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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家園 作者:酒徒 (已完成)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三 下)


  一份聖旨從揚州走了兩個半月還沒到達接受者的手裡,其中玄妙已經不能再用河北南部亂兵四起的借口來解釋了。前來相迎的眾官吏都是仕途中打了多年滾的老手,略做沉吟,便已經將這裡邊的歪門邪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時值隆冬,北風如刀,卻依然有人張大了嘴巴,任舌頭都快被凍到了牙齒上也渾然不覺。也有人開始後悔,暗問自己這次馬屁到底拍得值與不值。

  「這樣也好,咱們幾個難得重逢,你乾脆在齊郡多盤恆一段時間。反正府庫裡還有些餘糧,不會供不起你這四千人馬吃喝!」兵曹徐文靖猜到朝中有人不希望李旭能盡快得到這份任命,索性建議他順水推舟。在他看來,拖著李旭晚赴任幾個月,目的不過是為了給某些人創造控制齊郡子弟的機會罷了。可有秦叔寶、羅士信以及前通守賈務本之子閏甫在,某些人的如意算盤沒那麼容易得逞。況且朝廷已經把相關任命驛傳給了河南各郡,某些權貴手段再通天,也不敢將兩個多月前頒發出來的聖旨給吞回去了。所以李旭與其千里迢迢去接旨,不如以靜制動,看那些人最後如何收場。若能將其逼得眼巴巴將聖旨送到齊郡來,也好出一出這口惡氣。

  「就是,李將軍不妨就在齊郡等一等欽差。徐元朗在南邊鬧得正厲害,將軍若能順手把他給攪了,河南各郡父老必念將軍之德!」王守仁為人迂闊,想問題的角度卻非常實際。他是齊郡父母官,無須管東郡破爛事。眼下他需要對付的燃眉之急是避免齊郡受到流寇窺探,至於朝廷幾大世家和土匪們在瓦崗山下怎麼鬧騰,畢竟遠在千里之外,犯不著讓他來操心。

  「也對,李將軍打了幾個月的仗,也該休息片刻,至少過了年再走!」與徐、王二人持相似觀點的還有戶槽主薄楊元,他也是當年便與李旭有諸多交往的熟人,分析形勢時難免念一些故人之情。他在看來,既然有人膽敢滯留聖旨,說明皇帝陛下對朝政的控制力已經到了可以無視的地步。既然這樣,李旭還趕著去虎牢關外替已經搖搖欲墜的朝廷賣命作甚,不如先觀望幾個月,等等形勢的最新進展。

  「諸位兄台美意,小弟心領!」數語之間,李旭大致猜到了眾人的心思,笑著拱了拱手,致謝。「這些事咱們改天再從長計議,眼下煩勞幾位兄台先替我麾下弟兄安排住所,然後帶小弟去張老將軍靈前拜祭!」

  「理當如此!」各懷心思的地方官員們亂紛紛地答應,停止客套,在王守仁和吳麒的分派下著手安置博陵軍入駐。

  張須陀和李旭等人當年練兵的校場仍在,附近的軍營也都完好地保存著,各級官員又是當年裴操之大人的老班底,運作起來駕輕就熟。所以李旭無須花費太長時間和精力,很快便將手頭公事安排清楚。吩咐王須拔和周大牛等人輪流值班,約束弟兄。然後,他與齊郡通守吳麒一道趕往座落於城中心的張家大宅。

  「若是可能,你勸勸張公子吧。」走在半路上,吳麒歎息著向李旭建議。

  「玉麟兄說得是元備麼?他怎麼了?」李旭聽得心中一驚,皺著眉頭追問。他之所以繞了個大圈子來歷城,除了拜祭張須陀老將軍的靈位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目的便是拉著張元備一道前往東郡。有這位張須陀老將軍的長子在,便等於握住了一個大義的名分,無論其他人身後有多硬的後台,在郡兵的控制權上,永遠沒有資格和張元備相爭。

  「元備,嗨,難說,這話真的很難說!」吳玉麟一邊歎息一邊搖頭。「自從老將軍戰沒的消息傳到地方後,他就像換了個人。當時我勸他再募幾千郡兵,到東郡去繼承老將軍衣缽,他不肯聽。後來朝廷來了欽差,冊授張老將軍為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驃騎大將軍、齊國公,他也不肯上本謝恩。每天就是守在老將軍靈前,整個人就像丟了魂般。既不肯給出面組織人手給老將報仇,也沒心思出來支撐門楣!」

  「可能元備心裡有說不出的苦衷罷!」李旭想了想,低聲替對方辯解。在他的印象中,張須陀老將軍的長子張元備雖然經歷的風雨少了些,卻不是個受一點打擊便趴下的孬種。其之所以一時消沉,也許是還沒從喪父之痛緩過精神來。更可能是不願授人以父喪未守,便出來爭權奪利的口實。反正不應該是給流寇的戰鬥力嚇住了,從此成了縮頭烏龜。

  「不清楚。反正其頹廢得緊!」吳麒搖了搖頭,回應。

  二人在路上買了些元寶香燭,放在馬背上馱著,步行來到張家老宅。因為頭顱至今還掛在瓦崗寨上,老將軍一時也無法入土為安,所以張家的靈堂也一直沒拆,就設在老將軍原來居住的正房之內。

  李旭和吳玉麟將馬交給張府家丁,捧著祭品在張須陀靈前以晚輩之禮相拜。臉色青黃的張元備跪在靈側,以孝子之禮相還。禮畢,三雙通紅的眼睛相對,居然都說不出什麼話,只聽見簾外的北方呼呼刮著,吹得屋瓦上的枯草聲聲如泣。

  半晌,李旭抹乾了眼淚,幽幽問了一句,「我準備帶兵前往東郡,元備,玉麟,你二人可願意跟我同行?」

  「我一定會去的!老將軍當年的救命之恩,吳某沒齒難忘!」吳玉麟立刻將身體挺了個筆直,大聲答應。

  他的武藝並不見佳,但做人的確很有膽氣。當年北海遭盜賊洗劫,便是他從群寇環圍中硬闖出一路來,急奔數百里到齊郡請求張須陀派兵救援。所以內心深處,吳麒對張元備的最近的行為非常不滿意。恨不得想盡一些手段逼著對方與自己同行,到瓦崗山下替老將軍一雪前恥。

  「我父親並不是死於瓦崗軍之手!」張元備先是猶豫了一下,然後用黯淡的眼睛望向滿臉期待的李旭和吳玉麟,以極低的聲音回應。

  「此話怎麼說!」李旭大吃一驚,望著張元備的枯槁模樣追問。在透過窗戶紙照進來的黯淡日光下,他看見了一張蒼老而憔悴的臉。比起李旭記憶中的少年英豪,眼下的張府大公子簡直老了二十歲。一張面孔上皺紋縱橫,曾經筆直的腰桿也彎了下去,就像一條煮熟過的蝦。練武之人骨架本來就大,他的骨頭卻已經大到無法被皮肉包容的地步,額頭前隆,兩眼深陷,如果是在夜晚偶遇,真令人懷疑此人為剛從泥土中爬出來的骷髏。

  「我父親不是死於瓦崗軍之手。在讓我回齊郡為家母置辦喪事之前,他已經料到了這一天!」張元備臉上浮起一絲淒苦,低聲表白,「並非張某不孝,家父在命我回齊郡之前,便有嚴令在先,說一旦有什麼不測,不准我出面給他報仇,也不准我繼續做大隋朝的官。所以,李兄和吳兄的好意我只能心領。」

  「那,那你就眼看著老將軍的人頭掛在高桿上任風吹?」吳玉麟忍無可忍,跳起來,指著張元備的鼻子質問。

  「我的家人已經持了金銀去瓦崗找翟讓贖買父親的頭顱,再等幾天便有結果。待父親的頭顱送回,我便要撤了靈堂,扶著棺柩返回老家!」張元備的表現就像一個失了靈魂的殭屍,根本不為吳玉麟的言辭所動。

  「可歎老將軍英雄了一世,頭顱丟了,其子孫居然要出錢去仇家手裡贖?」吳玉麟氣得直打哆嗦,不顧就在對方的靈前,冷笑著罵。如果有辦法能讓張元備重新振作,他不吝背負惡名。可惜這一招激將法又落到了空處,張元備居然只是歎了口氣,不再做任何回應和辯解。

  「元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能不能說詳細些。張老將軍到底因何而死,他到底對你叮囑過什麼?」見吳玉麟已經恨不得將張元備揪住脖領子痛打,李旭趕緊將二人隔開,低聲追問。

  「自從你去雁門之後,咱齊郡子弟只收到過兩次補給。一次是你托秦二哥和士信送回來的,另一次來自河東李家!弟兄們缺糧少餉,還要餓著肚子和賊人拚命,越戰越弱。而從東都來的兵馬名義上歸父親指揮,實際上卻一次也沒服從過調遣。」張元備笑著搖頭,雙目彷彿已經看穿了世間一切虛妄。「父親開始還給朝廷上折子討要糧餉,彈劾劉長恭等人不服指揮。但從沒得到過真正的回應。後來他自己也沒力量再跟別人嘔氣了,便轉攻為守,帶著弟兄們防泛瓦崗軍繼續擴大勢力範圍。」

  朝廷不相信賊人的戰鬥力,同時也害怕有一支力量在東都附近大到無可制約。在官場滾了這麼久的李旭很快就從張元備的話語中推測到了幕後真相。只是他沒想到平素爭鬥不休的百官們,防範起張須陀來能這樣齊心協力。非但一舉斷了老將軍的補給,並且連申訴的機會都不給老人家留。

  想當年自己在老將軍麾下時,哪次不是追著流寇的屁股打,什麼時候向敵人示弱過。而張老將軍卻被奸臣們逼得不得不低頭,放棄了他最擅長得野戰,被一夥手下敗將打得疲於招架。這於一名縱橫半生的武者而言,又是怎樣的一個屈辱!

  可這屈辱還遠沒到盡頭,有些人做事不成,挑毛病卻在行得很。出於對朝廷的瞭解,李旭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而張元備的話,也將他的推測印證了個嚴絲合縫!

  「可從東都和江都不斷發來的命令中,卻不停地催促父親早日掃平瓦崗。」張元備的話讓聽得李旭和吳玉麟渾身發涼,如果大清早從被窩裡給人拎出來,兜頭澆了一瓢冰水。懷著滿腔義憤,他們聽見張元備繼續說道,「我記得最後一次聖旨來,措詞非常嚴厲。之後父親便名我帶領郡兵中的獨子以為家母治喪為名回了齊郡,並要我立下重誓,永遠不得生報仇之念!」

  「老將軍,老將軍難道沒說到底是誰在背後陷害他?」顧不上愧疚的吳玉麟一邊打著哆嗦,一邊追問。

  張元備說得沒錯,老將軍的確不是死於瓦崗群寇之手,在這背後,有一股非常清晰地力量在一步步將其推向絕路。如此看來,一向謹慎的老將軍為什麼在秦、羅二人不再身邊時還貿然領兵追殺敵人的舉動也可以非常明瞭了。他是為了不讓秦、羅二人陪著自己戰死,所以他特地選擇了兩名愛將不在身邊的機會!他最後一戰根本不是為了殺敵,而是去用自己的生命向那只幕後黑手發出抗議。

  「父親給我的家書中說,大隋朝已經病入膏胱。他是受兩代陛下的厚恩,為大隋而死,理所當然。但我並沒死社稷的義務,所以不可再為大隋之官。」幾乎是咬著牙,張元備將老將軍最後的囑托說完,嘴角間,一股鮮血淋漓而下。

  李旭感覺到自己徹底地被凍僵了。他感到靈堂裡的嗖嗖陰風,冷,比塞外雪野還寒上十倍的冷。這就是曾經用一雙肩膀撐起半壁大隋的老人的人生最後經歷,他早已看清楚道路的盡頭,他已經無法再守護這個朝廷,只能守護自己心頭那一點信念。他的確不是為瓦崗軍所殺,在老人一次次衝入重圍營救失陷的袍澤之時,心中恐怕早已沒了生機,所擁有的,僅僅是悲憤與絕望。

  「安葬了張老將軍後,你打算去哪裡?」到了此刻,李旭再沒任何理由要求張元備與自己同行,只能為曾經的恩師盡最後一點力,邀請他的子孫到自己治下的六郡中過一段相對太平的日子。

  「他們說,世間一切,皆有緣法!我想窮十年之功,看一看這冥冥中,隱藏著的規則到底是什麼?」張元備輕輕歎了口氣,以一種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回答。說罷,他摘下了頭頂的麻布孝帽,露出了光禿禿的腦門和數點香疤。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四 上)


  通往東郡的路李旭很熟悉,當年他和張須陀曾經帶著兵馬沿著同樣的路線走過。但在離開歷城的一剎那,他真的很猶豫自己是否該繼續西進。

  張須陀與其說是死於瓦崗群寇之手,不如說死於對朝廷的絕望。老將軍認定局勢已經無法挽回,所以他不准許自己的兒子再做無謂的犧牲。也支開了秦叔寶和羅士信,不願讓二人陪著自己為大隋殉葬。但他沒有留下任何遺言給李旭,彷彿對方根本沒與他有過交往般,忽略掉了這位繼承了他大部分衣缽的軍中晚輩。更沒想到李旭會為了他千里迢迢地從河北殺到了河南。

  「也許老將軍認為我已經不再需要他的指點!」跨在戰馬的上的李旭搖頭苦笑,除了迷茫外,此番齊郡之行他別無所獲。張元備已經決定遁入空門,從佛教典籍中尋找治亂輪迴的由來,李旭自然不能再勉強他,也從他那裡得不到任何支持。王守仁和齊郡官員們能提供的只是一批糧草,而事實上,河南各郡的糧草本身就在李旭這個討捕大使的管轄調度範圍內,地方官員們只是履行了下屬的職責而已。並且其中不少機靈者在執行命令時還非常不情願,唯恐李旭在討捕大使的位置坐不穩,從而給他們自身帶來什麼難以預料的禍患。

  「也許老將軍是怕影響了你的將來!」石嵐湊到李旭身邊,以極低的聲音勸解。親兵們都已經從周大牛口中知道了她的身份,因此在她和李旭說話時盡量用坐騎圍成一個圈子,將二人與周圍的弟兄們隔開。這樣,李旭不必擔心兩人的悄悄話被不相干者聽見,身後的將士們也不會詫異李將軍為何與一個身材單薄的親兵走得這般接近?

  「也許吧!」李旭長長地歎了口氣。以張須陀老將軍的秉性,的確不會把無關者拖入麻煩。可自己能算無關者麼?如果自己像張元備那樣什麼事情也不做的話,又怎對得起老將軍當年的栽培之恩?又如何面對軍中舊部那一雙雙哭紅的眼睛?

