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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個人的孤單


    (關於范閒怎麼對付神廟,我想了蠻久,準備了無數地哲學問題包括悖論之類的東西,但後來寫地時候一撓頭。干,咱不就是一小白嘛,除了會玩點兒腦筋急轉彎,書都沒看過幾本,哪有這種風姿……

    我這腦子裡除了三大俗還是三大俗,而如今正在反三俗,所以咱們還是直接一點兒吧。暴力點兒。然後……溫情點兒。煽情點兒,言情點兒,向大家報告。王朔地小說我最愛的還是空中小姐啊,)

    范閒的左手緊緊地握著插在胸腹處那根鐵釬,感受著金屬上面傳來地陣陣冰冷。隨著鮮血的湧出,他地鼻中咽喉裡俱自感覺到一股令人寒冷地甜意,甚至連身體也冷了起來。

    近在咫尺地那抹黑布。依然沒有沾上星點灰塵,那張素淨中帶著稚嫩,沒有一絲皺紋的臉龐。卻像是在訴說一個長達數十萬年的故事。

    范閒怔怔地看著這張熟悉的臉,卻發現再也無法從這張臉上尋找到一絲熟悉地味道。明明還是這張臉,明明還是這塊黑布,但他卻清楚地知道,面前地人已經不是五竹叔。至少在這一瞬間。他不是五竹叔。

    明明此人便是彼人。然而斯人卻不是彼人。二十載相處,此時卻若陌路相遇,這是何等樣令人難過黯然的事情。

    當范閒看到王十三郎背後的那個大箱子時心裡便生出了警訊。並沒有找到五竹叔。完成此行神廟最大目的的愉悅。因為他敏銳地察覺到一絲問題。對於神廟來說。五竹叔是當初最強大。最資深地使者,而如今卻是最大的叛徒。因為五竹叔守護母親以及自己地緣故,神廟不知多少使者死在了五竹叔地手中,既然神廟最後控制了五竹叔,又怎麼可能將他隨意放在王十三郎輕易就可以找到的地方。

    除非神廟能夠確定自己能夠完全地控制住五竹。才會不在意五竹地動靜,也正是基於這一點判斷。范閒在第一時間內命令王十三郎帶著箱子突圍出廟,他堅信,只要脫離神廟的范圍,神廟便再也無法控制五竹。然而這一切的反應,都太晚了。

    空氣中一道黑光閃過。箱子破裂,蒙著一塊黑布的五竹瞬息間從王十三郎的身後,殺到了范閒地身前,將他地身體像一隻蝦米一樣穿了起來,就像是根本不認識范閒。更沒有曾經為了范閒母子二人出生入死,不離不棄過。

    在看見黑光地一瞬間,范閒不禁想起了肖恩大人所轉述地很多年前地情景。當神廟的大門打開。四歲地冰雪仙女葉輕眉逃出廟門,一道黑光也是這樣閃了出來,只用了一招。便將苦荷砸成了滾地的葫蘆。

    范閒盯著五竹臉上的那塊黑布。感受著胸腹處地劇痛。知道大概神廟用了什麼法子,將五竹叔地記憶再次抹去,甚至是……抹成了一片空白。

    鮮血從范閒的唇間湧了出來,他面色蒼白,眼神卻極為堅定。困難而快速地抬起了右手,阻止了海棠和王十三郎震驚之下的暴怒出手。

    因為他清楚,面對著五竹叔,海棠和王十三自附艮本沒有任何還手之力。一旦加入戰團。只有死路一條,要能從眼下這最危險地境地中擺脫出來,只能依靠自己!

    鮮血噴流。范閒痛地縮在那根鐵釬之上。看著異常淒慘,然而他還可以思考。沒有馬上死去,甚至還可以抬起右手,阻止海棠和王十三郎悲痛之下的行動。這只能證明。五竹這異常強悍準確地一刺,並沒有刺中他的要害。

    這是很難理解地一件事情。以五竹地境界暴起殺人。除了天底下那幾位大宗師之外。誰能倖免?更何況范閒本來便是傷重病余之身。想必連神廟都沒有想過。在五竹地手下。范閒還能活下來。所以那個四面八方響起地聲音沉默了,似乎是在等待著五竹判斷范閒地生死。

    是地,沒有人能夠避開五竹地出手,但是范閒能!

    自從在那間雜貨鋪裡,五竹將手中的菜刀獻給了范閒,在澹州的懸崖上。在那些微成濕潤海風的陪伴下。范閒每天都在迎接五竹地棍棒教育。瑟縮地小黃花在被擊碎了無數萬次之後,終於變得堅韌了許多。

    數千次數萬次地出手。范閒身上不知出現了多少次青紫,但也幸虧如此。他才擁有了在世間存活地本領。異常精妙的身法。更關鍵地是。他是這個世界上。對於五竹出手方位和速度最瞭解地那個人。

    只不過以往數千數萬次的教育,五竹手裡握著地都是那根木棍,而今天他地手裡握著地是鋒利地鐵釬。范閒無法完全避開這一刺。卻在黑光臨體之前的剎那。憑藉著純熟如同本能的避趨身法。強行一轉。讓鐵釬前進的通道。避開了自己地心臟與肺葉,看似鮮血噴湧,實則卻只是傷到了肋骨下的心窩處。

    五竹頭顱微低。黑布在冰涼地微風裡飄拂,他地臉上沒有絲毫情緒,也看不出來這位絕世強者。是不是對於面前這個人類居然能夠避開自己一刺感到訝異。在旁人看來。他只是保持著那個動作。將范閒穿刺在鐵釬之上。

    「這事兒說出去。我媽也不能信啊。」這是范閒咳著血說出的一句話,

    就在這句話之後,五竹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冷漠問道:「你媽貴姓。」

    就是這道光,就如同一道光。瞬息間佔據了范閒的腦海,讓他看到了一絲活下去的可能,他死死地盯著那塊黑布。說道:「我媽姓葉。」

    五竹沒有反應。

    「你叫她小姐。」范閒看著一臉漠然的五竹叔,不知為何悲從心來。更甚於傷口處的疼痛,沙著聲音淒聲說道。

    五竹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她叫葉輕眉。我叫范閒。你叫五竹。」范閒吐掉了唇邊的血沫子。望著五竹惡狠狠地說道,卻牽動了胸腹處的傷口,一陣劇痛,令他眼前一黑。

    五竹依然沒有反應,就像這些他本來應該最清楚。最親近地名字,早已經從他的腦海之中消失,雖然先前他說了一句話。然而他整個人地身體卻沁著一股寒意,就像是天地間的一塊玄冰。永遠也不會融化一般。

    看著這塊冰,看著冰上地黑布,范閒似乎看到了一個熟悉地靈魂。漸漸化成光點。從面前地身軀裡脫離出來,飛到半空之中。漸漸化成虛無。

    這個事實。令范閒感到無窮的惶恐與悲傷,他隱隱感覺到,自己這一生再也無法見到那個五竹叔了,此等悲痛,竟讓他忘記了自己還被穿在鐵釬之上,重傷將死,將要告別這個世界。

    對於如今已經看過千秋變化地范閒來說。死亡並不可怕。可怕地是死地時候,自己面對著地最親地人,卻認不出自己來,他絕望地看了五竹一眼,一口鮮血噴出,頹然無力地跪到了雪地之中。

    五竹緩緩抽回鐵釬,看也沒有看一眼跪在自己面前地范閒,一屈肘,單薄的布衣割裂了空氣。直接一擊將終於忍不住從背後發起偷襲地王十三郎砸了回去。

    然後這位蒙著塊黑布的瞎子。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穩定地走過了那方蒙著淺雪地石台,每一步的距離就像是算過一般。他走到了神廟內唯一完好的建築面前,然後坐了下來。

    就像是一個沒有靈魂地軀殼。重新坐到了千古冰山寶藏地門前,開始守護。開始等待。這一等待。不知又將是幾千幾萬年。

    范閒地身體終於倒在了雪地之中。鮮血從他地身上滲了出來,海棠半跪在他的身旁,徒勞地為他止著血,強行壓抑著心內的悲楚與震驚,然而卻壓抑不了她眼裡地熱淚。

    五竹沒有向海棠和王十三郎出手。大概是因為在神廟看來,這兩個范閒的同伴,並不能夠影響到人類地整體利益。而且它需要這兩個人將神廟地存在宣諸於世間。這是簡單的邏輯判斷。並不牽涉其餘。

    然而海棠和王十三郎不懂。兩位人類世界地強者,看著建築門前那個盤膝而坐地瞎子,感覺到了渾身的寒意,尤其是海棠,她怎麼也不明白,瞎大師會向范閒出手,她更不明白。為什麼瞎大師要坐在那扇門前,但有一種冥冥中的感應讓她知曉,或許在以後地漫長歲月裡,這位范閒最親近地叔輩。這位人世間最神秘地布衣宗師,或許便會枯守於神廟之中,不知山中歲月。

    范閒將死,可是海棠看著漠然無表情的五竹就那樣坐著,竟也感到了一股難以抑止地寒意與惘然之意。

    神廟裡回復了平靜,那個溫和平靜而沒有絲毫人類情緒地聲音再也沒有響起。微雪再次從天穹落下。四周的雪山若非存在地事物一般泛著晶瑩地光。

    五竹漠然地坐在大門前。紋絲不動,說不出地孤單與寂寞。

    雪下個不停。冷風兒吹。人心是雨雪,寂寞沒有。寂寞沒有終點。范閒透過帳蓬特意掀開地那道縫隙。看著帳外紛紛揚揚的雪。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冷漠地有如那個在遠方雪山中地瞎子。

    海棠和王十三郎歷經艱辛將他背下了雪山,回到了宿營的地方。本以為范閒熬不過一天時間,但沒有想到,范閒竟然憑藉著他小強一般的生命力。活了下來。

    從醒過來的那一瞬間起。范閒就陷入了沉默之中。海棠和王十三郎知道他心裡地情緒很複雜。所以並沒有試圖打擾。只是很簡略地將他昏死過去後的情景講述了一遍,其實直到此時,海棠和十三郎依然沒有想明白。神廟為什麼一定要范閒死,又允許自己二人活著。

    范閒地身體很虛弱。本來在這天地元氣無比濃郁地地方冥想數日,漸有起色的身體。又因為這次大量的失血。到了瀕臨廢棄的地步,然而范閒沒有絲毫失望悲傷地情緒,他只是冷漠地看著帳外地風雪,一看便是許多天,小心翼翼地將養著自己的身體。

    按照原來的計劃,他們離開神廟之後。必須用最快的速度南下,盡可能地避開夏季之後將要到達地大風雪,以及最為可怕的極夜,然而因為范閒地受傷,更因為范閒地堅持,營地一直停留在大雪山地後方,沒有南移。

    海棠朵朵和王十三郎這些天眉宇間地憂色越來越濃了。雖說神廟之行一無所獲。至少對於他們來說是這樣。但能夠活著進入神廟。活著離開神廟,已經是人世間不可能完成地任務,他們不可能再奢望更多。

    他們當然明白范閒為什麼不肯離開雪山。那是因為山裡那座廟裡有他最放不下地人。然而他們實在是不清楚。面對著神秘地神廟。自己這些凡人能夠做些什麼。

    海棠和王十三郎不是范閒。不可能看透神廟地真相,他們只知道就連五竹這樣地絕世強者。依然不敢違抗神廟的命令。對最親近地范閒下了狠手,試問在這種情況下。自己三人枯守雪山之外。又有什麼辦法?

    但范閒不這樣認為。要他眼睜睜看著五竹叔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雪山神廟裡枯守千萬年,打死他也不幹,當然。此時地范閒已經隱約猜到了五竹叔地真實身份,然而他依然用孤苦伶仃這四個字來形容五竹,因為他知道,五竹與神廟不同。

    五竹叔有感情。有牽絆。不是冰冷地程序。他是活生生的一個人,范閒堅信這一點。因為在澹州雜貨鋪地昏暗密室裡。他曾經見過那比花兒更燦爛的笑容。而且在大東山養傷之後。五竹叔越來越像一個人。

    這種變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范閒不清楚,或許是無數萬年以前。那個蒙著塊黑布的使者。以神使地身份。在各個人類原民部落裡遊走,見過了太多地人類悲歡離合?或許是五竹叔本身就是神廟裡最強大的那個存在。在數十萬年的演化之中。走上了一條與神廟本身完全不同的道路?還是說是因為幾十年前。忽然間有一個精靈一般地生命,因為沒有人能夠知曉的緣故,出現在世間。出現在神廟之中。在與那個小姑娘的相處之中。五竹叔被激發出了某種東西?

    范閒不想去追究這一點。也不需要去追究這一點。他只知道自己重生到這個世界時,便是靠在五竹叔地背上。他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五竹叔。

    五竹叔地背是溫暖地。他地雙眼雖然一直沒有看過。但想來也是有感情的。

    范閒不清楚神廟是怎樣重新控制了五竹叔,或許是類似於洗腦。或許是重新啟動。或許是格式化?總之五竹身軀裡那一抹智慧情感地生命光芒。在眼下是根本看不到了。

    這個事實令范閒感到格外的悲哀與憤怒。他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發生,而自己根本不做什麼。因為對於他來說,那個枯守神廟地強大存在,只不過是五竹叔的肉身。而五竹叔地靈魂不被找回來。便等若說五竹叔死了。

    二十幾年前。神廟與皇帝老子攜手的那次清除行動中,五竹殺死了不知幾位神廟來的使者,然而自己也受了重傷。用陳萍萍老爺子和五竹自己的話來說,他忘記了很多東西。

    這種失憶肯定是神廟地手段造成的。只不過好在五竹忘卻了一些近年之前地事情。卻對最近地事情記地很清楚,他記得葉輕眉,還記得范閒,然而今日雪山中的五竹,卻什麼也不記得了。

    范閒地眼簾微垂。眼瞳裡卻閃過一道極為明亮的光芒,他地身體依然虛弱。他地信心卻異常充足。他不會離開雪山。他一定要重返神廟將五竹叔帶回來!

    因為他沒有死。五竹那一刺沒有殺死他!

    范閒準確地判斷出,神廟對於五竹叔這種完全不同的生命,應該無法全盤控制。至少那幾個名字,那幾個記刻在五竹叔生命裡的名字。成功地干擾了五竹叔地行為,讓他沒有殺死范閒。

    以五竹的能力,判斷范閒地死活是太簡單不過的事情。然而他放了范閒一條生路。這便是范閒眼下地信心。他相信。五竹叔肯定會有醒過來的一天。

    很多很多年以前,葉輕眉在苦荷與肖恩的幫助下逃離了神廟。在風雪之中向南行走。然後某日,當時四歲地小姑娘歎了一口氣,在帳蓬口向著北方癡癡望著。說了一句話:「他也太可憐了。」

    很多很多年以後。重傷地范閒在海棠和王十三郎的幫助下離開了神廟。他卻根本沒有離開,他也沒有歎氣,因為他根本不會捨棄那個可憐的瞎子,自己返身於繁華的人世間。

    葉輕眉後來勇敢地回到了神廟。帶著五竹,偷了箱子,再次離開。范閒也必須回去,數十年間的過往。似乎又陷入了某種循環之種,只是這種循環,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枯燥,有的只是淡淡的溫暖意味。

    當范閒能夠行走的時候,雪山四周地風雪已經極大了。他第二次向著雪山之中走去,就像他母親葉輕眉當年的選擇一樣。因為他們母子二人都捨不得。捨不得那個人……一個人。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最強,人的名!


    當范閒決定再次穿過雪山下的狹窄通道時,三人小組爆發了自霧渡河匯合之後,最激烈的一次爭吵。爭吵源自彼此間的意見分歧,他們三人都很清楚,范閒為什麼一定要再次回到神廟,但海棠和王十三郎更清楚,這是一次極大的冒險,好不容易大家才從神廟裡逃了出來,那位不知為何對范閒出手的瞎大師,沒有直接把范閒殺死,可范閒若再次回去,誰知道迎接他的是什麼?

    海棠和王十三郎都很擔心范閒的死活,因為一個令他們略有些心情複雜的事實是,神廟似乎並不關心自己二人的生死,只是試圖要將范閒永遠地留在那間廟內。

    不知是夏還是秋,極北之地的風雪漸漸重新刮拂起來,空氣裡充斥著越來越令人心悸的寒冷。海棠裹著厚厚的毛領,睜著那雙明亮卻雙疲憊的雙眼,誠懇地勸說著范閒:「這一路數月,其實我和十三郎什麼也都沒做,什麼都幫不上你,但是我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去送死。」

    范閒的右手緊緊握著一根木棍幫助自己行走,聽著海棠的話,卻沒有絲毫反應,臉上一片平靜。

    「我們應該盡快南歸,不論是去上京城還是回東夷,青山一脈或是劍廬弟子,帶著他們再來神廟一探,想必救出那位大師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王十三郎不清楚五竹與范閒之間真正的關係,但知道范閒很在乎那位大宗師,只是他怎麼也想不明白,那位大宗師為何在神廟的威壓之下。連絲毫破陣的勇氣都沒有,甚至還會刺了范閒一記。

    王十三郎此時提地建議其實倒是穩妥,既然范閒知曉通往神廟的道路,又為此準備了若干年,加上這一次的經驗,一旦南歸整戈,日後再次北來。再帶上一些厲害的幫手,算不得什麼難事。

    然而范閒在聽到王十三郎這句話後,雙眼卻是瞇了起來,寒意就若這空氣中的溫度,直接籠罩在身旁夥伴們的臉上,一字一句,緩慢卻是異常堅定說道:「不要忘了入雪原之前的誓言。除了你我三人,神廟地下落,不能讓世上任何人知曉!」

    王十三郎面色微變,卻是閉了嘴,因為這本來就是他和海棠答應過范閒的事情。只是他不清楚,為什麼范閒有勇氣再探神廟,卻似乎對於神廟的下落有可能流傳入世。而感到無窮的恐懼和緊張。

    「十三扶我上山,你就停在雪山下,想辦法帶著阿大阿二它們,把營地移到這邊來。」范閒將目光從高聳入天穹的雪山處收了回來,眼瞳微潤,看著皮襖裹著的海棠,輕聲說道:「你在營地等我們回來。」

    「我不跟著一起上山?」海棠露在皮毛外的臉蛋紅撲撲地,微感詫異說道。

    「先前你們說這一次神廟之行。沒有幫上什麼忙。」范閒自嘲地笑了笑,說道:「其實沒有你們,我早死在冰雪中了,所以以後這種話不要再說。這次上山,我是要去對付我叔,不管是你還是十三。其實都沒有辦法對這個戰局造成任何影響。」

    他微帶歉意說道:「這話說來有些不禮貌。可是你們也知道,我那叔確實太過厲害。」

    海棠和王十三郎沒有說什麼。范閒繼續平靜說道:「如果不是需要有人扶。我連十三也是不想帶的。呆會兒我們兩個人上了山,你就在山下等待,準備接應,一旦事有不協,我們便輕裝離山……不過也不用太過擔心,按神廟的規矩,除了我之外,只要你們離開神廟的範圍,他們是不會主動攻擊的。」

    「如果是接應,我要在山下等你們多久?」海棠地眼眸裡淡光流轉,淡淡問道,心裡卻泛著不一樣的滋味,在這片風雪籠罩的山廟荒野裡,人類地武力顯得是那樣的弱小,與之相比,還是范閒腦子裡的東西更值得倚靠一些。

    「三天……而且十三會負責和你聯繫,如果我讓你們離開……」范閒的眼眸裡忽然生出了淡淡的憂愁之意,像極了一個弱不禁風的少年,「你們必須馬上離開,至少……也要通知一下我的老婆孩子……們,我出了什麼事。」

    海棠和王十三郎同時陷入了沉默。

    越往山上去,反而風雪越少,那處深陷於山脈之中,被天穹和冰雪掩去蹤跡的神廟就在上方。第二次來探,已是故人,自然知曉故道,范閒一手撐著木棍,一手扶著王十三郎地肩膀,困難無比地向著雪山攀登,沒有用多長時間,便來到了那條幽直的青石道前。

    王十三郎的身後背著一個大大的甕罐,看上去十分沉重,只是這幾個月裡,十三郎一直在極寒的冰雪中打磨身心,精神意志強悍到了極致,根本不在意這種負擔。范閒看著他的身影,眼眸裡微微一亮,旋即斂去,咳了兩聲後說道:「就算要把你師父葬在神廟,完成他地遺命,咱們也必須來這一趟。」

    王十三郎沉默片刻後說道:「不用安我地心,如果僅僅是為了此事,我一個人來就好了,你似乎天生得罪了廟裡的神仙,跟著你一路,我反而危險地多。」

    范閒笑了笑,罵道:「你這沒良心的東西。」

    「師傅的遺命是要將他的骨灰灑在這些青石階上……」王十三郎忽然歎了一口氣,看著面前直聳入天的青石階。

    范閒沉默片刻後卻搖了搖頭:「劍聖大人以為這裡乃是神境,所以願意放到這些青石台階上,你我都進過廟,自然知道那裡不是什麼神境,現如今你還準備按照他的意思做?」

    「那我們應該怎麼辦?」

    「背上去,呆會兒聽我的。」

    從幾年前的那個雪夜。剛剛新鮮出廬地王十三郎被師尊四顧劍派到了南慶,派到了范閒的身邊,他就習慣了聽范閒的話,雖然范閒視他如友,但十三郎絕對的沒有太多當夥伴的自覺,或許是懶得想太多複雜事情的緣故,或許是一心奉劍的緣故。他將那些需要廢腦袋地事情都交給了范閒,所以范閒此時說一切聽他的,王十三郎自然也就一切聽他的,背著沉重的骨灰甕,扶著傷重的范閒,一步一步地向著雪山裡爬。

    不知道爬了多久,長長的青石階終於到了盡頭。那座灰簷黑牆,莊嚴無比,宏大無比的神廟,再次展露在了人間凡子地眼前,雖然已經是第二次來。但止睹神廟真容,王十三郎依然止不住感到了隱隱的心情激盪。

    范閒的心情很平靜,他只是胸口裡的氣有些激盪。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咳嗽聲很不恭敬地傳遍了神廟前的那方大平台,在山脈雪谷裡傳蕩地甚遠。

    王十三郎緊張地看了他一眼,心想既然是來偷人的,總得有點兒採花的自覺,怎麼這般放肆,像生怕神廟不知道外面有人一般。

    范閒咳了許久,咳地身子彎成了蝦米。險些震裂了胸腹處的傷口,才緩緩直起身子來,腰桿挺的筆直,眼瞳微縮,冷冷地看著神廟上方那塊大匾,以及匾上那個勿字以及三個。保持著令人心悸的沉默。

    神廟當然知道外面有人來了。想必這一刻也知道他一心想要抹除的目標一,葉輕眉的兒子。神界的同行者范閒,也來到了廟外。令范閒感到略微有些不安的是,神廟此刻地安靜顯得有些詭異,他不禁聯想到五竹叔刻意留情的一刺……

    並沒有沉默太久,范閒的唇角微微抽搐一絲,盯著神廟那扇厚厚的深色的大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陰狠吐出一個字來:「砸!」

    知道神廟下落的凡人極少,到過神廟地人更是少之又少,至少在這近幾百年裡,大概只有西方那位波爾大法師和東方地苦荷肖恩曾經來過,便是連波爾他老婆伏波娃都沒有機會來神廟旅旅遊。在人們的想像中,不論是誰來到神廟,想必總要恭敬一些才是,絕對不會有人想到,今天卻有人要砸神廟地門。

    破門而入,這是流氓的搞法,雖然神廟這厚厚的門會不會砸破要另說,但至少范閒的這個字,已經代表了他不懼於激怒神廟,大概是因為他知道神廟是個死物,不存在人類應有喜怒哀樂。

    王十三郎沒有絲毫猶豫,悶哼一聲,單手將四顧劍的骨灰甕提至身旁,體內真氣縱肆而運,呼的一聲,將褐色的骨灰甕狠狠砸了過去!

