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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 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二十三章 那座涼沁沁的皇宮
    東方已經紅遍了天,太陽緩緩從貼著地面沒睡醒的雲朵裡升了起來,照耀在京都最宏大的建築群上。皇宮的外牆顯著比那天空還要赤紅的顏色,平靜而恐怖地注視著面前廣場上的人群。范閒也是這些人中的一位,他看著高高的宮牆,以及牆下方深深不知終境的門洞,覺著這黑洞洞的地方像極了怪獸的嘴,無法控制地產生了一絲緊張。

    范閒與這個世界上其他的人一樣,面對著眼前莊嚴的帝權象徵,仍然會感到敬畏。但是敬畏並不代表順從,也不代表著不反抗,這又是他與其他人不一樣的地方。宮門的侍衛檢驗過眾人後,略帶一絲自傲地點點頭,范閒一行人才老老實實地走了進去。

    今天是節禮日,宮中有旨,傳八品協律郎入宮。旨意是昨兒個到的,范府忙了整整一宵,才擬定了進宮的人數,范建自然是不會去的,司南伯府裡女眷又少,所以京都范氏大族裡其他幾個府上的遠方親戚,都來自告奮勇。

    范閒哪裡見過這等熱鬧,范建冷冷地止了眾人的念頭。最後定下來,隨范閒入宮的,就是柳氏與范若若,再加了兩個隨行的老嫉嫉,這兩位老嫉嫉當年都是澹州祖母那年頭的老人,對宮裡的規矩清楚得很。柳氏這次肯隨范閒進宮打點,有些出乎范閒的意料,因為他知道柳氏雖然一直沒有扶正。但實際上小時候與宮中的那幾位貴人一直有來往,情份與旁人並不一般,若有她在身邊,范閒此次皇宮之行,恐怕會順利許多。

    輕微又顯嘈亂的腳步聲迴盪在安靜的門洞裡。門洞極深,初升的斜陽也只能照見一半的地方,另外一半格外幽暗,一道冷風從宮牆裡突然吹了出來,讓眾人的眼睛有些睜不開。這入九月的天氣。竟是頓時有了些深秋峭寒的味道。

    范閒不易察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腰帶,摸到了那幾粒比黃豆還要小許多的藥丸。心中稍安。知道入宮檢查格外嚴格,所以離府前,他就將自己的暗弩與匕首都藏在了屋內,但是五竹叔的那次訓話讓他印象極為深刻,所以哪怕是在照理論講世上最安全的皇宮裡,他仍然讓自己多準備了一些保命的法子。

    「嗒嗒,嗒,嗒。」人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人們則一種很奇怪的群體。在安靜的宮牆之下行走著,一行六人的隊伍的腳步聲竟然漸漸統一了起來。同一時落地,同一時抬起,隨著領頭的小太監,像是同時拔著四絃琴,發出同一個單調的音節。

    范閒心頭湧起一股不適應,強行頓了頓,讓自己的腳步與其他人錯開,宮牆之下的步調一致頓時被打破了。他輕輕拉拉妹妹的衣袖,低聲說道:「我有些緊張。」

    范若若莞爾一笑,想給他一些鼓勵。前方的小太監卻是別過頭來,眉頭緊鎖看了范閒一眼,似乎有些不滿意。柳氏皺催輕聲道:「宮中不比其它地方,說話小意一些。」

    小太監長得並不漂亮,憨眉苦臉的,聽見司南伯夫人這般說,頓時覺得自己也有了光彩,這是哪兒?這可是皇宮。范閒苦笑了一下,沒料到柳氏接著微笑說道:「不過也不用緊張,這宮裡我打小便來,那時節還是洪公公任太監頭領的時候,這一晃,沒想到都是些小孩子在宮裡服侍了。」

    聽見這話,前面那個小太監不敢拿派了,趕緊佝著身子往宮裡走,本以為是接幾個土包子進宮,哪裡知道原來是熟人串親戚。

    皇宮極大,長長的城洞之後,迎面便是一大片青石所就的廣場,讓人頓生豁然開朗之感。初晨照耀在太極宮正殿的屋頂上,黃色的琉璃瓦反射出奪人眼目的色澤,殿下隔著數丈便有一大圓柱,殿有長長的石階如一條通往天河的白玉路,看上去十分莊嚴。

    范閒瞇眼看著眼前的建築,心裡湧起一種荒謬感,其的懷疑自己是不是來到了故宮博物院。也許是這種荒謬感沖淡了他心中的緊張和對陌生宮廷的一種隔膜感,這之後的行程裡,范閒終於回復了自然的神態,有些像初入范府時那般,滿臉微笑,四周打量著在宮牆下低頭行走的宮女太監,偶爾抬頭看看遠處探出的簷角——卻不知是哪座宮,不知那宮裡住著哪個人。

    他的神情全數落在同行看的眼中,小太監搖了搖頭,柳氏的唇角卻浮起一道若有若無的微笑,她心裡想著,這位大少爺,果然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今日入宮的主旨很簡單:宮裡的娘娘們想看看,馬上就要娶晨兒的范大才子,究竟長得什麼模樣。

    雖然目的簡單,但過程特別複雜,所以范府眾人早早地就起了床,漱洗打扮,趕著宮門開時就進了宮,然後在一處角房裡侯著,等著宮裡哪位娘娘的傳召。被召見的人可以等,宮裡的娘娘們可是不樂意等人的。

    因為起得太早,所以范閒坐在那角房裡,喝著宮裡的好茶,依然有些犯困,精神大是不佳。柳氏看了他一眼,微笑著站起身來,對宮裡迎著他們的那位公公說道:「侯公公,許久不見了。」說著這話,手底下又是毫無煙火氣地一伸手指,銀票便遞了過去。(俺就喜歡毫無煙火氣,卡卡)

    范閒偷偷瞧著,唇角一翹險些笑了出來,自己這位姨娘手段,果是被父親熏陶出來的,全靠銀票開路打人。

    誰知那位侯公公卻是面露為難之色,恭敬說道:「范夫人,您這不是打老奴的臉嗎?您與宮中幾位主子當年可是一路長大的,老奴哪敢在您這兒討飯吃。」柳氏聽著這話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是賞你的,又不是買你什麼,還怕誰說去?」

    侯公公嘿嘿一笑,臉上皺紋擠作一堆,輕聲說道:「知道您今天進宮,那幾位主子斷沒有讓您在這等太久的道理,您放心吧,只是這天時太早,只怕各個宮中還忙著洗漱,略坐一坐就好了。」

    范閒耳尖一動,發現這老太監稱呼柳氏用的范夫人,看來宮中對於柳氏扶正一事,早有傾向。又聽著各宮還在晨洗灑掃庭院,他本來就覺得起得太早,來得太早,聽著這話,不由苦笑了一下。

    好在侯公公沒說錯,司南伯讓柳氏陪著入宮果然英明,早朝還沒有開始,范家三人就已經入了後宮,二位老嬤嬤被招待在外面,反正也有好茶好水,當年也是入慣宮的老人,自不會嫌無聊。

    ……

    首先去的是宜貴嬪那處,這位貴人乃是本朝三皇子的生母,母倚子貴,所以從才人升了貴嬪。范閒規規矩矩地行禮,然後聽著一個溫柔的聲音:「起來吧。」

    這位宜貴嬪生得素淨,不過也只有素淨二字而已,完全沒有范閒想像中的麗不可言。大大出乎范閒意料的是,柳氏竟是雙眼微潤看著宜貴嬪,二位婦人矜持一禮後,競是顧不得禮數,牽著雙手,相看無言。范閒將疑惑的目光投向妹妹,若若滿臉平靜,卻根本毫不驚訝。

    聽了會兒說話,范閒才知道,原來這位宜貴嬪竟然是柳氏的堂妹!

    范閒心頭無比震驚,這才知道原來柳家竟然根基如此深厚,幸虧自己入京之後執行的綏靖政策,而柳氏待自己也算溫柔,不然雙方真起了衝突,還真不知道誰死!

    「你也老不進宮來看看我。」宜貴嬪拭去眼角淚花,埋怨道:「都已經四年了,你也忍心將妹妹一個人丟在這宮裡,前幾次好不容易請了旨,召你入宮陪我說說話兒,哪知道你竟然不肯來,真是郁死我了。」

    柳氏臉上閃過一絲黯然,半晌沒有說話,緩了陣才輕聲說道:「怪我,都怪我。」

    她沒有看范閒一眼,但范閒卻看著柳氏略顯瘦弱的雙肩,眼中閃過一道異色,他聽著宜貴嬪說的四年,非常敏感地想到了澹州的那決刺殺事件,依照父親的說法,這次刺殺事件柳氏只是個替罪羊,真正的幕後黑手,是宮裡最為「高貴」的那兩個女人——柳氏四年不進宮,難道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以後我會常進宮來看你的。」柳氏溫和地笑了笑,牽著宜貴嬪的手,「今兒不是來了嗎?」

    宜貴嬪轉恚為笑,輕聲數落道:「要不是你們范家的大少爺耍娶宮裡最寶貝兒的那丫頭,我可不指望能見著你。」她轉向范閒這方,溫柔問道:「你就是范閒?」

    范閒趕緊站起身來,清逸脫塵的臉上堆出最溫厚的笑容,一拜及地:「侄兒范閒,拜見柳姨。」

    這話很不合規矩!宮女和太監都楞住了,柳氏也有些愕然,心想我又不是你親媽。但范閒厚顏無恥地亂攀關係,顯然很投厭煩了宮中規矩的宜貴嬪胃口,這位貴婦看著范閒眉開眼笑:「果然是個好孩子。」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二十四章 娘娘們
    這個世界上扯蛋的事情很多,但攏共只說了八個字,便被稱讚為好孩子,已經快要十七歲的范閒自己都覺著這事情有些扯蛋到了極點。這皇宮果然與別的地兒大不一樣,高高在上的貴人們下判斷總顯得過於隨心所欲和依仗自己的喜好。

    范閒雖然一直不知道柳氏與這位宜貴嬪的親戚關係,但並不妨礙他從婉兒的嘴裡知道,這位宜貴嬪眼下是極得寵的一位紀子,不然也不可能在皇帝陛下修身養性不近女色的口碑下,還能生下一個只有八歲大的皇子。

    宮中閒聊著,這位宜貴嬪看來是真的很喜歡范閒,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高興,范閒知情識趣,揀著前世記著的幾個笑話兒說來聽了,殿內頓時響起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范閒發現這位貴嬪娘娘性情竟是爽朗得很,不知道她是怎樣在這見不得人的宮中,還依然能保持這樣的性情,不免有些意外和欣賞。

    略說了些閒話之後,日頭已經漸漸升了起來。柳氏微笑問道:「三皇子呢?」宜貴嬪歎了口氣說道:「那孩子,還是怕生得厲害,起床後就縮在後殿裡呆著,不肯過來,怕是要到吃飯的時候,才肯露露小臉。」柳氏哎喲一笑道:「敢情咱們這位三皇子還挺害羞的。」

    雖說主臣有別,但柳氏與宜貴嬪畢竟是姐妹關係,所以說話就顯得沒那麼多講究。宜貴嬪伸出細長的食指,指甲上塗著紅紅的彩,看著十分誘人,她指著范閒說道:「你們家這位,不也是個害羞的。」

    正在此時,范閒的臉上露出微羞的笑容,恰好應了貴嬪這句話。

    「好了,姐姐你和若若就在這兒陪我聊吧。」宜貴嬪似乎知道柳氏不願意去皇后長公主那裡,自行作主留客。「那幾個宮裡,我讓醒兒領著范閒去就成。」

    柳氏眉宇間微微一黯,行禮道:「這如何使得。今日奉詔入宮,頭一個來瞧瞧貴嬪娘娘,本就擔心會惹得那幾位娘娘不高興。我入趟宮,不去看望那幾位,只怕有些不恭敬。」宜貴嬪聽見這話,打鼻子裡哼了兩聲,說道:「姐姐,我看你還是不要去的好,本來只是傳范閒入宮,你就陪著我說說話,我看這宮裡有又有誰敢說三道四的。」

    宜貴嬪是個開朗之中帶著一絲憨氣的貴婦。但這一發脾氣,仍然是顯得威嚴十足,整個宮中都安靜了下來。范閒輕咳一聲說道:「姨……二太太,我自己去就好了。您和妹妹就陪柳姨說會兒話吧。」

    見他也這般說,柳氏無奈應了下來,和那名叫醒兒的宮女送范閒到了宮外,輕聲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又不易察覺地轉到范閒肩旁,用蚊一般的聲音說道:「宮裡上上下下都打點到了,各宮之中都有人接著,你不要太緊張。」

    范閒心頭一凜。應了下來,回身只見妹妹也跟了出來。正面帶鼓勵之色看著自己。無來由心頭一片溫暖,微笑著想道:「丈母娘看女婿,向來只有越看越歡喜,何況自己生的如此漂亮臭皮囊,對付幾個宮中怨婦還不是手到擒來?」

    等駙馬候選人離開了宜貴嬪居住的宮室,柳氏向范若若叮囑了兩句,便和宜貴嬪進了內室。宜貴嬪幽幽望著她的雙眼說道:「四年前就勸過你,不要聽那兩處宮裡的勸,這下好,范閒依然活得好好的,你卻冷透了范大人的心。姐姐,你聰慧一世,怎麼就當時犯了糊塗?」柳氏怔在了原地,半晌說不出話來,眼神漸趨幽怨,輕聲說道:「娘娘也清楚,像我們這些做母親的,不就是為了自己的孩子著想嗎?三皇子如今年紀小,你還可以置身事外,再過些年,只怕你就會明白我當時為什麼會犯下此等大錯。」

    ——————

    醒兒是個眉眼清順的小姑娘,大約十三四歲,范閒與她一路在皇宮裡行著,發現這小姑娘腦袋一直低著,忍不住打趣道:「腳下的路看不清楚?」醒兒姑娘嘻嘻一笑,露出碎玉粒般的小牙齒來,說道:「范公子,宮裡還是少說些話。」范閒苦笑著搖搖頭,都知道皇宮裡的規矩大,沒想到連小姑娘家家的,都這般謹慎自持。

    范閒跟在醒兒的身後,看著她身上的宮女服,眼光在小姑娘尚未發育成熟的腰身上掃了一下,馬上轉移到了皇宮的建築上,他的臉上帶著微笑,大腦卻在急速地運轉著,力圖將這些繁複的道路景色牢牢記在腦海之中,為日後那件事情做好準備。