  石嵐能感受到李旭心裡的迷茫,將手悄悄的伸過去,握住旭子粗糙的大手。然而兩匹戰馬之間的距離太大了,二人的手指只是碰了碰,便迅速被扯開。那一瞬間的溫柔,似乎讓李旭緊鎖的眉頭稍微抒展了些許,石嵐看不太清楚,她情願自己看到的是真實。

  「旭子需要安慰,需要支持,但我給不出,我真的很沒用!」她鬱鬱地想,眼睛裡的黑色濃得像子夜時的天空。「如果萁兒在此,她會怎樣做?」天空中沒有答案,只有二人一起走過的歲月燦若星斗。

  夜晚紮營後,石嵐終於鼓起了一點勇氣,藉著幫旭子燙腳的機會低聲勸告:「我想到一些事情,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聽。你知道我不太會說話,有時候又很笨……」

  「傻丫頭,又瞎尋思些什麼?」李旭不知道一向膽大的石嵐怎麼突然畏縮起來,彎下腰去,從木盆中抓起石嵐的手,緊握著詢問。「累了吧,我應真該把你留在齊郡。這千里迢迢的,你又懷了身子…….」

  「不,不累!」石嵐身體顫了顫,將心中的感覺從手掌一直傳到了李旭胸口。「我不想留下,我不是當夫人的命,留在齊郡反而會憋出病來。我想跟著你,和咱們的孩子一起看著你在馬背上馳騁!」

  「什麼話,他那麼小,怎可能看得見!」李旭聽二丫說得有趣,暫時放下心事,笑著反駁。

  「人家說母子連心麼!」石嵐微笑著低下頭去,檢視自己稍現隆起的小腹。「他已經開始說話了,我能感覺到他的動作!」

  「我來聽聽!」沒有任何做父親經驗的李旭驚喜地將妻子拉起來,把耳朵貼在了對方的小腹上。有股柔和且安祥的感覺瞬間從耳朵傳遍了全身。正在孕育著的小生命除了心跳之外沒有其他任何動靜。但這幾聲輕微的心跳便已經足夠,彷彿暴雨後的陽光般剎那穿透烏雲,讓人猛然發現雲層後依然存在著的晴朗的天空。

  「我想,張須陀既然不願意讓元備給他報仇,定然也不願意讓你去。你、叔寶和士信,在他心中都如同自己的孩子。」石嵐臉上閃著母性光輝,在這一瞬間,她已經忘卻了過去的所有恩怨。

  「你猜得對,我也認為張須陀老將軍陣亡前很可能抱著類似想法!」李旭把頭從妻子的腹部收回來,望著妻子的眼睛,鄭重地回答。

  「瓦崗軍害死了張須陀,聲震河南。成功剿滅了它的人,必然取代張老將軍成大隋第一名將。如果耀眼的頭銜,肯定有很多人盯著,誰也不願意讓別人得了去!」石嵐慢慢收起笑容,低聲補充。

  「唉--」李旭幽幽地歎了口氣,「我也認為是這樣,否則陛下給我的任命也不會在河南耽擱這麼久。朝廷裡那幾家人啊,爭起這些虛名和權力來,真的是死活都不顧了!」

  「既然他們自己都不在乎自己死活,郎君又何必去趟這池混水。」彷彿是怕看到李旭的憤怒,石嵐慢慢將眼皮垂下,以極其輕微的聲音說道。話音落後,她又快速將眼瞼張開,露出內心深處的無限期盼。

  「我也這樣想過!」不待石嵐把話說完,李旭伸出手,將妻子環在了懷裡。木盆中的洗腳水已經開始變涼,他卻刻意不喊人進來添熱水。只是用盡全身的溫柔將妻子抱在自己的膝蓋上,如呵護著世間至寶一樣呵護著。不願意稍稍將手臂鬆懈,也不願意將目光稍稍移開。

  「那咱們明天一早就掉頭向東,從原路返回博陵去!」石嵐聽丈夫贊同自己的意見,立刻興奮得聲音發顫,帶著對未來得渴望補充道:「反正郎君已經在那裡站穩了腳跟,無人再能撼動你。」她興奮地說著,兩眼中柔光閃動,「咱們不管朝廷,也不管山賊,自己過自己的日子,把孩子生下來,看著他一點點慢慢長大。你如果嫌孩子太少,萁兒也生一個,過上一年半載,我還能再……」

  忽然,她主動閉上了嘴巴。因為看到李旭的臉色再度堆滿了陰雲。那陰雲漆黑冰冷,壓得她內心深處的正在燃燒著的火焰一點點熄滅,一點點化為餘燼。「我還是勸不動他!」她聽見自己的心無力地自責,同時,淚水慢慢湧滿雙目。

  「你說得都沒錯!」李旭繼續歎了口氣,伸出手,抹去妻子眼角流下的淚水。那濕漉漉的感覺就像一把刀,順著手掌一直扎進他的心窩,「但我必須去一趟東郡,否則不但辜負了張須陀老將軍的教誨之恩,也沒法給齊郡弟兄們以交代。況且那些官員雖然在背後搗鬼,陛下畢竟沒有辜負我。我若不去東郡,也對不起他多年的知遇之恩。你說的那些日子我想過,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在守著自己家人過日子之前,我總得在力所能及範圍內作些什麼,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天下就這樣亂下去!」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也沒有共同話題。半晌,石嵐主動從李旭的膝蓋上跳下來,伸手去端丈夫腳邊的木盆。笨重的木盆明顯超過了她的臂力,她卻不願意喊人幫忙,只是緊咬牙關,用力提著木盆的邊緣向起站。彷彿端起那盆水來,就可以力挽整個世界般,絲毫不肯放棄。

  「傻丫頭,你這是幹什麼?」李旭看得心頭發軟,踢上鞋子,雙手握住木盆的邊緣。他也不願意喊親兵進來看到夫妻之間的尷尬,試圖自己將水端出去潑掉。一次用力,木盆紋絲不動,再次加力,木盆依然停在半空,第三次,他心虛地看到石嵐瞪著自己,雙目中淚水滾滾而下。

  「傻丫頭,你跟一個破盆子叫什麼勁!」李旭被石嵐的淚眼弄得心煩意亂,不覺將語氣加重了幾分,斥責。

  爭搶木盆的手如其所願鬆開,哽咽聲卻在同時響起。「我知道自己這樣勸你不對,但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受傷。臨出門前,婆婆、萁兒都叮囑我照顧好你,我怕,我怕自己辜負了她們的囑托!我沒用,真的一點用都沒有!」石嵐一邊哭,一邊申訴道,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荷葉。

  「唉!」李旭歎息了一聲,將木盆再次放於地上。然後走過去,用胸口貼住妻子的額頭,「你照顧我照顧得很好,剛才的話也有道理。但有些事情,我必須去面對,逃總是逃不開的!」

  「可張須陀老將軍已經陣亡了,你去後,他們還會用同樣的手段害你!」石嵐抱住李旭粗壯的身體,手指扣得死死,唯恐稍為放鬆便失去一切。她不敢把話說得太明,以免給丈夫帶來厄運。但危險就在眼前明擺著的,無論如何也她也做不到視而不見。

  「我知道,但我比張老將軍還多了聖旨和金刀,多了四千百戰精銳!」李旭輕輕地撫摩著妻子的頭髮,低聲安慰。前路迷茫,他比任何人看得都清楚。但男人在世間有所為,有所不為,前方再艱險,他也必須仰面對之。

  「打敗了瓦崗,還有徐元朗。打敗了徐元朗,還有杜伏威。你只是一個人啊,又不是天上降下來的神仙。他們自己不想活了,憑什麼逼著你去救!」石嵐知道自己這樣說很過分,但為了丈夫,她寧願被看作一個自私且勢力的女人。

  「不是一個人,還有麾下這麼多弟兄,況且叔寶和士信還在那邊,他們兩個也會幫我!」李旭笑著安慰。提起秦、羅二人,他的聲音變得漸漸明快,疲倦了目光中也再度多出幾分希望,「四千博陵精銳,萬餘齊郡子弟,還有叔寶和士信兩員虎將,咱們即便不能迅速擊敗瓦崗,至少也能自保。你不用擔心,咱們只管最後這一回。平了瓦崗,我便帶著你,叔寶、士信和弟兄們回博陵,大伙守著六郡地盤,守著自己最在乎的人過平安日子!」

  「真的是最後一回?」石嵐聽見丈夫說話的口氣鬆動,猛然抬起頭,瞪著紅紅的淚眼強調。

  「當然,我還能騙你不成。看你眼睛哭的,明天怎麼見人!」李旭笑著搖了搖頭,許諾。「天下群寇中,戰鬥力最強的便是瓦崗軍。如果能順利剿滅瓦崗軍,其他各路反賊的囂張氣焰肯會被打掉。到那時,誰願意爭功誰爭去,咱們不管。我小時候最大的心願是作個戶槽,現在官已經夠大了,也沒必要再爭!」

  「就怕到時候別人不肯依你!」石嵐知道自己沒法讓丈夫做更大的讓步,收起滿懷惆悵,強笑著說道。

  「那我就連六郡撫慰大使也不做了。告老還鄉,守著你和萁兒過日子!」李旭掙脫石嵐的手臂,用粗大的巴掌抹去對方臉上的殘淚。「看你,又哭又笑,也不怕被人聽見!」

  「聽見就聽見唄,我是你的妾侍,又不是將軍!」石嵐趁機抓住李旭的手,放在自己臉上,夢囈般補充,「如果平熄戰亂後,你真的能告老還鄉就好了,咱們誰都不用再擔驚受怕。當年我小時候,最大的心願就是嫁給臨村的莊主家當婆娘,每年秋天幫著男人收收租子,隨便減免一升半鬥,就讓莊客們感激得恨不得把我供起來…….」

  「你現在已經是地主婆了!咱家的租子不一向由你經手麼?」李旭被石嵐的最大夢想逗得宛爾,伸手捏了你對方的鼻子,打趣。

  其實我們的夢想都很簡單!他搖了搖頭,甩開重重煩惱後,感覺到心頭有一種柔柔的滿足。

  這一刻,做著好夢的旭子根本沒看見,在石嵐的笑容背後,隱藏著一抹永遠化解不開的哀愁。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四 下)


  與二丫一番爭執後,李旭心中對今後自己何去何從的問題反而想清楚了許多。如很多人看到的那樣,大隋朝的確已經病入膏肓。他如今所能做的,不過是盡力報答皇帝陛下的知遇之恩和張須陀老將軍教誨之德而已。即便此行能順利平了瓦崗,還有無數賊人在其他的域作亂,只要把持朝政的那些世家大族依然我行我素,即便十個李旭和張須陀聯手,也改變不了這個國家繼續走向滅亡的大勢。

  所以,與其像張老將軍在絕望中戰死,不如盡了一份應盡的義務後,便退回博陵去保地方安寧。朝廷和權臣們罪孽深重,但地方百姓卻是無辜的。他們不應該,也沒必要為這亂世殉葬。旭子自問沒有力量挽回整個國家的命運,但他知道守護一隅之地的本領自己還堪一二。亂世之中,那是他的職責,也是他的宿命。

  想清楚了未來的發展方向後,他立刻命令麾下弟兄們改變了行軍路線。不去主動招惹濟北、東平一帶新崛起的幾家大盜,而是把隊伍稍稍向南繞了一小段路,取魯郡、彭城和梁郡等三個相對平靜的地域,迂迴接近滎陽。

  儘管把重騎兵和步卒都留在了黃河以北,博陵軍的行進速度依然比平時慢了許多。眼下素有糧倉之名的河南各地破敗得厲害,官道兩側的枯草和灌木都長到了半人多高,三年前曾經有人聚集的堡寨也多數變成了一片廢墟。這種情況給行軍和紮營帶來了極大的麻煩,有時為了找到一個靠近水源又不怕被人放火偷襲的宿營地,他們不得不沿著年久失修官道多走兩到三個時辰。有時為了保存將士們的體力,李旭不得不下令全軍在好不容易找到的縣城內停留一到兩個白天。即便停留在城中,大伙也不敢過於放鬆警惕。自從張須陀老將軍陣亡後,相信李密是真命的天子的人無形中增添了好幾倍。就在李旭於齊郡逗留的短短幾日之內,瓦崗山周圍已經便有四個縣城的大隋官吏以城池和其中百姓向李密邀功。得到完整的城市作為根基,瓦崗軍的實力快速壯大,越來越具備取代朝廷的模樣。在此興敗存亡的關鍵時刻,試圖趁機謀取富貴或在史書上留下名姓的「英雄」、「豪傑」不計其數,一旦有人在博陵軍休息時冒險起事,人生地不熟的將士們肯定會被打得措手不及。

  除了被軍務忙得腦門升煙外,李旭還為各地不斷傳來的戰報而震驚。這裡不像遠離權力中心的河北,隸屬京畿重地的河南各郡治安雖然亂,各種消息卻傳播得非常及時。在途經魯郡治所瑕丘時,他收到奉旨征討杜伏威的右御衛將軍陳稜全軍覆沒,僅以身免的噩耗。正月初十,他在彭城郡北部的豐縣得到了近在咫尺的戰報,流寇徐元朗領兵繞過齊郡,糾結巨野澤附近的各路土匪再次攻陷東平郡治所鄆城,整個東平不復為大隋所有。還有一條未經證實的消息聽起來更令人沮喪,曾經隸屬於博陵軍麾下的涿郡兵馬年前在長河縣中了竇建德的詐降計,通守郭絢當場被殺,萬餘弟兄逃出生天的不足兩千。

  「楊義臣老兒在搞什麼啊?」王須拔被郭絢戰死的消息弄得火冒三丈,捶打著營帳旁的樹幹罵道。「咱們走時把一支完整的兵馬交託給他,這老兒卻辜負大將軍所托……」

  「楊老兒不會看上了大將軍的地盤吧!」郭方與郭絢沾親帶故,懊惱之餘,難免將事情往更壞處想。去年博陵軍主動殺到河間,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怕楊義臣藉著剿匪之名圖謀六郡,如今李旭本人不在老巢坐鎮,難免有些無恥的傢伙見利忘義。

  「楊老前輩不是那種人,在咱們自己人還把具體戰報從河北送過來之前,大伙稍安勿燥!」李旭皺了皺眉,低聲勸告。「不要亂傳這個謠言,以免影響軍心。有趙司馬和呂將軍二人在,博陵出不了大亂!」

  「大將軍說得有道理,趙司馬為人謹慎,處事果決。如果是楊義臣借流寇之手陷害咱們的人,他不會坐視不理!」張江想了想,在一旁附和。『此行有些唐突!』當大軍過了黃河後,以他為首的很多郡兵出身的將領都為自己當初的莽撞而暗自懊悔。在他們眼裡,李將軍之所以放棄在河北大撈戰功的機會卻冒險揮兵南下,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顧全與大伙之間的情義。但如果為了情義而影響了全局和博陵軍的日後發展,眾人心裡永遠不會安寧。

