了巨大的權力空檔。取這些郡縣一不需羅藝派兵作戰,二不會讓其背負上反覆無常的罵名,只需要朝廷一道聖旨,他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接管河間、渤海、平原各郡,從而將實際控制地域向南推進數百里,把北至遼東南至黃河的數萬頃沃土盡歸掌握。

  比起通過苦戰去攻取博陵,並從而結下李旭這個並不好惹的仇家,進而冒損兵折將的風險。光明正大地取得數萬頃沃土,再通過幾年休生養息將其變為自家的立足根本。這兩者之間哪個對自己更有利?以虎賁大將軍羅藝的眼光不會看不出來。

  「計是好計,只怕大將軍的信還沒到,羅藝已經動手!」張江聽時德方說得頭頭是道,不覺心動,反覆思量了片刻,問道。

  「不,不會。羅,羅藝缺,缺糧。不,不會在麥熟之前動手」時德方連連搖頭,非常肯定地回答。

  「可羅藝如何會相信我能舉薦他為河北道黜陟討捕大使?我不在朝中,怎麼可能影響到陛下的決定?」李旭想了想,又問。

  「不,不需要影,影響。羅,羅藝只,只需要將,將軍一個態度!」時德方繼續搖頭,笑容之間卻充滿自信。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四 下)


  羅藝不需要李旭有舉薦其為河北道討捕大使的能力,他只需要對方表明一個態度。無論後者是明著承認或者暗中默認自己在河北的主導權,幽州軍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將河間、平原、渤海等郡收入囊中。

  眼下薛世雄部已殘,竇建德等人尚未成氣候,放眼河北也只有博陵軍能給幽州方面製造一些麻煩。至於朝廷的反應,羅藝在自封為幽州大總管時就沒考慮過,如今他在遼東和幽州的根基已經漸漸穩固,更不會考慮那個連自保都快成問題的朝廷了。

  但李旭到底肯不肯做些配合呢?幽州大總管羅藝心裡對此沒有半點把握。自己這個鄰居的脾氣是出了名的倔犟,就像一塊生鐵般堅硬且毫無彈性。原來作為同僚時,羅藝對這種脾氣非常讚賞。他認為年青人就該有些性格,如果個個都像官場不倒翁般,打起交道來就無趣得很了。可現在,他更希望李旭把眼界放高明些,認清大隋朝已經行將就木的事實。與其繼續盡一名臣子的責任為其殉葬,不如藉機將自己的事業再向前推進一步。

  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種名血。那些世家貴族子弟能做到的事情,羅藝一樣能夠做到,甚至做得更好。多年來,正是憑著這種信念,幽州大總管羅藝從一個寒門出身的侍衛,慢慢爬到旅率、督尉、郎將、將軍的位置,最後成為割據一方的諸侯。如今,他希望自己能像傳說中那些前輩英雄般,將整個家族再向前推進一步。

  再進一步,便可化家為國。

  就像百餘年前那個劉寄奴,人們提起他的名字來只會記得他曾經建立的豐功偉業,決不敢再看低其給人打柴擔水的過往經歷。就連他曾經居住過的,到處流滿污水,蒼蠅亂飛的小街,也會被人用蓋著青瓦的磚牆圍起來,成為文人墨客們留連忘返的風景。

  他希望李旭能理解自己的心情,因為二人的出身和經歷幾乎完全相同。有時候看著李旭成長的軌跡,羅藝甚至感覺自己看到的是自己被縮略後的影子。但他又非常擔心李旭即便理解自己,也拒絕合作。因為在同樣的年齡時,大隋旅率羅藝自己也是個恩怨分明,不會因為利益而改變做事原則的人。

  所以在第二次用計將薛世雄部推向深淵後,羅藝並沒有立刻領軍南下。他一邊陳兵數萬於桑干河畔,向周邊諸郡展示自己的信心和實力。另一方面,又派遣自己麾下最幹練的心腹劉義方前往博陵投書,表達對這支鄰近勢力的仰慕與尊重。

  對於擁有大隋朝最強大攻擊力量的幽州軍來說,羅藝這樣做已經仁至義盡。如果對方的主事者足夠聰明,他會迅速對形勢做出判斷,從而選擇與彼此都有利的回應。甚至在劉義方未到達之前,博陵方面就應該能看出來怎樣做對自己最有利,從而接受幽州方面送上們來的人情。