    一路經花過樹,踩石碾草,皇宮雖大,總有到的時候,殿宇雖多,但並不是每間都得宏大到聳動。看著面前的安靜院子,范閒:深吸了口氣,隨著宮女醒兒走了進去。這裡是二皇子生母淑貴妃的居所,這位貴妃看樣子倒是個愛清靜的,院子也被打扮得極素雅,除了幾株粉粉花樹之外,並沒有別的什麼裝飾,一道竹簾,掩住了裡面的一切,卻掩不住書卷香氣沁簾而出。

    「拜見貴妃娘娘。」

    「范公子請坐。」

    沒有多餘的寒暄,范閒與這位淑貴妃隔簾而坐,沒有什麼先兆,淑貴妃忽然清聲問道:「萬里悲秋常作客,范公子少時常在瞻州,莫非以為京都只是客居之所?」

    范閒略感愕然,正色而答,以此為發端,他與貴妃坐而論道,道盡天下經書子集詩詞歌賦,直到二人嘴都有些干了,才極有默契地住嘴不語。范閒有些後怕,實在沒想到這位二皇子的母親竟是位皇宮之中的才女,見識極為厲害,自己都險些應付不過來。他不禁想到,這樣一位女人所教養出來的皇子,又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不要緊張。」淑貴妃的性情極溫柔,隔著竹簾隱約能見她的頭上只是一枚木叉,素淨得與這皇宮格格不入,「婉兒自小在皇宮長大,陛下收她為義女之前,我們這幾個沒事做的女子,便把她當女兒在養。皇宮上上下下的人,沒有不喜歡她的,所以范公子要娶宮裡最寶貴的珍珠,我們不免要多看看。」

    范閒背後隱有冷汗,雖然平時也有所瞭解,但今天才真正感受到了自己未婚姜在皇宮中的地位。淑貴妃溫柔而又清淡,對於范閒的談吐似乎也比較滿意,隔了晌,便讓范閒退了出去,只是臨分離前,她輕聲說道:「本宮喜歡看書,陛下也為我搜羅了些珍本,我己讓宮人們揀其中珍貴的抄了幾份,范公子此時要去別的娘娘那裡,我讓人送去宜貴嬪處吧。」

    范閒心頭一凜,知道這是份厚禮,知道這位貴姑娘娘是在替二皇子送禮,不敢多言,沉穩深深一禮退了出去。

    出了淑貴妃的小院,范閒抹掉額頭的玲汗,前方帶路的宮女醒兒卻與他有些熟了,踮著腳走路,一蹦一蹦的,回頭看著他的神情,好奇問道:「今天不熱啊。」

    范閒苦笑著搖搖頭,今日入宮本來以為只是禮節性的拜訪,哪裡知道竟是比殿試還要緊張一些,想來宮中的這些娘娘們對於林婉兒嫁給自己很好奇,所以要看看范閒的文才武才。接下來,二人去了大皇子的生母寧才人處,范閒知道這位婦人雖然位份不高,只是位才人,但從婉兒處知道,是因為她東夷人的身份,所以范閒反而刻意格外恭謹些。

    寧才人年紀將近四十,卻依然是風韻尤存,眉眼間的風情確實極有東夷女子溫柔感覺。這些年大皇子一直在西蠻處戌邊,她膝下無人,不免有些寂寞,好在林婉兒在宮中的時候常來這處玩耍,所以她對婉兒的感情又與別的娘娘不一般。只見她冷冷看著范閒,鳳眼一寒道:「你就是范閒!」

    范閒知道這位貴人當年可是在戰場上救過皇帝陛下,又養出一個能征善戰的皇子,本身肯定也是彬有威嚴之人、倒也沒有驚愕,平靜應道:「正是下臣。」

    「嗯。」寧才人打量了他幾眼,出乎范閒意料地沒有說什麼,只是冷冷道:「好好待婉兒。」

    范閒喜歡這乾淨利落的感覺,大喜應道:「請娘娘放心。」

    「牛攔街那事一定有蹊蹺、我可不信你能殺死一位八品高手。」寧才人打量著他的身板,冷哼一聲,「看你這瘦弱模樣,怎看也不是個能武善戰之輩。」范閒一怔,心想莫非考完文學之道,這馬上又要考武學之道?只是娘娘你四十歲的貴婦,主臣有別,男女有別,總不至於親揮粉拳來捶自己吧?

    「不過既然葉靈兒自承不是你對手,也就將就了,行了,今天就這樣,你去別的宮去吧,別耽擱太多時辰。」說完這話,寧才人竟是再無它言,直接將他趕出殿去。

    范閒模著後腦勺,看著緊閉的木門,心想皇帝陛下真是個有福之人,身邊躺的女人竟是如此「豐富多彩」,有宜貴嬪那般嬌憨明朗型,有淑貴妃那般知性淑女型的,居然還有寧才人這種野蠻女友?——不過先前就知道淑貴妃才學實在厲害,這位寧才人只怕也是個外粗內細的角色,加上深不可測的皇后,陛下能夠將這些女人放在一個大屋子裡,安安穩穩過了這麼些年,不得不說,這位慶國的皇帝陛下,手段真是極為厲害。

    至少范閒自付沒有這種本事。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二十五章 穿過你的黑髮的我的手
    依然是走在皇宮之中,范閒又見了幾位娘娘,說了些閒話,得了些賞賜,不免有些膩煩起來。但他的臉上不敢流露出絲毫表情,這可是在皇宮裡,誰知道旁邊的那個小太監是誰的手下,那邊正在摘柳枝的小宮女又是誰的心腹?自己的厭煩如果被這些人瞧著去了,這些人再耳語給他們的主子,他們的主子再在陛下的枕頭邊上吹吹香風,自己能好過嗎?就算自己和陛下是喝過茶聊過天的交情,也只能挨一悶棍無法自辯。

    但想到接下去要見的幾個主兒,范閒心裡早歸平靜,甚至多了一絲陰冷和酷意,只是看著這宮殿的眼神還是微微笑意充盈,似乎十分期待。瑤華宮比別的宮殿院落都要大許多,突顯出裡面主人的身份,這裡住著的是慶國皇后,母儀天下的那位。

    范閒沒有料到,皇后的召見竟然如此簡單的結束了。

    皇后滿臉溫和笑著,說話言語讓范閒如沐春風。看著皇后那張明媚貴妍的臉頰,看著皇后寧靜如水的眼眸,范閒恭謹應著,心裡湧起很荒謬的感覺,眼前這個清麗貴氣,一舉手一投足都讓人非常舒服的婦人,竟然就是四年前想要殺自己的人!

    跪下叩了兩個頭,范閒有些神色不寧地離開了瑤華宮,與皇后的見面竟然就這樣簡單的開始,又草草的結束。看對方能將情緒掩飾得那般好,甚至是根本就沒有什麼異樣的情緒,只能說明,皇后娘娘看著范閒,並沒有任何不安。范閒微笑著,唇角微綻著。心裡卻寒冷著。也許自己終究還是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對於宮裡的這些貴人來說,四年前殺自己,只是很小的一件事情吧。

    ……

    待到了廣信宮門外,一路跟著的小太監小心翼翼地到了後方,大氣不敢吭一聲,宮女醒目得很。低聲對范閒說道:「范公子請進。」

    范閒挑挑眉,心想還沒傳自己,自己就進去,未多有些不合規矩,萬一被長公主岳母殿下一劍砍了,自己找誰說理去?林沖當年不就是著了這道。但他知道今兒沒那麼恐怖,這些太監宮女只是無來由地害怕長公主而已。

    長公主李雲睿,名字多有幾分男兒氣,卻是個極柔弱的人,當然,這只是個假象而已。她有很多身份,內庫的實際控制者,宰相當年的老情人,陛下最得力的政治助手,後宮裡超然的存在,太后最疼愛的女兒。

    而對於范閒來說,對方其實只有兩個身份:一是曾經想殺自己的仇人。二是自己未來的丈母娘。

    廣信宮裡透著絲陰寒,大白天的,宮門自然沒有關,站在門外都可以看見裡面種著些沉睡之寒梅,厭暑之幽蘭,經年之青竹,未開之雛菊,宮殿裡可以看見許多白色的紗幔在輕輕飛舞著,整體的感覺就像是一個童話世界般純淨與稚嫩。范閒眉宇間一陣清冷,似乎受到這座宮殿氣息的感染。

    一個約二十多歲的宮女出現在門口,向著范閒微微一禮。這宮女眉毛極長,眼神卻有些冷漠,但說話和肢體動作依然很有禮數,很恭敬地將范閒迎進宮去。

    紗,全是紗,范閒有些愕然拔開迎面而來的白色紗幔,廣信宮裡的紗幔比前次在靖王府後花園裡看見的要多上太多。四周的佈置也顯得有些怪異,與皇宮裡的莊嚴氣氛不符,倒有些像一個待字閨中的小女生住的地方。

    重重紗幔的最後,是一張矮矮擱著的床榻,有一個穿著淺粉色長裙的女子正躺在那裡,單臂支頜,腰段間自然流露出一股風流,眉眼如畫,神色卻是怯生生地引人憐愛。

    這是范閒第一次看見自己的丈母娘長公主,就像許多第一次看見長公主李雲睿的人一樣,他瞠目結舌,不知眼前所見女子是真是假,是畫上的人兒還是水中的仙子。

    長公主今年三十歲,神態卻像極了一位剛剛十六歲的青澀少女,那眉眼,那自然散落在榻手上的順直黑髮,足以讓世上的所有男子都心神嚮往。范閒面上驚愕,而他奇妙遭逢,澹州十六年練就的心性,卻讓他的腦中一片平靜,但依然不得不承認,自己的丈母娘,雖然和婉兒有些相像,卻比婉兒還要美麗許多。

    范閒雖然還能保持著冷靜,卻也不願意在心中將對方喊成丈母娘,似乎覺著這樣喊,確實與對方的天生姿色極不相配。長公主看了范閒一眼,這一眼裡不知包含了多少內容,怯生生的惹人憐愛,淡唇微啟說道:「你自己拾個椅子坐吧,我有些頭痛。」

    范閒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四周,發現長公主說了一句廢話,這偌大的廣信宮裡,竟然是一個椅子都沒有。正納悶的時候,又聽長公主柔聲說道:「范卿家,聽說你精通醫術,婉兒這些天身體大好,全虧了你。」

    范閒趕緊躬身道:「長公主謬讚,全賴御醫們精心護理,臣只是出些偏方。」

    「噢?」長公主伸出細細的手指,揉了一下自己的太陽穴,隨著指尖的揉對,她的額角處漸漸乏紅,「可有治偏頭痛的偏方,我這些日子頭痛得厲害。」

    長公主有頭痛的玩疾,這點范閒聽婉兒說過,上次在避暑莊外也偶爾聽太子提到過。但范閒此時更注意的乃是長公主對自己的稱呼以及自稱,幾句話中,長公主稱你稱我,顯得格外親熱。范閒微微一笑道:「頭痛有許多種,老師當年教到這裡的時候,也頗為頭痛。」

    這話淡,但兩個頭痛也挺有趣,長公主淺淺一笑,柔媚頓生。范閒自己與費介的關係,在京都裡早就不是秘密,更不可能瞞過長公主,所以乾脆挑明。

    「真沒有什麼好法子嗎?」長公主今日不問其餘,竟是單單在頭痛症上打轉,滿臉愁容,柔弱不堪,「這幾日真是痛死我了。」

    范閒微微低下眼簾,靜心寧神:「臣倒是學過一套按摩的法子,雖然只能治標不能治本,但總有些舒緩之效。」

    長公主眼睛一亮,柔聲道:「那趕緊來試試。」

    范閒苦笑道:「這……怕是有些不方便吧。」

    長公主掩唇噗哧一笑,「想不到名滿京華的范大才子,居然還是個持禮的小酸生,且不說病急從權,只是再過幾日你就也是我兒子了,又怕什麼?」

    范閒看著對方少女般的神態,再一聯想到對方的真實年齡,本來應該產生很噁心的感覺,但是看著長公主嫩滑的臉頰,清如初葉的眉,還真很難產生反感。但聽到兒子二字,他心中依然生起一絲冷笑,面上卻是一片平靜應道:「長輩有命,豈敢不從?」

    ……

    太監端上銅盆清水,范閒仔細地洗淨雙手,然後緩步走到長公主身邊,深深吸了幾口氣,平伏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盡量不讓自己的目光落到長公主黑髮之下微微露出一帶的白色頸膚上,穩定地伸出雙手,擱在了對方的頭上。

    手指穿過長公主的黑髮,發尖飄過溫柔,有些微微的癢。

    范閒乾脆閉上了眼睛,幻想自己和五竹叔一般,蒙著一塊黑布,手指尖摸到長公主的髮際,然後輕輕向上,雙手拇指摁在太陽穴上,兩根食指同時在她的眉上描了一描,確認了眉心的位置。

    一叩。

    長公主似乎沒有準備好,輕輕哼了一聲,倒是聽不出來是痛楚還是按到了部位。范閒平心靜氣,倚仗自己對人體穴道的認識,緩慢而又穩定地為她揉按著頭部,手指在李雲睿頭部的肌膚的每次接觸,都是那樣的穩定。

    「嗯。」長公主皺了皺眉,心想自己是不是冒失了些,實在沒有想到這個小傢伙手法竟然如此好,指尖似乎帶著一道道細微的氣流,在揉弄著自己痛楚的根源,每一捺,每一摁,都會讓自己輕鬆許多,精神漸趨放鬆,竟似緩緩生起一股睡意。

    「這手法也是費介都的嗎?」她半閉著眼睛,斜靠在床榻之上,朱唇微啟,隨口問道。

    「認穴之法是費先生教的。」范閒的手指依然穩定地在光滑的肌膚上移動著,聲音也沒有一絲顫抖:「這按摩的法子,卻是自己學的。」所謂久病成醫,當他前世靜躺在病床上,初期的時候還存著一絲重新站起來的奢望,所以那位可愛的小護士常他按摩腿部及全身的肌肉,只是後來終究都絕望了,不過對於按摩的手法,范閒卻記了下來。