  帶著焦慮和沮喪,他們繼續前行。穿過一個個沒有人居住的村落,跨越長滿荊棘的荒野。黃河南岸春天來得早,幾乎剛剛過完了正月十五,在解了凍的溪流邊,已經有綠意冒出了地面。新草的清香令戰馬興奮異常,腳步輕快,但人的心情卻絲毫沒因為春天的回歸而變得明快。

  行到運河邊上的雍丘附近,從博陵繞路趕來的信使終於追上了大軍。軍司馬趙子銘在信中詳細匯報了郭絢戰死的原因和他所做的善後處理情況。從信中的措詞來看,郭絢的戰沒主要因為輕敵,並非被人陷害。他的死對博陵六郡衝擊也不太大,甚至可以說地方豪門的勢力由此又被消弱了不少。趙子銘和呂欽二人盡最大可能收攏了從戰場上逃回來的殘兵,並從博陵軍本部中分出一哨兵馬去涿郡駐紮,與薛世雄部重新構成犄角之勢。

  李旭去年經科舉考試選拔出來的那批人才也逐漸適應了各自新身份,有這批新興力量的支持,六郡情況目前非常樂觀。年關之前,又有不少戰亂之地的百姓們翻山越嶺來投。根據去年的屯田經驗,崔潛等文職官員將流民們盡量安置在了水源充足,地勢平緩的易水、徐水及淶水附近,不出兩年,那些新興的村落必將能為六郡提供更多的賦稅。

  但在六郡之外的各種情況卻絲毫不容樂觀。謠傳朔方鷹揚郎將梁師都殺死了郡丞唐世宗,據郡造反,自稱大丞相,北連突厥。而馬邑郡守王仁恭據說也被部將劉武周所殺,闔郡叛隋,歸附於突厥。不知道朝廷做得什麼打算,非但沒有派任何兵馬去征討叛亂,反而把正在河北南部與流寇戰得難解難分的楊義臣老將軍調回了江都,出任兵部尚書。就在楊義臣前腳剛走,曾經擊殺的張金稱的清河郡守楊善會便再次敗給了竇建德,全軍覆沒。

  「再這樣下去,沒等咱們到達滎陽,說不定洛陽也被朝廷那幫傢伙玩沒了!」看完來自博陵的信,張江沮喪得要死,用馬鞭將腳下的枯草抽得四處亂飛。

  玩這個詞,是他從曾經的山賊王君廓口中學來的,用以形容朝廷中那幾家權臣再貼切不過。本來李將軍和楊老將軍之間有個約定,在博陵軍南下逼迫瓦崗軍側後的同時,楊義臣會趁機聯合韋霽、郭絢、楊善會等人掃平河北殘匪。然後大伙南北夾擊,定能讓瓦崗軍首尾不能相顧。誰料還沒等博陵軍與瓦崗兵馬動上手,郭絢、楊善會二人反而被竇建德給擊殺了。眼下朝廷又將楊義臣調往江都,河北南部各郡只剩韋霽一根獨木支撐全局。以竇建德和高開道兩賊的實力,已經足夠將韋霽纏得死死的。瓦崗軍派往河北的嘍囉兵剛好趁機抽調回來,以逸待勞,迎戰李旭。

  「你們說李密這廝是不是在朝中有內應啊?」王君廓對新傳來的消息也非常失望,豎著兩根濃密的眉毛追問。「怎麼這一舉一動,都像朝廷跟他在配合似的。反而咱們,怎麼看怎麼像被朝廷和瓦崗軍在聯手算計著!」

  「這也說不準,你沒聽人講過皇帝不可以投降,大臣卻越早投降越得意的說法麼?」郭方搖頭,輕歎。「很多人信他有天命,所以急著立從龍之功!」

  「我呸!」王須拔向地上吐了口濃痰,低聲罵。「他李密若是有天命在身,當年還會被人家追得像頭兔子般東躲西藏?誰信那話誰傻,天下姓李的多了,要我選,寧可相信天命應在大將軍身上,也不會相信應天命者是他!」

  罵歸罵,大伙無法不承認博陵軍所面臨局勢比當初想像得艱難十倍。西進的路已經走完了十之七八,剩下這段都是張須陀當年走過的。只不過當年靠近運河的陽武、原武兩城還屬於大隋,如今它們卻已經完全被瓦崗軍所控制。如果博陵軍還想借助通濟渠水運之便的話,在到達滎陽之前,就不得不獨自面對瓦崗軍的圍追堵截。根據信使在路上消耗的時間推算,在趙子銘的消息送到之前,瓦崗軍派往河北的力量已經全部抽回。那意味著,孟讓、郝孝德、王德仁、李士才、魏六兒、李德謙、張遷還有李文相、黑社、白社、胡驢兒這些縱橫天下的大賊,將同時出現在博陵軍的對面。

  四千博陵軍,能打得過這麼多敵手麼?從不知道恐慌為何物的王須拔有些猶豫了。他把探詢的目光看向李旭,希望主帥能做一個相對明智的選擇。

  「張金稱什麼時候死在楊善會之手的?」彷彿根本沒覺察道部將目光中的期待,李旭又看了一遍軍書,抬起頭向信使追問。

  「去年十月,就在大將軍擊敗高士達之後不久。」信使是個因年齡過大而退役老兵,身上還帶著行伍之氣。聽到李旭相詢,立刻併攏雙腿,朗聲匯報。「但大伙都說,若不是當年咱們一戰滅了張金稱麾下主力,楊通守根本不是張金稱之敵!」

  作為當年參加戰鬥的一員,他深為博陵軍的戰績而自豪。當時大軍初到河北,與現在一樣人生地不熟。而張金稱在此之前,曾經縱橫十幾個郡,從未遇到敵手。「現在百姓都說,只有咱大將軍在河北時,官軍才知道怎麼打仗。」他四下看了看,不無得意地補充,言談之間,武者的驕傲盡現。

  「大牛,傳令大伙入雍丘城休息兩日,後天一早咱們拔營,直接去挑了李公逸的老窩。告訴弟兄們,從此處到滎陽,運河兩岸凡瓦崗軍盤踞之處,咱們見一個挑一個!」李旭滿意地點點頭,命令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五 上)


  用四千遠道而來的騎兵主動進攻加在一起人數超過三十萬的瓦崗軍,只有瘋子才會這麼幹。不但王須拔、郭方等後加入博陵軍者被李旭的命令驚得目瞪口呆,就連張江和周大牛這些追隨了李旭多年的老部屬,都有些懷疑自家主帥在下達命令時經沒經過深思。但看到李旭那自信的笑容後,大伙還是不折不扣地執行了這個命令。兩天後的一個清晨,他們在重金募來的嚮導帶領下襲擊了瓦崗軍大將李公逸的老巢,大破之,斬首近五千級。

  「大牛,鳴金收兵,讓張江和王君廓兩個盡快撤回來。郭督尉,射一封信進山頂上的那個寨子裡去,命令山寨中的老弱病殘開門投降!告訴他們如果一個時辰之內主動不打開寨門的話,我就要放火燒山!」李旭俯身抓了把乾草抹淨黑刀上血污,大聲命令。這一刻,他的身材看上去非常魁梧,早晨的陽光從盔纓上斜照過來,映得全身得黑甲上彷彿有層霧氣在縈繞。

  「遵命!」周大牛和郭方立刻翻身上馬,各自去執行各自的任務。無論戰前對李旭的「亂命」有多少不滿,此時,他們心中除了佩服還是佩服。將領們認為李旭的做法太瘋狂,瓦崗軍同樣也沒想到李大將軍敢在未與其他諸路官軍取得聯繫之前便貿然對他們發動進攻。

  倒霉的瓦崗賊李公逸上次已經被李旭抄過一次老巢。偏偏此人鄉情甚重,再度建立起來的老營與原來的老營只隔了一個山頭。博陵軍在嚮導的帶領下輕而易舉地便找到了他的窩,將其設於山腳下的四個營壘瞬間擊破。

  消息傳到山上,李賊居然不相信來者是李旭,罵罵咧咧地帶著數千睡眼惺忪的精銳下山報仇。雙方在一柱香時間內再次決出勝負,李公逸丟下巢穴裡的老弱病殘和金銀細軟,落荒而走。麾下「百戰精兵」或被陣斬,或棄械投降,漏網者不到十分之一。

  「大人怎麼不准我追殺李公逸了?難道還準備收降他麼?」片刻之後,王君廓先提著一把半尺多寬的長柄大刀跑了回來,一邊喘息,一邊追問。他現在越來越喜歡在李旭麾下作戰,那簡直是種像喝酒一般的酣暢,要麼不出手,要麼一擊必殺,絲毫不拖泥帶水。

  「他對這一帶的地形很熟悉,鐵了心逃命的話,咱們追不上他。況且咱們也得留個人給李密去報信,告訴他弟兄們來了,讓他小心翼翼地等著!」李旭笑了笑,解釋。

  早春的風還有些冷,但吹得人非常有精神。四野裡,到處都是在驅趕俘虜的騎兵,他們驕傲地舉著橫刀,每個人戰馬前都押著兩、三個嘍囉。那些嘍囉肩膀不亞於他們寬,身材不亞於他們高,卻一個個垂頭喪氣,根本不敢與他們正眼相對。

  「告訴李密咱們來了?將軍大人說要告訴李密咱們來了!」王君廓被李旭的話說得血氣上湧,揮刀,向陸續收攏回來的弟兄們大聲叫喊。「老子來了!」「老子來剁李瘸子另一條腿了!」無數把橫刀伸向半空,映出無數道陽光璀璨。

  「君廓,我交給你個任務!」李旭笑了笑,命令。

  「風裡雨裡,決不敢辭!」王君廓雙手捧刀,在馬背上坐正身軀。

  「帶著你部弟兄,一會跟郭方一道去搜李公逸的老窩。押俘虜做苦力,把所有繳獲物資都搬回雍丘去。然後放一把火燒這這個寨子,我要在二十里外看到這裡的濃煙!」李旭點點頭,非常信任地命令。

  「大人命令我黑吃黑,這事兒我以前幹過!在行!」王君廓裂開嘴巴,笑得像剛撿了糖人的孩子。

  「不是黑吃黑,寨中金銀細軟咱們給弟兄們留下。所有米糧和其他不容易帶走的東西,直接在雍丘城內分給各地流民。」李旭笑了笑,補充。

  「用李公逸的本錢給咱們壯聲勢麼,行,我保證幹得漂亮!」王君廓收起笑容,鄭重承諾。『如此再打兩仗,民心就全回到大將軍這邊了。』他暗想,同時命令自己把這些手段牢牢地刻在心頭。

  「王將軍,你帶著三百弟兄立刻向西北急行,沿著運河,把聲勢能造多大造多大。」李旭目送王君廓離開,然後把頭轉向另一名得力部屬。「遇到小股瓦崗軍,直接砍掉,別留任何活口。遇到大股瓦崗軍,便快速撤回雍丘城。在城裡等我下一道命令!「

  「末將明白!」王須拔從旗牌官手中接過令箭,轉身離去。他已經從地方官員的口中得知自己被朝廷破格提拔為鷹揚郎將的消息,這可是老王家三百年來最大的官。族裡的男女老幼,今後看過來的目光肯定比當年他自封為燕王時羨慕得多。王須拔是個知道感恩的漢子,他明白如果沒有李旭就沒有自己現在的一切。所以無論對方下什麼命令,他都會不折不扣地去執行。

  「很快叔寶和士信便會聽說我已經帶人感到雍丘的消息!」看著王須拔領人遠去,李旭微笑著想。與秦、羅二人並肩而戰的日子留給他很多的回憶,所以他非常希望再度與兩位朋友攜手。如果能順利結束洛陽附近的戰鬥,他還計劃給朝廷上一道本,舉薦秦叔寶和羅士信到自己麾下來做將軍。這二人都是能獨當一面的英才,有了他們加入,博陵軍的實力會壯大許多。

  「郎君是要給滎陽送消息,讓所有人做好準備麼?」不知什麼時候,二丫跑到了李旭的身邊,低聲追問。

  「你怎麼跑來了?小心被人傷到!」李旭嚇了一跳,吃驚地問。

  「我喜歡看你叱吒的模樣!」二丫聽得出丈夫話語中的急切,輕輕轉了轉眸子,笑著回答。為掩飾已經漸漸隆起的小腹,她在皮甲外又裹了件錦袍。鮮艷的錦色映著滿足的笑臉,看上去別是一番韻味。

  「有什麼好看的,趕快回營去吧。戰場上亂得很,你身子又不似原來那邊靈光!」李旭無可奈何,只好把呵斥的口吻轉向乞求。「今後的日子長著呢,有你看厭的時候,我派人送你回去,別這這裡鬧了!」

  「我不是鬧,我是讓咱們的孩子看你如何指揮若定!」二丫收起笑容,滿臉鄭重。「將來他以跟你一樣,萬馬軍中持槊縱橫…….」家園是一起看文學網的簽約首發作品,請大家來這裡支持一下吧。需要鮮花和收藏。

  「我倒希望他這輩子別碰刀!」李旭輕輕歎了口氣,回答。

  二人並絡而立,看著士卒們慢慢向中軍靠攏。有些弟兄已經知道了二丫的身份,微笑著從她面前跑過,目光中充滿了羨慕和欽佩。有人弟兄還不清楚,見一名錦袍侍衛立馬於自家將軍身邊,不免又多看了幾眼,心中暗道:「這侍衛生得好秀氣,怎地就像個娘們般……」

  「當年我跟在爹爹身後打劫劫舍時,就盼著自己哪天也帶領一隊嘍囉,立馬橫槊!」石嵐見旭子不再趕自己走,笑了笑,低聲說道。「所以雖然我的武藝不如萁兒,但也下過番功夫,一般人未必是我的對手!」

  「月前不知道是誰差點坐不住馬鞍?!」李旭笑著搖頭,根本不相信妻子的吹噓。

  「人家好久沒上馬了麼?」二丫面紅耳赤,嗔道:「不准嘲笑人家,我說的是真話!」

  「好,真話,真話!」李旭又笑,無可奈何地回答。

  「是真話,郎君你千萬別不相信!」二丫再次收起笑容來,鄭重解釋。「我不但學過騎馬,學過用刀,還學過怎麼帶嘍囉。當年每攻破一個堡寨,爹爹都會手把手教我如何分配綵頭,說只有讓出力者都有綵頭拿,才能把人心收攏住。否則光憑幾句大話,隊伍維持不了多長時間!」