  交涉的過程顯然並不順利。從薛世雄戰敗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劉義方離開薊縣也足足有了十餘天,依然沒有一個準確的答案從南邊傳回來。

  羅藝等得心裡有些冒火。但在諸將面前不能表現出來。他麾下有一大堆沒經歷過大戰的年青將領,早就憋著一股勁兒要和博陵軍打上一場。有人是為了幽州今後的發展大局,有人乾脆就是想得到擊敗冠軍大將軍的虛名。如果作為主帥的羅藝再控制不住局面的話,說不定個別膽大包天者就會繞過他,主動挑起事端。

  當然,如果對方繼續執迷不悟下去,羅藝也不忌憚稍微給之以教訓。威名是打出來的,幽州軍雖然是頭老虎,畢竟已經許久沒露出牙齒。偶爾讓別人看清楚些,對今後問鼎逐鹿之事也不無裨益。

  但那是最後一步,不到萬不得已羅藝不想為之。姓李的是個死人堆裡爬出來武將,能力肯定比幽州軍那些天天叫叫嚷嚷的年青人們高出數倍。與他死拼到底,最後幽州軍即便取得勝利,也會傷筋動骨。不利於自家今後發展,也白白便宜了其他逐鹿者。

  「這個李仲堅,希望他聰明些!」被等待的滋味折磨得心神不寧,羅藝從帥案後站起來,邁步走向議事廳的窗口。機靈的侍衛們趕緊跑上前,替大將軍打開楠木雕出來的窗子,半天陽光立刻直瀉而入,照得兵器架上的彎刀凜然生寒。

  窗外已經是陽春三月,天氣依然有些冷。早開的杏花瑟縮著,用帶血的凍臉迎住刺骨地寒風。那是北國特有的景色,淒厲、豪邁。就像燕趙大地上的很多男兒一樣,寧可絢爛之後便化作紅泥,亦不願窩窩囊囊地走過此生。

  天藍得剔透,風冷得甘洌。如果不是心中的那個夢已經燃燒了多年的話,羅藝甚至想就這樣安穩下去,守護一方以待亂世結束。但他知道自己沉靜不下來,眼前的誘惑太大,大到人總覺得其伸手可得,幾乎不用耗費半分力氣。

  目光掠過雕樑畫棟,他的注意力被遠處的喧鬧聲所吸引。距離議事廳百餘步處座落著一個小校場。自己的兒子羅成正在那裡指導新從軍的親兵們練武。按照幽州軍的傳統,主將的親兵優先從中、低級將領的後人中選拔。那些被選中的年青人剛入軍時便與少帥在一起摸爬滾打,對今後整個幽州軍的發展和他們個人的成長都非常有好處。

  四名長槍手被羅成喊出列,與他對練合擊戰術。手持長槊的羅成武學造詣方面顯然高出這些同齡人太多,以一敵四,卻逼得對方破綻頻出。很快,一名長槍手便因為步子邁得過大失去了同伴的保護,羅成迅速用長槊將此人與其他同伴分隔開,隔、蕩、挑、刺,乾淨利落的幾招後,槊鋒貼著對方小腹走空,然後胳膊平推,用槊桿將其掃倒在地。

  「你已經死了!」不顧倒地者漲紅的臉,羅成笑著叫道。然後迅速擰身,避開刺到身前的另一桿長槍,緊跟著,用腋窩夾緊槍桿,槊鋒貼著它蛇一般游過。

  「我死了!」第二名親兵不待羅成判定,主動丟下兵器,退出戰團。剩下兩名對手見勢不妙,轉身欲走,羅成快步追上去,在每人的頭盔上狠狠的敲了一下。

  「鐺!」金屬造的頭盔與四尺槊鋒相碰,發出刺耳的噪音。兩名親兵承受不住,雙雙抱著腦袋蹲在了地上。「將後背露給對手死得更快,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羅成將長槊丟給身邊的士卒,然後快步上前,將抱著頭呻吟的兩名親兵拎了起來。「去,每人圍校場跑十圈,長了記性再歸隊!」他大聲喝令,滿臉的恨鐵不成鋼。