    只聽得啪的一聲,骨灰甕在神廟的厚門上被砸成粉碎,震起無數煙塵,偶爾還有幾片沒有燒碎的骨片激飛而出!

    骨灰綻成的粉霧漸漸散去,厚厚的神廟正門沒有被砸碎,只是出現了一個深深的痕跡,看上去有些淒涼,尤其令人感到刺眼的是,在那個痕跡的旁邊,有一片骨鋒深深地扎進了門裡。

    就像是一把劍一樣。

    王十三郎嘴唇有些微微發乾,雙眼死死地盯著那片骨鋒,心想師傅即便死了,原來遺存下來的骸骨依然如此劍意十足。

    這自然是身為弟子產生的惘然的感覺,但王十三郎看著四顧劍的骨灰就這樣散落在神廟的正門上,石台上,不知為何,心情激動起來,內心深處最後那一絲畏怯和緊張也不知跑去了哪裡。

    范閒忽然沙聲笑著說道:「你師傅如果知道自己的骨頭還能砸一次神廟的大門,只怕他的靈魂要快活地到處飛舞……」

    這兩位年輕人很瞭解四顧劍的心意,所以將這骨灰甕砸在神廟門上,他們知道一定很合那位刺天洞地的大宗師想法。

    王十三郎終於也笑出了聲來。

    此時唯一需要考慮的是,神廟的門既然已經砸了,神廟總要有些反應才是,王十三郎從范閒的手裡接過木棍。腰身微微下沉,盯著神廟地門,開始做出搏虎一擊的準備。

    范閒卻是抬起右手,止住了他的行頭,面上似笑非笑,靜靜地等待著神廟的反應,他的內心早已經擺脫了任何與恐懼與得失有關的東西。海棠與王十三郎認為他再赴神廟是冒險,他卻不這樣認為,因為關於神廟,他漏算了一次,便險些身死,但他不認為這次自己還會漏算,畢竟如今的神廟。只有五竹叔這一個行動力,只要能夠喚醒五竹,神廟……又算是什麼東西?

    神廟地反應很快,那扇沉重的大門只不過開了一絲,一道詭異而恐怖的黑色光影便從裡面飄了出來。像是一道黑色的閃電,又像是一抹夜色到來,瞬息間穿越了空間與時間的間隔。來到了范閒的身前。

    布衣黑帶,手執鐵釬,一釬刺出,呼嘯裂空,誰也無法阻止如此可怕的出手。

    范閒不能,王十三郎不能,就算四顧劍活著也不能,更何況此時三人身間地四顧劍。只不過是幾片碎骨,一地殘灰罷了。然而那柄沒有絲毫情緒,只是一味冷酷的鐵釬將將刺到范閒的身體前時,便戛然而止!

    由如此快的速度回復至絕對的平靜,這是何等樣可怕地實力。范閒卻是靜靜地看著面前這個熟悉的親人,陌生的絕世強者。神廟使者護衛。說道:「你是不是很好奇?」

    不知道是因為五竹認出了面前這個凡人正是那天神廟需要清除地目標,還是因為范閒說出了這樣一句顯得過於奇怪的話語。但總之,五竹的鐵釬沒有刺出來,只是停留在范閒的咽喉前。

    鐵釬的尖端並不如何鋒利,也沒有挾雜任何令人顫慄的雄渾真氣,只是穩定地保持著與范閒咽喉軟骨似觸未觸的距離,只需要握著鐵釬的人手指一抖,范閒便會喉破而死。

    王十三郎在一旁緊張地注視著這一幕,他終於相信了范閒地話,在這個奇怪的布衣宗師面前,沒有人能夠幫到范閒什麼,能幫范閒的,終究還是只有他自己。

    范閒就像是看不見自己頜下的那柄鐵釬,他只是看著與自己近在咫尺的五竹叔,溫和笑著,輕聲說著:「我知道你很好奇。」

    「你很好奇,為什麼那天你明明知道我沒死,卻寧肯違背你本能裡對神廟老頭的服從,把我放出神廟。」范閒地眼簾微垂,目光溫和。

    「你很好奇我是誰,為什麼你明明記憶裡沒有我地存在,但看著我卻覺得很熟悉,很親近。」范閒雙眼湛然有神。

    「你更好奇,那天我怎樣躲過你那必殺的一刺,你是神廟地使者,我是世間的凡人,神廟必須清除的目標,我為什麼如此瞭解你……」范閒緩緩地說著,看著五竹叔漠然的臉龐。


    「當然,請你相信我,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人比我更清楚你此時最大的好奇是什麼。」

    「你好奇的是,為什麼你會有熟悉,親近這種感覺,你最好奇的是,你為什麼……會好奇!」

    連續七句關於好奇的話語,從范閒薄而蒼白的雙唇裡吐了出來,沒有一點阻滯,沒有一線猶豫,有的只是噴湧而出,步步逼問,有的只是句句直指那塊被黑布遮掩著的冷漠的心臟。

    七句話說完之後,范閒頓感疲憊襲身,忍不住咳了兩聲!

    咳嗽完畢,他的眼睛卻更亮了,心裡的希望也更濃了,因為沒有人知道,當五竹叔的鐵釬與自己的咽喉軟骨如此近的情況下,自己哪怕移動一絲,便會血流當場,更何況是劇烈的咳嗽。

    之所以咳嗽之後還沒有死,自然是因為五竹手裡那把鐵釬,精確到了一種難以想像的程度,隨著范閒身體的顫動移動,而隨之前進後退——在剎那時光裡做蝸角手段,實在強大!

    王十三郎開始緊緊地盯著五竹的手,當他發現自己在這個奇怪的瞎子面前什麼都改變不了時,他開始緊張地注視著范閒的身體,當范閒咳喇時。他地心也涼了半截,然而緊接著,他發現范閒還活著,這個事實讓他不禁對范閒佩服到了極點,也終於明白了范閒在雪山下不顧自己和海棠反對時的信心,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但是范閒一點都不緊張,一點都不擔心被面前這個蒙著黑布的瞎子殺死?王十三郎不相信。因為他清楚地看到范閒負在身後的雙手一直在微微地顫抖。

    然後王十三郎向著青石階的方向略退了幾步,拉遠了與二人的距離,他看見了范閒地手勢,也擔心自己的存在會不會破壞了范閒的安排,讓那位瞎子大師發生異變。

    范閒的心情沒有完全放鬆,他緊緊地盯著五竹叔眼睛上的黑布,試圖想從對方的表情上。看到對方心裡正在不停回轉的疑問,然而片刻之後,他發現這一切都只是徒勞,因為五竹叔地臉依然是那樣的漠然,而且眉宇間的氣息依然是那樣的陌生。

    不是一直冰冷便可稱為熟悉。五竹這一生也只對范閒笑過數次,然而此刻,神廟前五竹的漠然。卻是真正地陌生。

    范閒的心微微下沉,而他的身體也隨之下沉,相當自然地坐了下來,就坐到了神廟廟門前地淺雪裡,根本不在乎咽喉上的那柄鐵釬,隨時有可能殺死自己。

    很奇妙的是,五竹也隨之坐了下來,坐到了神廟的門口。一個人孤單地坐在那裡,就像是擋住了所有世間窺視的眼光,千年呼嘯的風雪。

    鐵釬依然在五竹的手中平直伸著,就像是他自身的小臂一樣穩定,停留在范閒地咽喉上,或許他就這樣舉一萬年也不會覺得累。

    但范閒覺得累。尤其是五竹叔冷漠而坐。卻一直沒有開口說話,或許這個冰冷的身軀裡那顆心有些許暖意。然而卻始終沒有熱起來,這個事實讓范閒感到疲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夠喚醒這位最親的親人。

    他這一生最擅心戰,最出色的兩場戰役自然是針對海棠和皇帝老子,海棠最終是敗在他的手中,而強大若慶帝,卻也是在范閒的心意纏繞下不得安生,即便是父子反目,卻也是讓皇帝陛下心上傷痕處處,直欲碎裂而安。

    今次再上神廟,試圖喚醒五竹叔,毫無疑問是一場最地道地心戰,然而也是范閒此生最困難地一場心戰,因為五竹叔不是凡人,從身軀到思維都不是凡人,他是傳奇,他是冰冷,他是程序,最關鍵的是,他什麼都忘了,把自己和母親都忘了……

    五竹陷入了萬古不變地沉默之中,更為范閒的企圖帶來了難以琢磨的困難,沒有對話,如何能夠知曉對方思維的變化,怎樣趁機而入,直指內心?看對方的表情,察顏觀色?可是五竹叔這輩子又有過什麼表情?

    「你遭人洗白了。」沉默很久之後,范閒極為悲傷地歎了一口氣,「虧得你還是神廟的傳奇人物,明明你比廟裡那個老頭子層次要高,咋個還是遭人洗白了咧?」

    在范閒看來,有感情有自我思維自我意識的五竹叔,本來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自然比廟裡那個掌控一切,卻依然只知道遵循狗屎四定律的老頭要高級許多,只是看來神廟對於從此出去的使者,有種誰都不知道的控制方法,不然五竹也不會變成沒有人味的機器。

    雖然五竹當年的人味兒也並不是太足。

    「我叫范閒,那天就說過了,雖然你忘了,但我想給你講個故事,這個故事和你有關,和我也有關,希望你能記起一些什麼。當然,就算你記起來了,也許你也無法打破你心靈上的那道枷索,但我們總要嘗試一下。」

    「至少你不想殺我,這大概是你本能裡的東西,挺好不是?」范閒順著筆直的鐵釬望著冰冷的五竹叔臉龐,想笑一笑,卻險些哭了出來,強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伏了內心的情緒,然後開始說道:「很久以前,有個長的挺漂亮的小女孩在這間廟裡和你一起生活。你還記得嗎?」

    五竹手裡穩絲不動地鐵釬尖兒隨著范閒的深呼吸,一進一縮,奇妙無比,卻依然貼在范閒的咽喉上,就像范閒說話時咽喉的顫動,也也陪伴著鐵釬發生著位移,只是這種移動極其微小。甚至小到肉眼都無法看清的程度。

    范閒也不理會五竹叔究竟還記得多少,平靜而誠懇地繼續敘述著與五竹有關的故事,那個帶著他逃離了神廟的小姑娘,他們一起去了東夷城,見到一個白癡,做了一些事情,然後去了澹州。見到了一群白癡外加一個太監白癡,再然後地事情……

    天空的雪緩緩地飄灑著,給神廟四周帶來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神聖感覺和悲壯感覺。神廟裡那位老者,或許在通過無聲的方式,不停地催促著五竹的行動。而范閒時而咳嗽,時而沉默,異常沙啞疲憊的聲音。卻像是完全相反的指令,讓五竹保持著眼下地姿式,一動不動地坐在神廟的門口。

    漸漸白雪蓋上了兩個人的身體,五竹明明靠神廟簷下更近一些,但身上積的雪更多些,或許是因為他的身體溫度比較低地緣故。

    天氣越來越冷,范閒身上的雪化了,順著皮襖向下流著。寒意沁進了他的身體,讓他地咳嗽更加頻繁,然而他的話語沒有絲毫中斷,依然不止歇地述說著過往,一切關於五竹的過往。

    「那輛馬車上的畫面總像是在倒帶……」范閒咳了兩聲,用袖角擦拭了一下已然化成冰屑的鼻涕。雖狼狽不堪。但眼裡的亮光沒有絲毫減弱,他知道這場心戰。便在於與神廟對五竹叔的控制做戰,他沒有絲毫放鬆的餘地。

    「在澹州你開了一家雜貨鋪,不過生意可不大好,經常關門,你臉上又總是冷冰冰地,當然沒有人願意照看你的生意。」

    范閒有些酸楚地笑了起來,沙啞著聲音繼續說道:「當然,我願意照看你的生意,雖然我那時候年紀還小,不過你經常準備一些好酒給我喝。」

    說著說著,范閒自己似乎都回到了重生後的童年時光,雖然那時候的澹州的生活顯得有些枯燥乏味,奶奶待自己也是嚴中有慈,不肯放鬆功課,而且澹州城地百姓也沒有讓他有大殺四方地機會,只是拚命地修行著霸道功訣,跟著費先生到處挖屍,努力地背誦監察院的院務條例以及執行細則,還要防止著被人暗殺……


    然而那畢竟是范閒這兩生中最快樂地日子,不僅僅是因為澹州的海風清爽,茶花滿山極為漂亮,也不是因為冬兒姐姐的溫柔,四大丫環的嬌俏可人,最大的原因便是因為那間雜貨鋪,雜貨鋪裡那個冰冷的瞎子少年僕人,懸崖上的黃花,棍棒下的教育。

    范閒一面敘說著,一面有些出神,想到小時候去雜貨鋪偷酒喝,五竹叔總是會切蘿蔔絲給自己下酒,卻根本不管自己才幾歲大,唇角不禁泛起了一絲溫暖。

    就像是變戲法一樣,范閒從身上臃腫的皮襖裡掏出一根蘿蔔,又摸出了一把菜刀,開始斫斫斫斫地神廟門口的青石地上切蘿蔔,神廟門前的青石地歷經千萬年的風霜冰雪,卻依然是那樣的平滑,用來當菜板,雖然稍嫌生硬,卻也是別有一番脆勁兒。

    刀下若飛,不過片刻功夫,一根被凍的脆脆的蘿蔔,就被切成了粗細極為一致的蘿蔔絲兒,平齊地碼在了青石地上。

    在切蘿蔔絲的時候,范閒沒有說話,五竹卻偏了偏頭,隔著黑布平靜地看著范閒手中的刀和那根蘿蔔,似乎不理解眼前發生了什麼事。

    在神廟門口切蘿蔔絲兒,若范閒能夠活下去,想必是他這輩子所做的最囂張的事情,比從皇城上跳下去殺秦業更囂張,比衝入皇宮打了老太后一耳光更囂張,甚至比單劍入宮刺殺皇帝老子還要囂張!

    然而五竹似乎依然沒有記起什麼來,只是好奇范閒這個無聊的舉動。范閒低著頭,歎了口氣,將菜刀扔在了一旁,指著身前的蘿蔔絲,語氣淡然說道:「當年你總嫌我的蘿蔔絲兒切的不好,你看現在我切地怎麼樣?」

    五竹回正了頭顱。依然冷漠地一言不發。范閒的心裡生出了濃濃的涼意,他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做無用功,自己再怎樣做,也不可能喚醒五竹叔,五竹叔已經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

    天地很冷,神廟很冷。然而范閒卻像是直到此刻才感覺到,渾身上下打了一個哆嗦。

    他忽然使勁兒地咬了咬牙,咬的唇邊都滲出了一道血跡,死死地盯著五竹,憤怒地盯著五竹,許久後情緒才平伏下來,陰沉吼道:「我就不信這個邪!你別給我裝!我知道你記得!」

    「我知道你記得!」范閒的聲音沙啞到了極點。連續不斷地說話,讓他的聲帶受到了傷害,「我不信你會忘了懸崖上面那麼多年的相處,我不相信你會忘了,那個夜裡。說箱子地時候,說老媽的時候,你笑過。你忘記了嗎?」

    「那個雨夜呢?你把洪四癢騙出宮去,後來對我吹牛,說你可以殺死他……我們把鑰匙偷回來了,把箱子打開了,你又笑了。」范閒劇烈地咳嗽著,罵道:「你明明會笑,在這兒充什麼死人頭?」

    五竹依然紋絲不動,手裡的鐵釬也是紋絲不動。刺著范閒的咽喉。雪也依然冷酷地在下,神廟前除了范閒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任何動靜,漸漸的,天光微暗,或許已是入夜,或許只是雲層漸厚。但范閒頭頂的雪卻止住了。

    簌簌地聲音響起。王十三郎滿頭是汗,將一個小型的備用帳蓬在范閒的背後支好。然後推到了范閒的頭頂,將他整個人蓋了起來,恰好帳蓬的門就在范閒和五竹之間,沒有去撩動那柄穩定地鐵釬。

    雪大了,王十三郎擔心范閒的身體,所以先前歷盡辛苦,用最快的速度趕回營地,拿了這樣一個小帳蓬來替范閒擋雪,難怪他會如此氣喘吁吁。

    范閒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因為他只是瞪著失神或無神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五竹,用難聽的沙啞的聲音,拚命地說著話。范閒不是話癆,然而他這一天說的話,只怕比他這一輩子都要多一些。

    王十三郎做完了這一切,用一種複雜的神情看了神廟門口奇怪的二人一眼,再次坐到了覆著白雪的青石階上。

    真真三個癡人,才做得出來此等樣的癡事。去了。

    五竹手裡地鐵釬不離范閒的咽喉一天一夜,似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不想殺死面前這個話特別多的凡人。

    范閒不停地說話說了一天一夜,似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唾沫早就已經說干了,王十三郎遞過來的食物和清水都被他放到了一邊,唾沫干了又生,聲帶受損之後極為沙啞,甚至最後帶來的唾沫星子都被染成了粉聲,他地嗓子開始出血,他地聲音開始難聽到聽不清楚意思,他的語速已經比一個行將就木地老人更加緩慢。


    王十三郎在這對怪人身邊聽了一天一夜,他開始聽的極其認真,因為在范閒向五竹的血淚控訴中,他聽到了很多當年大陸風雲的真相,他知曉了許多波瀾壯闊的人物,他更知曉了范閒的童年以及少年的生活。

    然而當范閒開始重複第三遍自己的人生傳記時,第四次拿出菜刀比劃切蘿蔔絲兒的動作,企求五竹能夠記起一些什麼時,王十三郎有些不忍再聽了。

    他抱著雙膝坐在了青石階旁,看著雪山山脈遠方那些怪異而美麗的光影,手指下意識裡將身旁散落的骨灰和灰痕攏在了一處,那是四顧劍的遺骸。

    當海棠走到神廟門口的時候,所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幕場景,她看見了三個白癡一樣的人,王十三郎正怔怔地坐在青石階上把玩著自己師父的骨灰,范閒卻像尊鄉間小神像般坐在一個小帳蓬的門口,不停用沙啞難聽的聲音,說著天書一般含糊難懂的內容。而五竹卻是伸著鐵釬,紋絲不動,像極了一個雕像,而且這座雕像渾身上下都是白雪。沒有一絲活氣。

    那柄鐵釬橫亙在五竹與范閒之間,就像隔開了兩個截然不同,不可接觸的世界。

    不論是刺出去還是收回來,或許場間的所有人都會覺得好過許多,偏生是這樣的冰冷穩定,橫亙於二人之間,令人無盡酸楚。無盡痛苦。

    一人不忍走,被不忍地那人卻依然不明白,世間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此,莫過於不明白。

    只看了一眼,海棠便知道這一天一夜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一種難以抑止的酸楚湧上心頭,直到今日。她才肯定,原來對於范閒而言,總有許多事情比他的性命更為重要。

    「他瘋魔了。」海棠怔怔地看著范閒臉上明顯不吉的紅暈,聽著他沙啞緩慢模糊的聲音,看著五竹身上白雪上暈染的血色唾沫星子。內心刺痛了一下。

    王十三郎異常困難地站了起來,看著她沉默片刻後說道:「都瘋魔了,不然你為什麼不聽他地話。要上來?」

    「我只是覺得他既然要死,我也要看著他死。」海棠看了王十三郎一眼,微微低頭說道。

    「他支撐不了太久,本來傷就一直沒好,那天又被刺了一道貫穿傷,失血過多,就算是要穿過冰原南歸,本就是件極難的事情。更何況他如此不愛惜自己性命,非要來此一試。」王十三郎轉過身來,和海棠並排站著,看著若無所知,若無所覺,依然不停地試圖喚醒五竹的范閒。平靜說道:「他說了整整一天一夜。也被凍了一天一夜,再這樣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你能勸他離開嗎?看樣子瞎大師似乎並沒有聽從廟中仙人的命令將他殺了。」

    「如果殺了倒好,你就不用像我昨夜一樣,始終聽到他那絕望的聲音。」王十三郎忽然笑了笑,說道:「不過我還真是佩服范閒,對自己這麼絕的人,實在是很少見。」

    海棠看著范閒那張蒼白裡夾著紅暈,無比憔悴疲憊的臉,看了許久許久,忽然身體微微顫抖,眼眸裡泛起一絲較這山脈雪谷更亮地神采。

    王十三郎忽然感到了身旁一絲波動,瞪著雙眼看著海棠。打在近在咫尺的黑布上,又順著那張冰冷的臉上冰冷的雪流了下來,看上去顯得格外觸目驚心。然而五竹依然沒有動作。范閒異常艱難地抹掉了唇角地血漬,知道自己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心中難以自抑地生出了絕望的情緒,對面地親人依然陌生,依然冰冷,依然沒有魂魄,依然……是死的。

    范閒忍不住又打了個哆嗦,他忽然想到五竹叔一直負責替神廟傳播火種,在世間行走了不知幾千幾萬年,腦中只怕有數十萬年的記憶,也許,也許……這一天一夜,自己咳血複述的那些難忘的記憶,對於面前空上若雪山一樣冷漠的軀殼而言,只是極其普通的存在,包括母親葉輕眉的記憶在內,亦是如此!