  「對,要麼同心,要麼同利,否則大伙的勁很難往一起使!」李旭這些年雖然殺過很多山賊,對敵人卻無太多輕視之意。想了想,順著二丫的話頭回答。

  「那郎君以為,秦叔寶將軍和你是同心呢,還是同利?」石嵐迅速將話頭轉向正題,低聲追問。

  「我們三個當年…….」李旭有些惱火,聲音陡然提高。但話只說到一半,他便發覺自己已經失態,強壓著怒火把語調轉為平和。

  他和秦叔寶、羅士信三人算生死知交了。可這麼多年仗打下來,秦、羅二人得到了什麼?一瞬間,他又想起雁門關之戰後,羅士信滿腹憤懣的模樣。自己從郎將一直升到了大將軍,而秦、羅二人的官職卻始終止步於從四品地方武職之下。這個結果不公平,的確非常不公平。

  「他們兩個一定會來跟我匯合的!」半晌後,李旭以極其肯定的語氣回答。他認為自己應該非常確信這一點。但內心深處,隱隱約約卻覺得極不安寧。就像一個人走在夜路上,卻被頭惡狼盯住了喉嚨,非常地恐慌,非常地孤寂。

  這種不安感覺他非常熟悉,李旭記得自己在草原上初次面對阿史那卻禺時發生過一次,在滎陽城下面對宇文述時領略過第二次。

  如今,它第三次出現了,比前兩次還強烈得多!可眼前除了興高采烈的將士們外,沒有一個陌生人。

  他皺著眉頭,將手掌警覺地搭在了刀柄上。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五 下)


  大凡身經百戰之人,警覺之心一起,威壓自然而然地就流露了出來。這血雨腥風中積澱下來的殺氣何等的濃烈,不但石嵐能感覺得到,連二人胯下的戰馬亦被嚇得躁動不安。黑風低低的發出一聲咆哮,四蹄緊繃,只待背上的主人一提韁繩,便將電一半衝向刀鋒所指。而二丫所騎乘的桃花驄卻「噦噦」叫著,努力將身體向遠處挪開數尺。

  「啟稟將……」周大牛和郭方二人趕回來繳令,猛然感覺到氣氛不對,唬得楞了楞,後半句話一時說不出,呆呆地立在了五尺開外。

  「什麼事?」李旭快速調整好心態,將手從刀柄上拿開,笑著詢問。

  「稟將軍,山寨中的老弱說要將軍保證不殺一人,他們才肯開門投降。否則,寧可玉石俱焚!」郭方擦了把額頭上不知道累出來還是嚇出來的汗,搶先回答。

  「回答他們,我不會殺老人、女人和孩子,至於男人,既然他們提起了刀,就應該知道會有這樣一天!」李旭強壓住心中煩躁,冷冷地回答。

  「是,末將立刻去傳令!」郭方不知道李旭剛才因何而發怒,但被對方身上的強大氣勢壓抑得頭皮發麻,因此巴不得遠遠地躲了開去。

  「你先不忙!」沒等他轉過身,李旭又沉聲補充了一句,「告訴寨中的亂匪,我不會再跟他們討價還價,也不會亂殺無辜。如果他們還是男人的話,自己知道該怎麼辦!」

  「尊命!」郭方答應一聲,疾馳而去。李旭待他去得遠了,又看了眼在一旁手足無措的大牛,皺著眉頭追問:「張將軍開始收兵了麼?怎麼還不見他回轉?弟兄們傷亡如何,清點結果出來沒有?」

  「俘,俘虜太多。張將軍押著他們正慢慢向回趕。如果大將軍需要他盡快來見,我立刻打馬去催。方長史已經清點完弟兄們的傷亡情況,馬上便會送來。如果大將軍急需知道,我也順路通傳!」周大牛想都沒想,快速地回答。

  「不必,你帶幾個人送夫人回營。我親自去接應張將軍!」李旭搖了搖頭,大聲吩咐。

  明知道二丫不願意離開,但周大牛不敢違背主帥的命令,只好催動坐騎上前,輕輕拉住桃花驄的韁繩。二丫也被剛才李旭的模樣嚇得怕了,一言不發,任由周大牛將自己和坐騎帶離戰場。走出了數百步後,卻再也忍受不住,豆大淚珠一顆挨一顆從臉上向下滾。

  見夫人垂淚,周大牛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只憋得額頭青筋直冒,才喃喃地說出句安慰的話來,「沙場上血腥氣重,所以人難免心情煩躁。大將軍的火頭未必是衝你,夫人千萬別多想!」

  「我知道他憂心國事!」石嵐抹了把淚,低聲道。「但滿朝文武都不在乎江山丟不丟,他一個人能管得了多少。他總想這天下英雄都像他一樣古道熱腸,卻不曉得人心隔著肚子,別人此時求的是什麼他又怎能猜得著!」

  周大牛聽石嵐話中大含幽怨之意,頓時覺得尷尬異常。自家將軍在這個時刻領兵與瓦崗爭鋒,的確不是個理智選擇。但也正是因為將軍大人是個熱血漢子,才使得他死心塌地地追隨於其身邊。想到這些,他稍稍猶豫了片刻,壓低了聲音勸解:「夫人剛才所說的話,大將軍未必沒想到。只是男人之間的事情,夫人未必懂,所以還是盡量別插手的好!」

  「此話怎說?」石嵐被大牛頂得一楞,收起眼淚,憤怒地追問。

  「夫人想必也知道大將軍出身寒微,沒有那麼多父輩留下來的親朋故舊幫襯!能走到今天這般田地,全是一刀一刀打出來的。」周大牛想了想,回答。

  軍中諸將,他是為數不多從雄武營起便一直跟在李旭左近的,因此對多年來李旭的成長經歷一清二楚。閒暇時,他也曾夢想著自己就是李旭,能和他一樣叱吒風雲。但追隨對方的時間越長,他對李旭越是敬重。知道即便自己處於同樣的位置,擁有同樣的機會,也不可能像大將軍做得一樣好。zro_otz一定是你媽偷人而生下你,不然不會有偷東西的遺傳,發現在你身上。

  這些年來,軍中無數和李將軍同時起步,家世比李將軍好十倍,做人比李將軍聰明十倍的傢伙或者默默無聞,或者徹底失勢,唯獨李將軍始終一步一個台階的向上走,此種情況絕不能用只「運氣」二字來形容。那是一個人的才華、能力以及對形勢的準確把握和判斷能力的集中體現。每一個選擇看上去都不是最聰明,但所有選擇聯繫起來,卻比單一階段耍小聰明效果好得許多。

  「你說得也是!如果他身邊有很多多謀善斷之人,我也不用這麼替他擔心!」二丫聽大牛說得玄妙,注意力被稍稍吸引開,心中委屈得感覺頓時輕了許多,瞪著一雙淚汪汪的眼睛回應。

  周大牛苦笑著搖了搖頭,「那些所謂的智者勢力得很,將軍未崛起之前,他們哪個肯真心追隨?」伴著一聲歎息,他繼續說道:「即便他們肯來追隨,所出的主意必然是陰狠毒辣者居多,將軍若聽了,反而壞事。」

  「那又是為何?」石嵐徹底被周大牛繞暈了,瞪著淚眼追問。

  「就拿眼前事情來說,趙司馬、崔太守,包括齊郡的吳通守,哪個不曾勸過大將軍暫時放棄為張老大人報仇的心思,靜觀時勢變化。」周大牛四下看了看,發現沒有不相干人在旁邊偷聽,以非常小的聲音解釋。「但張老大人對咱們大將軍恩同再造,如果任他的人頭一直被掛在瓦崗山上被風吹日曬而大將軍不聞不問,夫人請想這天下的英雄豪傑,會怎麼看咱家大將軍?」

  「況且陛下屢屢破格提拔大將軍,雖然有負天下,卻不曾負他。如果大將軍不肯南來,知道的人明白他根本沒接到聖旨,不知道的人便會以為他看到局勢不妙便做了縮頭烏龜。那些曾對大將軍寄於厚望的科舉士子會怎樣想?他們還會覺得大將軍與那些豪門子弟有什麼不同麼?」周大牛頓了頓,繼續補充。

  因為說話的速度太急,他的呼吸變得很不均勻,臉色也紅得異常厲害。但字字句句都說到了點子上,聽得對方不由連連點頭。

  「夫人請想,如今追隨在大將軍麾下的,多少是衝著他的名頭而來。他不南下,對張老大人來說,便是不義,對陛下來說,就是不忠,一個不忠不義無膽無識之人,能讓弟兄們心服麼。即便是夫人,可願守著如此窩囊的男人過一輩子?!」

  「周,周將軍說得是,我,我的確看得淺了!」石嵐被問得氣結,垂下頭,以蚊蚋般的聲音回應。

  「不僅如此,咱們博陵軍中近半將領來自齊郡。如果大將軍不肯為張老大人出頭,將領們會怎麼看他,這軍心還能安寧麼?博陵六郡是個四戰之地,大將軍機接手不到兩年,天時、地利都不在,所能憑得只有人和。如果軍心亂了,博陵六郡還能保全麼?說句實話,我追隨了大將軍這麼多年,見他做決定時猶豫過,但從沒見過像這次般艱難。所以夫人如果想幫他的忙,還是別擾亂他的心境為好!」

  「我,我是怕,怕…….」石嵐想說怕有人為了各人的前程背後對李旭下手,但又唯恐說了後惹周大牛不快,猶豫著,許久接不上下半截話。

  「無論夫人怕什麼,只能悄悄的替大將軍做,不能隨便就說出來。否則弟兄們會覺得大將軍心裡將一個女人看得比他們所有人的性命加起來還重要,反而壞了將軍的事!」周大牛轉過身體,非常鄭重地叮囑。

  「周將軍說得極是!我知道該怎麼做了!」石嵐也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周大牛完全是出於一番好心,抹乾眼角的余淚,笑著回應。

  「我第二次征遼那年就跟著大將軍,相信大將軍不是個笨人。夫人最好也相信大將軍,否則只會讓事情越來越亂!」周大牛見石嵐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建議,笑了笑,總結。

  『既然做了他的女人,就相信他,然後去做他疏漏的那些事。』石嵐點點頭,心中默默地想。她發現自己現在非常理解萁兒為什麼得知李旭即將南下後,非但不阻攔,反而替二人共同的丈夫準備好了糧草輜重。那是世家大族幾代流傳下來的做女人的智慧,自己剛剛睽了個門徑,需要學得還很多……

  「這些門道你從哪裡學來的,這些話是將軍叫你跟我說的麼?」反覆咀嚼了幾遍周大牛的叮囑,她有些迷惑地抬起頭來,追問。

  「不,不是!」周大牛突然慌張了起來,結結巴巴地回答,「這都是我自己看出來的,夫人千萬記得,這些話完全不能跟任何人提。否則,不但會給大將軍,而且會給你、你們未出世的孩子還有我,招來數不盡的麻煩!」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六 上)


  如今周大牛已經不是當年功名心重且膽大包天的莽夫。五年的軍旅生涯,讓他得到了足夠的教訓,也積累了足夠的人生經驗。

  他至今還記得自己當初從軍的原因。那時他是老家街頭一霸,拎著塊青磚從東市打到西市,手下無一合之敵。然而他從街坊鄰居們眼裡看到的不是佩服,只有厭惡。「姓周的那個小子呀,…….」人們邊說便搖頭,只要他稍離得遠,肯定便是一陣詛咒和痛罵。

  就在這個時候官府開始張榜招攬豪傑,說是去遼東給皇帝陛下效力。如果立下戰功,無論出身如何,朝廷一概憑每個人的功勞大小加官進爵,決不欺騙。

  為了證明此言非虛,負責徵募驍果的兵曹還特地舉了一名姓李的校尉做例子。說是此人原本出身寒微,但因為作戰勇敢很快就從普通士卒變成了校尉,之後又帶領八百死士轉戰三千里,威震遼東。得到了皇帝陛下的親口嘉勉,馬上就要從校尉升到將軍云云……

  「大牛,你老這麼晃著也不是事兒。功名但在馬上取,如果從了軍,憑你這身本事……」從沒給過周大牛好臉色的兵曹大人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

  彷彿撥雲見日般,周大牛一下子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希望。如果有出頭之機,沒人願意當一輩子混混。他帶著五名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應募遠征,以為憑借自己的兩膀子力氣,馬上取個功名會像砸爛別人的一個菜攤子般輕鬆。結果,沒到遼東,先遇到了傳說中的李校尉。

  打劫不成,被人反搶了坐騎。周大牛栽了個大跟頭,但他栽得心服口服。既然從了軍,就得講究「公平」二字。武藝和膽氣都不如人,吃了虧沒什麼好抱怨的。

  但他很快就發現所謂公平,只在想像中存在。入營後第一天,他在郎將大人面前力舉一百四十斤石鎖,卻連個伙長的職位都沒撈到。仔細跟人打聽後才明白,原來營中選拔軍官憑的不是勇力而是後台,如果背後沒有個強硬的舉薦人,想當官是絕不可能。周大牛不信邪,他認為自己終有出頭之日,刻苦操練,從不偷懶。終於有名「知人善用」的曹姓旅率看中了他,但給他分派的任務卻不是渡過遼河去割高句麗人的首級,而是與另一夥士兵打群架。為了謀個出身,他去了,結果和同來投軍的五名同伴都被明法參軍當場拿獲,打了二十軍棍後統統貶為苦囚。而之前信誓旦旦保證不會看著他出事兒的曹旅率卻彷彿不認識他一般,根本沒上前替他說一句求情的話。

  苦囚營的活又髒又累,而周大牛在裡邊一蹲就是三個多月。就在他以為自己會累死在苦囚營的時候,命運讓他再次碰到了李校尉的表兄張秀,然後他發現自己突然時來運轉,從苦囚變成普通小兵,又從小兵迅速地升為伙長、隊正。

  那些日子血腥卻充滿希望。雖然一同入營的錢小六、劉初都戰死於黎陽。但二人死時周大牛已經成為了親兵旅率。同來的王興武戰死在黃河渡口,陣亡前也做到了隊正。功名但在馬上取,周大牛相信這句古話沒有錯。但很快,現實便將他從夢中喚醒。

  帶著大伙在敵陣中沖了三進三出,徹底扭轉的不利戰局的李郎將非但沒有得到提升,反而被趕出了博陵軍。然後,慕容羅因為小過被降職。李安遠因為酒後失語被當眾責打。整個雄武營變得死氣沉沉,公平不再,銳氣也不再。

  周大牛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仕途在此前之所以一帆風順,那是因為頂頭上司是李旭。當執掌雄武營者換成宇文家的人後,一切要按照真的官場規則來。

  他付出了無數努力,也無法像張秀那樣適應新的規則。一年中,他眼睜睜地看著和他一樣身為校尉的趙四眼因為吃了三名士兵的空餉就被削首示眾,而隨後取代趙四眼成為校尉的宇文保林連軍糧都偷出去賣,卻無人敢於過問。參軍馬逢躍升四級,只因為他的妹妹在給某個姓虞的傢伙生了個兒子,而明法參軍秦綱卻因為直言某些人的過錯,被調去管馬料,曾經令大伙佩服的宇文士及將軍還振振有辭地說,「此事關乎一軍安危,非精細如秦參軍者不堪其任」。

  周大牛看著昔日的弟兄們一個個被驅逐,被排擠,發誓要在絕境中尋找一條出路。然後,他參與了揭發宇文氏兄弟盜賣軍糧給突厥的行動,再一次眼睜睜地看著王七斤、岑文靜、吳儼等袍澤被人殺死,而為惡者在確鑿的證據面前平安無事。然後,他在昏迷之中聽人議論說,這次行動的主要發起者秦行師躲入了太原李家的軍營,然後銷聲匿跡!

