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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唐攻略 作者:府天(全書完)

第二百二十二章 揮汗如雨桑拿浴

    說夜晚的長安,就不得不說夜色下的東西市。趁著宵大街,在八百下閉門鼓之前回家睡大覺,這是不少長安百姓最大的娛樂活動。這年頭家家都有馬匹代步,掐著時間點到家算不了什么,即使是李賢,也曾經干過最后一刻狂奔進入武德門的勾當。

    只不過,以往都是和李敬業這些同齡人胡鬧,和老爹一起大搖大擺地逛大街還是第一次。打馬飛馳在寬闊的橫街上,他時不時分神打量旁邊的程處默等人,心中漸漸有了結論——這幫人几乎都是功臣之后,全是根正苗紅的保皇黨人,而且清一色武人出身。換作是文臣,聽說天子出宮,大約第一反應就是在那里吹胡子瞪眼地搬古訓,絕對不會一起胡鬧。

    一幫人的坐騎全都是西域名種,那速度端的是風馳電掣,一陣風似的卷入西市,眾人方才漸漸放慢了速度,自李治以下,全都把目光投在了李賢身上。即使平時習慣了注目禮,但這樣陣容的目光直視,李賢仍舊大感吃不消。

    剛剛一出安上門,眾人便把外頭那一身親衛的服裝扒了,直接塞到了馬褡褳里頭。此時,一身青黑的程處默便摩挲了一下胡須茬子,笑呵呵地道:“人老了不如當年,想當初這東西市的酒肆,我哪家沒有去過,如今卻是不如年輕人了。沛……咳,六郎,這地方你熟,找個好地方讓我們這群老家伙好好享受享受……不對……不是老家伙……”

    他越說越覺得不對勁,最后索性就閉上了嘴。雖說年輕的時候沒少和李治胡混過,但如今一個天子夾在里頭,他頓時覺得怎么說怎么錯,那感覺簡直是糟透了。想到自己的兒子成天和李賢沒大沒小的情景。他不禁在心里惡意地揣摩了一番。

    等到那小子碰上如今自己這事,那就有得倒霉了!

    程處默作為程咬金長子,充分繼承了老子那種樂天知命的精神,而這種精神也充分遺傳到了程伯虎身上。所以他壓根沒考慮這種想法有什么不對。而后頭其他几個人見前面程處默那尷尬表情,都在那里各自擠眉弄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治卻只是莞爾一笑。沒去計較程處默地說法,策馬等李賢上來之后,他并行了一陣便笑道:“賢兒。要說我還真是羨慕你,我那時候是嫡子中的老幺,所以一直都沒出閣,真憋得慌的時候,逮著機會就上外頭厮混,沒少讓別人給我遮掩。要說我當初同意你隨意進出宮門,其實也是因為當年我沒那個機會。”

    李賢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往事,大愕之余不禁慶幸自個運氣好——要是老爹因為自個當年沒逍遙恣意過而一門心思拘束了他。他就絕對死定了!想到這里,他趕緊笑著奉承道:“爹爹說的是,這些年要不是您網開一面,我哪里能夠這么逍遙?”

    “你知道就好!”李治忽然一板臉,見李賢在那里縮腦袋。他那一本正經地臉色終于維持不住了,“好了好了。廢話少說,趕緊找個好地方,再這么溜達。時間可都沒了!”

    李賢干笑一聲,立刻四下里望了望,辨明方向后,他便指著前方的十字街巷路口道:“聽說前頭往南有一家新開的千里紅,風評似乎不錯,既有酒賣,也有歌舞可看,不如就上那里去吧?”

    見李治沒有提出意見,他便回頭看了看其他人。卻只見這一幫大叔級別地人齊刷刷地點頭,他心里頓時感到一陣荒謬——之所以帶這幫人去新開的店子,就是怕撞見了熟人,萬一老程遇上小程,那就不是一丁點的樂子了。話說這店是賀蘭周那老頭介紹地,應該不會錯吧?

    千里紅,顧名思義便在于一個紅字。所以,在瞧見門口一長溜大紅燈籠時,李賢頗覺得一陣驚訝。這年頭的蠟燭不是白燭便是黃燭,俱是價格昂貴之物,這里的掌柜居然別出心裁弄出了這么多紅燈籠,也不知要花費多少。

    整個閣子一共三層樓,給人的第一印象不是富麗堂皇,而是扎實,真材實料的那種扎實。還沒到門口,眾人就能聽到里頭的歡聲笑語和絲繡之聲,隱約還傳來一陣酒香。原本李治只是本著散心目的,此時此刻也不禁來了興致。那些平日几乎被老婆和侍妾榨干了的大叔大伯更不用說了,個個都是兩眼放光。

    而踏進大門,李賢地心中立刻浮上了一種極度不妙的預感——他很懷疑,賀蘭周那老頭之所以向他介紹這個地方,絕對是另有目的。

    那個底樓的各色長條桌上盡是琳琅滿目的菜色,不少高門仆役打扮地人正在

    盤盤地裝盛佳肴,而二樓三樓但只見一個個包廂,盡諾大的舞台,上頭正有兩個絕色舞姬正在跳舞。

    他一眼就認出那是冷餐式地自助餐,心中頓時斷定這是賀蘭周那老頭瞞著他開出來的。若是平常當然不要緊,問題是,倘若今天他帶老爹出來找樂子的事情讓老媽知道,因此而把這個地方封了,那么,他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眼看老爹端著一副滿意地臉徑直往里面走,他一個阻攔不及,只得暗自祈禱老天保佑。然而,迎上來的伙計道出的第一句話,卻讓他心里又哆嗦了一下。

    “各位是想去樓上包廂小酌,還是准備試一試小店獨一無二的桑拿浴?”

    “桑……拿?”李治迷惑地看了看身后的程處默等人,見一大幫子人全都是臉色茫然,他立刻做出了決定。難得出宮一回,小酌聽歌看舞哪里都行,倒是這桑拿可以聽上去新鮮得很,不如試一試。

    他還沒開口,李賢就趕緊上去阻止道:“不行,這桑拿洗不得!”

    見自個的老爹忽然兩道凌厲的目光射過來,他只得硬著頭皮解釋道:“這桑拿取得是冷熱交激的原理,雖然能讓人渾身舒爽,但若是一個不好,卻得出毛病的。尤其是常常頭暈目眩的人不能輕易嘗試,否則若是出了事情更是不得了。”

    話音剛落,那伙計便滿臉嘆服地連連點頭:“這位公子說得不錯,所以若要洗桑拿,必得先由小店特意聘請的大夫把脈,除非身體康健,否則就是一擲千金,小店也是不敢讓人進去洗。饒是如此,還得先簽好了文書再進。不過雖說繁瑣,客人每天也有好几十位。”

    這賀蘭周一套一套的,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那一次不過隨口一提,賀蘭周居然就能夠把他那區區一個點子發展到這份上!話說回來,事情愈是周詳麻煩愈多,反而會越發引人注意,無非就是利用的一個逆反心理。

    但是,李賢眼下壓根沒有時間嘆服賀蘭周的全能。見老爹兩眼放光滿臉興趣地朝兩位大夫走去,他頓時頭痛不已。然而,坐堂的兩個名醫先后把過脈之后,一致表示李治的風眩不過是初期,并不嚴重,并拿出過來人的姿態,表示洗桑拿絕對有利無害。

    看到老爹隨手簽了倆字便大搖大擺地隨著伙計朝后院去了,李賢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這都是什么大夫,直接攔下不就得了么,萬一洗出了毛病誰負責!郁悶歸郁悶,他卻趕緊追了上去,唯恐自己一個看不住出了事情。

    后院最里頭完全是樺木造的房子,上頭的節疤清晰可見,統共分成了桑拿室、浴室、更衣室和休息室。桑拿室一溜排開,大約十几間,李賢和李治占了中間的一間,其他人則分別占了兩旁的兩間,以便萬一有事好照應。

    這間桑拿室中除了大唐最尊貴的一對父子之外,就是一個身強力壯的漢子。四壁有一格高過膝蓋的樺木板,正好可供人坐。對著大門燒著一個鐵火爐,上頭有不少燒紅的石子。那大漢舀起一瓢水澆在滾燙的石頭上,只聽嗤地一聲,整個房間中頓時彌漫著濃重的水蒸氣。

    “呼,好爽快!”

    一瞬間汗如雨下,李治愣了片刻便長長呼了一口氣,只是閉著眼睛體會這種難得的舒適。而出了一身的汗,李賢漸漸丟了那種患得患失的心思,愜意地享受著全身毛孔舒張的感覺。約摸一盞茶功夫,大門忽然吱呀一聲被人推開,李賢一睜眼見一個伙計在那里拍巴掌,趕緊拉起仍在享受的老爹往外走。

    他對于這種事情熟門熟路,一到旁邊的浴室就自己一桶涼水從頭沖到底,正想對旁邊的李治解說几句,誰知他一扭頭就看見老爹依樣畫葫蘆地一桶水當頭澆下。緊接著,李治忽然發出了一陣大笑,竟是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

    “好久沒有這么舒服過了!”

    兩人反復蒸了三次,最后又洗了個熱水澡,這才到了一邊的休息室。此時,程處默等人不知是貪著舒服還是其他什么緣故,竟是一個都沒出來,諾大的一間休息室中就只有他們父子兩人。

    “賢兒,你果然帶的好地方。唔,回去之后,一定得設法建一個好好享用!”

    老爹的這種論調早在李賢意料之中,他正想回答,門口吱呀一聲,兩個身著輕紗的女子便雙雙而入,手中都拿著一罐油膏。
第二百二十三章 溫柔鄉中不思蜀,恰聞河東獅吼來

    于按摩,李賢雖然不會,但這體會可著實不少,因此在肩背上一過,他便暗中點頭。果然,要說挑選人手,賀蘭老頭真是不賴。而他還來不及說什么,旁邊的李治便忽然贊道:“好手法,你們是從哪里學的?”

    李賢雖然趴在那里不能回頭,但仍然能感覺頸間那股子熱氣稍稍粗重了一些。很快,他便聽到了一陣輕快的笑聲,辨那出處,似乎是自己背上那個女子的聲音。

    “哪個門道中都有師傅,只要花力氣,什么東西學不過來?”略頓了一頓,那女子忽然又輕嘆了一聲,“我和阿馥的養母就是教坊司中因年老放出來的,我和阿姐這技藝都是她央人傳授,只是沒一個名頭終歸低人一等。若非此地東主,只怕我們以后也只不過嫁一個尋常漢子過活罷了。”

    聞聽這話,李賢忍不住輕輕挪動了一下身子,眼角余光便瞥見了那女子的大半容貌。雖然算不上頂尖的絕色,但卻別有一種溫柔輕盈的模樣。她身上那襲輕紗和往日武德殿的侍浴宮人有異曲同工之妙,若隱若現間猶見風情,僅從那按在肩背上的手指,他便能想象出那滑膩的肌膚。

    此時,李治禁不住問道:“嫁給尋常漢子過活,倒還是不如這里么?”

    “尋常漢子能欣賞吹拉彈唱,能欣賞無雙歌舞,能供給我們的打扮開銷?大約也就是指技他們還看重些。”

    這一次回答的卻是正在給李治按摩的女子,那聲音端的是悅耳動聽,“我拂裳和阿馥自小也讀過一些書,人道是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既然有姿容才華。又怎愿意零落塵埃?若是積攢下几百貫錢,將來便可如阿娘當年那般,養兩個女兒慰藉老時孤單。”

    聽她絕口不談有朝一日誓要嫁入豪門做人上人,李賢不覺感到一陣稀奇。正想追問的時候,卻聽自己這邊那個叫做阿馥地女子笑道:“阿姐的心思就是和別人不同,人家哪個不是想尋好人家嫁了。偏生她卻想像阿娘那樣過活。兩位郎君倒也是有趣人,聽姊妹們說,這几日來光顧的人多了。卻只是在那里和我們笑談***,問這些的還從未有過。”

    “呵呵,阿娘當初纏頭無數地時候,也曾經有几個大官作入幕之賓,可似乎一旦縱情起來,和尋常人沒什么兩樣,更不曾見過有兩位這般好奇的人。”

    李賢被人評價為好奇也就算了,見自己那老爹一幅郁悶的模樣。他不禁心中暗笑。此時,程處默等人終于魚貫從另一扇門出來,談笑間,屋子里一下子熱鬧了起來。不多時,便有七八個女子進來服侍。四處都只聽得那種舒服地哼哼聲。

    李賢卻不習慣和這么多人擠在一個房間里,因此便揮手示意阿馥停止。旋即低聲問道:“有沒有單獨的地方?”

