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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推理] 紅鞋疑蹤 作者:唐娜·萊昂 [打印本頁]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39     標題: 紅鞋疑蹤 作者:唐娜·萊昂

第01章

  那只鞋是紅的,倫敦電話亭紐約消防車的那種紅。然而,最先發現這鞋的人倒並沒有這樣的聯想。他想到的是屠夫更衣室的日曆上那輛法拉利「泰斯特羅瑟」型跑車的紅色,車上有個赤身裸體的金髮女郎懶懶地躺著,那架勢活像是在跟左邊的車頭燈翻雲覆雨。他看見這只鞋被側放著,晃晃悠悠的鞋尖眼看著就要碰到某個積滿油污的水塘邊了——這個水塘就像一值污跡斑斑的符咒,橫在屠宰場外面的空地上。他就是在那兒看見這只鞋的,不用說,那紅色也讓他想到了血。
  不管怎麼說,多年以前,早在馬蓋拉綻放(雖說這個動詞用得未必妥當)成意大利的主要工業中心以前,早在這一大片跟亞得裡亞海的明珠威尼斯隔湖對望的沼澤地佈滿煉油廠、化工廠之前.這家屠宰場就已經獲准建造了這座水泥房低矮而粗糙四周圍著高高的網狀柵欄。早年,牛羊還能沿著塵土飛揚的小道被成群地往屋裡趕,不知道這些柵欄是不是當時搭建起來的。在把牛羊哄上、趕上或者一頓痛打逼上斜坡,等待挨刀之前,是不能讓它們逃跑的。這是不是圍上柵欄的初衷呢?如今這些牲畜是用卡車載過來的,卡車直接倒行上兩邊高高圍起的斜坡,所以它們壓根兒就無法脫身。除此之外當然也不會有什麼人願意靠近這棟房子。這麼一來,柵欄的隔離作用就形同虛設了,或許就因為這個柵欄上有了長長的裂口,也沒人去修理,裡邊不斷忙活時散發出來的臭氣招來了野狗,有時候到了晚上它們就從柵欄的口子裡穿過去.它們知道那裡邊有什麼,便滿懷期望地狂吠一氣。
  屠宰場周圍的野地閒置著.那些工廠似乎都遵從著某種和流血殺生一樣深不可測的禁忌,對這座低矮的水泥房敬而遠之。廠房跟屠場保持著距離可是廠房裡面散發、排放出來的廢氣廢液以及那些泵到地裡的致命的液體可不懂什麼禁忌,只管往屠場這邊滲透,一年比一年逼近。黑色的黏土在沼澤草邊啦啦地冒泡,不管天有多乾燥,地上總有水塘水塘表面還總浮著一層孔雀藍的油光。在這裡。自然生態在屋外備受污染,可真正讓人膽戰心驚的卻是屋裡一直在忙活的這份差事。
  那只鞋,那只紅鞋就側放在屠場後邊一百來米的地方,剛好在柵欄外,剛好就在一大片高高的漢苔左邊。這些游苔看來是受到了滲到根部周圍的那些毒液的滋養,長勢不錯。這是八月裡某個炎熱的星期一,上午十一點半的時候,一個壯漢身上圍著浸透血跡的皮圍裙,砰的一聲關上了屠場後面的金屬門,從裡面出來一頭扎進了火辣辣的陽光裡。熱浪惡臭和犬吠交織在一起。從他身後掠過.陽光如此灼人讓人難以分辨出這兒要比裡邊涼快。不過至少牲畜下水的臭氣沒那麼難聞了,聽到的聲音也不再是他身後無處不在的哀鳴慘叫,而是一公里外傳來的車輛的喧鬧——遊人們正蜂擁到威尼斯度八月假呢。他俯身在圍裙邊上找到了一小塊干的地方,把一隻血淋淋的手在上面擦了擦接著伸進襯衫口袋裡掏出一包納齊納利牌香煙。然後他用一隻塑料打火機點燃了一支貪婪地抽起來,廉價煙草的氣味和濃重的口感讓他好不舒坦,身後的門裡邊傳來一聲低沉的長嚎逼得他離開了屋子朝著柵欄那邊的一片樹蔭走去。他過去了才發現,這片樹蔭上面儘是一些發育不良的樹葉,掛在一棵勉強長到四米高的金合歡樹上。他在那兒站定背朝著房子向外看去,視線越過了那片由各種車船上、工廠處的煙囪交織而成並且逐漸向梅斯特雷方向蔓延的密林。有些煙囪裡噴湧而出的是火焰,而另一些則冒出了灰濛濛、綠熒熒的雲霧。一陣輕風拂過,微弱得連皮膚上都感覺不出來,卻把那一團團雲霧朝他這裡吹回來。他一邊抽煙,一邊低頭打量自己的腳。腳踩在野地上的時候他總是小心翼翼的。一低頭他瞧見了那只鞋,就在柵欄外側放著。
  那鞋並不是皮的,而是某種布料做成的。是絲綢?還是緞子?這些玩意兒貝蒂諾·科拉不懂,不過他知道老婆有一雙質地相同的鞋,花了她一萬多里拉.這麼大一筆錢,他得宰五十頭羊或者二十頭牛才賺得到。她倒好,全花在一雙鞋上,只穿那麼一回,便再也不去理會了。
  在這塊荒蕪的土地上,也沒什麼其他的景致值得一看了。於是,他一邊抽煙,一邊琢磨這只鞋。他先是往左邊靠了靠,換一個角度看。儘管跟一個油乎乎的大水塘離得很近,這鞋呆的地方看上去倒還是乾的。接著,科拉朝左邊又走了一步,這一步跨出去,他便徹底置身於陽光的暴曬中了。然後,他開始端詳鞋周圍的地方,想找到另外一隻配對,結果發現,就在那一片游苔底下,有一個橢圓形的東西,像是那另一隻鞋的鞋底,也是那樣側放著。
  他扔下煙頭,再用腳把它踩進鬆軟的泥土裡,然後沿著柵欄走了幾米,彎下身子從一個大洞裡爬了過去,一邊還留神避開繞在他身邊的那些參差不齊、銹跡斑斑的金屬刺。人剛站直,他便倒回來衝著那只鞋走過去——這一下能湊成一雙了,沒準因為配上了對還能再派上用場呢。
  「妓女的玩意兒。」他看見第一隻鞋的後跟要比口袋裡的那包煙還高,便低聲咕噥了一句,只有妓女才會穿這種玩意兒。接著,他探下身子拾起了這第一隻鞋,有意不去碰鞋面。鞋是乾淨的,沒掉進那個油乎乎的水塘裡,正中他下懷。
  他又朝右邊走了幾步,躬下身,用兩隻手指夾住另一隻鞋的後跟。可是,這一隻似乎被一簇草絆住了,動彈不得。他看準了地方便單腿跪下,用力去拽那只鞋。鞋鬆動了些,可是當貝蒂諾·科拉一眼瞥見他正在從一個人的腳上往下拽鞋,馬上就從灌木叢裡跳了出來,把第一隻鞋也扔進了那個曾讓它倖免於難的黑水塘裡。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0

第02章

  二十分鐘以後,警察乘著兩部梅斯特雷刑警隊派來的藍白相間的警車趕到了現常此時,屠宰場後的野地上已擠滿了從屋裡出來的人。他們跑到太陽底下都是出於好奇,畢竟這場屠殺跟屠場裡頭的那種有所不同。先前,科拉一看見那隻腳和那條連著腳的腿,便搖搖晃晃地跑回來,闖進工頭的辦公室報告,說柵欄外邊的野地裡有一具女屍。
  科拉幹活得力,為人正經,工頭是信得過的。於是,他沒顧上跑到外面去查看一下科拉有沒有講真話,馬上就打電話報了警。可是,別人看見科拉進了屋,便跑來問出了什麼事,問他看見了什麼東西。工頭衝著他們大吼,要他們回去幹活。裝著冷氣的卡車正在裝貨場上等著呢,他們可沒有時間整天站在那裡瞎扯什麼妓女讓人割斷了喉嚨。
  當然,他並沒認定事情必然如此,畢竟科拉只不過向他描述了那只鞋和那隻腳。不過,那些廠房之間的地盤,對於在廠裡幹活的男人來說可是大有名氣的——對於那些在野地裡「幹活」的女人也同樣如此。如果她是在那兒給殺掉的,那麼她沒準就是那些塗脂抹粉的可憐蟲中的一個,會在下午三四點鐘以後,站在人們從工業區回梅斯特雷的路邊上.
  這是要耗去一點時間的,回家的時間。然而,你只須在路邊停駛片刻,走上一小段路,來到鋪在一片草地邊上的一張毛毯上,何樂而不為呢?整個過程乾淨利落,而她們除了要一萬里拉,對你也不會有什麼別的指望。還有,她們往往(這種情況如今越來越多)是從東歐來的金髮女郎。這些姑娘跟卡普齊納大街上的意大刮小妞不同。她們都窮瘋了,不會讓你費上半點勁的。也不知打什麼時候起,妓女居然指導起男人該如何如何做那種事了。她可能就是這樣,太莽撞了些,結果那個男人便還以顏色。而這樣的姑娘,如今每個月都在大批地增加,一個個都穿過國境線往這裡跑。
  警車停了下來,兩輛車裡各鑽出來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官。他們朝屋子的前門走去,還沒到門口,就被工頭攔住了。
  工頭後面站著科拉,他正為自己成了眾人注目的中心而洋洋自得,不過一想起看到了那隻腳,多少還感到幾分噁心。
  「你就是那個打電話的?」第一位警官問道。他的臉是圓的,汗珠掛在上面閃閃發光,雙眼透過墨鏡緊盯著工頭。
  「是我。」工頭應道,「屋後的野地上有具女屍。」
  「你看見她了?」
  「沒有。」工頭答道,自己走到邊上,示意科拉走到前面來。「是他看見的。」
  第一位警察點了點頭。第二輛車裡出來的那位便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了一本藍色筆記簿,掀開本子,卸下鋼筆帽,把筆放在本子的上方再站好。
  「你叫什麼?」第一位警察問,他的視線透過墨鏡,目光焦點直指向這位屠夫。
  「姓科拉,叫貝蒂諾。」
  「住哪兒?」
  「問他住哪兒有什麼用?」工頭插話說,「在外頭,那也有具女屍。」
  第一位警察從科拉這邊轉過身來,頭稍稍往下一偏,剛好可以讓他的眼睛越過墨鏡的上邊框瞥見工頭。「她不會跑到別處去的。」接著,他轉回頭來對著科拉又重複了一遍,「住哪兒?」
  「卡斯特羅區三四五三號。」
  「你在這兒幹了多久?」他問道,同時朝科拉背後的房子點了點頭。
  「十五年啦。」
  「今天早上你是什麼時候到這兒上班的?」
  「七點半。就跟平時一樣。」
  「當時你在野地裡幹什麼?」不知怎麼的,他這種提問的方式和另一位把答話記錄下來的架勢,讓科拉覺得他們是在猜疑他。
  「我出去抽支煙。」
  「現在是八月中旬。你跑到太陽底下,就為了抽支煙?」
  第一位警官問道,言下之意,這種舉動聽上去像是精神錯亂。要麼就是瞎編。
  「那是我的休息時間。」科拉說,火氣越來越大。「我一直往外跑的。我不想聞這股味道。」警察覺得這話像是真的,便朝那棟房子看去。拿著筆記本的那位聞到了味道,怎麼也掩飾不住鼻孔的抽搐。
  「她在哪兒?」
  「就在柵欄外邊。她在一片灌木叢下面,所以起先我沒看到。」
  「那你幹嗎要靠近她?」
  「我看見一隻鞋。」
  「你什麼?」
  「我看見一隻鞋。在外面,野地裡,然後我又看見了第二隻。我當時想,這鞋大概不錯,便穿過柵欄去拿。我想,我老婆可能會要的。「這不是實話。他當時其實是在盤算沒準可以把鞋賣掉,但他不想把這話告訴警察。這是句無足輕重的謊話,壓根兒沒什麼壞處。不過,這只是個開頭,接下來警察就要聽到一連串關於這鞋和這位穿鞋人的不實之詞了。
  「接著又怎麼樣?」第一位警察見科拉就此打住,便催問起來。
  「接著我就回到這裡了。」
  「不是,我是說在這之前。」第一位警察氣急敗壞地搖了搖腦袋說,「就是說在你看見那只鞋的時候,在你看見她的時候,出了什麼事?」
  科拉說得飛快希望這樣自己就能馬上脫身。「我把第一隻鞋拾起來,然後又看見了另一隻。它在灌木叢下面。我就去拽它。我以為它是給粘住了。於是我再去拽,它就脫下來了。」他嚥了一下口水,接著又嚥了第二口。「鞋在她腳上呢,所以下不來。」
  「你在那兒呆了很久嗎?」
  這回輪到科拉懷疑他精神錯亂了。「沒有,沒有,沒有。
  我回到屋裡告訴了班迪泰利,他就打電話給你了。」
  工頭點了點頭,證實此話不假。
  「你有沒有在那兒到處走走?」第一位警察問科拉。
  「到處走走?」
  「到處站站?抽抽煙?把什麼東西扔在她身邊?」
  科拉拚命地搖頭。
  第二位警察在翻筆記本,而第一位說:「我剛才在問你呢。」
  「沒有。什麼也沒做。我看見她,就扔下鞋,接著就進屋了。」
  「你有沒有碰她?」第一位警察問。
  科拉睜大了眼睛驚訝地看著他。「她死啦。我當然不會去碰她。」
  「你碰了她的腳。」第二位警察說,一邊低頭看著他的筆記。
  「我沒有碰她的腳。」科拉說,儘管到底有沒有碰過她,現在他已經記不起來了。「我碰了她的鞋,鞋就從她的腳上脫了下來。」他忍不住反問道,「我怎麼會想去碰她呢?」
  兩位警察都沒有答腔。第一位轉過身來朝第二位點了點頭,第二位便合上了筆記本。「好吧,帶我們去看看她在哪兒。」
  科拉牢牢站定,連連搖頭。陽光已經把他圍裙前濺上的血烤乾了,蒼蠅在他周圍嗡嗡亂叫。他眼睛沒有看著警察,嘴上說:「她在後面,在柵欄上那個大洞外面。」
  「我想讓你帶我們去看看她在哪兒。」第一位警察說。
  「她在哪兒,我剛才告訴過你啦。」科拉嚷起來,抬高了音調,分外刺耳。
  兩位警察交換了一下眼色,以此暗示,科拉不願意去是別有深意的,是應該記下來的。然而,他們什麼也沒說,扭頭從科拉和工頭身邊離開,繞著房子四處走動。
  此時已到了正午,太陽火辣辣地直射在兩位警官平坦的警帽頂上。帽子下面,他們倆的頭髮都濕透了,脖子上流滿了汗水。在屋後,他們看見了柵欄上的洞,便朝那兒走過去。身後,一陣陣牲畜垂死時的尖叫仍然從屋裡傳來,而他們卻在其中辨別出了人的聲音,便回過頭來。只見五六個男人擠在後門,緊緊抱作一團,圍裙都跟科拉的一樣紅,一樣血跡斑斑。兩位警察對於這種好奇心都司空見慣,便回轉身逕自朝柵欄走去,直奔那個洞。他們俯下身,一前一後從洞裡鑽過去,再往左轉,朝柵欄外的一片寬闊多刺的灌木叢走去。
  兩位警官在離灌木叢幾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他們心裡明白是要找那隻腳,於是輕而易舉就發現了目標——他們瞧見那隻腳的底部正從短樹枝下面往外窺視呢。而那兩隻鞋,就擱在腳的眼前。
  兩個人都朝那隻腳湊過去,一邊慢吞吞地走,一邊留神看著走過的地方,既要注意不讓自己踩到什麼人的腳印上,又要以同樣的小心勁兒避開那些該死的水塘。第一位警察緊挨著那雙鞋跪下來,用一隻手撥開了齊腰高的雜草。」
  屍體仰面躺著,腳踝的外側給壓進了泥土裡。那位警察伸手向前,推開雜草,露出了一截沒有汗毛的腿肚子。他脫下了墨鏡,瞇縫著雙眼費力地往那一團團黑影裡瞧。順著他的目光,先是瞧見了整條腿,又長又壯,隨後沿著瘦削的膝蓋往上,是一條帶著花邊的紅色短褲,短褲之所以能露出來,是因為上面那件粉紅的女裝被人掀了起來,蓋住了臉。
  接著,他又凝神注視了片刻。
  「天哪!」他大聲叫起來,鬆開手,那些草又彈了回去。
  「怎麼啦?」另一位警察問。
  「那是個男的!」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1