    「挺不錯的。」長公主表揚了一句,又緩緩地閉了眼睛,享受著那雙少年的手所帶來的溫暖放鬆感覺。

    廣信宮裡一片安靜,長公主的雙眼一直閉著,長長的睫毛搭在白皙的皮膚之上,微微顫抖,她忽然開口說道:「你要娶婉兒,就必須忘記四年前的事情。」

    范閒的手指一頓,恰恰停留在了長公主耳下某處,那處看似尋常,卻是致命的穴位。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二十六章 匆匆回府
    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范閒馬上又面帶微笑開始揉動,聲音卻有略微有些詫異:「四年前?」

    長公主笑了笑,唇角拱起好看的曲線,似乎在心中暗歎這位少年郎,轉了話題:「費介是什麼時候開始教你的。」

    范閒知道對方在試探一些東西,面色不變,平靜回道:「那是小時候的事情了。」這話說的很含糊,長公主礙於身份,自然也不能問得過於詳細,只聽她似笑非笑說道:「若不是知道費介是你的老師,我想包括宮中在內的很多人,都不知道你們范家與監察院的關係如此緊密。」

    范閒手下愈發溫柔,應答愈發小心:「我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是父親大人與費先生以往認識。」

    長公主柔柔說道:「當然認識,往年第一次北伐的時候,你父親與費介都是跟在皇帝哥哥的中軍帳中,如果說不認識,那反而有些古怪。不過那時候我年紀都很小,你更不可能知道這些事情。」

    「是。」范閒心知言多必失,微微一笑,不再繼續說什麼。長公主此時卻似乎來了談興,繼續問道:「你奶奶身體怎麼樣?」

    「奶奶身體挺好的。」

    「嗯,很久沒有君見她了。」長公主柔弱不堪地應著,「小時候我最喜歡你奶奶,那時候哥哥每次要欺負栽,都是她護著我。」

    范閒微笑著想道:「如果奶奶知道現在的你想殺我,只怕當年早就拿根本棍,把你給敲死了。」

    「陛下的意思,我想范大人應該和你說的很清楚。」長公主甜甜柔柔的話語,忽然說出這樣嚴肅的話題。兩相比較,格外透著一股寒意。

    范閒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知道對方說的是內庫的事情,此時裝傻也不可能再矇混過關,只好微笑說道:「聽陛下公主安排。」

    「噢?聽說你最近在京都開了家書局,開了個豆腐坊。」長公主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閉著眼的臉頰一笑之下,依然美麗,「世家子弟。多半是些只會清談,不會做事的無用之輩,你能提前進入這個行當,為將來按手內庫做準備,這點我是根欣賞的,只是豆腐坊這件事情未免胡鬧了些。」

    范閒嘿嘿笑了兩聲,根本不知道應核怎麼應對。

    ……

    「其實,我想殺你。」剛剛才似乎變得融洽了一些的氣氛,卻因為長公主面帶微笑的這句冰冷話語。頓時化作了慶國北疆的寒夜,凍住了廣信宮裡的一切,四周飄舞著的暖昧白紗,也頹然無力地垂了下來。

    范閒依然溫柔地保持著微笑,只是將右腳往後方挪了兩寸,擺出了最容易發力的姿式。

    監察院早就察出來了吳伯安與這個女人的關係,既然這個女人已經有兩次想殺死自己,在這清清粉粉卻暗藏殺機的廣信宮裡。再來第三次,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當然,自己入宮是京都皆知的事情,按道理來講,不可能有人會瘋到在皇宮裡對自己下手,但是入了廣信宮後,看著長公主稚嫩神態。和說話的語氣,范閒無來由地心中寒冽。

    ——這女人似乎是瘋的!

    自己此時為長公主按摩頭部,雖然是對方要求,而且自己要娶對方的女兒,但畢竟男女有別,上下有別,萬一這個女人隨便用個調戲公主。逆亂倫常的罪名。調人狙殺自己,自己身後的那些人能怎麼辦?想救自己也來不及。

    范檔清楚。這個世界上真正恐怖的就是小孩兒、女人、瘋子,因為這三種人是不可以用理智去判斷,去分析,隨時可能做出一些瘋狂而有嚴重後果的事情。而在范閒的眼中,自己手下這個美麗到了極點的少婦,無疑是集這三毒於一身。

    神智清醒毒辣的女人,行事卻有些小孩兒的稚氣,手段卻有些瘋氣,構成了長公主李雲睿與眾不同,卻格外可怕的存在。

    正在此時,幾位宮女走進了殿內,一身淡石榴顏色的緊身宮女服,曲線畢現,卻十分方便出手,腰帶略有些厚,在澹州浸淫暗殺之道十年的范閒,一眼就瞧出來了那些腰帶裡面是鋒利至極的軟劍!

    但他的手指依然穩定地揉著長公主耳下的那片軟潤,滿臉微笑說道:「公主殿下為何想殺我?」

    「很多人都認為我有殺你的理由,而且這個理由很充分。」長公主依然閉著雙眼,似乎根本不害怕范閒會暴起反擊,將自己斃於指下。

    范閒半低著頭,根本不再回答,似乎將注意力都專注在自己的手指上,其實,他的雙眼到現在為止,也是緊緊閉著的。

    ……

    廣信宮裡安靜地連一隻幽靈貓走過都能聽見。幾個宮女緩緩地靠向公長主的身邊,范閒閉著雙眼,只是腦袋微微向右偏離了一點點。

    「請范公子淨手。」不知道宮女們從哪裡又端來溫水與毛巾。

    范閒睜眼,向長公主行了一禮,又微笑著謝過這幾位宮女,將有些酸麻的雙手泡入溫水之中,取過毛巾擦拭乾淨手掌上的水漬,一躬身到底:「不知殿下感覺可好了些?」

    長公主李雲睿似笑非笑望著他,柔軟的眼波裡猶自帶著一絲怯弱的感覺,但范閒知道,這個女人絕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那一類人。

    「好多了。」長公主緩緩坐直了身體,側頭將肩上的黑髮理了理,半低著頭溫柔說道:「想不到婉兒要嫁的大君竟然還有這樣一門好手法,說真的,我都有些不捨得……你了。」

    范閒很恭敬很安靜地站在下首,不敢多言一句,他知道面對著一個這樣的女人,不論你說什麼,都會造成很難分析的結果,所以乾脆玩個干言萬言不當一默的手段。

    「你去吧,我有些乏了。」長公主唇角綻出朵花兒來,柔聲說道「給柳姐姐帶句話,她今天沒來看我,我很失望。」

    等范閒恭敬地離開廣信宮後,長公主的心腹宮女走到她的身邊,輕聲請示道:「公主,殺不殺?」(畫外音:大風,大風!)

    「只是逗小孩子玩玩罷了,不然這宮裡的生活還真是無趣啊。」長公主像貓兒一樣伸了個懶腰,慵懶至極,誘人至極,「這個少年還真出乎我的意料,倒像個三四十歲的人一般,很能忍,很能掩飾。」

    長公主今日起初當然沒有動殺心,但看著范閒步步防備,不露半分破綻,這個將爭鬥視作遊戲的奇妙女子,卻是心中漸漸癢了起來,以她在這宮中的地位,以及范閒都能想到的變態心理,如果范閒真的稍一失神,只怕她真會下令殺了他。

    她的眼光瞥了一眼隔著垂重白紗隱約可見的宮門,唇角泛起一絲詭異的微笑,心中想著:「在你準備出手前的那剎那,微微偏頭,這是什麼意思?本宮真好奇,范閒……你究竟是怎麼長大的?可惜啊可惜。」不知道這個女子是在可惜什麼,或許是可惜范閒過幾日就要面臨的危局?

    ——————

    范閒是玩毒藥長大的,所以他發覺長公主是自己平生少見的厲害毒藥,是眼下的自己很難對付的角色。出了廣信宮,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有些瞌睡的宮女醒兒,冷冷道:「回吧。」然後當先向宜貴嬪的宮殿行去,竟沒有走錯路。

    宮女醒兒此時才發現這位范公子的後背竟已經是汗濕了,淡青色的衫子被浸出一道深色的痕跡,看著很狼狽。

    出了皇宮,上了等在廣場遠端的馬車,范閒的面色有些發白,手掌擱在腹間按在腰帶裡的藥丸上,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思慮慎秘還是膽小如鼠。如果長公主真的想殺自己,又怎麼會選擇在廣信宮中?

    「還好吧?」范若若同情地看著兄長,根本不知道他在廣信宮裡的對話是怎樣的耗費心神,以為他只是四處拜見娘娘,累著了。

    范閒微笑著搖搖頭,對柳氏轉述了那幾個宮中娘娘托他轉達的問候,便開始催促馬車快些回府。柳氏與范若若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為什麼這般著急。

    馬車駛進了范府旁的側巷,范閒向柳氏告了聲罪,便拉著妹妹微涼的小手,往後園裡飛奔而去,不過片刻功夫,就進了書房。

    范若若按著不停起伏的胸口,上氣不接下氣,說道:「哥……做什……麼呢?」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二十七章 驚聞北國言君事
        范閒不及解釋,笑著命令道:「我說,你記。」他此時來不及磨墨,隨手揀了只鵝毛筆,蘸了些硯台裡剩的墨汁,遞給了妹妹,然後緊閉雙眼,開始回憶皇宮裡面那些複雜的宮院分佈和道路走向。

        范若若越寫臉越白,范閒因為記憶耗神,臉也越來越白,兄妹二人倒變成了兩個大白臉。好不容易將皇宮裡的路線圖畫了個七七八八,范若若終於忍不住低聲叫了出來「哥哥,你知不知道,這是謀逆的大罪。」

        范閒放出了下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沒有說話。今天花了半天的時間在宮裡,既要與那些貴人們說話閒聊,又要記住繁複的道路,最後還和長公主精神交鋒了半晌,實在是太過耗損心神,一時緩不過來勁。

        慶律他自然熟悉,也知道皇宮是絕對不允許畫圖的建築,這是為了防止有人想偷偷摸進皇宮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而范閒需要這張圖,因為他已經定好了計劃,而在這個計劃之中,那個夜晚,應該是自己偷偷潛入皇宮去找鑰匙。

        他可以向林婉兒打探皇宮裡的道路,但那樣太冒險,而且宮中主子行走的道路,和范閒用心計劃的道路又完全是兩個概念,即便是五竹告訴自己都不行——像那些假山後的藏身處,花叢中的視盲點,如果不是自己親身走一道,根本不可能像今天這樣,做出自己非常滿意的地圖。

        范閒站起牙來,走到桌邊拿起妹妹畫的圖,發現雖然匆忙,但妹妹的筆法依然一絲不苟,不由高興地拍了拍妹妹的腦袋,說道:「事情成了。請你去一石居吃海味。」

        范若若生氣了,一把將地圖搶了回來,說道:「還事情成了?什麼事情成了!你知道不知道這是多麼大的事情?不行,我要告訴父親去。」

        范閒苦笑了一下,心想帝權不可使侵犯這個概念果然深入人心,當然他也明白,妹妹主要是擔心自己的安全和闔府子弟,如果被人知道自己和畫皇官地圖,只怕以范府與皇家的情份,也會慘得非常厲害。

        「放心吧。我呆會兒歇歇,馬上就把這圖背下來,然後燒掉,沒有人會知道的。」范閒笑著安慰著妹妹。

        范若若急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你為什麼要畫這圖?」

        范閒歎了一口氣。低頭嚴肅望著妹妹的雙眼,一字一句說道:「因為皇宮裡有我想要的東西。」

        「你要去皇宮偷……?」范若若驚訝地想要尖叫,趕緊掩住自己的嘴。

        范閒認真說道:「不錯。但不是偷,因為那件東西,本來就是我的。」

        范若若從震驚情緒裡擺脫出來,馬上回復了平日的冷靜與聰慧,判斷出了事情的真相,壓低了微抖的聲音說道:「是不是和……葉姨有關第的?

        范閒笑了笑,說道:「這事須瞞不得你。」很簡單的幾個字,卻飽含了兄妹二人間相知相信的情愫。他接著微笑說道:「不妨事的的,你哥哥是什麼人?拳打七歲小孩兒,腳踢七旬老翁。站在亂墳崗上吼一聲。不服我的站出來,結果硬是沒一個人敢吭氣。哈哈。」

        若若有些艱難地笑了笑,覺得哥哥這笑話真的很不好笑,依然是憂心忡忡,卻知道范閒是個外表漂亮溫和,但實際上心神格外堅硬冰冷的人,說也說不動,只好由他去,自己天天在家中祈禱罷了。

        「其實我很自私。」范閒看她眉梢的憂愁,忽然平靜自省道:「每當有什麼我一個人極難承擔的事情,我都願意告訴你,表面是信任,實際上或許只是想找個人分享壓力。但卻總沒有想到,其實這種壓力對於你來說,是一種更大的痛苦,至少我還有你可以傾述,你又能像誰說去呢?比如我的母親是葉家的女主,比如我馬上要去皇宮偷東西。」

        若若略帶一絲愁苦看了他一眼:「信任與壓力,兩相抵銷,我還是歡喜哥哥不瞞著我。」

        ——————

        談判仍然在進行,重新劃界的工作進行的十分艱難,本來在范閒遞上去的分析案宗支持下,慶國鴻臚寺具體負責談判的官員異常強硬,有幾次都險些逼著北齊使團在文書上畫押,但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北齊國內發生了什麼事情,北齊的使團一直厚顏無恥甚至是歇斯底理地拖著,似乎是想等待著什麼。

        這種陰謀的味道,馬上被經驗豐富的鴻臚寺少卿辛其物嗅了出來。這天下午,一場毫無進展的談判結束之後,他捧著一個小茶壺,看了范閒一眼,示意他跟自己出來。一路之上都有官員向這兩位正副使行禮致意,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清靜點兒地方,辛少卿有些疲倦在歎了一口氣說道:「范大人,你有沒有覺得什去事情有些異常?」

        對於此決談判,范閒雖然抱持著觀摩學習加鍍金的正確態度,但畢竟從興至尾都在參與,范閒也覺得覺得頭齊使團的態度變化有些奇怪。但如果說對近增加了了什麼可以倚仗的籌碼,那此時也應該擺出來了,斷不至於還在談判桌上幾近無賴般的拖著。