  「功名但在馬上取,扯淡!」從鬼門關前轉了一圈回來的周大牛徹底看透了大隋官場。那只是騙他這樣的寒門子弟替朝廷賣命的說辭,實際上,取功名靠得不是馬上本事,而是身體裡是否流著某位大人物的血。

  功名是世家的遊戲。而平頭百姓不過是別人手中的棋子。什麼時候擺上棋盤,什麼時候取下來,是執棋者隨心所欲。作為棋子,是沒資格為自己命運而鳴不平的。執棋者,也不在乎棋子心中想什麼。

  但在所有執棋者中,存在一個例外。那便是陞官最快,待人最坦誠的李將軍。李將軍從沒把屬下當過棋子,因為李將軍在此之前,也曾做過別人的棋子。只有在他麾下,周大牛才可能放心地當官,不必擔心因為做正事而受排擠。也只有在李將軍麾下,周大牛還隱約能看到自己當初應募驍果時,兵曹大人曾經許下的承諾,「只要你們有本事,無論出身如何,過去做過什麼,陛下都不會在乎的,男子漢大丈夫,功名但在馬上取…….」

  「只有李將軍在,我們這些人的功名富貴才能長久!」周大牛暗中告訴自己,並對此深信不疑。他現在是侍衛營統領,寧遠將軍,掌管騎兵一千二百餘人。名下有地四十頃,有管家帶著佃戶和奴僕負責耕種收割,不需要他操任何心。他有兩個弟弟,其中一個領流民在滹沱水北岸屯田,頗負政聲。另一個在官學讀書,如果能通過今年的府選,便可以到博陵軍中做歷練,只要不出什麼意外,明年這時就有可能外放為官,到剛剛恢復秩序的縣城裡做一任戶槽。至於他從軍之前遲遲拖著不願過門的妻子,如今已經是堂堂正正的將軍夫人。每天除了計算家裡有多少餘糧外,最樂於做的便是與同僚的妻子們交流採用什麼手段才能多生幾個孩子,以免丈夫找到借口納妾…….

  所以,無論李旭做什麼,周大牛都願意護衛在他身邊。他相信李旭那樣做是為了博陵軍中所有人,即便行事的手段未必光明。

  「老子不在乎他針對誰,只要他做的,肯定是為了大家好!」將石嵐送回軍營後,周大牛撥轉馬頭再次走向喊殺聲剛剛平息的戰場。他看見遠處的山頭上騰起了一團火光,也嗅到了口氣中傳來的血腥味道。但他眉頭都不皺一下,目光平和,步履堅定。

  三千多老弱俘虜腰間被繩子連著,從不遠處緩緩的走過。他們邊走邊哭,腳步踉蹌,目光中充滿了絕望。

  「山寨中的人投降了?」周大牛攔住帶隊押送俘虜的旅率,低聲詢問。

  「稟將軍,山寨中的人都投降了,大將軍命令我們將這些老弱病殘押到運河邊上,然後統統釋放他們去投李密!」旅率認出問話的人是周大牛,在馬背上挺直身軀,大聲回答。對他們這些底層軍官來說,從軍五年便做到寧遠將軍的周大牛亦是人生的奮鬥目標,因此看向對方的目光中滿是崇敬。

  「大將軍沒讓你們給俘虜發些糧食麼?」周大牛注意到躑躅前行的俘虜們肩膀上的褡褳很癟,再度追問。

  「帶了,大將軍准許他們每個人帶三天的口糧。」旅率向老弱婦孺們掃了一眼,回答。看到周大牛臉上的表情有些迷惑,他又快速地解釋了一句,「眼下運河以東都被外黃賊王當仁控制,他們走上半天時間就能到達石橋村,過了河就算到了瓦崗軍地面,每人帶三天糧食,絕對富富有餘!」

  「小心些,盡量別讓任何人死在路上!」周大牛點點頭,叮囑。想了想,他又提高了聲音補充了一句,「唉!其實咱們跟李公逸井水不犯河水,若不是瓦崗軍連張老將軍的頭顱都不肯歸還,咱們又何必大老遠地打到河南來!」

  「那是,那是!」押送俘虜的旅率也很聰明,立刻理會到了周大牛話中的深意。扭過頭,大聲對正在教訓俘虜的士卒們喊道:「弟兄們,下手輕一點兒,咱們這次主要是找瓦崗軍討還公道的,與其他人無關,鄉里鄉親的,得饒人處且饒人。」

  聽到此言,俘虜隊伍中的哭泣聲登時停滯了一下,旋即,又響起了陣陣嚎啕。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六 下)


  與其他各路煙塵相似,雍丘盜李公逸麾下的嘍囉除了極個別人具有封侯拜將的野心外,其餘十有八九都是被朝廷逼得活不下去的普通百姓。他們追隨在李大當家身旁,僅僅是為了過上安分日子,因此在本部兵馬有了一塊落腳點後,反而最怕的就是戰火再燒到自己家門口。誰料老天無眼,有人居然把名滿天下的博陵精騎給招了過來。非但大伙辛辛苦苦積攢了幾年才存下的一點家底全被姓李的狗官拿去救了災,安置婦孺的老營也被李賊一把火燒了個乾乾淨淨。

  但僥倖被釋放的嘍囉和老弱婦孺們此刻最恨的卻不是李姓狗官,而是把狗官招來的那伙王八蛋。他們從各種各樣的渠道都聽說了博陵軍千里迢迢趕到河南來的原因是由於某些人殺了張須陀後還賴著他的頭顱遲遲不肯歸還,根本不是奉朝廷命令前來征剿。

  「如果姓翟和姓李的早把頭顱還了人家,咱們也不用遭這個罪!」被博陵軍從雍丘趕到外黃的老弱們悄悄的罵。

  「唉,那張須陀也算個英雄!此事大當家和二當家的確做得過了!」幾個死裡逃生的嘍囉兵暗中嘀咕。

  「照你這麼說,張須陀的頭顱不掛在瓦崗山,姓李的就不來了?」

  「那當然,姓李的是河北的官。這年頭你見過哪個河北的官會管河南的事兒?」

  殘兵們並不完全相信流言的真實性,但不止一個人聽到博陵軍將領說他們僅僅是為了報仇而來。而博陵子弟報仇分寸也掌握得非常克制,在上萬俘虜中,只有幾個領兵超過千人的大頭目被斬首示眾,其餘的全發了一到三天的口糧,分批放逐到了外黃、陳留、濟陽等地。

  對於盤踞在外黃、陳留、濟陰等地的王當仁、周巔、房獻伯等瓦崗將領來說,這絕不是一個好消息。現在大伙名義上都奉蒲山公李密的號令,所以和雍丘營統領李公逸算是同僚。在李公逸沒有戰死的情況下,其餘幾家統領非但不能吞了他的部下,還有責任照顧好這些逃難而來的殘兵。而殘兵們帶來的那些消息傳得比風還快,不到三天,幾乎所有老巢在運河兩岸的統領都知道了博陵精騎殺來的具體原因。在沒有把握戰而勝之的情況下,幾乎所有人將目光都看向了瓦崗山主寨。

  瓦崗山主寨,河南四十七路豪傑的總瓢把子李密卻無暇顧及來自雍丘的疥蘚之癢。他現在的眼睛盯在虎牢關西南四十里的洛口倉上。那裡囤積著數百萬石糧食。在張須陀被陣斬之前,瓦崗軍曾經多次打過那裡的主意,都因為張老賊的狡詐勇悍而無功而返。如今,張須陀老賊已死,滎陽附近的裴仁基、劉長恭等大隋兵馬互相不能配合,攻打洛口倉奪取軍糧的計劃,便再度被提上日程來。

  即便徐茂功所統領的瓦崗軍主力未被派往洛口,李密也不打算借助他人之手復仇。從哪裡跌倒從哪裡爬起來,當年他輸給了李旭而徐茂功力挽狂瀾。如今,他要憑借自己的本事復仇,而不須再假手於徐茂功。

  老謀深算的李密看得很清楚,光憑手中的四千多騎兵,冠軍大將軍李旭即便在雍丘附近折騰得再厲害,也威脅無法令瓦崗軍真的傷筋動骨。而對方之所以將動靜造得如此大,恐怕為的便是早日能取得滎陽附近諸路官軍的控制權,但以李密對大隋官場的瞭解,他知道,那種可能性幾乎為零。

  「子輝,你以我的名義給王當仁寫去一封信,告訴他無論姓李的如何挑撥,都不要出山迎戰。此賊麾下的都是騎兵,我軍與他野戰吃虧。但光憑著四千多人,他根本沒辦法攻下外黃軍的本寨!」將運河沿岸各營送來的告急文書一一攤開,李密指著其中一封對心腹幕僚房彥藻吩咐。

  「是,我立刻就動筆!」房彥藻答應一聲,就在李密的身邊鋪開了紙筆。他的字很漂亮,是標準的王氏草書,只是如此好字讓王當仁這粗痞看未免可惜。姓王的粗痞未必懂得欣賞,反而會說這字寫得缺胳膊少腿。

  在整個瓦崗山中,除了李密、徐茂功和程知節等少數幾個,房彥藻看其他同僚都不大順眼。包括曾經最初的山寨創立者翟讓在他眼裡也不過是個殺牛屠狗的鼠輩,當個山賊頭子的本事有,想做一方雄主,那簡直是沐猴而冠。

  而瓦崗寨中也有很多人看房彥藻難受。這些來自三山五嶽的豪傑之所以敬重李密,是因為李密不但有本事而且應了那首「桃李子」的民謠。房彥藻雖然是李密的心腹長史,但在眾豪傑眼中不過是個貪權又善妒的窮酸,平素滿口大話,一到關鍵時刻就露餡,根本不值得他們尊敬。

  雙方相處得劍拔弩張,有幾次還差點當眾爭執起來,好在有李密和徐茂功二人在中間斡旋,所以目前還不至於拔刀相向。但彼此之間和睦共處是絕對做不到的。就在年關之前的慶功宴上,王當仁還帶頭鬧事,令為眾人奉酒的房彥藻下不來台。並且以此洋洋自得了好幾天。

  想到對方當日的嘴臉,房彥藻心裡便覺得一陣厭惡,手腕的動作稍稍快了些,一些筆畫看起來若驚鴻飄羽。

  「子輝好像心神不靜?你這人啊,什麼都好,就是性子太傲岸了些!」李密在匆匆一瞥間便發覺了隱藏在字裡行間的惱怒,蹣跚著繞過書案,拍了拍屬下的肩膀,安慰。「當仁是個直性子,又沒讀過多少書,你又何必跟他一般見識呢。況且咱們要取天下,便少不得這些樊膾、英布之流。昔日高祖若是光憑蕭何與張良,又豈能建立起漢家數百年江山?」

  「密公教訓的是!」被李密著幾位同僚的面戳破了心事,房彥藻非但不覺得尷尬,反而覺得心裡暖哄哄的,說不出地舒坦。樊膾、英布這些屠狗輩,無論怎麼囂張也爬不到蕭何的頭上。只要李密順利得了天下,他房彥藻豈不就是再世蕭何?怒氣一平,他的才思立刻有如泉湧,半柱香時間不到,一篇以李密私人身份下達的軍令已經寫就。居然是文四駢六,氣勢磅礡。

  「君彥,你給子輝看看,別讓人挑出什麼刺來!」李密看到房彥藻已經擱下毛筆,蹣跚著走回帥案後,笑著命令。

  自從前年被李旭射下馬背,他的腿便一直未能醫好。因此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彷彿吃過三斗濃酒。但這並不影響李密在身邊幕僚眼中的英雄形象,文人彼此之間看重的是智謀和才華,不會以外表取人,更不需要逞筋骨之強。

  「李氏小兒,不知順逆,妄動兵戈,徒逞血勇。此乃標草賣首之輩也,豈堪為將軍之敵。密此刻無暇南顧,因此以腹心相托將軍。望將軍據險而守,使賊無隙可乘。待他日時機致,必破之如靈貓擒鼠…….」記室祖君彥捧起房彥藻寫好的軍書,一邊讀,一邊輕輕點頭,「甚善,甚善,房兄大才,君彥不及也…….」

  「讓你檢視一下有沒有令人誤解的意思,不是叫你和子輝互相吹捧!」李密用手指敲了敲書案,疤痕縱橫的臉上露出幾分笑意。他很享受現在這種天下英傑爭相來投的日子,像眼下的祖君彥,早就以一筆文章而名動天下。還有坐在不遠處埋首公文的柄元真、時得濟,都是出身名門得英才。有這些人在身旁幫助出謀劃策,李密才能感覺到那種揮斥方遒的灑脫。否則,終日與一群江湖豪傑稱兄道弟,爽快歸爽快,給人的感覺畢竟還像一夥山賊,而不是一方霸主。

  「這封信言辭懇切,義理通達,王統領看了後,想必能感受到密公推崇之意,謹慎待之!」祖君彥向李密拱了拱手,又向房彥藻投下歉意的一瞥,笑著回答。

  「君彥有話就直說,房某又不是那聽不得逆耳之言的狹隘小人!」房彥藻笑著聳了聳肩膀,回應。在他心中,祖君彥、柄元真以及一些剛剛投上山來的前大隋官員都屬於同道,在同道面前,他的心胸會寬闊許多。而對於某些異類,反正彼此之間怎麼看都不順眼了,也沒必要相互包容。

  「但君彥有一言,不知道當不當講!」祖君彥又向李密施了一禮,以幕僚對待主公的姿態請示。

  這種常見的官場禮節令人感覺很舒服,李密笑著揮了揮手,做出一幅勇於納諫的模樣,「君彥無須這些繁文縟節,這裡都是咱們自己人,但說無妨!」

  「是!請密公恕君彥唐突!」祖君彥放下軍書,正色諫言:「密公叫王當仁嚴守不出,自然是個妙計。姓李的解決不了後顧之憂,很難大步前往滎陽與裴仁基等匯合!但既然其麾下只有四千餘人,密公何不讓王伯當將軍從濟陽移師南下,與王當仁兩個並力攻之?即便不能一舉將李賊擊潰,至少也能與其鬥個旗鼓相當,令博陵軍傷筋動骨!」