第03章

  一般說來,即便是在威尼斯警察局這幫沒精打采的職員中,像「馬蓋拉發現易裝癖男妓,頭部臉部均遭致命猛擊」這樣的新聞也是會轟動一時的——特別是正逢漫長的八月假,此時的案件要麼就是趨於減少,要麼就是增加些夜間偷盜、破門行竊之類令人厭煩的老一套。可是,今天,另一條驚世駭俗的大新聞像團火一樣燒遍了警察局的走廊,想要取代它的位置,那樁案子還遠遠不夠駭人聽聞。事情是這樣的:警察局副局長朱塞帕·帕塔的太大瑪麗亞·盧克雷齊亞·帕塔在上週末離開了共同生活了二十七年的丈夫,住進了米蘭的一幢公寓,而這房子的主人——說到這裡,每位講故事的都要暫且打住,準備好向每一個對此還一無所知的聽眾拋出一枚「炸彈」來——是蒂托·布拉斯卡,意大利色情電影當年的重要奠基人,如今的主要運作者。
  這消息就在那天早上從天而降,是由外事辦公室的一位秘書傳到大樓裡來的。她的叔叔就住在帕塔家樓上的一個小套間裡,聲稱在帕塔夫婦的對抗最終爆發的節骨眼上,他正巧經過他們家的房門。她的叔叔說,帕塔叫了好幾遍佈拉斯卡的名字,威脅說此人但凡敢來威尼斯,一定要把他抓起來;帕塔太太以牙還牙,揚言不僅要跟布拉斯卡同居,還要當他下一部電影裡的明星。那位叔叔一路後退上了樓,在接下來的半小時裡,他一直在磨磨蹭蹭地開自家的大門,而帕塔夫婦則不斷地你來我往,互相威嚇。這場對峙直到一艘水上出租船泊在了巷尾、帕塔太太離家出走才告一段落。
  帕塔太太下樓的時候,身後跟著六隻箱子和一串咒罵——箱子由出租船駕駛員拎著,至於帕塔的咒罵,在音響效果同隧道不相上下的樓道裡拾級而上,直傳到那位叔叔的耳朵裡。
  禮拜一早上八點,消息傳到了警察局。帕塔本人跟在這消息後面,於十一點到達。一點半,關於易裝癖的電話打了過來。可那時候,大多數職員已經去吃午飯了。有些職員一邊吃一邊對帕塔太太未來的銀幕生涯展開了天馬行空的遐想。在一張桌子上,有人拿警察局副局長平易近人的程度打賭,誰要是膽敢第一個跑去問副局長,他太太的身體好不好,誰就能贏到一萬里拉。
  易裝癖男妓遭人謀殺的事,圭多·布魯內蒂先是從副局長帕塔本人那兒聽來的。帕塔在兩點半的時候打電話把布魯內蒂叫進了他的辦公室。
  「我剛才接了一個從梅斯特雷打來的電話。」帕塔讓布魯內蒂坐下來以後告訴他。
  「是梅斯特雷嗎,長官?」布魯內蒂問。
  「沒錯,就是利貝塔大橋另一頭的那座城市嘛。」帕塔猛地嚷起來,「我想你肯定聽說過的。」
  布魯內蒂想起了早上聽說的帕塔出的事,便決定不去理會他的這番評論。「他們為什麼打電話給你,長官?」
  「他們那兒出了樁謀殺案,沒人調查。」
  「可他們的人手要比我們多啊,長官。」布魯內蒂說,心裡也拿不大准帕塔對於兩座城市警力的運作情況到底知道多少。
  「這個我知道,布魯內蒂。不過,他們有兩個警長正在度假,另一個在週末的一次車禍中弄斷了腿,這下子就只剩下一位了,而且她——」帕塔的鼻子使勁地哼了一聲,表示對於這種可能性深感厭惡,「從星期六開始放產假,要到明年四月底才會回來。」
  「那兩個度假的呢?想必可以把他們叫回來吧?」
  「一個在巴西,而另一個好像沒人找得到。」
  布魯內蒂想說,警察不管到哪兒度假,都得留下話,告知聯繫方法,可是一見到帕塔的臉色,到嘴邊的話便改成了一句提問;「關於這樁謀殺案,他們跟你說了些什麼,長官?」
  「那是個男妓。易裝癖。有人打爛了他的頭,把屍體扔在馬蓋拉郊外的野地裡。」布魯內蒂還沒來得及提出異議,帕塔便接著說,「你就別問了。那野地在馬蓋拉,可是屠宰場隸屬於梅斯特雷,就差幾米,所以歸梅斯特雷管。」
  布魯內蒂不想在產權呀、城市邊界呀之類細枝末節的問題上多花時間。他問道:「你怎麼知道這是個男妓,長官?」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知道這是個男妓的,布魯內蒂。」
  帕塔說,聲音提高了幾度。「他們怎麼告訴我,我就怎麼告訴你。一個易裝癖男妓,穿著女裝,頭部、臉部都給打得稀巴爛。」
  「他是什麼時候給找到的,長官?」
  作記錄一向不是帕塔的習慣,所以接那個電話的時候,他沒有費神去記下什麼來。案情並沒有引起他的興趣——男妓長、男妓短的——可讓他費神的是,這份活兒居然得讓他的人來幹。那意味著他們不管取得什麼成就,都得歸功於梅斯特雷。不過接下來,他想起了這些天來自己個人生活裡出的亂子,便打定了主意,也許這種案子應該讓梅斯特雷去出各種各樣的風頭——成為公眾注意的焦點。
  「今天早上,我接到他們警察局打來的電話.問我們能不能處理這件案子。你們三個人在忙點什麼?」
  「馬裡亞尼在度假,羅西還在研究博爾托洛齊那件案子的文件。」布魯內蒂一一道來。
  「那你呢?」
  「我是安排好本週末開始度假的,副局長。」
  「那可以擱一擱。」帕塔說,那種不容置疑的口氣,把預訂旅館、買飛機票之類的事兒統統壓在底下了。「再說,這肯定是小事一樁。把那拉皮條的找來,弄一張顧客名單。兇手肯定在裡邊。」
  「他們有皮條客嗎,長官?」
  「不是娼妓嗎?當然有皮條客嘍。」
  「那麼男的娼妓呢,長官?易裝癖的男妓呢?當然,假設他是個娼妓的話。」
  「你憑什麼以為我會知道那種事,布魯內蒂?」帕塔問,話裡帶著猜疑,還比往常更添了幾分怒氣。這一下又迫使布魯內蒂想起了早上的頭條新聞,馬上轉換了話題。
  「這電話是多久以前來的,長官?」布魯內蒂問。
  「幾小時前。怎麼?」
  「我懷疑屍體會不會給人動過。」
  「在這種大熱天裡?」帕塔問。
  「是,這是個問題。」布魯內蒂附和道,「屍體給送到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某個醫院吧。可能是翁布托第一醫院。我想他們是在那兒驗屍的。問這個幹嗎?」
  「我想去看看,」布魯內蒂說,「還有案發現常」帕塔不是那種對小事兒在意的人。「既然這是一樁梅斯特雷的案子,你可得記住用他們的司機,別用我們的。」
  「還有別的事嗎,長官?」
  「沒事了。我敢肯定這是小事一樁。你在週末前肯定能收拾好行裝,自由自在地去度假。」這是典型的帕塔,對於布魯內蒂打算去哪裡、可能會取消怎麼樣的預訂一點兒都不過問。又是一些小事罷了。從帕塔的辦公室裡出來的時候,布魯內蒂注意到,就在他剛才呆在裡面的那點時間裡,緊挨著辦公室的一個小休息室裡突然出現了一些辦公用具。一張大木桌擱在一邊,而一張小桌子放在窗戶下面。他沒去理會這些,逕自下樓,走進警察們工作的辦公室裡。維亞內洛巡佐從他桌上的一堆文件裡抬起頭來衝著布魯內蒂笑了笑。「您根本就不用問,警長,沒錯,那是真的。確實是蒂托·布拉斯卡。」
  聽到這番證實,布魯內蒂就跟幾小時前剛剛聽到這消息的時候一樣吃驚。假如「傳奇」這個詞沒用錯的話,那麼布拉斯卡真可算得上是意大利的一個傳奇了。他六十年代就開始搞電影,他那些血淋淋、陰慘慘的恐怖片的矯揉造作是如此模式化,以至於那些片子不知不覺都成了這種類型的翻版。不管布拉斯卡在製作恐怖片上有多麼無能,他可一點兒都不傻,面對公眾對他電影的反響,他的回應竟然是製作出更加離譜的片子來:吸血鬼居然會帶著手錶,看來是演員忘了脫下來了;德拉庫拉逃跑的消息竟然是打電話傳來的;還有那些動作機械、舞台腔十足的演員。布拉斯卡一下子就成了風靡一時的人物,人們對他的電影趨之若鶩,就想在裡邊識破點騙局,發現點破綻。
  在七十年代,他調集了麾下所有表情機械的名演員,指揮他們一同炮製色情片。在這個領域,他也不見得高明多少。服裝上是沒什麼問題的,接著他很快發現情節也一樣,對於充滿創意的頭腦來說,根本沒什麼障礙可言,他只是把那些老掉牙的恐怖片拿出來重新收拾一番,把那些盜墓者、吸血鬼和狼人變成強姦犯和性變態者,使得影院(儘管這回影院的規模小了一些)裡坐進了一批截然不同的觀眾,這些人對於發現年代上的破綻似乎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到了八十年代,意大利出現了幾十家新電視台,布拉斯卡就把新片子給他們放。考慮到電視觀眾會比較敏感,這些片子便多少收斂了些。此後他又瞄上了錄像帶。他的大名很快就成了意大利人日常生活中那些微小變化的一個組成部分。在電視遊戲節目中他是笑柄,在報紙上的卡通漫畫裡他是主角。不過,在對自己的成就作了一番周密考慮之後,他搬到了摩納哥,成了這個徵稅合理的公國裡的公民。他對意大利稅務機構說,他在米蘭的一套十二間房的公寓只用於招待生意上的客人。而從今以後,出現在那裡的將會是瑪麗亞·盧克雷齊亞·帕塔。
  「蒂托·布拉斯卡,千真萬確。」維亞內洛巡佐又重複了一遍,拚命忍住布魯內蒂也不知道他從哪兒來的忍耐力)不笑出來。「可能您馬上到梅斯特雷去呆上幾天算是走運的。」
  布魯內蒂忍不住問道:「那事以前有人知道嗎?」
  維亞內洛搖了搖頭:「沒有。沒人知道。連議論也沒有。」
  「連安妮塔的叔叔也不知道?」布魯內蒂問,以此顯示就算頭銜大點,也照樣知道這消息是從哪兒來的。
  維亞內洛剛開口回答,就給桌上的電話蜂鳴器打斷了。
  他拎起電話,按下按鈕,問道:「什麼事,副局長?」
  他聽了一會兒,說:「沒問題,副局長。」然後掛上了電話。
  布魯內蒂帶著疑問瞥了他一眼。「是問移民的事。他想知道布拉斯卡如今既然已經換了國籍,那麼他還能在國內呆多久。」
  布魯內蒂搖了搖頭。「我想你肯定挺同情這個可憐的傢伙。」
  維亞內洛猛地抬起了頭。他掩飾不住,或者不想掩飾自己的驚訝。「同情?對他?」他顯然是經過了一番努力,才忍住沒往下說,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桌上的文件夾上。
  布魯內蒂離開他以後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在那裡他結梅斯特雷警察局打了個電話,先自報家門,再請對方把他的電話接到那個易裝癖謀殺案的負責人那兒去。幾分鐘以後,他的電話接到了加洛巡佐那裡,那人說這樁案子目前由他處理,直到某個頭銜高一點的人來接管為止。布魯內蒂亮出了身份,說自己就是這個人,然後就請加洛半小時後派輛車到羅馬廣場來接他。
  布魯內蒂剛走出警察局昏暗的人口通道,迎面就讓陽光劈頭蓋腦地照在了身上。他不時地被陽光和運河裡的反光刺得頭昏眼花,便把手伸進上衣的胸袋裡掏出了墨鏡。還沒走出五步,他就能感到汗水已經滲進了襯衫,沿著背流下來,他朝右轉彎,決定到聖扎卡利亞教堂那兒去乘八十二路公交船,儘管要到那裡得先在烈日下走一大段路。雖說通往裡亞爾托橋的巷道有不少高房子可以遮陽,但是往那兒走得花上他兩倍的時間,而對他來說,在外面多呆一分鐘也是很可怕的。
  當他出現在斯基亞萬尼河岸邊時,先朝左邊看了看,發現有一艘小汽船系泊在浮碼頭上,人們正從裡面擁出來。
  這下他就要面臨一個典型的威厄斯人的抉擇了:要麼跑過去想法上那條船,要麼就讓它開走,然後因在悶熱難熬、上下漂移的浮碼頭上呆上十分鐘,等下一班船。他選擇了跑。
  在他費力地穿過浮碼頭的木板時,又得面對另一個抉擇:要麼停留片刻,在入口處那台黃色的機器上剪票,而這樣沒準會趕不上船,要麼就徑直跑到船上,然後因為沒有剪票再補付上五百里拉。不過,他馬上記起自己是在執行警務,所以出差的開銷可以花市政府的錢。
  才跑了這幾步,他的臉上、胸口上已經流滿了汗水,於是他便決定呆在甲板上,好讓身體吹到船向大運河上游莊嚴挺進時形成的一點點微風。他向四周掃了一眼,看見了那些半裸的遊客,那些身穿泳衣、短褲和湯匙領T恤衫的男男女女。有一瞬間他挺妒忌他們,儘管他知道除了海灘,自己在其他任何場合都是不可能穿成這樣的。
  身體一吹乾,妒忌便沒了蹤影,他轉而開始像往常一樣對他們的這種穿法惱火起來。假如他們的體型衣著都很完美,那沒準他還不會這樣討厭他們。而事實上,粗陋不堪的衣料和那麼多更為粗陋不堪的體型,讓他不無渴望地想到了伊斯蘭教社會裡那種天經地義的端莊。他並非保拉所說的那種「唯美是從者」,但他相信模樣總是越中看越好。接著,他把注意力從船上的人轉移到了運河沿岸的宮殿上,一下子就感到氣惱頓消了。好多宮殿也是挺粗陋的,可這不是因為懶惰和廉價衣著造成的粗陋,而是經過了幾百年歲月滄桑之後的那種粗陋。這座城市已經老了,可是布魯內蒂卻迷戀她那容顏變幻間透出的種種哀怨。
  雖然沒有仔細敲定好車子該在哪兒接他,他還是向羅馬廣場上的卡拉比涅裡車站走去,看到站前停了一輛藍白相間的梅斯特雷刑警隊的轎車,引擎一直發動著。他敲了敲駕駛室的窗。裡面的小伙子搖下了車窗,一陣冷氣在布魯內蒂的襯衫前流過。
  「是警長嗎?」小伙子問。布魯內蒂點了點頭,小伙子便下了車,說:「是加洛巡佐派我來的。」然後替他打開了後面的車門。布魯內蒂鑽進車內,把頭擱在椅背上靠了一會兒。
  他胸口上和肩上的汗水都涼了下來,可是布魯內蒂卻難以分辨汗水的蒸發給他帶來的是暢快還是難受。
  「您想去哪兒,長官?」年輕的警察一邊問,一邊推上汽車排擋。
  「想去度假。就在星期六。」布魯內蒂說,不過這只是在心裡對自己說,也對帕塔說,「帶我到發現他的地方去吧。」
  在從威尼斯通往大陸的堤道盡頭,小伙子朝馬蓋拉方向駛去。先是瀉湖不見了,接著他們很快就駛上了一條筆直的道路,路上塞滿了車,每個路口都有紅綠燈。車速很慢。「今天早上你在那兒嗎?」小伙子回過頭來看了看布魯內蒂,接著又轉回去看著路面。他的領子後面既挺括又乾淨。或許他這一整天都是在這輛有空調的車上度過的。
  「沒有,長官。是布福和魯貝裡去的。」
  「我得到的報告說他是個男技。有人認出他了嗎?」
  「這個我不知道,長官。不過這容易理解,不是嗎?」
  「為什麼?」
  「您瞧,長官,那是娼妓呆的地方,至少也是下等娼妓呆的地方。那兒外頭靠著工廠。總會有那麼十幾個人,呆在路邊,等著隨便什麼人想在下班路上匆匆快活一番。」
  「連男人也是這樣嗎?」
  「您能不能大聲點,長官?除了男人還會有誰玩娼妓?」
  「我是說男的娼妓。他們會不會跑到那裡去?在那兒,那些玩他們的男人下班路上這麼一停,是會被人看到的。這種事好像不會有太多的男人希望朋友知道吧。」
  司機想了一會兒。
  「他們平時是在哪兒干的?」布魯內蒂問。
  「您指誰?」司機小心翼翼地問。他可不想再繞到一個玩得出花樣的問題裡去。
  「那些男妓。」
  「他們一般在卡普齊納大街一帶活動,長官。有時候也會在火車站。不過,到了夏天會有那麼多遊客在車站穿梭,;所以在此期間我們總是盡量制止的。」
  「這一位是老手嗎?」
  「這個我不知道,長官。」
  汽車向左轉彎,拐進一條狹窄的小路,接著又右轉上了一條寬闊的大道,大道兩邊排列著低矮的樓房。布魯內蒂低頭瞥了一眼手錶。快五點了。
  一路下去,兩邊的樓房間距越來越大,而其中的空間填滿了低矮的草叢,偶爾還會有灌木叢。幾輛廢棄的汽車斜在那裡,跟地面形成相當誇張的角度,車窗給砸得粉碎,座椅飛出來扔在車邊。路邊的每幢樓似乎都曾一度圍上過柵欄,可如今這些柵欄大都在樁子上搖搖晃晃地懸著,好像那些樁子早已忘了該把它們支撐住似的。
  幾個女人站在路邊,其中兩位頭頂上罩著大遮陽傘,傘柄插在腳邊的泥土裡。
  「她們知道今天出什麼事了嗎?」布魯內蒂問。
  「我想她們肯定知道了,長官。這種事傳起來很快的。」
  「那她們還要等在這兒?」布魯內蒂問,怎麼也掩飾不住自己的驚訝。
  「她們總得活下去呀,是不是,長官?再說,被人殺掉的既然是個男的,那她們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我想她們就是這麼看問題的。」司機放慢車速,停在了路邊。「就是這兒了,長官。」
  布魯內蒂打開門下了車。熱流夾雜著潮氣緩緩逼來,把他團團圍祝在他面前有一棟狹長而低矮的房子。房子的一側,四段陡直的水泥斜坡通向金屬雙扇門。其中一段斜坡下面停著一輛藍白相間的警車。屋子上看不見什麼名字,也沒有任何標記能顯示出這是什麼所在。單憑那股朝著他們撲鼻而來的氣味,就足以不言自明瞭。
  「我想是在後邊,長官。」司機自告奮勇。
  布魯內蒂踱到屋子右側,看見屋後展開一片曠野,便向那裡走去。在繞到屋後時,他看見了又一片疲軟無力的柵欄和一棵金合歡(它能活下來純屬奇跡)。樹蔭下的木椅子上,一名警察腦袋耷拉在胸前,睡得正香。
  「斯卡爾帕,」司機搶在布魯內蒂開口之前嚷起來,「這兒有位警長。」
  那位警察的頭猛地抬起來,一下子就醒了,接著又以同樣快的速度站起來。他看著布魯內蒂敬了個禮。「下午好,長官。」
  布魯內蒂看見那人的上衣掛在椅背上,襯衫被汗水緊緊粘在了身上,顏色已經不像是白的了,而是成了一種淡粉紅。「你在這兒呆了多久了,斯卡爾帕警官?」布魯內蒂一邊問一邊向他走過去。
  「從那些驗屍的走了以後就一直呆著,長官。」
  「他們是什麼時候走的?——
  「三點鐘左右,長官。」
  「那你為什麼還呆在這兒?」。
  「管這案子的巡佐叫我呆在這裡,一直等到有個小組來跟工人們談談為止。」
  「那你跑出來到太陽底下幹什麼?」那人既無意迴避問題,也不願巧言辯解。「我沒法站在裡邊,長官。那股味道。我剛剛跑出來,直犯噁心。這下子我明白我是不能再跑到裡面去啦。第一個小時裡我還是想法站住的,可是有樹蔭的也就這麼一小塊地方,我就回去弄了把椅子來。」
  那人講話的時候,布魯內蒂和司機已經本能地擠到了那一小片樹蔭下。「那你知不知道那個小組有沒有來跟他們談?」布魯內蒂問。
  「來了,長官。他們是一個鐘頭以前到這兒的。」
  「那你還在這兒幹什麼?」布魯內蒂問。
  那位警察冷冰冰地看了布魯內蒂一眼。「我問過巡佐能不能回城裡去,可他想讓我幫著一道盤問。我告訴他我不行。除非那些工人跑出來跟我說話。他不願意,可我就是不能再進去了。」
  一陣調皮的微風拂過,提醒布魯內蒂這些都是真的。
  「那麼你在這兒幹什麼呀?你幹嗎不上車裡呆著?」
  「他叫我等在這裡的,長官。」那人說話時臉不變色。「我問他我能不能呆在車裡——那兒有空調嘛——可他說,假如我不願意幫著盤問就得呆在這裡。」他好像料到了布魯內蒂的下一個問題,緊接著說,「下一班公共汽車要到八點一刻才會來,來把下班的人載回城裡去。」
  布魯內蒂考慮了一下,問道:「死者是在哪兒給找到的?」
  那位警察轉過來朝柵欄另一側的一大片雜草指了指。「他就在那下面,長官。」
  「誰找到他的?」
  「是裡邊的一個工人。他出來抽支煙,看見這傢伙的一隻鞋躺在地上——我想是紅的——於是他跑過去看個真切。」
  「驗屍小組來的時候,你在這裡嗎?」
  「我在,長官,他們仔細檢查了一番,拍了些照片,還把灌木叢附近大約一百米之內地面上的所有物件統統撿走了。」
  「去查腳印?」
  「我也這麼想,長官,可我吃不準。那個發現屍體的人留下了幾個,可我想別人的腳印他們也會找到的。」他頓了一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又加了一句,「第一個到場的警察也留下了幾個。」
  「就是你們的巡佐?」
  「是的,長官。」
  布魯內蒂朝那堆雜草瞥了一眼,再轉回來看著那位警察被汗水浸透的襯衫。「回到我們的車上去吧,斯卡爾帕警官。那兒有空調。」然後又對司機說,「跟他一塊兒去吧。你們都可以在那兒等我。」
  「謝謝您,長官。」那位警察滿懷感激地說,同時彎下身子把他的上衣從椅背上拽下來。
  「沒關係。」布魯內蒂說,看著那人開始把一隻胳膊伸進袖管裡去。
  「謝謝您,長官。」他又重複了一遍,彎腰把椅子搬起來。
  接著,兩個人就朝著那棟房子往回走。那個警察把椅子放在房門後的水泥地上,然後趕上了司機。他們倆一起消失在屋子的一側,而布魯內蒂一個人朝柵欄上的洞走去。
  他蜷下身子,穿過洞向灌木叢走去。驗屍組留下的印跡隨處可見:他們插標尺、量距離時在地上鑽的洞,腳步交錯移動時蹭出來的一小堆一小堆的塵土,還有,離草叢更近一些的地方,有一小堆割下的雜草整整齊齊地擱在邊上。顯然,他們要想靠近這屍體再把它弄出來,還不能讓屍體被銳利的草葉邊緣劃破,就只能把這些草割下來。
  在布魯內蒂身後,砰的一聲關上了一扇門,接著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嚷起來:「嘿,你,你在幹嗎?該死的,從那兒走開。」
  布魯內蒂轉過身來,不出所料,果然看見一個身穿警服的男人迅速從屋子的後門朝他這兒走過來。那人見布魯內蒂仍然觀望,並沒從灌木叢那兒走開,當即從槍套裡拔出左輪手槍,衝著布魯內蒂大叫:「雙手騰空,到柵欄這邊來。」
  布魯內蒂轉過身朝著柵欄往回走,就像是走在一個搖搖晃晃的表面上,雙手向兩邊伸開好保持平衡。
  「我叫你雙手騰空!」布魯內蒂走到柵欄邊上時,那警察衝著他大吼。
  那警察手裡有槍,所以布魯內蒂就不準備向他申明,自己的手是騰空的,只是沒有舉過頭頂罷了。最終他是這麼說的:「下午好,巡佐,我是從威尼斯來的布魯內蒂警長。你是不是一直在裡邊聽人陳述案情?」
  那人長著一雙小眼睛,眼神裡雖然看不出有多少悟性,卻也足以讓布魯內蒂意識到,那人已經察覺自己眼瞅著就要落入一個進退兩難的陷阱了。如果要求查看證明,那沒準就等於要一名堂堂的警長出示委任狀;不提這種要求吧,又生怕不經盤查就聽任一個陌生人自稱是警務官員。
  「對不起,警長,我給太陽照花了眼,認不出您了。」巡佐說,儘管陽光明明是照在他的左肩上。他要是就此打住,倒也能混過去了,還能勉強贏得布魯內蒂的尊重,可他偏偏還要加上一句;「真夠嗆,從裡頭黑咕隆咚的地方跑到太陽底下來。再說。我沒料到會有別人到這兒來。」
  他的胸牌上寫著「布福」兩個字。
  「好像梅斯特雷這幾個星期警長奇缺,所以把我給派來接手這次調查。」布魯內蒂貓下腰從柵欄的洞裡走過去。等他在柵欄那頭站定,布福的手槍已經插回了槍套,槍套蓋也已關得嚴嚴實實。
  布魯內蒂邁開步子向屠場後門走去,布福在他邊上跟著。「你從裡邊的人那兒聽到些什麼情況?」
  「聽到的就和我今天早上接第一個電話時差不多,長官。一個叫貝蒂諾·科拉的屠夫,在今天上午剛過十一點的時候發現了屍體。他當時是出去抽支煙。他說,他看見地上擱著一雙鞋,就跑到灌木叢裡去看個真切。」
  「那兒真的有鞋嗎?」
  「有。我們來的時候鞋是放在那兒的。」聽他說話的那種口氣,不管是誰都會相信是科拉把鞋放在那裡好擺脫自己的嫌疑。就跟所有的市民、罪犯一樣,布魯內蒂對於這種「霸道警察」也是深惡痛絕的。
  「打給我們的電話裡說,這兒的野地裡有個娼妓,一個女人。我接完電話就跑來看,可居然是個男的。」布福吐了口唾沫。
  「我收到的報告說他是個男妓。」布魯內蒂用一種平靜的聲調說,「還沒有人認出他來嗎?」
  「沒有,還沒有。我們正在讓停屍房的人拍照,儘管他已經給揍得不成樣子了。我們還準備讓畫工來畫張模擬像,描摹出他的本來面目。我們會把這張像拿到各處去給人看,遲早總會有人認出他來的。他們的知名度還挺高的呢,那些男妓。」布福說這話的時候似笑非笑。接著,他又說:「假如他是個本地人,我們很快就能確定他的身份。」
  「如果不是呢?」布魯內蒂問。
  「那就得多費點工夫了,我想。說不定,我們到頭來也找不出他是誰。反正也無關大局。」
  「為什麼無關大局,布福巡佐?」布魯內蒂輕聲問道。可是布福卻只聽見了言辭,沒聽出弦外之音來。
  「誰需要他們?這些性變態。他們全身都是愛滋病毒,就想把它們傳染給那些體面的工人。」他又吐了口唾沫。
  布魯內蒂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臉正對著巡佐。「照我的理解,布福巡佐,你念念不忘的那些體面的工人之所以會染上愛滋病毒,是因為他們把錢付給這些『性變態』,好跟他們苟且交歡。我們不該忘記這一點。我們同時也不該忘記,不管那死人是誰,他已經給謀殺了,而查出兇手正是我們的責任。哪怕兇手是個體面的工人。」說到這裡,布魯內蒂打開屠場的門,走了進去,寧可聞那裡的味道,也不願再搭理外面的這一位。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1