    這話一說,他便看到那溫柔輕盈的女子眼中異芒連閃,心中暗叫糟糕。一時情急。他竟是沒注意到這話中別有歧義!

    “小郎君,那邊一溜都是單間,我可以到那邊單獨服侍。”阿馥一面說一面朝那邊一個不起眼地角落一指,見李賢似乎正在躊躇,她便緊跟著又貼在他的耳朵后頭低聲道,“我和阿姐剛到這里來,還是第一次服侍客人,到時還請小郎君多多看顧。”

    李賢正想找個由頭搪塞過去,卻只聽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喧嘩,隱約還有女子的聲音。恰在此時,一個人推門進來,卻是一個掌柜打扮的中年人。他沖著正在享受中的眾人團團一揖,旋即歉意地一笑道:“各位郎官,小店剛剛來了一批女客,桑拿房已經被包了,待會大約不能再進去了。不知道各位可還有同伴在里頭?”

    一番話說得眾人面面相覷,倒不是為了沒法進去再蒸桑拿而遺憾,而是為了這種地方居然有女客。李賢的腦海中本能地浮現出一個人影,而另一頭的程處默好死不死地忽然開口問道:“這種地方也有女人會來?哪家的女眷這么不管不顧?”

    “這個……”

    那掌柜為難地搓了搓手,還沒來得及答話,那扇門便再一次被人推開了,卻是一個女人!李賢看清那個人不是屈突申若,而是一個風韻猶存地中年婦人,頓時大大舒了一口氣。然而,就在他暗自輕松的時候,卻只聽那婦人發出了一聲尖叫。

    “死老頭,你怎么在這里?”

    死老頭?李賢心中一奇,立刻朝那邊几個人望去——這里大叔大伯級的人物雖然不少,但似乎都當不起死老頭這三個字。還沒等他的目光找到正主,那中年婦人便三兩步沖了進來,一把抓起那邊的程處默,嘿

    了一聲。

    “你不是說進宮去陪陛下喝酒了,怎么會有空到這里來逍遙?”

    她一面說一面示威似地朝程處默身后的女子瞪了一眼,見那女子本能地退后了几步,她方才意味深長地看著軟榻上那個目瞪口呆地男人,旋即四下里張望了一下,恰好看見不少張熟面孔。其中,顯然還算嫩的李賢被忽略了過去,李治她沒有認出來,其他人全都被她盡收眼底。

    “好家伙,來這里享受的人還真不少!”她輕飄飄地吐出一句話,旋即出門拍了兩下巴掌,又呼喝了几聲。李賢還沒聽清楚她說了些什么,頃刻之間,七八個女人便呼啦啦地涌了進來,個個都目標明確地盯著房間中地某個人,那目光便猶如母狼似的。

    此時此刻,李賢几乎是把腸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他隨便把這些人帶到一個地方塞進去,自個溜之大吉就好,干嗎非得上什么新開張的地方。大唐貴婦河東獅吼名聲在外,這幫人不會把這地方拆了吧?

    話說回來,今兒個還真是冤,到現在為止,這些人還真是什么壞事都沒干過。

    事情還真有那么湊巧,自程處默以下,眾人無一例外地都被拎了出去。好在李治出來的時候為免被人認出而化了一下妝,而李賢則是明顯過于年輕,因此在房間中只剩下他們兩人之后,那位程夫人又張望了一番,這才退走,那掌柜慌忙緊跟而去關上了門。

    這時,李賢立刻一個縱身跳下軟榻,三兩步沖到門口,打開一條縫張望了起來,渾然忘了房間中還有被丟下的眾多女郎。

    出乎他的意料,外頭并沒有出現什么悍婦教夫的情景,唯一值得一提的大約也就是程夫人擰了一下程處默的耳朵。倘若從表面來看,這完全是一堆相親相愛的夫婦。從門縫中飄來的只言片語中,他終于明白了今天是怎么回事——原來,這里原本就不是專供男客的!

    前天,屈突申若便帶著一大批娘子軍新鮮體驗了一把;昨天則是臨川長公主和几個皇室公主郡主;所以,今天才會出現這樣一支華麗的夫人軍團。除了感慨自己的運氣實在太壞,他已經找不到其他想法了——當然,值得慶幸的是,那幫人似乎沒認出李治。

    咳——

    聽到背后這聲咳嗽,李賢方才轉過了頭。見老爹似笑非笑地打量著他,而一幫女子也在那里望著他偷笑,他便聳聳肩關上門回轉了來。

    “還以為能看到母老虎發威,結果她們看來是要把火氣留到家里去發了!”

    “你以為別人都像是當初那位房夫人!”雖說房家早在永徽年間就已經式微,但提起一個房字,李賢依舊沒有半分忌諱,“就拿老程來說,家里也養著好几房姬妾,今天只是到這里來洗個澡,程夫人還不至于那么善妒!”

    說到這里,李治忽然露出了一個大有深意的笑容:“你平常不是最喜歡打賭么?待會那些夫人們肯定是拉著自己的丈夫一起去洗桑拿,你敢不敢和我打賭?”

    打賭?李賢一看老爹的表情,立刻大搖其頭,義正詞嚴地表示如今已經戒了打賭。

    開玩笑,必輸之賭他才沒有興趣,到時候誰知道他老爹會開出什么樣的賭注。不過,夫妻共洗桑拿聽上去美妙,但是,那些夫人要利用這一招整人也是很容易的。可憐的老程,他實在該替這位大叔默哀才是。

    被人打斷的按摩很快便重新開始,只是,這一回阿馥和拂裳全都變得規規矩矩,而剩余眾女則意興闌珊地走了。等到全身從骨子里都微微透出了一種酸痛軟麻,卻又覺得異常愜意舒服,李賢便命阿馥住了手,自個去旁邊浴室中洗了個痛快。等他換好了衣服回來的時候,但聽桑拿房中不時傳來一陣呻吟叫嚷,他不覺額頭青筋暴露。

    來的時候大批人馬,走的時候卻只剩下了他和李治父子兩個,外加張堅韋韜盛允文,還有兩個興高采烈的親衛——聽說那些攛掇李治出游的人全都倒了霉,他們倆想不高興也難。

    而盡管被人打擾了一回,李治卻依舊興致高昂,騎在馬上的他冷不丁對李賢開玩笑道:“聽說當初房梁公的夫人是河東人,程夫人也是河東人,看來這河東的女人著實厲害!”

    河東的女人不厲害,老蘇怎會有河東獅吼之說?李賢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轉而想到了另一個問題——武后似乎不是河東人,但要說古今第一悍婦,似乎無人能出其右吧?
第二百二十四章 機警俏阿蘿,笑看青絲瀑

    涼殿北臨太液池,雖然隔著一道宮牆,但若是夏日,蛙聲。武后生來喜動不喜靜,非但不討厭這樣的噪音,反而常常把窗戶打開。如今雖已是深秋,瑟瑟秋風中已經多了几許寒意,但阿蘿進去的時候,依舊看到武后坐在窗前。

    “拜見皇后娘娘。”

    盡管常常到含涼殿覲見,但阿蘿的心中仍有几分忐忑。依禮拜見之后,她微一抬頭便瞧見武后的目光直直盯著自己,頓時嚇了一跳。

    武后打量了阿蘿一會,忽然微微笑道:“我聽說,最近賢兒單獨召了你兩次?”

    阿蘿沒料到武后忽然會如此問,几乎是下意識地跪倒在地:“皇后娘娘,沛王殿下那只是逗著那些宮人玩的,雖說召了我,卻并沒有……”

    “好了好了,你是我身邊出去的人,我還會不明白這些么?”武后含笑點了點頭,命身旁的阿芊上去把人扶起,這才輕輕嘆息了一聲,“你和阿芊昔日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原本准備一個給弘兒,一個給賢兒,后來陛下把他身邊的宮人明徽給了弘兒,阿芊這才沒有跟過去。如今看來,你倒是比明徽強,比她自重。”

    對于這樣敏感的問題,阿蘿惟有訥訥以對。當武后問起李賢平日的言行舉止時,她便仍照著以往的例子小心翼翼敷衍了一遍,見并無別的話,這才告退而去。出了含涼殿,冷風一吹,她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以往在武后身邊的時候不覺著什么,可如今一旦遠離,每每重回這里的時候。總覺得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尊神佛,時而壓力深重,時而如沐春風,就是在皇帝面前也沒有這種感覺。

    說起來。李賢雖然性格執拗而又憊懶,卻同樣有一種說不出的吸引力。上次驪山之行讓那幫隨行地宮人大失所望,就差沒有在她面前公然抱怨了。如今就如此麻煩。若是成婚之后姬妾如云,那可如何了得?

    她扳著手指頭計算起和李賢有這樣那樣關系的女子,越算越覺得頭痛。到最后禁不住苦笑連連,干脆打消了這個荒謬的念頭——她不過是小小的一個女官,沒來由費那么大地精神干什么?對了,李賢可是說過,這輩子都不許她離開他的……

    想到這里,她忽然雙頰通紅,雙手的手心也一陣陣發熱,竟是連自己已經進了景風門也沒有發覺。直到路過太子東宮地時候。她忽然想起今日李賢提起,讓她去太子那里取書,早先卻差點忘了。看了看天色,她連忙拐進了東宮大門。

    東宮就在武德殿旁邊,阿蘿平日也是常來常往。所以沿途看見她的內侍宮人都上來見禮,不消一會兒。得報的明徽便匆匆迎了出來。和阿籮相比,明徽多了几分明艷,少了几分穩重。單單那種掩不住地嫵媚氣息就昭顯出了一個事實——她早就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女人了。

    “阿蘿!”

    阿蘿笑著向她打過招呼,便說起李賢吩咐的勾當。誰知這么一件小事卻讓明徽皺起了眉頭,好一會兒方才為難地答道:“阿蘿,按理說這只是小事。可那書在太子殿下的書房里頭,現如今劉相公和上官相公正和太子殿下在商量事情,我不敢去打擾。不如這樣,你先在旁邊的房間里頭等一會?”

    劉祥道?上官儀?阿蘿心中一跳,當下二話不說地跟著明徽往前走。她原本還想著如何套兩句內情,誰知她還沒問,明徽就自個長吁短嘆了起來。

    “阿蘿,你是不知道,太子殿下如今休息得越來越少了,有的時候甚至過了三更也不休息。我勸過好几回,他根本不聽,我一點法子都沒有。几天前,我無意中聽到他和劉相公上官相公說起李義府什么的,還說要防著他卷土重來。我卻不明白了,這已經被長流的人,還有赦回來地道理?”

    明徽這丫頭怎么如此大嘴巴!阿蘿聞言心驚肉跳,趕緊三兩句把話頭岔開。等到了房間中等候時,明徽那話頭頓時更多了,她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最后不得不認同武后那句話。一點也沒錯,和她阿蘿比起來,這明徽確實一點覺悟都沒有!

    捱了大半個時辰,外頭忽然響起了一陣亂七八糟的聲音,緊跟著便有內侍在外頭叫道:“明徽姑娘,劉相公和上官相公走了!”