  「那太便宜了姓李的!」沒等李密回答,房彥藻豎起眉毛,大聲叫道。

  他無法忘記當日的恥辱,即便李密不想報復,他房彥藻也無法將那屈辱的一頁輕輕揭過。

  那一戰不但導致了以李密、他以及鄭德韜、楊德方等外來名士為主的力量大受打擊,而且讓徐茂功、程知節等人的威望如日中天。如果不是去年李密用計殺了張須陀,至今山寨中做任何決定還要看徐茂功的臉色。

  這筆帳不得不算。當日瓦崗軍戰敗,主要是兵練得不精。如今瓦崗擁兵四十餘萬,即便不算徐茂功和程知節麾下的破陣營,即便其他諸營按每十人中有一個戰兵來計算,可與官軍正面相敵的精兵也能湊出五萬人。因此,從人數上,瓦崗豪傑根本不怕區區四千博陵軍。只要解決了迫在眉睫得軍糧供給問題,重演一次大海寺之戰不無可能。

  到那時,房彥藻要親自拿著刀,將李賊的肉一條條割下來,給當日陣亡於運河畔的袍澤報仇。

  此仇,刻骨銘心,沒齒難忘。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七 上)


  「子輝又入歧途了,咱們與李將軍乃兩國相爭,各負使命耳。誰傷在誰手裡都各安天命,沒必要對仇恨過於執著!」李密見房彥藻的臉色已經變得青黑,摸了摸臉上縱橫交錯的疤痕,笑著開解。

  若說恨,沒有人比他心中對李旭的恨意更濃。當年的李密本是一個鳳目蠶眉,龍行虎步的英武漢子。如今卻落得滿臉傷疤,腳步蹣跚。原來被很多人一見面便折服於蒲山公身上透出來的帝王氣度,現在第一眼看到他相貌的人卻無不皺眉。這筆損失如果仔細翻,算上三天三夜也算不完。但如今是群雄並起的時候,李密不想讓人覺得自己小肚雞腸。

  「密公說的是,屬下受教了!」房彥藻也瞬間意識到自己失態,後退半步,向李密躬身致謝。

  「咱們若想爭奪天下,首先得有包容天下英雄的胸襟!」李密笑了笑,繼續開解房彥藻的心結。

  「密公莫非起了惜才之心,欲將李賊收於帳下麼?此人曾深受楊廣大恩,恐怕不會輕易俯首!」房彥藻歎了口氣,以極不甘心地口吻回應。從李密的話中,他聽出了對方心裡把敵將看得很重。如果事實真的如此的話,將來瓦崗軍中恐怕又要多出一個能與自己抗衡的人物,由此帶來的權力變化,恐怕也難免是一大堆。

  「如果他能看清天下大勢,我自然會倒履相迎!」李密習慣性地又摸了摸自己的臉,笑著搖頭。「放眼整個大隋,堪稱百戰名將者不過張、羅、楊、李四人而已。如今張須陀授首,羅藝反叛,楊義臣又糾纏在江都的爛攤子裡分身乏術,擋在咱們眼前的,只剩下李旭一個。如果能把他也擒殺於馬前,大隋朝土崩瓦解的時刻必將指日可待!」

  「所以,密公便嚴禁外黃營和濟陽營出戰,以免打草驚蛇,讓姓李的見勢不妙在我瓦崗主力騰出手來之前開溜!」祖君彥順著李密的意思想了想,臉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非也!」李密掃了祖君彥一眼,繼續搖頭。「此子深得用兵之道,當仁和伯當與他野戰,只怕有敗無勝,徒損我軍士氣耳!」

  「密公說得是!卑職先前還誤以為密公不肯令外黃營出戰,是怕姓李的見機不妙,撒腿跑回河北去呢!」房彥藻聽主帥的口氣不像準備招降李旭,懸在心口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笑著將話題重新引回祖君彥的提議上。

  「至於君彥所提與他拼消耗之策,更是徒勞!」李密笑著看了房彥藻一眼,彷彿將其心中的小算盤看了個通透。轉過頭,他繼續向幾位屬下解釋。「李賊現在所憑的不是手中區區幾千騎兵,而是河南討捕大使之官職。即便咱們在運河兩岸的各營兵馬並力齊出,僥倖將他麾下四千士卒全殲了,只要此人能隻身走到滎陽,恐怕數日之內,便可重新執掌數萬兵馬。同樣,只要咱們能阻止他將滎陽附近的隋軍整合,光憑麾下那四千精騎,就算個個能以一當十,他也威脅不到瓦崗分毫。」

  李密的心裡十分明白,眼下的局勢和上一次瓦崗軍與齊郡精銳在運河畔交手時大不相同。上一次是他急於鞏固自己在瓦崗軍中的地位,所以一時貪功冒進,被隋將趁虛而入。而這次,是李旭急著執掌河南諸路隋軍兵權,他反而能好整以暇待之。

  祖君彥見李密心中對如何用兵已經有了定謀,便不再堅持自己的建議。但作為記室,他有責任提醒謀主留意一些細枝末節,「李賊借敗兵之口造謠,亂我軍心。密公心中雖然已經有了破敵之遠策,為了各營將士的團結,也應想個應急辦法才好!」

  「對,密公不如勸一勸翟老當家,請其稍微作些讓步,將張須陀的頭顱還了其家人,也免得姓李的一再拿此說事兒!」時得濟素來看不慣瓦崗軍這種割人首級索要贖金的強盜作為,看準時機勸諫。

  「應之有所不察,非李某未曾向翟老當家進言,而是翟老當家恨極了張須陀,不肯聽李某之諫也!」李密連連搖頭,唉聲歎氣。

  時得濟聽李密話中沒有明確接受自己的意見,繼續堅持道:「多了幾萬枚肉好未必能令主寨自肥,失了外營弟兄們的心便得不償失了。翟老當家也是個豪傑,怎麼就分不清其中輕重呢!」

  眼下李密雖然做了瓦崗軍大當家,但翟讓地位超然,在各營統領中影響力甚大。由於此人在山寨草創之初受過很多傷,所以眼下沒精力干涉太多的政令決策。只是對錢財方面,卻看得一直很緊。不但每次作戰的戰利品要按江湖規矩分大頭,他的哥哥還屢屢做出刁難前來投靠的大隋官員,索要入伙錢的混帳事,令有心將瓦崗軍塑造成一支仁義之師的李、房、時、諸等大為尷尬。

  李密見時得濟憤怒之情溢於言表,也覺得繼續拖延下去不是個辦法。他看了看一直埋首公務沒參與議論的邴元真,又掃了一眼剛剛歸順瓦崗不久的幾個前隋官吏,用力咬了咬牙,毅然說道:「也罷,既然大伙都這麼認為,我今天就再去捋一次翟老當家虎鬚。子輝,軍書上的墨跡干後,你就遣快馬送到外黃營去吧。順路通知一下伯當,叮囑他暫忍一時之氣, 切忌輕舉妄動。建德,你隨我去後寨見翟老當家,把咱們上個月得的那座珊瑚樹也搬上。他當年吃了不少苦,現在好不容易安定了,就喜歡收集這些富貴之物!」

  「是!謹尊密公之命!」左長史房彥藻和近衛營統領蔡建德答應一聲,各自下去準備。片刻後,李密帶著幾個隨從,抬著一座三尺多高的血色珊瑚樹,緩緩來到翟讓所居的瓦崗後寨。作為瓦崗軍奠基人的住所,這裡比李密等人處理公務的聚義廳豪華得多,光是二層高的樓台就起了十餘座,一座座鉤心鬥角,各據地勢,看上去好不壯麗。

  聽到李密來拜,翟讓早早地迎到了大門口。他一直相信對方是可以取代楊廣的真命天子,所以絲毫不敢托大。沒等李密上前行禮,自己搶先一步迎了上去,張開雙臂,扶住對方肩膀叫道:「密公今天公務不忙麼,怎麼有閒暇來看我這病人?難道是茂功和咬金他們已經順利攻克洛口倉了?」

  「哪有如此快。大隋的狗官們向來把糧食看得緊。前幾次孟讓他們趁夜打劫,也不過搶了最外圍幾個小倉。中間的那些萬石大倉一個都無法靠近。這次茂功又是衝著主倉去的,想必更要費一番功夫!」在翟讓面前,李密立刻換了一幅粗曠形象,連連晃著對方肩膀回應。

  「不過大當家儘管放心,茂功素來不打無把握的仗。他說能將洛口倉攻克,便一定能攻克。你我耐心等著,準備聽他的好消息便是!」大笑了幾聲後,李密繼續道,疤痕交錯的臉上寫滿對兄弟的信任。

  「你怎麼又叫我大當家!」翟讓皺了皺眉頭,不依不饒地糾正李密言辭中的失誤。「我早說過了,瓦崗軍大當家是你,不是我翟某。將來你做了皇帝,我作個逍遙侯便知足。眼下咱們寨中的英雄越來越多了,千萬不可再亂了秩序!」

  「嗨,翟兄教訓的是,小弟一時說順嘴了,改不過來。況且在小弟心目中,無論到了何時,翟兄永遠是大當家!」李密做了半個揖,大聲回答。說到後來,他感觸往事,語調已經有些顫抖,「李無翟(澤)不生。當年若不是翟兄仗義收留,小弟這幅身軀早填了溝壑,哪能有今日之富貴?所以這秩序尊卑,咱們人前再講。人後之時,你我之間只有兄弟,沒有主臣!」

  翟讓聽李密說得坦誠,自己心裡登時覺得暖洋洋的,鬆開抱在李密肩頭的胳膊,然後又大笑著拉起對方的手。「想當初,翟某不過是一個坐地分贓的強盜頭子,若沒你李密,哪會名揚天下?法主,認你做兄弟,是翟某這一輩子所為最正確的事!值,死都不會後悔!」

  二人四目相望,均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拳拳之意。李密命人抬過珊瑚樹,說是前日東平公徐元朗送來的禮物,請翟讓笑納。翟讓粗粗掃了一眼,便命令人將珊瑚樹放在地上,然後笑著對李密抱怨:「法主以後還是不要給我送這些東西了。你知道我是個窮命,分不出寶貝的好壞來!平素大伙分給我的,已經足夠開銷。這些貴重之物,還是派人運到河東去換了錢糧,補充一下軍需吧!」

  「眼下兵荒馬亂的,誰還肯買這貴重之物?翟兄若是看不上眼,就讓大兄收著,我記得他最喜歡收集珍奇之物!」李密笑著回答,「當年為了咱們瓦崗,他被官府逼得傾家蕩產。如今咱們有了些積蓄,也該給他些彌補!」

  躲在翟讓身後的翟弘早就被珊瑚樹上散發出來的寶光晃得眼花,正惱怒弟弟不會做人,猛然聽得李密改口,趕緊跳將出來,雙臂將珊瑚樹攬於懷裡,一邊用衣襟摩挲,一邊謝道,「還是密公有心,這珊瑚恐怕是龍宮裡搬出來的吧。我替你們哥倆兒個手好,哪天你們手頭緊了,再到我這裡來取便是!」

  見自己的親哥哥翟弘如此,翟讓唯有歎氣。他當年亡命江湖,害得哥哥家產被抄,兩個侄子盡數餓死。所以成了事後,很希望能對哥哥一家有所補償。因此,每次有人送禮被拒,提起翟弘的名字便輕易能過關。

  待翟弘和侍衛們抬著珊瑚樹走遠了,李密一邊和翟讓並肩進門,一邊低聲匯報道:「徐元朗想加入咱們瓦崗旗下,我還沒有答應他,翟兄之意如何?」

  「他已經佔了整個東平郡,擁眾不下十萬,估計也就是暫時借咱們的房簷躲一躲雨,翅膀干了便會單飛。所以答應不答應意義都不大。你怕是將來調派不動他,咱們的背後,也不能輕易讓他看到空隙!」翟讓想了想,根據自己的江湖經驗提議。

  「我也覺得是這麼一個道理。但不答應他,又怕寒了其他來投奔者的心!」李密歎了口氣,為難地說道。

  「那就應下來,讓他自己單獨立一個營,聽調不聽宣。把韋城營調到東郡和東平交界處,守著離狐!如果徐元朗與咱們相安無事,咱們也樂得讓他守在側翼。如果他心懷不軌,讓韋城營立刻殺過去,並了他的部眾!」翟讓不想讓李密為難,給他出了一個比較折中的主意。

  「薑還是老的辣,我今天和子輝他們議了一上午,也沒想到這個好法子來!」李密拊掌,大笑。

  「你又哄老哥我開心!」翟讓用力捶了李密肩膀一拳,笑罵。李密側身讓開拳鋒,單掌回拍,翟讓拆掌,又一腳挑了過去。二人動作都不太靈光,比比劃劃,只取個樂而已。待笑鬧夠了,翟讓想了想,正色勸道:「法主也該立個名號了。我聽說竇建德自封為長樂王,高開道自封東海公,這徐禿子就一個給人家抬棺材號喪的,如今也做了東平公。你如果再不打起個響亮名號來,恐怕不好約束天下豪傑!」

  「這倒不急,咱們好歹打兩場勝仗,把局面打大些,再建字號不遲。否則剛佔據了幾個縣城便關起門來稱大王,未免讓人嘲笑!」李密對竇建德等人的行為十分不齒,冷笑著回應。

  「這些,做哥哥的也不太懂。我讀的書不多,也沒見過大世面,隨口說說而已。何去何從,你自己拿主意就是!」翟讓被笑得臉上發燙,訕訕地解釋。。

  「我知道翟兄一切都是為了瓦崗!」李密發覺自己說話唐突,趕緊想辦法補救。「翟兄的見識是那姓竇的百倍。你能把偌大基業坦然讓給我來執掌,這份心胸又豈是區區鼠輩能比得了。我既然從翟兄手裡接過這個擔子,便要想方設法將其光大。一時長短,與翟兄同樣是不與人爭的!」

  翟讓本不是個小肚雞腸之輩,聽了李密的解釋,連連點頭。「那就好,你心裡有章程,我便不多生事了。免得弟兄們不知道該聽誰的!」

  「凡事還須翟兄多扶持!」

  二人談談說說,縱論天下大勢,甚是相得。提到瓦崗山的近期發展,翟讓又猛然想起了紛擾的流言,用手指了指隱在蒼松翠柏之中的前寨,笑著建議:「上幾次張家的人來贖老將軍首級,你都讓我漫天要價嚇走了他。如今他們已經將五萬肉好湊齊了,很快便可從黃河上送來。我想弟兄們心中的怨氣估計此刻也出得差不多了,不如用匣子將首級裝殮過,與張家賣個人情!」