第04章

  在屋裡,他聽到的東西也大同小異。科拉把他的故事又講了一通,工頭則在一邊附和。布福一臉陰沉地告訴他,不管是今天上午還是昨天,在屠場裡工作的人都看不出有什麼異樣。那些娼妓在這一帶早已成了司空見慣的景致,已經沒人真正注意他們本人和他們幹的事了。沒人記得起來屠場後面究竟是哪一塊地方被娼妓們用過——單憑這氣味就能說明問題了。就算有人在那塊地方瞥見了一個,也不會去多看兩眼的。
  聽完所有這些,布魯內蒂回到了他的汽車裡,叫司機把他帶回梅斯特雷警察局去。斯卡爾帕警官已經又穿好了上衣,從這輛車裡出來,跟布福巡住上了另一輛。在兩輛車一起開回梅斯特雷的路上,布魯內蒂把車窗打開一半好透進點空氣,雖說是熱氣,總也可以把粘在他衣服上的那股屠場裡的味道沖淡些。同大多數意大利人一樣,布魯內蒂對於素食主義一向嗤之以鼻,覺得這不過是那些腦滿腸肥之徒自我放縱的另一種形式罷了。不過今天這麼一來,他是完全理解了。
  到了警察局,他的司機帶著他到了二樓,把他介紹給加洛巡佐。這個人面如死灰,眼窩深陷,似乎長年累月的查案追兇已經從身體內部吞噬起他的血肉來。布魯內蒂剛在加洛的桌邊坐定,巡佐就告訴他,除了布魯內蒂已經聽說的那些,其他也沒有什麼可補充的了。不過,他已經從驗屍官那裡聽到了初步的口頭報告:一系列頭部及臉部的猛擊導致了死亡,死亡時間在發現屍體前的十二至十八小時內。炎熱的天氣讓人很難作出判斷。驗屍官從某些傷口上的銹跡和傷口形狀推想,凶器是一種金屬,很可能是一段管子,反正肯定是圓柱形的。至於胃部殘留物和血樣的分析結果,最早也要到星期三早上才能反饋回來。所以,眼下還說不准他被殺時有沒有受到毒品和酒精的影響。鑒於城裡的許多娼妓和幾乎所有的易裝癖都吸毒成癮,所以儘管屍體上似乎並沒有靜脈注射毒品的跡象,這種可能性還是存在的。那人的胃是空的,可是有跡象表明,他在被殺前六小時之內吃過一頓飯。
  「他的衣服是怎麼樣的?」布魯內蒂問加洛。
  「紅色女裝,是某種廉價的人造材料做成的。一雙紅鞋,幾乎沒怎麼穿過,是四十一碼的。我會去查一查,看看能不能找到製造商。」
  「有沒有照片?」布魯內蒂問。
  「要到明天早上才能準備好,長官。不過據那些把屍體弄來的人說,您可能會不想看的。」
  「有那麼糟嗎,呃?」
  「不管是誰處理屍體,除非幹活的時候心不在焉,否則肯定是會討厭他的。連鼻子都沒留下來。」
  「你會去叫畫工來畫張模擬像嗎?」
  「是的,長官。可是這大半還得靠猜。畫工只知道臉型和眼睛的顏色。還有頭髮。」
  加洛頓了一下,補充說:「頭髮很稀,有一大片都禿了,所以我猜,嘔,他在幹活的時候是戴假髮的。」
  「那有沒有找到假髮呢?」布魯內蒂問。
  「沒有,長官,沒有假髮。看上去他像是先在別的地方給人殺掉,然後才運到那裡去的。」
  「找到腳印了嗎?」
  「找到了。技術組說他們發現了一組腳印,路線是先朝著那片草叢走,再從那裡出來。」
  「走過去的腳印是不是深一點?」
  「對,長官。」
  「這麼說來,他是給運到那兒,再卸下來擱在草叢下面的。腳印的源頭在哪兒?」
  「屠場後面有條狹窄的石子路。看來那人是從那裡過來的。」
  「那麼這條路上有沒有腳印?」
  「什麼也沒有,長官。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有下過雨了,所以就算有輛轎車,甚至卡車在那兒停過,也不會留下什麼痕跡的。腳印就那麼些。是個男人的。四十三碼的。」這也是布魯內蒂的鞋碼。
  「你有沒有易裝癖男妓的名單?」
  「只有那些犯過事的,長官。」
  「他們都犯過什麼事?」
  「都是些常有的事。毒品。相互之間的糾紛。時不時的,也會有人跟顧客鬧點糾紛。一般都是為了錢。不過,那些人裡邊沒有人捲入過更嚴重的事。」
  「那是些什麼樣的糾紛?他們有沒有動過武?」
  「沒有這種事,長官。從來沒有這種事。」
  「他們有多少人?」
  「那些人裡有三十個,我們是有檔案的,可我猜那只不過是一小部分。他們有很多人是從波爾代諾或者帕多瓦來的。好像那兒來的人生意不錯。」這兩個地方,前者是離美軍基地和意軍基地最近的大城市,不足為怪。可是帕多瓦呢?
  是因為那所大學嗎?假若果真如此。那麼,自從布魯內蒂拿到法學學位以後,世道可真是不一樣了。
  「今晚我想看看那些文件。你能不能給我弄些複印件來?」
  「我已經弄好了,長官。」加洛說,同時把桌上的一個藍色文件夾遞給他。
  從巡住手裡接過文件夾的時候,布魯內帝意識到,儘管身處離家不到二十公里的梅斯特雷,他似乎還是被當成了一個外鄉人。於是,他便開始尋找某種共同的基礎,可以讓他成為這個工作集體中的一員,而不是從城外來的警長。「你是威尼斯人吧,是不是,巡佐?」加洛點了點頭,布魯內蒂又加了一句,「是卡斯特羅區吧?」加洛又點了點頭,不過這回臉上露出了微笑,似乎已經心領神會,不管他跑到哪裡,口音總是改不了的。
  「那你在梅斯特雷幹什麼?」布魯內蒂問。
  「如今這種情形您是知道的,長官。」他說開了,「我在威尼斯找房子都找煩了。我們夫妻倆找了兩年,可那比登天還難。沒人願意把房子租給威尼斯人,就怕讓你進去容易出來難。如果你想買,那價錢——每平方五百萬。誰買得起?所以我們就搬到這裡來了。」
  「聽上去你挺遺憾的,巡佐。」
  加洛聳了聳肩。在威尼斯人中,像這種被不斷飛漲的房租房價逼走的命運太司空見慣了。「離開家鄉總是讓人不大好受的,警長。」他說。然而,布魯內蒂覺得,在說這話的時候,不知怎麼的,加洛的聲音顯得溫和了幾分。
  他們回過頭來又談起了手頭的這個問題,布魯內蒂用手指敲了敲文件夾。「你這兒有沒有什麼人可以和那些人談談,是他們信得過的?」
  「這樣的警官我們以前是有一位的,叫本凡努蒂,可他去年退休了。」
  「就沒有別人了?」
  「沒有了,長官。」加洛躊躇了片刻,似乎在權衡該不該斗膽說出下面一句話來。「恐怕我們這兒的許多年輕一點的警官,嘔,恐怕他們把這些傢伙是當笑話來看的。」
  「為什麼這麼說,加洛巡佐?」
  「要是那些人裡有誰投訴,您知道,投訴遭到顧客毆打——不是拿不到報酬,那我們可管不了——投訴遭人毆打,這下可好,沒人願意給派去調查,哪怕我們已經知道了幹這事的人姓甚名誰。即便他們跑去訊問,一般也總是不了了之。」
  「從布福巡佐身上,我已經嗅出點味道來了,甚至比這還糟。」布魯內蒂說。
  一聽到這個名字,加洛抿緊了嘴唇,不過什麼也沒有說。
  「那些女人呢?」布魯內蒂問。
  「那些妓女,」
  「對。她們和易裝癖之間接觸多嗎?」
  「據我所知,他們之間從來也沒有過什麼麻煩,可我不知道他們相處得如何。假如您是指相互競爭拉客的話,我想他們並沒有這麼做。」
  布魯內蒂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指什麼。他意識到,一直要等到讀完藍文件夾裡的東西,或者那死人被別人認出來以後,自己提出來的問題才會有明確的主題。那樣,談話才會有動機,對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才會有一定的理解。
  他站在那裡,瞥了一眼自己的手錶。「請你們的司機明天早上八點半來接我。希望那時候畫工已經畫好了模擬像。
  你只要一拿到模擬像,哪怕是在晚上,也請馬上去找至少兩位警官來,逐一調查那些易裝癖,看看有沒有人認識他,有沒有聽說過有個波爾代諾或者帕多瓦來的人失蹤了。還有,請你們的人去查問一下娼妓——我說的是女人——問她們那些易裝癖用不用那塊發現屍體的地方,或者問她們認不認識以前用過那塊地方的易裝癖。」他拿起了文件夾。「今晚我會把這些都看完的。」
  加洛本來一直在記錄布魯內蒂的話,聽到這裡便站起身來,陪著布魯內蒂向門口走去。
  「那我們明天早上再見,警長。」接著,他又走回辦公桌前,伸手去抓電話。「您下樓的時候,會有個司機等著,把您送回羅馬廣常」當警車飛馳在堤道上。向威尼斯方向駛去時,布魯內蒂注視著車窗外右側那些馬蓋拉的煙囪密林裡噴湧而出的或灰、或白、或綠、或黃的雲霧。目之所及,只見這個龐大的工業中心籠罩在重重煙幕中,而落日的餘暉則把所有這些全都幻化成了一幅未來世紀的燦爛圖景。想到這裡,他一陣憂傷,轉過頭來舉目遠眺穆拉諾島以及在它後面遠遠的地方,托爾切洛那座「巴希利卡」式的塔樓。據某些歷史學家說,在一千多年前,那一整套興建威尼斯的計劃,最初就是在這裡萌生的。當時住在岸邊的人為了躲避匈奴人,都住沼地裡逃。
  一輛裝著德國餐具的野營車冷不防衝上來插到了他們前頭,以便搶先一步拐進特龍凱特的停車島。司機為了避開它只能胡亂地急轉一通。這麼一來,布魯內蒂。下子就給拉回了現實生活。又是些德國佬,如今,再也沒有什麼地方能躲開他們了。
  他從羅馬廣場出發,向家裡走去。一路上,他根本顧不上去注意身邊經過的人物,思緒一味地在那片荒蕪的野地上打轉。草叢下橫著屍體,周圍在集著蒼蠅,這一切都還歷歷在目。明天他要去看一看屍體,再跟驗屍官談談,試試看這樣能不能揭開一些謎底。,他剛好趕在八點以前到了家,這時間還算早,還足以讓人以為他這一天過得跟平時一樣。他進屋的時候,保拉正在廚房裡,但是並沒有往常下廚時散發出來的味道和碰撞出來的聲響。他挺納悶,沿著走廊來到廚房,往裡面一探腦袋。
  只見她正在長餐桌邊,忙著切番茄。,
  「你好,圭多。」她說,抬起頭衝著他笑。
  他把藍文件夾往長餐桌上一扔,走到保拉身邊,在她的脖子後面親了一下。
  「這麼熱的天還來這一套?」她問,嘴上雖然這麼說,人卻直往後仰,靠在他身上。
  他輕柔地舔著她後頸部的皮膚。「體內肯定缺鹽。」他說,又舔了一下。
  「我想,那種鹽水片是在藥店裡賣的。可能會更衛生些。」她一邊說,一邊向前傾斜,只為了從洗滌槽裡再拿出一個熟透的番茄來。她把番茄切成厚片,然後添到已經在一個大瓷盤邊上圍成一圈的番茄片裡去。
  他打開冰箱,拿出一瓶礦泉水,又從吊櫥裡拽下一隻玻璃杯。他倒了一杯,一飲而盡,接著又喝了一杯,這才蓋好瓶蓋,放回冰箱裡。
  然後,他從底層的架子上拿出了一瓶普羅塞科酒。他先是撕開裹在瓶蓋上的銀箔,再用兩隻大拇指慢慢地把木塞住外推,讓它徐徐地移動,輕輕地來回摩擦。塞子剛露出瓶口,他便把瓶子朝一邊傾斜,不讓泡沫溢出來。「為什麼咱們剛結婚的時候,你知道怎麼可以不讓香溢出來,而我卻不知道?」他一邊問,一邊把冒著氣泡的酒倒進了玻璃杯。。
  「是馬裡奧教我的。」她解釋說。他很快就明白了,她說的不是他們認識的那對二十來歲的馬裡奧夫婦,而是她那當酒商的表哥。
  「想來點嗎?」他問。
  「把你的酒給我抿一小口就行了。我可不喜歡在這麼熱的天喝酒一喝就上頭。」他伸出手臂把她攬在懷裡,把杯子端到她唇邊,讓她呷了一小口。「夠了。」她說。於是他拿過杯子,自己品味起來。
  「好酒。」他輕聲說,「孩子們在哪裡?」
  「基埡拉在外面的陽台上,在看書。」除了看書、解數學題、吵著要電腦,到底基埡拉還有沒有別的事可做?
  「那麼拉菲呢?」他肯定是跟莎拉在一起,可布魯內蒂還是要問一問。
  「跟莎拉在一起。他在她們家吃晚飯,然後一塊兒去看電影。」她笑起來,一方面是因為想到拉菲對兩層樓下面那個名叫莎拉·帕格奴齊的女孩忠心耿耿、形影不離的熱乎勁便忍俊不禁,另一方面也因為拉菲總算追到了莎拉而鬆了口氣。「但願他能忍痛離開她兩星期,跟我們一道上山去。」保拉說,心裡倒一點也不擔心。在博爾扎諾以北的山裡呆上兩星期,可以逃開城裡灼人的熱浪,這種誘惑是足以讓拉菲暫別新歡的。再說,莎拉的父母已經發了話,說她可以在這段假期裡跟拉菲家一起度個週末。至於保拉自己,又能有兩個月不用在大學裡教書了,眼下正憧憬著不受打擾、盡情看書的好日子呢。
  布魯內蒂對此不置一詞,只顧著給自己又倒了半杯酒。
  「是在做色拉吧?」他問,衝著保拉面前的盤子上那一圈西紅柿點了點頭。
  「哦,真是超級警察。」保拉說,一伸手又拿了一隻番茄。
  他瞧見了一圈番茄片,每片之間都留著空隙,切片的大小都正好可以嵌進一片白奶酪。接著,他又發現在他那美麗的妻子左邊,擱著一隻玻璃杯,裡頭裝著新鮮羅勒,緊挨在一邊的一隻盤子上還有新鮮的白奶酪。他把這些線索歸在一起,以閃電般的速度推出了結論:這是在做晚飯時吃的涼拌色拉。「難怪這個人能讓城裡的罪犯聞風喪膽呢。」她一邊說,一邊轉過臉來朝著他微笑,揣摩著他的情緒,好估計一下自己的玩笑有沒有開過頭。看來多少是有些過頭了,於是她便從他手裡接過了杯子又抿了一小口。「出什麼事了?」
  她一邊問,一邊把杯子遞還給他。
  「我逢命要到梅斯特雷去辦個案子。」還沒等她插話,他又接著說:「他們有兩個警長出去度假了,另一個摔斷了腿躺在醫院裡,剩下的一個放了產假。」
  「於是帕塔就打發你到梅斯特雷去了?」
  「再沒別人了。」
  「圭多,總會有別人的。嗯,帕塔自己就是一個嘛。除了簽簽文件,調戲調戲秘書,做點其他的事對他不會有壞處的。」
  「布魯內蒂覺得自己很難想像有誰會讓帕塔來調戲,可他忍件沒說出來。
  「你說呢?」她見他沒出聲,便追問了一句。
  「他出事了。」布魯內蒂說。
  「這麼說,那事就是真的了?」她問,「我一整天都很想打電活問你那是不是真的。是蒂托·布拉斯卡嗎?」
  布魯內蒂剛一點頭,她就把頭往後一仰,頗為不雅地發出了一種近乎於貓頭鷹叫的聲響。「蒂托·布拉斯卡。」她反覆念叨,轉過身對著洗滌槽又抓起了一隻番茄。「蒂托·布拉斯卡。」
  「得了,保拉。這沒什麼好笑的。」
  她猛地轉過身來,刀還握在胸前。「你說沒什麼好笑,是什麼意思?帕塔是個傲慢無禮、虛情假意、自以為是的雜種,我可想不出來還會有誰比他更該受這種罪了。」
  布魯內蒂聳了聳肩,往杯子裡又倒了點酒。只要她還在大肆攻擊帕塔,就顧不上梅斯特雷的事,儘管他心裡也清楚,這不過是暫時的跑題罷了。
  「我真沒法相信,」她一邊說,一邊背過身去,顯然這句話是說給槽裡僅存的那一隻番茄聽的,「他長年累月地為難你,不管你幹什麼都被他弄得一團糟,到頭來你還護著他。」
  「我不是在護著他,保拉。」
  「反正我聽上去就像是這麼回事。」她說,這回是朝她左手握著的奶酪球說的。
  「我只是說沒人該得到這種結果。布拉斯卡是頭蠢豬。」
  「難道帕塔不是嗎?」
  「你想讓我把基埡拉叫來嗎?」他看見色拉差不多快做好了,便問了一句。
  「你先告訴我梅斯特雷的這件案子可能要花多少時間,再去叫她。」
  「我不知道。」
  「那是什麼案子?」
  「一件謀殺案。梅斯特雷的野地裡發現了一個易裝癖的屍體。有人打爛了他的臉,可能是用一根管子打的,然後再把他運到野外。」他不知道在別人的家裡,飯前的談話有沒有這麼刺激。
  「為什麼要打爛他的臉?」她問,一下子就提出了這個困擾了他一下午的問題。
  「為了洩憤吧?」
  「哦。」她說,切完奶酪後再把番茄和奶酪片嵌在一起。「可是為什麼要弄到野地裡去?」
  「因為想讓屍體離殺人現場遠一點。」
  「可你又怎麼確定他不是在那兒被殺的?」
  「看上去不像。有一些腳印是通往屍體的,還有一些淺一點的是離開屍體的。」
  「一個易裝癖?」
  「我就知道這個。沒人告訴我他有多大年紀,可是好像人人都確信他是個男妓。」
  「你不相信?」
  「我沒理由不相信。可我也沒理由相信。」
  她拿起一些羅勒葉,浸在冷水裡洗了一會兒,再把它們切成碎片。然後,她把羅勒葉撒在番茄和奶酪上,加上點鹽,最後在所有這些東西的頂部澆上一大堆橄欖油。
  「我是打算在陽台上吃飯的。」她說,「基埡拉應該已經把桌子擺好了。想去證實一下嗎?」他轉身離開廚房時,順手拿起了酒瓶和酒杯。保拉看見了,便把刀放進了洗滌槽。「這個週末結不了案,是嗎?」
  他搖了搖頭;「看來不行。」
  「那你要我怎麼辦?」
  「咱們已經預訂了旅館,孩子們已經準備好要出發了,學校放假以後他們就一直盼著要去的。」
  「你要我怎麼辦?」她又問了一遍。有一回,大概在十八年前,他曾經成功地避開過她的追問,他已經記不得那是什麼事了。無論如何,他畢竟也有過僥倖脫身的時候。
  「我想讓你和孩子們去山上度假。如果這案子結得快,我會趕去跟你們在一起。無論如何,到了下週末我一定會趕去的。」
  「你最好能來,圭多。我可不想一個人度假。」
  「會有孩子們陪著你的。」
  對於這種說法,保拉根本不屑於提出合情合理的異議。
  她端起色拉,向他走過來。「去看看基埡拉是不是已經把桌子擺好了。」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1