    阿蘿巴不得趕緊擺脫喋喋不休的明徽,趕緊起來開門,一出去便看到李弘站在不遠處的台階上仰頭望天。她整了整衣袍,快步上前下拜行禮。

    “哦,原來是六弟讓你來拿書。”李弘微微頷首,目光在阿

    轉了一圈,忽然笑道,“人家都說豪氣風流李六郎,不副實。阿蘿,你這么一朵奇葩就在他身邊那么多年,他直到如今還沒采摘,居然還敢對賀蘭說什么花開堪折直須折?”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自從賀蘭煙把那幅畫在飛香殿正殿的牆上挂過之后,這兩句話便一下子傳遍了。五陵年少固然是覺得這話無比有理,深宮中地女人們更是引為妙談。而李弘聞聽之后,自然也是感慨自己這六弟確實有才,此時也順便拿來取笑了一番。

    阿蘿頓時紅了臉:“太子殿下休要如此說,奴婢承擔不起!”

    “阿蘿,你如今可是司殿女官,就是外頭那些官員,好些也比你職司低,可不能再自稱奴婢!”李弘一面笑一面打發人去書房取書,忽然想起了今晚另一件事,“上官相公過些天要慶壽辰,雖說不是整壽,但我這個弟子總要為他好好賀一賀,你回去和六弟說一聲,讓他給我好好想想,送一件上得了台面的壽禮。”

    說到這里,他冷不丁又加了一句:“讓他放心,我欠他地人情,一定會還上的。”

    所謂的書卻不是卷軸,而是一大堆地竹簡,阿蘿今次只帶著兩個宮人,因此李弘便吩咐四個東宮內侍幫忙搬過去。一大群人剛剛出了嘉德門,便和從重明門進來的李賢一行迎面撞上。只是一眼,阿蘿便認出了李賢身后那個滿臉絡腮胡子的人。

    天哪,那竟是皇帝!

    李賢也沒料到會這么巧,見阿蘿身后的四個內侍一人抱著高高的一堆繡簡,顯然看不清這邊,他趕緊轉頭對身后的老爹低聲嘟囓了兩句。很快,他那老爹帶著兩個心腹親衛溜得比誰都快,他見狀不由在心里暗笑了一番,這才上前和阿蘿打了招呼。

    回到武德殿,他遂命人把那竹簡送去書房,然后厚賞了四個內侍,這才對張堅韋韜盛允文嚴正警告了一番。自然,這三人全都不是頭腦簡單的主,紛紛表示今夜只是陪著李賢去洗了個桑拿,誰知在外頭打了個瞌睡,其他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聽見。

    他囑咐這三人的時候,身邊就只有一個阿蘿。她起初還有些懵懂,到后來除了驚駭便是惱火——這父子倆完全是瘋了,若是被人知道,明天非得招來一大堆御史彈劾,這年頭彈劾皇帝可不是什么稀罕事!因此,等到張堅等人一走,她便立刻狠狠瞪著李賢,眼神中滿是嗔怪。

    “好了好了,今次是父皇逼著,我不是推不開么?”

    李賢舉著雙手打了個哈哈,見阿蘿仍是死板著一張臉,他忽然笑嘻嘻地伸出手拔下了那根束發玉簪。一瞬間,那頭原本紋絲不亂的滿頭秀發頓時披散了下來,一下子從極靜變成了極動。搖曳的火光照在那一頭青絲上,光芒仿佛全然被那發絲吸收了進去,看上去烏油油黑亮亮,竟是有几分晃眼。

    他專心致志看了一會,忽然眨眨眼睛道:“你看,這樣不是挺好么?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這都是晚上了,還那樣一絲不芶干什么?”

    阿蘿實在拿李賢沒法,但那兩句新鮮的詩卻讓她心中一喜——總聽說這家伙拿詩送人,也不知傳過多少風流佳話,如今她自己得了兩句,自然是無比歡喜。一面手忙腳亂地收拾頭發,她一面把今天在東宮聽說的閑話轉述了一遍,末了才提起上官儀的壽筵。

    “老上官如今是太子太傅,又是宰相,五哥既然要去,我是不去也得去。”說到這里,李賢頓時咬牙切齒地冷哼了一聲,“去就去了,偏偏還要我想送什么禮物,這都是什么世道!敢情就因為我會想主意,他就什么腦筋都不動了?”

    “誰讓你鬼主意多!”阿蘿立刻沒好氣地嘀咕了一句,趁著李賢發作之前,她立刻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到了門口方才回頭笑道,“太子殿下說了,欠殿下你的人情,以后慢慢還。我還告訴他,還不上就算了,反正殿下你不在乎!”

    見那大門重新掩上,李賢頓時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這一年到頭,王公大臣過生日的多如牛毛,僅僅是他那至尊爹娘就有兩回。要是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下去,他就是有再多主意也有驢技窮的那一天!

    話說回來,李弘和劉祥道上官儀這么晚在書房里頭碰頭,不是正在各抒己見討論如何徹底鏟除李義府吧?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上官擺壽宴,義府有信來

    書為了什么?問一百個讀書人,保准有九十八個會回—做官。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鐘粟。而對于如今的上官儀來說,該有的他全都有了。

    天子的信任,顯赫的官職,富麗堂皇的宅邸,妻妾成群兒女繞膝,倘若說還有什么不順心的,大概就是這几天鬧得宅子上上下下不得安寧的所謂狐仙了。他雖說不信這個,無奈好些家人仆役信誓旦旦地說看見了有狐仙出沒,而他自己晚上明明放好的書也時常被翻得亂七八糟。正因為如此,雖說壽筵的帖子已經發出去無數,他心里卻總覺得有些不自在。

    壽辰這天,他這個壽星翁優哉游哉地在廳堂中坐著陪一些早到的賓客說話,在外頭迎客的則是他兒子上官庭芝。請客這種事情往往有一種不成文的規矩——官職越小輩分越低的客人來得最早,而官職越大資歷越高的客人則來得越遲。此時夕陽還沒落山,廳堂中雖然有好些客人,卻都是他的門生弟子,口中說的盡是些恭維之辭。

    老上官正高興得意的時候,卻只見一個人影忽然急匆匆地沖了進來。他一向最看重風度儀表,見來人這幅模樣便先有三分不喜,待看清那是自個的兒子上官庭芝時,上官儀登時沉下了臉。

    “爹,外頭太子殿下和沛王殿下打發人先把壽禮送來了!”

    一句話把上官儀到了嘴邊的責備打了回去。雖說早已經不重這些虛名,但是,在眾多的官職中,老上官最珍惜的不是同東西台三品這個宰相的頭銜,而是太子太傅——一般來說。能夠當太子太傅地全都是宰相,而宰相卻不一定有資格當太子太傅,那可是全天下文人最大的榮耀。

    瞧見周圍一大堆年輕官員露出了既羨慕又向往的眼神,上官儀大大方方地一揮袖子道:“太子殿下和沛王殿下如此厚愛。我倒有些承受不起了。壽禮既然已經送來了,各位和我一起去看看如何?”

    眾人巴不得這話,當下轟然應諾。簇擁著上官儀便往外頭走。待到見著門口那一字排開的十几個大漢時,人們立刻呆了一呆;再看到那高高地壽禮,大多數人便丟下了老上官。好奇地上去看個究竟。此時,上官庭芝好容易方才覷了個空子,湊到老子跟前低聲說道:“爹,你上次說的鎮宅寶劍,今兒個也有人送來了!”

    上官儀的心神完全被那高高地壽禮吸引了過去,上官庭芝足足說了三遍,他這才回過神來,但仍有些心不在焉。淡淡點了點頭便把這事擱在了一邊——笑話,就算真有狐仙出沒,和他又沒有真正的利害關系,哪里及得上眼前的這份厚禮?

    差人先把東西送去了上官家地宅子,李賢卻沒有立刻動身。而是先來到了東宮和李弘算賬。這一次他干脆把賬目清單都一起捎帶上了,原料費器械費外加人工費。詳詳細細列了滿滿一張。趁李弘在那里埋頭細看的功夫,他不覺分外得意。

    這東西要說珍貴確實珍貴,但要說不值錢也確確實實不值錢。重在方法,果然一點不假!

    半晌,李弘終于抬起了頭,說是面如土色并不為過。雖說不相信一向最最狡猾的李賢會在這上頭花那么多錢,但是,就他自己知道的行情來看,這花費確實是八九不離十。臨到最后,他只得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六弟,你如此破費,就不怕別人非議么?”

    “我花我的錢,管別人怎么說!”

    李賢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見李弘似乎准備打破沙鍋問到底,他索性打了個哈哈道:“總而言之,五哥你這回可是欠了我五十萬錢,我可記在帳上了!”

    兩兄弟出了東宮奉化門,再左拐從景風門出了宮城,就可以看到永興坊高大的坊牆。對于住在長安城的官員而言,皇城周圍那一圈里坊是最最搶手的,倒不是完全為了炫耀身份,而是這朝會都是一大早進行,若是住地遠些,上朝不想遲到的話就一定得披星戴月地出門,因此,上官儀一當宰相,立刻就遷了永興坊的新居。

    李弘盡管縮減了儀仗,但這是他以太子的身份親自來為老師拜壽,馬虎不得,因此前前后后依舊有上百號人。李賢卻是一出宮門就當先騎馬而行,自個只帶了區區三個隨從——李敬業四個伴讀都是好湊熱鬧的,已經先去拜壽了。

    還沒到地頭,他便看見那長長地一溜馬車几乎堵住了整條巷子,騎馬而行的人也不少。那種車水馬龍地

    象,端的是讓人咂舌驚嘆。他用了好大的力氣方才來地大門口,還沒進門就聽到里頭陣陣贊嘆,正對大門的院子中圍了好大一批人。

    “這得多少錢啊,六郎真是大手筆!”

    無數的議論聲中,李賢偏偏只抓住了這么一個聲音,不但因為說話的人是他最熟悉的,而且因為這個聲音最大最露骨。不是么,人家都在那里贊嘆如何匠心獨具如何心思靈巧,雖說知道很貴重,但沒一個人把錢這兩個字挂在嘴邊,也就只有程伯虎那么一個混球才會如此煞風景!

    他干咳一聲,便帶著張堅韋韜盛允文闖了進去,認得他的人紛紛讓路,至于不認得他的人……能夠被老上官請來的客人,這不認得他的著實不多。就算真的一時半會沒認出來,也自有人在旁邊提醒。因此,他沒費多大功夫,便順順利利地走到了那高大的冰雕前。

    沒錯,他李賢的禮物就是一座高大的冰雕,一座比上官儀真人大好几倍,卻依舊惟妙惟肖的冰雕——冰是人工制成的,用的是硝石冷卻法;而冰雕的匠師則足足用了好几人,時間緊迫,他原先的那個提案被賀蘭周不由分說地打了回去。因此,上官儀被時人仰慕的風度儀表,這尊冰雕像不過才表現出了十之一二,卻依舊吸引眼球。

    原因只有兩個字——稀罕!人說黃金有價美玉無價,而在如今這種剛剛涼爽下來的季節,奢望水能結冰不過是做夢罷了。而因為整個夏天冰食大流行,因此各家各戶的存冰几乎都用光了,就連皇家的冰窖也所剩無几。

    再說了,皇家冰窖的存冰無論如何也不會讓李賢拿來派這種用場。物以稀為貴,再加上這冰雕的匠心獨運,還有太子的心思,便成了獨一無二的瑰寶。

    “沛王殿下!”

    李賢循聲望去,見老上官笑吟吟地迎上來,那三縷頗見仙風道骨的胡須迎風飄舞,就連眉梢眼角也露著喜氣洋洋,他趕緊上去說了一通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之類的賀詞,而上官儀自捋須笑道:“這禮實在讓人意料不到,太子和沛王如此心意,我卻是受之有愧了!”