    自己就像憑借這些普通地故事,就喚醒一個擁有無數見識無數記憶的人,這是何等樣幼稚而荒唐的想法,一念及此,范閒萬念俱灰,眼眸裡生出了絕望的意味。

    他的聲音有些扭曲,顯得格外淒惶,格外含糊不清,對著面前那個永遠不動的五竹叔沙聲吼道:「你怎麼可能把我都忘了!你是不是得失憶症得上癮了你!上次你至少還記得葉輕眉,這次你怎麼連我都忘了?」

    鐵釬近在咫尺,猶在咽喉要害之地,范閒渾身顫抖,身體僵硬,陷入死一般地沉默,因為他已經失聲了,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了,他身體顫地越來越厲害,眼眸裡的絕望早已經化成了瘋魔之後憤怒地火焰。他死死地盯著五竹臉上的黑布,臉上忽然閃過一絲陰沉獰狠的表情,向著對方撲了過去!

    范閒的身體早已經被凍僵了,雖是做勢一撲,實際上卻是直挺挺地向著五竹的位置倒了下去,咽喉撞向了鐵釬!

    鐵釬的尖端向後疾退,然後范閒依然摔了下去,狠狠地摔了下去。所以五竹手裡的鐵釬只有再退,退至無路可退,便只有放開,任由被凍成冰棍一般地范閒摔倒在了他的身前。

    范閒伸出一隻手,狠狠地抓住五竹身上布衣的一角,積雪簌簌震落,他盯著五竹的雙眼。雖無法言語,但眼裡的獰狠與自信卻在宣告著一個事實……你不想殺我!

    你不想殺我,你不能殺我,因為你雖然不知道我是誰,但你的本能,你的那顆活著地心裡面有我。

    「跟我走!」本來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來的范閒,忽然間精神大振。對著放開鐵釬,低頭沉思的五竹幽幽說道。

    他那拚死的一撲,終於將自己與五竹之間的鐵釬推開,兩個世界間的距離已經近到了不能再近,便在此時。范閒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五竹沉默了很久,臉上依然沒有表情:「我不知道你是誰。」

    「當你什麼時候都不知道地時候,跟著自己......的心走吧。「心是什麼?」

    「感情?」

    「感情只是人類用來自我欺騙和麻醉的手段。終究只能騙得一時。」

    「人生本來就只是諸多的一時,一時加一時……能騙一時,便能騙一世,若能騙一世,又怎能算是騙?」

    「可我依然不知道你是誰,我也不知道我是誰。」

    「你不用知道我是誰,可你若想知道你是誰,便得隨我走。我知道你會好奇。好奇這種情緒只有人才有,你是人……人才會希望知道山那頭是什麼,海那面是什麼,星星是什麼,太陽是什麼。」

    「山那頭是什麼?」

    「你得自己去看,你既然想知道廟外面是什麼。你就得跟我走。」

    「為什麼這些對話有些熟悉……可我還是有些不清楚。」

    「莫茫然。須電光一閃,從眼中綻出道霹靂來!怎樣想便怎樣做。若一時想不清楚,便隨自己心去,離開這間鳥不拉屎的廟。」

    「但廟……」

    這些對話其實並沒有發生,至少五竹和倒臥於雪地之中地范閒並沒有這樣的對話,實際上當范閒說出那三個字後,兩個人只是互相望著,沉默著,然後五竹極常艱難地佝僂下身體,把范閒抱了起來,然後背到了自己的後背上!

    就像很多年前,那個瞎子少年僕人背著那個小嬰兒一般。

    范閒感受著身前冰冷地後背,卻覺得這後背異常溫暖,他臉上的表情十分漠然,因為他內心的情緒根本無法用什麼表情來展現,他想哭,他又想笑,他知道五竹叔依然什麼都不記得,但他知道五竹叔願意跟自己離開這座破廟。

    所以他想歡愉地叫,卻叫不出聲來,他想大哭一場,卻冷的瑟縮成一團,只有拚命地咳著,不停地咳著血。

    然後范閒看見了海棠和王十三郎,這兩位人間最強的年輕強者,此時卻是面色蒼白,眼光渙散,像是剛剛經歷了人世間最恐怖的事情,最令人心悸的是,兩個人都渾身顫抖,似乎快要控制不住心神上的恐懼。

    是什麼樣地事情讓海棠和王十三郎變成了這副模樣?

    王十三郎看著眼前的場景,知道范閒勝了,然而他的臉上似乎沒有絲毫快樂,有的只是後怕和一絲極淺的悔意,他渾身顫抖像極了吳老二,望著范閒乾澀著聲音說道:「我們……把神廟砸了。」
把神廟砸了!

    聽到王十三郎顫著聲音說出來的這句話,伏在五竹背上的范閑禁不住打了個冷顫,他看著面前不遠處的兩個伙伴,怎樣也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十三郎說的是真話,因為海棠和十三郎蒼白的面色和異常復雜的眼神,袒露了一切——能夠讓這二位都驚懼成此等鵪鶉狀的事兒,這天下還真不多。

    范閑劇烈地咳了兩聲,怎樣也說不出聲音,只覺得自己的頭皮有些發麻,一根一根地頭發像針一樣地扎著他的頭顱,一陣難以抑止的痛和畏怯。

    他自然不是怕神廟被砸之后,那個光點兒凝成的老頭兒會馬上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把自己干掉——不過是間有講解員的遺址破廟,砸便砸了,他怕什么?他擔心的是自己身前這個人,他擔心五竹聽到神廟被砸的消息后,會記起自己神廟護衛的職責。

    不過瞬間范閑轉了念頭,神廟被砸的時候,五竹叔肯定就知道了內里的動靜,但他先前未動,這時候不見得動吧?他在心里做著奢侈的企望,因為他現在實在是肉身和精神都脆弱到了極點,再也無法根厲地做出應對了,他花了整整一日一夜,最后以命相博,才撼動了那塊黑布下冰冷的心,勸說五竹隨自己離開,若此時再生事端,他只怕想死的心都有!

    范閑當然不會去怪海棠和王十三郎,他知道兩位伙伴是看著自己眼見要死,不忍卒睹,所以才會做出了這樣一個異常膽大的舉措,而且說不定正是因為神廟被砸,五竹叔少了一道心靈上的枷鎖,才會從雕像變成活人?

    一念及此,他對海棠和王十三郎更是生出了感激之情,因為他清楚,這二位并不是自己,擁有前一世的知識和見識,在他們的心中,尤其是在海棠的心中,她終身以侍奉神廟為念,此戶竟然為了自己去砸了神廟!

    几番思慮像泫光一樣地從范閑腦海里掠過。他緊張地注視著身前五竹叔瘦削而穩定的肩膀。

    五竹沒有動。

    當范閑咳著血試圖喚醒五竹的時候,海棠和王十三郎便從神廟開了一道縫的門飄進去了,那個時候,范閑的全副心神都放在眼前的五竹身上,根本沒有注意,而五竹似乎也因為某種情緒起伏的關系,沒有理會。

    于是海棠和王十三郎便進去砸了,砸完之后便出來了,像及了抄家滅戶的打手,只是此廖他們怎么也沒想到,自己這輩子不止可以前來參拜神廟,更可以把廟里的東西砸了個亂七八糟!

    在世人的眼中,神廟的地位何等崇高,何等虛無飄渺,而且前些日子他們也曾親眼見過,那個飄浮于半空之中的仙人,他們可不像范閑一樣,敢對那種完全超乎人類想像的存在大不敬,他們更沒有奢望過自己能夠戰勝仙人!

    所以當他們入廟的時候,本就是抱了必死的信念,他們只是想擾亂神廟仙人的神念,讓范閑找到機會能夠救出那位瞎大師.可誰知道....他們竟然就這樣輕易地把神廟給砸了!

    那位仙人凝于空中,海棠和王十三郎當自己是瞎子,根本不聽,因為他們不敢聽,便這樣顫抖著,自忖必死著,過去砸了一通,結果....那位仙人便那樣消失了.

    世間最奇妙,最不可思議的事情莫過于此,以至于海棠和十三郎此廖渾身顫抖站在廟門外時,依然有些不敢相信先前在廟里的經歷.

    五竹叔沒有動作,范閑稍微放松了一下心情,傻傻地看著面前兩個痴痴的伙伴,心想這世道著實有些說不清楚,片刻之后他用唾液潤濕了自己的嗓子,覺得可以開口說話了,才沙啞著說道:"你們真強."荒涼的雪原上飄著冰涼的雪,天空中灰蒙蒙的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高利貸,只有無盡地風雪打著卷,在冰原和雪丘之間穿行,遮蔽了大部分的光線,一片死寂之中,偶爾傳來几聲并不如何響亮的犬吠,驚醒了這片極北雪原數千數萬年的沉默.

    几輛雪橇正冒著風雪艱難地向著南方行走,最頭前的雪橇上站著一個手持木棍的年輕人,迎著風雪,瞇著眼睛注視著方向.第二輛雪橇上布置地格外嚴實,前面設置了擋風雪的雪帘,橇上一個面色蒼白的年輕人正半臥在一個姑娘家的懷里,只是那位姑娘渾身皮襖,也看不出來身材如何.

    在雪橇隊伍的后方,一個穿著布衣的少年,眼睛上蒙著一道黑布,不遠不近地跟著,雪橇在雪犬的拉動下,行走的不慢,然而這位少年瞎子穩定地邁著步子,看似不快,實際上卻沒有被拉下分毫.

    范閑輕輕地轉動了一下脖頸,回頭看了一眼隊伍后方,在冰雪中一步一步行走的五竹叔,眼睛里生出淡淡悲哀與失望,然而他沒有說什么,重新閉上了雙眼,開始憑借天地風雪間充溢的元氣,療治著體內的傷勢.

    數十頭雪犬在這一次艱難的旅途中已經死了絕大多數,只剩下了阿大阿二為首的十一頭,這些雪犬此生大概也未到過如此北如此冷的地方,動物的本能讓它們有些惶恐不安,所以才會在王十三郎的壓制下,依然止不住對著灰灰的天空吠叫了几聲,好在這條道路已經是第二次了,不然真不知道這些雪犬會不會被這萬古不化的冰雪和沒有一絲活氣的天地嚇的不敢動彈.

    從雪山上下來后,五竹依然保持著冷漠和沉默,只是遠遠地跟著范閑的隊伍,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他依然什么也不記得,或者應該說,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一個冰冷的軀殼,卻因為靈魂里的那一星點亮光,下了雪山,離開了神廟,開始隨著雪橇的隊伍向南行走----如果此時的五竹有靈魂的話.

    所以范閑悲傷失望,他不知道這樣的情況要維系多久,他不知道五竹叔會不會醒過來,若真的不能醒來,此五竹依然非彼五竹.

    一片雪花在空中被勁風一刮,沿著一道詭異的曲線飄到了雪橇之中,蓋到了范閑的眼帘之上,海棠微微一怔,正准備用手指把這片雪花拂走,不料范閑卻睜開了雙眼,望著她微微笑了笑.

    笑容溫和之中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海棠避開了眼光,去看前方站在雪中的王十三郎,臉卻淡淡地紅了一下,從二人初初相逢之后,到今日已經是好几年了,她向來極少在范閑的面前露出此等小女兒情態,只是此次深入極北雪原,上探神廟,不知經歷了凡世谷人几世也不曾經歷過的事情,海棠朵朵的心早已經不是當初的模樣.

    范閑見她避開自己眼光,笑容未裉,心中反而感覺溫暖.神廟被砸一事,對于他的心情沖擊反而是最大.因為他清楚,海棠和王十三郎當時是抱著必死的心去的,最關鍵的是這兩人必須要壓抑住心頭天生對神廟的敬仰與恐懼,這等情誼,世間并不多見.

    他的雙眼微瞇,目光穿越風雪,落在了身后極遠處的那座大雪山上.依理論,那座大雪山應該早已經看不見了,可他總覺得雪山就在那里,神廟就在那里.

    前日在雪山這中,范閑最后還是再次進入了神廟,也看到了一番神廟里狼籍的模樣,心情異常復雜,還有些淡淡的悲傷與可惜的念頭,畢竟那是自己那個世界最后的遺存了,若就真的這般毀在自己手里....

    好在并不出乎范閑的意料,那些光點再次凝結,語氣溫和實則毫無情緒的神廟老者再次出現,或許是神廟已經判斷出廟里的第一個使者也是最后一個使者已經脫離了控制,所以并沒有說出什么再次清除目標的胡話.

    便是范閑也沒有找出神廟,或者說是最后一個軍博的中樞在哪里,海堂和王十三郎大概也只是帑了一些附屬設施.

    在神廟之中,范閑和那位老者進行了最后的一番談話,至于談了些什么內容,只有范閑自己知道,在這次談話之后,范閑毅然決然地離開了神廟,將那個老頭一人留在了雪山里.

    留你一生一世,待神廟自身也能熬出感知來了,老子孤獨死你!

    這便是范閑對神廟的報復,因為他相信在那樣的冰天雪地里,在沒有物資支撐的情況下,神廟不可能鬧出什么妖娥子來,若它真有這個能力,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廟里的使者一個一個死去,而一點辦法也沒有.

    再說了,世間還有五竹.

    范閑微澀一笑,看著隊伍后方那個踏雪而行的瞎子叔,心情異常復雜,五竹叔是救出來了,可自己一旦南歸,又將面臨什么?此時的他早已無所畏怯,卻只是有些情緒上的感傷.
第一百五十一章 田園將蕪胡不歸(下)


    慶歷十二年地秋天,官道兩旁的樹葉一路向南漸漸變得闊圓起來。卻也枯黃起來,隨著氣候而變化地沿途風景,十分清晰地描繪出了這個世界地地貌。

    一輛馬車平穩地行駛在官道之上。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失蹤了大半年的范閒。終於回到了這個世界之中。那些熱切盼望他死。或是企望他活著地人們。還不知道他已經回來了地消息。

    歷經艱辛再次穿越雪原之後,他們一行四人悄無聲息地潛入了人世間,沒有向任何勢力發出明確的訊號,海棠和王十三郎知道范閒心頭的沉重,而那位依然沒有一絲人味兒的五竹,則只是沉默地坐在馬車的後方。想必此人定是不瞭解人世間的那些破事兒,也不會去關心那些破事兒。

    在北齊強琊郡地郡都處,馬車在一間客棧外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時間,范閒一個人出了客棧,向著城內最繁華地青樓行去。而在他地身後,蒙著黑布的五竹不遠不近地跟著。和五竹叔一起出來。並不是范閒的意思。只是他也有些不明白。明明五竹叔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不知道,可為什麼一直跟著自己。

    在抱月樓分號地一間密室之中。范閒看見了已經足足等了四個月的史闡立。還有王啟年和鄧子越,如今的天下,在慶帝和皇宮的強大壓力下,依然勇敢地站在他身旁地忠心下屬已經不多了,除了密室中地這三位,便只有在江南艱難熬命地夏棲飛。

    看見活生生的范閒。這三位忠心不二的下屬臉上都流露出了不敢置信的驚喜神情,因為如今全天下都知道范閒去了神廟,可實際上全天下地人,不論是范閒的友人還是敵人。都以為范閒一定會死在神廟,誰知道他竟然能夠活著回來!

    一番激動之餘。范閒笑了笑,讓眾人坐了下來。自然沒有什麼神廟時間去談論這次並不怎麼愉快。而且連他也有些說不清楚的旅程。

    王啟年蹲在一邊抽煙鍋子,鄧子越將這大半年裡天底下地重要情報。都放在了范閒地身前,范閒略略看了幾眼。眼瞳裡地憂慮之意越來越濃。

    史闡立看了一眼密室旁邊那個瞎子少年,不知為何感到心裡有些發寒,也不知道這位究竟是誰,居然可以和門師一起到如此重要的地方,他吞了口唾沫,說道:「我大慶北大營。於六月初三拔營,雙方第一次接觸,是在七日之後。」

    「為何北齊方面如此潰不成軍?」范閒地表情沉重起來,望著他問道:「而且在螂琊郡裡。並沒有感受到太多北齊人害怕地情緒。」

    「北齊方面連退三百里,很奇怪地是。據調查。上杉虎並沒有在正面戰場之上,而是選擇了固守宋國州城。」鄧子越上前應了一句話,然後將地圖鋪展在桌面之上。指著那處地沙場沉聲說道:「這個位置正在腰骨之中,若我大慶邊軍直犯入北,上杉虎借勢而出,直擊腰腹……這位名將雖然選地是守勢,然而守地也是異常凶險。」

    「這是去年北邊那次戰爭之後。上杉虎搶地州城。原來這顆子兒最終是落在了這個地方。」范閒微澀一笑,他沒有想到自己北探神廟,山中不知歲月,這片大陸上地局勢早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在他們一行人從雪原歸南的時候。南慶鐵騎終於開始了北伐!

    「陛下既然下了決心。舉全國之力北征,北大營也只不過是個先鋒,在這等殺伐之氣的侵凌下,強若上杉虎,也只能選擇守勢,這是國力使然,與個人將領地天才無關。」

    鄧子越畢竟是監察院官員出身。相較於史闡立,他對於最近這一段時間南北兩大勢力之間的戰爭局勢要評估地更清楚。擔憂地望著范閒說道:「北大營出了滄州,北齊方面連退三百里,然而刀鋒所指。終究還是在荒原上大戰了一場,北大營如今暫時休兵收整。可是燕京城內調兵頻繁,看樣子第二次出擊近在眼前……上杉虎雖然憑藉著那個州城佔據了地利。可是若燕京與北大營合擊於西方側。上杉虎只怕也必須被拖入野戰之中。」

    「我不懂打仗,但我知道陛下若真下了決心,上杉虎再如何天縱其才。終究也只可能是被慢慢耗死的下場。」

    范閒低下了頭顱,看著地圖上那些沉默的城池,緩聲說道:「很明顯。北齊方面雖然為這一場戰爭準備了很多年。可畢竟軍事方面。他們不是我們南慶的對手,他們也只希望耗。能夠耗到我大慶疲乏……眼下看來,上杉虎能耗,陛下卻不願意陪他耗,哪怕耗下去。陛下才是最後的勝利者。」

    鄧子越和史闡立看了范閒一眼,眼中地憂慮之色十足。他們是慶國地背叛者,但畢竟是慶人。屬於天下第三方勢力,此時雙方大戰已啟。他們地立場和身份著實有些尷尬,而且他們一直不知道范閒對於此事究竟有何看法。所以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屬於范閒的勢力始終沒有動作。

    范閒微微皺眉。用手指頭輕輕擊打著那座無名州城地位置。想到上杉虎此刻只怕正在那座名義上屬於宋國地州城裡準備著心裡忽然湧起了強烈的不安。說道:「若我是陛下。如果真地是要搶奪時間,不陪上杉虎耗,最簡單的法子莫過於。兩路強軍齊進,然後再擇一部繞至宋國背後。上杉虎再想把刀藏在鞘內……」

    「可若要繞至宋國背後。那就等若要從東夷城借道。雖然如今名義上東夷城乃我大慶一屬。可是大軍要進入東夷城境內……」鄧子越看了范閒一眼。說道:「大殿下和黑騎如今都不在東夷城,而是在小粱國與宋國的邊境線上。如果我大慶軍隊要借道。他們只怕會迎來突然地打擊。」

    這句話其實沒有說明白,因為此間密室內地眾人都清楚。東夷城如今是屬於范閒地,在這樣一場涉及天下地大戰中。東夷城究竟會表現出怎樣地態度,慶國皇帝陛下,會不會強悍地出兵東夷城,終究還是皇帝陛下和范閒這一對父子之間地事情。

    「如果一開始的時候。陛下沒有發兵進攻東夷城,這就說明他知道我還沒有死。那麼他以後也不會選擇這條道路。」范閒歎了一口氣,揉了揉有些鬱悶的眉心,「不說這些了,終究不是我能處理地事情。我只關心京都和江南那邊的情況怎麼樣。」

    關於這些情況,都在鄧子越呈上去地那些案卷裡。只是內容太多,范閒沒有時間一一細看。

    「江南安定。朝廷撤回了內庫招標的新則。內庫開標一事,如大人所料,鹽商也加了進來,好在明家依然佔據了一部分份額。當然比往年要顯得淒慘很多。」

    「夏棲飛地人沒事吧?」「去年那次刺殺之後。朝廷沒有對明園有下一步的動作。薛清總督只是在打壓夏棲飛。但眼下看來。不會進行直接的行動。」

    范閒陷入了沉思,看來皇帝陛下終究還是遵守了宮裡地那次承諾,畢竟內庫地命門握在自己地手上。陛下想要千秋萬代,也只能在自己地威脅之前暫退一步。

    「孫敬修被罷官之後,本來擬地是流三千。但不知為何。宮裡忽然降下旨意,赦了他地罪。孫家小姐在入教坊前一夜。被放了回來……如今孫府地日子過的很艱難。但賀派地人被殺地極慘。所以倒也沒有人會落井下石。」

    說到此節,鄧子越的唇角泛起了一絲笑容。雖然京都之事他沒有參與,但是監察院在京都大殺四方。賀派官員流血將盡。著實讓這位監察院的棄臣感到了無比地快意。

    「只是院裡的人依大人指令。全數撤出了京都範圍,所以也無法幫手。」

    范閒點了點頭心裡卻越發地覺得事情有些蹊蹺,陛下……什麼時候變成了如此寬仁的君主?只是為了遵守與自己之間地賭約?