第05章

  這天晚上,他在睡覺前看完了那些檔案,並且從中發現:顯然有這麼一個世界,他或許知道它的存在,可是關於其中的奧妙,他卻瞭解得既不徹底,也不充分。據他所知,在威尼斯,並沒有當男妓的易裝癖。不過,至少有一位是做過變性手術的。布魯內蒂之所以會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存在,是因為有一次他不得不在一封證明埃米利奧·馬爾卡托沒有犯罪記錄的信上簽字。此後,埃米利姬才能把身份證上所列的性別改過來,好跟她體內已經完成的生理變化保持一致.他一點也不明白,是什麼樣的衝動和激情能讓一個人作出如此義無反顧的抉擇。不過,他記得自己當時曾經心煩意亂,陷入一種自己也不願意說清的情緒中,而這一切只不過因為要在一份官方文件上改動一個字:從埃米利奧到埃米利埡。
  檔案裡的那些男人可沒有那麼出格。他們只是決定改變一下相貌而已:面容,衣著,化妝,步態,手勢。有些檔案上貼著的照片可以證明那些人都用上了怎樣的技巧。半數的人壓根兒就看不出是男性,儘管布魯內蒂明明知道這一點。
  面頰都是如此柔嫩,顴骨都是那樣纖弱,根本沒有一點陽剛之氣。就算是在強光的直射下,在警察局裡的照相機鏡頭前,許多人還是顯得嬌艷動人。不管布魯內蒂怎麼努力,始終也找不到一方黑記,一塊突出的頜骨,找不到一點標誌可以說明那是些男人,而不是女人。
  保拉就坐在他身邊的床上,看他遞過來的材料。她草草地測覽了一遍照片,又看了一份拘捕報告——這一位被捕是因為販毒。看完以後,她把這些材料遞還給他,沒有加上一句評論。
  「你怎麼想?」布魯內蒂問。
  「關於什麼?」
  「所有這些。」他用一隻手拿起了這些檔案,「你就不覺得這些人奇怪嗎?」
  她的眼神意味深長,他感到,那目光裡充滿了厭惡。「我覺得那些雇他們的男人要奇怪得多。」
  「為什麼,」
  保拉指了指檔案,說:「至少這些男人並沒有欺騙自己,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不像那些玩弄他們的男人。」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哦,行了,圭多。好好想想吧。這些男人收了錢是要跟人性交的,主動還是被動就得看付給他們錢的男人趣味何在了。可是在別的男人付給他們錢、玩弄他們之前,他們非得打扮成女人的模樣。你只須稍稍想一想,想想那種虛情假意,想想那種自欺欺人的慾望。到第二天早上,付錢的男人就會說:『哦,我主耶穌,等我知道了這是個男的,已經太晚了。』要麼就說,『好吧,就算到頭來發現這是個男人,可幹那事的人終究還是我。』所以他們依然是真漢子,是大丈夫,用不著正視自己偏愛玩弄男人的事實,也就不至於讓自己的陽剛之氣喪失殆盡了。」她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我有時候懷疑,有許多事你確實沒有用心去想過,圭多。」
  這話如果理解得含糊些,一般是指他跟她想法不同。不過這一回,保拉並沒有講錯,這種事他確實從來沒有想過。
  在他第一次發現有這些人存在以前,女人們早已征服了布魯內蒂。他從來沒法理解其他任何性別——其實統共也只剩下一種了——的性魅力。從小到大,他一直以為所有的男人都跟他差不多。雖然後來他知道了事實並非如此,可他對自己兩性相悅的歡愉太深信不疑了,以至於除了理智地承認有這另外一種性受存在,就再也沒有其他想法了。
  接著,他想起了在他們初次見面後不久,保拉就跟他說起過他以前從未注意過的現象。她說,意大利男人經常會觸摸、玩弄甚至愛撫自己的陽物。他記得自己剛聽她說的時候,只是帶著懷疑和嘲弄付之一笑,可是從第二天起他就開始留心了。才過了一個星期,他便意識到她說的有多準確了。又過了一個星期,他已經被這種現象弄得神思恍惚了。
  街上的男人們不時地會伸手下去好奇地碰一碰,放心地摸一摸,好像生怕那東西會掉下來,其頻率之高真令他難以忍受。有一次,保拉跟他走在一起,半路上停下來問他在想什麼,而當時他所想到的東西,在這個世界上也只有告訴保拉他才不會覺得尷尬。那一刻,這種感覺讓他一下子確信——儘管在此之前早已有了一千條理由——這正是他想要娶、必須娶、也願意娶的女人。
  那時候,愛一個女人,需要一個女人,對他來說是天經地義的,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了今天。而這些檔案上的男人,他因為種種原因去看看資料、瞭解瞭解也無妨,但他始終也不願意去真正地理解他們。這些人厭惡女人,一門心思尋求其他男人的肉體。他們幹那種事或是為了錢,或者是為了毒品,或者,毫無疑問,有時候也打著愛情的旗號。而他們中的一個——究竟是被怎樣的仇恨死死糾纏,才使他落得如此慘無人道的結局呢?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保拉靜撓地睡在他身邊,那蜷成一團的優美曲線讓他心馳神往。他把檔案往床邊的桌上一放,關上燈,用一隻手臂抱住了保拉的肩膀,吻她的脖子。還是那麼鹹鹹的。他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早上,布魯內蒂來到梅斯特雷警察局時,發現加洛巡佐已坐在了桌邊,手裡拿著另一隻藍色文件夾。布魯人蒂剛坐定,加洛便把文件夾遞給他,於是布魯內蒂第一次看見了被害人的臉。文件夾上,放著畫工對於死者原先模樣的再現,而在這下面,布魯內蒂看見了畫工畫模似像時的依據——一張張真實面目被搞得支離破碎的照片。
  根本就無從估計那張臉上究竟挨了多少下。就像加洛昨天所說的那樣,鼻子已經沒了,被一記窮凶極惡的重擊打成了空骨架。有一塊顴骨被徹底碾碎了,只在那一邊的臉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凹痕。後腦的照片也顯示了類似的殘暴,不過,這裡挨的打可不是為了毀容,而是真正致命的。
  布魯內蒂合上文件夾,交還給加洛。「模擬像你有沒有複印過?」
  「是的,長官,我們已經有一大堆複印件了。不過,我們大概半小時前才拿到模擬像,所以,現在還沒人拿著到街上去查。」
  「指紋呢?」
  「我們取到了一套完好無損的指紋,已經分別送往羅馬和日內瓦的國際刑警組織,而這兩個地方您是知道的。」布魯內蒂確實知道。羅馬能磨上幾星期,而國際刑警組織通常要快一些。
  布魯內蒂用指尖敲了敲文件夾的封面。「臉部損毀相當嚴重,是嗎?」
  加洛點了點頭,但並沒吭聲。以前,他曾跟帕塔副局長打過交道(儘管只是打打電話),所以凡是從威尼斯來的,他總是存有戒心。
  「照這樣看,好像幹這事的那個人不想讓這張臉給人認出來。」布魯內蒂又說了一句。
  加洛那兩道濃眉下的一雙眼睛迅速地朝他瞥了一眼,又點了點頭。
  「你在羅馬有沒有什麼朋友,可以幫幫我們,讓事情進展得快一些?」布魯內蒂問。
  「這個我已經試過了,長官,可那個人去度假了。您呢?」
  布魯內蒂馬上搖了搖頭:「我認識的那位調到布魯塞爾去跟國際刑警組織方面合作了。」
  「我想,那我們就只能等了。」加洛說,語調清楚地顯示出,他對此一點兒都不高興。
  「他在哪兒?」
  「那個死人?」
  「對」
  「在翁布托第一醫院的停屍房裡。怎麼?——「我想去看看他。」
  就算加洛認為這是個奇怪的要求,他也並沒有表現出來。「我相信你們的司機會帶我去。」
  「那兒不遠吧,是不是?」
  「不遠,只要幾分鐘,」加洛答道,「早上車多的時候可能要多花點時間。」
  布魯內蒂不知道這些人有沒有步行到什麼地方去過。
  不過,接著他又想到,熱帶地區那讓人窒息的暑氣就像一條裹屍布,覆蓋住了整個威尼托地區。或許,乘上裝著空調的汽車出入裝著空調的大樓是比較明智的,可是他懷疑採用這種方式自己會不會感到舒適。不過他並沒說什麼,逕自下樓讓他的司機——他好像已經把司機和汽車看成是自己的了——把他帶到梅斯特雷眾多醫院中最大的一家——翁布托第一醫院。
  在停屍房裡,布魯內蒂在一張矮桌前找到了接待員,在他面前攤開著一份《小報》。布魯內蒂亮出了警察證,說要看一看昨天在野地裡發現的那個被害者的屍體。
  接待員是個矮個子男人,大腹便便,一雙羅圈腿。他把報紙折好,站起身來。「哦,他呀。我已經把他放到另一邊去了,長官。除了那個畫工,還沒什麼人來看過他,而那個畫工也只想看看他的頭髮和眼睛。照片上的炫光太多,畫工看不清楚。他只是來看了看,掀開蓋布,瞧了瞧那人的眼睛。照我說,他是不願意多看。可是,我的天,他真該在驗屍前瞧瞧那屍體,瞧瞧那些和血攪和在一起的脂粉。過了好久好久,才把他洗乾淨的。在我們洗之前,照我說,他看上去活像個小丑。眼影膏弄得滿臉都是。嘔,我是指臉上還剩下的部分。也真滑稽,有些眼影不知道怎麼會這麼難洗。非得讓女人們狠狠下一番工夫才洗得掉,您說是不是?」
  他一邊嘮叨。一邊領著布魯內蒂在冷氣襲人的房間裡四處轉悠,間或停下腳步跟布魯內蒂直接對話。房間的牆壁是由好多扇金屬門組成的。接待員最後在其中一扇門前停了下來,彎下腰轉了一下金屬柄,拉開下層抽屜,裡面躺著那具屍體。「這麼放,您看還行嗎,長官?要不要我把他給您抬高些?這沒什麼,只要一分鐘。」
  「不用,這就行了。」布魯內蒂說,低頭往下看。接待員沒等吩咐,便拽下了蓋在臉上的白布,然後抬起頭盯著布魯內蒂,看看自己還要不要繼續往下拽。布魯內蒂點了點頭。接待員便把布從屍體上掀起來,三下兩下就疊成了一個整整齊齊的長方形。
  雖然布魯內蒂事先看過照片,可是對於眼前的慘狀還是缺乏心理準備。驗屍官只顧著檢驗,對屍體的修復漠不關心。要是能找到家屬,他們就會出錢找人來管這事了。
  沒人試過修復那人的鼻子,所以布魯內蒂只能低頭端詳一個有四道淺凹痕的凹面,那就像是一個傻愣愣的孩子用黏土捏了一張臉,可是不會捏鼻子,只戳一個洞了事。一旦沒有了鼻子,人類那清晰可辨的特徵便無影無蹤了。
  他打量著屍體,看看自己能否借此判斷這個人的年紀或者身體狀況。當布魯內蒂發覺此人的軀體與他自己的身體頗為相似時,他詫異得連自己吸氣的聲音都聽得見了:一模一樣的普通體型,腰部周圍微微發福,還有兒時切除闌尾後留下的傷疤。唯一有所不同的是。那人渾身上下毛髮稀少。他身體往前傾,湊得更近些,端詳那人的胸部。在驗屍時,胸部已經被長長的刀口粗暴地分成了兩半。在屍體的胸口上,他沒有找到長在自己胸口上的那種又硬又直、半灰不白的毛,只看見一點隱隱的毛茬。「驗屍官在驗屍前有沒有剃過胸毛?」布魯內蒂問接待員。
  「沒有,長官。這又不是替他做心臟手術,只是驗屍罷了。」
  「可他的胸口給剃過了。」
  「他的腿也一樣,不信您瞧瞧。」
  布魯內蒂看了看,果然如此。
  「關於這點,驗屍官有沒有說什麼?」
  「他在干的時候沒說,長官。沒準他在報告裡寫了。您看夠了嗎?」
  布魯內蒂點了點頭,從屍體邊往後退了一步。接待員當著他的面把屍布甩開,把它當成一塊桌布似的在空中揮舞,接著又讓它飄下來,剛好蓋在屍體上。他把屍體推回去,關上門,靜靜地擰好手柄。
  他們朝著桌子往回走時,接待員說:「他不該這麼慘的,不管他是誰。這兒有人說,他是街上的那種裝扮成女人的傢伙。倒霉鬼,他要想糊弄人可不會太走運,至少照他們把他抬進來時的模樣看,他肯定連該怎麼化妝都不懂。」
  布魯內蒂一度以為接待員是在挖苦那人,可是接著他就聽出了話裡頭的語氣,這才發現接待員是認真的。
  「您就是那個準備去查出兇手的人嗎,長官?」
  「沒錯。」
  「好吧,我希望您能查出來。假如有人想殺人,我想我能理解,可我沒法理解幹嗎要這樣殺他。」他停了一下,抬起頭來疑惑地望著布魯內蒂。「您能嗎,長官?」
  「不,我不能。」
  「我說過,長官,我希望您能抓住幹這事的人。不管是不是男妓,沒人該那樣死。」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2