    “這都是五哥有心,上官相公今年喜事盈門,賀一賀是應該的!”李賢見四周的人都在眼巴巴瞧著自己,眼珠子一轉便想到了一段絕妙佳句。

    “有道是,常如作客,何問康寧。但使囊有余錢,瓮有余釀,釜有余糧。取數頁賞心舊紙,放浪吟哦。興要闊,皮要頑,五官靈動勝千官,過到六旬猶少;定欲成仙,空生煩惱。只令耳無俗聲,眼無俗物,胸無俗事。將几枝隨意新花,縱橫穿插。睡得遲,起得早,一日清閑似兩日,算來百歲已多。”

    見老上官在那邊若有所思,他便知道其中意思人家已經有所體會,便瀟灑地打開了手中折扇,笑瞇瞇地又補充了一句:“上官相公翩翩風度長安城無人不羨,再過几年六十大壽兒孫滿堂的時候,只怕更要羨煞人了!到時候太子五哥及冠,上官相公這太子太傅自然是榮光無雙!”

    在李賢看來,上官儀什么都好,就是分外熱衷于名。這上官家每天上門送禮的不計其數,除了這種做壽的時候,老上官金玉之物一概不收,可那些滿是恭維的詩賦則是照單全收。這樣的人,往往是禁不起別人攛掇和名聲誘惑的。

    老上官,既然已經是太子太傅,你就好好輔佐我那位太子五哥,千萬別折騰什么廢后的勾當就好!

    “相爺,相爺!”

    一個嚷嚷聲忽然鑽了進來,把眾人琢磨李賢那話的意頭全都打斷了。見是自家仆人,上官儀忽然心中一動:“可是太子殿下到了么?”

    那仆人慌慌張張下拜行了禮,緊跟著連忙報說:“李義府……”

    他含含糊糊吐出了三個字,見周遭人眼神忽然變得犀利無邊,他不覺吞了一口唾沫,這才囁嚅著遞上了一封信:“是李義府有信送給相爺,指明說是賀相爺大壽的!”

    李義府寫信給上官儀拜壽,這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么?李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著極度好奇的心理,他連忙找了個好位子站定。見上官儀眉頭微微一皺,旋即意態自如地拆開了彌封,他立刻運足了目力往上頭瞧去。

    真是,李義府那手字過于龍飛鳳舞,他竟是半個字都沒認出來!(
第二百二十六章 給上官婉兒的見面禮

    義府是什么人?前頭的帝后寵臣,如今的長流犯官,儀就不是一條船上的人,這時候會如此好心給上官儀拜壽?此時此刻,就是那等不怎么領時務的,也在那邊暗地嘀咕,就不用說上官儀周邊的几個大人物了。

    眾目睽睽之下,老上官鎮定自若地把信揣進了懷中,旋即樂呵呵地朝四周點頭一笑道:“大家既然來了,便到里頭廳堂去坐坐,如此圍著,只怕太子和沛王這壽禮禁不起,若是還沒到時候就融化了,豈不是辜負兩位殿下一片苦心?”

    見上官儀只字不提信中細節,卻提起這事,圍觀眾人不禁一陣失望,但大多數仍是依言散開。但李賢就沒有那么聽話了,笑嘻嘻地上前几步來到上官儀身邊,就那么抱手站在那兒。

    “這冰雕就是求一個新奇,過了今晚,我再請几個匠人過來重新琢磨一下,放進冰窖中便能保存。說起來我原本是想送上官相公一尊玉像的,只因為那東西琢磨不易,便改成了這個,相公不要嫌棄這禮太薄就好。”

    太薄……老上官瞅了瞅一本正經的李賢,心中不覺犯起了嘀咕。太子李弘是他的學生,李賢卻不是,現如今連送壽禮的事都是兩兄弟聯手,這其中的意味可就大了。怪不得于志寧這老前輩非得擠著去當沛王王傅,許敬宗一大把年紀還要去兼一個沛王府長史,卻原來都是目光如炬之輩。只要這兄弟倆真的親密和睦,將來李弘……

    哇——

    一個不合時宜的哭聲瞬間打斷了上官儀的思量,轉頭望去,他便看到一個家人抱著一個嬰兒。手忙腳亂地站在不遠處哄著。

    還不等老上官出聲呵斥,李賢便忽然疾步上了前去,待到近處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嬰兒——雖說只見過一次,但他怎么會忘了這上官婉兒?趁著老上官離得還遠。他竟是伸出手指在那張小小的臉上捏了一下,見她忽然止了哭聲,還用一雙黑亮地眼睛在自己臉上來回瞟著。他頓時哈哈大笑了起來。

    上官儀終于趕了過來,恰好看到李賢使壞的那一幕,心中不覺有些莫名其妙——這沛王李賢任性豪俠風流的名聲在外。可從沒聽說過他喜歡逗弄孩子,他這孫女如今還沒滿周歲呢!

    “這種時候把婉兒帶出來干什么!”

    那家人囁嚅了一下還未來得及回答,李賢就忽然擺手笑道:“上回和太子五哥到這里來的時候,我正好遇見過這孩子,如今又無巧不巧地撞上,可不是有緣?”

    他一面說一面從腰中解下了一串玩意——卻不是玉佩,而是一串金銀銅地鈴鐺,個個小巧可愛。他不由分說地把東西塞進了上官婉兒手中。順帶又多看了几眼那孩子,心中異常遺憾。要等這上官婉兒長大,少說也得十几年,自己大約也就只能看看而已。

    上官儀雖然不是喜歡打聽各式傳聞的人,但身在這個位置。就是他不問,很多事情也自有人告訴他——什么已故韓國夫人的女兒賀蘭煙和李賢關系曖昧。什么長安貴女軍團地領軍人物屈突申若對李賢青眼相加,什么許敬宗愣是想把自個的孫女塞給李賢……

    除此之外,李賢在外頭半真半假的風流行徑更是不計其數。所以。眼見這贈物舉動,他竟是前所未有地警惕了起來。

    “沛王殿下,這……”

    不等老上官說什么大道理推辭,李賢便立刻笑吟吟地堵了回去:“人說見面必有見面禮,上回我來得匆忙,未曾備得,要是這一次再一點表示都沒有,豈不是失了禮數?”他說著便瞧了上官婉兒一眼,拱了拱手便徑直朝廳堂地方向去了。

    而上官儀卻呆在那里半晌沒有動彈——見面禮?他怎么就覺著這見面禮別有玄機呢!

    由于琢磨這見面禮的玄機,上官儀回到廳堂的時候,那叫一個臉色難看,簡直沒有半點壽星翁的自覺。直到家人上來提醒,他這才回過神來,繼續滿面春風地迎接八方來客。然而,看到剛剛那一幕的賓客中,不少人便跟著琢磨了起來。自然,他們琢磨的方向和上官儀想的截然不同。

    輕飄飄的一件見面禮,卻引起了一陣琢磨地風潮,而始作俑者李賢則在后頭教訓屈突仲翔。當他聽說這小子徑直把雙劍中的一把包裝好了當壽禮送給了上官儀,他不禁拍腦門哀嘆了一聲——這小子平日看著精明,今兒個怎么就一點心計都沒有呢?

    “那雙劍要價七百貫,單把就是三百五十貫,也就是三十五萬錢。我問你,你和老上官什么交情,送這樣重的禮?”

    屈突仲翔聞言不禁愣了,本能地問道

    是你讓我拿其中一把當作壽禮送上官相公么?”想到的三十五萬錢,他那顆心一下子吊了起來。倘若是這么大筆錢一下子打了水漂,他非得抹脖子不可!

    “誰讓你隨大流和別人一起送的?”李賢用扇子在屈突仲翔肩膀上重重敲了一下,旋即附耳低語了一陣,末了才沒好氣地道,“老上官地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這種事情就要待之以誠,老老實實地告知目的就好。咳,你千萬別太老實把所有底子都兜出去了!”

    屈突仲翔連連點頭,一轉身便溜得無影無蹤。而李敬業早就厮混到賓客中去了,頂著個李績長孫,英國公繼承人地身份,他自然是如魚得水。程伯虎卻沒那么好性子和一群打官腔的家伙磨牙,早早地歇在一邊。薛丁山瞅見屈突仲翔走了,這才走了上來。

    “六郎,我爹說,他有一把好弓等著你賞鑑。這兩天若是你有空,就到我家來一趟,他備好了酒等你。”薛丁山一邊說一邊往四下里瞧了一眼,忽然壓低了聲音,“為了那些酒,似乎我爹壓榨了不少同僚,你來的那天很可能有不少人要來,你可小心點。”

    薛仁貴邀他賞鑑好弓?可是,有好弓卻沒有好箭朮豈不是白費?要說薛仁貴那家伙還真是狡猾,居然從同僚那里壓榨了好酒,然后一倒手把他給賣了,要不是小薛提醒,他豈不是得大大上當?

    他心念一轉便拉住了薛丁山,悄聲問道:“既然有好弓,為什么不留給你?”

    薛丁山聞言頓時一怔,旋即很是坦然地一攤手道:“我從小用慣了那把木弓,你可別小看了它,雖說沒什么名氣,卻也是高手匠人所制,爹爹當年在海東地時候便是用的它。爹爹新得的那把弓是專門給你備下的,說是上次缺了見面禮……咳,你不是早說了要和他學箭朮么?不趁著他現在有空的時候,以后他一出征可就沒有機會了!”

    如果說前頭的話還讓李賢心有觸動,那么,聽到后頭的“見面禮”三個字時,他著實有一種暴笑的沖動——剛剛老上官死板著一張臉進來的情景他怎么會錯過,不消說,那絕對不是李義府那封信的功勞,而是他見面禮的功勞。咳,看到這位風度翩翩的名相露出這種臉色,實在不容易啊!

    賓客閑話的時刻很快過去,待到壽筵正式開始前,宮中又有人送來了李治和武后的賀禮。李治的壽禮簡單實用,一方硯台十支御筆,順帶給上官庭芝加了一官,別看這區區一官,這種待遇可是少有人能夠享受,也就是當初長孫無忌為自個兒子拿了官職不干事。而武后的賀禮卻是一幅字,抄的卻是庄子的逍遙游,那一手字端的是氣勢磅礡,讓人望之生嘆。

    籌交錯之間,賀壽詩自然不斷,大多都是投上官儀所好的華麗詩賦。若是往常,老上官不免會加以贊賞,但今天先是李賢在送禮的時候說了那么一番話,后來又為見面禮的事情所擾,因此他竟是覺得那些詩賦如同嚼蠟,所謂的評語便流于敷衍。

    作為弟子的太子李弘也覺得那些空有艷麗的詩詞乏味得緊,執壺敬了一次酒便忽然笑道:“賀壽只上壽詞不免乏味,除了我和六弟一起送的冰雕之外,我還帶來了一匹名馬。不如就以這馬為題詠一首如何?上官太傅文名天下皆知,又是今天的壽星翁,便由太傅開始如何?”

    他朝身邊人吩咐了一聲,很快便有人將那匹馬牽到了堂前。但見那馬通體上下一片雪白,沒有半根雜毛,看上去神駿已極。一向愛馬的李賢竟是和旁邊的李顯一同站了起來,其他賓客也嘖嘖稱贊不止。

    李弘這個太子親自發話,上官儀自然難以拒絕。兼且此時席間奉承無數,他這詩興便漸漸高了起來,三杯酒下肚,他終于離座吟道:“桂香塵處減,練影月前空。定惑由關吏,徒嗟塞上翁。”

    四句吟罷,眾人頓時紛紛叫好,上官儀得意之下不免多飲了几杯。而李賢正以為沒自己什么事的時候,左邊首座上的于志寧忽然笑吟吟地捻起了胡須:“上官太傅既然有了佳詞,沛王殿下何妨也來一首?”
第二百二十七章 滿腹詩詞無所懼,番人面前任豪俠

    老頭,你別拉上我這個徒弟不行么?