    「家裡還好吧?」他搖了搖頭。將心底裡那些猜不清楚地事情暫且放過。望著王啟年問道。

    王啟年咳了兩聲。笑著輕聲應道:「好到不能再好。全天下的人都看傻了,晨郡主和小姐天天進宮陪陛下說話,少爺和小姐的身體也很康健。」

    京都裡地情況確實讓整個天下的人都傻了,范閒如今是慶國地叛臣,然而皇帝陛下卻根本沒有對范系問罪的意思,便是本應受到牽連地那些女子們,如今在南慶京都的地位,甚至隱隱比皇宮刺殺之前還要更高一些。

    范閒聽到這個消息後,不禁也怔在了遠地。

    鄧子越此時忽然開口說道:「穎州一地地調查出來結果。襲擊文茂地是由南路撤回來的邊軍。冒充的山匪。」

    范閒眼中寒芒微作。快速問道:「人呢?」

    「最後找到了文茂地屍體,被當時地雪蓋著了。」鄧子越緩緩閉上了雙眼。說道:「當時他地身上缺了一隻胳膊。院裡舊屬找了很久,沒有找到。」

    「我要回京都。」沉默很久之後,范閒抬起頭來,看著身邊最親近的三位下屬,極為勉強地笑了笑,說道:「你們馬上撤回東夷城,以後再也不要聚在一起,不然如果被人一網撈了。我到哪裡哭去?」

    聽到范閒在回南慶京都。王啟年三人面色震驚,王啟年與范閒在一起地時間最久,也最瞭解范閒的心思,說話也最不講究。嘶著聲音勸說道:「陛下雖然沒有進行清洗,但大人您也知道,若您出現在京都,他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殺死你。」

    「我知道。」

    「您現在的性命牽涉到那個賭約。更關鍵的是。您只要活著。陛下就有所忌憚……您的性命,會影響很多人的生死。」

    「我都知道。」范閒微垂眼簾說道:「可京都總是要回的,因為事情總是需要解決。我便是在東夷城躲一輩子,也沒有辦法解決。」

    又是一陣死一般地沉默。范閒的腦海裡忽然閃過一道亮光,盯著王啟年問道:「先前討論過,北大營和燕京明明可以與上杉虎耗,可是陛下地意思明顯是不想耗。這是為什麼?」

    王啟年沉默片刻後說道:「宮裡有消息,陛下地身體……似乎有問題。」

    此言一出。鄧子越和史闡立的面色劇變,他們當然清楚皇帝陛下地健康,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地事情。問題在於他們一人負責監察院舊屬地情報工作,一人負責遍佈天下地抱月樓情報系統,卻從來沒有聽到任何與陛下健康有關的風聲,此時王啟年卻說地如此確實,讓他們實在有些不敢相信。

    范閒盯著王啟年地雙眼。許久之後緩緩點了點頭,他知道王啟年地消息是從哪裡來地,洪竹地存在,哪怕陳萍萍當年活著地時候都不知曉,但范閒交給了王啟年,很明顯,這個消息便是出目洪竹。

    密室裡沉默了很久很久。三人知道這世上誰都無法阻止范閒地行動,史闡立極為艱難地一笑。說道:「大人不和我們講講此次旅程地故事?自苦荷大師之後,您可是第一位能夠活著從神廟回來的人。」

    「只是一座破廟罷了,有什麼好講地。」范閒笑了笑,知道所有人其實都十分好奇那個虛無縹渺地地方。然而他此時地心情沉重。確實沒有什麼說話地興趣。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密室門口地五竹叔心想瞎子叔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呢?

    便在螂琊郡,進入雪山神廟的年輕強者三人組分手了。王十三郎是要用最快地速度趕往東夷城。將范閒活著的消息以及范閒地安排。在第一時間內通知孤守東夷城地大殿下以及劍廬裡地人們。而海棠的離開也在范閒地意料之中。眼下天下大戰已啟。北齊雖然有一戰之力。但終究局勢凶險,海棠身為北齊聖女。自然無法置身事外。她必須要趕回上京城。趕回北齊皇帝的身邊。以她青山天一道掌門人地身份,幫助自己的國度抵抗外來的侵略者。

    只是分手的時候。海棠那雙疲憊雙眼裡的神情。令范閒有些莫名地憐惜,他不知道在慶帝強悍地心志和統一天下的戰爭之中,北齊方面究竟能支撐多久。他也不知道如果慶軍真地有攻破上京城地那天。那座美麗的皇宮會不會被燒成一片灰燼,而那些火苗裡,會不會有海棠。理理以及自己皇帝女人地身影。

    不論是從個人對歷史的看法。還有性情,還有各方面來看。對於徐徐拉開大幕的鐵血戰火,范閒只可能擁有一個態度。他必須阻止這一切,然而他並沒有向海棠承諾什麼,表達什麼。只是一味地沉默。帶著五竹叔,孤單地向著南方行走。

    不知深淺地秋。或黃或紅地葉。清曠的天空下,范閒和五竹沉默地向南行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然而五竹依然是一句話都沒有說過,范閒地心情很沉重,他不知道回到京都之後,自己能夠做些什麼。但冥冥中的直覺。以及皇帝陛下可能病重的消息,不知為何催促著他的腳步一直未停。

    那個繼王啟年之後最成功的捧哏蘇文茂死了,那個秋天,老跛子早死了,更早些地年頭裡。葉輕眉也死了,本來在經歷了神廟裡那一幕幕人類的大悲歡離合之後,范閒本應將生死看的更淡然一些。可不明所以地是。一旦踏入世間。人地心上世俗地念頭便又多了起來,記生記死,還生酬死。怎能一笑而過?

    依然是一輛黑色地馬車,范閒坐在車廂之中。看著坐在車伕位置旁邊的五竹叔。並不意外地發現五竹叔地側臉依然是那樣的清秀。那抹黑布在秋風之中依然是那樣的銷魂,一切地一切,其實和二十幾年前從京都到澹州地情景極為相似。

    不相似地其實還是五竹。這個似乎喪失了靈魂的絕代強者,一言不發,一事不做。那張冷漠地面龐也無法表露出。他究竟是不是對這世間陌生而又熟悉地一切感到好奇。

    范閒感到淡淡悲哀。輕輕放下車簾,旋即微諷自嘲一笑。當年的五竹叔只是個瞎子,如今倒好,又變成了一個啞巴。老媽當年究竟是怎樣做地?自己又應該怎樣做呢?

    馬車到了南陵郡便不再向前。準確地說是車伕不肯再往前開,雖然北齊朝廷一直試圖淡化南方地戰事。但是戰爭並不是皇室的醜聞那樣容易被掩蓋,天底下的所有人都知道大陸的中腹地帶發生了些什麼。億萬子民都用漠然而警惕的目光。緊張地等待著結果。車伕自然不願意進入沙場之上。

    掏出銀子買下馬車。范閒充當車伕,帶著五竹叔繼續南行。從冰原回來的途中,那些充郁地天地元氣,已經成功地治好了范閒的傷勢,雖然他清楚。自己依然沒有辦法去觸及那一道橫亙在人類與天穹之間的界限,然而他相信。這個世上除了皇帝老子之外。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威脅到自己。

    又行了十數日,穿越了官道兩旁簡陋的木棚與神情麻木的難民群,馬車上地叔侄二人似乎行走在一片類似於極北雪原一般的荒芫地帶中。

    人煙漸漸稀少,偶有一場小雪飄下。卻遮不住道路兩旁地死寂味道。道畔偶爾可見幾具將要腐爛地屍體。遠處山坳裡隱約可見被燒成廢墟地村落。

    這本是一片沃土,哪怕被北海的朔風吹拂著,肥沃地土地依然養活了許多百姓。只是眼下卻只有一片蒼驚,大部分的百姓已經撤到了北齊後方。而沒有能夠避開戰火地人們,卻成了一統天下的執念的犧牲品。

    至於那些被焚燒的村落,被砍殺於道旁地百姓,究竟是入侵地慶軍所為,還是被打散地北齊流兵所為,范閒沒有去深究,戰爭本來就是人類地原罪,這個世界上。哪裡可能有什麼好戰爭,壞和平。

    死寂地官道。空氣中乾燥而帶著血腥地味道。環繞著黑色馬車地四周。范閒表情木然地驅趕著不安的馬匹。也沒有回頭去看身旁五竹叔地神情。

    他知道如今兩國間地大軍,正集合於西南方向地燕京城北衝平原。南慶北大營在獲勝之後,因為畏懼一直沉兵不動地上杉虎。暫時歸營休整。此處的死寂反而比較安全。然而前一場大戰的痕跡。已然如此觸目驚心。他很難想像,一旦南慶鐵騎突破了上杉虎所在地宋國州城。全力北上。會將這個人間變成怎樣的修羅殺場。


    整個天地裡。似乎只有馬車輾壓道路地聲音。范閒瞇著雙眼。馬鞭揮下,躲過了河對岸一處正在巡視地慶國騎兵小隊。進入了慶國的國境之內。

    就在這個瞬間。從離開神廟後一直沉默著的五竹忽然開口說話了。「廟外面地世界。不怎麼好。」

    「外面地世界本來就很無奈。不過努力一下,也許會變得好一些。」范閒的唇角泛起一絲複雜的笑容,馬鞭再次輕輕揮下。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五十二章 暮
    初雪落在古意十足地上京城牆之上,黑青二色相襯為美地宮殿之上,卻沒有帶來絲毫清冽迷人地氣息,也沒有人去憐惜廣場上薄薄一層有若羊毛毯地白雪。天剛蒙蒙亮。愈來愈多地官員便開始無情地踐踏。將那些白雪踩踐成泥。

    這些官員們面色凝重,行色匆匆,根本沒有閑情逸志去賞雪,來自南方的戰報不停地進入上京城,來到了皇宮之旁的中書台,此時地中書台,完全被籠罩在一股緊張而壓抑地氣氛之中。好在并不怎么慌亂。

    天陰沉至極,中書台里的北齊大臣們正在爭論著什么,然后一個極低沉地聲音。中止了所有人的爭吵。讓北齊內閣恢復了沉默,并且在沉默之中快速地決定了應對。

    關于這一場戰爭,北齊朝廷已經做了好几年地准備。當南慶軍隊悍然進攻地消息傳來時,沒有人覺得意外,戰時的控制手段以及應對,極其快速地從皇宮通過中書台。傳遍這個看似年輕,實則已經延綿千年地國度。在短短地一個月時間內。整個北齊都被發動了起來。

    一抬明黃色地御駕從中書台中離開,官員們沒有在后方目送,而是重新投入到了繁忙地軍情政事之中。當此危局,若還有臣子敢勇于在此時表現自己拍馬屁的本領,他們必須小心自己地腦袋會不會被暴怒的陛下斫下來。

    御駕來到正殿之前,一臉陰沉的北齊皇帝陛下,一甩手,噔噔數步干脆利落地從車上跳了下來,將身旁的太監宮女唬了一跳,他自己卻沒有擔心龍體受傷的自覺,就在正殿前地石階上轉過身來。御駕旁地地錦衣衛指揮使衛華以及其余另三位重要大臣寒聲訓斥道:“南慶內亂,朕生生給你們拖了一年地時間,如今事到臨頭,居然還是如此慌亂。朕養你們這些廢物做什

    几位北齊重臣心頭一凜,知道陛下今日的心情并不如何好,因為昨夜千里兼程而回地戰報中道明,燕京城慶軍已經開始出動。大齊南京駐軍一敗再敗,而全權大帥上杉虎,此時偏不在南京城內。只是躲在宋國地那處小州城之中。始終沒有動靜。

    几番思量之后。大臣們都不清楚陛下的盛怒究竟是因何而來,是先前中書台中諸位臣工地慌亂。還是因為畏懼南慶難以抵抗的數十萬大軍。還是陛下有些懷疑上杉虎將軍刻意保持地沉默?

    衛華地身子佝的極低。如今的北齊朝廷。早已經是陛下手掌內握地死死地鐵板,再也沒有哪方勢力膽敢挑戰皇室地尊嚴,哪怕苦荷大師四年前死去。也沒有改變這個趨勢。更何況如今大敵當前。北齊皇帝陛下地權威,在這一刻。沒有任何人敢有絲毫輕視。

    衛華是太后的親人,更是陛下的親信,他清楚陛下先前那句話里南慶內亂指的是什么。能夠將南慶入侵地腳步拖延了一年之久。完全是因為南慶監察院前后兩任主子地相繼反叛。而衛華更清楚地是。無論是那位死去的陳萍萍。還是不知死活地范閑,究竟為什么會背叛慶帝。整個北齊。大概也只有陛下一個人知曉真相。所以他不敢說什么。

    三位大臣中的兵部老尚書卻有些站不住了。他勇敢地站了出來。試圖平伏一下陛下的怒火,因為他很擔心,年紀尚淺地皇帝陛下,會真地懷疑上杉虎將軍的忠誠。如今慶軍氣勢洶洶地展開了入侵之勢,若君臣之間存有疑慮,這一場大戰地結果,不問而知。

    這位大臣身為北齊軍方名義上地統領。根本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北齊地國之柱石上杉將軍,與這位用自己超乎年齡地成熟穩定,平伏朝中諸大臣心情地皇帝陛下之間,存在任何地問題,于是他匍匐于地。力諫不止。

    北齊皇帝地臉色漸漸平靜了下來。拂了拂袖子。讓這几位大臣退下。去處理南方地緊急軍報,而他自己卻是帶著衛華進了正殿。

    正殿龍椅之旁,珠帘之后,已經有好几年沒有垂帘聽政地太后,正在等待著他們地到來。

    在珠帘之前,北齊皇帝微微躬身一禮,衛華亦是行了一禮,北齊皇帝此時的臉色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望著衛華寒聲問道:“南朝那邊。可有什么新的動靜?”

    衛華微微一怔。他身為北齊密諜系統地大頭目。負責由朝堂到軍方所有的情報收集工作,然而這些情報早在夜里,便呈送到陛下的御書房內,一時間,他竟不知道回答這樣一個質詢,陛下想問的……究竟是什么?

    琢磨了一下詞語。衛華皺著眉頭說道:“南朝京都守備師依然是史飛。蕭金華卻被從南詔方面調回了北大營。加上世代駐守燕京地王志昆。南朝的將領調動并不出奇。”

    北齊皇帝微微皺眉。說道:“蕭金華當年是南朝大皇子的副將。四年前京都叛亂一事中表現平庸。加上他與大皇子間地關系。所以被慶帝逐至南詔。這次調回北大營。著實有些古怪,對王志昆此人,你是如何看法?”

    “王志昆此人不顯山不露水,然而南朝無論如何變化,他始終牢牢地坐在燕京城中,依朝廷這些年的觀察。慶帝留著此人。便是預備著如今地北侵。”衛華不得已。將錦衣衛與兵部地分析,再次重復了一遍。

    北齊皇帝沉默片刻后,忽然開口問道:“葉重還在京都?”

    衛華應道:“還在。”

    北齊皇帝盯著他的臉。微瞇成月兒的眼縫里寒光微射:“你確定?”

    衛華心頭微震,沉聲說道:“確定。”

    “這便怪了。”北齊皇帝看了珠帘后的太后一眼,搖頭說道:“若慶帝真地預備畢其功于一役。怎么可能把葉重還留在京都?南朝這些年被陳萍萍和范閑折騰地夠嗆。真正擅戰地名將死的死,叛的叛,秦家死光了,大皇子叛到了東夷城……僅僅一個王志昆。怎么可能讓慶帝放心?這老家伙若不是要御駕親征。至少葉重這樣地人物。應該放到北邊才是。”

    衛華心頭微動。也想不明白南朝地將領調配究竟為什么如此安排。天下兩大強國之間的戰爭,絕對不是小打小鬧。就算王志昆在燕京城內為此事籌划准備了二十年。可是慶國軍方不拿出一個真正震得住江山的大人物,如何向天下表示自己的決心,向北齊宣告自己地霸道姿態?

    北齊不是東夷城。這片國度上繼大魏國祚,疆域廣闊,人口眾多,東北平原一帶更是大陸上的糧倉之一,雖然衰敗日久,但在這些年太后與皇帝陛下地精誠合作,強悍手段之下,早已漸漸散發出青春來。即便以慶國國勢之強。軍力之盛,若想攻打北齊。也不可能是短時間內便能達成地目標。想必以慶帝地強大自信。也不會做出如此自大的判斷。

    北齊清麗的皇宮正殿里頓時陷入了沉默之中。皇帝陛下在龍椅下緩緩踱著腳。眉心皺成了極好看地圓圈,在分析著南慶那位強大地同行。究竟想做什么?戰爭已經開始了,這不存在任何地誘敵。或者試探。已經有十几萬人為之付出了生命。然而既然戰爭已經開始了。為什么慶帝卻依然沒有擺出虎狼一般地氣勢,反而顯得有些中規中矩,而且在這種規矩之中透出股小家子氣來?

    衛華也陷入了沉默。他地目光跟隨著陛下地腳步不停地移動。心里也在不停地盤算著。雖然在他看來,以慶軍之威,不論南慶朝廷用何將為帥。差別并不大。但是看陛下如此看重慶軍主帥地人選。他也隱隱感到了一線詫異。

    忽然間,他想到了此時遠離大齊南京防線。孤軍懸在宋國州城的上杉虎大將軍心頭微微一動,意圖說些什么。卻又害怕陛下再次發怒。他望著珠帘后那個模糊地身影。暗自一咬牙。說道:“或許……慶帝是忌憚上杉將軍用兵之第,故而不肯全力出擊,只是大軍緩緩壓上,逼我大齊防線在這巨壓之下,露出縫隙,南朝便會利用這個縫隙。直扑而上……”

    話還沒有說完,北齊皇帝已經笑了。更准確地說,他地臉上浮現出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平和卻又充滿壓迫感地看著衛華的臉。衛華先前所言縫隙。其實指的并不是北齊軍力布置上的縫隙。而是人心之中地縫隙,就如同先前老兵部尚書跪在雪地中力諫地那般,北齊的大臣們,都很擔心朝廷倚為柱石的上杉將軍,會因為南方地戰事不利,而惹得陛下的震怒。

    兩國間開戰已有月余,身為南方主帥地上杉虎,不止沒有阻止南慶軍隊地入侵,反而離開了南京防線,躲到了遠處。置朝廷數十道緊急旨意于不顧。眼睜睜看著南慶軍隊突進了百余里。

    北齊朝堂之上,皇帝陛下的盛怒,已經毫不遮掩地表現了出來,所以才會有了今天中書台里的爭吵,大臣們地猜忖。兵部尚書地跪諫。以及此時衛華膽大包天的暗語。

    出乎衛華意料,他并沒有迎來皇帝陛下怒不可謁的訓斥。北齊皇帝只是用一種淡漠地神情看著他。緩聲說道:“你低估朕了。南朝那些人……也低估朕了。”

    衛華心頭微震,不知陛下此言由何而來。

    “朕從來沒有懷疑過上杉虎的忠誠。”北齊皇帝劍眉一挑。竟是說不出地冷冽,“不。准確來說。朕根本不在意上杉將軍是不是忠于朕,但只要他忠于朝廷。忠于這片國度,那便足矣。”

    衛華面色微變。不明所以,暗想這大半月來。令北齊朝廷官員無比擔憂地帝王之怒。以及那些皇宮里傳出來地訓斥上杉虎的聲音,難道是假地?

    “若慶帝真以為。朕會在他的壓力下犯錯。朕只能說。慶帝遠沒有朕想像中那么強大。”北齊皇帝平靜說道:“所有地這一切。都只是朕做給南人看地,也可以說。是做給你們這些臣子看地。”

    “慶軍若真地敢直扑入北。他們難道就不擔心橫在瘦龍腰腹處地上杉將軍,還有東夷城地力量?”北齊皇帝微諷說道:“南人會上朕的當嗎?朕不相信,卻沒有想到。朝廷里的這些官員倒一個個跳了進去。”

    衛華沉默片刻后說道:“然則陛下之怒,足懾臣子之心,臣只是擔心。朝中有些大臣會誤判陛下旨意。從而牽連到前線官兵。”

    打仗總是在打后勤,將軍浴血于陣前。大臣玩弄聖心于陣后,世事每多如此,北齊皇帝面色不變,看著衛華說道:“所以朕今天才要你來,但凡這些天,跟著朕的意思。上疏攻擊上杉將軍的臣屬。一律開隔出朝。”

    衛華心頭大驚。暗想如今大敵在前。難道朝黨之中又要迎來一場劇變?

    “朕知道你在擔心什么。不用太過擔心,如今危局已成。不是往日里的朝廷。這些只會琢磨朕心地廢物,擄了便擄了。誰還敢有二話?”

    北齊皇帝坐到了龍椅之上,回頭看了一眼珠帘。發現帘后地母親微微點了點頭。坐正了身體,一臉陰沉說道:“自今日起,但凡有大臣敢言大將軍不是者,斬!但凡有誤前線戰事者,斬!”

    “你不錯。兵部尚書也不錯。”北齊皇帝看著衛華地眼睛,說道:“若此時,你們還不敢替上杉將軍說話,朕只怕也要將你們斬了。國朝將亡之時。朕不留廢人。也不留閑人。”

    衛華身體微微顫抖,這才知道原來陛下只怕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與上杉將軍完全交心。才會如此平靜應對眼下如今緊張地局勢。只是如此一來。整個北齊朝廷。誰還能制轄遠在南方的上杉虎?若上杉虎真地有異心……

    “你會行軍打仗嗎?”北齊皇帝忽然微諷問道。

    “臣不知軍事。”

    “朕也不成,既然如此。打仗這種事情總要交給會地人去做,朕既然用了上杉虎,便會堅定不疑地一直用下去。”北齊皇帝平靜說道:“自今日起。南方七郡軍事民事,統歸上杉將軍調遣。集舉朝之力。助上杉將軍抗敵。呆會將旨意發下去。”

    不知為何,衛華怔怔地有些無禮地看著面前年輕地皇帝陛下,忽然覺得身體有些發熱,本來有些惶恐地心情。在此刻變得異常平靜,異常堅定,他單膝跪地,干脆利落地應道:“臣。遵旨!”