第06章

  「你看見他了?」布魯內蒂一回到警察局,加洛就問他。
  「對。」
  「一點兒都不好看,是不是?」
  「你也看到他了?」
  「屍體我總是會去看看的。」加洛說,語氣十分平靜。「這樣。我追查兇手的時候就會更帶勁些。」
  「你怎麼想,巡佐?」布魯內蒂問,在巡佐辦公桌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把藍文件夾往桌上一放。他似乎已經把文件夾看成是這樁謀殺案的象徵物了。
  加洛大約想了整整一分鐘才回答:「我想兇手可能是在極度憤怒中干的。」布魯內蒂點了點頭,同意有這種可能性。
  「也可能,博士,就像您先前說的,他是想掩蓋被害者的身份。」話剛出口,加洛或許是想到了自己在停屍房見到的那一幕,馬上又補充了一句,「要麼就是想毀屍。」
  「在如今的世界裡這不太可能吧,你說呢,巡佐?」
  「不可能?」
  「除非有什麼人與外界是格格不入的,要麼就是那些無親無故的。一般人要是有誰失蹤,幾天之內就會被人注意到——大多數的案子幾小時就夠了。如今的人再也沒法失蹤了。」
  「這麼說來,為了洩憤可能更合理些。」加洛說,「他可能跟一個顧客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把那人紛激怒了。對於我昨天給你的檔案裡的那些男人,我知道的不多。我不是心理學家,也不屬於那一類人,所以我不明白是什麼東西讓他們變成那樣的。可我猜想,那些男人,呃,那些付錢的男人要比收錢的男人更反覆無常。所以,應該是為了洩憤吧?」
  「那麼,把他運到城裡的這塊人人都知道是娼妓幹活的地方,又怎麼解釋?」布魯內蒂問,「這與其說是出於憤怒,倒不如說顯示了智慧和預謀。」
  對於這位新來的警長出的考題,加洛反應得挺快。「對呀,他幹完以後,可能馬上就回過神來了。也許他是在自己那裡殺的人,或者是在某個有人能認出他們的地方干的,所以他就只能把屍體挪一挪了。如果他是那種人——我是指兇手——如果他是那種玩易裝癖的男人,他自然會知道娼妓出沒的地方。也許把屍體扔在那裡,是為了使事情顯得合乎邏輯。這麼一來,那些嫖客都會有嫌疑的。」
  「沒錯。」布魯內蒂慢悠悠地附和著,於是加洛開始等「但是」,警長說話總是少不了這種口氣的。「但是,那等於說,此妓與彼妓是一回事。」
  「您說什麼,長官?」
  「就是說男妓與妓女是一回事,或者說,至少他們是在同一個地方幹那事的。從我昨天的所見所聞來看,屠場外的那塊地盤是妓女們用的。」就在加洛細細考慮的時候,布魯內蒂又提醒了一句,「不過,這是你們的城市。你們知道的肯定比我這個初來乍到的外鄉人要多。」
  加洛聽到這句恭維話,一邊點頭一邊咧開嘴笑了笑。
  「在廠房進的野地裡幹活的一般是那些姑娘。可現在,那兒的男孩越來越多——他們中有許多是斯拉夫人和北非人——所以,那些妓女也許已經給逼到新地盤裡去了。」
  「你有沒有聽到過關於這件事的傳聞?」
  「我本人沒聽說過,長官。我一般不跟娟妓打交道,除非他們牽連進什麼暴力案件。」
  「這樣的事經常發生嗎?」
  加洛搖搖頭:「即便事情真的發生了,那些女人也不敢告訴我們。不管這暴力行為該由誰來負責,她們都害怕到頭來自己會關進監獄去。她們有很多人都不是合法居民,所以不敢到我們這兒來,害怕惹上麻煩以後會給驅逐出境。有好多男人喜歡揍她們。我猜,她們知道怎麼辨別出這類人,也許會有別的女孩給她們通消息,她們就盡量避開他們。
  「我猜,那些男人應該更善於保護自己。如果你看過檔案,就會發現有些人的個兒有多大。有幾個是挺漂亮的,簡直稱得上美貌絕倫,可他們終究還是男人。我想那種麻煩他們會少一些的。即便有,他們至少也知道該怎麼保護自己。」
  「你拿到驗屍報告了嗎?」布魯內蒂問。
  加洛拿起幾張紙遞給他:「報告送來的時候您正在醫院裡。」
  布魯內蒂對那些行話、術語都瞭如指掌,一會兒就看完了。屍體上沒有針孔。因此,死者並不是個靠靜脈注射毒品的人。身高,體重,一般身體狀況,布魯內蒂目擊到的一切都列在了上面,但更為精確,把細節都量化了。那上面提到了接待員說起過的化妝問題,可也只是說有濃重的唇膏印和眼線痕。沒有近期性交的跡象,不管是主動的還是被迫的都沒有。從對手部的檢查結果來看,此人像是從事案頭工作的:指甲剪得平平整整,手掌上也沒有長老繭。屍體上傷痕的形狀證實了原先的猜測。這個人確實是先在別處被殺,然後再運到那塊地方去的。可是,他躺在那裡的時候天實在太熱,因此難以確認從被殺到發現屍體究竟過去了多長時間。
  最多只能說大約是在十二至二十個小時之間。
  布魯內蒂抬頭看了看加洛,問道:「這個你有沒有看過?」
  「看過了,長官。」
  「你怎麼想?」
  「我覺得,咱們還是得確定這究竟是緣於憤怒,還是出於狡詐。」
  「可咱們首先得找出死者是誰。」布魯內蒂說,「現在派了幾個人去做這件事?」
  「派了斯卡爾帕。」
  「就是昨天在日頭底下的那位?」
  加洛那一聲平靜的「沒錯,長官」,等於告訴布魯內蒂,他已經聽說了那段插曲。而從他說這話的口氣裡,能聽得出他並不贊成那種做法。「就派了他這麼一個警官。死一個娼妓,特別是死在我們缺少人手的夏季,是不大會被優先考慮的。」
  「再沒有別人了嗎?」
  「我之所以會被臨時指派處理這件案子,是因為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好在這兒,便派了輛警車到現場去。梅斯特雷警察局的副局長已經提出讓布福巡佐接手,因為接第一個電話的人就是他。」
  「我明白了。」布魯內蒂說,想了想,「還有人能替換嗎?
  「您是問還有人能替換布福巡佐嗎?」
  「沒錯。」
  「您可以提出申請,就說您最初是跟我接觸的,況且,關於這個案子我們已經討論過好久了……」說到這裡,加洛停了一下,好像要把「討論」的時間再拉長一點,然後接著說,「如果繼續派我查這樁案子的話,也許能節省點時間。」
  「哪一位是管這事的副局長?」
  「納希。」
  「她會不會…··哦是指,她會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嗎?」
  「如果這是一位警長提出來的,我肯定她會同意的,長官。更何況您是從外頭趕來幫我們一把的。」
  「好吧,去讓人寫份申請,我在午餐前把名字簽上。」加洛點了點頭,往攤在面前的一張紙上記了一筆,然後抬起頭看看布魯內蒂,又點了點頭。「再去找你們的人來查查他穿的衣服和鞋。咖洛點點頭,又記了一筆。
  布魯內蒂掀開了昨晚看過的那個藍文件夾,指著釘在內封上的一串名字和地址說:「我想,現在我們最該做的事就是著手向這些男人打聽被害者的情況,問他們知不知道他是誰,能不能認出他來,或者知不知道誰有可能會認識他。驗屍官說他肯定是四十出頭。那檔案裡的男人沒有一個是這麼老的,王十幾歲的就已經寥寥無幾了。因此,假如他是個本地人,肯定會因為年齡問題而特別顯眼,人們一定會對他有所耳聞。」
  「那您打算怎麼來辦這件事呢,長官?」
  「我想,我們應該先把這張名單分成三部分,然後由你和我再加上斯卡爾帕分頭把模擬像拿去給他們過目,問問他們知道些什麼。」
  「他們可不是那種願意跟警察交談的人,長官。」
  「所以我提議我們隨身帶上另~張照片,就拿一張我們在野地裡發現他的時候拍下的肖像。我想,假如我們能讓這些男人相信,相同的事也可能會落到他們的頭上。然後再讓他們跟我們談,或許就不會那麼勉強了。」
  「我去叫斯卡爾帕上來。加洛說,伸手去抓電話。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2

第07章

  儘管此時仍是上午——對於名單上的男人來說也許更像是半夜——他們還是決定,現在就去找這些人談。其他人都很熟悉梅斯特雷,布魯內蒂便讓他們把這些地址按地理位置順序排列起來。這樣,在他們照著名字挨個找人的時候就不至於在城裡來回奔波了。
  做完這件事以後,布魯內蒂帶上那份歸他管的名單下了樓,找到了他的司機。他不知道乘著一輛藍白相間、由一位穿制服的警察握方向盤的警車,去找這份特殊名單上的男人查問,是不是明智之舉。然而此刻,他也只能走出去,融入梅斯特雷上午十點的空氣中,並且打定主意,這種天裡能活下去就不錯了,也顧不得再思前想後了。
  熱流把他裹得嚴嚴實實,暑氣就像是在一點點地侵蝕他的雙眼。沒有一絲風,連最微弱的那種也沒有。日光就像一條髒兮兮的毯子橫在城市上空。一輛輛汽車歪歪扭扭地駛過警察局,喇叭叫個不停,徒勞地向不斷變換的交通燈和橫穿馬路的行人提出抗議。卷揚起的塵土夾帶著一隻隻煙盒,在街上飛來飛去,使得它們的這種穿梭分外顯眼。這一切,布魯內蒂看在眼裡,聽在耳中,吸入肺腑,那感覺就像是有人從背後跑過來,用雙臂緊緊箍住了他的胸口。人類怎麼能這樣生活?
  布魯內蒂逃進了警車那涼絲絲的「蠶繭」裡,一刻鐘以後,等他從裡頭破繭而出時,矗立在眼前的是城西的一幢八層公寓。他抬頭仰視,看見整排整排洗過的衣物從裡頭伸出來,橫在這幢房子和街對面的那幢之間。清風徐來,那一層由床單、毛巾、內褲拼嵌而成且色調相得益彰的平面在他的頭頂上掀起了陣陣波瀾,讓他一下子來了精神。
  大樓裡,守門人坐在他那間和籠子一樣狹小的辦公室裡,正在整理一張桌子上的文件和信件,替樓裡的居民分發那些想必是剛剛送到的郵件。他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鬍子稀疏,一副銀絲框的老花鏡在鼻尖上搖搖欲墜。他一抬眼,目光越過鏡片的上邊框,嘴裡說了一聲「早上好」。潮氣加重了屋裡的那股酸不溜丟的味道。一隻風扇擱在地板上,放出風來掠過老人的雙腿。它除了把酸味散佈得滿屋都是,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布魯內蒂回了聲「早上好」,問他哪兒能找到喬萬尼·費爾特裡內利。
  一提到這個名字,那個守門人立刻一把推開椅子,站起身來。「我警告過他了,叫他不要再把你們這些人招到這幢樓裡來。要是他想幹他的營生,就到你們的車裡去好了,也可以到曠野裡去跟別的畜生一起做伴嘛。就是不許在這兒做這種下流事,要不我就去叫警察。」他一邊說一邊伸出右手去抓背後牆上的電話,一雙怒火中燒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布魯內蒂,毫不掩飾自己厭惡的神情。
  「我就是警察。」布魯內蒂輕聲說,從皮夾子裡掏出了警察證,握在手裡亮給那個老人看。老人從布魯內蒂手裡一把搶過證件,似乎是想說明,這些東西可以在哪裡偽造,他也是知道的。接著,他把眼鏡推上鼻樑,細細看了一番。
  「看上去倒像是真的。」他終於認了賬,把東西還給了布魯內蒂。接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髒兮兮的手帕,再把眼鏡摘下來,開始擦鏡片,擦完了一塊再擦另一塊,一絲不苟,彷彿他這一輩子都花在這件事上了。然後,他又重新戴上了眼鏡。小心翼翼地把眼鏡腿在兩隻耳朵上擱好,再把手帕放回到口袋裡,這才換了一副腔調問布魯內蒂:「這回他幹什麼了?」
  「沒幹什麼。我們得向他打聽另一個人。」
  「打聽他的某個同性戀朋友?」老人問道,又恢復了那種咄咄逼人的口氣。
  布魯內蒂沒理會這個問題:「我們想跟費爾特裡內利先生談談。或許他能給我們提供點信息。」
  「費爾特裡內利先生?先生?」老人質問道,他反覆念叨著布魯內蒂的詞兒,卻把原本的禮節性稱呼變成了一種侮辱。「你是指那個標緻的小男人,那個同性戀嗎?」
  布魯內蒂無奈地歎了口氣。人們在決定憎恨什麼人的時候,為什麼就不能學著多具備點鑒別力,多那麼一點選擇性?或許只要再稍微明理一些?幹嗎不去恨基督教民主黨?不去恨社會主義者?為什麼不乾脆去憎恨那些憎恨同性戀的人?
  「你能否告訴我費爾特裡內利先生的房間號碼?」
  老人退回到他的桌前,坐下來繼續完成分發郵件的任務。「在五樓,門上有名字的。」
  布魯內蒂轉身離開,再沒有說一句話。走到門口時,他依稀聽到老人還在咕噥著「先生」兩個字,不過那聲音也可能只是一種氣呼呼的哼哼唧唧罷了。他走到鋪著大理石地板的門廳的另一頭,按下了電梯按鈕,然後就站在那兒等。
  過了幾分鐘,電梯還沒來,可布魯內蒂不願意回去問守門人電梯有沒有壞。他往左邊挪了一下,打開通向樓梯的門,朝五樓攀登。還沒到那兒,他就不得不鬆開領帶,把濕滴滴地粘在大腿上的那截長褲往兩邊拉開些。等到了上面,他掏出手帕,在臉上擦了一把。
  那老人說得不假,門上是標著名字:「喬萬尼·費爾特裡內利——建築師。」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手錶,十一點三十五分。他按響了門鈴。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經聽到急促的腳步聲朝門這邊走過來了。門是一個小伙子開的,模樣與布魯內蒂昨晚在檔案上看到的照片隱約有幾分相似:金色短髮,柔和而嬌弱的下巴,一雙烏黑的大眼睛。
  「什麼事?」他問,抬頭看著布魯內蒂,露出了和善而疑惑的微笑。
  「是喬萬尼·費爾特裡內利先生嗎?」布魯內蒂問,同時亮出了警察證。
  小伙子壓根兒就沒怎麼看那張證件,可他似乎一下子就認出了那是什麼東西,臉上的笑容頓時一掃而光。
  「是我,您想幹嗎?」他的聲音就像他的笑容一樣,越來越冷。
  「我想跟您談談,費爾特裡內利先生。我能進來嗎?」
  「犯得著問嗎?」費爾特裡內利無力地說,把門開大了一些,身體往後退了一步,讓布魯內蒂進了門。
  「請允許我進來。「布魯內蒂一邊說一邊走了進去。也許門上的頭銜並沒有說謊。屋內的這一方生活空間外觀勻稱,設計得既巧妙又精確。布魯內蒂走進起居室,裡面漆成了一色的粉白,地上嵌著淺色的人字形鑲木地板,幾塊顏色早已磨淡的基裡姆地毯鋪在地板上,而另外兩塊織毯——布魯內蒂覺得可能是波斯貨 ——掛在牆上。沙發又長又矮,襯以背後遠遠的牆壁,猶如裹進了米色的絲綢。沙發前有一張玻璃台面的長桌,桌子的一頭捆著一隻陶制淺盤。有一面牆上覆蓋著一大排書架,另一面則掛滿了建築物的透視圖和樓房建成後的照片——所有這些樓房都是低矮而寬敞的,四周圍著大片大片的荒地。在對面的角落裡有一張高高的繪圖桌,斜形桌面對著牆,上面蓋滿了一張張超大號的繪圖紙。一隻煙灰缸以一種十分離譜的角度擱在斜得厲害的繪圖桌的桌面上,裡面還燃著一支煙。
  屋內的這種對稱式結構不斷地把參觀者的視線重又拉回房間的中心,那個普普通通的陶制淺盤。布魯內蒂強烈地感受到了視線在推移,可他不明白這種效果是如何產生的。
  「費爾特裡內利先生,」他開口說,「如果你願意,我想請你協助我們調查一件案子。」
  費爾特裡內利一言不發。
  「我想請你看一張男人的畫像,告訴我們你是否認識他,是否認得出他。」
  費爾特裡內利走到繪圖桌前,拿起了那支煙。他貪婪地吸了一陣,然後用一個緊張兮兮的手勢把煙頭在煙灰缸裡掐滅。「我不提供姓名。」他說。
  「你說什麼?」布魯內蒂問,心裡雖然明白,卻並不想表示出來。
  「我不提供我的顧客的姓名。你可以把你想要拿出來的照片都拿來給我看,可我什麼人都不會認,我什麼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不是要打聽你的顧客,費爾特裡內利先生。」布魯內蒂說,「他們是誰我並不感興趣。我們有理由相信,關於這個人你可能會知道些什麼。我們希望你能看看這張模擬像,並且告訴我們,你是不是認得出他。」
  費爾特裡內利從桌邊走開,走到左牆上的一扇小窗旁站好。布魯內蒂這才恍然大悟,房間為什麼要建造成這副模樣:完全是為了讓人不去注意那扇窗戶以及隔開兩米遠的磚牆。「那麼如果我不幹呢?」費爾特裡內利問。;「你不幹什麼?不認他?」
  「不是。我是說如果我不看模擬像。」
  屋內既沒有空調,也沒有風扇,還散發著廉價煙草的氣味。布魯內蒂覺得自己能夠感覺到這股味道已經滲進了他那濕漉漉的衣服,滲進了他的頭髮裡。「費爾特裡內利先生,我是在請你盡一個公民應盡的責任,協助警察調查一起謀殺案。我們只是在試圖確認此人的身份。只有做到了這一點,我們才能開始凋查。」
  「他就是昨天在野地裡找到的那一位嗎?」
  「對。
  「你覺得他可能是我們這些人裡頭的?」費爾特裡內利無須解釋「我們」指的是哪些人。
  「對
  「為什麼?」
  「這個你沒必要知道。」
  「那麼,你覺得他是個易裝癖?」
  「對。」
  「還是個娼妓?」
  「也許吧。」布魯內蒂答道。
  費爾特裡內利從窗邊走開,橫穿過房間向布魯內蒂走來。他伸出了手。「讓我看看這張畫。」
  布魯內蒂打開了握在手上的文件夾,抽出一份模擬像的複印件。這時候他才注意到,文件夾封面上的顏料粘到自己濕透的手掌上,落下了一塊淺藍色的印記。布魯內蒂把模擬像遞給費爾特裡內利。他仔細地看了一會兒,然後用另一隻手遮住模擬像上那人的髮際線又琢磨了一陣。最後,他把模擬像還給布魯內蒂,搖了搖頭。「沒有,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他。」
  布魯內蒂相信了他。他把模擬像放回了文件夾。「你能不能想出有什麼人能幫我們查明這個人是誰?」
  「我估計你們把我們這些人當中有過拘捕記錄的列成了名單,正在逐一核查。」費爾特裡內利說,不過聲音不像剛才那樣沖了。
  「是埃我們沒法讓別人來看這幅畫。」
  「我想,你是指那些從沒有被捕過的。」費爾特裡內利說,接著又問,「這樣的畫像你還有嗎?」布魯內蒂從文件夾裡抽出了一張,遞給他,然後又給他一張自己的名片。「你只能把電話打到梅斯特雷警察局,不過你可以讓我來接。或者讓加洛巡佐接。」
  「他是怎麼給殺掉的?」
  「今天早上的報紙會登的。」
  「我是不看報紙的。」
  「他是給打死的。」
  「在野地裡?」
  「我沒有權利告訴你,先生。」
  費爾特裡內利走過去把模擬像正面朝上放在繪圖桌上,又點燃了一支煙。
  「好吧。」他說,又轉過頭來對著布魯內蒂說,「這幅畫我現在拿到了,我會拿去給某些人看的。一旦發現了什麼,我會通知你的。」
  「你是一位建築師嗎,費爾特裡內利先生?」
  「對。我是指我有建築師證書。可是我並沒有在干,我是說,我沒有工作。」
  布魯內蒂朝繪圖板上的繪圖紙點了點頭,問道:「你是不是在搞一項工程?
  「只是自娛自樂罷了,警長。我失業了。」
  「對此我深表遺憾,先生。」
  費爾特裡內利把兩隻手都插進了口袋,抬頭看著布魯內蒂的臉。他盡力讓聲調不帶任何感情色彩,說:「我那時正在埃及工作,替當地政府規劃公共住房工程。可是,後來他們決定所有的外國人每年都得接受一次愛滋病毒檢查。去年那次我沒通過,他們就解雇了我,把我打發回來了。」
  布魯內蒂沒答腔,費爾特裡內利便繼續往下說:「我剛回到這裡的時候,想要找份工作。可是,你肯定和道的,建築師就像收穫季節的葡萄一樣俯拾皆是。所以,」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似乎是在找一種方式表達,「所以我就決定換一份職業。」
  「你是指賣淫?」布魯內蒂問。
  「對。」
  「你就不在乎會有危險?」
  「危險?」費爾特裡內利問,湊了過來,臉上又露出了剛才開門時向布魯內蒂展現的笑容。布魯內蒂沉默了。「你是指愛滋病?」費爾特裡內利明知故問。
  「對。」
  「對我是沒有危險的。」費爾特裡內利一邊說,一邊從布魯內蒂身邊走開。他又回到繪圖桌邊,拿起那支煙。「您可以走了,警長。」他說,同時在桌邊站定,俯下身看那幅模擬像。」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2