  「我今天來找翟兄,正是為得此事!」李密偷偷地向四下看了看,發覺沒有隨從跟在左近,壓低了聲音回答。

  「莫非賢弟拿著死人腦袋還有用麼?」翟讓對李密的反應很是不解,皺起眉頭追問。

  李密輕輕點了點頭,臉上浮現了幾分神秘,「翟兄莫非沒聽人說過,張須陀的門生李旭只領了四千兵馬,便殺到運河邊上來給他報仇了麼?「

  「這小子欺人太甚!」提起李旭,翟讓肚子裡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抬手向身邊的樹幹上擊了一掌,打得枯枝上的殘雪飄飄而落。當年李旭在運河邊上以千餘騎擊潰了瓦崗數萬大軍,一戰斬將過百。此役雖然不是翟讓親自指揮,他也將此視為畢生的奇恥大辱。「等茂功回來,咱們三個親自下山去會會這姓李的,看看他是否生了三頭六臂!「

  「翟兄莫氣,他這是送死來了!」李密笑著搖頭,欲言又止。

  「送死?莫非法主已經有了破敵之策不成?」翟讓聽李密說得玄妙,忍不住追問。

  「破敵之策就在這張姓老兒的人頭上!」李密想了想,壓低了聲音解釋,「他打著給張須陀報仇的名號而來,咱們如果這麼早就將人頭還了,外邊的知道的會說你我大度,不知道的肯定會以為咱瓦崗軍怕了他。所以,人頭千萬不能還。待張家的人趕到,翟兄別露面,讓大哥與他坐地漲價,刁難一番便是!」

  「可,可這難免會被外營的弟兄們誤會,以為咱們貪圖錢財,不顧他們死活!」翟讓不知道人頭和破敵之策有什麼必然關聯,但江湖人的本能讓他認為此舉有失光明正大。劫人綁票的事情任何山寨都會做。但對方出了票金,山寨就該還了當頭。這是從祖師爺那裡傳下來的規矩,很少有人敢不遵守。

  「不妨,你只是刁難他十天半個月,最後咱們不但還了人頭,而且以前輩之禮,風風光光地將老將軍的人頭送下山去。天下人聞此,誰敢不說你翟大當家仗義?」李密眼神一閃,妙計接踵而出。

  「那姓李的見不到張老將軍頭顱,即便遇到任何挫折,都沒理由撤軍。咱們等洛口倉拿下後,立刻集中兵力,以四十幾營人馬戰他那千把騎兵。到時候非但弟兄們知道你我今日的良苦用心,天下豪傑也會明白,咱瓦崗軍並非任何人都可惹得起的!」

  說罷,他收起笑容,雙目之中殺機畢現。
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章 無衣 (七 下)


  從翟讓那裡告辭後,李密又轉向了哨探總管謝映登的營房。他正在下一盤非常大的棋,每一粒子都不能擺錯位置,因此及時瞭解第一手情報至關重要。

  謝映登正親自按照一本密鑰對譯山下剛送到的幾封線報,沒聽到屋子外的腳步聲,直到蔡建德忍不住咳嗽了起來,才警覺地抬起頭,然後十分驚詫地問道:「密公什麼時候來的,找我有事情麼?公怎麼親自來了?侍衛呢,他們怎麼都沒發出聲音…….」

  「映登不要急!」李密擺擺手,打斷了對方那連珠箭般的提問。「我閒來無事,剛好溜噠到這附近。怕打擾了你,所以我沒讓門外的侍衛通報,過後你莫要怪罪他們!」

  謝映登放下手中的密鑰和密信,臉色很快恢復平靜,「不妨,我沒有怪任何人的意思。只是覺得如果密公有事找我,派人通傳一聲便是,我會將密公需要的一切送到聚義廳中。身為哨探總管,卻勞密公親自來催問軍情,謝某十分惶恐!」

  「映登!大家都是兄弟,又何必把長幼尊卑分得那麼清楚!」李密被對方弄得渾身都不自在,板起臉來抱怨。

  「私下裡咱們是兄弟,公事上卻是主從,映登不敢逾越!」謝映登又做了一個揖,然後走到窗口對外邊下令,「來人,趕快給密公獻茶!」

  「映登別忙活了。我是心裡慌,所以到你這看看有沒有茂功他們幾個的消息!不會打攪太長時間!」李密攻不破對方以禮貌壘起來的「城牆」,只好乾笑著說出實情。

  「密公請稍坐,我這就能弄好!確切軍書還沒有送回來。但咱們安插在百花谷和鞏縣一帶的細作傳上山幾份涉及官軍動向的密報,根據這些,倒也能推測出茂功他們目前的進展!」謝映登依舊保持著彬彬有禮的態度,笑著回答。

  別人的尊敬能讓李密感到心情舒暢,謝映登的尊敬卻只讓李密意識到了彼此之間的距離。那是江南謝家培養出來的氣質,舉手投足之間都帶著魏晉遺風。相比之下,李密平時引以為傲的倜儻風度根本不堪一提,更甭說從對方的言行舉止中挑出一些過錯來。

  他胸口如同壓了塊石頭般悶得難受,卻只能一忍再忍。瓦崗軍成分複雜,內部各派系之間也壁壘分明。根據將領們的來源,目前軍中總體上可以分為三大派。即由翟讓、徐茂功等瓦崗軍開創者組成的內營系、由王當仁、孟讓等江湖豪傑組成的外營系,以及由房彥藻、諸君彥等儒林名士、前隋舊吏組成的『應天』系。這三大派系中,內營系的權位最重,實力最強,但也最難控制。其中很多人如徐茂功、謝映登、程知節等只是為了瓦崗軍的今後發展大局才肯聽奉李密的號令。內心深處,對「桃李代楊」的天命傳說一直半信半疑。而加入瓦崗最晚,根基最淺的名士和前隋舊吏們反而對天命傳說最為癡迷,他們都堅信,自己所追隨的李密是真命天子,最終能登上帝位。他們個人也建立絕世之功,進而光耀整個家族。

  軍事上,李密需要借助徐、程等人的謀略和勇武。政務上,李密需要依靠房彥藻、邴元真等人的經驗和忠誠。相比之下,原來推舉李密走上瓦崗大當家位置的各外營統領,目前反而最不重要了。打仗不能光憑人多,吃了足夠次數虧的李密現在已經清楚地明白了這個道理。王當仁、孟讓等人所率領的外營兵馬雖然以經過一番整訓,但出身草莽的統領們見識畢竟有限。受到他們的拖累,數十萬外營弟兄今後也只能充當運送軍糧、虛張聲勢的角色。真正的兩軍對決,李密輕易不敢派其衝鋒陷陣。

  這也是李密如今敢於任雍丘營被攻破卻不派一兵一卒相救的原因。他已經渡過了當初那道河,不再需要借助外營諸將來牽制徐、程等人的力量。相反,他現在需要做的是一步步讓瓦崗軍的老班底像前來的投奔的名士、舊吏那樣對自己言聽計從。為此,他可以忍受一些小的冷淡和白眼,甚至不惜任何代價。

  謝映登並不是存心刁難李密,很快便將幾份情報對譯完整,綜合起來,推斷出了前方的最新軍情。

  「徐將軍肩負重責,發回來的軍報務求詳實準確,所以動作永遠不會如各地細作那樣及時!」雖然李密表現得一直非常大度,謝映登依舊替同僚提前做了些鋪墊。

  「我知道,茂功做事謹慎,這也他身上最令人欣賞的地方!」李密聽得心中一緊,迫不及待地表白。眼下他麾下最善戰的將領便是徐茂功了,如果對方受挫於洛口倉的話,接下來瓦崗軍的整個戰略部屬都不得不做出調整。

  「這三份線報分別來自虎牢關、百花谷和鞏縣。」謝映登將譯好的情報按次序排開,身體的動作依舊四平八穩。為了讓李密更直觀地判斷形勢,他又轉身找了一幅羊皮地圖,擺在面前的桌案上,然後才開始向急得肚子裡邊已經開始冒煙的李密介紹詳細情況。

  「鞏縣已經點燃了狼煙,四門緊閉,但洛口倉至今還控制在官軍手中!」謝映登拿起一根炭條,先向鞏縣處點了一下。「據細作匯報,茂功還沒開始攻城!」

  「嗯,我軍遠道而致,稍做休息也是應該的!」聽聞徐茂功並沒有受挫,李密心跳頻率稍微輸緩了些,捋了捋鬍須,點評。

  「虎牢關的隋軍也沒有任何反應,關門依舊允許進入。但咱們的細作發現,有很多百姓從石子河一帶逃來,說是那邊起了兵戈!」謝映登看了看李密臉上的表情,繼續介紹。「至於百花谷,細作說虎賁郎將劉長恭、光祿少卿房崱兩個帶領兩萬五千大軍於七日前離開,至今下落不明!」

  「你是說茂功在石子河畔與劉長恭遭遇了?」李密聽得心中一驚,手上稍微用力,將自己的鬍鬚硬生生揪下了一綹。他顧不上痛,趕緊撲身於地圖前,用手指仔細測量三份線報來源之間的距離,半晌,長出了一口氣,笑著說道:「映登簡直想急死我!茂功這明顯是圍城打援之計,劉長恭倉猝去救洛口,恐怕洛口救不下來,他自己也要折將進去!」

  「屬下只是負責分析線報,具體結論,還要等軍書到了才能得出!」謝映登點了點頭,依舊以平靜的口吻回答。

  「不必等軍書,我相信茂功的本事!」李密大笑著擺手,「他既然能把劉長恭從百花谷騙出來,自然沒道理再放他回去。哈哈,姓李的還沒到滎陽,隋軍已經少了一路。茂功此計用得妙,摸準了劉長恭不願意受人約束的心思!」

  對於大隋官員肚子裡那些門道,李密心中清楚得很。駐軍於百花谷的劉長恭先前消極避戰,此時又突然出來拚命,恐怕是已經聽聞了冠軍大將軍李旭到達雍丘的消息。為了握緊手中兵權,他必須要趕在李旭殺到滎陽城下之前重豎自己的威望。而徐茂功以偏師威逼洛口,剛好讓他看到了他建立功業的機會。只是劉長恭永遠不會猜到瓦崗軍豎在洛口城下的軍營是空的,主力部隊早已等在他前往洛口的必經之路上。

  「這幾分線報都是剛剛送上山的,計算路上耗費的時日,如果軍情真如密公所推算,恐怕此刻徐將軍已經掉頭去攻洛口!」謝映登不懂得湊趣,沒有問劉長恭到底存了什麼心思以致進退失據,沉默了片刻,繼續說道。

  「攻得好,攻得好!劉長恭一敗,東都都會為之震動。洛口倉守軍本來就不多,這下更沒勇氣與茂功為敵了!」李密心情大閱,不在乎對方舉止上的愚笨。「我這就下急令,派黑石營到洛口附近給茂功打下手。將能搬的糧食盡數搬到黃河邊上裝船運走,一粒也不給隋軍留!」

  「多些人去幫忙也好。死守洛口對我軍無任何好處!」謝映登點點頭,回應。雖然在內心深處對李密的行事手段頗有微辭,但對李密眼光和用人能力,他還是非常佩服的。換了別人當家,肯定不會僅憑幾份含混的線報,便推算出徐茂功已經擊敗了劉長恭。更不會在正式軍書沒送上山之前,就果斷地派遣輔助兵去協助陷陣營搬運戰利品。

  「嗯!」李密快速寫了一份手諭,交給貼身侍衛蔡建德,命他轉交房彥藻,由後者組織人手最快速度送下山。然後手捋鬍須,圍著桌案來回踱步。徐茂功節外生枝幹掉了劉長恭,等於替他解決了一個大問題,眼前的局勢越發向有利於瓦崗軍一側傾斜。興奮之下,他的思路也變得非常迅捷,踱了小半個圈子後,猛然停住腳步,將手扶在桌案上,盯著地圖追問道:「映登,你那有沒有雍丘方面的最新消息?」

  「沒有,還是上午抄送與密公那幾份。姓李的只派了少量騎兵沿運河向北虛張聲勢,其主力依舊留在雍丘城內修整。」謝映登彷彿料到李密會有此一問,立刻給出了確切答案。

  「嗯!」李密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眉頭隨即慢慢皺緊。在他心中,十個劉長恭也抵不住一個李旭,雖然劉長恭麾下的兵馬數量有博陵精騎的六倍之多。「咱們安插在雍丘的細作本事怎樣?能不能靠近李旭,我是說,能不能…….」

  「不可能,李旭武藝非常高,並且極得麾下將士擁戴!」沒等李密把話說完,謝映登斷然否決了他的假設。

  兩軍交戰,刺殺對方主將也是取勝的手段之一。謝映登並不覺得李密的提議有什麼不光彩,但他相信瓦崗軍中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刺客。「經歷了上次周督尉的事,姓李的對身邊人員安排警惕得很。如果咱們的細作主動出擊,恐怕除了徒增傷亡外無任何收穫!」為了照顧李密的顏面,他繼續補充。

  「也是,可惜周醒被發覺得太早!」李密歎了口氣,承認剛才的計劃有些異想天開。

  「周醒已經盡了力。徐將軍叮囑過,以後瓦崗軍不會再與他聯繫了!」謝映登也歎了口氣,為自己麾下失去一員幹將而惋惜。

  他二人口中的周醒是當年徐茂功精心安插於李旭身邊的眼線,但在上次運河之戰中,此人不慎惹李旭生了疑。結果先被藉故支到了塞外半年多,然後又被委派到桑干河畔組織流民屯田,到現在也沒能重新打入博陵軍決策層。並且此人在塞外歷練了一圈後,對瓦崗軍也不再忠心。謝映登幾次派細作去請他回山,他卻寧願冒著被博陵軍發現後處死的危險也不肯答應。

  「其實我剛才並不是說一定組織人手行非常之舉!」李密顧惜顏面,一計失敗後習慣性地做出了挽回性舉動,「我是想派人在雍丘製造些事端。最好讓大隋朝廷失去對李將軍的信任。」

  「能夠不戰而除掉他當然是最好。」謝映登知道大當家心中對李旭甚為忌憚,笑了笑,回應。「但朝廷中的官員們未必昏庸到如此地步,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奪了李旭兵權,估計今後不會再有人肯認真為朝廷賣命!」