    李賢見于志寧坐在對面,笑得甭提有多歡快,心中自然惱火。正想托辭搪塞過去,誰知另一邊另一位師傅李績忽然也加上了一句話:“如今外頭偽稱李六郎所作的詩詞不計其數,若是沛王殿下這個真人不出來作一首,只怕人人都要以為那些淫詞艷曲是你做的了。”

    兩位王傅一起出馬,外加百十位賓客齊刷刷地望過來,李賢便是想推辭也沒辦法。可是,他又不甘心讓這幫人把自己當成了做詩機器,微一沉吟便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上官相公大壽,我若是托辭沒有詩興,只怕就要掃了大家的興致。”他略微頓了一頓,見老上官也在那里唯恐天下不亂地點頭,他頓時心中氣苦,干脆便笑嘻嘻地道,“只不過我有言在先,這詠馬的詩我沒有,做一首帶有馬字的詩倒是不難……”

    李顯是最最好熱鬧的,聞言立刻嚷嚷著打斷了李賢的話:“六哥,你怎么那么啰嗦,趕緊來啊!只要帶一個馬字,我們就算你成了!”

    他這么一鼓噪,其他人登時也紛紛上來攛掇,就連太子李弘也在旁邊幫襯。場中是上官家的一群歌舞伎,個個衣著極盡艷麗奢靡,此時都是在那里齊齊看著李賢,目光中盡是動人的神采。此時廳堂中站著的只有她們,在那明亮的燈光下,頭上的釵環無不是熠熠生輝。

    見推辭不得,李賢便索性站了起來,舉起酒杯對著主位上的上官儀一飲而盡,這才笑著吟道:“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冷場。

    主位上的上官儀愣了,旁邊主席上的于志寧劉祥道許敬宗李績愣了,太子李弘周王李顯愣了……高朋滿座地廳堂中,一時間鴉雀無聲。李賢甚至惡意地揣測。如果此時有一根針掉在地上,是不是會引起無數人的矚目。想到這里,他便自得其樂地喝酒吃肉。心中充滿了快意。

    “好一個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一個突兀的聲音忽然打破了廳堂中的冷場氣氛,眾人順著那目光看去。頓時全都皺起了眉頭,更有甚者轉頭去看上官儀。這好好地壽筵,請上番子干什么?

    老上官看著來人,自己也覺得有些納悶。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可沒有請這一位——事實上,這一天的賓客太多,除了這正廳之外,兩側偏廳還有百多位客人。全都是他地子侄輩在代為招呼,然而,這欽陵他是絕對沒有下過帖子。

    “不請自來,還望上官相公恕罪!”欽陵笑吟吟地深深施禮,旋即起身又朝四周團團行了一禮。這得體的禮數頓時讓惱怒其擅闖的人們稍稍意平了一些。緊接著,他又打手勢命身后隨從上前。并親自揭開了那盤子上地錦帕。

    李賢曾經對欽陵有那么一點好感,畢竟,上次屈突申若四女舞劍的時候。這個人還在旁邊陪襯著擊過鼓。然而,時至今日,他已經形成了本能反應,那就是只要欽陵出現必定沒有好事。因此,別人都在聚精會神地盯著那錦帕下的盤子,他卻在陰影中打量著欽陵的臉色。

    “這是用我吐蕃特有的牦牛皮和羚羊皮制成的披風,前者厚實后者輕柔,雖說比不上那些金玉之物珍貴,但也是我吐蕃的一片心意。再過几日,我便要隨使團回去了,所以今天方才如此莽撞闖了壽筵,還請上官相公恕罪!”

    說完這話,欽陵忽然轉頭看著李賢,面上的笑容頓時更燦爛了:“此來中原,讓我見識到了大唐盛世,有緣得識殿下更是最大地幸事。剛剛殿下那一句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著實令人心生感觸。中原美女如云,我輩向往而不可得,聽聞此詩猶如看到那無限好風光,卻不知此詩何名?”

    果然來了!

    李賢心中一凜,正欲回答,卻不料旁邊的李顯忽然湊了過來,低聲說道:“六哥,你這下可是丟臉丟到外藩去了。好好的做詩詠馬也能被你扯到胡姬身上,剛剛老于的臉似乎都氣青了。咳,還好母后強塞給我的兩個師傅沒來,否則要是他們也像老于那樣逼上來,我可吃不消!”

    李賢聞言自然氣結,一抬頭見除了欽陵緊盯著自己之外,眾多賓客也在那里看他,目光中有驚嘆,有羨慕,有鄙薄,……當然也絕對少不了惱怒。而眼中正在噴火地那位,不消說,正是于志寧無疑。此時此刻,他聳了聳肩便坦然答道:“此詩名為少年行。”

    “少年行……謹受教了!”

    見欽陵言罷躬身一揖,似准備告辭離去,李賢卻又親自拿起了酒壺,親自來到上官儀席上相敬一杯,這才轉過身正對著欽陵。

    “今日的題目原本是詠白馬,剛剛我那只不過是和大家玩樂,游戲而已。要說詠馬,剛剛上官相公四句詩中沒有一個馬字,偏偏引人浮想聯翩,果

    是大家之作。”

    不用回頭,李賢便知道背后地老上官怎樣得意,無疑,他這贊語搔到了人家的癢處。只不過,他既然已經站起來了,那自然不只是為了捧一捧上官儀而已。

    “要說賦詠之詩,平日于師傅也常常教導我,要寓情于景,只不過我練武多于習文,未免多了几分殺氣。今日乃是上官相公壽筵,那些殺氣騰騰的詩賦吟出來未免煞風景……”

    李弘和李賢平日關系最近,適才看到李賢拿著酒壺出去就知道他并非敬酒那么簡單,此刻聞聽這話,哪里還不知道這家伙正在吊人胃口。果然,他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大約是多喝了兩杯地上官儀便大笑道:“我大唐素來重豪俠,這壽筵上頭還怕什么殺氣!沛王殿下且吟就是,我可是好久沒有聽到坊間盛贊的六郎豪詞了!”

    上官儀這么一說。其他人頓時紛紛附和,而早先激將激反了的于志寧和李績則雙雙閉口不言,但各自的臉上都露出了期盼之色。至于程伯虎李敬業等人就更不用提了,身為李賢地伴讀。這種時候自然是一致對外。

    而李賢像模像樣地邁出去兩步之后,忽然一回頭指著李敬業和屈突仲翔道:“敬業,仲翔。今日既然是上官相公做壽,你們且舞劍助興!上次父皇母后大宴群臣的時候,師姐她們四個女子端的是好劍舞。如今你們不妨也讓大家看看師傅所授的劍朮!”

    聞弦歌,知雅意,李敬業和屈突仲翔原本就是四人當中最最機警地,聞言立刻站了起來,雙雙走到門邊向人要來了自己的佩劍。面對這種格局,人人都是興致盎然拍手叫好,而欽陵找不到開口告辭的機會,索性向旁邊退了兩步。讓出了中間一大塊空地。

    兩人剛剛擺開架勢,那絲竹之聲便適時響起,卻是旁邊地樂師班子。既然有人伴奏,李敬業和屈突仲翔立刻舞劍戰成一團——看似寒光閃閃密不透風,卻是表演多于切磋。但在這種***明亮的當口,大家當然是看熱鬧多于看門道。

    “龍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劍,落日明珠袍。”

    四句高聲吟出,廳堂中的一眾賓客頓時喝了一聲彩。几位宰輔各自對視一眼。也在那里連連點頭,剛剛被李賢耍了一記地事情早就拋在了腦后。

    “斗雞事萬乘,軒蓋一何高。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

    酒后競風采,三杯弄寶刀。殺人如剪草,劇孟同游遨。”

    此時,程伯虎終于忍不住霍地站了起來,一仰脖子飲干了杯中美酒,一下子扯開了衣襟,大聲嚷嚷道:“好一個殺人如剪草,好痛快,好豪氣!”

    李賢剛剛在吟到最后兩句的時候,聲音驟然一高,一氣呵成后不免頓了一頓。程伯虎這一打岔正中他的下懷,從壺中連著倒了三杯滿飲之后,他瞇著眼睛看了看場中那兩團寒光,又瞧了瞧那邊臉色如常的欽陵,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好一陣子,笑聲嘎然而止,他這才繼續吟道:“發憤去函谷,從軍向臨洮。叱咤萬戰場,匈奴盡奔逃。歸來使酒氣,未肯拜蕭曹。羞入原憲室,荒淫隱蓬篙。”

    蓬篙二字剛剛塵埃落定,眾人就只聽一聲暴喝:“好!”

    那聲音端的是如同驚雷,引得人們紛紛轉頭去看。這不看不打緊,一看之下,眾人全都大吃一驚。恰原來,這叫好的不是別人,正是當朝司空,世襲英國公,如今的沛王王傅李績!

    此時此刻,人們方才如夢初醒,紛紛喝彩連連,而作為今日壽星翁的上官儀更是滿面春風。李賢亂七八糟地詩句確實有不少流傳在外,但畢竟不辨真假,真正証實為其所作的不過寥寥數首,而今日這一首無疑是上乘之作,和上次大宴時的詩有異曲同工之妙,他自然臉上有光。

    因此,他竟是親自離座而起,含笑為李賢斟滿了一杯,見其二話不說一飲而盡,心中更是歡喜,什么見面禮的玄虛都被他丟在了腦后。

    喧鬧的氣氛中,眾人頻頻舉杯,不多時,爛醉如泥地不在少數,几乎沒人注意到一旁的欽陵等人究竟于何時離去。而屈突仲翔地生意,最后也在友好和平的氣氛中做成了——代價則是他出上官家的時候是被人抬著走地,當然,上官庭芝也足足一夜沒有消停。
第二百二十八章 麻煩多多,長安貴女出家忙

    上官做壽,李賢自然不可能以戒酒搪塞,自然是酪酊送回了武德殿。不過他是喝酒喝慣的人,不比屈突仲翔的狼狽,一盞醒酒湯下肚,沐浴過后便一覺睡到天亮。如是過了几天安生日子,他又趁機去拜訪了一趟薛仁貴。

    應付這些軍中將領比李賢想象中更加容易,一是拼酒,二是相扑角力——這酒一上腦,眾人也就忘了他是沛王,更忘了他的年紀,几場角力下來他自然是灰頭土臉,但亦學到了不少招數。而薛仁貴不但將那把牛角弓送給了他,更是慨然允諾以后每三日去一次李宅教授箭朮。

    正當李賢為這些天的順風順水而春風得意的時候,兩個突如其來的壞消息卻給他兜頭潑了一盆涼水。其一是欽陵奉上了自稱來自烏如的國書,其內容赫然是吐蕃贊普芒松芒贊求娶大唐公主;其二則是來自涼州的急報,蘇定方重病!

    “老蘇擔任涼州安撫大使,為的便是竭力穩住吐谷渾,避免其為吐蕃所侵。可他這么一病,只怕西邊便要多事了!”

    說這話的時候,李績的臉上盡是黯然之色,英雄遲暮,不外如是,縱使昔日戰場上再威風凜凜馳騁四方的勇將,也不免有臨終的這一天。雖說奏報上沒說蘇定方一病不起,但是,這主將忽然重病,卻仍舊不免讓人揪心。

    老蘇的事情固然讓李賢心中傷感,但從蘇定方臨走前那貌似遺囑似的托付,他便知道這位名聲赫赫的老將早已看透,知道此行未必能夠安然歸來。日前朝廷已經派了名醫星夜趕往涼州,說不定蘇定方會沒事的。

    至于那另外一個消息……他老爹昔日和蕭淑妃還生下了兩個女兒。聽說這回武后順水推舟,就把那兩位公主推了出來。他雖說和那兩個同父異母的姐姐沒什么感情,但這種和親遠嫁地事情聽在耳中自然不那么舒服——文成公主昔日遠嫁的時候,好歹嫁的還是握有實權的松贊干布。如今那個芒松芒贊形同傀儡,這大唐公主要是嫁過去几乎就是在炭火上烤!

    “與其說是求娶公主,不如說是試探。”李績在李賢肩上一拍。語重心長地解釋道,“昔日吐谷渾王娶地是我大唐弘化公主,所以在吐蕃松贊干布求親的時候屢屢暗地阻撓。就是怕吐蕃勢強對它不利。如今此消彼長,吐谷渾岌岌可危,吐蕃再一次求親,這其中名堂可就大了。”

    麻煩,他娘的全都是麻煩!