第08章

  布魯內蒂一頭扎進了烈日、街道和喧鬧中,然後又拐進公寓右側的一間酒吧。他要了一杯礦泉水,接著又叫了第二杯。快要喝完的時候,他把杯底的一點水灑在手帕上,徒勞地擦了擦手上的那塊藍色顏料。
  一個攜帶愛滋病毒的娼妓踉人發生性關係是一種犯罪行為嗎?毫無保護措施的性關係呢?警方早已經不把賣淫看成犯罪了,所以,布魯內蒂覺得這種行為很難界定。可是,在明知自己有愛滋病的情況下還跟人發生毫無保護措施的性關係,當然是一種犯罪。然而,在這方面,法律完全有可能是滯後於現實的,那種行為完全有可能算不上違法。布魯內蒂一邊思索著這種差異導致的道德陷阱,一邊要了第三杯礦泉水,看了看名單上的下一個名字。
  弗朗西斯科·克雷斯波住的地方離費爾特裡內利的家只有四個街區,但是在這種天完全稱得上遠隔天涯。那幢樓線條簡潔明快,是個高高的、圍著玻璃幕牆的長方體,在十年前剛建成的時候,這種式樣在眾多城市建築物中肯定是大出風頭的。可是在意大利這個國家,新的設計構思總是在剛付諸實施以後不久就不再受人褒獎了,而在此之前,那些「永遠向前看」的人已經拋棄了這些構思,轉而去追隨華而不實的新目標了。他們就像是但丁筆下的《地獄篇》裡那些墮入地獄後徘徊在遊廊裡的魂靈,無休無止地轉著圈子,只為了追尋一面既無從識別、又不知其名的旗旛。
  在這幢大樓建成以後,十年光陰轉瞬即逝,昔日的時髦風光也隨之無影無蹤。如今,這幢樓看上去頂多就像是一盒倒放的意大利麵條。窗玻璃焯焯閃光,大樓和街道之間的一小片土地經過了精心的修整,可是這一切都無法彌補這幢房子與周圍其他更矮、更不起眼的建築之間的格格不入。當年它就是在這些建築的包圍中,懷著盲目的自信矗立起來的。
  他知道房間號碼,乘上裝著空調的電梯很快就到了七樓。電梯門一開,布魯內蒂就跨出一步,走上了一條大理石走廊,這裡也裝著空調。他走到右邊,按響了D座的門鈴。
  他聽到裡邊傳來一聲響動,可是沒有人來開門。他又按了一遍。那聲音沒有再重複,可還是沒有人來開門。他按了第三遍,手指按上去便一直不鬆開。即使隔著門他也聽得見門鈴的尖叫。接著,一個人的聲音嚷起來:「行啦。就來了。」
  他把手指從門鈴上鬆開。過了一會兒,門一下子打開了。開門的是個高大魁梧的男人,下穿亞麻長褲,上身穿的好像是一件高翻領羊絨衫。布魯內蒂朝那個男人掃了一眼,看見了一雙烏黑的眼睛,憤怒的眼睛,還有一隻似乎破過好幾回的鼻子。不過,緊接著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那件套衫的高領上,視線便再也沒法移開了。如今是八月中旬,人們走在大街上都會暈倒,而這位居然還穿著高翻領羊絨衫。他把目光移回到那人的臉上,問道。「是克雷斯波先生嗎?」
  「誰要找他?」那人問,毫不掩飾他的憤怒和敵意。
  「圭多·布魯內蒂警長。」他答道,又一次亮出了警察證。這個人就像費爾特裡內利一樣,只須稍稍一瞥,便認出了那是什麼東西。他突然朝布魯內蒂湊近了一些,可能是想用他的身軀擺個耀武揚威的架勢,好把布魯內蒂逼回到走廊裡去。可布魯內蒂不為所動,那人也只好往後退了一步。「他不在這兒。」
  正在此時,兩個人都聽到了另一間房間裡傳來一種重物落到地板上的聲音。
  這回輪到布魯內蒂朝前跨一步了。他把那人從門口一路逼進了屋裡。布魯內蒂繼續往屋裡走,走到一張富麗堂皇的皮椅子旁,椅子邊上還有一張桌子;上面有一大捧唐菖蒲插在水晶花瓶裡。他在椅子上落座,蹺起二郎腿,說:「那麼,或許我們要等等克雷斯波先生了,」他笑了起來,「如果你不反對的話。你是……」那人砰的一聲關上了大門,轉身朝屋子另一邊的那扇門走去,嘴上說:「我去把他叫來。」
  他打開了那扇門,走進去以後再把身後的門帶上。他那低沉而憤怒的聲音隔著門在那間屋裡迴盪。布魯內蒂聽到了另一個人的聲音,跟那位男低音比起來,這位就像是個男高音。不過,緊接著布魯內蒂又聽到了第三個人的嗓音,又是一個男高音,卻要比剛才那位還高了整整一個調門。也不知門後邊的那幾位都談了些什麼,反正一共持續了幾分鐘布魯內蒂便在這段時間裡把整個房間環視了一遍。一切都是簇新的,一切都是顯而易見的豪華。可布魯內蒂什麼都不想要,不管是那張珍珠灰的皮沙發,還是沙發邊上那張光滑的紅木桌,他都不感興趣。
  隔壁那間的房門打開了,那個壯漢走了出來,後面緊跟著另一個年紀比他小十來歲、個子至少小了三個檔次的男人。
  「就是他。」穿套衫的那位一邊說,一邊指了指布魯內蒂。
  年輕的這位穿了一條藍灰色寬鬆褲和一件白色開領絲綢襯衫。在他橫穿過房間朝布魯內蒂走來的時候,布魯內蒂站在那裡問了一句:「是弗朗西斯科·克雷斯波先生嗎?」
  克雷斯波走過來在布魯內蒂面前站定,但是緊接著,對一個像布魯內蒂這種年紀、長相平常的男人,克雷斯波本領或者職業素養看來是要盡情施展一番了。只見他往跨出一小步,抬起一隻手,張開五指做了個嬌滴滴的手勢再往喉嚨口下面一擱。「是我,你想幹嗎?」克雷斯波是布內蒂剛才隔著門聽到的那個比較高的男高音,可他卻在盡力把嗓音壓低,彷彿這樣就能讓聲音更饒有趣味,更性感迷人。
  克雷斯波比布魯內蒂矮一點,體重想必也要比他輕十公斤。也不知道是純屬巧合,還是有意為之,他的兩隻眼睛跟那張沙發一樣是灰白色的。在深褐色臉龐的映襯下,雙眸顯得特別暗淡無光。他的五官若是長在一個女人臉上,最多也只能算是比較中看。倒是他身為男性所特有的輪廓分明的稜稜角角,使得五官平添了美感。
  這回該布魯內蒂從那人身邊往後退一小步了。他聽到那個穿套衫的哼了一聲,對這個舉動嗤之以鼻。布魯內蒂轉過身,拿起他先前放在身邊那張桌子上的文件夾。
  「克雷斯波先生,我想讓你看一張畫像,然後告訴我,你是不是認得出他。」
  「不管你拿什麼給我看,我都樂意效勞。」克雷斯波說。
  把「你」字重重地強調了一下,一邊還把手伸進衣領,撫摩自己的頭頸。
  布魯內蒂打開文件夾,把畫工畫的死者模擬像遞給克雷斯波。克雷斯波只往下瞥了不到一秒鐘,便抬起頭看著布魯內蒂,莞爾一笑,說:「我壓根兒不知道他是誰。」他把模擬像還給布魯內蒂,可布魯內蒂卻不肯接。
  「我想請你把這張像看得再仔細一點,克雷斯波先生。」
  「他已經告訴過你,他不認識這個人。」那另一位在房間的另一頭發話了。
  布魯內蒂沒搭理他。「這個人是給打死的,我們必須查明他是誰。所以,如果你能再看一遍的話,我將不勝感激,克雷斯波先生。」
  克雷斯波一面閉目養神,一面用手把左耳後的一縷不聽話的卷髮梳理整齊。「如果您非要這樣的話——」他說,又看了看下面的這張模擬像。他低下頭正對著畫,這一回,他看到了畫在上面的臉。布魯內蒂看不到克雷斯波的眼睛,可他發現克雷斯波的手突然從耳邊挪開,重新朝頸部摸索,這一次可沒有想調情的意思。
  過了一秒鐘,克雷斯波抬起頭來瞧著布魯內蒂嫣然一笑,說:「我從來沒見過他,警官。」
  「你滿意啦?」屋裡的另一位問道,一邊還朝門口走了一步。
  布魯內蒂接過克雷斯波遞給他的模擬像,塞回文件夾裡。「這只是畫工對他長相的猜測,克雷斯波先生。假如你不介意,我想請你看一張他的照片。」布魯內蒂顯露出他最迷人的笑容。克雷斯波見狀,那隻手就像燕子一樣,振翼展翅,倏忽間已飛回了鎖骨間那塊柔軟的預窩。「沒問題,警官。只要是您提出的,什麼都行。什麼都行。」
  布魯內蒂笑了,伸手去摸文件夾裡那一小疊照片裡最底下的那幾鄭他拿出一張來,稍稍看了一會兒。其實每張的效果都差不多。他瞧了一眼克雷斯波,只見對方已經把兩人之間的距離又縮短了一點。「他有可能是被哪個付給他錢、讓他服務的人殺的。也就是說,那些跟他類似的人,都可能會受到這個人的威脅。,他把照片遞給克雷斯波。
  克雷斯波接過照片,接的時候有意用自己的手指碰了碰布魯內蒂的手指。他一面手持照片放在他們倆之間的位置上,一面衝著布魯內蒂笑了好一會兒。接著,他把笑臉湊到照片跟前。只見他的手一下子從頸部彈開,移上去摀住了直喘粗氣的嘴。「不,不!」他說,眼睛還盯著照片。「不,不!」他反反覆覆地說,抬起臉看著布魯內蒂,驚恐地睜大了雙眼。然後,他猛地把照片推開,往布魯內蒂胸口一塞,身子直往後退,好像布魯內蒂把什麼髒東西帶進了房間。照片落到了地上。「他們不能這樣對我。我不會出這種事的。」他一邊說一邊從布魯內蒂身邊往後退。每說一個字,他的聲調都要拔高幾度,在歇斯底里的邊緣戰戰兢兢地掙扎一陣,最終還是墮入其中。「不,我不會出這種事的。我什麼事都不會有的。」他的聲音愈來愈高,向他生活著的這個世界發出了一種尖利刺耳的挑戰。「不會是我。不會是我。」他大叫大嚷,離布魯內蒂越來越遠,最後撞到了屋子中間的一張桌子上。
  看到自己想遠離那張照片、遠離那個給他看照片的人的企圖半途受阻,他嚇了一跳,掄起胳膊往桌子上推了一把。-只花瓶,模樣就跟布魯內蒂身邊的那只如出一轍,掉到了地板上,摔得粉碎。
  隔壁房間的門開了,另一個人閃進了屋。「出什麼事了?」他問,「怎麼了?」
  他朝布魯內蒂的方向望了一眼,兩個人馬上就互相認出了對方。賈恩卡洛·聖毛羅不僅是威尼斯最有名望的律師之一,經常免費為主教充當法律顧問,同時也是「道德聯盟」的會長和運作者。
  「道德聯盟」是一個基督教非神職人員的協會,致力於「使信仰、家庭、美德千古長存,生生不息」。
  布魯內蒂只是點了點頭。假如碰巧這些人不知道克雷斯波的這位顧客究竟是什麼來頭。那麼,最好還是讓這位律師保持現狀。
  「你在這兒幹什麼?」聖毛羅氣呼呼地問。接著,他轉過來對著兩個人當中年長的那位,此刻那人正站在克雷斯波身邊,而克雷斯波已經坐到了沙發上,雙手摀住臉,不停地抽泣。「你就不能讓他把嘴閉上?」聖毛羅嚷道。布魯內蒂看著那個年長的朝克雷斯波彎下腰,對他說了點什麼,然後把雙手按在他肩上搖來晃去,直搖到他的腦袋也跟著前後擺動起來。克雷斯波不哭了,可他的手仍蓋在臉上。
  「你在這間公寓裡幹什麼,警長?我是克雷斯波先生的法律代表,我不允許警察再繼續虐待他。」
  布魯內蒂沒答腔,只顧著繼續觀察沙發上的那一對。那位年長的挪了一下窩,坐到了克雷斯波身旁,伸出手臂關切地勾住他的肩膀,於是克雷斯波便漸漸安靜下來。
  「我在問你問題呢,警長。」聖毛羅說。
  「我是來請教克雷斯波先生的,問他能否幫我們確認一樁案子的被害者身份。我給他看了一張那人的照片。你看看他的反應。他說他不認識那人,可對他的死反應倒是夠強烈的,你說呢?」
  布魯內蒂說這話的時候,盯著他看的是那個穿套衫的人,可是接下來開口說話的卻是聖毛羅。「既然克雷斯波先生已經說過他認不出這個人,那麼,你就已經得到答案了,可以走了。」
  「當然。」布魯內蒂說,把文件夾往右臂下一夾,朝門口走了一步。他回頭瞥了一眼聖毛羅,用平靜而隨和的聲調說:「你忘了繫鞋帶,律師。」。
  聖毛羅低頭一看,立刻發現兩隻鞋明明都系得好好的。
  他看了布魯內蒂一眼,那目光足可以在玻璃上刻出東西來,但是他並沒有說話。
  布魯內蒂在沙發前停下來,低頭看看克雷斯波。「我姓布魯內蒂。」他說,「如果你記起什麼來了,可以打電話到威尼斯警察局來找我。」。。
  聖毛羅剛想開口,卻欲言又止。於是,布魯內蒂走出了這套公寓。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3

第09章

  在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裡,不管是布魯內蒂,還是另兩位照著名單調查的警官,都沒有任何進展。當他們三個人在下午四五點鐘回到警察局裡碰頭的時候,加洛匯報說,在他那部分名單上,有三個人說不知道死者是誰,或許他們沒有說謊。其餘的人當中,有兩個不在家,有一個說死者看著眼熟,卻想不出什麼道理來。斯卡爾帕的經歷也大同小異,所有那些他找來談話的人都一口咬定從沒見過死者。
  三個人商定,他們明天再去試試這一招,爭取把名單上所有的名字都完成。布魯內蒂要加洛再準備一份在廠房附近以及卡普齊納大街一帶活動的妓女名單。雖說他並不指望這些女人能幫上什麼忙,可她們沒準注意過跟自己競爭拉客的對手,說不定就認得這個人。
  布魯內蒂一面上樓往自己的寓所跑,一面胡思亂想著打開家門以後的幻景:在這一整天裡,魔法從天而降,小精靈翩然而至,把家裡所有的地方都裝上了空調;而另一些精靈則裝好了一個他以前只在礦泉療養地的旅遊手冊和美國肥皂劇裡才見過的那種淋浴器——灑上香料的水從二十個不同的淋浴頭裡噴出來,化作一道道針尖那樣細密的水流,直澆在他身上。剛一出浴,便會有一條厚厚的特大號浴巾將身軀團團裹祝然後,會有一個吧台,也許就是游泳池盡頭的那種,還有一位身穿白上衣的待者遞給他一大杯清涼飲料,面上還漂著一隻木槿。亟待解決的生理需求一經滿足,接下來他就該步入科幻小說了。他想像著兩個孩子既聽話,又盡責,而他那忠誠恩愛的妻子在他打開房門的一瞬間就會告訴他,那樁案子已經大功告成,他們明天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動身去休假了。
  結果他發現,依照慣例,現實與意願有所不同。家裡人已經都躲到陽台上去了,因為此刻那兒充溢著傍晚的第一絲涼意。基婭拉從她那本書上抬起頭來,說了聲「你好,爸爸」,下巴一歪,讓布魯內蒂親了一下,便又一頭書裡去了。拉菲正在翻看當月的《男士》。他仰起臉來重複了一遍基婭拉的歡迎儀式,然後繼續考慮自己眼下是多麼需要襯衣襯褲。保拉看見了布魯內蒂的這副狼狽樣,便站起身來,用胳膊勾住他,吻了吻他的雙唇。
  「圭多,去洗個澡吧。我去給你弄點喝的來。」在他們左側的某個地方響起了一陣鈴聲。拉菲把雜誌又翻了一頁,而布魯內蒂則伸手去松領帶。
  「放一隻木槿。」他一面說,一面轉身去洗澡。
  二十分鐘以後,他才坐下來,身穿一件亞麻襯衫和一條棉布寬鬆短褲,光著雙腳高高地擱在陽台的圍欄上,然後就把這一天的經歷說給保拉聽。孩子們都不見了,毫無疑問,他們是去從事某種「聽話而盡責」的活動了。
  「聖毛羅?」保拉問,「賈恩卡洛·聖毛羅?」
  「就是這位。」
  「太妙了。」她說,話音裡透出了由衷的喜悅。「我真希望我沒答應過你,不把告訴我的事兒講出去。這個故事真帶勁。」她又念叨了一遍聖毛羅的名字。
  「你沒告訴過別人吧,是不是,保拉?」他問道,儘管他明知他不該問。
  她本想氣呼呼地回一句嘴,最終卻只是身子一斜,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沒有,圭多,這些事我一個字也沒有跟人提過。以後也不會。」
  「我不該那樣問,直抱歉。」他說,低頭抿了一口坎帕裡蘇打水。
  「你認識他的太太嗎?」她問,換了個話題。
  「我記得有一回,曾有人把我介紹給她。在兩年前,某個地方的一場音樂會上。不過要是再見到她,恐怕我已記不起來了。她長什麼樣?」
  保拉呷了一口她的飲料,然後把杯子擱在圍欄頂上,這種事她是不許孩子們做的。「這麼說吧,」她一邊琢磨該用怎樣尖酸刻薄的詞兒來回答這個問題,一邊就說開了,「假如我是聖毛羅先生,不對,是聖毛羅律師,一邊是我那高挑、瘦削、穿著無可挑剔的妻子,髮型是瑪格麗特·撒切爾式的,至於那脾氣就更別提了,而另一邊是個年輕小伙子,也甭管他身高多少,頭髮怎樣,脾氣如何——這兩個人讓我挑,我的雙臂百分之百會伸出去擁抱那個小伙子。」
  「你是怎麼認識她的?」布魯內蒂照例沒去理會保拉的妙語如珠,只關心實質問題。
  「她是比芭的一個顧客。」她說。比芭是保拉的一個朋友,是個珠寶商。「我在店裡碰到過她幾回,後來又在某一次到我父母那兒赴宴時遇上了她,那些宴會你是不去的。」考慮到保拉這麼說是為了回敬他剛才問她有沒有向別人洩露過他說的話,布魯內蒂就沒有深究。
  「說話的總是她,他就站在一邊陰沉著臉,好像方圓十公里以內,就沒有什麼人物能跟他的尊貴地位相提並論了。
  我老是覺得他們是一對道貌岸然、妄自尊大、心胸狹窄的小人。當時,我只好聽她講了足足五分鐘。我是看透了。她就像是狄更斯小說裡的一個配角,某個虛情假意、心狠手辣的傢伙。說話的一直都是她,所以,對於聖毛羅我一點兒也拿不準,只好憑直覺了。不過,我很高興自己沒看錯。」
  「保拉,」他提醒道,「我沒理由認定,他待在那裡,除了為克雷斯波提供法律咨詢外,還會有別的原因。」
  「做這件事有必要脫鞋嗎?」她問,哼了一聲,表示難以置信。「圭多,請回到本世紀裡來吧,行嗎?聖毛羅律師待在那兒只有一個理由,而這跟他的職業無關,除非他為克雷斯波先生制定了一項有趣的付款計劃。」
  保拉,他認識了二十幾年的保拉,凡事都容易走極端。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弄不明白這究竟是短處還是優點。
  不過,毫無疑問,在這一點上,她本性難移。甚至在她準備走極端前,眼睛裡閃現的那種不羈的眼神都是如出一轍的。此刻,這種眼神他又看到了。他不清楚這一次保拉會怎麼離譜,可他知道馬上就要開始了。
  「你覺得他會不會為主教也安排這樣的『付款計劃』?」
  在這二十多年裡,布魯內蒂同時也學會了一點,對付保拉那種走極端的傾向,唯一的辦法就是根本不要去理會她。
  「我說過了,」布魯內蒂接著自己的話頭往下說,「他在那間公寓裡證明不了什麼。」
  「但願你是對的,否則的話,每次見到他從主教的宅邸裡出來,我都得擔心了,是不是?」
  他只是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
  「好吧,圭多,他待在那兒是為了業務,法律業務。」她停了好一會兒,又說開了,這一回完全換了一副腔調,提醒布魯內蒂,現在她要正經起來了,要認真對待這件事了。「他說克雷斯波把模擬像上的人認出來了?」
  「我覺得,剛開始的一剎那,他確實是認出來了,可等他抬起頭來看我的時候,已經稍稍定了定神,所以當時他的表情沒有一點破綻。」
  「那麼,這個畫像裡的男人到底是什麼身份就說不准了,對不對?可能是另一個男妓,甚至是一個顧客。你有沒有想過,圭多,他沒準是個喜歡,嘔,在跟其他的男人見面時打扮成女人模樣的顧客?」
  現代社會就建立在性愛的超級市場上。布魯內蒂知道,從那個人的年齡推斷,他不像是個賣主,倒像是位買家。「那就是說,我們該去找那些嫖男妓的人,而不是找男妓本身。」
  他說。
  保拉拿起她的飲料,攪了幾下,一飲而荊「這麼一來。
  名單肯定會更長。再說,鑒於你剛才告訴我的那位『主教大人的律師』的事,這名單就要有趣得多了。」
  「這又是你的某個惡毒的理論吧,保拉,所謂城裡到處都是些表面上樂呵呵的已婚男人,骨子裡卻等不及要偷偷摸摸地鑽進灌木叢跟某個易裝癖鬼混。」
  「看在上帝的份上,圭多,你們這些男人在一起的時候都說些什麼?足球?政治?難道你們從來就沒有俯下身子說點小道消息?」
  「說什麼呢?卡普齊納大街上的男孩?」他拿出不必要的力氣猛地放下杯子,搔了搔腳踝,入夜後的第一批蚊子裡有一隻剛剛咬了他一口。
  「我想,那是因為你沒有身為同性戀的朋友。」她心平氣和地說。
  「咱們有很多同性戀的朋友。」他一邊說,一邊意識到,也只有在跟保拉爭論的時候,他才可能被迫作出這樣的聲明,還引以為榮。
  「咱們當然有,可你是不跟他們交談的,圭多,不跟他們真正地交談。」
  「那我該怎麼辦,互相切磋烹飪妙方,還是透露一下我的美容秘訣?」
  她話到嘴邊,又忍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開口,聲音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我不知道說這話是為了逞強,還是純屬犯傻。」
  他搔了搔腳踝,把剛才兩個人說過的話又回味了一番。
  「我想應該算是犯傻,可也不失為逞強。」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對不起。」他又加上了一句。她笑了。
  「好啦,告訴我,在這個問題上,我到底該明白點什麼?」他問道,又搔了搔腳踝。
  「我是想告訴你,有幾個我認識的同性戀說,這裡有許多男人都願意跟他們發生性關係——成了家的男人,結過婚的男人,醫生,律師,神父。我想,在他們跟我說過的話有許多添油加醋的成分,也有不少虛榮心在作怪。但我也覺得,這裡頭還是有不少真話的。」他以為她要就此打住了,沒想到她還有話說。「作為一個警察,你可能對此有所耳聞,可我猜大多數男人都是不願意聽的。或者說,就算他們聽到,也是不願意相信的。」她似乎並沒有把布魯內蒂歸入其中,不過,當然,這也說不準。
  「你所有的這些消息,主要是從誰那兒來的?」他問。
  「埃托雷和巴西利奧。」她說,她說的這兩位是她在大學的同事。「有幾個拉菲的朋友也是這麼說的。」
  「什麼?」
  「兩個拉菲在中學裡的同學。別這麼驚訝,圭多,他們兩個都是十七歲。」
  「都是十七歲,還有呢?」
  「還是同性戀,圭多,同性戀。」
  「他們三個是不是好朋友?』他忍不住問道。
  保拉蹭地站起來:「我去給和好的麵團加點水。我想,我該等到晚飯以後再繼續這場討論。這樣,你就可以有點時間好好想想你說過的話和你似乎正在作出的假設了。」她拿起自己的杯子,又從他手裡接過他的杯子,逕自跑回屋裡,把他一個人丟在那裡思考他的那些假設。
  保拉這樣離開去張羅晚飯顯得十分唐突,可是這頓飯倒比他想像的要平靜得多。她用新鮮的金槍魚、西紅柿加上胡椒做了一種醬,這東西他確信她以前從來沒做過,醬裡面還用上了他十分鍾愛的那種粗粗的馬爾泰利意大利麵條。
  接下來是一道色拉,一片拉菲女朋友的父母從撒丁島帶回米的佩科裡諾乾酪,最後是新鮮的桃子。就好像是和他先前的那些夢想遙相呼應,兩個孩子居然主動要求洗碟子。他們肯定是想在動身到山上去度假以前,好好地搜刮一下他的錢包。
  他躲到了陽台上,手裡拿著一杯冰鎮伏特加,坐回到原來的位子上。在他頭頂和周圍的空間裡,一隻隻蝙幅盤旋不定,飛來撞去地劃過夜空。布魯內蒂很喜歡蝙幅,因為它們能把蚊子吃掉。過了幾分鐘,保拉走了過來。他把杯子遞給她,她便抿了一小口。「這是冰箱裡的那一瓶嗎?」她問。
  他點了點頭。
  「你從哪兒弄來的?」
  「我想,你可以把它看成一件賄賂品。」
  「是誰給的?」
  「唐澤利。他央求我安排一下度假日程表,這樣他就可以去俄國——前俄國——度假了。他回來的時候給我帶了一瓶」「那還是俄國。」
  「哦?」
  「是前蘇聯,可照舊還是原來那個俄國。」
  「哦。多謝。」
  她當仁木讓地點了點頭。
  「你覺得它們還會吃點別的嗎?」。
  「你指誰?」保拉問,一下子摸不著頭腦。
  「那些蝙幅。」
  「我不知道,去問基婭拉吧。這種事情她常常是知道的。」
  「我一直在想晚飯前我說過的話。」他說,又在杯子裡呷了一口。
  他以為她會來點尖刻的譏諷,可她只是問了一聲:「怎麼呢?」
  「我想,也許你是對的。」
  「關於什麼?」
  「你說,他也許是個顧客而不是某個男妓。我看到過他的屍體。我覺得這樣的身體是不會有人願意花錢尋歡的。」
  「那是怎樣的身體?」
  他又抿了一口。「那聽上去不可思議,可是當我見到他時,我確實在想,他有多像我呀。我們有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普通體形,可能還有差不多的年紀。真不可思議,保拉,看到他躺在那裡,斷了氣。」
  「是啊,想必如此。」她說,他們並沒有再說下去.「那兩個男孩是拉菲的好朋友嗎?」
  「有一個是。他幫拉菲做意大利語作業。」
  「挺好。」
  「什麼挺好?他幫拉菲做作業?」
  「不是,我是說他是拉菲的朋友,或者說拉菲是他的朋友,挺好。」
  她大聲笑起來,搖了搖頭:「我永遠也捉摸不透你,圭多,永遠。」她把一隻手搭在他背上,往前一探身,從他手裡拿過酒。她又呷了一口,再遞還給他。「等你把這個喝完,讓我出錢用你的身體尋尋歡,怎麼樣?」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3