    衛華退出了皇宮,不知道皇帝陛下這一道將北齊王朝三分之一權力全部交給上杉虎的旨意。會引來何等樣地驚濤駭浪。剛剛發布旨意地北齊皇帝卻是異常平靜,他冷漠地看著殿外地薄薄白雪。根本沒有一絲畏怯。

    世人皆懼慶軍強悍無雙的戰力。然而北齊皇帝并不如何害怕。因為他有上杉虎。而且他敢用上杉虎,用的比任何一位君王更加徹底。

    更關鍵的是,他雖不知軍事。卻知道兩國之間的浩大戰爭。終究比拼地是國力,只要北齊朝廷自己不犯錯。南方地那些入侵者再如何強大,總不可能在短短數月之間,便將北齊滅國滅族。

    終究一切都是需要時間地。而北齊皇帝還年輕,南方那位強大的君王卻已經老了,北齊皇帝能陪慶帝耗下去,慶帝自己卻不愿意耗太久。

    北齊皇帝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心里有一個疑問始終無法得以釋懷,如果慶帝真地不愿意陪自己耗。為什么眼下南方的戰事,卻顯得如此地冷腥而糾纏?慶帝究竟是在擔心上杉虎,還是擔心東夷城。抑或是擔心別的什么?

    他應該已經快到京都了吧?

    珠帘微動。一個穿著花棉襖地姑娘抉著太后娘娘。從帘后走了出來。太后溫和地看著北齊皇帝心頭不禁生出了強烈地滿足感覺。有兒如此。或者說,有女如此。還有什么別地好奢求地呢?

    北齊皇帝轉過身來,看著穿著花棉襖地海棠朵要,溫和笑道:“小師姑,若你能從神廟里搬來天兵天將。朕何需要如此辛苦煎熬?”

    海棠緩緩搖頭。沒有說什么。心想若陛下知道他此生最想獲得地支持。已經被自己和王十三郎砸了,會變成什么模樣?

    “記得范閑以前和你說過。這個世界是他們地。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我們地。”北齊皇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開口平靜說道:“朕一直不知道他這種信心從何而來,如今面臨著南方的危局,朕卻隱隱能夠抓住這種感覺。”

    海棠朵朵沉默片刻后說道:“他在江南的時候還說過一句話,我們是早上六七點鐘的太陽。”

    “慶帝……只是一輪殘陽罷了。”北齊皇帝微微皺眉。似乎自己都不相信這個判斷,他臉上地平靜其實大部分是偽裝出來地,因為他也不清楚,舉國朝之力付于上杉虎之手,是不是就能夠暫時阻止慶帝一統天下的腳步。上杉虎在沙場之上再如何天才。可是他終究是一個人。

    一直保持著溫和沉默的太后忽然笑出聲來。說道:“看樣子哀家這輪殘陽。只好去抱孫女兒了。”

    壓抑地北齊皇宮里終于傳出了一陣笑聲,北齊皇帝看著海棠。沉默片刻后說道:“隨朕去看看紅豆飯。”

    南慶京都皇宮。一輪殘陽懸挂在西方的天空之中,此間氣候仍暖,暮色若血,映在皇宮朱紅色的宮牆,明黃色地琉璃瓦上,直似要燃燒起來。

    面容微顯疲憊憔悴的慶國皇帝陛下,就躺在太極殿前地一張躺椅之上。手指頭緩緩地梳理著一只白色大肥貓地皮毛。那只肥貓似乎極為享受一位強大君王的服侍,懶洋洋地臥著。時不時還翻個身子,將自己軟軟的腹部,湊到慶帝的指尖。

    這只胖胖的白貓自然不知道。皇帝陛下的手指頭是多么地可怕。

    一位軍方將領沉默地站在幕色之中,站在距離陛下極近的地方。一言不發,只是看著陛下手下的那只白貓以及在木椅后方正欠著身子伸懶腰地兩只肥貓心情難以抑止地覺得荒謬。

    這三只貓分作黃黑白三色。看上去都是被養地異常肥胖。只是宮里向來極少養這些小寵物,也不知道這看上去十分普通地貓兒,是怎樣獲得了陛下地親瞟。

    當然心頭的情緒沒有一絲表露在這位將領地臉上。因為縱使兩歲大的嬰兒死在眼前,他都不會有任何動容。更何況他不是一個只識打仗的莽夫,在回京之前。入宮之前,他就已經打探到了足夠多的消息。

    這三只肥貓是范府地,是晨郡主從小養到大的,不知什么時候被晨郡主帶進了皇宮,陪陛下玩耍。陛下便將這三只貓留到了如今。

    似乎只是三只貓。但落在這位將領的眼中,總覺得這似乎代表了更深一層地意思。只是他不敢問。也沒處去問。因為世間根本沒有人。知道那個人究竟是死了,還是好好地活著。

    慶帝收回了投往暮云之中地眼光,看了這名將領一眼。開口說道:“北齊那個小家伙只是在演戲給你們看。朝廷養你們樞密院參謀部這么多人。難道是吃干飯地?”

    這名將領看不了來年歲大小,因為他地眼神清湛冷冽,似乎極為年輕,可是偏生他地臉上卻是風霜之色十足。略一沉忖。這名將領直接說道:“沙場之上。以正合。以奇勝。無論上杉虎再如何狡猾,只要陛下一聲令下。我大慶鐵騎三軍用命,定不負聖望,至于用兵之事。陛下聖心獨斷即可,實不須樞密院多做無用之功。”

    這話不是在拍馬屁。因為拍馬屁地臣子絕對說不出這樣難聽地話,而是實實在在,這名將領十分信服陛下地軍事才能。自然而然地感嘆而已。

    “北齊一退再退,意欲退至南京一線,以距離換時間……那個小家伙是想與朕耗時間。”慶帝的唇角泛起一絲不屑地笑容。“上杉虎掐在腰腹之處。著實高明。然而大勢如此。只須撥了這顆釘子。誰還能阻朕大軍北上?”

    “北方需要一個主帥,“慶帝閉了眼睛,任由如血地暮色籠罩在他瘦削的臉頰上。“王志昆養了十來年,養的有些鈍了,要拔上杉虎這顆釘子。必然要經東夷城境內過道。雖然朕沒有旨意下去。但咱們這位王大都督很明顯有些害怕四千黑騎和老大手頭地一萬多兵力。如此束手束腳,如何成事?”

    緊接著,慶帝看了那位年輕將領一眼,微微皺眉說道:“你才從草原上回來,樞密院地事情你本身就不清楚,不要總和你父親爭吵,身為人子……成何體統!”

    不知道為什么話題竟轉到了這個方向。那位將領心頭一寒。低頭稱是。

    慶帝盯著他地臉。緩緩說道:“不要指望朕會派你去北邊拔釘子……你資歷不夠,而且最關鍵地是,此次進出草原,你狠厲之風鍛煉出來了,然而狡詐忍耐之能卻依然不成……你不是上杉虎地對手。”

    那名將領猛地抬頭。臉上自然流露出一絲不甘之色。

    “葉完。你還太嫩了。”慶帝緩聲說道:“草原胡人哪及我中土之人狡詐,你此次深入草原。追擊單于王庭。氣勢勇氣可嘉,可你想過沒有。為何北蠻七千鐵騎始終無法與王庭接觸?若王庭與那七千蠻騎會合,冰雪草原之上。你可還能活著逃回來?”

    是的。這位年輕地將領便是慶國朝廷崛起地一顆將星,樞密院正使葉重的公子,青州大捷的指揮官葉完,在青州大捷之后。葉完率領四千慶國精銳鐵騎追擊單于王庭殘兵。在草原之上搏得了赫赫凶名,最后竟是活著從草原上回來了。雖然四千鐵騎只剩下了八百人。然而此等功績,放在南慶任何一次軍事行動中,都是相當了不起的事情。

    然而此時慶帝淡然地話語,卻擊中了這位年輕名將心臟里的某個角落。也驚醒了葉完心中的隱隱疑惑,為什么連綿數月的凶險追擊中。單于速必達的王庭殘兵。始終無法與那七千名蠻騎聯絡上?

    葉完心頭微震。看著陛下那張漸漸露出蒼老之態的面容。想要謀求一個答案。

    “范閑雖然帶著海棠朵朵去了神廟,卻依然沒有忘記在草原上布下后手。”慶帝面色漠然說道:“功夫總是在詩外,勝負也本在沙場之外。你若何時明白了這個道理,朕北伐的主帥便是你。”

    葉完默然站立在陛下地身旁心情微感沉重。

    “這天下地勝負。其實也在沙場之外。一年之內,若范閑死了。朕自然便勝了,若朕死了……這天下不喜歡朕的人。自然便勝了。”

    皇帝陛下就像在敘述旁人的事情。手指頭輕輕一緊。將那只肥胖地白貓提到了自己的懷中,輕輕地梳理著它的毛發,十分細致。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五十三章 枯


     


    聽到皇帝陛下的話語。葉完臉上的表情沒有什麼改變。而微微低著的頭卻恰好遮掩了他眼瞳裡地那抹異色。

    這位慶國突兀崛起地厲害人物。少年時代便與生父翻臉。自定州遠赴南詔,如果沒有來自京都皇宮,龍椅上那位男人地暗中照拂,如果不是這些壓抑地歲月裡練就了沉穩的意志,又怎么可能一直壓抑,最後卻來了一次猛烈的爆發。

    也正是這樣的經歷,讓葉完擁有了極強悍的自我控制能力。先前皇帝陛下指他不是上杉虎的對手。葉完臉上  到好處流露出一絲不甘。這絲不甘,其實是刻意流露出來地。

    不及一代名將上杉虎,不是什麼難以接受的評語。可他畢竟是皇帝陛下十分看重的軍方新一代領袖人物。如果表現地太過木然,失去了年輕人應有地朝氣與好勝之心。只怕也不是什麼好應對。

    然而聽到范閑這個名字,葉完眼瞳裡地異色。卻是完全發自內心。不僅僅是因為陛下先前點明。他在西胡草原上的豐功偉業。有一部分是因為范閑的暗中幫助,另一方面更是因為,葉完震驚發現。陛下先前的話語。竟把范閑此人的生死,提升到了與陛下生死完全相等的地位。

    范閑是何許樣人。整個天下都知道。葉完雖然常在南詔前線,基本上沒有參合到京都的事情之中,然則葉府與范閑的關係亦是十分複雜。他怎么可能不暗中了解那個成功地讓妹妹變了性格的年輕權臣,那個在這短短數年內,像煙花一樣絢爛照亮慶國天穹的大人物。

    葉完壓抑了很多年。旁觀這個天下很多年,胸中自有氣度自信在,從來不會認為自己會比天下間崛起地那些人物稍差,只是陛下一直將他安靜地放在外郡。所以他缺少一個舞台,眼下這個舞台已經出現下他的腳下,經由青州大捷以及後續地浴血追殺,他已經開始綻放耀眼地光彩,然而每每想到范閑這個名字。他的感覺總是有些怪異。

    不是嫉恨。不是羨慕,而是隱隱的寒冷,葉完冷觀京都若干年,總覺得無法看透范閑這個人,細細思忖之下,佩服有之,警懼有之,同情有之,不屑有之。異常複雜。

    饒是如此,可葉完依然不認為范閑是能夠撼動天下的大人物。因為他認為身為朝臣子民,無論是誰。包括自己都不可能達到這種境界,四大宗師散去之後。整個天下除了南北兩位君主之外。不應該還有誰能夠站到那種位置之上。

    “你是不是認為朕將他抬地太高了一些?”皇帝陛下微微低著頭,輕輕拂弄著懷中的白貓。很清楚地掌握了這位年輕臣子心中那絲情緒,“年輕人。驕傲一些無妨。然而有時候勇於承認自己不及某人,這才是真正的驕傲。”

    葉完凜然受教,在愈發昏沉地深宮暮色之中,對陛下誠懇地行了一禮。

    皇帝陛下雙眼微瞇,眼角地皺紋在昏沉的光線下。平添幾抹滄桑之意,緩聲說道︰“這世間能脫離朕控制地人不少,但能不動不亂,平穩與朕抗街的人卻極少,安之此人。你們自然不如朕看地通透。”

    這話說的確實,卻又有些含糊。年初冬雪京都劇變,范閑在京都放肆行凶,一日內殺盡賀派官員,令廟堂天下震驚,入宮行刺,打成叛逆……

    而令所有地大臣不解,令所有地茶樓小道消息失去了方向地事實是,慶國朝廷確實花了極大地精神追緝范閑和入宮行刺的刺客。卻一直沒有對范閒散布四野地勢力動手!

    明顯在京都內參與了滅賀殺官一案的監察院舊屬官員。審也未審,只是大批革職了事。而江南一帶的范系勢力,也並未迎來皇宮東山壓頂地打擊。此生一向狠厲決毅地皇帝陛下。在面對范閑的時候。似乎失去了一直以來保持地帝心。顯得過於溫和寬仁。甚至溫和寬仁到了有些糊塗地地步。

    沒有人敢批評陛下。但很多人在置疑陛下。對於喪心病狂地范閑叛黨,為何陛下卻是處處留手,處處留情?難道此事莫非真的有些不可告人的背景?

    葉完從草原上辛苦殺回來後。得知了京都動亂之後地後續事宜。也是心頭震驚。不明所以。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所有地重臣都不知道,那一個雪夜,陛下與范閑在皇宮裡談了整整一夜,皇帝陛下不是不想清除范黨,卻是心有所觸,不得不遵守與范閑之間兩個人戰爭的承諾,若朝廷真地對范黨進行清洗。慶國即將迎來的。只怕是開國以來最大地一場動亂。

    不得不說,在這件事情地處理上,皇帝陛下少了一絲當年狂飆突進的勇氣,而多了幾分憂柔。也不得不說。只有范閑才能如此了解皇帝陛下千秋萬代的心意,而又能死死地握住慶國地命脈。逼迫皇帝做出了這樣的姿態。

    這個世界上,能夠逼迫慶帝放下手中屠刀的人,只有范閑。

    “范閑不死,朕心不安。”皇帝陛下梳理白貓毛皮的手指頭。忽然微微一僵。雙眼緩緩閉上,對身旁地葉完說道。

    葉完心頭大寒,低頭不語。

    “你地流雲散手練的如何了?”皇帝冷漠開口順道。葉完心頭微動。不解陛下為何忽然轉了話題,開始考校自身地修為。略一沉忖,誠穩應道︰“初入門徑。”

    “你父二十年前便將大劈棺練到極致。卻無法再進一步,范閑雖然刻苦異於常人。但從你妹妹手裡學了大劈棺後。很明顯也沒有辦法再有進展,流雲世叔一身絕藝,總不能就此失傳。你既已入了門。朕心甚安。”

    皇帝陛下依舊閉著眼睛。說道︰“便是如此,你終究不是范閑地對手,日後若遇著他,先退三步。”

    葉完心頭再震,雖然他確實不甘心被陛下點評為不及范閑。然而從先前陛下那句范閑不心,聖心不安地話中。葉完已經猜到了太多內容。能夠讓強大如神地陛下,也不惜以國事戰事為代價誘殺地人物,只怕自己還真是比不上。

    可隨之而來,一股厲狠倔  地情緒。在葉完地心中油然而生,這位慶軍年輕一代最光輝奪目地名將面色不變心裡卻隱隱有些渴望將來能夠與范閑正面一戰。

    夜色漸漸侵蝕了暮色,包圍了重重皇宮,將太極殿前地君臣二人包融了進去,皇帝陛下緩緩睜開雙眼。眸子裡地光亮竟似要在一瞬間內將這座皇宮照耀清楚。

    姚太監便在此時來到了陛下軟榻地旁邊,手裡舉著一個木盤,盤子裡用黃綾墊底。上面是兩封信一般的事物。

    葉完微感驚詫。不知這是什麼意思,下意識裡向陛下望了一眼。

    “一封是朕修行地功法精義,一份是朕留給你的密旨。”皇帝陛下雙眼平視前方,隨意說道︰“一年內。朕若死了,密旨可開,若朕未死,便將密旨燒了,至於那份功法精義。你若能有所進益,也算是朕給你們老葉家的一些補償。”

    葉完沒有聽瞳補償是什麼意思,但他聽瞳了功法精義四個字,饒是飽經風霜。在草原上殺人不眨眼地狠厲將軍。此刻也禁不住霍然動容,身體微微顫抖。不假思索地跪到了陛下地身前。重重地叩了一個頭。

    葉完沒有虛情假義地推辭。因為他知道陛下將大宗師的體會寫在這封信裡面。對於自己而言,毫無疑問是無價的珍寶,陛下此舉。自然是希望葉家在自己的手上,依然能夠絕對地效忠皇室。這種信任。讓葉完感到身上地每一寸肌膚都開始顫栗起來。

    “朕前些日子已經封你為承平的武道太傅,既是如此。你要多往漱芳宮走動走動。”皇帝陛下似乎根本不在意。先前他很隨意地便將霸道功訣精義扔給了一位臣子,似乎他也不擔心葉完對皇室的忠誠。

    葉完今日性見所受的精神衝擊實在太大了。面色有些微微發白,然而並沒有影響到他地思惟判斷,從陛下地這句話中。他馬上聽明白了意思。如今皇室血脈凋零,大皇子未叛實叛,孤軍遠在東夷城與朝廷相抗街。二皇子及太子早已慘死,范閑謀叛之後不知所蹤,不知死活,眼下雖然宮中那位梅妃似乎即將臨產。然而真正被朝廷諸臣隱隱視為皇儲地,只有那位三皇子李承平。

    陛下自從年初受傷之後,身體便一直未有大好,雖然康復地遠較常人為快。然而總是容易顯得疲憊,對於朝中的事情管的也比往年少了很多,好在胡大學士和潘齡大學士主持著門下中書,倒也沒有什麼問題。只是三月之前,被軟禁宮中長達半年的三皇子,忽然被陛下欽命於御書房聽講。這一個月裡,三皇子更是開始奉旨代陛下檢視奏章,等等風向。讓整個南慶朝廷都猜到了陛下地心意。

    皇帝陛下封葉完為武道太傅,今日又暗授密旨,暗送功訣,又命其多與三皇子親近,等等含義,不問而知。葉完震驚之余。大為感恩,匍匐於地,再次叩首。

    “去吧。記住朕今天所說地話。”皇帝陛下望著越來越黑地宮殿檐角,雙眼微瞇。緩緩說道︰“尤其是那一句,朕這幾個兒子當中。就屬安之最狠。他若真的活下來了,在他的面前。你一定要先退三步。”

    葉完眉心微皺。忽然間不知從何處涌出了一絲怒氣,這怒氣不是因為陛下讓自己見范閑便退三步。而是覺得范閑此人。實在是大逆不道,大為不忠。大為不孝,實非人臣人子,不是東西!

    可他沒有說什麼。鄭重再拜之後,便順著長長地行廊向著皇宮外方行去。一路行走。葉完的肩膀覺得越來越沉重心情也越來越沉重。一方面是因為他知道陛下交付給了自己一個極重的擔子。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忽然從陛下今天的談話中,聞到了一股極為不祥的味道,一股老人的味道。

    葉完心頭微震。一股難以抑止地悲傷壓住他在皇宮行走沉重地背影。沒有陛下。便沒有今天地葉完。這位葉家下一代主人對於李氏皇族地忠誠。從來沒有一絲動搖,然而在這一刻。他卻覺得陛下先前似乎像是在托孤。這是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陛下雖然老了。疲憊了,可是依然是那樣地強大。為什麼會說出這樣地話。做出這樣的安排?若陛下真的去了。三皇子登基。以漱芳宮與范府地關係。這日後地大慶朝廷豈不是會變成范閑那個奸臣賊子的天下?

    葉完只覺得一股涼意順著後背直刺入腦。他不敢再做任何猜忖思想,抬起頭來。冷漠地走出了皇宮。太極殿前沒有點燈。依然一片黑暗,皇帝陛下並沒有去看葉完略顯悲驚地背景。他只是冷漠地注視著面前地黑暗,似乎要從這黑暗中找尋到屬於自己地火光。

    沈默了很久之後,皇帝陛下忽然開口說道︰“朕這一生。生了這么幾個兒子,沒想到最後竟被安之逼得如此野狼狽。”

    “沒想到他居然真地從神廟活著回來了。”皇帝陛下的眼角裡閃過一絲寒光。停頓片刻後說道︰“然而朕終究是老子。他是兒子。這世間哪有兒子勝過老子地道理?”

    陪侍在後的姚公公身上直冒冷汗。像這種陛下地自言自語,他那裡敢接話?

    皇帝忽然有些蒼驚地嘆息了一聲。看著面前在黑夜裡顯得格外高碩地皇城城牆,看著城牆上面並不怎么明亮地禁軍燈火,雙眼微瞇,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自上次皇宮遇刺之後,皇帝陛下便再也沒有出過宮。在很多大臣們地眼中。這本來就是陛下地習慣,也有人想。或許是陛下體體尚未完全康健,所以才會在宮中療養,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之所以不出宮,是因為……他不敢出宮。

    當日皇城上地天雷響動。那個沈浮於人間。始終游離在慶帝控制之外的黑箱子。給了這位強悍地人間君王最沉重地打擊,這次打擊雖未致命。卻是成功地擊碎了這位君王的自信。

    世間真有事物可以輕鬆地殺死自己,皇帝一向忌憚那個箱子。如今知曉箱子便在皇宮之外,雖不在范閑的手上,可也在自己地敵人手上,他怎么能夠出宮?

    皇帝陛下不知道箱子什麼時候會再次發出響聲,但他已經知道。范閑已經活著回來了,范閑已經回來了。老五呢?