  「成兒,過來一下!」羅藝見兒子訓練要求有些過於嚴厲,手扶窗稜,大聲喊道。

  「父帥稍待,我立刻就來!」羅成乾脆地回答了一聲,然後從親兵手中接過面巾,擦淨臉上的汗水和泥土。又仔細檢查了所穿的銀甲錦袍,待發現渾身上下都收拾得乾淨利索了,才微笑著走向幽州軍的議事大廳。

  父子兩個的長相差別很大,羅藝年青時吃過很多苦,所以膚色偏暗,骨架粗壯,笑容中也總帶著股滄桑感。但羅成卻完全繼承了其母家族的優點,生得唇紅齒白,猿臂狼腰,笑臉如此刻的陽光一樣燦爛。

  看到兒子那輕鬆的表情,羅藝一肚子想說的話反而找不到頭緒。「別把他們逼得太急,要一步步慢慢來。這些人將來都是你的臂膀,萬一傷到哪個,就得不償失了!」想了一會兒,他才面前說道,卻不曉得兒子到底能聽懂多少。

  「您不是常說嚴師出高徒麼?況且他們若這點小苦都吃不了,怎能再跟著我上戰場。還不如留在後方作個文官,至少能活得久一些!」羅成笑了笑,滿不在乎地回答。在他眼裡,父親人越老心越軟,完全不像小時候把自己綁在胸口前衝鋒陷陣的父親。那時候自己臉上被濺滿了敵人的鮮血都不准哭,現在稍為對部屬嚴厲些他反要橫加干涉。

  「嗯,你去吧,你有你的煉兵方式!」羅藝笑著揮了揮手,不願在這些細節上和兒子過多糾纏。蜜罐裡長大的後輩不是自己,沒有那些在別人麾下當小兵的經歷,便不會像自己一樣懂得體諒普通士卒的心情。

  望著兒子挺拔的背影,他突然覺得心裡有些空。兒子和校場上的那些青年都是生來就有封爵的,對於他們來說,父輩們曾經不惜以命相換的功名與財富幾乎是唾手可得,無須支付任何代價。

  這樣的青年人面對堅固的城牆和漫天羽箭,能夠鼓起自己當年同樣的勇氣麼?

  羅藝不知道,他寧願不去追尋那個答案。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五 上)


  壯武將軍劉義方比預計時間晚了四天才返回幽州地界。車駕進入薊縣時已經是半夜,他卻不顧疲憊,直接闖到了大總管羅藝的府邸。主從二人秉燭商討了兩個多時辰,直到窗戶紙發亮,才紅著眼睛各自去休息。

  第二天上午堪堪過了巳時,羅藝便迫不及待地趕到了議事廳。命令親兵擂鼓聚將,召集麾下所有肱股共同商討下一步的舉措。

  與博陵方面交涉失利的流言早已在軍中傳開,所以年青一代的將領們個個擦拳摩掌。幽州素來重軍功,而眼下在羅藝的治地附近又缺乏堪與虎賁鐵騎抗衡的對手。因而攻打博陵是很多軍官近年唯一可把握的機會,倘若錯過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盼到。

  一些沙場老將和文職幕僚卻面色凝重。眼前的富貴來之不易,他們不希望因為某個決策的倉猝而將已經握在手中的繁華也賠進去。況且兵危戰凶,影響勝負的因素很多,不僅僅是敵我雙方的軍力對比。一場偶然發生的暴雨、一次毫無徵兆的瘟疫,都可能毀滅一支百戰雄師。所以能將決定做得慎重些,大伙還是慎重些為妙。以免投機不成,反被人倒追上門,連安身立命的資本也丟掉。

  冒進和持重兩派的爭執由來以久,誰都說服不了誰。因此每每外界出現風吹草動,雙方私底下肯定又是一番唇槍舌劍。但有羅藝在帥位上真壓著,大伙都盡量把攻擊範圍限制在對事不對人的框架內。偶有違反,也很快糾正過來,不讓幽州道整體蒙受損失。

  這一次,羅藝沒給任何人逞口舌之利的時間,眾人剛剛到齊,他便命令劉義方將一封據說是冠軍大將軍李旭的親筆信取了出來,當眾朗讀。

  整封信寫得文四駢六,根本不像由武人所寫。但字裡行間所表達的意思幽州眾人還是聽明白了,博陵軍在敷衍他們,並且是以一種蔑視的眼光來敷衍。說什麼「武將之責,但在守護」,好像幽州軍就是一夥餓紅了眼的強盜,打下天下來為的就是坐地分贓一般。談什麼「嚴整軍紀,多行仁義」,彷彿全天下除了他李大將軍外,別的武將都是縱兵行兇的歹徒,早晚必遭天遣。你李旭既然有聖人心腸,為什麼不把五個半郡的基業奉獻出來,然後歸隱林泉?還不是做著擁兵自重,尋找適當機會逐鹿天下的打算?