        他想了想,忽然眉頭皺了起來:「只怕北齊現在正在想辦法獲得某些籌碼,以方便用在談判桌上。」

        辛少卿看著他,點了點頭:「我也是這般想的,所以今晚我會入宮面見聖上,請聖上頒旨,令檢察院四處協助鴻驢寺工作,不找出北齊方面究竟在想什麼,我還真有些不放心。」

        范閒靠在欄杆了,瞇眼沉思,心想北齊在想獲得什麼東西呢?毫無道理的,他腦中靈光一現,想到了監察院設置在北齊的間諜網,想到了那位北齊不已經潛伏了四年的言冰雲言公子。

        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辛少卿和聲說道:「我今夜入宮,但畢竟走明面上獲取的東西比較少。范副使,此時你不能再藏拙了。」

        范閒苦笑,心想對方肯定以為上次的卷宗是父親的暗中力量幫助獲得的,但天知曉、父親暗中替皇上打理的那些力量,連自己都從來沒有接觸過。不過想了想,他覺得確實需要去問一下,至少要保證言冰雲在北齊方面的安全。

        當天夜裡,在那個隱秘的小院之中。范閒召來了王啟年,對他講述了自己與辛少卿的擔憂。王啟年的臉色反應讓范閒有些不祥的預兆。

        「院裡已經有八天沒有接到烏鴉的請安了。」王啟年的眉頭皺得極緊。

        「這種消息應該不是你這個層級能知道的。」范閒笑著搖了搖頭,「不過我也不去問你怎麼知道,我只是想通過你提醒一下院裡,讓北齊那邊注意一下安全。」

        王啟年插了搖頭:「都是單線聯繫,如果斷了,很難再續回來。何況言公子身為北齊密諜總頭日,如果他都出事,再聯繫也於事無補。」

        「無論如何,要提醒他注意安全。」范閒的眼裡時過一絲寒色,他不喜歡因為國家的利蓋而放棄任何一個人,尤其是那位言冰雲,身為高官之子,潛伏四年,犧牲良多。如今的范閒早已經將自己視作慶國的一份子。監察院的一份子,自然而然的,對於未曾謀面的言冰雲。有一種敬畏。

        范閒想另外一件事情。平靜地望著王啟年:「我有一項任務,不過不能經過院裡。我希望可以尋求你的幫助。」

        王啟年有些糊塗地看著大人。

        「不能匯報給陳院長知道。」范閒的語氣很平靜,但王啟年能聽出來裡面夾雜的寒意。

        「是。」這個字出口,王啟年就知道自己已經將身家性命,全部押在這個看似溫柔,實則心狠手辣的年輕大人身上。至於院裡,陳院長只是吩咐自己全部聽范大人的,並沒有交待別的事情。

        ……

        當天晚上,不幸的消息終於得到了確隊,慶園監察院四處架構在北齊的密諜網絡很幸運地保存了絕大部分,但是令所看人意想不到的是,身為密諜頭目的言冰雲,卻在北齊上京的綢緞莊裡,被北齊大內高手們生擒!

        對於此類事件而言,一般是由下層打開突破口,然後往上追溯,極少出現這種一舉抓獲諜網最高階層的事情。出現這種情況,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慶國內部高層,有人裡通外國。

        言冰雲被抓的消息當然不可能散播開去,那樣雖然會對慶國的聲望造成一定的打擊,但更加不符合北齊的利益,北齊是需要用這樣一個頭目來換取相應的利益,不僅僅是要打擊敵國士氣而已。

        而對於慶國官場來說,監察院四處主辦言若海大人的長公子,四年前就已經死了,沒有人知道,他是被朝廷派遣去了北齊。

        這幾天裡,知道這件事情的所有人都沒有睡好覺。

        鴻臚室最隱秘的房間中,辛少卿閉著雙眼,將手中的那張紙遞給了范閒。范閒接過來一看,是一幅畫,畫上是一片薄雲縹緲,行於冰原高空之上。這張紙是今天談判的時候,北齊方面使團裡一個不起眼的人特,暗中遞到辛少卿的手中,當時那個人臉上的神色,差點兒惹得辛少卿抽出侍衛的劍砍將過去。

        畫中隱有冰雲二字,看來北齊的使團也已經得到了這個消息,準備開價。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二十八章 污水下的協議
    「果然有內奸!」

    范閒與辛少卿同時很八點檔地開口,然後同時住嘴。二人都相信本國的北齊密諜頭目絕對不是一個會在刑訊下開口的軟蛋,既然對方能如此輕易地抓住言冰雲,並且知道了他的真實姓名,那很明顯,隱藏在床國朝政之中的某個人,與北齊方面肯定有某種協議。

    辛少卿搖搖頭:「在這件事情之前,連太子和我都不知道言公子去了北齊。想來朝中有資格知道這件事情的,頂多不超過五個人,如果說他們賣國,傻子都不會相信,賣國總是需要好處的,而事實上,這整個慶國就是陛下讓這些人管著,賣國能有什麼好處。」

    范閒和辛少聊互望一眼,都看出了對右眼中的憂愁,因為二人同時想到了件很可怕的事情,萬一不是內奸怎麼辦?萬一只是朝中某些大臣用來打擊監察院的手段怎麼辦?

    范閒想到當初王啟年告訴自己言冰雲事情的時候,自己就覺得有些怪異,為什麼連他都知道?難道監察院對於自己內部的控制如此有信心?後來才明白,這是陳萍萍通過王啟年告訴自己這件事情,但此時依然有些後怕,如果消息是從自己這方走漏出去,自己其是萬死難辭。

    「會有這麼瘋狂的人嗎?只為了朝政之中的權力之爭,就將整個慶國的利益踩在腳下。」辛少卿苦笑著搖搖頭。

    范閒也搖搖頭,想到自己的皇宮之行,心裡知道。其實慶國這樣的高位瘋子還挺多的。他定定神問道:「假設言公子已經被抓,聖上有怎樣的安排?」

    「北齊還是低估了聖上的決心。」辛少卿一想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頓時覺得心裡有了底氣,說道:「占來的疆土依然是一寸不讓。」

    范閒詫異道:「那言公子怎麼辦?」

    「換!」辛少卿面露陰狠之色:「換俘,聖上主意已定,前次換俘協議全部取,重新再行擬過。就等著北齊方面送來言公子的信物以確認。然後便會開始新一輪的換俘談判。」

    范閒皺著眉頭說道:「北齊滿心以為拿著條大魚,估計不會同意。」

    辛少卿寒聲道:「這決我們也會多送兩個人回北齊。如果北齊還不願意的話,三月之後朔冬之時,聖上就會斬北齊俘虜千人首級,送返北齊,大軍再起。」

    「以勢壓人,倒也算是無奈的招數,就怕北齊方面也來個魚死網破,雙方共有三千名俘虜。殺來殺去、總是無用。」范閒的手輕輕一拍書案,心裡忽然湧起一股怪怪的念頭,「準備加入換俘的兩個人是誰?能夠讓北齊同意嗎?」

    「一個是已經被關了二十年的肖恩。」辛少卿溫和看著他,知道這個年青人不知道肖恩的名頭。

    「這個人是當年北魏的密諜頭目,二次北伐之前,監察院陳院長與費大人親率黑騎,奇突一千里。在肖恩兒子婚禮之上生擒了他。他被咱們抓住之後。北魏諜網群龍無首。頓成一盤散沙,陛下親征之時,才能勢如破竹,生生將一個龐大的帝國打成如今的孱弱模樣。後來論功之時,監察院就因此事論了個首功,而當時我們這些年青士子都認為,如果肖恩不是膽子大到離開北齊上京如此遠去參加兒子婚禮,朝廷一定沒辦法捉住他,那後來的戰事也就不可能如此順利了。」

    聽著這些數十年前的過往,范閒感歎無語,又聽著辛少卿後一句話。

    「當然,肖恩膽子大敢離開上京。陳院長膽子更大,居然敢深入敵境八百里,雖然付出了一歡腿的代價,但畢竟捉住了肖恩。在那之前,北魏的肖恩,南慶的陳萍萍,被世人稱為最可怕的黑暗大臣,肖恩被陳院長生擒之後,自然就再沒有人敢和陳院長相提並論了。」

    范閒聽的心神嚮往,原來那個老跛子的腿竟是那次斷的,想不到陳萍萍當年還有如此神勇的一面。

    「拿肖恩去換言冰雲。」他想了想,純粹理智出發判斷道:「似子我們虧了。」

    「昨天夜裡,幾位大臣也這麼認為。」辛少卿微笑看著他,「不過陛下和陳院長不這麼看,肖恩畢竟已經是七十的人,而且一旦在陳院長手中敗過,自然不可能再重複當年光彩。言公子忍辱負重,潛伏敵國四年,功勳不授自現,拿一個老頭子去換慶國的未來,這有何不可?」

    范閒連連點頭,好奇問道:「難道還怕北齊不願,又加了誰?」

    「那個女子是北齊往日就提的要求,所以聖上乾脆一併准了。」辛少卿看著范閒,忽然笑了起來,「聽說北齊皇帝很喜歡那個女子,看來日後范大人已經搶先給北齊的年青皇帝戴了頂綠帽。」

    范閒的臉色有些精彩,訥訥道:「難道是司理理?」

    ——————

    談判總是分成兩個部分在進行,表面上慶國的朝臣與北齊的使團在談判桌上字斟句酌,對於每一個稱呼,每一個用字都表現出了某種病態的執著,唯有如此,才能保證國朝的臉面,不會在最後的國書上弱了幾分。所以每天鴻臚寺裡總是吵鬧個不停,拍桌子的,踩椅子的,哪像兩個國家在談判,純粹是菜市場裡潑婦在互罵。

    而另一部分的談判,卻顯得冷酷直接許多,這裡的談判沒有鴻臚寺官員的存在,北齊方面也不是使團的頭臉人物,卻是隱藏在暗中,真正能說話的實權人物。

    監察院四處大人言若海。放在官員如走狗游鯽的京都裡,也是位赫赫有名的高層人物,他冷冷地在換俘秘密協議上簽了字,再沒有看文書一眼。

    協議上面有他親生兒子的名字,本來這次談判他可以請辭,但他堅持要來,要來看看。

    北齊那個不起眼的官員笑吟吟地畫押。看著言若海輕聲說道:「言大人放心。貴公子在本國過的很順心。」

    言若海面無表情說道:「我今日本想看看北面的同仁究竟是如何高明,竟能抓住我從小教大的小兔崽子,但看見你這個蠢貨,我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那位官員沒有勃然大怒,只是陰冷反駁道:「言大人,言辭不要太過,你可要知道,貴公子現在還在我們手上。如果我們是蠢貨,那貴公子又算什麼?您又算什麼?」

    言若海冷笑兩聲,起身向門外走去,說道:「問題在於,我兒子可不是被你們抓住的。」

    走出門外,坐在輪椅上的陳萍萍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你在這個位子上久了,已經不如當年能忍。」

    「我能忍許多,但我不能忍從背後射來的冷箭。」看得出來,言若海言語間很尊重自己的上司。推著陳萍萍的輪椅,緩緩向安靜處走去。

    陳萍萍坐在輪椅上伸出了一根手指頭:「朝廷裡面。想你我死的人不知凡幾,今次我們可以拿肖恩去換冰雲。下次我手裡可沒有肖恩這種人了。」

    言若海應道:「沒有下次。」

    「要抓緊把那個人找出來。」陳萍萍說道:「這次皇上站在我們一邊,是因為他清楚,肯定是哪位貴人想教訓一下我們。但是我不喜歡這種被人挑弄的感覺。」

    「是,院長。」言若海知道自己的老上司會想辦法處理這件事情,所以並不如何著急,「雖然換俘也不見得順利,但只要冰雲不死,也算是對年青人的一次磨煉,未嘗不是好事。」

    「有道理,所以我也決定讓個年青人去磨煉磨煉,也不需要太久,幾個月的時間就好。」

    「幾個月?是不是這決回使北齊的事情?」

    「不錯,而且還要把言冰雲完完整整地帶回來,希望他能處理好。」

    「是誰?」

    「走之前,我會讓你們八大處都見一見他的。」

    ——————

    一切都在順利地進行,在慶國付出了相當大的籌碼之後,雙方擬定了挨俘以及暗中的交換暗探協議,皆大歡喜,慶國得了面子和土地,北齊得了面子與肖恩還有皇帝喜歡的女人。

    只有東夷城的使團老老實實地呆在院子裡,眾人似乎都快將他給忘了。慶國朝廷也是在故意冷淡對方,以便靠著蒼山腳下之事,敲詐出更多的金錢來,東夷城乃是天下巨商彙集之處,早在慶國朝廷開放南方港口之前,就開始與洋夷通商,雖然武力只有四顧劍一劍摯天,財力卻是取之不竭。

    三天後,就是慶國皇帝陛下殿宴兩國練臣之日,范閒身為談判副使,自然是要去宮中赴宴,那將會是他的第二次入宮,也是他計劃中的那一夜。

    他在自己的房間裡細心準備著一切,只是眼光偶爾會瞥過床下露出一角的黑色皮箱。這幾日的公事中,他更深切地看到了一些東西,慶國看似龐大強盛,不可一世,但朝廷裡面囿於某些貴人不可告人的想法,依然會有那麼多的污垢與黑水。

    帝王家無情,卻不見得是對皇族成員無情,更多的是對這天下臣民。范閒很清楚,就算陛下知道是誰想對付自己的特務機構,也不會真的痛下殺手,因為那些人有可能是他的姜子,他的妹妹,他的兒子,甚至是他的母親。

    「做一個純粹的為自己考慮的人。」這是范閒來到這個世界後,無數次提醒自己的事情。他的眼光漸漸冷酷起來,將細長的匕首藏好,將浸好毒的三根細針小心翼翼地插入頭髮之中。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二十九章 夜宴
    三日之後,禮樂大作,大紅燈籠高高掛,下方賓客往來絡繹不絕,好一個煌煌盛世景象。北齊使團與東夷來客在慶國主賓的歡迎下,滿臉笑容,沿著長長的通道,走入了慶國最莊嚴的皇宮之中,看著三方表情,似乎這天下太平異常,都些日子的戰爭與刺殺,是根本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宴席的地點安排在皇宮的外城祈年殿中。

    在平幾前來回端上食盤與酒漿的宮女們長的非常漂亮,范閒挑著眉尾,滿臉帶笑望著她們在宏大的宮殿裡忙來忙去。這些宮女們發現年輕英俊的范公子對自己投注了一些不一樣的目光,不免會有些羞澀,淡淡胭紅變得愈發紅潤了,時不時偷偷瞄他一眼。