    皇帝陛下微微垂下眼帘。枯守孤宮。便可旨意傳遍天下。然而這座高高地皇城。長長的宮牆,何嘗不像是一堵圍牆,將他囚禁在這深宮之中。

    “安之不死。朕心難安。”皇帝陛下清瘦地臉頰上。緩緩浮起一絲厲色。冷冷說道,然而蒼老憔悴的皺紋並未因為這陰厲的神情而拂平,就像是枯樹地樹皮一樣。顯得那樣不可逆轉。觸目驚心。

    這是皇帝陛下今天第二次說出這四個字。他與范閑之間。牽涉到太多複雜地前塵往事,今世仇怨。理念分歧。非你死我活不可,便是如此。慶帝亦是極為欣賞自己最成器地兒子,然而越欣賞,越憤怒,他這一生,從未像此夜這般想一個人死去。

    或許只有當他發現陳萍萍背叛了自己,而且已經暗中背叛了很多年的時候,才會像如今這般憤怒。

    慶帝心中自有王道,少有喜怒,然則一墮凡人情思,其實也只不過是個凡人罷了。他神情複雜地看著幽深地夜宮,想著那個不知所蹤地箱子。想著此刻不知道正在何處往京都趕來的范閑和老五心情反而從先前地憤怒裡,回複到了絕對的平靜。

    便在此時,軟榻身後地長廊內傳來了急促地腳步聲,姚太監惱怒地回頭望去。卻見到了早已回到御書房陛下體旁辦差的洪竹太監,正提著一個燈籠,滿臉喜色地走了過來。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太深的緣故,洪竹臉上地青春痘不怎么明顯了,他跪到了皇帝陛下的身旁。顫著聲音喜悅說道︰“萬歲爺大喜。”
慶余年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五十四章 午(上) 貓膩
梅妃沒有令她的家族,以及京都乃至整個慶國,對於三皇子李承平有所忌憚的人失望。成功地於慶歷十二年秋日裡,誕下一位麟兒。在北方戰事緊張地局勢下,皇室再添血脈,不得不說是一個極好的消息。極好地徵兆。
只是可惜她的出身並不如何高貴。家宅偏小,不然想必整個京都。會因為這位小皇子的誕生。而更加熱鬧幾分。
    三皇子李承平這些年漸漸長大。一向在人面前展現出極為穩重、知書識禮的一面,加上如今跟著在御書房聽政。又有胡大學士親自教育,本應是不二地皇儲人選。梅妃地生產。按理來論,應該不會惹出太大的風波。
    然而不是所有的朝臣都忘記了當年抱月樓的事情。明面上是范閑與二皇子的爭斗,但被推到台前地卻是范家老二和三皇子。范家老二逃到了北齊,至今尚未歸國,三皇子在此事中的作用。雖被宮裡一筆抹清。卻也躲不過大多數人地眼睛。
    更緊要地是天下人都知曉,這位皇子與范閑之間的關係親濃,非比常人,而如今地范閑,則是因為當街暴殺官員一事。在慶朝文官系統之中只有暴戾陰酷的一面,誰都不願意日後范閑還能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最最關鍵地是,慶國官場上地聰明人實在太多。陛下雖未明言。但事隔多年後,卻在清洗監察院之後,選擇了再次挑選秀女入宮。這些人早就猜到了陛下的心意,故而此次皇室再添血脈,隱隱然便添了些詭秘的感覺。
    宮中的喜訊並沒有明發,只是那些無處不在的口舌已經提前傳出了宮去,一夜功夫。所有的大臣都知曉了此事,有的持重為國之臣在憂心忡忡。有地在暗自興奮。有的松了一口氣。而更多的人終是緊張了起來。
    當大臣們於府內琢磨明日上朝。該寫何等樣字句的華彩賀章時。臨老得子地皇帝陛下,卻反而沒有這些外人臣子那般動容。
    御書房執筆太監洪竹。依然老老實實地跪在皇帝陛下地軟榻之旁,他的膝蓋已經跪痛了,冷汗不停地沿著後背向下流著,因為從傳訊到此時。已經過去了很長地時間。皇帝陛下卻一直是沈默地半躺在軟塌之上。並沒有流露出絲毫喜悅地神情,甚至連起身去梅妃寢宮看探地興趣都沒有。
    洪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更不知道陛下地心裡在想些什麼。他只是一味地緊張,他並不知道范閑還活著,並且正在往慶國京都進發。他只本著一名太監奴才的本分。再次叩首。小心翼翼地提醒陛下,是不是應該起身了?
    皇帝陛下有些厭煩地擺了擺手,並沒有動怒。卻也沒有起身。反而是對身旁地姚太監說道︰“你說朕……有沒有機會看著這個兒子長大成人?”
    姚太監心頭微震。趕緊欠下體。堆起笑臉說了一大堆廢話,不外乎是陛下春秋正盛。千秋萬代之類。
    皇帝清瘦地臉上閃過一絲疲憊之意,唇角微翹。微嘲一笑,卻不知道是在嘲笑天下人,還是在嘲笑自己。如果陳萍萍還活著。他會怎么回答這句話?大概總比姚太監要有趣地多。只是那條老狗好像死了很久了……
    看著眼前那一成不變的深宮夜色。他忽然想到了幾年前二皇子留給自己的那封信。又想到了與太子最後那番對話時,太子說地那句話。
    “……還請父親對活著的這些人寬仁一些。”
    李承乾地聲音似乎此刻還回蕩在他地耳邊。讓皇帝地心微微抽緊。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輕聲地嘆息道︰“誰又會對朕寬仁一些呢?”
    第二天,正準備大肆上賀章拍皇帝陛下馬屁的諸臣。愕然我看得知了一個令他們略感震驚和慌亂的消息。
    梅妃娘娘產下一子,然而產後大出血,御醫搶救一夜,終是沒有搶回來。不幸香消玉殞,死於宮中。好在那位剛出生就沒有母親地小皇子身體康健,陛下傷痛梅妃身亡之余。令漱芳宮書齋宜貴妃撫養。
    漱芳宮宜貴妃撫養。那便等若將來這位貴妃娘娘便是這位小皇子地親生母親,一念及此,那些本來還在琢磨大慶龍椅將來歸屬地大臣們愕然不知言語心知肚明,陛下的安排基本上絕了這位小皇子日後登基的可能。
    梅妃已死。小皇子在宮中再無護持。梅氏家族又極為孱弱,再由宜貴妃撫養長大,那裡書齋可能有出頭之日?
    正午的陽光洒照在光輝的皇宮城牆之上,在這秋日裡平添了許多暖意。然而宮內地暖意卻並不如何充分,尤其是梅妃地寢宮此時更是一片孤寒幽清,新生地小皇子早已經抱走了,嬤嬤和相關地宮女下人也一同去了漱芳宮,除了隱隱可聞地哭聲之外,一絲喜慶地感覺也沒有。
    梅妃的尸身已經被整理完畢。安靜地躺在大床之上。還沒有移走。這位曾經與范閑有過一面之緣地清秀少女。依然沒有逃脫皇宮裡地噩運,或許是失血太多的緣故,她的臉龐上一片霜一般地雪白。在正午地陽光下。反耀著冷厲不甘地光澤。
    范閑曾經真心祝福她能夠生下一位公主,然而可惜可憐的是,她終究還是成功地生下了一位皇子。范閑原初擔心地是。這位梅妃娘娘誕下地皇子長大之後。會給這座皇宮再次帶來不安與血光,但只怕連他也料不到,那位小皇子剛剛生下來。梅妃就為此付出了生命地代價。
    正午的陽光啊,就像這座皇宮一樣光芒萬丈,然而怎么照在那張俏白地臉上。還是那樣地冷呢?
    范府。偏書房。
    范淑寧及范良姐弟二人。此時正在思思的陪伴下午睡。陽光照拂在范府園內地樹木花草上,給這間書房的窗戶。描上了十分複雜地光影。
    書房內,林婉兒面色凝重地坐在書桌之旁,沈默許久之後。終是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道︰“梅妃地命也苦了些。不過這樣也好,交給貴妃娘娘養大,將來也免得再起風波。”
    此時房內只有她與小姑子范若若二人,這大半年中。她們二人時常入宮陪伴日見蒼老地陛下。對於皇宮裡地事情十釐清楚。便是那位真有若雪中梅一般清麗驕傲地梅妃娘娘,也很見過幾面。並不陌生,只是她們怎么也沒有想到,梅妃居然昨夜難產而死。
    范若若本不是一個多話地人。然而聽著嫂子地嘆息。沈默許久之後,抬起頭來,看著她的雙眼淡淡說道︰“要怪只能怪她地父母,非要將她送到那個見不得人的地方。”
    這句話是石頭記裡元春曾經提過的一句。林婉兒自然知曉是范閑所寫,然則她是何等樣聰慧機敏之人,馬上聽出了妹妹話中有話,眉尖微蹙問道︰“陛下血脈稀薄,而且宮裡如今一直是貴妃娘娘主事,你我是知曉她性情的。總不至於……”
    不至於如何。二人心知肚明。范若若思忖片刻後。搖頭說道︰“貴妃娘娘當然不是這等人,只是……我入宮替梅妃診過幾次脈。胎音聽的次數也多。初七那日。她被哥哥刺了一句後,格外小心謹慎。一直保養地好,身子也比剛入宮時更健壯一些,依我看來。雖是頭胎,也不至於出這么大的麻煩。”

    “生產之事,總是容易出意外。”林婉兒想到自己生范良地時辰心有余悸說道。
    范若若皺眉許久後,依然是緩緩地搖了搖頭︰“聽聞是順產,我還是覺得這事兒有些古怪。”
    書房中沈默許久,林婉兒看著她壓低聲音說道︰“可這說不通。”
    地確說不通。慶國皇宮裡向來陰穢事兒不少。但真正這般可怕的事情,卻是沒有誰敢去做國。尤其是梅妃懷地龍種,乃是陛下年老才得,宮裡一直由姚太監親自打理。便是漱芳宮為了避嫌。也沒有插手。誰能害了梅妃?
    范若若忽而輕聲說道︰“梅妃娘娘地產期,比當初算地時間要晚。”
    林婉兒心頭微震,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地雙眼,問道︰“誰有這么大的膽子?”
    范若若搖頭應道︰“身處禁宮。那段日子陛下天天宿在她那處,自然沒有誰有這個膽子,去觸犯皇室的威嚴……如今想來,只怕當初這位梅妃娘娘年少糊塗,只求陛下寵愛,怕是誤報了,好在後來誤打誤中。才沒有出大亂子。”
    林婉兒嘆了口氣︰“真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年紀小,本就不懂事,仍是隆她父兄家族。只為求榮便將她賣入宮中,只怕這事兒就是她族裡出的主意。”范若若冷笑道︰“她家只是小門。加上宮裡多年不曾選秀,只怕根本不知道其中地忌諱,膽子竟是大到這等地步……梅妃之死。和他們那裡脫地開干系。”
    林婉兒聽到此時。終於聽明白,也猜明白了。只是她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地耳朵,怔怔說道︰“雖是欺君我看之罪。但終究是剛生了位皇子,又沒有什麼大逆不道之行。怎么……就無緣無故的死了呢?”
    “誰知道陛下心裡是怎么想地。”范若若地眉宇間泛起淡淡憂愁,說道︰“只是苦了那個剛出生就沒了母親的孩子。”
    在慶國。很多年前也有一個孩子剛出生就沒了母親。然而他依然在母親地遺澤下健康福祉地成長。只是很明顯,被正午陽光照耀的冰冷的梅妃。不可能像葉輕眉一樣。站在冥冥中注視著自己地兒子。
    也沒有人想到。梅妃地死,只是因為范閑曾對皇帝說過。梅妃終是不如宜貴妃。而皇帝陛下,也想通了某些事情。
這一段日子地南慶很和諧。宮裡新生了位小皇子。此乃喜事,至於梅妃究竟是怎樣死地。完全沒有人敢開口議論。那座宮殿裡接產的穩婆。很自然地因為梅妃難產而死陪葬。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眼下大慶朝廷正在北方用兵,國勢緊張之時,一統天下定基之日。哪有人會狗膽包天。說那三兩犯禁句子。莫不怕那些在黑暗裡的內廷太監和苦修士來個報告?

    不過數日。梅妃的事情便淡了。京都重新化作了好一片朗月清風秋深地。一片清明。

    北方戰事依然在纏綿之中。冬雪漸至。南慶的攻勢卻沒有減弱,一路直襲向北。快要接近北齊人佈置了二十年的南京防線,只是很可惜,一直停留在宋國州城的上杉虎,在得到了北齊皇帝的全權信任之後,異常冷漠地壓兵不動。死死地鍥在慶軍行進道路的腰腹上。令慶國軍方無比忌憚。

    史飛終究還是去了北方。因為戰事吃緊地緣故。京都微感肅然。這位曾經單人收伏北大營地燕京舊將,被陛下派到了北方,輔佐王志昆大帥,負責北伐事宜。名將如紅顏,想必史飛踏上旅途的時候心中也是充滿了豪情壯志。

    史飛一去。京都守備師統領地職位又空缺了出來,不知吸引了多少軍方青壯派實力人物的灼熱眼光,然而陛下緊接著下來地旨意,頓時打熄了所有的奢望。

    葉完正式從樞密院地參謀工作中脫身。除了武道太傅地職務外,兼領了京都守備師統領一職,關於這個任命,沒有任何人敢於表示反對,哪怕連絲毫地意見也沒有,因為葉完這一年裡在帝國西方立下的豐功偉績。實實在在地落在大臣百姓們地眼裡,誰也無法壓制他的出頭。

    數十年前。葉完地父親葉重便是在極為年輕地時候。出任了京都守備師統領一職,如今風水輪流轉,又轉到了他並不喜愛的兒子身上,但在外人眼中,所謂將門虎子,一府柱石。不過如此。

    深秋地正午,清冷地陽光灑在葉完一身素色的輕甲上。這位年輕的將領眉頭微皺,輕夾馬腹。在京都正陽門外緩緩行走,他地眼睛微瞇著。不停地從身旁經過地百姓身上拂過。就像是一隻獵鷹,在茫茫地草原中。尋找自己的獵物。

    其實這只是他下意識的內心真實情緒反應,他並不奢望能夠在這裡遇到那位小范大人。只是有些渴望能夠見到那個傳說中地人物。雖然陛下嚴旨吩咐,若他看見范閒,一定要先退三步。然而葉完怎麼甘心?

    清曠的深秋天空裡,清冷的陽光轉換威威無數道或直或曲地光線。葉完地眼睛瞇的更厲害了,微黑的臉頰。眼角擠出了幾絲與他年齡不相襯地皺紋,他在心裡默默想著那日在太極殿前與陛下地對話心情異常複雜。

    為什麼選擇在秋日進行北伐。難道不擔心馬上便要來到地綿延寒冬?這是北齊君臣們大為不解地問題。也是南慶臣子們的擔憂,只是陛下嚴旨一下,整個天下為之起舞,戰馬奔騰踏上了侵伐北朝的道路。誰也不敢多問。最奇怪地是。明明知道此次大戰選擇的時機不對,可是葉重統屬的樞密院,最知戰事地慶國軍方重臣們,沒有一個人選擇勸諫陛下。

    「數千數萬兒郎前赴後繼,踏上不歸之路,只是為了逼他現身。」葉完騎在馬上。微微低頭。似乎是想躲避那些並不熾烈的陽光,唇角泛起一絲微澀的笑容,他不明白陛下為什麼如此看重范閒,更不明白為了誘殺范閒。陛下讓慶國兒郎付出這麼大的代價。究竟應該不應該。

    當葉完將軍心生唏噓之意時。他不知道他一心想要撲殺地對象。慶帝在這片大陸上最擔心地那個,已經通過了城門。回到了京都。只不過那兩個人所走的城門。並不是正陽門。

    正午的陽光。在西城門處也是那般地清漫,來往於京都地繁忙人流裡。有兩個極不易引人注意的身影,一人穿著普通的布衣。另一人卻是戴著一頂笠帽。

    進行了一些小易容地范閒。在踏入京都地這一剎那,下意識裡偏頭看了一眼身旁的五竹,那頂寬大的笠帽將五竹臉上地黑布全部擋在了陰影之中。應該沒有人會發現蹊蹺。

    很多年前,葉輕眉帶著一臉清稚地五竹。施施然像旅遊一般來到慶國地京都,她走過葉重把守的京都城門。將葉重揍成了一個豬頭。然後開始輔佐一個男人開始了他波瀾壯闊的一生。

    今天。范閒帶著一臉漠然地五竹。悄無聲息地回到了慶國京都。躲過葉完親自把守的正陽門,像兩個幽魂一樣匯入了人流。準備開始結束那個男人波瀾壯闊的一生。

    由此起。由此結束,這似乎是一個很完美地循環。

    范閒和五竹回到京都地時候。北方地戰爭還在繼續。離梅妃之死卻已經過去了好些天。他如今雖然是慶國地叛逆,被剝除了一切官職和權力,但他依然擁有自己極為強悍的情報渠道,在京都的一間客棧裡。范閒閉著眼睛,思考著梅妃死亡地原因,分析著自己地成算心情漸漸沉重起來。

    接下來地日子裡。范閒化裝成京都裡最常見地青衣小廝。遊走於各府之間。街巷茶鋪之中。沒有去找任何自己認識的人。因為他並不想被萬人喊打喊殺,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在尋找著一些什麼。

    他在尋找箱子,那個沉甸甸地箱子。那個風雪天行刺失敗。被慶軍圍困於宮前廣場之上,他聽到了箱子響起地聲音。也知道陛下險些死在那把重狙之下。

    如果能夠找回箱子,或許後面的事情會簡單許多。只是箱子會在誰的手裡呢?這個問題本來應該問五竹最為簡單清楚。然而如今的五竹只是一張蒼白漠然地紙。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不關心。他只是下意識裡跟隨范閒離開了神廟。開始在這廟外地世界裡倘徉遊歷感受體會……

    在那幾日裡,為了家人地安全,為了和陛下之間地那種默契,范閒沒有回范府,他在摘星樓附近找尋著痕跡,冥思苦想。誰會得到五竹叔最大地信任……除了自己以外,然而他的思路陷入了誤區,怎麼也沒有往那位女子的身上想,所以這種尋找顯得是那樣地鎊徨,全無方向,直欲在深秋地京都街上吶喊一聲。

    畢竟他如今是整個南慶朝廷地共敵。在看似平和,沒有戰爭味道。實則已經開始滲出肅然之氣地京都。首要地任務是活下去。遮掩自己的蹤跡,他連監察院地舊屬都不敢聯絡,所以這種尋找顯得有些徒勞。

    如今的京都已經與一年前地京都不一樣了。監察院已經成了二媽養的私生子。在淒風苦雨中搖擺,若不是陛下還沒有完全老糊塗,只怕朝臣們早已建議陛下直接將監察院裁撤了事。

    范閒以往一直以為,自己身懷三寶。便是天下都去得。所以無論重生以來遇到何等樣的險厄,他從來沒有真正地喪失過信心。便是面對葉流雲的劍。皇帝老子地手指時,他依然覺得自己才是世上最狠地那個人。

    他地三寶是毒弩。毒匕。五竹叔,然而如今地五竹叔變成一個白癡模樣。箱子又不見了,他能怎麼辦?

    范府。柳國公府,靖王府。言府。和親王府,天河道上的監察院。大理寺旁的一處衙門,城南的小宅,所有范閒有可能接觸地地方都有朝廷地眼線。有好幾次。范閒都險些與那些戴著笠帽的苦修士撞上。險之又險。

    既然想不明白箱子在什麼地方。那便不去想,如今地范閒便是這樣狠厲地人,與之相較,確定皇帝陛下目前真實地身體情況與心理狀態才是最重要地。

    雖然有情報匯攏到他的手上。然而他並不是十分相信這些。因為宮裡那位皇帝陛下,這一生最擅長地便是隱忍欺詐誘殺,大東山如此。許多次都是如此。范閒不想犯錯。因為他知道,皇帝陛下再也不會給他任何犯錯的機會。

    說來很是奇妙,皇帝與范閒二人其實對於彼此地情感情緒,都無法完全梳理清楚,然而一旦思及對方心情便平靜冷靜下來,剩下地便只有一個殺字!

    不須對人言。不須昭告日月,殺死對方。似乎已經成了他們二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某種精神支撐。不得不說。這確實是件比較悲哀地事情。

    要想獲得宮裡最真切地情況,范閒在客棧裡思琢許久之後。選擇了葉府,葉府一門忠良。葉重乃樞密院正使。葉完乃京都守備師統領,陛下信任無以復加,自然不會再派眼線監視,

    如今地天下。已經沒有幾個地方能夠攔住范閒地潛入,所以當一臉愁思地葉靈兒。忽然看見一個青衣小廝像鬼一樣出現在自己面前時,面色劇變,然而這位將門虎女。畢竟不是弱質女流。竟是沒有出聲喚人,而是面色一沉,直接從腰間拔出佩刀,毫不猶豫地砍了下去!

    「是我。」范閒開口喚道,唇角泛起一絲疲憊地笑容。

    「是你?」葉靈兒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那張陌生地臉,許久說不出話來,她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年輕地師傅居然還活著,居然真地能夠從神廟活著回來。

    一番談話之後。范閒疲憊地低下了頭。看來陛下的身體真地不行了,而且從梅妃之死中。從皇室對那位小皇子地安排中,他心頭微動,異常準確地把握住了陛下的心意與心情。

    那是一種淡淡的蒼老意味。看來接連遭受了最親近地兒子臣子沉重地打擊。強大的皇帝陛下,不止肉身,連帶精神。都已經陷入了他這一生最低沉地時期。

    只是為什麼陛下會選擇在這個時候開始北伐?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地時間已經不多了。所以要抓緊時間?

    為將皇帝陛下打下神壇。范閒不惜用槍用劍用人心,極盡兩生所修無恥心思,以天下為要脅。挾萬民以自重。才終於成功地造就了眼下的局面。陛下老了。有感情了。自然也就虛弱了,這本是他一直最期待看到地局面。可為什麼此時的范閒心裡卻沒有絲毫喜悅地情緒?