  但這封信又不能完全看做敷衍,至少李旭在信中聲明了,如果幽州大總管羅藝南下剿滅竇建德,他將「擂鼓鳴角以壯將軍行色」,並且答應在竇建德、高開道被剿滅後,立刻上本皇帝陛下,表虎賁鐵騎「匡扶朝廷,解民倒懸」之功,決不眼睜睜地看著幽州眾人的戰績被某些居心叵測的官吏給抹殺掉。

  『李旭身邊有個高明的謀士在指點。』聽完信後,無論冒進派還是穩健派,都不約而同得出了如是結論。對於那位近鄰的秉性,本著知己知彼的念頭,很多幽州將領都多少做些瞭解。在他們看來,李旭屬於脾氣極為剛直的那類武將,很少繞彎子跟人說話。包括上一次來信請求虎賁鐵騎北上草原抄突厥人後路,也是聊聊數語便將利害關係解釋得明明白白。根本不像這一回,給了人無窮的遐想空間,實際上卻等於什麼好處都沒答應。

  光憑這封信便作為宣戰借口顯然有些牽強,那只會讓旁觀者覺得幽州軍是惱羞成怒。但就此便把博陵軍當作盟友更不可能,對方答應的是待幽州軍解決掉竇、高兩路亂匪後,替所有將領向朝廷表功,而不是舉薦羅藝做河北討捕大使。況且此舉前提是幽州軍真的能剿滅叛匪,重建河北秩序。在竇、高二賊沒覆滅前,博陵軍等於和幽州軍之間什麼實質性的協議都沒有。

  「小子倒是奸猾!請問劉將軍,大帥委託你的另一個使命,博陵方面答應沒有?」跟身邊幾個同樣年青的將領小聲嘀咕了幾句後,曹元讓沉不氣,第一個站起來表達自己的憤怒。

  「沒有!」劉義方搖頭苦笑,「他們說官府不與民爭利,鐵器在本朝雖然屬於官府轉賣。但六郡和幽州都屬於大隋境內之地,無須像對突厥、高麗那樣嚴格限制。所以只要咱們這邊允許行商買賣生鐵,並在稅費方面慎重斟酌,糧食和生鐵之間的流通自然由民間便可帶動起來,根本無需官府再橫插一手!」

  「那還猶豫什麼,直接打過去就是了!大帥所提的兩個建議他們都不肯接受,分明是仗著有昏君撐腰,不把咱幽州放在眼裡!」沒等劉義方把話說完,曹元讓已經氣得滿臉烏青,咆哮著道。

  幽州大總管羅藝一共委託了劉義方兩項使命,第一項是與博陵方面相約共同出兵,替朝廷掃蕩河北各郡叛逆。第二項便是按照一個雙方彼此都能接受的價格,准許幽州以生鐵、馬匹和皮革交換博陵六郡的糧食。這兩項協議無論達成哪一項,在外界看來都等於將博陵綁上了幽州戰車。但是劉義方去了小半個月,居然半點好處都沒撈到。

  「至於生皮和戰馬,對方倒是開了個口子!」不理會曹元讓的憤怒,劉義方聳聳肩膀,繼續道。他很看不起詐詐唬唬的曹元讓。但卻不願意跟此人傷了和氣。因為對方真實情況絕對不像其表面上露出來的那般浮躁無知。此人之所以於大庭廣眾下一再裝瘋賣傻,不過是其背後勢力的一種處事手段而已。這一點,明眼人從曹元讓去年與忠武將軍步兵兩個起爭執後的處理結果上就能看得出來。蓄意污蔑上司的曹元讓不過是被降了一級官,而追隨了羅藝多年的步兵卻被派去塞外坐鎮。與其說是羅公看重了其獨當一面的能力,不如說被踢出了幽州軍的決策圈外。