    殿前名士雲集,卻鴉雀無聲,慶國這方主賓有許多是范閒都未曾見過的各部主管和一些王公貴族,只有陳院長與宰相大人同時稱病未來。對面坐著的是北齊使團與東夷城使團。

    范閒雖然位卑官低,但由於身兼副使之職,所以被安排在中間的案幾下坐著,身旁都是些上了年紀的高官,不免有些不自在。正此時卻聽著旁邊老者微笑說道:「賜宴規矩多,不過陛下向來隨和,范公子不要緊張。」

    這位老人是禮部侍郎張子乾,范閒因為與禮部尚書郭家有不可解的仇怨,所以有些暗中警惕這人,但聽對方說話,似乎並無惡意,不由慚然一笑道:「小子向居鄉野,哪裡見過這等排場。若有什麼失儀的地方,還望老大人指點一二。」

    張子乾捋捋頜下長鬚,微笑道:「任少卿今日朝會上,極言范公子此次談判中出力極大,當此之際,朝中無人會對你如何,只是要小心面那些人。」

    二人的目光往對面望去,只見北齊使團的長寧侯正百無聊賴地等著,而最頭前的一桌卻依然是空著在,想來就是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莊墨韓大家。而在東夷使團的首席。卻坐著一位中年大漢,這大漢腰畔長劍未下,范閒不由皺眉道:「為什麼他能持劍入宮。」

    「陛下親淮。四顧劍門下,向來劍不離身,這是特例。」張子乾像給自家晚輩解釋一般,細細說道。

    「他就是四顧劍首徒雲之瀾?」范閒倒吸一口吟氣,雙眼微瞇,頓時感覺到那系劍大漢身上自然流露出的一股厲殺之意。

    這些天,慶國朝廷刻意冷落東夷使團。看來這位九品劍法大師雲之瀾,心情並不怎麼好、即便坐在慶國宮殿上。整個人依然是冷冰冰的。

    范閒正看著雲之瀾如劍一般的雙眉,極巧的是雲之瀾也向他望了過來。

    兩道目光像閃電一般在宮廷的空氣中劈到了一處。

    片刻之後,范閒示弱般低下頭,輕輕咳了兩聲,對方目光裡的劍意太濃。

    這一對望。頓時讓殿中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這方。大家都知道。范閒在牛欄街殺了四顧劍門下兩位女娃。而東夷城此前來貢,就是為了收拾那件事情的首尾。但依照大多數人的看法。只怕這位劍法大師雲之瀾,是不介意將范閒斬於劍下的。

    好在如今東宮太子也通過談判人事安排一事,向范閒釋放了一些善意,所以如今朝廷之上,不論哪個派系,都不敢因為此事,而對范閒感到幸災樂禍。外敵當前,所以慶國這方不論哪部主官,還有軍中人士都狠狠地瞪向東夷城首劍雲之瀾,整個宮殿裡的藝氛,頓時緊張了起來。

    范閒面無表情,低頭調息著體內的真氣,時刻準備著。

    就在這個時候,殿側一方傳來隱隱琴瑟之聲,宮樂莊嚴中,有太監高聲嘶喊:「陛下駕到。」整個天下最有權力的人,慶國唯一的主人,皇帝陛下攜著皇后,緩緩從側方走了過來,滿臉溫和笑容地站到龍椅之前。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殿前的群臣恭敬跪下行禮,使團來賓躬身行禮,原本殘留在殿內的那一絲緊張,全部被一種莫名莊嚴肅穆的感覺所取代了。

    ——————

    皇帝陛下高高在上,皇后在旁相伴,太子在父母下方兩個台階也有個獨一無二的座位。這種場合,其它的皇子一般是不會來的。皇帝的眼光在下方群臣身上一掃而過,溫和說道:「平身吧。」

    行禮而起,賜宴正式開始。首先是北齊使團大臣出列,例行的一番歌功頌德,宣揚了一番兩國間的傳統友誼,便退了回去。又是東夷城雲之瀾出列,面無表情地說了幾句,也退了回去。

    皇后微微一笑,低聲在陛下耳邊說道:「這個東夷城的人物,倒是傲氣得很。」天子國母高坐在上,他們之間的說話,根本不虞會有旁人聽見,所以說話倒是直接。

    陛下亦是溫和一笑道:「四顧劍的首徒,若連絲傲氣都沒有,只怕進聯這屋子,握劍的勇氣都會沒有。」

    早有宮女將熱菜新漿換上,群臣埋頭進食,不敢說話。陛下沒有開口,自然是一片安靜。

    范閒有些不適應地低著頭,眼光卻極不易為人察覺地瞄著對面,幾前還是空無一人的首席之上,已經坐上了一個人,那人面容蒼老,一雙眸子卻是清明有神,額上皺紋裡似乎都夾雜著無數的智慧,一身白色士袍如雲般將他並不高大的身軀護在正中,不問而知,這位就是北齊大家莊墨韓了。

    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落座的,范閒分析著,應該是皇帝陛下來的時候,他同時進來。看來傳言不誤。這位莊墨韓極得太后賞識,說不定先前就一直是呆在皇宮裡。

    當范閒偷瞄對方的時候,卻不知道高高在上的那對夫婦也在瞄著自己。皇后淺飲一口酒,眼光示意了一下范閒所坐的方位,輕聲道:「那個年輕人就是范閒,晨郡主將來的駙馬。」

    陛下微微一笑說道:「看上去生得倒是好看,在京中也有些詩名,今日朝上,辛其物與任少卿這兩位少卿同時稱讚他的才能,朕倒真有些好奇。為何太子舍人與宰相門生,都對他如此親善。」

    皇后的笑容有些勉強:「也許太子明白了人緣臣緣?再說……他畢竟馬上就是宰相大人的女婿。」

    「噢,人緣?」陛下似笑非笑,也沒有看皇后,反而看著下方自己的兒子,「看來聯這兒子也知道人緣的重要性了。」

    雖然聽出一絲不滿意,但皇后依然感覺到陛下今天心情不錯,對於太子也不像往日那般只願意呵斥,難得有些正面的評價。不由高興說道:「承乾漸漸長大,總是會懂些事情的。」

    皇帝陛下一笑無語。

    ……

    宴過片刻,范閒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什麼原因。不停地喝著酒。這些酒漿頂多算黃酒一類,度數不高,喝著酸酸甜甜,范閒沒覺得如何,但在旁邊諸官的眼中。這少年喝酒的模樣。著實有些動物兇猛。就連禮部侍郎張子乾都忍不住提醒道:「范大人,不要喝多了。萬一殿前失儀,那可是大罪。」

    聽到范大人三個字,知道對方是在提醒自己,這裡並不是流晶河上,而是在莊嚴深宮之中,自己的身份也不是酒客,而是個臣子。范閒心頭微笑,卻是真氣逆運,將酒意逼至臉上,眼眸裡頓時多了一絲迷離之意,壓低了聲音說道:「不敢瞞老大人,小侄實在是緊張,還不如趕緊飲些酒,也好放鬆一些。」

    張子乾看著他醉態初顯,似乎聽不清自己說話,只好搖頭苦笑道:「宰相大人稱病不來,你那父親偏生也不來,卻將你這小子交給我管,如果真喝得爛醉如泥,我怎麼向他們交代?」

    對面北齊使團這些天,可著實被鴻臚寺的那些外交官員們為難慘了,此時見到范閒模樣,不由相視一眼,心中拿定了主意。這些天雖然范閒身為副使,一直沉默不語,但使團眾人卻是深為厭惡那張漂亮臉上時刻流露出來的蔫壞,北齊在慶國京都依然角不少探子,當然知道,慶國鴻臚寺此次之所以如此厲害,全是因為這個叫范閒的副使在背後出的壞主意,至於出的什麼壞主意,卻沒有人知道。

    如今兩國談判已成,雙方皇族已經畫押,肯定是無法再反悔了,北齊使團心裡卻依然有著大疙瘩。看著范閒醉態,長寧侯陰險一笑,站起身來,對著高處恭敬行禮道:「陛下,這些日子雙方談判辛苦,貴國鴻臚寺眾屬也是辛苦,不知外臣可否敬諸位鴻臚寺官員一杯,以證兩國情誼。」

    長寧侯發話之時,東夷城使團坐在他們旁邊,自然也將范閒的醉態看在眼裡,知道北齊人想做什麼,只是冷眼旁觀著,卻沒有湊熱鬧。

    龍椅太高,皇帝陛下與皇后似乎沒有看清楚場間的暗流,也自然不會注意到范閒,呵呵一笑允了。太子也湊趣道:「長寧侯自然是要盡興才行,所謂場上對手,場下也是朋友……當然,酒桌之上,就只是對手了。」

    太子其實只是想表現一下自己的談吐,但這談吐實在一般,而且他不清楚事情將會如何發展,倒是愁壞了坐在下方的鴻臚寺眾官,這些天的談判裡,大家早已經把范副使當作了自己人,怎麼能讓北齊人將范副使灌醉,但是雙方坐得遠,根本沒法子幫忙去。

    范閒微笑與北齊使團飲著酒,心裡卻隱隱有些不安,最近幾天、長公主管理的那些商會開始對澹泊書局下手了,提紙價壓書價,簡簡單單的兩手,就讓范思轍和七葉掌櫃非常鬱悶,但他知道,對方其正的手段應該在後面。而他今天的手段,正好需要酒漿的幫助。

    不醉酒難,裝醉酒更難,這是范閒第一次宮廷賜宴時最強烈的感覺。北齊那邊也不行了,八個使臣倒了六個,最後連長寧侯都不再顧著自己身份,結果壯勇犧牲,半掛在范閒的胳膊上。

    直到此時,一直與皇后和莊墨韓大家輕聲交談的皇帝陛下,唇角微綻笑道:「宮裡,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那位莊墨韓一直沉默著,只是偶爾在慶國皇帝陛下發問的時候才會輕聲回答幾句。擺足了一代名士的派頭。此時順著陛下的眼光望去,似乎也才剛剛發現那邊嘈雜,看看那個正抱著北齊長寧侯灌酒的漂亮年輕人,好奇問道:「那位年輕的大人,就是詩家范公子?」

    這位名嗓天下的文學大家,似乎很難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位傳說只憑三首詩,便成功贏得詩名的少年才子,竟然是個好酒狂徒。

    皇帝陛下似乎也有些微微惱怒。提高了聲音喊道:「范閒。」

    整個宮殿裡的人,其實大半個耳朵都在仔細聽著龍椅上的動靜,生怕有一時不查。所以當皇帝陛下發話之後。諾大一座宮殿頓時安靜了下來,鴉雀無聲——除了那個叫范閒的年輕大人,依然在不停地嚷著:「飲勝!飲勝!」

    那似乎是南方的某種說法,看來小范大人真的喝多了。

    「范閒!」看見那小子喝醉了,太子也忍不住壓著怒意喝斥了一聲。畢竟任范閒為副使是東宮的建議。也正因為此事。范閒今日才有入宮的資格,范閒丟臉。在太子的心裡,自己也不怎麼光彩。

    似乎察覺到宮殿裡的氣氛有些安靜得怪異,范閒有些愣愣地站在原地,眼光有些迷亂地四處掃了一掃,但漂亮的臉上卻透著一份酒後的灑脫狂意。

    「誰喊我呢?」

    朝中凡是與范家宰相家交好的大臣們,聽見這小子的回應,都恨不得馬上把他嘴巴堵上,然後塞進馬車,趕緊扔回范府去。

    出乎眾人意料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聽見這聲只有在酒樓上才有的應答後,卻似乎並不怎麼生氣,反而笑了起來:「是朕在喊你。」

    聽見朕在個字,不論是真醉還是裝醉的人都要醒過來,范閒也不例外,趕緊躬身行禮:「臣……臣罪該萬死,臣……喝多了。」

    他這一鬆手臂、一直被他挽著的北齊長寧侯醉醺醺的就癱軟了下來,叭的一聲摔在了地上。慶國官員見敵國談判長官摔得如此狼狽,唇角泛起微笑,十分得意。北齊使閉唯一沒有喝醉的兩個使臣,趕緊將長寧侯扶回座位,自有宮女體貼送上醒酒湯。

    皇帝陛下斥道:「朕當然知道你喝多了,不然定要治你個殿前失儀之罪。」

    范閒勉力保持著躬身的姿式,苦笑著分辯道:「臣不敢自辯,不過有客遠來,不亦樂乎,不將北齊的這些大人們陪好,臣身為接待副使,不免是職司沒有完成好。」

    「瞧瞧。」陛下側身對皇后說道:「這還是不敢自辯,若他自辯,只怕還會說……是朕讓他喝的,與他無尤。」

    皇后知道陛下一向最疼愛晨郡主那丫頭,不知道他是不是愛屋及烏,微微一笑,既不為范閒說好話,自然也不會傻到出言斥責。

    「范閒。」這是皇帝陛下第三次在殿上喚出他的名字,眾官豎耳聽著,內心深處卻品砸出來了別的味道,看來範家與皇室的關係,果然不一般。

    只聽陛下淡淡說道:「你范家與朕的情份不一般,在朕眼中,你也只是個晚輩罷了,且不論君臣,當朕說話之時,你還是得把你那張利嘴給閉著!不要以為朕不知道你在酒樓上那番胡謅言語,小小年紀,真以為嘴皮子利索些,便將這天下之人不瞧在眼裡。」

    明是貶斥,暗中卻是呵護有回,群臣群使哪有傻瓜,會聽不明白。

    果不其然,只聽得陛下輕聲說道:「值此夏末明夜,君臣融洽,邦誼永固。范閒你向有詩名,不若作詩一首,以志其事。」

    群臣紛紛附和,知道陛下是給范家一個顏面,看來陛下靈機一動,想借今日廷宴之機,讓諸臣知曉,這范氏子,這位八品協律郎,是個什麼樣的人物。陛下是要給范氏子一個出頭的大好機會。只是小范大人此時喝得半醉,恐怕會浪費這個機會,真是可惜。

    范閒酒意上誦,確實有些迷糊,但這番殿前對話卻是聽得清清楚楚,自嘲一笑,對著龍椅方位一拜道:「陛下,下臣只會些酸腐句子,哪裡敢在一代大家莊墨韓老先生面前獻醜。」

    此言一出。群臣目光都望向了莊墨韓,這才明白陛下的意思,絕對不僅僅是給范氏子一個露臉的機會而已。而是借此機會,要向天下諸國萬民證明,論武,慶國舉世無雙,論文。慶國也有足以匹敵莊墨韓的才子!