第10章

  接下來的兩天裡,情況相差無幾,只是天又熱了幾分。
  布魯內蒂的那份名單上有四位,按照上面列出的地址還是找不到人,鄰居裡邊也沒人知道他們在哪裡,什麼時候會回來。名單上有兩個人什麼都不知道。加洛和斯卡爾帕的運氣也一樣差。不過,斯卡爾帕的名單上倒是有一個人說,這畫像上的人似曾相識,只是吃不準是在哪裡見過他,怎麼會見過他。
  三個人一起在警察局邊上的一家餐館裡吃了頓午飯,聊了聊他們目前已知和未知的情況。
  「喏,他不懂怎麼剃腿毛。」就在他們快要拿不出話題來討論的時候,加洛說了一句。布魯內蒂不明白這位巡佐是想來點幽默呢,還是想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
  「你這麼說有什麼根據?」布魯內蒂一邊問,一邊把酒喝完,然後四下找侍者結賬。
  「他的屍體。他的腿上有許多小傷口,好像他剃的時候不太習慣。」
  「我們有誰會習慣?」布魯內蒂問,接著馬上把這個人稱代詞挑明。「我是指男人。」
  斯卡爾帕笑得把臉都理進杯子裡去了。「我沒準會把膝蓋給割下來的。我不知道她們是怎麼幹的。」他一面說一面搖搖頭,對又一個女人的奇跡驚歎不已。
  這時侍者拿著賬單跑過來,把他們的談話打斷了。加洛巡佐搶在布阿內蒂之前接過賬單,拉開皮夾,在單子上擱上了幾張鈔票。還沒等布魯內蒂提出抗議,加洛便解釋說:「有人囑咐我們,您是本市的貴客。」布魯內蒂不知道,如果保拉見到這情景,除了確信他領受不起這份禮遇外,還會作何感想。
  「我們已經把這份名單上的人都查了個遍。」布魯內蒂說,「我想那就意味著我們得跟名單外的人談談了。」
  「您想讓我給您帶幾個人來嗎,長官?加洛問。
  布魯內蒂搖搖頭,這可不是鼓勵那些人合作的最佳方案。「不,我想最好還是過去跟他們談談」聽到這裡,斯卡爾帕插了進來:「可這些人裡的大多數,我們都沒有名字和地址。」
  「這麼說來,我想我就只能到他們幹活的地方去拜訪他們了。」布魯內蒂解釋道。
  卡普齊納大街十分寬敞,兩邊樹木成排,從梅斯特雷火車站右側的幾個街區,一直延伸到市區的商業中心。街道的兩旁是大大小小的商店、辦公樓以及成排的公寓。白天,這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意大利小城裡的一條普通街道。孩子們在樹下,也在路邊的公園裡玩耍。母親通常會陪在他們的身邊,提醒他們小心車輛,可她們同時也會提醒並且保護孩子們,免受那些擁到卡普齊納大街來的其他人的侵擾。中午十二點半,商店歇業,在午後休息幾小時。車輛減少,孩子們紛紛回家吃午飯、睡午覺;生意暫停,大人們也回家吃點東西,休息休息。下午玩耍的孩子要少一些,車輛卻又多了起來。
  隨著商店和辦公室重新開張,卡普齊納大街上再一次充滿了生氣與動感。
  在晚上七點半到八點鐘之間,各種小店、商場和辦公室打烊的打烊,關門的關門;商家和店主紛紛拉下金屬拉閘門,牢牢鎖住,然後打道回府去享受晚餐,把卡普齊納大街留給了那些在他們離去以後仍在沿路上幹活的人們。
  晚上,卡普齊納大街上依然有車輛行駛,可是看來已經沒人行色匆匆了。一輛輛汽車慢吞吞地行進著,然而停車已不再成問題了。因為這些司機正在尋尋覓覓的,壓根兒就不是停車的地方。意大利已經成了一個富裕的國家,大多數車裡都裝好了空調。正因為如此,車就開得更慢了,因為但凡想喊一個價碼,或者聽清一個價碼,都得先把車窗搖下來。
  這麼一來,就會耽擱掉更多的時間。
  有些車是簇新而光鮮的:寶馬,奔馳,間或還有法拉利,雖說後者在卡普齊納的大街上是稀罕物。大多數汽車是既莊重又敦實的家庭用車,是那種早晨帶孩子去上學,星期天載著家庭上教堂,然後再到爺爺奶奶家吃飯的那種車。開車的一一般是那些穿什麼都不如著西裝、打領帶舒服的男人,他們都是憑借近幾十年來讓意大利受益匪淺的經濟繁榮發跡成功的。
  如今,這樣的情況越來越多:在意大利,在那些為有錢享受私家護理的人開設的私人病房、私人診所裡,助產醫生不得不告訴剛剛分娩的母親,她們和她們的孩子都染上了艾滋玻大多數母親聽了都呆若木雞,因為她們都是些對結婚盟誓忠誠不二的女人。她們認定,這一定是因為在她們接受的治療中出了不可告人的差錯。然而,個中緣由,在卡普齊納大街上,在那些老成持重的汽車駕駛者同擠在人行道上的男男女女之間的勾當裡,或許會更容易找到。
  當晚十一點半,布魯內蒂拐進了卡普齊納大街。他是在幾分鐘前到達火車站,然後再從那裡走過來的。在此之前,他回家吃了頓飯,睡了一小時,然後打扮成自認為看上去不像個警察的模樣。斯卡爾帕有幾張尺寸比較小的死者的模擬像和照片,布魯內蒂便在自己的藍色亞麻上衣的內袋裡放了幾張。
  從他的身後和右側,他聽到一陣陣微弱的車輛喧鬧聲傳來,那是因為汽車仍在源源不斷地駛過環城高速公路。雖然布魯內蒂明知道不可能,擔還是覺得那些人身上散發的香氣正在一股腦兒朝這裡襲來,使這沒有一絲風的空氣顯得如此稠密而窒悶。他芽過一條街,接著又是第二條、第三條,然後開始注意經過的車輛。一輛輛汽車慢吞吞地沿街滑行,車窗是搖上的。當司機想要觀察其他車輛時,車頭便向街沿方向靠一靠。
  布魯內蒂發現自己並不是這裡唯一的行人,可像他這樣穿襯衫、打領帶的行人就寥寥無幾了,而且,看來只有他一個人不是在那兒靜靜地站著。
  「你好啊,妙人兒。」
  「看中什麼了?」
  「你想幹什麼都行,親愛的。」
  挑逗聲從他經過的幾乎每一個角落裡傳出來,這是充滿了愉悅、歡欣乃至於狂喜的挑逗。嗓音裡暗示著其中的快感將會超乎想像,承諾著所有的夢想都將成為現實。他剛在一盞街燈下停住腳步,馬上便有一位高個子金髮女郎湊了過來。她身穿一條白色超短裙,除此之外幾乎一絲不掛。
  「五萬里拉。」她說。她笑了,彷彿這樣就能增添幾分誘惑力。這麼一笑,她的牙齒就露了出來。
  「我想要個男人。」布魯內蒂說。
  她一言不發,扭頭向街沿走去。她朝路邊經過的一輛奧迪一探身,喊了同樣的價。車並沒停下來。布魯內蒂還停在原地沒有動,於是那女人又衝著他轉過身來。「四萬。」她說。
  「我想要個男人。」
  「他們的價碼要高得多。他們能替你做的事,我也行,妙入兒。」她又衝著他露出了牙齒。
  「我想讓他們看一張畫像。」布魯內蒂說。
  「我主耶穌,」她低聲咕味了一句,「不止一個呀。」接著,聲音提高了一些,「那你要付的錢就更多了。跟他們在一起。
  做什麼事都是一個價錢。」
  「我想讓他們看看一個男人的模擬像,然後告訴我認不認識他。」
  「你是警察?」她問。
  他點了點頭。
  「我早該知道。」她說,「他們在街那頭,那些小伙子,就在萊奧納爾多·達芬奇廣場的對面。」
  「多謝。」布魯內蒂說,沿著街道繼續往前走去。走到下一段街沿的時候,他回過頭,看見那個金髮女郎鑽到了一輛藍色沃爾沃轎車的客座上。
  又過了幾分鐘,他來到了空曠的廣場上。穿過廣場的時候,他無須費力在緩緩蝸行的汽車間前行。接著,他看見有好些軀體擠做一團,斜靠在對面一堵牆上。
  隨著他一步步向他們靠近,他聽到的嗓音越來越多,都是些男高音,叫喊著同樣的挑逗言詞,承諾著同樣的雲雨之歡。真是個極盡歡愉的地方。
  他來到這群人跟前,看見了許多從車站裡出來以後一路上見到過的景象:一張張被紅唇膏抹大了幾分的嘴,統統綻開了笑容盛情相邀;一團團染成淡色的髮絲堆積如雲;一條條小腿、大腿,一對對乳房,跟他先前看到的那些相比,幾可亂真。
  有兩個人跑過來,圍在他身邊蠢蠢欲動,就像飛蛾,撲向由他的支付能力點燃的火焰。
  「你要幹什麼都行,心肝兒。沒有橡膠,都是真貨。」
  「我的車就在街角上,親愛的。你開口,我就干。」
  那堵矮牆佔了廣場的一面,斜靠在牆上的那一群人裡,有一個人的聲音衝著剛才說話的第二位嚷起來:「問問他會不會把你們倆都要下來,保利納。」接著,那人又直接對著布魯內蒂說,「你要是把他們倆都帶走,那可就妙極了,寶貝兒。把你像三明治一樣夾在當中,讓你一輩子也忘不了。」這話引得其他人哄堂大笑,笑聲低沉,一點兒也感覺不到陰柔之氣。
  布魯內蒂對那個叫保利納的人說:「我想請你看看一個人的畫像,告訴我你是不是認得他。」
  保利納轉回頭衝著那群人嚷道:「這是個警察,姑娘們。
  他想讓我看幾張畫像。」
  各種各樣的叫嚷匯合在一起傳了回來:「跟他說,真貨要比黃色畫片強,保利納。」「警察連這種區別也分不清?」「警察?讓他付雙倍的錢。」
  布魯內蒂直等到他們找不出詞兒來了,才問:「你願不願意看看這張畫像?」
  「我要是干了,會有什麼好處?」保利納問。而他的同伴看到自己的朋友對一個警察如此不客氣,樂不可支。
  「這是我們星期一在野地裡發現的一個人的模擬像。」
  保利納還來不及裝得一無所知,布魯內蒂便繼續說下去,「我肯定你們對他、對他的遭遇都有所耳聞。我們想確定他的身份,這樣就能找出誰是兇手。我想,你們這些男人能明白這件事的重要性。」
  他注意到保利納和他的朋友幾乎穿得一模一樣,都是筒狀緊身上衣和短裙,裙下露出皮膚光滑、肌肉發達的雙腿。兩個人都腳登一雙尖頭高跟鞋。要是真有人襲擊,准都別想跑得了。
  保利納的朋友那一頭淡黃色的假髮像瀑布一樣垂在肩上。他說:「好吧,讓我們瞧瞧。」隨即伸出一隻手來。雖然這男人的腳藏在鞋子裡,可是什麼也掩蓋不了他那隻手的寬大與厚實。
  布魯內蒂從內袋裡掏出模擬像遞給他。「謝謝你,先生。」布魯內蒂說。那人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布魯內蒂突然說起了土語。兩個人一邊彎下腰看著模擬像,一邊交談著,布魯內蒂覺得他們說的話聽著像是撒丁島的方言。
  金頭髮的那一位拿著模擬像朝布魯內蒂那裡塞。「不,我認不出他。他的畫像你只有這麼一張?」
  「對。」布魯內蒂答道,接著又問,「你能否問問你的朋友們認不認識他?」他朝那群仍然靠著牆徘徊不前的人點了點頭。他們不時地對著路過的汽車說上兩句,眼睛卻一直盯著布魯內蒂和那兩個人。
  「當然。幹嗎不呢?」保利納的朋友說,轉過身向那群人走去。保利納緊跟在後面,似乎是害怕單獨跟一個警察在一起。
  在他們倆朝那兒走過去的同時,那群人也從牆上剝離開向他們倆走過來。拿著模擬像的那位絆了一下,一把抓住保利納的肩膀,才沒摔倒。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這群色彩鮮亮的男人圍攏在這兩個人身邊,在布魯內蒂的注視下把模擬像四處傳遞。其中一個戴著紅色假髮且又高又瘦、其貌不揚的小伙子一下子鬆開了畫像,緊接著又一把抓住,再看了一遍。他把另一個人拉過來,指著那張畫像跟他說了一通。另一個人搖了搖頭,於是紅頭髮又朝著畫像指指戳戳地比畫了一番。可那另一位還是不同意,紅頭髮便只好氣急敗壞地一揚手,把他推開。畫像又傳了幾個人,接著保利納的朋友向布魯內蒂這邊走了回來,那個紅頭髮小伙子就跟在他的身旁。
  「晚上好。」紅頭髮小伙子過來時,布魯內蒂說,伸出手,又自我介紹說,「圭多·布魯內蒂。」
  那兩個男人站在那裡,彷彿他們的高跟鞋都生了根。保利納的朋友低頭瞥了一眼自己的裙子,一隻手在上面蹭了一下。紅頭髮的那位把手放在嘴上捂了一會兒,然後向著布魯內蒂伸過去。「我叫羅伯托·卡納萊,」他說,「很高興遇見你。」他把手握得很緊,那隻手是溫熱的。
  布魯內蒂的手又向另一個人伸去,那人慌慌張張地回大瞥了一眼人群,沒聽見什麼動靜,於是拉住布魯內蒂的手握了一下:「保洛·馬扎。」
  布魯內蒂轉過身來面對著紅頭髮小伙子。「你能認出畫像上的人嗎,卡納萊先生?」布魯內蒂問。
  紅頭髮小伙子只顧看著身邊,直到馬扎開了口:「他在跟你說話呢,羅伯托,你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嗎?」
  「我當然記得自己的名字。」紅頭髮小伙子說,惱火地轉向馬扎,接著又轉向布魯內蒂,「對。我認得出這個人,可我沒法告訴你他是誰。我甚至沒法告訴你,我為什麼認得出他。他只是看上去像某個我認識的人。」
  卡納萊意識到這些話聽上去是如此缺乏說服力,便解釋道:「你能明白那種感覺的。當你在街上看見從乳品店裡出來的夥計,而他並沒有圍上圍裙時,你認識他,可你不知道你是怎麼認識他的,你也記不起來他到底是誰。你知道你認識他,可他待的地方不對,所以,你就記不起來他是誰。畫像上的那個人就是這種情形。我知道我認識他,要麼就是見過他,就跟你看見乳品店夥計的情形一樣,可我想不起來他應該呆在哪裡。」
  「他應該在這裡嗎?」布魯內蒂問。卡納萊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於是,布魯內蒂又解釋了一句:「是在這裡,在卡普齊納大街上嗎?你覺得這是你該看到他的地方嗎?」
  「不,不是。壓根兒就不是。怪就怪在這裡。不管我以前是在哪兒見過他,跟這些東西可是一點兒都不相干的。」他的雙手在空中揮舞,彷彿能在那裡找到答案。「這就像我在這裡看到了自己的某個老師,或者是醫生。他不該在這裡。
  這只是一種感覺,可是非常強烈。」接著,為了再證實一下,他問布魯內蒂,「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是的,我明白。完全明白。有一回,在羅馬,有個人半路上攔住了我,向我問好。我知道我認識他,可我不知道為什麼。」布魯內蒂笑了,大著膽子說,「兩年前我抓過他。不過是在那不勒斯。」
  所幸這兩個人都笑了。卡納萊說:「我可以保留這張模擬像嗎?假如我能,你知道,時不時地看上它一眼,也許我就能想起來了。也許這樣能出乎意料地喚起我的記憶。」
  「當然可以。真心感謝你能幫忙。」布魯內蒂說。
  這回輪到馬扎大著膽子提問了:「他的情形很糟糕嗎?
  當你們發現他的時候?」他把雙手放在前面,伸出一隻手。
  去抓另一隻。
  布魯內蒂點了點頭。
  「他們想跟我們做愛,這還不夠嗎?」卡納萊插了進來;「他們為什麼還想把我們殺掉?」
  雖然這個問題的對象遠遠超出了布魯內蒂的工作所涉及的範圍,但他還是回答了:「我不知道。」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4