  「他們說自家貨源價格遠低於幽州所供應,數量也能滿足軍中所需。所以多謝大帥美意。至於民間買賣,六郡從未禁止過,自然也不會過多干預!」

  此話一落,曹元讓的氣焰登時小了半截。鐵礦、生皮和戰馬三項,是整軍備戰所必須。因此幽州方所提出的交易要求,不僅僅是只對自家有利。李旭治下六郡的鐵礦產量不高,生皮和戰馬更是稀缺。若是李旭想發展壯大實力,幽州所提供的三樣貨物缺一不可。但博陵方面卻利用幽州各地稅賦過高的弱點變相謝絕了這個提議,並且通過貨源與價格的探討,隱隱點明了他們可能還存在一個聯繫十分密切的盟友。

  鐵礦的來源可能是河東,畢竟李淵和李旭還號稱同宗叔侄。至於生皮和戰馬,來源除了羅藝治下的遼東三郡外,只可能是胡人那裡了。想到這,有人立刻記起了當日替李旭送信的潘占陽,皺著眉頭驚呼道:「上次那個姓潘的,不就是契丹人的什麼管家麼?莫非,莫非是契丹人一直在支持著他?」

  「支持不一定,但彼此之間肯定有聯絡!」劉義方點點頭,對同僚的推測表示贊同。「從薛世雄所控制的地段出塞,一樣可以走到契丹人的部落。那邊好馬和生皮賣得素來賤,姓李的又是商賈出身,對這些東西門兒很清!」

  「如果是契丹人問題倒不大。我擔心的是突厥人,傳說姓李的手中曾經有一頭白狼,被突厥人視為聖物。」羅藝麾下的行軍長史秦雍想了想,憂心忡忡地道。

  如果現實真如他所料,局勢便更加撲朔迷離。眼下大隋朝搖搖欲墜,很多本臣服於中原的外族已經重新露出了爪牙。遠的先不必提,就在緊鄰著河北的雁門郡,劉武周便打著突厥麾下小可汗的旗號四處攻城略地。如果李旭被逼急了,也效仿劉武周那樣引外寇為援,幽州方面可就立刻要面臨腹背受敵的危局。

  「這人怎麼能如此無恥,居然連突厥人都敢勾結!」幾個幽州將領不滿,義憤填膺地罵道。根本沒考慮自家無緣無故挑起戰火的舉動,與突厥人的行為方式有多大不同。

  「無論如何,咱們便不得不提防些!突厥人最恨的便是咱們幽州!」另外幾位追隨羅藝多年的老將建議。虎賁鐵騎坐鎮邊塞,主要對手便是突厥人。從羅藝以下一直到普通士卒,凡是有十年以上行伍經歷者,沒人刀上少沾過突厥人的血。

  「我和子義昨夜已經推測過,姓李的不會與突厥人結盟。他為人雖然有些不知道好歹,勾結外敵辱沒自家祖宗的事情卻也做不出來!」一直沒開口的大總管羅藝搖了搖頭,否決了這種可能。

  污蔑對手並不能抬高自己。幽州大總管不屑這樣做。他瞭解李旭,就像瞭解自己的過去一樣瞭解。這個人出身寒微,所以內心深處極為驕傲。此人付出了比世家子弟多數十倍的代價,才一步步從普通士卒爬到大將軍高位,建立赫赫威名。此人會像珍惜羽毛一樣珍惜自己的聲譽,絕不可能短視到為了一時之利勾結外族以自污的地步。羅藝甚至還可以料定,劉義方能這麼快拿著李旭的親筆信趕回來,肯定是於其到達博陵之前,遠在河南的李旭已經得到了薛世雄部全軍覆沒的消息,並猜到了下手之人為幽州軍,所以提前做好了相應準備。

  「那大帥還猶豫什麼?河北可是霸王之基,當年袁紹就是在那裡打下的根本。咱們與其坐等姓李的繼續壯大,不如早點將其連根拔起來!」正當羅藝對敵手讚賞有加之時,誤會了其本意的曹元讓又跳了隊列,大聲建議。

  「老夫也早有此心。想憑幾句空話糊弄我,姓李的算盤打得精,卻未免太小瞧了咱們!」羅藝冷笑著點頭,然後又非常猶豫地補充道:「但子義說他在博陵還遇到了另一夥人,令老夫不得不慎重!」