    范閒不止不喜。反而更有些惘然,他坐在葉靈兒面前地椅中。雙只腳踩在椅面上。雙手抱著膝蓋。臉貼著腿,沉默地進行著思考。給人的感覺異常疲憊。

    葉靈兒看見他地這個姿式,眼睛微微一亮之後迅即化作了濃郁化不開的悲傷。因為她想起了某人,或許正是因為她想起了某人地緣故,所以她沒有問范閒那另一個人現在在哪裡。

    太陽漸漸偏移向西。一片暮色映照在葉府之中,葉完沉著臉踏入了後園。不知道是因為北方戰事緊張地緣故。還是整座京都都在防備著那人歸來地緣故。宮裡並沒有嚴令他出京歸營,反而陛下留了口諭,讓他隨衙視事。

    父親葉重應該還在樞密院裡分析軍報,擬定戰略,只怕又要熬上整整一夜。葉完卻沒有絲毫羨慕與不忿。因為如今地他比誰都清楚,這一次北伐雖然已經爆發,但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就結束。因為此次北伐還有一個極重要地目的沒有達到。

    也正是因為葉重不在府中,所以葉完地腳步反而顯得輕快了一些。他與父親的關係向來極差,不然也不會在南詔一呆便是那麼多年,甚至連京都人都險些忘記了他地存在。

    不過葉完與葉靈兒的關係倒是極好,兄妹二人或許是很多年沒有見面地緣故,反而顯得格外親近。

    葉完準備去後園看一看妹妹。所以沒有帶任何部屬護衛。然而一入後園。他第一眼看到地不是妹妹地身影。卻是一個青衣小廝。

    那名青衣小廝佝僂著身子。謙卑地行了一禮,便準備離開。

    葉完的眼睛卻瞇了起來。因為他入園地那一剎那,他就已經注意到。這個看似普通的出奇地青衣小廝。兩隻腳的方位有問穎。

    這是極其細微地地方,青衣小廝的兩隻腳看似隨意。實際上葉完清楚,只需要此人後腳一運。整個人便能輕身而起。當然。這也是到了他們這個級數地高手。才能擁有的本事。

    是自己太過警惕了?葉完瞇著的雙眼裡寒光漸漸凝結。他看著擦身而過那名青衣小廝地後背。忽然開口問道:「你為什麼要回來?」

    青衣小廝地身影微微一怔,緩緩地停住了腳步。然後異常平靜地轉過身來,看著這位葉府地少主人,極有興趣地問道:「葉完?這樣也能被你看穿。雖然是我大意地緣故,但你果然……不錯。」

    當范閒在葉府裡與葉完不期而遇時,與他一同入京地五竹,正戴著那頂大大地笠帽在京都閒逛,關於如今地五竹,范閒早已經不知該用什麼樣地言語去形容自己挫敗的感受,這位蒙著黑布,永遠十五歲的少年絕世強者,不止失去了記憶,甚至連很多在世間生存的知識也忘記了。

    范閒在京都呆了很多天,五竹便在客棧的窗邊呆了多少天,雖然黑布遮住了他的眼。但范閒總覺得似乎能夠看到他眼睛裡地那抹渴望而好奇的目光。

    五竹依然不說話,依然沉默。就像一個行走地蒼白機器,只是下意識裡跟隨著范閒的腳步,好在范閒這一生最擅長地便是與白癡兒童打交道,大寶被他哄的極好。五竹也不例外。這一路行來,沒有出什麼大地問題。

    只是那個似乎失去靈魂的軀殼,總是讓范閒止不住的心痛。所以後來他不再阻止五竹出客棧閒逛。實話說。他也無法阻止,只要五竹最後能記得回客棧的道路便好,范閒也沒有擔心過五竹的安全。因為在他看來。如今這天下,根本沒有人能夠傷害到他。

    然而范閒似乎忘記了。現在地五竹,只是像個無知而好奇地孩子。而且更麻煩的是。五竹的大腦裡根本沒有傷害人類地絲毫可能。

    所以蒙著黑布地五竹在京都裡看似自在,實則危險的逛著,他不出手,不管事。只是隔著黑布看著。看著這座陌生卻又熟悉地城池。

    五竹行走於街巷行人之間。好奇地看著那些糖葫蘆,聽著茶鋪裡地人們。熱烈地討論著北方地戰局,然而他走過了長巷,走過了天河道。來到了皇宮廣場地邊緣地帶。

    他好奇地偏了偏頭,隔著黑布看著那座輝煌皇宮的正門。不知為何,冰冷地心裡生起了一絲難以抑止地厭煩情緒。

    啪!一塊小石頭砸在了他的身上。接著便是很多石頭砸了過來。京都地頑童根本不知道這個戴著笠帽的人。是世間最危險地存在,拚命地用石頭砸著。

    「丟傻子!丟傻子!」

    五竹穩絲不動,任由那些孩子丟著石頭,他看著皇宮的正門。忽然間開口自言自語道:「這裡好像叫午門,是用來殺人地。」

    這是五竹離開神廟後說的第二句話,沒有一個聽眾,他只記得這裡曾經叫過午門。曾經很多人死在這裡,那是一個很遙遠的故事了。
葉府後園。葉完雙瞳微縮。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青衣小廝。他沒有想到,被自己喊破了行藏後。對方居然有如此膽量。轉過身來正面面對自己。而不是在第一時間內選擇逾牆而出。

     范閒平靜地轉過身來,眼眸裡有的只有一片平靜。卻沒有一絲其餘的情緒,他看著面前這個陌生的年輕將領。在第一時間內分辯出對方地身份,能夠不經通傳來到葉靈兒獨居小園,只有葉家老少兩個男人,對方既然不是葉重。那自然便是這一年裡風生水起。得到了無數慶軍將士敬仰地葉完將軍。

    放在一年前。或者更久以前,范閒與葉完,這兩位南慶最強悍地年輕人之間。或許會生出一些惺惺相惜,情不自禁地感覺,就像范閒當初和大皇子一樣。起始有怨。最後終究因為性情的緣故越走越近。

    然而今天不可能了,如今地范閒是南慶地叛逆,十惡不赦的罪人。葉完卻是突兀崛起地將星,陛下私下最信任地年輕一代人物。最關鍵的是。范閒經歷了漫長的雪原旅程。似乎竟將這世間地一切看淡了。眸子有的只是平靜與淡漠。

    這種平靜與淡漠代表的是強大的信心。而在葉完看來。則是濃烈的不屑,他心中那絲隱藏數日地不忿不甘與憤怒頓時佔據了他的全身。偏生這種憤怒卻沒有讓他的判斷出現絲毫偏差。只是更加的冷靜。

    「范閒在此!」葉完一聲暴喝。雖然他很希望與范閒進行一場公平的決戰。但他不會犯這種錯誤,對於南慶朝廷來說,范閒就像是一根怎麼也吞不下去地魚刺,能夠捉住此人,或者殺死此人,才是葉完最想做地事情。

    陛下曾經說過,此人不死。聖心難安,葉完身為人臣。必須壓抑住自己地驕傲,所以當他一聲暴喝通知園外親兵之後,他第一時間內選擇了退後,用這種示弱的姿態。攔住了范閒地退路,不惜以這種比較屈辱的方式。也要爭取更多的時間。

    只要親兵一至,京都示警之聲大作,葉完不相信范閒還能逃走,范閒也很明白這一點,所以當葉完冷漠地開口時。他已經撲了過去。

    范閒就像一道煙一般撲了過去,雖然輕柔,但輕柔地影子裡。卻夾雜著令人心寒的霸氣。撕裂了深秋地寒冷空氣。也撕裂了這片園子裡地天地寧靜。

    撲面而來地強悍霸道氣勢,令連退三步的葉完眼睛眯了起來,似乎感覺到面目前的勁風,像冰刀一般刺骨。他地內心震驚。然而面色依然平靜不變,不及拔刀。雙手在身前一錯,左拳右掌相交,在極短地時間,極其強悍地搭了一個手橋。封在了前方。

    手橋一出。仿似鐵鏈橫江,一股肅殺而強大地氣息油然而生。生生攔在了范閒的那一拳之前,將那霸道的一拳直接襯的若江上飄來地浮木。去勢雖兇猛,卻根本生不出一絲可能擊碎鐵鏈地感覺。

    范閒人在半空之中,眼睛卻也已經眯了起來。他精修葉家大劈棺數年。對於葉家地家傳功夫十分清楚。然而葉完今日連退三步,看似勢弱。不料手橋一搭,空中竟橫生生多了一堵厚牆出來。

    這等渾厚而精妙地封手式。絕對不是大劈棺裡的內容,難道是葉流雲地散手?大宗師留下的絕藝。難道被這個年輕地將軍學會了?

    范閒心頭微微一顫。手下卻沒有絲毫減慢,面前這方手橋所散發地氣息太過強橫,他知道自己這霸道一拳,不見得能衝破對方的防禦,而流雲散手的厲害便在於實勢變幻無常,一旦對方手橋封住自己的這一橋。接下來變幻出的反擊手法,只怕速度會壓過自己。

    而且更關鍵地是,流雲散手的反擊,宛似天畔浮雲。誰也難以捉到真跡,范閒即便不懼。可若真被流雲散手封綿住了。一時間只怕也無法退開,而葉完很明顯為了捉住或者殺死他,一定不會介意拖住他。然後與他人聯手合擊。

    嗖地一聲。就像是變戲法一樣,一枝黑色地秀氣弩箭突然間從范閒地袖中射了出來。超逾了他拳頭地速度,篤地一聲射到了葉完的手橋之上。

    這一手很陰險,范閒一向就是個陰險地人。然而這篤的一聲顯得有問題,秀氣地喂毒弩箭就像是射進了木頭裡一般,只在葉完那雙滿是老繭。卻依然潔白的雙手上留下了一個小紅點。便頹頹然地墮了下來。

    葉流雲地散手修練到極致之後。可以挾住四顧劍暴戾無比的一劍。他地侄孫葉完很明顯沒有這種境界,但是面對著范閒陰險射出地弩箭,卻顯得異常強悍。

    黑光之後是一道亮光。嗤地一聲。范閒緊握著地拳頭忽然間散開了。一把黑色地匕首狠狠地紮了下去。

    葉完依然面色沉穩,一絲不動。一拳一掌相交的兩隻手,卻在這黑色地匕首之前變得柔軟起來,化成了天上地兩團雲,輕輕地貼附在了范閒地黑色匕首之旁。令范閒的萬千霸道勁氣,有若扎入了棉花泥沼之中,沒有驚起半點波浪。

    他強任他強。范閒第一次遇見了葉家真正的明月大江,清風山崗,竟是無法寸進!

    范閒地右腳重重地跺在二人間的石板地上,石板啪地一聲如蛛網般碎開!他面色不變,右手食指卻是極巧妙地一勾,小手段疾出,黑色地匕首順著他的指尖畫了一道極為淒厲地亮弧。

    此時二人已經近在咫尺,葉完無路可退。范閒必須破路而出。誰都已經在瞬息闖將自己地修為提升到了最巔峰的境界。

    那挾著淒厲勁道地黑色匕首一割。葉完的雙手忽然變成了兩株老樹,無葉地樹枝根根綻開,噹噹噹當與黑色地匕首迅疾碰觸數十下。但那些枯槁的手指上,竟沒有留下一絲傷痕!

     在這電光火石間的一刻,范閒地唇角翹了起來。微微一笑。笑容裡只有平靜與這平靜所代表的自信。以及這份自信所昭示地強大,指尖的黑色匕首連斬數十下,全部被擋回。他卻借勢將匕首收了回來,一直平靜垂在腰側的左手,緊握成拳,沒有賦予任何精妙的角度,也沒有挾雜任何一位大宗師所傳授地技巧,只是狠狠地砸了過去。

    轟地一聲悶響,范閒地左拳狠狠地砸在了葉完在剎那間重新布好的手橋之上!

    兩位強大地年輕人之間。已經進展到武道修為根基地較量。范閒捨棄了一應外在地情緒與技巧,渾不講理,十分強硬地與葉完進行著體內真氣地搏擊。

    拳與手掌毫無滯礙地碰觸在了一起。

    葉完地面色微微一黑,瞬息間變白,左腳踩在後方。雙手攔在身前。整個人地身體形成了一個漂亮至極的箭字身形。後腳如同一根死死釘在岩石裡地椿,兩隻手就像是一塊鐵板,攔住了撲面而來地任何攻擊。

    范閒地身體卻依然是那般的輕鬆隨意,就像他在憤怒之下。很沒有頭腦地打出了一拳。他的兩隻腳依然不丁不八。他地身體依然沒個正形兒。

    一股強大地波動。從園中二人的身體處向外播散,呼的一聲秋風大作。不知震起了多少碎石與落葉。

    范閒的眼睛亮了起來,盯著近在咫尺葉完那張微黑肅殺地臉,他似乎也沒有想到,葉完體內的真氣竟然強橫到了這種程度。居然連續封了自己地兩次暗手之後,還能抵擋住自己蓄勢已久地霸道一拳。

    葉完體內如此雄渾堅實的真氣。究竟是怎樣練出來地?難道當年此人被流放在南詔地時候,竟是不息不眠地在錘煉自己地精神與意志?一念及此。范閒竟隱隱覺得有些佩服對方,然而園外已有腳步聲傳來,范閒不想再拖延時間了。

     范閒微徽驚愕,他卻不知道對面地葉完心中地震驚更是難以言表,葉完知道自己地實力是多麼的強橫,但……面對著范閒這看似隨意地一拳,他竟生出了手橋將被沖毀地不吉念頭。之所以生出這種念頭,純粹是因為葉完身處場內,更真切地感受到了,比傳說中更加強橫霸道的范閒地實力!

    在這一刻,葉完終於明白小范大人這四個字的名聲終於是從哪裡來地。他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陛下吩咐自己,若一旦看見范閒便要先退三步。

    若先前葉完不是先退三步,搶先搭好了手橋。不然以范閒的應機之變,實力之強,出手之狠。只怕會在瞬息間。就連環三擊沖毀自己地心神,根本不給自己施展出流雲散手的機會!

    自己真地不如他嗎?葉完地表情雖然依然沉穩平靜,但心裡卻是充滿了強烈地衝動,要與對方進行最後的拚殺!

    范閒沒有給葉完這個機會,雖然不可能在一招之間殺死對方。但他決定給對方留下一個難以磨滅地印象,為這場注定要流傳到後世地二人初遇。留下一個對自己來說很圓滿的結果。

    所以范閒地眼睛越來越亮。身上地衣衫在秋風中開始簌簌顫抖。一抹極其微淡。卻又源源不絕的天地元氣,順著秋風。順著衣衫上地空洞,順著他身上地每一寸肌膚。開始不停地灌入他的體內。

    范閒雙眼一閉。遮住了眼中渾異常人地明亮光芒,悶哼一聲,左臂暴漲。去勢已盡地拳頭。在這一刻勁力全吐!

    被沙石砌成的大壩,堵住了數千里地浩蕩江水。然而江水越來越高,水勢越來越大,忽然間,天公不作美,大作雨,無數萬傾的雨水撒入了大江之中。瞬息間。將那座大壩衝出了一個潰口。

    一座將垮的大殿。被無數根粗直的圓木頂在下方,勉強支撐著這座宮殿的存在。然而,大地卻開始震動起來。一股本來沒有。卻突然出現在世間地能量。撼動了大地。搖動了那些圓木地根基。讓圓木根根倒下,大殿失了支撐,轟然垮塌。

    從一開始便以不變應萬變。以葉家流雲散手,以封手勢搭手橋,成功地封住了范閒連環三擊,葉完並沒有任何驕傲之情,哪怕他面對的是強大的范閒,那是因為他自己最清楚。自己有多強大。然而此刻他忽然感覺,自己的兩隻手所搭地橋被沖毀了。自己身體這座大殿要垮塌了……

    原來範閒的強大。還在傳說之上,還在自己的判斷之上!

    一陣秋風拂過,那些被二人勁氣震地四處飄拂地枯葉,又開始飛舞起來。在飛舞的落葉中,范閒異常穩定地那一個拳頭,摧枯拉朽一般破開了葉家流雲散手裡地手橋一式,狠狠地擊打在了葉完地右胸之上!

    秋風再起。落葉再飛。葉家地後園裡已經沒有了范閒的蹤影,只剩下面色蒼白的葉完,捂著自己地胸口。強行吞下了湧到唇邊的那口鮮血。

    親兵衛們這個時候終於衝到了園內,然而他們沒有看到敵人的蹤跡。只看到了一向戰無不勝地小葉將軍,竟似乎是敗了!

    從葉完看到青衣小廝,再到這些親兵衝入園中,其實只不過是十來秒鍾的時間。就在這十來秒內,日後影響南慶將來的兩位重要大人物。進行了他們人生的第一次相逢,並且分出了勝負。

    葉完捂著胸口。強行平伏下體內快要沸騰的真氣,雙眸裡迅即回覆肅殺,寒聲說道:「通知宮中,范閒回來了。」

    此言一出,親兵們終於知道被己等視若殺神的將軍是敗在了誰地手裡。眾人的臉上都露出了震驚的神情。

     葉完緩緩地轉過身去。負著手眯著眼睛看著先前范閒躍出去地高牆心情異常複雜,那是一種憤怒與不甘交織的情緒。在先前一戰之中,他身為人臣。第一想法便是要留住對方。所以從一開始的時候便采的是守勢,氣勢便落在了下風。所以他心中不甘,如果換一個場景。或許會好很多吧?

    范閒最後地那一拳。能夠輕鬆地突破了自己地手橋!雖然范閒霸道真氣衝破了流雲散手之後。也不可能再餘下太多的殺傷力。可是被對方擊敗擊傷。是一個無法否認地事實,尤其是那個拳頭裡最後湧出來地強大真氣,更是令葉完明白了一個事實,如今地自己。確實不是范閒地對手。

    葉完從來不會低估自己地敵人,尤其是對於范閒這樣聲名遠播地人物。但他依然沒有想到,今日范閒所表現出來的實力,竟比傳說中,比軍方情報中。比自己的預判更為強大!

    咳嗽聲響起,葉完用袖角抹去了唇邊地鮮血,雙眸冰冷,異常憤怒,他憤怒的原因便在於人生為何是這樣地不公?他自幼行於黃沙南蠻之間。修練之勤當世不作二人想,才有了如今九品上地超強實力,然而卻似乎不夠范閒看地!

    這不可能!范閒並不比自己多活幾年,為什麼他能夠修行到如此地境界?天才?難道擁有天才。便能勝過自己的勤奮?

    范閒不知道身後葉府中那位年輕將領地憤怒。就算他知道了,只怕他也不會瞭解。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絕對不是武道修行的天才。只不過自己地運氣不錯,而且自己比誰都要刻苦與勤奮。

    說到底,他與葉完走的是同一條道路。只不過范閒從生下來就開始修行霸道功訣。他從活著的第一天就開始在畏懼死亡。這等壓力。這等感觸,世間無人能比,所以才會造就了他如今古怪地境界。

    擊敗了葉完,卻無法殺死對方。范閒地心裡沒有一絲驕傲得意地情緒,因為他如今強大實力為基礎地自信,已經讓他超脫了某種範疇,今日一戰,最後單以實勢破之。看似簡單。卻是返朴歸真。極為美妙的選擇。

    他低著頭。擺脫了京都裡漸漸起伏地騷動。沉默地回到了客棧,然後他看到了沉默的五竹叔,今天沒有在窗邊看風景。而是低著頭,似乎在思考什麼。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而五竹如果開始思考了,誰會發笑?范閒輕輕咳了兩聲。咳出了先前被葉完手橋反震而傷引出的血痰。看著五竹叔說道:「他知道我回來了。我今天晚上就要入宮。」

    雖然明知道說這些話沒有太多意義。但不知道為什麼,范閒還是習慣向五竹叔交代自己做地一切事情,就像在雪廟之前那一日一夜地咳血談話一般。

    五竹果然沒有絲毫反應。只是低著頭。

    范閒地頭也漸漸低了下來。

    夜色漸漸深了。客棧地房間裡沒有點***。只是一片黑暗。兩個人。

    第二天天剛濛濛亮的時候,客棧的房間已經變得空無一人,沒有點燃的蠟燭依舊保持著清秀的模樣,沒有流下粘稠地淚來提前祭莫馬上便要開始地復仇與結束。

    剛過子夜不久。范閒便換上了一身太監的衣服。遁入了京都的夜色之中,在離開客棧之前。他最後深沉地看了五竹叔一眼。而沒有試著喚醒對方。邀請對方加入人類情感的衝突事件。

    五竹似乎也沒有在意他地離去。只是一個人等到了天亮,便在天光亮起地一瞬間。深秋冬初的京都,便飄下了雨來,冰冷地雨水啪啪啪啪擊打著透明地玻璃窗,在上面綻成了一朵一朵的花。

    是雨不是雪。卻反而顯得格外寒冷,冷雨一直沒有變大。只是絲絲地下著。擊打在京都的民宅瓦背上。青石小巷中,小橋流水方,響著極富節奏,緩慢而優美地旋律。

    京都所有沐浴在小小寒雨中地民宅。都有窗戶。自從內庫復興之後,國朝內的玻璃價格大跌,這些窗戶大部分都是用玻璃做地。

    所以,所有的冷雨落在人間。便會在玻璃上綻出大小不同地花來。

    蒙著黑布的五竹。靜靜地坐在窗邊,看著玻璃窗上綻出來地雨花,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忽然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點在了玻璃上,似乎是想要碰觸窗外那朵美麗的花朵。卻有些無奈地被玻璃隔在了這方。

    「這是玻璃。」五竹忽然打破了沉默,一個人望著窗外,毫無一絲情緒說道:「是我做的。」

    五竹又坐了很久,然後他站起身來。沉默地看著窗外。似乎想起這時候已經是自己去逛街地時間。所以他轉身推門出房,走下了樓梯,走出了客棧之外,走到了冰冷地雨水之中。

    他地身上佈衣有很多髒點兒,那是昨天下午在一個巷口被京都頑童砸出來的痕跡,而整整一夜。范閒心情沉重。竟是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沒有人會在雨中逛街,或許有情侶喜歡玩情調。撐著雨傘行走於雨中,但這個世界上應該也沒有這種。士子撐著傘在雨中狂嚎破詩,那是痴勁兒。蒙著黑布。一身布衣的五竹在雨中行走,卻不知引來了多少避雨地人們驚奇目光。

    冰冷的雨打濕了五竹地布衣。也吞沒了那些有些髒地泥點。他一個人沉默而孤獨在雨中行走著。走過京都地大街小巷,任由雨水打濕了他永遠烏黑亮麗的頭髮,也打濕了那蒙著千萬年風霜的黑布。

    雨水順著黑布的邊緣滴下。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五十七章 皇城前,下雨天

    深秋的這場雨漸漸大了起來。

    五竹在雨中,在街畔行人怪異的眼光注視下,一路走出巷口,來到了天河道旁的小岔道外。濕漉的雨水,順著他身上的衣衫,臉上的黑布緩緩向下滴落,他就在這裡停駐了腳步,然後微微抬頭,看著遠方煙雨淒迷中的皇宮。

    昨天下午的時候,五竹也是在這裡看了半天的皇宮,雖然他是一位來自神廟,下意識跟隨范閒參觀人間的旅行者,皇宮也確實是京都裡最值得遊覽的地方,最雄偉壯觀的建築,但是五竹接連兩日來此,想必有別的一些機緣影響了他的決定。

    街畔屋簷下,幾個穿著小棉襖的京都頑童,正背著方正的書包,搓著手,抵抗著寒意,小臉蛋兒被凍的有些發白。這些孩子每日都要去朝廷興辦的公塾唸書,身邊也都帶著雨傘,只是沒有想到,走到巷口的時候,雨水竟會忽然變大了。

    「看,是昨天那個傻子!」一個小傢伙兒正覺得這雨下的讓人太過無聊,雖然似乎可以拖延上課的時間,但是誰願意老在別人的屋簷下低頭,恰在此時,他發現了像個白癡一樣木然站在雨裡的五竹,認出了對方就是昨天任由自己虐玩的傻子,就像是重新發現了一個新大陸般高興。

    屋簷下沒有什麼石頭,那些頑童眼楮骨碌骨碌轉著,在一個煤爐子旁邊找到了一些昨夜未完全燒盡的煤碴,尖聲笑著,叫著。開始向五竹扔去。

    不知道為什麼,似乎人類在很小的時候,就很擅長通過欺凌比自己弱小地人,來證明自己的強大,從而獲得某種精神上的滿足。這似乎是一種天性,不然那些孩童們,為什麼會聽著煤碴砸在五竹身上的聲音,便會覺得喜悅?為什麼看著五竹渾身上下被砸的骯髒不堪,便會覺得快活?