    范閒「萬里悲秋常作客」的名頭。在京都裡早已響了數月。只是後來他堅不作詩,才漸漸淡了。諸臣聽他一句話便把事情推到莊墨韓那裡。還以為他與陛下早就暗中有個計劃,要打擊一下北齊文壇大家的氣焰。

    其實范閒也只是猜的,前世的經驗並不足以讓他能猜忖帝王之心,但是看慶國近來文風之盛,想來這位陛下一直不甘心戰場之上無一合之敵,文場之上卻始終被北齊人視作南蠻。

    這莊墨韓來國之後,出入宮禁,雖然是太后及諸位娘娘敬其文名,但是只怕陛下的心裡會很不舒服。偏生慶國並無文章大家,於是乎自己這個文抄公,便被很無辜地推上了擂台。

    范閒知道自己沒有猜錯陛下的意思,因為隔著老遠,他強悍的目力依然能夠看清楚,陛下的雙眼漸漸瞇了起來,目光幽深裡透著一絲欣賞。

    這欣賞,白然是欣賞小范大人深明聯心,同時也是警告,作首好詩出來,莫在莊墨韓面前丟了慶國的臉面。

    「不若你作一首,讓莊墨韓先生品評一番,若不佳,可是以罰酒的。」皇后微笑說道,她也清楚自己身旁男人的想法,提前布了後手。

    事已至此,還能如何?范閒回到席間,不顧醉意已濃,又傾一杯,讓微酸酒漿在口中品砸一番,眉頭緊鎖。

    眾臣皆知范公子急才,所以暗中替他數著數。大約數到十五的時候,范閒雙眼裡清光微現,滿臉微笑,雙唇微啟,吟道:「對酒皆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沈吟至今。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如同范閒每次丟詩打人一般,此詩一出,滿堂俱靜。

    此乃曹公當年大作,范閒刪了幾句,拋將出來,值此殿堂之上,天下歸心正好契合陛下心思,最妙的是周公吐脯一典,在這個世界裡居然也存在,而且此周公卻不是抱皇帝之徒,而是實實在在做了皇帝,故而范閒敢於堂堂皇皇地寫了出來。

    許久之後,宏大的宮殿之中,群臣才齊聲唱彩:「好詩!」

    皇帝陛下面露滿意之色,轉首望向莊墨韓,輕聲道:「不知莊先生以為此詩如何。」

    莊墨韓面色不變、他這一生不知經歷過多少次這種場面,也不知品評過多少次詩詞,之所以能得天下士民敬重,就連殿下這些慶國官員,有不少都是讀他的文章入仕,所依持的,就是他的德行與他的眼光,當然,最重要地還是他自身宏博的學問。

    「好詩,」莊墨韓輕聲說道,舉筷挾了一粒花生米吃了,「果然好詩,雖意有中斷,但強在其質,詩者,意為先,質為重,范公子此詩意足質實,確實好詩。想不到南慶如今也能出人才了。」

    范閒微微一笑,他對這位文壇大家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是不喜歡對方的作派,淺淺一禮後便往自己的席上歸去,只是腳下有些踉蹌。

    廷上諸官還在竊竊私語小范大人先前的詩句。如果一般而言,文事到此便算罷了,但今天殿間的氣氛似乎有些怪異,一個人冷冷說道:

    「莊先生先前言道南慶,本就有些不妥,先生文章大家,世人皆知。在這詩詞一道上,卻不見得有范公子水平高,何必妄自點評。本朝文士眾多,范公子自屬佼佼者,且不說今日十五數內成詩,單提那首萬里悲秋常作客。臣實在不知,這北齊國內,又有哪位才子可以寫出?」

    這話說得非常不妥,尤其是在國之盛宴之上,顯得異常無禮。慶國皇帝沒有想到尋常文事竟然到了這一步。陛下的眼眉間漸漸皺了,不知道是哪位大臣如此無禮,但這人畢竟是在為本朝不平,卻也無法降罪。

    范閒停住了回席的腳步,略帶歉疚地向莊墨韓行了一禮,表示自己並無不恭之意。莊墨韓咳了兩聲,有些困難地在太后指給他的小太監攙扶下站起身來,平靜地望著范閒:「范公子詩名早已傳至大齊上京,那首萬里悲秋常作客,老夫倒也時常吟誦。」

    范閒忽然從這位文學大家的眼中看到一絲憐惜,一絲將後路斬斷的絕然。范閒忽然心中大動、感覺到某種自己一直沒有察覺的危險,正慢慢向自己靠近了過來。他酒意漸上,卻依然猛地回頭,在殿上酒席後面,找到了那張挑起戰事的臉來。

    郭保坤。

    被自己打了一拳的郭保坤,太子近人郭保坤,宮中編撰郭保坤,今日也有資格坐於席上。但很明顯他的這番說話,事先太子並不知情。以太子和范閒一眼,都瞇著眼睛,看著郭保坤那張隱有得意之色的面容,不知道他究竟是想做什麼。

    范閒感覺到了危險,微微笑著。

    此時聽得莊墨韓又咳了兩聲,向皇帝陛下行了一禮後輕聲說道:「老夫身屬大齊,心卻在天下文字之中,本不願傷了兩國間情誼,但是有些話,卻不得不說。」

    陛下的臉色也漸漸平靜起來,從容道:「莊先生但講無妨。」

    陛下說話的同時,皇后也端起了酒杯,張嘴欲言,復又收回。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大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宮殿之上無比安靜,不知道這位名動天下的文學大家,會說出怎樣驚人的話來。

    「這詩前四句是極好的。」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章 千古風流
    聽著末一句,群臣大感不解,這首詩自春時出現在京中,早已傳遍天下,除了大江的大字有些讀著不舒服之外,眾多詩家向來以為此詩全無一絲可挑之處,但精華卻在後四句,不知道莊墨韓為何反而言之。

    只聽莊墨韓冷冷說道:「之所以說前四句是好的,不是因為後四句不佳,而是因為……這後四句,不是范公子寫的!」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嘩然,然後馬上變成死一般的寂靜,沒有誰開口說話。

    范閒假意愕然,卻明白了許多事情,倒是平靜了下來,酒醉後的身子斜斜待在几上,滿臉微笑看著莊墨韓。

    幾個月之前,林婉兒就說過,宮中有人說自己這詩是抄的,當時自己並不在意,但沒料到卻是今日爆發。郭保坤挑起此事,顯然是得了某位貴人的授意。

    自己入京之後,唯一可以拿得出手,便是所謂文字上的名聲,若她將自己的名聲全部毀了,在這樣一個極重文章德行的世界裡,自己只有主動退婚的份。

    范閒聽莊墨韓念了前四句後便心下大安,看莊大家依然不知大江是長江,便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如果想指證自己抄襲,莊墨韓只有靠自己的學問與清名壓人,僅此則已。

    只是不知道,長公主是怎樣說動一向名聲極佳的莊墨韓,千里迢迢來做小人的。

    ——————

    許久之後。

    陛下的眉頭皺了起來,要知道抄襲一說,可是極嚴重的指責,如果莊墨韓沒有什麼憑仗,斷不敢在慶國的皇宮裡如此說三道四。

    「空口無憑。」一直坐在范閒身邊的禮部侍郎張子乾微笑說道:「莊墨韓先生一代大家,學生少時也常捧著先生所注經書研習,天下間,自然無人敢懷疑先生說話。但是事涉抄襲,或許先生是受了小人蒙蔽。」

    他看了一眼自己上司的公子郭保種,並不如何忌憚表露自己所說小人是誰。

    莊墨韓抬起頭來,滿是智慧神彩的雙眼裡。飄出一絲複雜的情緒:「這詩後四句,乃是家師當年游於亭州所作,因為是家師遺作,故而老夫一直珍藏於心頭數十年,卻不知范公子是何處機緣巧合得了這辭句。本來埋塵之珠能夠重見天日,老夫亦覺不錯。只是范公子借此邀名,倒為老夫不取,士子看重修心修德,文章辭句本屬末道。老夫愛才如命。不願輕率點破此事,本意來慶國一觀公子為人,不料范公子竟是不知悔改,反而更勝。」

    范閒險些失笑,心想無恥啊無恥,但旁人卻笑不出來,殿前的氣氛早已變得十分壓抑。如果此事是真的,不要說范閒個後再無臉面入官場上文壇,就連整個慶國朝廷的顏面都會丟個精光。

    天下士子皆重莊墨韓一生品行道德文章。根本生不起懷疑之心。更何況莊墨韓說是自己家師所作,以天下士人尊師重道之心。等於是在拿老師的人品為證,誰還敢去懷疑?

    眾官在心裡深處已經認定范閒這詩是抄的,望向他的眼神便有些古怪和厭惡,但是總不能由著這種事情變成事實,畢竟事涉慶國朝野顏面,所以皇帝陛下冷冷看了一下文淵閣大學士舒蕪,一陣尷尬之後,舒大學士為難站了起來,先向莊墨韓行了一禮:「見過老師。」

    這位舒大學士嘗遊學於北齊,受教於莊墨韓門下,故而以師生之禮相見。他此時早就信了莊墨韓所言,范閒那首詩是抄的,但在陛下嚴厲目光之下,卻不得不站起來替范閒說話:「老師,范公子向有詩才,便說先前這首短歌行,亦是精采至極,若說他來抄襲,實在很難令人相信,而且似乎也沒有這個必要。」

    這時莊墨韓也已經坐了下來,又咳了兩聲,溫和說道:「舒蕪,莫非你是懷疑老夫是在盜用先師之名。」

    舒大學士大汗淋漓,連道不敢,再也顧不得皇帝陛下的陰冷眼光,老老實實地退了回去。此時若再有人置疑,便等若是在說莊墨韓乃是無師無父的無恥之徒,誰也不敢擔這個名聲。

    但皇帝不是一般的讀書人,他不是淑貴妃,也不是太后,他根本就不喜歡這個莊墨韓,所以冷冷說道:「慶國首重律法,與北齊那般孱弱模樣倒有些區別,莊先生若要指人以罪,便需有些證據才是。」

    眾臣都聽得出來陛下怒了,萬一莊墨韓真的指實了范閒抄襲、只怕范閒很難再有出頭之日。

    莊墨韓微微一笑,讓身後隨從取出一幅紙來,說道:「這便是家師手書,若有方家來看,自然知道年代。」他望著范閒,同情說道:「范公子本有詩才,奈何畫虎之意太濃,卻不知詩乃心聲,這首詩後四字如何如何,以范公子之經歷,又如何寫的出來?」

    殿內此時只聞得莊墨韓略顯蒼老,而又無比穩定的解詩之聲:「萬里悲秋,何其涼然?百年多病,正是先師風燭殘年之時獨自登高,那滔滔江水,滿目蒼涼……范公子年歲尚小,不知這百年多病何解?」

    莊墨韓進說,眾人愈發覺得這樣一首詩,斷斷然不可能是位年輕人寫得出來。又聽著莊墨韓的聲音再次悠悠響起:「繁霜鬢乃是華發叢生,范公子一頭烏髮瀟灑,未免強說愁了些。」

    ……

    莊墨韓最後輕聲說道:「至於這末一句潦倒新停濁酒杯,先不論范公子家世光鮮,有何潦倒可言,但說新停濁酒杯五字,只怕范公子也不明白先師為何如此說法吧。」他看著范閒,眉宇間似乎都有些不忍心,「先師晚年得了肺病,所以不能飲酒。故而用了新停二字。」

    此言一出,慶國諸臣終於洩了氣,那幅紙根本不需要了,只說這些無法解釋的問題。范閒抄襲的罪名就是極難逃脫。

    便在此時,忽然安靜的宮殿裡響起一陣掌聲!

    一直似乎伏案而醉的范閒忽然長身而起,微笑看著莊墨韓,緩緩放下手掌,心裡確實多出一分佩服,這位莊先生的老師是誰。自然沒人知道,但是對方竟然能從這首詩裡,推斷出當年老杜身周之景。身染之疾,真真配得上當世文學第一大家的稱號。

    不過范閒知道對方今日是陷害自己,那幅紙只怕也早做過處理,故而不能佩服到底,清逸脫塵的臉上多出了一絲狂狷之意,醉笑說道:「莊先生今日竟是連令師的臉面都不要了,真不知道是何事讓先生不顧往日清名。」

    旁人以為他是被揭穿之後患了失心瘋。說話已經漸趨不堪,都皺起了眉頭。皇后輕聲吩咐身邊的人去喊侍衛進來,免得范公子做出什麼聳動之事。不料皇帝陛下卻是冷冷一揮手。讓諸人聽著范閒說話。

    范閒踉蹌而出,眼中儘是好笑譏屑神色。高聲喝道:「酒來!」

    後方宮女見他癲狂神色不敢上前,有大臣卻一直為范閒覺著不平,從後才抱過個約模兩斤左右的酒罈,送到范閒的身前。

    「謝了!」范閒哈哈一笑,一把拍碎酒壺封泥,舉壺而飲,如鯨吸長海般,不過片刻功夫便將壺中酒漿傾入腹中,一個酒嗝之後,酒意大作,他今日本就喝得極多,此時急酒一催,更是面色紅潤,雙眸晶瑩潤澤,身子卻是搖晃不停。

    他像跳舞一般踉蹌走到首席,指著莊墨韓的鼻子說道:「這位大家,您果真堅持這般說法?」

    莊墨韓嗅著撲面而來的酒味,微微皺眉說道:「公子有悔悟之心便好,何必如此自傷。」

    范閒看著他的雙眼,微微笑著,口齒似乎有些不清:「凡事有因方有果,莊先生指我抄襲先師這四句,不知我為何要抄?難道憑先前那首短歌行,晚生便不能贏得這生前身後名?」

    生前身後名五字極好,便連莊墨韓也有些動容,他心繫某處緊要事,迫不得已之下,今日大礙平生清明,刻意構陷面前這少年,已是不忍,緩緩將頭移開,淡淡道:「或許范公子此詩也是抄的。」

    「抄的誰的?莫非我作首詩,便是抄的?莫非莊先生門生滿天下,詩文四海知,便有資格認定晚生抄襲?」

    看莊墨韓手指輕輕叩響桌上那幅卷軸,范閒冷笑道:「莊大家,這種伎倆糊弄孩子還可以,你說我是抄的令師之詩,我倒奇怪,為何我還沒有寫之前,這詩便從來沒有現於人世?」

    莊墨韓似乎不想與他多做口舌之爭,倒是范閒輕聲細語說道:「先生說到,晚生頭未白,故不能言鬢霜,身體無悉,故不能百年多病……然而先生不知,晚生平生最喜胡鬧事,擬把今生再從頭,你不知我之過往,便冤我害我,何其無趣。」

    不知道是真的喝多了,還是難得有機會發洩一下鬱積了許久的鬱悶,范閒那張清逸脫塵的臉上陡然間多出幾分癲狂神色。

    「詩乃心聲。」莊墨韓望著他溫和說道:「范小友並無此過往,又如何能寫出這首詩來?」

    「詩乃文道。」范閒望著他冷冷說道:「這詩詞之道,總是講究天才的,或許我的詩是強說愁,但誰說沒有經歷過的事,就不能化作自己的詩意?」

    他這話極其狂妄,竟是將自己比作了天才,所以借此證明先前莊墨韓的詩信論推斷,全部不存在!