  「誰?」幾個年青將領見羅藝如此猶豫不絕,知道來人才是所有問題的關鍵,異口同聲地追問。

  劉義方臉上的表情明顯猶豫了一下,目光轉向羅藝,卻從主帥那裡沒有任何反對的暗示。想了想,盡量簡單地介紹道:「河東李淵的次子,鷹揚郎將李世民!」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五 中)


  幽州諸人之所以急著打博陵的主意,第一是由於雙方彼此之間離的太近,不將這個肘腋之間的麻煩解決掉,幽州軍就休想走得更遠。還有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由於李旭崛起時間短,根基薄,只要一戰吞了其治地,就不愁他還有機會東山再起。

  但河東李淵不一樣,此人三代公卿,門生故舊遍天下。即便是在最落魄的時候,只要發封信出去,也能拉起數萬追隨者來。況且這兩年李家已經將大半個河東道牢牢地握在掌心,要錢糧有錢糧要人才有人才,論實力絲毫不比幽州小。

  如果幽州軍單獨面對博陵軍,取勝的把握至少有七成。但遇到兩李聯手,恐怕連半成把握都剩不下。因此,一些老成持重者不禁暗自懊悔,怨大伙千算萬算,不該漏算了兩李之間的關係。一些年青人卻氣憤不過,瞪著眼睛大聲嚷嚷了起來,「不過是又加上個李老嫗麼,一併擒了便是,難道他還有三頭六臂來!」

  你等倘若真是信心滿滿,又何必提這個『怕』字!看著年青一代們的表現,劉義方忍不住在心中歎氣。暗道:「羅公這兩年也不知是被積雪晃花了眼睛,還是被痰迷了心竅。將一干有膽有識的老兄弟貶的貶,逐的逐,光啟用這些表面光鮮繡花枕頭。這種人用來打哈哈湊趣還差不多,指望他們去攻城拔寨,簡直無異緣木求魚!」

  正懊惱間,猛然聽見一個平和的聲音問道:「劉將軍幾時見到的李世民,可曾與他詳談?」

  『這倒是個有心機的。』劉義方暗讚,抬起頭來,剛好看見羅成充滿疑惑的雙眼。見是少將軍垂詢,他趕緊站起身,抱了抱拳,朗聲回答:「回將軍的話,卑職是三天前碰到的李世民,跟他一起吃過兩頓飯,聊了聊對時局的看法。因為未曾奉命,所以不敢與之深交!」

  「劉將軍何不請李公子順路來幽州轉轉!」聽完劉義方的話,羅成低聲責怪,臉上的表情不無遺憾。

  「此話我也提起過,只是李公子說他到博陵只是為了看看自己的妹妹,所以抽不出太多時間。對少將軍的名頭他倒是仰慕得很,希望日後能有機會與您結交!」劉義方點了點頭,笑著回答。

  羅成能看到幽州與河東兩家能結成盟友之後的好處,作為在羅藝麾下奔走多年的老將劉義方又怎能看不到?只是對方明顯是負有使命而到博陵的,絕不會半途改變初衷。況且幽州大總管羅藝與河東道討捕大使李淵二人之間從來沒有過往來,臨時攀關係,哪會如此輕易攀得上?

  「哦!倒是我將此事看得簡單了!」羅成點點頭,並沒有被對方刻意的奉承而感到高興,。「李公子何時有妹妹嫁到了博陵?咱們怎麼沒聽說過?況且他們兩家不是同宗麼?」

  「這個情況末將也是剛剛得知。河東李淵的女兒便是大將軍李旭的妾室。先前估計是怕引得陛下不快,所以其身份秘而不宣。但至今李將軍依然沒有正妻,想必是極看重這門婚事,不忍再娶一個大婦來壓在唐公的女兒頭上。至於同宗,本朝胡風甚盛,五服之內的同姓通婚尚不足怪,更何況他們只是幾百年前的本家?」

  「此言有理,那李淵本為大野氏,跟飛將軍李廣未見得真有什麼關係!」羅成冷笑著搖頭,臉上的表情充滿了不屑,「能拉住如此一個好女婿,即便真是同姓,李淵想必也不會在乎!」