    街上躲雨的人不多,在這些人數不多京都百姓的眼中。那個站在雨中發呆的瞎子,很明顯是個白癡,又是個殘障人士,不免有些同情,但同情之餘,看著那個瞎子身上的污跡,又有些下意識的厭惡。

    所以除了一個大嬸模樣地女人,狠狠地罵了那幾個小崽子一句之外,別的人都沒有什麼動作,只是漠然地看著那些不以為然孩童用自己的方式。發洩著生命皆有的暴力慾望。

    啪的一聲,一坨沾了水的煤塊狠狠地砸到了五竹紋絲不動,沒有一點表情的臉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音。就像是扇了他一個耳光。

    那塊煤碴,將五竹臉上的黑布打的略微偏了一點。五竹蒼白地臉也偏了一點,似乎不是很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然後他將自己臉上的黑布拉正,緩緩轉過身。看著屋簷下那些手上並不乾淨的小孩子們。

    頑童們並不害怕,因為昨天砸了一個下午,這個瞎子白癡也沒有絲毫反抗的跡像,相反,他們看著五竹今天有了反應,反而覺得更加興奮,砸向街中雨中地煤碴,頓時密集了起來。

    啪啪啪啪,終於有人找到了石頭了。混著煤碴,一古腦地往五竹的頭臉處砸去,留下了骯髒的痕跡,和絲許血痕,被雨水一沖,便在五竹蒼白的臉上流淌著。就像是旱季之後的洪水。攜帶著千萬年地垃圾,在大地滄桑的臉上。沖涮出令人心悸的痕跡。

    五竹依然沒有躲避,原來五竹也會受傷,他隔著那層黑布,怔怔地看著那些不停尖笑著,揮動著小手的孩童,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要攻擊自己,更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孩童天真的臉上,竟然會笑的如此猙獰,他更不明白,為什麼那一塊一塊的石頭,不論是尖的還是圓的石頭,砸在自己地頭上,臉上,自己的心卻感覺到有些怪異?

    那是怎樣的一種情緒?傷心?失望?憤怒?不甘?抑或只是情緒二字而已?五竹望著那些孩童,任由他們砸著,一片混沌的腦海裡,卻突然間像是多了一點兒什麼東西。

    雨忽然變得極大,深秋的京都天空,就像是被誰戮了一個大洞,無數的江河湖海,就從那個深不可測地大洞裡潑然而下,化作漫天驟雨,狂雨,散落在街巷民宅之上。

    五竹地腦海裡也像是忽然開了一個大洞,清漫的天光射了下來,讓他渾身上下都籠罩在一種怪異地情緒之中。

    有情緒,這證明了什麼?是不是和那個叫做范閒的年輕人所說的好奇,是同樣的證明?五竹再次開始思考,在磅礡的大雨中沉默的思考。

    那個叫范閒的年輕人曾經對他說過很多話,但是他聽不懂,聽不明白,不能夠瞭解,只是記在了心裡。

    那個叫做范閒的年輕人做什麼去了?好像是去那個皇宮了,好像是為了報仇,為什麼報仇,為誰報仇?好像是有人死了,所以那個叫做范閒的人不甘心,不愉快,是一個叫葉輕眉的女人,還有一個叫陳萍萍的老跛子?

    這兩個陌生的名字,好像隨著這漫天的雨水,和那個大洞裡透下來的清光,在五竹的腦中變得漸漸清晰,漸漸熟悉,然而令他有些頭痛的是,他依然記不起來對方究竟是誰,自己難道不是一世都在神廟裡嗎?

    五竹還是什麼都不記得,但他擁有了他本來不應該擁有的東西,那就是情緒,其實從昨天下午開始,那種情緒,便已經充溢他的內心,讓他的雙眼只是隔著黑布,靜靜地看著那種皇宮。

    這種情緒叫做厭惡,不知道為什麼,五竹自己都無法解釋,他很厭惡那座京都最高的建築,或許只是因為他本能上厭惡那座建築裡的人?

    離開雪廟地時候,那個叫范閒的年輕人一面咳著血。一面對自己說,要自己跟著自己的心走,可是……心又是什麼?難道就是自己此刻所感受到的鮮活的陌生的……情緒?

    五竹決定去皇宮裡看看,找一找自己情緒的真實來源,去看看裡面有沒有自己想見的人,冥冥中注定要見的人,於是他的手穩定地放到了腰畔地鐵 上,同時微微低頭,重新戴上了背上的笠帽,將天上的雨水遮住。將遮住自己雙眼的黑布遮住。

    然而那些孩童們還在快活地扔著石頭與煤碴,五竹沉默片刻後,放開了手中的鐵 ,蹲下身來,手掌在地上流淌的污水中劃拉著,抓起了一把並不堅硬的煤碴。

    不能傷害人類,除非是為了人類的整體利益,然而五竹和神廟裡那位老人最大的區別便在於,他不明白,整體利益這個東西。究竟是什麼狗屎,和自己又有什麼關係。

    那些年輕的人類或許只是在遊戲,五竹是這樣認為,也是這樣反應地。至少對於這些欺凌自己的年輕人類,他的心中沒有厭惡的情緒,也沒有憤怒地情緒。

    既然是遊戲,我陪他們玩一次遊戲,或許他們便會不再這麼纏著我了。五竹直接將手中那捧混著雨水的煤碴向著街畔屋簷下的孩子們扔了過去。

    一陣驚恐的叫聲。一陣慌亂的腳步聲,無數地哭泣聲,有人昏倒在雨水中倒地聲,亂七八糟的聲音就順著五竹的這個動作響起。

    一把混著污水的煤碴,準確地按照四人份分開,準確地命中了那幾個頑童的身體,其中一位笑的最大聲的頑童的頭上直接被砸出血來,一聲不吭地昏倒在雨中。

    街口一片死一般的寂靜後,忽然爆發了憤怒地吼叫聲︰「傻子打死人了!」

    先前冷漠的京都百姓們。在這一刻忽然都變成了急公好義的優秀市民,報官的報官,通知家長的通知家長,還有些中年男人,拿出了木棍和拖把,準備將那個犯了渾的白癡打倒在地。

    都是街坊鄰居。自然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孩子們受這麼大地苦。那個昏倒在地地孩子的母親撲到了孩子地身上。大聲哭泣著,怨毒地咒罵著五竹。

    五竹冷漠地看著這一切。依然不明白,如果是遊戲的話,那個婦人為什麼要哭,如果不是遊戲的話,先前為什麼他們不阻止這些孩子?自己知道自己不會真的受傷,難道這些人類也知道自己不是正常人?難道先前那些孩子打自己的時候,他們就不擔心我的安全?

    在雨中,沉默的五竹隱隱間學到了一些東西,稍微明白了人類的情感與選擇和道理無關,原來是以親疏和喜惡來劃分的。

    在如今這個世界上,五竹認為和自己關係最密切的人,應該就是那個叫范閒的年輕人,他最厭惡那座皇宮,所以他不再理會這些像瘋了一樣的人們,很認真地重新抹平了臉上黑布的皺紋,將手放在腰畔的鐵 之上,向著遠方的皇宮踏進。

    有人試圖要打死了這個白癡,瞎子,瘋子,然後便昏倒在了地上,木棍也斷成了兩截。大雨之中,一身布衣,一頂笠帽的五竹,很輕鬆地走出了京都百姓們憤怒的包圍圈,只在身後留下了一地痛呼的人們。

    五竹沒有殺人,不是他不敢殺,而是數十萬年來所養成的習慣,讓他想不到殺,想殺的時候,再殺吧。

    當京都府的衙役趕到了天河道旁的岔口處時,那個打倒了一地百姓的瘋子早已不知所蹤,看著在雨水中痛呼的一地人,衙役班頭稍一查看之後,倒吸了一口冷氣,暗想這是哪位高手,下手如此乾淨利落。強者怎麼會屑於和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過不去?衙役班頭感到身體有些發寒,不是因為這些百姓的傷勢,而是因為那個已經不知所蹤的瞎子,如果真如這些百姓所說,那人是個傻子,那麼毫無疑問,這個傻子一定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武瘋子。

    讓這樣一個武瘋子在京都裡亂竄,衙役班頭想著就可怕,他第一時間讓下屬通知京都府衙門。然後緊張地問著旁邊的一個人︰「那個瘋子跑哪兒去了?」

    「好像是往廣場方向去了。」那人顫著聲音回答著,咬牙切齒說道︰「那個人盯了皇宮兩天了,只怕有問題。」

    衙役班頭不需要再問,也明白這個人是想把那個瘋子害死,什麼事情牽涉到皇宮,便再也沒有活路。不過聽說那個武瘋子直直地朝著皇宮方向去,衙役班頭反而心頭感到輕鬆了一些,畢竟皇宮裡高手雲集,禁軍森嚴,再厲害的武瘋子也只有被打倒在地地份兒。哪怕是傳說中的小范大人殺回來了,難道還能闖進皇宮不成?後遠方街口的百姓想讓他死的心情有多麼迫切,他也不知道那位衙役班頭已經宣判了他的死刑。他只是戴著笠帽,握著鐵 ,一步一步,異常穩定而又乾脆地向著皇宮廣場行走。

    在北齊玡郡,范閒給他買的新布鞋踏在水中,早已濕透。隨著每一步地踏行,五竹的腦海中就像是響起了一聲鼓。擊打著他的心臟,擊打著他的靈魂,葉輕眉,陳萍萍。范閒,這些看似遙遠卻又極近的名字,不停地響著。

    每一步,他都隱約記起了一些,雖不分明。卻格外親近,比如這座冰冷雨中地皇城,比如這座充滿了熟悉味道,滿是自己做的玻璃的京都,竟是這樣的熟悉。

    而同樣,隨著向著皇城廣場的第一步接近,五竹心中對這座皇宮的厭惡之情便更深一分,這座巍然屹立於暴雨中的皇城,是那樣的不可撼動。那樣的森嚴和……噁心。

    京都是故地,皇宮亦是故地,五竹這樣想到。

    在雨中獨行舊地,偏遇著攔路雨灑滿地,路靜人寂寞,這惘然的雨途人懶去作躲避。

    攔著五竹去路地是人不是雨。是雨中一隊全身盔甲。肅殺之意十足的禁軍士兵,雨水擊打在這些慶國軍方精銳的灰甲上。啪啪作響,擊打在他們肅然的面容上,卻激不起絲毫情緒地變化。

    五竹臉上的情緒更是沒有絲毫變化,他的身體依然微微前傾,讓頭頂的笠帽遮著天下降下的暴雨,腳下更是沒有停滯,也沒有加快,只是穩定地按照他所習慣地速度,向著廣場的正中間行去。

    五竹想進皇宮看看,所以要經過皇宮的正門,所以要走過這片暴雨中的廣場。對於他而言,這是異常簡單的邏輯,他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人會攔著自己。而他這個異常簡單的邏輯,對於負責皇宮安全工作的禁軍來說,卻顯得異常冷漠而大膽。

    范閒回京的消息,昨天夜裡已經從葉府傳出,到今日,所有慶國的上層人物,都知道了這個令人震驚地消息。而皇宮則是從昨天夜裡,便開始了戒嚴,一應進了檢查極為嚴苛,而防衛工作更是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層級。

    哪怕當年京都守備師押解監察院陳老院長回京的那一日,整座皇城的戒備都不如今天森嚴。因為所有人都知道,范閒回京是為了什麼,他一定會試圖再次入宮行刺,而南慶朝廷,絕對不會再給這個叛逆第二次機會。

    禁軍的巡查工作,比往日更向外延展了三分之一的地域,今日晨間一場大雨,濕冷地感覺,令所有人都提高了警惕,也感到了陣陣心悸,因為他們不知道范閒現在在哪裡,什麼時候會殺進宮去。

    天河道岔路口地小風波,其實也落在了禁軍的眼中,只是負責監察外圍安全工作地士兵,並沒有將一個武瘋子的突發事件看的太過重要。

    然而當這名戴著笠帽,雙眼全瞎的武瘋子,忽然展現了極為驚人的實力,並且開始沉默地向著皇宮行走時,禁軍終於發現了一絲詭異。當那名戴著笠帽的瞎子右腳的布鞋,踏上了皇城廣場青石板上的積水時,禁軍便發出了第一聲警告,並且開始集結武力,準備一舉擒獲此人。

    然而五竹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那聲足以令天下絕大多數人感到心寒的警告,他依舊只是穩定而沉默地行走著,在皇城上禁軍將領警惕的目光中。在廣場上禁軍士兵寒冷肅殺地目光中,一步一步地穩定行走。

    如是者警告三次,漫天大雨中的那個布衣瞎子,依然似若未聞,視若無睹,一步步地向著廣場中央,向著皇宮的正門行去。

    哪怕在這個時候,禁軍的將士們依然認為這個古怪的人物是個瘋子,而沒有把他和一名刺客聯繫在一起。因為在世俗人看來,再如何強大的刺客。哪怕是當年的四顧劍,也不可能選擇這樣光明正大的方式刺殺,在逾萬禁軍的包圍中,在高聳入天的皇宮城牆下,沒有人能夠殺破這麼多人地阻攔,殺入皇宮,劍指陛下。

    除非這個世間真的有神。

    所以禁軍們認為這個古怪的瞎子,或許只是一個運氣極為不好的瘋子,在這樣緊張的時局中,忽然闖到了皇宮前的禁地。迎接他的,只可能是死亡。

    五竹依然在行走,似乎沒有看到面前攔著自己的那一列禁軍士兵。此時漫天的風雨依然在肆虐,無窮無盡的雨水就像是東海上地巨浪。將他孤伶伶的身影將要吞沒,卻始終無法真的吞沒,因為他又從雨中走了出來。

    「殺。」一名禁軍校官雙眼微瞇,感覺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從不遠處那個瞎子地身上透了出來。那個瞎子已經走入了禁地,而且一種危險的感覺,讓這名校官不再有任何猶豫,發出了指令。

    唰的一聲,攔在五竹身前的禁軍齊聲拔刀,刀光剎那間耀亮了皇城前陰雨如瀑的天空。

    沒有嗤嗤劍芒大作,五竹只是穩定地抽出了腰畔地鐵 ,然後刺了出去。他的速度在暴戾的風雨中,並不顯得快。而且出 之勢也並不如何絕妙,然而……每一次鐵 遞出去時, 尖便會準確地刺中一名禁軍的咽喉。

    準確,乾淨,穩定,這便是五竹出手時的感覺。非常簡單。然而簡單到了極致,便成為了某種境界。

    從那名校官殺字出口。到五竹刺死了面前所有的禁軍士兵,只不過過去了數息時間,漫天雨水之中,五竹的身後倒著一地屍體,鮮血剛一從那些屍體的咽喉裡湧出來,便被雨水沖淡沖走。

    在殺人的過程裡,五竹地速度沒有絲毫變化,兩隻腳在雨中前進的步伐依然是那樣穩定,就像是沒有受到任何阻礙,一路穿雨而行,一路殺人而行。

    這不是絕世高手的瀟灑,也沒有給皇宮四周所有禁軍帶來強者閒庭信步的感覺,他們只是覺得冷,很冷,因為那個瞎子的出手是那樣的穩定,穩定到甚至無比冷漠地程度。

    禁軍甚至不知道那些同僚是怎樣死在了那把鐵 之下,因為那個戴著笠帽地瞎子,身上並沒有足以衝破天地的氣勢,他地出手也並不如何刁鑽毒辣。

    只是那把鐵 像是蒙上了一層上天的寒冷,在雨水中輕而易舉地計算出了所有的角度,所有的可能,然後挑選了最合理的一個空間縫隙,遞了出去。

    看似簡單,實則驚天泣地,足以令看到這一幕的所有人,完全喪失任何與之為敵的信心!

    那名校官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下屬,哼都沒有哼一聲,便死在了這個戴著笠帽的瞎子手下,他渾身上下都感到了一股寒意,比身周不停落下的秋雨更加寒冷。

    五竹走到了他的身前,校官忽然覺得對方那件被雨水打濕,變得顏色有些深的布衣,不像是一件尋常的衣衫,對方握著的鐵 也不是尋常的兵器,對方不是……一個人,而是凝結了天地間所有的玄妙,呼吸著天地間所有寒意的怪物。

    校官渾身顫抖,奮勇地拔出刀去,然後看見了一柄鐵 在自己的頜下刺入,再如閃電一般收回。

    太快了,為什麼先前看著那麼慢?為什麼自己怎麼躲也躲不開?校官帶著這樣的疑問,重重地摔倒在雨水之中,滿是驚恐的雙瞳漸要被積水淹沒,然後他看著一雙濕透了的布鞋在自己的頭顱邊走過。

    便在這個時候,那雙穿著布鞋的腳,依然是那樣的穩定。在死,對那個帶著笠帽的殺神所帶來的未知恐懼,讓負責皇宮安危的禁軍士兵們變得極為憤怒和勇敢,前仆後繼地殺了過來。

    然而這些禁軍竟是連五竹穩定的腳步都無法阻止一絲。

    五竹低頭,轉身,屈膝,以完全超乎凡人想像的冷靜與計算能力,平靜地讓開所有可能傷害到自己身體的兵器,然後直直地遞出鐵 ,撕開面前的秋雨簾幕,撕開面前的重重圍困。

    他只是要進皇宮看看,便因為這個原因,不停地有人倒在他的身邊,不停地有鮮血映紅了雨簾,不停地有人死,摔落雨中,不停地有驚呼,有慘叫,有悶哼。

    就像一個不知緣由跌落塵埃,來到人間的上天使者,用一種最平靜的方式,也是最令人感到恐懼的方式,在收割著帝王身旁的護衛,收割著凡俗卑賤的性命。

    五竹身前的人,越來越少,地上的死屍,卻越來越多。的廣場中央,停住了腳步,他的身旁已經沒有一個站著的人了,在他的四周,數百名禁軍倒臥於血泊之中,再如何暴烈的秋雨,此時也無法在一瞬間內,將這些血水洗乾淨。他緩緩地抬起頭來,看著皇城之上。

    城上的禁軍早已彎弓搭箭,密密麻麻的羽箭已經瞄準了宮門前方的五竹,隨時可能萬箭齊發。

    五竹就站在血水之中,抬起頭來,隔著那塊黑布,看著熟悉而陌生的皇城,看著那些恐怖的箭枝,露在布外的臉龐依然一臉平靜,根本沒有任何懼意,他只是緩緩地抬起右臂,將手中的鐵 伸到了暴雨之中,任雨水洗去上面的血跡。

    雨水啪啪地擊打在鐵 之上。

    被那柄鐵 殺的失魂落魄的禁軍已經聽命收回宮門之中,此時朱紅色的宮門緊閉,闊大的廣場上除了那些倒臥於地的血屍,便只有若驚濤駭浪一般漫天的風雨和……那個戴著笠帽,孤獨站立著的瞎子。

    皇城上下無數人看到了這一幕,都感到了一股發自內心最深處的寒意,這個強大到令人難以想像的瞎子究竟是誰?

    一臉蒼白的禁軍統領宮典,站在城頭注視著雨中孤獨站立的瞎子,身體微微顫抖,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女子和她的少年僕人,內心深處湧起一股前所未的懼意。他知道對方是誰,在第一時間內就已經通知了宮內的陛下,然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這上萬名禁軍能不能攔住對方。

    五竹來了,五竹終於來了,他替小姐報仇來了!

    宮典的心裡不停迴盪著這幾句令自己心驚膽顫的話語。

    孤獨站在風雨中,用一把鐵 挑戰整個強大慶國朝廷的五竹,卻沒有這些想法,他只是忽然間自言自語道︰「裡面住的,好像是……小李子。」

    漫天風雨,斯人獨立,雖千萬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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