    頭腦發脹地李賢離了李宅,東張西望頗覺得無趣,索性調轉馬頭前往榮國夫人宅邸看小丫頭。然而,他剛踏進大門便發現里頭雞飛狗跳。一群仆役來來回回不知在忙碌什么,大呼小叫不絕于耳。他正覺得莫名其妙,忽然一個侍女看見了他,立刻匆匆沖了過來。

    “沛王殿下,您趕緊去見見夫人吧!夫人一大早便吩咐下來。要小姐出家去當女冠!”

    出家?女冠?

    李賢聞言大驚失色,慌忙拋下那侍女急急忙忙朝榮國夫人的寢室沖去。進了那個院落。他卻忽然停下了腳步,心中隱隱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他對這個老外婆的了解不算少了,按理說。平日榮國夫人沒少給他和小丫頭提供方便,顯然對兩人地事情樂見其成。那么,好端端的怎么會整出如今這一遭?

    帶著滿肚子的疑惑,他一推開門便看到了老外婆身邊滿臉不情愿的賀蘭煙。而小丫頭一見著他進門,忽然一陣風似的沖過來,兩眼一紅就要掉淚。

    “賢兒,外婆說……”

    不等賀蘭煙說完,李賢便朝她擠擠眼睛擺了擺手,徑直上前向外婆榮國夫人楊氏問了安,略一思忖便開口問道:“外婆,你讓煙兒入道為女冠,是不是為著吐蕃正使噶爾欽陵代吐蕃贊普求婚公主的事?”

    楊氏贊賞地沖李賢點了點頭,臉上那歲月的皺紋忽然也舒展了開來,露出了會心的微笑:“雖說是求娶公主,和煙兒沒什么關系,但我總覺得那個噶爾欽陵此舉有異。不管怎么說,上次他既然對賀蘭有企圖,難保有什么其他心思。橫豎你還小,煙兒地年紀卻早就過了婚嫁之齡,若是長留不嫁難免引人非議。這入道為女冠乃是長安貴女風俗,以后若是想要嫁人,還俗也就是了,又不是不許你們相見,卻可以絕了外人念想!”

    楊氏一邊說一邊瞪了賀蘭煙一眼:“煙兒,你也老大不小了,凡事多長几個心眼,你知道么?”

    賀蘭煙聞言大窘,好半晌才囁嚅著答應了,瞥了李賢一眼便匆匆沖出了門。而李賢正想追上去,卻被榮國夫人楊氏一口喝住。

    “賢兒,你是堂堂大唐皇子,那個噶爾欽陵就算是吐蕃權臣之子,畢竟微不足道。有一句老話說得好,斬草除根,就算

    便殺人,但是,只要好好想想辦法,應該不至于每每主動。只要你能有主意,其他的事情我也能幫上一點忙。”

    從老外婆口中聽到斬草除根四個字,李賢頓時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見楊氏炯炯的眼神中赫然流露出寒光,他不禁心頭一悸,旋即低頭應是。出了這小院,他便轉去尋小丫頭,誰知卻在那門口被平娘攔住了。

    “殿下,小姐說了,夫人已經找好了地方,明日就要送她前去興道坊至德觀。她還得盡快收拾東西,就暫時不見殿下了。”平娘生怕李賢惱火,連忙解釋道,“若不是怕別人使壞,小姐也不會如此情急。如今不過是權宜之計,夫人已經准備在崇仁坊造一座單獨的道觀給小姐棲身,以后殿下來看小姐必定是方便地。”

    女冠女冠,還真是躲避風波的好辦法!

    李賢知道小丫頭如今正在擔心什么,點點頭囑咐平娘好生照應,又往臨門那座牆上地簪花美人圖上瞧了一眼,心中立刻下了決心——不管爾欽陵此舉是吐蕃贊普本人的意思,還是噶爾東贊的意思,抑或是自作主張,這都是一個難得地機會。正好他那位老媽懷孕,他若是再不從老爹那里下下功夫,大好機會也就完全浪費了!

    原打算直接往蓬萊宮,然而,臨到春明大街的時候,李賢還是改變了主意,徑直從安上門進了太極宮。他正准備拐進東宮去尋李弘,忽然只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從不遠處晃過,眼珠子一轉便立刻開聲叫道:“東岳先生!”

    郭行真東看看西瞧瞧,一見是李賢,立刻示意身后的徒子徒孫留在原地,自個笑吟吟地上前施禮:“貧道今日正好前來東宮看看太子殿下的狀況,卻不料居然這么巧撞見了沛王殿下。殿下想必一定是去東宮的,正好和貧道順路。”

    這貧道兩個字一入耳,李賢就想到了一身道裝打扮的賀蘭煙,不覺心中一突,趕緊把這種念頭暫時擱在了一旁。見張堅韋韜拉著盛允文避得遠遠的,他覺著是個機會,便低聲問道:“我問你,你既然是給太子五哥合藥,應當知道他的病情,究竟是個狀況?”

    “咳,殿下放心,太子殿下不過是體虛之症,平日操勞過多疏于調養,沒什么大礙。”

    沒什么大礙?李賢見郭行真笑得古怪,索性也就不問了。這種事情向來是越抹越黑,他可不想平白無故被人栽贓一個罪名。

    一路往東宮走去,郭行真便滔滔不絕地說起出家之后的經歷,端的是口若懸河精彩絕倫,李賢原本還有些心不在焉,到最后不得不承認這家伙很有些寫小說的天賦——什么天公顯靈,瑞兆明君賢后,簡直是張嘴就來。然而,當郭行真冷不丁提到一個名字時,他驟然上了心。

    “貧道那時候見到屈突家那位大小姐的時候,她不過是豆蔻年華。彼時她父母都在身邊,聽到若非天霆巨變,則無人可配的時候,差點沒把貧道當成騙子,可如今如何,那位大小姐嫁出去了么?要我說,若是那位大小姐入道為女冠,必當為一時佳話!”

    郭行真說著便笑呵呵地扯了兩下胡須,臉上盡是得意:“貧道這神算還是有些眼緣的,皇后娘娘昔日還是昭儀,和陛下一起出宮去長孫家的時候,我曾經遠遠看過一次,那時就看出娘娘有母儀天下的命格。要說陛下和娘娘還真是一往情深,那塊泰山鴛鴦碑,古往今來又何曾有過這樣的例子?”

    你個死道士就胡吹吧!去長孫家的那次,他老爹老媽分明已經完全在一條船上,要是那時他老爹還不能讓老媽封后,那什么皇帝也就別當了!

    李賢對于郭行真的吹擂自是不在意,反而是前頭這老郭為屈突申若相面的情景引起了他的注意。什么叫做非天霆巨變,則無人可配?要這么說,還不如干脆直指大姊頭嫁不出去算了。怪不得屈突申若長成之后眼高于頂,敢情都是這死道士害的!

    郭行真沒瞧見李賢變幻不定的臉色,忽然一拍巴掌道:“哈,我倒是忘了。今早我的徒弟告訴我,似乎屈突家那位大小姐准備在興道坊至德觀出家入道,以后這長安女冠便要又多一人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大樹下的密謀,知人知面不知心

    果說小丫頭的出家不過是秉承榮國夫人的安排,只是那么,聽到屈突申若要去當女冠,李賢卻著實呆若木雞。他決不會認為那位大姊頭是因為嫁不出去而心灰意冷,反而覺著這其中貓膩多多。

    等等,興道坊至德觀……那不是小丫頭即將出家的地方么?

    從郭行真那里証明自己并沒有幻聽,李賢頓時感到頭皮發麻。人道是不愛紅妝愛武裝,現在倒好,感情就是不愛紅妝愛道裝!怪只怪那興道坊的名字起得太好,興道興道,不就是弘揚道教,如此一來,道教如何能不昌?女冠何能不盛?

    “殿下,殿下!”

    郭行真身為御用第一道士,成日里周旋于權貴大臣中間,要說觀風色聽八卦,那本事自然比等閑長舌婦更高一籌,因此一看李賢這臉色便立刻心知肚明。見李賢總算回過了神,他干咳一聲便笑咪咪地道:“自高祖年間開始,這出家入道的長安貴女便絡繹不絕,只要尋著如意郎君,立刻便能夠還俗。就算一直都是女冠……三清道尊也是不會阻攔男女真情的。”

    郭行真笑得狡黠,李賢心中卻頗感哭笑不得。屈突申若和小丫頭就在一個道觀里頭,以后他若是去偷偷幽會的時候,豈不是得防著身邊出現一個超級大號電燈泡?而且,以大姊頭的個性,就算出家入道,以后一身道裝在長安城中高頭大馬招搖過市的場景,大約也不會少見就是了。

    進了東宮,郭行真自是像模像樣地給李賢把脈合藥,而百無聊賴的李賢實在不想在那里聽這個神棍瞎掰,遂背著手在東宮逛起了***。張堅韋韜都知道他的脾氣。遂把盛允文一起拉走,自顧自地去找東宮那幫子親衛賭博游戲。

    雖說是瞎逛,但李賢自然有分寸,后頭那群侍女云集的地方他自然不會去招惹。這天他恰好是一身便服打扮。并不招眼。臨到最后,他走到小花園中地一棵參天大樹下,忽然一時興起。朝掌心吐了兩口唾沫,刺溜一下就上了樹。

    直到爬得老高,下頭已經已經被茂密的枝葉遮得几乎看不見了。他這才悠悠然地躺倒,最后竟是靠著三叉樹干打起了瞌睡。過了許久,正迷迷糊糊的時候,一陣交談聲支離破碎地飄進了他的耳朵。

    “……牝雞司晨,非國之佳兆……”

    “……奈何陛下身體羸弱……”

    “……觀太子形狀……壽夭不永……”

    對于牝雞司晨這一類地話,李賢已經聽得耳朵都起老繭了。須知武后雖然手段高明,但畢竟不可能禁絕人言,這一類的話他常常會聽見。但也只限于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但是,一聽到后頭那句壽夭不永,他整個人頓時一激靈驚醒了過來。

    他知道此時挪動身子必定引人注意,因此只是竭盡全力地張耳去聽,漸漸地辨出了聲音正在自己下頭。而說話的兩個人也恰恰是他熟悉地。其中一個沉穩自信的赫然是老上官,后一個有鐵石之音的。則肯定是劉祥道無疑。這兩個人私交最好,不但是宰相,而且兼著東宮官職。說是李弘地最佳后盾也不為過。

    “上官兄,上次你壽筵時,李義府的賀信中究竟說了些什么?我那時追問你只是搖頭不語,現在總能告訴我了吧?”

    “唉……你也知道,我和李義府非但沒有私交,反而還曾經頗有,他如今長流在外,怎么會有空給我賀壽?冠冕堂皇的話之外,無非是暗示我留著異日地步。”

    “這家伙好生狂妄!休說他的罪名長流就已經是額外開恩,只要上官兄你把這信交上去,再加罪他也是應當!若不是那一位,怎么會讓這等小人橫行朝堂那么多年!上官兄,如今還有太子監國,她不能名正言順地插手國事,倘若太子……唉!”

    “上一次李義府的述情奏折,若不是她的默許,怎會上呈陛下御前?李義府一日不死,朝中大臣便一日不能心安。說起來,劉兄你上次親自主審李義府,得罪他不輕,就是她,只怕也早就恨上你了!”

    几個回合下來,兩人的對話李賢聽得清清楚楚。起初那話題還只是圍繞著李義府打轉,似乎是討論如何才能斷絕李義府回朝的希望,但是,說著說著,那話題便漸漸偏離,尤其是上官儀地某句話讓他心驚肉跳。

    “若是實在無法,少不得仿效壯士斷腕之舉,畢竟,陛下仍然春秋鼎盛!”