  他的語鋒向來與目光一樣尖刻,此刻心中存了輕視之意,更不會給敵手留什麼情面。但在冷嘲熱諷之餘,心中卻未曾亂了方寸,很快,便從劉義方的陳述中嗅出了一些陰謀的味道來

  「這麼說,劉將軍你到了博陵之後,等了好幾天才見到李世民的了?」奚落夠李淵和李旭二人的品格後,少將軍羅成皺著眉頭問。

  「等了七天,幾乎是在臨走前,才看李世民。」劉義方想了想,十分認真地回答。這也正是他和羅藝二人昨夜發覺的破綻之處,但二人是探討了近半個時辰後,才於細枝末節中找到了疑點。而羅成卻在聊聊數語中,便發現了蛛絲馬跡。其中高下,一望便知。

  「劉將軍可否把整個過程詳細說說,晚輩總覺得其中蹊蹺甚多?」得到了肯定答覆後的羅成臉色愈發凝重,拱了拱手,請求。

  帶著幾分欣慰,劉義方將目光看向幽州大總管羅藝。剛巧也在對方目光中看到了欣慰的神色。

  「子義,你把整個過程從頭到尾說一下吧。孩子們都不小了,也該讓他們多參與些事情,省得一個個看上去沒輕沒重的!」沖心腹愛將點點頭,羅藝微笑著命令。

  「謹遵大帥之命!」劉義方先向羅藝拱了拱手,然後清清嗓子,將這次出使的過程娓娓道來。

  此番南下,他是以漁陽郡戶槽主薄的身份到桑干河南岸採購糧食的,因此首先拜會的目標是上谷郡郡守崔潛。誰料到了易縣後,郡守崔潛卻不肯相見,推說小額需求只管在民間購買即可,若是大額,他亦不能做主,不如到博陵去找軍司馬趙子銘。

  「那姓崔的真是窩囊,如此畏手畏腳,也不怕給他的家族丟臉!」聽劉義方說剛開始便碰到軟釘子,幾個幽州幕僚憤憤不平地道。

  「今年春天新開出來的荒地中,至少有萬餘畝是他博陵崔家派奴僕所為。姓李的對他家去年做下的事情既往不咎,並能出這麼大手筆拉攏。他若是再有什麼二心,反倒會被天下人恥笑了!」雖然看李旭哪裡都不順眼,羅成卻能發現並認可對方的優點所在。搖搖頭,笑著點評。

  「少將軍說得極是,光荒田歸開墾者所有這條德政,就不知道為姓李的拉攏了多少人心。我這一路上盡量打著私人名義拜會故舊,但肯暗中見一面的卻沒有幾個。特別是那些剛剛得到官職的士子,幾乎人人念李將軍的恩。若不是有咱們在桑干河上陳兵數萬,他們差一點將我當細作抓起來,關到大牢中去!」劉義方點點頭,繼續補充。

  在易縣碰了一鼻子灰後,他便立刻在當地差役的「護送」下前往博陵。先是以同樣的理由拜會博陵郡守張九藝,然後被對方以同樣的理由婉拒。接著他便收到軍司馬趙子銘的邀請,要他到總管衙門赴宴,光明正大地與六郡官員會面。

  劉義方剛好需要與這位在博陵軍中地位僅次於李旭的人物拉上關係,因此欣然答應。結果在博陵大總管衙門,他受到了地方官員和幾大家族頭面人物的集體責難。劉義方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自然不會被一個小小的下馬威給撂倒,抖擻精神,舌戰群儒。結果越交流下去他越詫異,幾乎大半個博陵的頭面人物都清醒地意識到了朝廷已經無藥可救,只是他們對幽州軍提出的應對方案卻決不贊同。

  「他們對朝廷早已絕望,但他們對姓李的卻信心十足。所以李將軍的決定幾乎就是眾人的決定,如果姓李的仍然繼續選擇為朝廷賣命的話,六郡士卒肯定會追隨到底!」想起自己在博陵的經歷,劉義方感慨地總結。

  李旭管轄的五個半郡屬於四戰之所,無有什麼地利可憑,也沒有什麼天時可侍。但兵法有雲,「取天下在德而不在險」,在得民心這一點上,李大將軍卻比幽州的羅大將軍強出太多了。