    聽到此處,莊墨韓的雙眉微微一皺,苦笑說道:「難道范公子竟能隨時隨地寫出與自己遭逢全然無關的妙辭?」這位大家自是不信,就算是詩中天才,也斷沒有如此本領。

    見對方落入自己算中,范閒微微一笑,毫無禮數地從對方桌上取過酒壺飲了一口,靜靜地望著他,眼中的醉意卻漸趨濃烈,忽然將青袖一揮。連喝三聲:

    「紙來!」

    「墨來!」

    「人來!」

    醉人三聲喝,殿中眾人不解何意,只有皇帝陛下依然冷靜地吩咐宮女按照范閒的吩咐,一會兒功夫就準備好了這些。殿前空出一大片空場子,只有一幾一硯一人,孤獨而驕傲地站立在正中。

    范閒有些站不穩了,勉強對陛下一禮道:「借陛下執筆太監一用。」

    皇帝雖不解何意,但仍然微微沉頜允了。一名執筆太監走到桌旁坐下,鋪好白紙,研好筆墨。不料范閒強忍酒意,搖頭說道:「一個不夠。」

    「范閒,你在胡鬧什麼?」離他頗近的太子終於忍不住開口了。但皇帝依然是滿臉平靜允了他的請求。眼光裡卻漸漸透出笑意來,似乎猜到了馬上要發生什麼事情。

    范閒微笑看了莊墨韓一眼,眼中醉意更勝,對身邊正執筆以待的三名太監說道。「我念,你們寫,若寫的慢了,沒有抄下。我可不會寫第二遍。」

    這三名太監無來由地緊張起來。很多人都在猜測范閒準備做什麼,他如何能夠讓世人在莊墨韓與他之間,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一代詩家。此時入夜不久。夏末夜風並不如何清涼。但場間的氣氛卻有些類似於戰場之上鼓聲漸起。

    ……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毫無徵兆,毫無醞釀,范閒脫口而出一段,儘是白居易所作,不一會兒功夫,便有了十幾首。他站在書幾之旁,眼神望著宮殿外的夜色,不停吟誦著自己這奇怪大腦裡能記住的所有名詩,幾名太監揮筆疾書,卻都險些跟不上他的速度。

    眾人默然,細品。

    面對著源源不絕的陰謀與算計,強大的壓力之下,他此時終於爆發了出來,癲狂之下,只顧著將腦中所記之詩朗朗誦出,既不在乎太監記住了沒有,也不在乎旁人聽明白了沒有。那些咀之生香的前世文字,經由他的薄薄雙唇,在這慶國的宮殿裡不斷迴響著。

    莊墨韓的眼神漸漸起了一些很奇妙的變化。

    而一開始只是純粹看熱鬧的諸位臣子,此時終於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了起來,這些詩他們一首也沒有聽過,但確確實實是極妙的句子,難道……都是范公子所作?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是白樂天在飲酒。

    「君不見……」接下來輪到太白飲酒。

    「對影成三人……」這是太白依然在飲酒。

    「但使主人能醉客……」還還是太白在飲酒。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這是太白酒己經喝多了。

    ……

    殿中的人們再也顧得君前失儀之罪,漸漸圍坐在了范閒的身邊,聽著他口中誦出的一首首詩,臉上寫滿了震驚與無法置信。一詩如何,大家都是有耳朵的,世上奇才頗多,但溯古以降,也斷然不會有像今天這般的景象。

    見過寫詩的,沒見過這麼寫詩的!作詩,絕對不是在菜場裡搬大菜——但無數首從未斷絕過的詩句從范閒的嘴裡噴湧而出,就像是不需要思慮一般,和搬大白菜有什麼區別!

    雖然這些詩裡某些用句奇怪,那是因為眾臣不曾知道那個世界裡的典故,但眾臣依然駭然驚恐,這些詩……首首都是佳品啊!

    范閒依然沒有停止。眾臣此時望向范閒的目光便開始變得怪異起來,覺得面前這個清逸脫塵的年輕人,不再是凡間一屬,而是天人下世。驚恐之餘,早有清醒的文淵閣學士替下腕力不支的三名太監,開始埋頭奮筆抄寫這些出口即逝的詩句,小范大人先前說過,他只會說一遍。

    范閒並不知道自己身邊的景象,他依然閉著雙眼,腦筋轉得極快,一面是在回憶這些詩句,一面卻是在想著呆會兒的行動,如果讓眾臣知道他此時鋒有餘暇去想別的事情。只怕會更加駭異。

    他覺著嘴有些渴了,於是將手伸到旁邊的空中,早有識趣的太學師正拿過酒過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手裡。生怕打擾了他此時的情緒。

    從詩經中的君子好逑,到龔自珍的萬馬齊喑,唐時明月光,宋時春江木,杜甫蓋草房,蘇東坡煮黃州魚,杜牧嫖妓,梅三變也嫖妓,元稹曾經滄海包二奶。李易安錦瑟無端思華年,歐陽修愛煞外甥女(此為冤案懸案)。

    范閒閉目,飲一口酒,「作」一首詩,三壺酒盡,三百詩出!

    闊大的宮殿之中,似乎有無數的光影正在飛舞。漸漸凝成只有閉著眼晴的他才能看清楚的畫面,那是前世的詩家,前世的老帥哥小帥哥,在竹下輕歌,在床上袒腹,在亭中大道此風快然,在河畔黯然垂淚。

    這是都世的所有,范閒前世的所有,以這種突兀的方式,陡然降臨在慶國的世界,擊打在眾人的心上。范閒在前世無數干古風流人物的幫助下,在與莊墨韓戰鬥。

    他猛然睜開雙眼,冷冷看著莊墨韓,卻像是看著更遠處的某個世界。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誰能比李白更灑脫?

    「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誰能比蘇拭更豪邁?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誰能比李清照更婉約?

    千古風流,豈能以一人之力敵之?

    ……

    噹的一聲脆響,莊墨韓顫抖的手終於無法再握住酒杯,酒杯摔在青石地上,化作無數碎片。

    安靜,一片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范閒終於停止了這次瘋狂的表演,但是慶國皇宮大殿裡的人們卻還一時無法從這種情緒裡擺脫出來、已經換了幾輪的學士和執筆太監,首先醒了過來,跌坐在地,撫著自己酸痛無比的右手,用看神仙一般的眼光看著范閒。

    范閒喝多了,搖搖晃晃地走到莊墨韓身前,伸出一根手指指著他的鼻子,搖了搖,打了個酒嗝後輕聲說道:

    「注經釋文,我不如你。寫詩這種事情,你……不如我。」

    殿中依然是一片安靜,所以這句話雖然說的極輕,卻是清清楚楚地落入眾人的耳中。此時的臣子們,當然對這句話無比相信,他們對於小范大人的詩氣才華早已是五體投地,不論莊墨韓有如何高的聲望,但如果說詩文一道,凡是現場聽范閒「朗誦」古代名詩三百首的這些人,在今後的日子裡,都不可能再去相信,會有人的詩才勝過范閒。

    此時更不要再提什麼抄襲之事,眾人早已相信范閒所言,世上是有所謂天才的,是可以不必經歷某些事,卻一樣可以寫出字字驚心的詩文來。剛才是什麼?那是詩中仙人才能有的手段!抄你MB,襲你MB!

    既然沒有人相信以范閒的才能還要去抄詩,那自然就是莊墨韓在說謊。此時殿上諸人望著莊墨韓不免流露出失望、憐憫、鄙視的眼光,心想這位一代大家,半生清名,不料居然臨老虧德,與後生爭名。

    莊墨韓看著范閒,就像看著一個怪物一樣,眼中流露出一片黯然,不知為何,忽然胸口一悶,用白袖掩唇,吐了口血。

    陛下臉上神情似笑非笑,望著范閒說道:「有此佳才,平日為何不顯?」

    范閒似醉非醉,回望著陛下說道:「詩文乃是陶冶情操之物,又不是爭勇鬥想之技。」

    這話說的就有些無恥了,他今天夜裡難道還不算爭勇鬥狠?只見范閒終於止不住滿腹牢騷酒氣,一屁股摔坐在御前階上,斜也著眼望著嘴唇微抖的莊墨韓,口中喃喃說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去你媽的。」

    終於擺完了李太白當年的最後一個POSE,范閒在皇帝老子的腳下入了醉夢。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一章 醉中早有入宮意

    這個夜晚,注定是個不尋常的夜晚。

    范閒聊發詩仙瘋,一代大家莊墨韓黯然退場,陛下擺明要栽培范家的大公子,太子地位穩固,今夜的信息太多,所以不論是東夷城的使團,還是各部的大臣,回府之後,都與自己的幕僚或是同行者商議著看到的一切。但是讓大家無比震驚,討論最多的,當然還是八品協律郎范閒今夜在殿前的表現。

    最後得出一個共通的結論,小范大人實乃詩仙也。

    也有人在懷疑是不是范閒這些年裡作了這麼些首詩,然後一個夜裡發飆發完了。因為畢竟這些詩詞情境不一,感情不一,若說是一夜之間徘徊在如此相差太大,又分別激烈的情緒之中,還能天然而成,只怕那位詩人也會發瘋才是。

    不過不論是哪一種,大家依然認為范閒不是常人。廢話,有哪個常人能把那麼些子好詩像大白菜一樣地抱了出來,就算不怕累著,您也得要種得出來啊。

    總而言之,與慶國這個世界相近的那個世界裡,一應或美好或激越或黯然的文學精妙辭章,今日便借范閒之口,或不甘或心甘情願地降落,從此以後,成為這個世界精神裡再難分割的部分。

    那些詩裡眾人有些不明之典,不解之處,全被眾人當作是小范大人喝多了之後的口齒不清。準備等他酒醒之後仔細求教。至於范閒將來會不會因為要圓謊,從而被逼著寫一本架空中國通史,寫齊四大名著,還是毅然橫刀自宮以避麻煩。那都是後話了。

    ——————

    回范府的馬車上,范閒依然在沉沉酣睡,後來看好事者給他計算一下,當夜宮宴之上,他作詩多少暫且不論,便是御制美酒也喝了足足九斤。所以當他的詩篇注定要陶醉天下許多士子的時候,他自己已經醉倒人事不省了。

    他是被太監從皇帝陛下腳下抬出宮的,渾身酒氣薰天,滿載牢騷無言。也虧得如此,才沒有昏厥在眾人看神仙的目光之中。

    上了范府的馬車,宮裡的公公們細細叮囑了范府下人,要好好照顧自己的主子,那些老大人們都發了話,這位爺的腦袋可是慶國的寶貝,可不敢顛壞了。

    車至范府。消息靈通的范府諸人早就知道自家大少爺在殿前奪了大大的光彩,扇了莊墨韓大大一個耳光,闔府上下與有榮焉。近侍興高采烈地將他背下馬車。柳氏親自開道,將他送入臥房之中,然後親自下廚去煮醒酒湯。范若若擔心丫環不夠細心,小心地擰著毛巾,沾濕著他有些干的嘴唇。

    被吵醒的范思轍揉著發酸的眼睛,又嫉妒又佩服地看著醉到人事不省的兄長。司南伯范建在書房裡執筆微笑,老懷安慰的模樣,連不通文墨的下人都能在老爺臉上看懂這四個字,他心想給陛下的折子裡,應該寫些什麼好呢?估計陛下應該不會奇怪發生在范閒身上的事情才對,畢竟是天脈者的孩子啊。

    夜漸漸深了,興奮了一陣之後,大家漸漸散開,不敢打擾范閒醉夢,此時他卻猛地睜開雙眼,對守在床邊的妹妹說道:「腰帶裡,淡青色的丸子。」

    若若見他醒了,不及問話,趕緊走過去從腰帶裡摸出那粒藥丸,小心餵他吞服下去。

    范閒閉目良久,緩緩運著真氣,發現這粒解酒的藥丸果然有奇效,胸腋間已經沒有了絲毫難受,大腦裡也沒有一絲醉意。當然,他不是真醉,不然先前殿上「朗誦「的時候,如果一不留神將那些詩的原作者都原樣念了出來,那才真是精彩。

    「我擔心半夜會不會有人來看我,畢竟我現在的狀態應該是酒醉不醒。」范閒一邊在妹妹的幫助下穿著夜行衣,一邊皺眉想著,他的雙眼一片清明,其實先前在宮中本就沒有醉到那般厲害。

    「應該不會,我吩咐過了,我今天夜裡親自照顧你。」范若若知道他要去做什麼,不免有些擔心。

    「柳氏……」范閒皺眉道:「會不會來照顧我?」

    「我在這兒看著,應該不會有人進來。」范若若擔憂地看著他的雙眼,低聲說道:「不過哥哥最好快些。」

    范閒摸了摸靴底的匕首,發間的三枚細針,還有腰間的藥丸,確認裝備齊全了,點了點頭:「我會盡快。」

    從府後繞到準備大婚的宅子裡,他此時已經穿好了夜行衣,在黑夜的掩護下極難被人發現,只有動起來的時候,身體快速移動所帶來的黑光流動,才會生出一些鬼魅的感覺。從準備好的院牆下鑽了出去,那處已經有一輛馬車停在那裡。