    此時此刻,李賢忽地感到一陣惡寒,原本還想活動一下腿腳的念頭全都被他丟到了九霄云外,那股子酸痛軟麻都似乎不重要了。接下來那邊的兩人仍舊是話聲不斷,一句句皆是讓人心驚膽戰,即使是以他的膽量城府,也几乎忍耐不住。

    也不

    多久,樹下終于安靜了下來,一絲人聲也無,然而他不動。不是防著那兩人疑心重去而復返,實在是因為確實沒有一丁點力氣。他在心里已經把于志寧埋怨了一千遍一萬遍,要不是老于力荐上官儀,李弘怎么會多出這么一個師傅!

    好一個風儀當世無雙,文名遠近皆知的上官儀,果然是懂得輕重大體地!

    他在樹上活動了一下腿腳,旋即撥開樹枝瞅了瞅,確定四周無人,他這才輕輕一縱身跳了下來。由于剛剛靠在樹枝上打了個瞌睡,他這衣服皺得不成樣子,甚至有好几處都被樹枝划破了,因此他略一思忖,很快找到了花園中的一處院牆,忖度了一下那距離,他干脆利落地翻了過去。

    這小花園在東宮地最西頭,一牆之隔的另一邊則是武德殿,以他的身手自然不虞外人發現。不過,若是讓人知道堂堂沛王在宮里居然要學人翻牆,只怕非得笑破肚皮不可。

    阿蘿自個在房間中忙碌,一轉身見窗口處忽然跳進來一個人,登時大驚失色。所幸她平日早就被李賢種種奇形怪狀練就了堅韌神經,很快就看清了那個灰頭土臉進來地人。

    “殿下?你這是怎么回事?”

    見阿蘿掩口欲笑,李賢趕緊吩咐道:“快,找一身和這衣服差不多的行頭來,我是從東宮翻牆過來的!”

    翻牆……阿蘿強忍住翻白眼的沖動,見李賢一臉凝重似乎真的很著急,她立刻匆匆出去,很快便捧了一身衣服過來,比照之后便點頭笑道:“換上這個出去,別人肯定誰都發覺不了。”

    要是換上之后翻牆,豈不是又一團糟?

    多了一個心眼的李賢讓阿蘿在那一頭等著,自己帶著衣服再次翻過了牆,然后把一身破衣爛衫包裹了一塊石頭扔了過去,得到暗號回應之后方才腳底抹油溜出了小花園。

    等他重新回到東宮明德殿的時候,卻只見郭行真仍然在對李弘講什么保養的道理,他溜過去一聽,見全都是道家養身的那一套,便不感興趣地聳了聳肩。

    李弘眼睛卻尖,瞅見李賢想溜,連忙喝道:“六弟,剛才你上哪去了!”

    “只不過到處逛了一圈,看了看五哥你的那些美嬌娘而已。”李賢嬉皮笑臉地回轉了來,見郭行真還要啰嗦,他索性在其肩背上狠狠拍了一記,“老郭,你就別關照這些了。若是真有這心思,還不如好好的寫一本養生經留給五哥。”

    李賢雖只是隨口說說,但郭行真立刻上了心,聞言登時連連點頭,就連李弘也附和著奉承了几句。太子這邊的事情忙完了,郭行真便立刻起身告辭,准備前往蓬萊宮,那邊還有一個皇帝一個皇后正在等他呢。尤其是武后如今正懷著胎,自然更是金貴得很。

    目送老郭離開,李賢便轟走了房間中的宮人內侍,又特意關好了房門,這才坐到了一臉莫名其妙的李弘跟前:“五哥,你說我對你怎么樣?”

    這樣的開頭模式,李弘少說也經歷過十回,此時立刻沒好氣地瞪過去一眼:“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別吞吞吐吐的。”

    李賢原本想拐彎抹角試探一下李弘對上官儀和劉祥道的印象,但轉念一想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這太子老哥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自然也當別人一個個都是正人君子,若是他隨便把剛剛聽到的話都說出去,沒來由當惡人,說不定還會壞了大事。當下他嘿嘿一笑,便干脆把話題岔到了吐蕃此次的求婚上。

    如他所料,李弘比他更加念手足之情,立刻沉下了臉不說話。而當他曉以利害,甚至在桌子上比划起了西北的局勢圖時,李弘很快為之動容,最后一口答應在李治面前說項。見自己游說頗有成效,李賢一思量便把那兩個來自沒廬氏和娘氏的吐蕃人反賣了。

    “這件事我也對于師傅提過,他的意思是,吐蕃狼子野心,志在安西四鎮,若是不能用點辦法,只怕西邊從此多事。五哥,這兩個人既然送上門來……”

    李弘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剛剛還柔和清澈的目光一下子冷冽了起來,但旋即恢復了起初的模樣。他死死盯著李賢,冷不丁笑道:“這事情我一定進言,但這也有六弟你的功勞,你別想向往日那樣通通推在我身上。我就不明白了,你明明文武兼備,為何偏偏要讓人以為你只是個富貴閑王,而不是賢王?”

    面對這種咄咄逼人的問題,李賢不覺愣了一愣——他怎么能說,他不是太子,所以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在管這些閑事?
第二百三十章 絕色女冠是一種風潮,至德觀主的推荐

    唐建國立朝的時候便借了老子的名聲,因此道教自然地位崇高。長安城中道觀無數,有名的道士不但可以出入權貴府邸,若是蒙君王厚愛還能出入宮廷,比如說如今赫赫有名的東岳先生郭行真。

    在這樣的風氣下,大唐貴女出家入道并不算什么新聞。女冠又不是比丘尼,用不著剃發,用不著青燈古佛,唯一變的就只是一身道裝。即便是這樣的道裝,只要家里有錢自己樂意,同樣可以變幻出無窮無盡的花樣。而女子一旦成為女冠之后,可以不受家族管束自由自在地和人交往,自然遠勝于相夫教子。

    然而,對于大家族而言,送家里的女兒入道之前,必定會先覓好一間道觀。如果家產億萬的甚至可以出錢建一個,至少也得送上十几二十個使女當作陪嫁——不,應該是陪侍的道姑。所以,這一天兩位長安赫赫有名的美人花落至德觀,自然而然引來了大批好事者,五陵年少就更不用提了,紛紛占據有利地形。直到大門砰地一聲關了個嚴實,人們方才怏怏離去。

    擇日不如撞日,賀蘭煙和屈突申若兩個當事人全都沒有料到,對方也會選擇至德觀這地方出家入道,因此碰頭的時候免不了大眼瞪小眼。而一陣驚詫過后,屈突申若便笑意盈盈地斜眼瞅著賀蘭煙,直到把小丫頭看得臉色發紅,她方才意味深長地輕輕點了點頭。

    “賀蘭,這至德觀當初建的時候便有我家出的錢款,你要是有什么不便盡管說。不管是你那位外婆還是那個家伙,大約都不會讓你在這里住多久。”

    被屈突申若這句話一說,賀蘭煙先是心中一顫。旋即竟是忘了自己的處境,對屈突申若的決定好奇了起來:“那申若姐姐你呢?好好地怎么想到要出家當女冠?”

    “閑著無聊罷了!”

    屈突申若絲毫不以為意地揮了揮手,趕走了一只繞頭紛飛的彩蝶,這才譏嘲地笑道:“這年頭總有管閑事的人。我也懶得聽那些家伙嘮叨,干脆就入道算了,這樣一來反而耳根子清靜!我既然已經身歸道門。看誰還敢上門為自家那些不爭氣的子侄提親!”

    一席話把賀蘭煙說得瞠目結舌,她沒想到,屈突申若竟然因為這樣一個理由出家。但轉念一思量。她又覺得理所當然。屈突申若是為了回絕那些上門求婚地人,而她可不同樣是為了避免麻煩?別的求婚者自然有外婆擋回去,但萬一吐蕃人使壞,那事情就麻煩了。

    見小丫頭的臉色變幻不定,屈突申若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卻并不道破。

    此時,佑神觀觀主妙惠已經是親自奉了茶前來,那臉上雖然笑著。卻不是普通地諛笑,端的是笑得燦爛。她雖是此地的主人,在京城地權貴之家也算是小有名氣,但當初若不是屈突家的帶,她也不會有今日。因此得知這位大小姐避居此地,她驚嘆之外還有些了然。

    她是因為父母雙亡方才避居道門。而屈突申若艷冠長安,必定不希望將來按部就班地相夫教子,謀一個夫貴妻榮或是母以子貴。這一朝身為女冠便四處都可去得。反倒少了人在耳邊啰嗦,想必是必定對這位大小姐脾胃的。

    入鄉隨俗,屈突申若和賀蘭煙此刻都著了道袍,一如女冠裝束,然而,那紅唇嫣然,眉眼如畫,依舊不脫絕色之像,四周即使都是道姑,卻仍免不了為之側目。然而,兩人這茶尚不及喝上一杯,外間便有一中年道姑急匆匆沖了進來,面色甚是古怪。

    “觀主,沛王……沛王殿下來了!”

    來得好快!

    屈突申若和妙惠對視一眼,心中同時閃過了一個念頭。而賀蘭煙卻是愣了一愣,這才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笑容,一陣風似的奔著去了,仿佛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個這道袍剛剛上身。至于屈突申若則是和妙惠點頭打了個招呼,慢條斯理地戴上了道冠,這才施施然朝外行去。

    才過了中庭,她便遠遠瞧見賀蘭煙小鳥依人地依偎在李賢身邊,哪有半點避嫌之態。雖說心中頗有些動靜,但她在面上卻晒然一笑,旋即笑吟吟地走了前:“六郎,這么快就來找賀蘭了?你們可是離別還不滿一天,哪有那么多離愁別緒,敢情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李賢深知小丫頭的脾氣,因此避開外頭人圍觀的高峰期,這才靜悄悄地來到這至德觀。誰知小丫頭仿佛沒有一點出家入道的自覺,一上來便是往日那種痴纏地模樣,他這個素來橫行慣了的人自然不會把人往外推。只不過,他能夠當著旁邊那群虎視眈眈的道姑攬著賀蘭煙的纖腰,但一看到屈突申若卻難免有些不自然

    能夠和他那位無以倫比的母后一樣給他巨大地精神壓力,整個長安城也就只有屈突申若這么一個女人而已。

    “申若姐!”

    他本能地改掉了師姐這個稱呼,要知道,如今屈突申若已然成了女冠,要是他再來一聲師姐,仿佛就連自個也變成了出家的道士。見大姊頭那雙黑亮地眼睛似乎落在了他那只右手上,他干脆側了側身子,讓小丫頭正面對著屈突申若。

    這一招果然靈驗,小丫頭在一瞬間的羞澀之后,立刻掙脫了李賢的手。然而,她地下一招卻是一下子抓住了李賢的右胳膊,那動作端的是嫻熟輕盈,但怎么看怎么像是宣示占有的意味。

    不但如此,小丫頭還笑嘻嘻地對屈突申若道:“申若姐姐,以后賢兒大約常常會來,我覺著這至德觀大得很,后頭好大一片空地,不若找人來打打馬球或是玩玩相扑,也免得大家在這里閑得慌。”

    話音剛落,李賢便聽到四周一片咳嗽聲,就連對面的屈突申若也露出了愕然的表情。即便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這建議實在是太前衛了,不管怎么說,這至德觀都是清修之地,召集一大幫人來打馬球玩相扑……要是天上真有三清道尊,估計會一道雷劈死他這個便宜后輩,順帶附送賀蘭煙這個離經叛道的女冠一道轟雷!

    “咳!”

    李賢終于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一聲,旋即岔開話題道:“這道觀看上去香火鼎盛,平日可是香客眾多?”

    而趁著這個機會,觀主妙惠也走了上來。她本人也是京城頗負盛名的女冠,雖然如今已經年過四十,卻依舊保養得宜,看上去不過三十許人。但見她面上輕敷鉛粉,薄施唇朱,雖說不過一身素淨道袍,卻依舊顯得風采動人,儀表不遜于任何豪門貴婦。

    她含笑向李賢施禮,這才笑道:“此地都是些出家清修的女子,當然不可能像別的道觀一樣接受香客香火,至于布施也自有人送來,所以閑人并不多。以往來此地的都是一些士子,中間也頗有文采風流的,不乏少年便以神童聞名鄉間的才子。”

    道觀之中現才子,莫不成是為了會佳人么?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以前几乎沒把李賢的耳朵磨出繭子來,此時便聳了聳肩道:“只怕這些才子到這至德觀來,不是為了游玩或是參拜,而是為了投遞墨卷,或是讓觀主從中引荐貴人吧?”