  失去朝廷的供應後,為了養活麾下的虎賁鐵騎,幽州大總管羅藝幾乎將治下各郡刮得盆干碗淨。反觀博陵各郡,沒有置辦多少重甲騎兵,卻讓數十萬畝荒地重新長滿了莊稼。倘若雙方開戰,在野外幽州軍肯定能將博陵將士打得落荒而走。遇到堡壘和城市,則對方肯定上下齊心,誓死於入侵者周旋。

  當然,這些話劉義方不能直接跟羅藝說,只能轉彎抹角地表達自家的心得。即便是這樣,幽州軍中仍然有很多人對現實接受不了。

  「那些地方大戶都是些牆頭草,姓李的給了他們好處,他們自然一切惟姓李的馬首是瞻。但姓李的一旦沒好處再給他們了,他們還不是一樣投向別人懷抱?」行軍長史秦雍身後,有人不屑地點評。

  「問題就在於,他們在支持咱們幽州這件事情上,看不到半點好處!」劉義方搖搖頭,反駁。

  「劉將軍這話什麼意思?難道你覺得大帥不夠勤政愛民麼?」曹元讓從劉義方的話裡找到了一個破綻,立刻抓住不放。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覺得咱們先前把事情考慮得過於簡單!」劉義方不願與其爭論,將目光轉向一邊,低聲回答。

  眼看著大伙又要跑題,羅成趕緊咳嗽了一聲,將周圍的喧囂聲都壓了下去。盯著劉義氣方的眼睛,他繼續追問:「劉將軍可曾到四處轉轉?」

  「趙司馬想向咱們示威,命人帶著我看了半個博陵郡內的田莊、堡寨和兵營!」

  「那些新安置的流民看起來如何?」羅成也點點頭,繼續詢問。

  「仍然面有菜色,但精神頭很好!我私下派人探訪過,每家一日基本都能吃上一頓稀,一頓野菜。」劉義方想了想,鄭重回答。

  「士卒訓練如何,城牆可曾修整過?」羅成的眉頭向上挑了挑,又問。

  「城牆還是很破舊,但已經有開始修補。那些隊正以上將校名下都分有田產,因此士氣極高!」劉義方歎了口氣,給出了一個眾人都不願意聽到的答案。

  幽州方面之所以派劉義方出使,便是因為他不但精通軍務,而卻對民政也深有瞭解。從他的觀察中,大伙可以看出來,眼下博陵方面軍心、民心、士氣都很齊整,打他們的主意所付出的代價一定相當地大。況且李淵還可以從河東那邊持續不斷地派遣援軍過來,打到最後,幽州軍很可能損兵折將卻一無所獲。

  但不出手解決掉博陵軍,幽州軍在攻掠其他的方時,就要時刻提防李旭麾下的將領從側面捅自己一刀。其可能造成的傷害之大,亦遠非幽州軍所能承受。

  「李旭的信是什麼時候過來的?」瞭解完對方軍情和民情後,羅成又問。

  「在李世民露面之前!大約是五日前的未時!」劉義方知道這是關鍵中的關鍵,因此說話的語速放得很慢,盡量避免誤導了別人。「隨後李世民就露面了,身邊帶著長孫順德,還有劉弘基!」

  「這就對了!」羅成微笑著撫掌,「想必眼下猶豫的不止是咱們,河東李淵也頭疼得很。」說道這,不顧眾人驚詫的目光,他將面孔徑直轉向了自己的父親,「父帥,我建議咱們麥熟後立刻出兵,直取河間與平原兩郡。暫時不必考慮博陵,咱們打不動它,博陵軍也不可能有力量干涉咱們。待咱們打下了半個河北,姓李的即便有心與咱們相爭,也沒那個力氣了!況且,他如果繼續逆天而行,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還很難說!」

  眾年青將領面面相覷,都不知道羅成的葫蘆內到底賣得什麼藥。只有羅藝、秦雍和為數不多的幾名虎賁鐵騎中的老將輕拈鬍鬚,微微點頭。少將軍今日的表現深有乃父之風,不但目光敏銳、心思縝密,而且行事足夠果決。

  李世民不是來給博陵幫忙的,雖然兩李現在有翁婿之親。

  楊家失其鹿,有很多英雄豪傑都有爭逐之心。

  羅藝不是第一個,也不是唯一的一個。

  李旭如果不肯隨波逐流的話,等待著他的,只有唯一一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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