  「不好說,那些權臣一直是咱們的『盟友』。前些日子,他們不是『幫忙』調走楊義臣,救了竇建德一命麼?」李密對大隋官場的瞭解程度遠遠超過謝映登,笑著打趣。

  「那些盟友的確仗義!」謝映登雖然冷峻,也被李密的說法逗得展顏而笑。憑心而論,各地豪傑之所以能迅速發展壯大,與朝中諸位權臣的胡鬧密不可分。是這些人,一次又一次打亂了前來征剿的官軍行動部署,也是這些人,將一個又一個忠勇的將領送到了義軍的刀口下,樂此不疲。

  「聽了密公的話,我倒想起一件事情來!」笑過之後,謝映登從牆邊的書架上抽出一份卷宗,輕輕地擺在了李密眼前。「前齊郡通守賈務本去年在大海寺一役受了傷,回去後很快便不治身亡了!」

  「那不是十一月的事情麼?難道其中還有什麼隱情?」李密記憶力甚好,不用翻,便想起了線報中的具體內容。

  「的確,但細作近來打聽到,賈通守當時傷得並不重,被治癒的希望很大。但在蕭監軍上任之後沒幾天便創發而死了!」謝映登輕輕翻開卷宗,指著後來補充的部分解釋。

  「他是被監軍御史蕭懷靜擠兌死的!」憑著對御史們的印象,李密迅速得出了正確結論。大隋朝的御史是有名的舌鋒如刀,當年一名前輩御史僅憑著伶牙俐齒便聯合了東塞數十部落,不費大隋一兵一卒就將剛剛崛起的契丹徹底剷平。只可惜,後輩御史們繼承了前輩的舌鋒,卻將其全用到了自己人內部。

  「應該是這樣!」李密摸了摸自己的臉,又開始蹣跚踱步,「賈務本是地方官員,背後沒有什麼硬靠山。身為外戚的蕭懷靜自然不會對一個既沒有靠山又不見得有什麼本事的地方小官留什麼口德。三言兩語之下,氣得賈務本舊傷復發實屬正常。若是賈務本受了其言語打擊而不死,才真會令人意外呢!」

  「我聽說,賈務本之子潤甫在郡兵中做參軍,甚負人望。而他與諸君彥當年曾授業於同一個老師,實有同門之緣!」謝映登笑了笑,又道。

  「你是說……」李密眼中猛然閃起一道寒光,手指謝映登,他臉色的疤痕瞬間被血充滿,看上去異常猙獰。

  「咱們繼續請盟友幫幫忙?」謝映登不動聲色,回答。

  由於過度興奮,李密臉上的肌肉不斷抽搐。如果謝映登所獻的計策能順利施行,瓦崗軍必然聲威大振。什麼立名建號,什麼傳檄天下,都可以一蹉而就。到那時,天下英雄對瓦崗山只有仰望的份,再沒機會與他爭雄!

  沒等他下定決心,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謝統領!」有名滿臉是汗的斥候一邊喘息,一邊低呼。猛然看到李密,他快速吐了口氣,然後躬身行禮,「屬下見過大當家,大當家,大事不妙了!」

  「喝口水,慢慢說!別一驚一咋的!」謝映登皺了皺眉,呵斥。來人是他麾下的一名干將,平素向來沉穩有加的,沒想到今天在李密面前卻突然失了方寸,實在令人懊惱。

  「是!」斥候接過茶碗,咕咚咕咚連灌了幾口,然後盡量調勻呼吸,大聲回應,「屬下剛從山腳接到開封營送來的急報,送信人已經昏死過去了。他說,博陵軍前日甩開外黃和陳留兩地的我軍,直接攻入開封,當場擊殺了黑社、白社兩位統領!」

  「其他幾家兄弟呢?」李密大驚,一把揪住斥候的衣領子,「王當仁、周北洮、胡驢賊他們幾個呢?他們就眼睜睜地看著博陵軍衝進了開封?」

  開封是個彈丸小城,本身戰略意義不大。但李密卻清楚地知道,開封周圍至少有六支名義上隸屬於瓦崗軍的人馬在活動。但李旭卻就在六支兵馬眼皮底下,輕而易舉地擊敗開封城內的義軍,將隊伍繼續朝滎陽方向推進了足足七十里!

  「王、王將軍他們沒,沒有出擊!」斥候被衣服勒住了脖頸,只憋得滿臉青紫,才斷斷續續回答出一句話。

  「可惡!」李密一把摜倒斥候,咆哮。壓根兒忘記了就在兩個時辰前,他曾經親筆修書,嚴禁王當仁等主動迎戰李旭。

  此刻,他的信還在半途中。
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一 上)


  開封距離滎陽郡治所管城不到兩百里,黑社、白社兄弟戰死後,擋在博陵軍和管城之間的只剩下了瓦崗圃田營。圃田營的主將李德仁勇力尚不及黑白兩社,指望他能阻擋住李旭的前進腳步,那簡直是癡人說夢!而王當仁、周北洮、胡驢賊幾個在沒接到李密手書的情況下還作壁上觀,如今接到了李密的命令,豈不是更有了消極避戰的理由。

  彷彿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一般,摔開斥候後的李密軟軟地跌坐在了桌案旁。形勢急轉直下,他先前的所有安排幾乎都落在了空處。如果放任著李旭進入管城,憑借楊廣賜給的金刀和聖旨整合河南諸路官軍,瓦崗寨這幾年的所有努力即將毀於一旦!

  「十數萬大軍,十數萬大軍!」李密一邊歎息一邊搖頭。如果在官軍進攻開封時,個個擁兵數萬的外營諸將肯在背後稍做牽制,姓李的怎麼可能這麼順利地就將黑社和白社兄弟陣斬?他麾下不過四千騎兵,而王、周、胡、黑社、白社幾人手中嘍囉加在一處卻接近十五萬!

  「密公不必氣惱,那姓李的用兵一向狡詐,想是用詭計騙住了大伙!」謝映登見李密瞬間頹廢得像一個輸光了的賭徒,忍不住出言安慰。雖然站在敵對一方,他卻打心底為對手的本領而感到驕傲。從武藝和刀法上推測,謝映登確信李旭的授業恩師是他失蹤了多年的族叔。從某種角度上來看,李旭正是他謝家的衣缽傳人。

  千軍萬馬避白袍,原來他以為那不過是江南文人的杜撰。現在才明白,當武將的威勢達到了顛峰之際,的確可以讓千軍萬馬竟相走避。

  千軍萬馬避黑騎。剎那間,謝映登彷彿看到了王、周等人望見李旭的黑馬,一個個卷旗而去的倉惶。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悄悄的爬上了眼角,他拿起筆,不動聲色地將今天所發生的一切記錄到文檔中。

  「不光是姓李的狡詐,而是外營弟兄已經被他殺落了膽兒!」沉寂半晌後,李密稍微緩過一點精神,苦笑不止。「可大隋朝氣數早就盡了。他即便是飛將軍重生,又縱橫到幾時?映登,稍後你通知咱們在管城的弟兄,讓他們準備一份厚禮給那個姓宇文的欽差大人!」

  「是!」謝映登點頭答應,旋即又微微皺眉,「只怕宇文皛老賊心中起疑,不肯收弟兄們的禮物?」

  「大隋的官員向來只看禮物厚薄,幾時在乎過敵我。你儘管派人去送,先別說求他做什麼事情!之後的跟進手段,我自會另行安排!」

  謝映登楞了一下,但很快明白李密這樣說,必然是因為其心中有十足把握。「要不要把茂功也調回來拱衛主寨?」將李密的命令記錄到紙上後,他低聲建議。「李將軍一旦入了管城,便似虎入深山…….」

  「不用,我會給茂功下令,命其放棄洛口倉,回師攻取百花谷!只要咱們把百花谷控制在手裡,無論是滎陽還是虎牢的隋軍都不敢輕舉妄動!」李密向地圖上劉長恭部原來的駐地指了指,說道。

  百花谷夾在滎陽、虎牢和洛口之間,背靠天凌山,前臨汜水,是個非常關鍵的戰略要地。眼下劉長恭部已經被徐茂功打殘了,自然無力據守此處。而徐茂功佔領百花谷,則隨時可能向三個城市發起進攻,不由得各地隋軍不小心防備。

  「密公下得是一步妙棋!」謝映登點點頭,對李密用兵手段表示佩服。「但李將軍那邊……」

  「我親自來應對他!」在冷笑中,李密又逐漸恢復一方霸主的氣概。

  到目前為止,敵手戰無不勝。但決定勝負的玄機不僅僅在戰場上。此人太年青了,還不懂得什麼是陰謀,更不知道他試圖挽救的大隋,已經糜爛到了無可救藥地步!

  『他只有一個人。』李密在心中告訴自己,『我這邊卻不止一個茂功!』。他知道自己勝券在握,因為這是天下大勢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

  當天半夜,數名身負特殊使命的瓦崗軍重要人物下山,披星戴月趕赴各自的目的地。情況緊急,他們必須在滎陽附近各路隋軍被重新整合之前完成自己的任務。否則,瓦崗軍將面臨建立以來最大的劫難。

  與此同時,謝映登麾下的斥候和細作們也使出渾身解數,將博陵精騎的動向流水般送上山寨。

  「李賊昨日兵出開封,圃田營不能力敵,退守大梁!」

  「李賊擊破我圃田營,傷李德仁將軍。李將軍憑城據守,請求主寨救援……」

  「周北洮將軍回擊開封,李賊領偏師返,周將軍不得不放棄目標,避其鋒櫻…….」

  …….

  博陵軍拿下開封後,並沒有像李密和謝映登二人預料的那樣,不顧一切撲向管城。而是以開封為中心,按部就班為朝廷收復失地。如此一來,雍丘、開封、圃田、管城便連成了一片,東都和江都之間被瓦崗軍阻塞了數月的道路也重新被打通。

  接踵而來的勝利消息極大地鼓舞的隋軍的士氣,沒等博陵軍繼續向北,河南道大使虎牙郎將王辯主動率軍迎了上來。兩支隊伍在圃田城外會師,合力驅逐了前來救援的瓦崗軍,收復運河西岸大片土地,然後大搖大擺地班師管城。

  無論真心也好,假意也罷,滎陽郡守虞世會帶領闔郡文武迎出了南門外。小半年前就離開江都前往河北傳達聖旨卻至今沒過黃河的欽差大人宇文皛也無法再躲下去,只能硬著頭皮走上前,請李旭入城後立刻在擺設香案,恭迎聖旨。

  對於宇文家的人,李旭早就不報任何希望。所以也不驚詫對方的厚臉皮,將弟兄們都安置妥當後,旋即借了滎陽郡守衙門大堂,請欽差大人當著河南道官員的面,交授楊廣所賜印信和金刀。

  「按道理,本官理應在去年便將聖旨和印信給將軍送到博陵去的!」待李旭謝恩已畢,宇文皛上前拉住他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但將軍你也應該知曉,金刀乃先皇所佩之物。一旦落入賊人手中,恐怕大損朝廷顏面。所以我和虞大人反覆商量了幾次,都覺得應該慎重,慎重。至少要待王大人將黃河兩岸的渡口收復了,才好啟程。卻沒想到李將軍英雄蓋世,還沒等我們這邊將兵馬準備停當呢,居然自己千里迢迢迎到河南來了!」

  「末將也是消息閉塞了些。如果知道河南諸軍剋日北上,必將在黃河對岸執韁相待,哪用繞如此大一個圈子!」李旭聽宇文皛的話裡暗藏機鋒,趕緊出言向周圍的文武官員解釋。有了楊廣所賜的金刀在手,他不怕官員們不聽從自己號令。但如果剛一見面大伙就彼此間心生隔閡,將來諸文武們執行命令時難免會陽奉陰違,進而耽誤了剿匪大事。

  「我倒不在乎是你南下還是河南道諸君北上。能將金刀平平安安地交到你的手裡,我就可以放心地回江都向陛下交差了!」宇文皛見自己李旭回答得滴水不漏,笑了笑,繼續道。「但臨行之前我想替陛下問將軍一句,你心中可有破敵良策?」

  他說話時舌尖翻捲,像極了一條仰起三角腦袋的毒蛇。偏偏礙著其欽差的身份,李旭不能有所得罪,只好抱了抱拳,正色回答:「請大人轉告陛下,末將必竭盡全力,絕不敢辜負他的信任。至於良策,末將初來乍到,敵情未明,實在不敢草率行事!」

  「可我這幾天一直聽說,河南綠林道千軍萬馬避你單人獨騎。本以為李大將軍一到,群賊便如積雪逢春……」

  「大人言重了!」李旭後退半步,避開四下飛濺的『毒液』,「群賊所避,乃我大隋兵威耳,並非避李某一人!況且知道前方有諸位大人在,李某才敢放手施為。否則,僅憑區區四千騎兵,某斷不敢輕易冒險!」

  河南道諸將本來已經被宇文皛擠兌得臉色發青,聽李旭如此謙虛,心中對其不免增添了幾分好感。忌妒之心一減,立刻明白宇文皛在蓄意挑撥。恨恨地向老賊瞪了幾眼,心中暗道:「有什麼過節你們慢慢去算,又何必如此歹毒地拖我等下水?難道我等就是傻子,甘心給你當槊頭麼?」

  宇文皛卻絲毫不在意別人怎麼看自己,歎了口氣,繼續道:「李將軍不必過謙,天下人都知道,群賊怕的就是你一個。就在五天前,他們還在我眼皮底下將百花谷給奪了,那劉長恭自稱蓋世神勇,最後卻赤身裸體逃回了東都洛陽!」

  河南道大使王辯早就被擠兌得火冒三丈,聽宇文皛沒完沒了地用話挑撥,再也忍不下去,用力跺了跺腳,大聲喝道:「宇文大人,你也是武將,既然有心替朝廷分憂,為何不自己披掛上陣。終於躲在城牆後煽風點火,算哪門子本事?!」

  「我身負的是護衛天子的重任!當然不能隨意插手地方軍務!」宇文皛轉過身,連翻數個白眼。

  「當大伙是聾子麼,剛才又是誰在河南軍務上糾纏個沒完來?」王辯冷笑著反問。

  眼看著雙方就要起衝突,李旭趕緊上前勸解。「王將軍消消氣,宇文大人也不要急,末將之所以得手,恐怕也是因為河南諸君吸引了瓦崗主力的原因。這一路上我帶人抄了不少賊巢,有些贓物不知道如何處理。還請諸位幫忙拿一部分去還於地方,也請宇文大人護送一部分去江都,進獻與陛下!」

  「當我是刀手麼,幫你押運東西?」宇文皛聽有財貨可分,心中對李旭的惡感頓消,嘴巴上卻依舊不肯輕易將他放過。

  「豈敢,豈敢,也不是什麼奇珍。若大人覺得哪些不可能入陛下的眼,在路上直接替我處理了便是。總之,末將會承大人的情!」李旭陪著笑臉,回答。

  「那還差不多!」宇文皛將脖子一揚,倒背著雙手,洋洋得意走向回堂中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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