    范閒露在黑巾外的雙眉微微皺了一下,京中雖然沒有宵禁,但是夜裡街上的管理依然森嚴,巡城司在牛欄街事件之後被整頓得極慘,所以現在戒備得格外認真。所以他臨時放棄了用馬車代步的想法,人形一抖,真氣運至全身,馬上加速了起來,消失在了京都的黑夜之中。

    范府離皇官並不遠,不多時,范閒已經摸到了皇城根西面的腳下,那是宮中雜役與內城交接的地方,平時倒是有些熱鬧,只是如今已經入夜了,也變得安靜了起來。藉著矮樹的掩護,他半低著身子,躥到了玉帶河的旁邊,左手勾住河畔的石欄,整個人像只樹袋熊一般往前挪去。

    前方的燈光有些亮,但河裡卻顯得很黑暗。范閒不敢大意。仗著自己體內源源不絕的霸道真氣,半閉著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身體。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繞過了兩道拱橋。來到了皇宮一側的幽靜樹林。范閒略微放鬆了一些。張嘴有些急促地呼吸了兩下,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己經漸漸亢奮起采,似乎這種危險的活動,讓自己非常享受。

    這處樹林旁的宮牆足足有五丈高,牆面光滑無比,根本沒有一絲可以著力處。天下的武道強者,也沒有辦法一躍而過,當然,對於已經晉入宗師級的那廖廖數人來說,這道高牆究竟能不能起作用,還有待於實踐的檢驗。

    范閒不是四大宗師之一,但他有些別的法子,眼前朱紅色的牆皮在黑夜裡顯得有些藍沁沁的感覺,他像個影子一般貼著地從樹林裡掠到牆邊,找到一個宮燈照不到的陰暗死角。強行鎮定心神,盤膝而坐,緩緩將體內的霸道真氣通過大雪山轉成溫暖的氣絲。調理著身體的狀況。

    ——————

    深宮之中,離含光殿不遠的地方,洪四癢安靜地坐在自己的房間內,太后今日身體不大好,聽皇上講了些今日廷宴上的好笑事情,待聽到莊墨韓居然被范閒氣得吐了血,太后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但不知怎的,似乎又有些老人相通的悲哀,所以早早睡了。

    洪四癢在這個宮裡已經呆了幾十個年頭,小太監們都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估摸著怎麼也有個七八十歲?反正現在洪四癢在宮中唯一的職司就是陪太后說說話。他從慶國開國便呆在這裡,年輕的時候還喜歡出宮去逛逛,等年老之後才發現,原來宮外與宮內其實並沒有什麼差別。

    洪四癢拈了一顆花生米,送到嘴裡噗哧噗哧地嚼著,然後端了個小酒杯,很享受地抿了一口。桌上的油燈黯淡著,這位老太監想到范家公子今天在殿上發酒瘋,唇角不由綻出一絲微笑,就算是太監,咱家也是慶國的太監,能讓北齊的人吃癟,洪公公心情不錯。

    在宮的另一頭,陛下的書房點著明燭,比太監們的房間自然要明亮許多。這一任的皇帝是個勤政愛民的明君,所以時常在夜裡批閱奏章,太監們早就習慣了,只是用溫水養著夜宵,隨時等著傳召。

    今日殿前飲宴之後已是夜深,皇帝卻依然勤勉,坐在桌前,手中握著毛筆,毛尖沾著鮮紅,像是一把殺人無聲的刀。忽然間,他的筆尖在奏章上方懸空停住,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一旁的秉筆太監小意說道:「陛下是不是乏了,要不然先歇會兒?」

    皇帝笑罵道:「今夜在殿上,難道你抄詩還沒有把手抄斷。」

    那太監抿唇一笑,說道:「國朝出詩才,奴才巴不得天天這般抄。」

    皇帝笑了笑,沒有繼續說什,只是偶爾抬頭望了一眼窗外,總覺得那裡的黑夜裡有什麼異樣的存在。

    ……

    皇宮很大,夏夜的皇宮很安靜,宮女們半閉著眼睛犯困,卻一時不敢去睡。侍衛們在外城小心禁衛著,內宮裡卻是一片太平感覺。

    牆角,那方假山的旁邊,穿看一身全新微褐衣棠的五竹,與夜色溶為一體,唯一可能讓人察覺的雙眼也被那塊黑布掩住。他整個人的身體似乎在某種功法的幫助下,變成了與四周死物極相似的存在。

    呼吸與心跳己經緩慢到了極點,與這四周的溫柔夜風一般,極為協調地動著。就算有人從他的身邊走過,如果不是刻意去看那邊,估計都很難發現他的存在。

    五竹「看」著皇帝書房裡的燈光,不知道看了多久,然後他緩緩低下頭,罩上了黑色的頭罩,沉默地往皇宮另外一個方向走去。他行走的路線非常巧妙地避著燈光,借地勢而行,依草伴花,入山無痕,巡湖無聲,如同鬼魅一般恐怖,像閒遊一般行走在禁衛森嚴的內宮之中。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二章 洪公公

    屋內的油燈忽然跳出了花來,這本是喜兆,但是洪四癢的銀眉卻飄了起來,似乎有些不滿意。他蒼老的右手穩定地用筷子挾起一粒油炸的花生米,沒有太大的動作,緩緩嚥下嘴裡的花生米糊,品了品齒間果香,又端起杯酒飲了,才站了起來。

    「很多年了,這個宮裡沒有人再來逛逛。」洪公公眼裡有些混濁,略感無神地望著窗外低聲說道,手指卻輕輕一彈。

    院門是開著的。

    如同兩道勁弓一般,洪公公手上的這雙筷子被強大精深的真氣一激,嗤嗤兩聲幾乎同時響起,瞬間擊碎了面前的窗戶,直射門外陰暗的角落裡,五竹的面門!

    筷上帶風而刺,聲勢驚人,如果挨著實的,只怕中筷之人會像被兩把強弓射中一般。這位洪公公輕描淡寫的一彈指,竟然有如此神力,實是恐怖。

    不知為何,今日五竹的反應動作,卻似乎比在平時要慢了少許,一個轉身不及,竟是被這筷子撕破了右肩的衣裳。

    嗤!筷子斜斜插在泥地之中,筷尾微動。

    院外,洪老太監看著面前這個穿著褐色衣衫的來客,眉頭微微一抖,對方的頭臉全部被包在頭罩之中,根本看不清楚容貌。

    「您是誰。」洪老太監滿臉堆著笑,看上去就像是個卑微的僕人。但很明顯,他比表面上顯現出來的要可怕許多。

    五竹今夜穿的褐色衣棠是全新的,所以感覺有些怪異。他依足了范閒的計劃,頭平抬著,似乎是在「注視」著對方,然後嘶聲說道:「抱歉,誤會。」

    「誤會?難道是迷路?」洪老太監笑得更開心了。「迷路能迷到皇宮裡來的,閣下是第一人,五天前,你應該就來過一次,我一直在等你,我很好奇你是誰,我想,除了那幾位老朋友外,應該別人不會有這麼大的膽子。」

    五竹強行在自己的聲音裡加了一份惶急。只是他不擅於掩飾自己情緒,所以反而顯得有些假:「受家國之拘,不得已而入,不方便以真實面目行禮。望前輩見諒。」

    洪老太監皺了起眉頭,不再眉開眼笑,對方自認晚輩。那不外乎就是那幾個老怪物的徒弟一輩,看對方身手,至少也是九品中的超強水準,才可能潛人皇宮後只被自己發現。只是對方的嗓音很明顯是刻意扭曲喉部肌肉改變了的,所以也無法從口音中獲取有用的信息。

    「這裡是皇宮啊,孩子。」洪老太監歎了口氣,「難道你說來就來。說走就是嗎?」

    說完這話。他右手一張,整個人的身體卻在地面之上滑行起來。倏乎間來到五竹的身前,枯瘦的手便向五竹的臉上印去。

    ……

    五竹藏在黑布下臉毫無表情,但知道對方對自己的能力判斷錯誤,眼下正是一個殺了對方的大好機——殺還是不殺?對於往日的五竹來說不是問題,但今天夜裡卻是一個問題。

    他的大腦計算得極快,馬上算出,就算此時殺死對方,大概自己也會討出些代價,最關鍵的是,可能會驚動宮中別的待衛,從而給范閒接下來的行動造成很大的麻煩。

    所以他撤步、屈膝、抬肘。

    肘下是一柄非常普通的精鋼劍,劍芒反肘而上,直刺洪老太監的手腕,計算得分毫不差,更關鍵是其上所蘊合著的茫然劍意,竟讓劍尖所指之人,瞬間有些失了分寸。

    但洪老太監本非常人,陰陰一笑,尖聲吧道:「顧左?」話語中略有詫異,手下卻是絲毫不慢,左手自袖中如蒼龍疾出,拍向五竹胸口,這一掌挾風而至,掌力雄渾,已是世間最頂尖的手段。

    五竹再撤一步,直膝,橫肘。

    肘間青劍橫在身前,如同自刎一般,卻恰好護住前胸,妙到毫顛地擋住了洪老太監的這一記枯掌。

    「顧前?」洪老太監的聲音愈發地尖了起來,收掌而回,從腰部向上,整個人的身體開始抖了起來,看上去十分怪異,一聲悶哼之後,這位老公公將幾十年的真氣修為,化作無數道氣流,往前噴出,想要縛住五竹。

    五竹卻是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冷冷地再撤兩步,這兩步看似簡單,但在這樣絕頂高手的對陣之中,如閒庭信步一般,恰好避過絲絲勁氣襲之虞,只是身體一晃,顯然受到了洪公公數十年真氣氣機干擾,略顯狼狽。

    洪老太監皺紋愈發地深了,看著他冷冷說道:「不要以為你改變了出劍的方向,就能瞞過世人。這禁宮之中,既然老公公我看上你了,你就留下來吧。」

    五竹微微抬頭「看」了他一眼,心上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感覺,下一步卻是一拱手。

    洪老太監皺眉一驚!

    ……

    沙沙沙沙的聲音響起,五竹背轉身體,就像身後的洪老太監不存在一般,負劍於後,便向宮牆的方向跑了過去,整個人的速度奇快,踏草而行,化作一道煙塵。

    負劍於後,很簡單的一個姿式,但是卻是很完美的防守。

    「顧後?」洪老太監雙眼裡陰鬱光芒驟現,也沒有呼喊宮中侍衛,雙臂一振,整個人便像一隻軀幹瘦弱,翼展極闊的黑鳥般,追上過去。

    不過片刻功夫,二人便一有一後來到了高高的宮牆前面。洪老太監冷冷看著前面的褐衣人,倒要看他究竟能有什麼法子可以躍牆而出。

    五竹直接衝到了宮牆下方,竟是絲毫不減速度,右腳狠狠地踩在宮牆下方的石頭上,石頭瞬間沉入泥地之中,可以想見這一腳的力量究竟有多恐怖。而他整個人向前的速度也被這一震變成了向上的力量,整個人被生生震得飛了起來,沿著夜色中幽暗的宮牆,像個鬼一般飄了上去。

    只見他這一躍便已經足有三丈的距離,勢盡欲墮之時,嗤的一聲,他手中的普通長劍不知如何竟是深深地扎進牆體之中,他的身體藉著劍勢之力,一個翻身,便像個石頭一般,被自己扔出了高牆之外!

    洪老太監悶哼一聲,這才知道對方竟然早就算好了所有的事情,體內真氣疾出,在將要撞到宮牆有的一刻也飄然而起,只是姿態優美,全憑一口真氣施為,比五竹先前的暴戾,看上去就要瀟灑得多。

    躍至三丈處,這位瘦干的老太監輕輕伸出一指,在五竹留下的劍了孔上一摁,借力再上,出了宮牆,像一隻大鳥般在黑夜之中,遁著宮牆外側的光滑牆面,緩緩飄下。

    在他飄下的過程之中,雙目如鷹,死死綴著靜方京都夜色中,奇快無比前行著的褐色身影,陰陰一笑,悄無聲息地飄過林梢,飄過民宅,跟了上去。

    兩位絕頂高手的較量,並沒有發出什麼聲音,所以宮中的侍衛們什麼都沒有察覺。

    像隻老鼠一樣盤坐在宮牆下黑暗中的范閒,微微側頭聽著那邊的淡淡風聲,站起身來,輕輕抹掉屁股下面的草渣與灰塵,將雙手摁在了光滑的宮牆之上。

    他沒有五竹那般強悍的肉體,也沒有洪老太監精深絕倫的內功修為,但他的真氣運行法門,與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武道強者都不同,連澹州城外滿是濕滑青苔的懸崖都能爬得上去,更何況這宮牆。

    這便是范閒最大的倚仗。

    整個人像只不會飛的蝙蝠般,在宮牆上緩援向上爬行,雖然緩慢,但是非常平穩,絕對不會摔下來。如果此時忽然變成白晝,如果有人在遠方看著,一定會發現朱紅色的宮牆上,此時突然多了一個醜陋的黑點。

    翻過宮牆,小心翼翼地避開可能的暗哨,范閒的雙腳終於安全地踩在了宮裡的草地上。在宮牆外打坐冥想的時候,他己經將自己設計的宮中地圖在腦中複習了好幾次,此時站在了皇宮之中,看著天穹夜幕下的龐大宮殿群,聽著遠處隱約可聞的更鼓之聲,范閒的心頭略微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

    地圖此時彷彿成了眼見清晰可見的一條條通道,他最後一次調息之後,沒入了皇宮的夜色之中,非但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他的速度也沒有一絲減慢,全憑腦中記憶,藉著假山花叢的掩映,向自己的目的地進發。他的方法與五竹的方法極為相似,但也有些細微處的差異,畢竟他的計算能力,依然不如五竹。

    夜已經深了,宮裡的人們大多睡了。

    范閒隱藏在含光殿外的黑暗之中,確認了內宮並沒有大內高手,真正的帶刀侍衛似乎都在前殿和角樓,這個認知讓他有些皺眉,朝廷皇宮的護衛力量竟然如此疏弱,實在是很冒險的一件事情,如果北齊方面派高手大舉來侵,那該怎麼辦?

    身為夜闖禁宮的小賊,還有憂國憂民之心,范閒真是個妙人,只是他這番計算其實有些多餘,要知道這個世界上,能夠在不驚動侍衛的狀況下躍過五丈高牆的,只有人世間最頂尖的那幾位人物,如果真是這樣的宗師高手來了,尋常侍衛,似乎也不會起什麼作用。

    他忘了,會蜘蛛俠功夫的,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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