    妙惠聞言大是驚訝,她頻頻出沒于達官貴人中間,就是親王也見過好几位,只要說到文采出眾的才子,那些權貴必定是大感興趣地讓她穿針引線,從此辟為王府官的不在少數——當然,她得到的好處也很是不少。雖說這并不是出仕的捷徑,但對于九品中正制尚未完全淡化的大唐而言,這總比走科舉的獨木橋容易多了。

    然而,這位沛王殿下還真是獨立獨行,一語道破其中關鍵不說,而且似乎對此一點都沒有興趣。她眼珠子一轉,便立刻體會到了其中真。

    “其實,要說文采風流,殿下流傳在外的詩都是一等一的名篇,當然看不上這些虛有其表的士子。只是,這年頭寧折勿彎的人雖少,卻還不是沒有的,前年曾經有一位有名的才子到了我這兒,雖說他囊中羞澀卻又是倔脾氣,我卻還是破例留他住了三日,最后給他謀了一個不錯的差事。”

    她一面說一面朝身邊侍立的另一個道姑使了個眼色,故作為難地皺起了眉頭:“奇怪了,以往我還常常念叨他的,怎么今兒個居然記不起名字了?”

    “那么一個不識好歹的家伙,也只有觀主還記得他!”那道姑見微知著,立刻憤憤不平地冷哼了一聲,“不就是會作詩寫文章么?這天下讀書人有几個不會,偏偏他自以為了不起。觀主千辛萬苦才讓道王殿下收他為府屬,他除了一個謝字就什么都沒有了!”

    道王李元宗?貌似是他某位叔爺來著……李賢模模糊糊似乎有些印象,還不等他發問,賀蘭煙便好奇地代他把問題扔了出來:“那人究竟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也一時記不起來了,也就記得他七歲時做的那首詩罷了。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駱賓王!一個名字猛地在李賢腦際炸響,但鬼使神差地隨之浮上來的卻是另一個念頭。如今李敬業恰恰是他的伴讀,要是能找到駱賓王,加上李敬業那兩個弟弟,他豈不是湊齊了那套赫赫有名的謀反陣容?
第二百三十一章 父子斗法,歪理也能是正理

    知駱賓王在道王李元宗那里混得并不如意,李賢便暗起了小算盤。從妙惠和那道姑一唱一和的言談中,他就算傻瓜也知道這位至德觀主對駱賓王頗為刮目相看,否則也不會如此不遺余力地向他推荐。

    肯去給道王李元宗這么一個一點實權都沒有的親王當僚屬,想必這駱賓王也不是什么恃才傲物的,想要弄到手不會問題很大。可是,他除了聽說這家伙一首赫赫有名的詠鵝,外加討伐武則天的那篇檄文,其他的一無所知,該不該花大力氣去尋找?

    他這副琢磨的表情落在屈突申若和賀蘭煙眼中,便成了大感興趣的標志。因此,李賢一走出至德觀,賀蘭煙便立刻把屈突申若拖到了一邊,悄聲問道:“申若姐姐,看賢兒的樣子似乎對這個駱賓王很有意頭,我們是不是該把那家伙想辦法弄到長安來?”

    屈突申若聽到這話,頓時意味深長地在賀蘭煙身上來回打量了一圈,忽然扑哧一聲笑了起來:“我們?六郎是你的情郎,和我有什么關系?”

    “沒有關系?”賀蘭煙這次卻沒有在屈突申若的調笑下退縮,而是嫣然一笑道,“你為六郎做的事情可不少,多這一件不多,少這一件不少!以你的虎威,就算隨便選一個人嫁了,只要拿出往日的做派,那一家上上下下還不得俯首帖耳,何必避居道觀?依我看,你成天六郎長六郎短叫得親熱,有朝一日肯定是我家賢兒的……”

    話還沒說完,她就看到屈突申若臉色有異,趕緊一溜煙跑開了去。臨到老遠方才轉頭眨了眨眼睛:“不管怎么說,到時我都是大姐!”

    “小妮子居然敢取笑我!”屈突申若終于反應了過來,見小丫頭跑遠了,更是沒好氣地啐了一口。但臉上旋即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笑容。若真是他想要的人,使個手段拿來也沒什么要緊。不過,先頭姚元之的事情上她差點幫了倒忙。這回可萬萬不能再出差錯。

    對了,姚元之回鄉之后也不知道怎么樣了,她是不是也該派個人去打聽打聽。回頭也好……奇怪了,這些事情和她有什么相干,就算要做也得李賢開口來求,她自己那么猴急干什么,那又不關她地事!站在原地思量了一會兒,她突然自失地搖了搖頭。

    當夜,屈突申若在至德觀主妙惠的房中盤桓許久,待到天亮的時候。一騎快馬從至德觀飛馳而出,順著朱雀大街疾馳,竟是趕在早間城門開啟的時候徑直出了長安。

    李賢雖然確實對駱賓王很感興趣,但只限于對賀蘭周吩咐了一聲,讓其借助商賈地作用去打聽一下這人如今的下落和情況。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托李弘地福,他這天一回宮就被李治派來的王福順逮住。不得不苦命地走了老長的路去見他那位至尊老爹。

    在宮里地大批內侍宮人當中,除了武德殿那些人之外,王福順大概是唯一一個尚能理解李賢心性的人——自打接受了李賢借書的好意之后。他零零碎碎也看到過聽到過好几回這位沛王殿下與眾不同的表現。而正是根據這些看到的聽到的,他隱約有一個很奇怪的念頭。

    李賢似乎在竭力避免出風頭,但又在不可抑制地四處出風頭,真真是一個矛盾的人!

    “今兒個一早,太子殿下去蓬萊殿問安之后,就一直留在里頭和陛下說話,期間誰也沒能進去。小人這等侍候在外頭地人都能聽到里頭傳來一陣陣笑聲,陛下很久都沒有這么開心了。中午的時候,陛下似乎多用了不少膳食,小人進去收拾的時候,隱約還聽到陛下說什么……什么桑拿。”

    王福順自以為很是關鍵的暗語,李賢聽在耳中卻覺得哭笑不得——自打那次桑拿浴過后,他這位老爹似乎就迷上了那種揮汗如雨的感覺,足足吩咐了他好几回建桑拿浴室,他卻一直用各種原因加以拖延。

    直到現在,他還無法確定風眩是否心腦血管疾病,倘若答案為是,那么,他讓患有風眩病地李治去洗桑拿,結果就只有兩個字——找死!要是李治有什么三長兩短,他這個當兒子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母后那里怎么樣?”

    王福順原本還想繼續賣弄他地獨門消息,猛地聽到這個問題,頓時頗覺得古怪。今兒個召見的分明是皇帝而不是皇后,這位沛王巴巴地問起皇后的狀況干什么?不解歸不解,但他還是老老實實地答道:“皇后娘娘這几天胃口不好,似乎常常犯困,睡下了偏偏又不安生,即使滋補安胎地藥服用了不少,但似乎還是精神不濟。”

    他老媽精神不濟?李賢歪頭想了想,很難想象那樣一個精神奕奕的武后會疲倦,最后干脆決定蓬萊殿出來之后轉道含涼殿去探望一下。孝道孝道,不能只顧著老爹這一邊,而忽略了老媽。

    夕陽下的蓬萊殿蕩漾著一種來自太液池的清新氣息,隱約還能夠聞到一種菊花的香味,讓人為之精神清爽。李賢一踏進蓬萊殿大門,便有各色內侍宮人笑吟吟地上來見禮,而不拘上下,李賢都是大把銀錢打賞。

    現如今誰都知道他是闊佬,他也就在花錢上頭更加隨便了,隨便得讓人以為他這個沛王只是天生豪爽慷慨。然而,也只有王福順這樣的人,他才會真正用真心相待,盡管那已經是頗帶了几分目的的真心。

    李賢走進最深處的內殿時,看見的正是父子其樂融融的一幕——溫馨的燭火下,他那老爹和老哥正相對而坐,面前赫然是一盤圍棋。盡管這時候理當已經是用膳的時候,但這兩位卻各執棋子在那里冥思苦想,壓根沒有一個人注意他進來。

    他也不去打擾那下棋下得瘋魔了的兩人,自顧自地吩咐王福順去傳膳食,然后坐在了一邊空出來的椅子上,自得其樂地拿出一本事先准備好的書翻了起來。很快,王福順便躡手躡腳地帶人在另一邊的小桌上擺了滿滿一桌子盆盆碗碗。

    等到人都走了,李賢上去關上了門,自顧自地先把他假公濟私要的點心全塞進肚子墊飢,等到腸胃空空的感覺暫時沒了,他這才饒有興致地上前看兩人對弈。他就算是天才也不可能樣樣精通,那手棋更是見不得人。

    但是,即便他再沒眼力沒見識,這時候也能看得出李弘差不多該投子認負了。果然,這個念頭剛剛轉過,李弘便起身認輸,而贏了棋的李治頓時大笑了起來。知道這時候,父子倆方才發現旁邊多了一個人,各自都露出了愕然之色。

    “賢兒,你什么時候進來的?”

    “六弟,怎么進來也不說一聲?”

    李賢先是向老爹和老哥問了好,這才笑著答道:“反正我沒事,等著也是等著,倒是父皇和五哥一盤棋下到現在,連飯都沒吃過,我便讓王福順先送上來了。原本還以為待會要拿去熱,現在看來不用了。有什么話你們用膳之后再說,我在一邊等著就好。”

    見李賢拿著一本書坐到旁邊安安靜靜地看,李治和李弘對視一眼,都覺得有些難以置信。在他們印象中,李賢除了鬼點子賊多之外便是生性好動,所以,李治才會硬是把身體不好的于志寧留下來塞給了這個兒子,而李弘才會對李敬業等四個伴讀橫挑鼻子豎挑眼睛。現如今看到這一幕,兩人原本該高興的,此時卻面面相覷了起來。

    不會是我在父皇面前把六弟賣了的事讓他知道了吧?李弘心中如是想道。

    不會是榮國夫人讓賀蘭煙出家入道去當女冠,所以才讓李賢性情大變吧?李治心中如是想道。

    兩人食之無味地用完了飯,李治干咳一聲,正欲說話,李賢卻立刻丟下了書上得前去,忽然用一種肅重的語調道:“父皇,兒臣有一番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少有的舉動加上少有的語氣,登時讓李治愣住了,但他畢竟至尊多年,很快便反應了過來,爽快地點點頭道:“你和朕還用得著那一套么?有什么話但講無妨!”

    既然有這么一席話,李賢立刻慷慨激昂地把那天對李弘講過的大道理,添油加醋改頭換面地重新拿了出來,甚至還從袖子里掏出了剛剛正在看的那個卷軸,上頭赫然是一系列吐蕃地圖。他唾沫星子亂飛講得頭頭是道,一邊的李弘被糊弄住了,另一邊的李治卻愈發覺得不對勁。

    這小子以往從來沒有如此賣力,今兒個難道是吃錯藥了?不對……難不成是為了這個緣故?有了這樣的判斷,李治立刻冷不丁打斷了李賢的滔滔不絕:“賢兒,以往你對這些國家大事從來沒有興趣,今次大約是因為賀蘭的緣故,你才如此賣力吧?”

    李賢的解說頓時嘎然而止,他用一種愕然的目光盯著老爹看了許久,忽然鄭重其事地道:“父皇,有一句話說得好,倘若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好,何從保護一個國家?”

    李弘聞言頓時氣結,然而,李治雖說皺眉,但臉上卻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站在兩人身側的李賢居高臨下把他們的表情盡收眼底,心中頓時得意地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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