第11章

  第二天,星期五,布魯內蒂覺得自己最好是到威尼斯警察局去露一下面,看看給自己的文件、信函已經堆了多少。
  此外,他在早上喝咖啡的時候向保拉承認,他想去瞧瞧「親愛的帕塔」有什麼新聞。
  「《人物》和《今日》上都沒提。」保拉提供了這麼一條信息,她指的是兩份最有名的花邊新聞雜誌,接著又說,「不過,我吃不準帕塔先生是不是吸引得了這兩家雜誌的注意。」
  「可別讓她聽見你說這話。」布魯內蒂一邊警告她,一邊笑了起來。
  「只要我是個走運的女人,帕塔太太就永遠不會聽到我說任何話。」接著,她又用更溫婉的語調問,「你覺得帕塔會怎麼辦?」
  布魯內蒂喝完咖啡,把杯子放下來,這才回答:「我想他也幹不了什麼,只能等到布拉斯卡厭倦了她,或者她厭倦了布拉斯卡再回來。」
  「他是什麼樣子,那個布拉斯卡?」保拉並沒有浪費時間問警方是否有布拉斯卡的檔案。在意大利,不管什麼人,只要賺夠了錢,就會有份檔案的。
  「我聽說他是頭豬。他是米蘭那個充斥著可卡因、高速車和傻姑娘的世界裡的一個組成部分。」
  「不錯。這回,那三樣裡他佔了其中一樣的二分之一。」
  保拉說。
  「你指什麼呢?」
  「帕塔太太嘛。她不是個姑娘,可她一定挺傻。」
  「你對她瞭解得這麼詳細嗎?」布魯內蒂從來也不清楚保拉都瞭解什麼人,或者瞭解什麼事。
  「不是,我只是根據她嫁給帕塔並且一直沒離婚這件事上推斷出來的。我覺得要忍受這麼一頭誇誇其談的蠢驢,挺不容易的。」
  「你倒能忍受我。」布魯內蒂說,笑盈盈的,想聽句恭維話。
  她的神態十分平靜。「你並沒有誇誇其談,圭多。有時候你挺難相處,有時候你不可理喻,可你並沒有誇誇其談。」這話裡並沒有什麼恭維之詞。
  他費力地從桌邊離開,心裡想,去警察局差不多是時候了。
  他一到辦公室,便把桌上等著他的文件瀏覽了一遍。讓他失望的是,沒有找到什麼關於梅斯特雷那具死屍的消息。
  這時候,有人敲了一下門,把他的工作打斷了。「進來!」他叫道,心想多半是維亞內洛帶來了梅斯特雷送來的東西。走進來的並不是那位巡佐,而是一位黑頭髮的年輕女郎,右手快著一摞檔案。她走到房間的那頭時就露出了笑容,然後來到他的辦公桌前,低頭看看手中的文件,稍稍翻了一下。
  「是布魯內蒂警長嗎?」她問。
  「是我。」
  她從其中一份檔案裡抽出幾張,放到他面前的桌上。「樓下的人說您可能想看看這些,博士。
  「謝謝你,小姐。」他說,把桌上的文件往自己這邊挪過來。
  她站在他的桌前沒有動,顯然是等著他詢問她是誰,或許,她不太好意思作自我介紹。他抬起頭,看見一張豐滿動人的臉上長著一雙棕色的大眼睛,鮮亮的唇膏讓人目眩神迷。「你是……?」他笑著問。
  「埃萊特拉·佐爾齊,長官。我是從上星期開始擔任帕塔副局長的秘書的。」怪不得帕塔的辦公室外會有一張新的辦公桌。帕塔已經折騰了好幾個月,一直堅持說自己要處理的文件太多。所以,他就像一頭不辭辛勞拚命尋找地下塊菌的豬,干方百計地在一大堆預算案裡挖出了僱傭秘書的錢。
  「很高興認識你,佐爾齊小姐。」布魯內蒂說。這個姓聽起來十分入耳。
  「我相信我也是為您工作的,警長。」她笑盈盈地說。
  這是辦不到的,儘管他跟帕塔很熟,她也不能為他工作。可他還是說:「那當然好啦。」同時垂下眼睛瞥了一眼她放在桌上的文件。
  他聽到她從桌邊走開,便抬起眼睛目送她出了門。一條裙子,不長不短,還有非常非常迷人的雙腿。她走到門口時轉過頭來,看見他在看她,便又嫣然一笑。於是他又低頭看文件。誰會給孩子取名叫埃萊特拉?是多少年前取的?
  二十五年前?還姓佐爾齊。他認識許多姓佐爾齊的人,可這些人裡沒有誰能給女兒取名叫埃萊特拉。門在她身後關上了,於是他把注意力又拉回到了這些文件上。可那上面並沒有什麼有趣的東西,威尼斯的罪惡似乎正在度假呢。
  他下樓來到了帕塔的辦公室,可是在走進候見室時嚇得停住了腳步。多年以來,候見室裡一直都只有一座有些暇疵的瓷傘架和一張辦公桌,桌上總是鋪滿了牙醫診室裡常見的那種過期雜誌。今天,雜誌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電腦操作台,電腦聯結的一台打印機放在辦公桌邊的一張金屬矮桌上。窗前,傘架已換成了一張小桌子。這張是木頭的,桌上擱著一隻玻璃花瓶,裡面有一大束橙色和黃色的唐菖蒲。
  這要麼是因為帕塔已經決定接受《建築文摘》的採訪,要麼就是因為那位新秘書下了決心,要把帕塔認定適合自己辦公室的那一套豪華風格逐漸推廣到下屬的工作環境裡去。這時,彷彿受到了他心理活動的召喚,她走進了辦公室。
  「看上去好極了。」他說,笑著揮起一隻手在這一小塊空間裡比劃了一下。
  她穿過房間,把一大捧文件夾往桌上一擱,回過頭來面對著他。「很高興您能喜歡,警長。要是照原來的樣子就沒法工作了。那些雜誌。」她又加了一句,微微聳了聳肩。
  「花真漂亮。是為了慶祝你的到來嗎?」「喔,不,」她溫和地回答.「我已經在『凡廷開了一張長期定單,從今以後他們每週一和週四都會把鮮花送來。」「凡廷」是城裡要價最昂貴的花店。一周兩次。那麼一年就是一ˍ百次了?她還沒等他算完,便解釋說:「既然副局長的開支賬單也歸我管,那我想,我會把這個作為一項必備開支加上去的。」
  「那麼,『凡廷』也會給副局長的辦公室送花了?」
  她的驚訝看來並不是裝的。「上帝呀,不。我相信這個副局長可以自己負擔的。在這類事上花納稅人的錢可不好。」
  她繞過辦公桌,手指在電腦上輕輕敲了一下。「我能為您做些什麼,警長?」她問。顯然,關於花的問題已經解決了。
  「現在還不用,小姐。」他說,而此時她正在朝著鍵盤彎下腰來。
  他敲了敲帕塔的門,聽到裡面叫他進去。雖然帕塔仍舊坐在往常坐的地方,坐在他的辦公桌後面,可屋內的其他東西卻幾乎都變了樣。桌面上,往常根本就沒什麼東西能說明他是在工作,而現在卻堆滿了文件夾和報告,甚至邊上還有一張皺巴巴的報紙。布魯內蒂注意到這並不是帕塔平時看的《羅馬觀察家》,而是離通篇污言穢語僅一步之遙的《新聞報》。這張報紙之所以能擁有廣大的讀者,是基於兩個互相關聯的命題——那些卑鄙無恥的事,人們不僅幹得出來,而且會有其他人樂意一讀為快。就連屋內的空調——有空調的辦公室屈指可數——好像也沒有開。
  「請坐,布魯內蒂。」副局長髮了命令。
  好像是受到了布魯內蒂目光的感染,帕塔看了看桌上的文件,然後開始把它們歸攏在一起。他把文件一張張地疊起來,四邊都對齊,再往邊上一推,這才坐下來,一隻手卻還是按在文件上忘了挪開。
  「梅斯特雷進展如何?」他終於問布魯內蒂。
  「我們還沒有確定被害者的身份,長官。他的模擬像已經拿給許多在那裡幹活的易裝癖看過了,可是還沒有人能認出他來。」帕塔沒有插話。「我問到的人裡有兩個說這個人打著眼熟,可是沒人能說出準確的身份來,所以那意味著各種可能。也可以說毫無意義。我猜想,我問到的一個人倒是把他給認出來了,可他堅持說自己不認識。我想再跟他談談,可這或許會遇到阻礙。」
  「聖毛羅?」帕塔問。他們已經共事多年,這還是帕塔第一次讓布魯內蒂吃驚。『「你怎麼知道聖毛羅的事?」布魯內蒂脫口而出,接著,好像是為了糾正自己的莽撞腔調,又加上了「長官」兩個字。
  「他給我打過三次電話了。」帕塔說,接著又壓低了聲調,可還是明顯想讓布魯內蒂聽到,加上了一句,「這個雜種。」
  很快,布魯內蒂對於帕塔的這種非同尋常而又是精心設計好的出言不遜產生了戒心。他就像蜘蛛結網一樣,開始調動自己的記憶,掠過各種各樣可能聯結帕塔和聖毛羅的線索。聖毛羅是位有名的律師,他的委託人是整個威尼托地區內的商人和政治家。要是在平日裡,即使沒有別的,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讓帕塔匍匐在他腳下了。不過,接著他又想起這麼一層:聖母教堂以及聖毛羅的「道德聯盟」,其中的婦女分部的贊助人和指導者不是別人,正是出走的瑪麗姬·盧克雷齊婭·帕塔。不知道伴隨著聖毛羅的電話,副局長同時還收到了怎樣的關於婚煙、關於婚姻的神聖及義務的諄諄教導。
  「沒錯,」布魯內蒂說,打定主意只把自己知道的一半說出來,「他是克雷斯波的律師。」如果帕塔願意相信一位警長對於像賈恩卡洛·聖毛羅這樣的律師楷模居然充當一個易裝癖男妓的律師會不感到一點詫異的話,那就讓他去相信好了。「他跟您說什麼了,長官?」
  「他說你騷擾並恐嚇他的委託人。用他的話來說,你在企圖逼迫他透露線索時態度『蠻橫得毫無必要』。」帕塔用一隻手在下巴頦邊上摸了摸,布魯內蒂這才發現今天副局長看上去好像沒剃過鬍子。
  「當然,我跟他說,對於一位警長的這種指責我是不會聽的。他要是願意,可以提交一份正式的投訴書嘛。」平時,像這種投訴,來自於聖毛羅這樣的大人物,準會讓帕塔答應把這個膽敢冒犯的警官好好教訓一頓,不降上幾級調到巴勒莫去呆上三年就不錯了。而且,通常帕塔在做這種事之前連詳細情況都不會問一聲。然而此刻,帕塔卻在繼續扮演「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這一原則的捍衛者。「我不會容忍公民干預國家機構的工作。」布魯內蒂相信,這訴訟大致可以這麼理解:帕塔想對聖毛羅公報私仇,只要能見到對方丟面子,他是願意做同謀的。
  「那麼,您認為我應不應該繼續調查,再去盤問一次克雷斯波,長官?」
  不管帕塔此刻對於聖毛羅的火氣有多大,想讓他克服這幾十年來的習慣,命令一個警長採取行動違抗政界要人的意志,還是期望過高了。「做任何你認為必要的事,布魯內蒂。」
  「還有事嗎,長官?」
  帕塔沒答腔,布魯內蒂便站起身來。「還有一件事,警官。」帕塔在布魯內蒂轉身走開之前說了一句。
  「什麼事,長官?——
  「你在新聞出版界有一些朋友.是不是?」啊,上帝埃帕塔是在向他求助嗎?布魯內蒂的目光越過他上級的腦袋,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不知你是否能跟他們接觸一下。」布魯內蒂清了清嗓子,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我發現自己眼下陷入了尷尬的境地,布魯內蒂。我希望事情到此為止,不要再擴大影響了。」帕塔說到這裡便打住了。
  「我會盡我所能的,長官。」布魯內蒂吞吞吐吐地說,腦子裡想著他「在新聞出版界的朋友」,其中有兩個是寫金融業務的,還有一位是寫政治專欄的。
  「好,」帕塔說,遲疑了一下,「我已經讓新秘書想法去摸摸他的納稅情況了。」帕塔用不著解釋他指的是誰的納稅情況。「我已經囑咐她,發現了什麼就交給你。」對此,布魯內蒂驚訝不已,可他還是點了點頭。
  帕塔埋下頭看起書來。布魯內蒂把這個理解成打發自己走的舉動,便離開了辦公室。埃萊特拉小姐已經不在辦公桌邊了,於是布魯內蒂給她留了一張便條。「你能否看看,你的電腦裡關於賈恩卡洛·聖毛羅律師的業務有什麼說法?」
  他上樓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發覺熱氣正在擴散,不理會那厚厚的牆和大理石地板,專揀屋子裡的每一處旮旯、每一條裂縫滲出來,攜帶了大量的潮氣。這種潮氣使得一張張紙都捲起了角,手只要碰上就會給粘祝窗都開著,他便走過去站在窗口。可是這些窗戶除了把新的熱流和潮氣帶進屋,並沒有其他作用。眼下潮位是最低的,所以,原來總藏在水下的腐爛物的臭氣竟然也滲到了這裡,因為這裡靠近聖馬可教堂前那一大片開闊的水面。他站在窗前,汗水浸透了他的寬鬆褲、襯衫和腰帶。於是,他想到博爾扎諾北部的群山,想像著他們一家人在八月的夜晚,身上蓋著羽絨被安然入睡。
  他走到桌邊,打電話到樓下的總辦公室,叫接電話的警官轉告維亞內洛,讓他上樓來。過了幾分鐘,這位長者走進了辦公室。以往,在一年中的這段時間,他總是給曬成醃牛肉乾——就是用牛的裡脊肉風乾後製成,讓基婭拉愛不釋口的玩意兒——的那種紅棕色,可今年他卻依然像冬季時一樣蒼白。就像大多數與他年紀和閱歷都相仿的意大利人一樣,維亞內格始終相信自己是排除在所有統計出來的可能性之外的。別人會死於抽煙,別人會因為吃油膩的食物膽固醇升高,也只有他們才會因此心臟病發作,一命嗚呼。多年來,他每星期一都會看一看《晚郵報》的「健康」專欄,可他卻認為只有別人的行為才會招來那些駭人聽聞的毛玻然而,今年春天,他的背上和肩上,一共切除了五顆可能會癌變的黑色素瘤。他還被叮囑,不要跑到太陽底下去。
  維亞內洛就像掃羅在奔赴大馬士革的途中,陡然改變了信仰,接著,他又像保羅一樣,努力開始傳播自己特有的福音。但是,維亞內洛並沒有考慮到意大利人性格中的一個基本特點:無所不知。關於這個問題,跟他談話的每個人都比他知道得多,什麼臭氧層啦,什麼含氯氟烴對大氣的影響啦,他們統統知道得比他多。此外,他們所有人,都認為「曬太陽會有危險」這種說法只不過是又一場騙局,又一種欺詐,又一個玩笑罷了,雖說沒人能吃得准設下這樣的騙局意義何在。
  維亞內洛依然充滿保羅式的熱忱,當他試圖以自己背上的傷疤為證跟人爭論時,別人卻告訴他,他自己的個別現象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那些統計數字都是一派胡言。再說,那也不會落到他們頭上。於是,他開始認識到,對於意大利人來說,所有真理中有這樣一條是最引人注目的:除非親身體驗,否則便無真理可言,哪怕言之鑿鑿,但凡與個人信念相牴觸,則一律不予理睬。維亞內洛到底與保羅不同,他最終放棄了自己的使命,轉而去買了一管「防曬30〞,一年到頭都塗在臉上。
  「什麼事,博士?」他一走進辦公室便問。維亞內洛把自己的領帶和上衣都留在了樓下,穿一件短袖白襯衫和一條深藍色警褲。自從去年第三個孩子出生以後,他瘦了一些,還對布魯內蒂說想再瘦一點,讓體形更好。他解釋說,一個年近半百的男人又有了一個初生的嬰兒,得千萬小心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在這種又熱又潮的天氣裡,布魯內蒂的腦子裡還在惦記著那些羽絨被,根本就不願意去想什麼健康問題,不管是自己的,還是維亞內洛的。
  「請坐,維亞內洛。」於是,這位警官在平時坐的位子上坐了下來,而布魯內蒂則繞了一圈坐到了辦公桌後面。
  「對於這個『道德聯盟』,你知道些什麼情況?」布魯內蒂問。
  維亞內洛抬頭看著布魯內蒂,瞇縫起眼睛疑惑地瞥了一下,卻並沒看出更多的名堂,便坐在那裡把這個問題琢磨了一番,這才回答。
  「具體的我也不大清楚。我想他們是在某個教堂集會的——聖阿波斯托利教堂?不對,那是新教徒待的,那些人都有吉他,生一大堆孩子。我想,『道德聯盟』的集會是在私人家裡,在教區的接待室和會議室裡。據我們所知,他們不是政治性的。我說不准他們都幹些什麼。可是,從他們這個組織的名字來看,他們可能坐在那裡無所事事,只是說說自己有多好,別人個個有多壞。」他的聲調裡帶著輕蔑,明明白白地顯示出他對於這種愚蠢的行為不屑一顧。
  「你認不認識其中的會員,維亞內洛?」
  「我,長官?我當然不願意認識啦。」他一笑置之,但馬上又看見了布魯內蒂的臉色。「喔,你是說正經的嘍,哦,長官?好吧,那讓我想一分鐘。」在他所謂的一分鐘裡,他雙手交錯抱住一條腿的膝蓋,仰臉盯著天花板,思索良久。
  「有一個人,長官,一個銀行裡的女人。納迪婭比我更熟悉她。我是說,自從納迪婭開始幹起銀行業務以後,跟她打交道的機會就比我多了。可我記得有一天,她說,這麼一個好女人竟然會跟這種組織有關係,真不可思議。」
  「你覺得她為什麼說這話?」布魯內蒂問。
  「什麼?」
  「是不是認為他們都不是好人?」
  「喏,您就想想這名字吧,長官。『道德聯盟』,就好像這玩意兒是他們發明的。照我說,他們肯定是一群「教堂跪凳』。」這個詞是最地道的威尼斯話,用來嘲弄那些跪在教堂裡、身子壓低到可以親吻面前那些長凳的人。維亞內洛用這個詞,再一次證明了威尼斯方言的奇思妙想和他本人的良好語感。
  「你知不知道她成為會員已經有多久了,或者她是怎麼加入的?」
  「不知道,長官,但我可以問問納迪婭。做什麼用?」
  布魯內蒂簡短地敘了一番聖毛羅在克雷斯波的公寓裡露面,此後又打了幾個電話給帕塔的事。
  「真好玩,是不是,長官?」維亞內洛問。
  「你認識他嗎?」
  「聖毛羅?」維亞內洛明知故問。克雷斯波他幾乎是不可能認識的。
  布魯內蒂點了點頭。
  「他曾經當過我表哥的律師,在他出名前。要價很高。」
  「你的表哥對他有什麼說法?」
  「沒多少說法。他是個好律師。可他總想操縱法律,讓它照自己的意志行事。」這在意大利可是夠典型的,布魯內蒂想,在這裡,法律條文倒是經常制訂,清晰完備的卻寥寥無幾。
  「還提到什麼?」布魯內蒂問。
  維亞內洛搖了搖頭:「我記不起來了。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還沒等布魯內蒂吩咐,維亞內洛便說,「我會打電話給我的表哥,向他打聽打聽。他可能會認識其他雇過聖毛羅的人。」
  布魯內蒂點頭致謝:「我還想看看,關於這個聯盟,我們能不能查出點什麼來——他們在哪兒集會,那兒有多少人,都是些什麼人,還有,他們都幹些什麼。」布魯內蒂說完以後沉吟片刻,發現有一點很奇怪這個組織知名度如此之高,已經成了供眾人挪揄的談資,然而實際上,其自身的種種內幕,人們卻幾乎一無所知。人們對這個聯盟有所耳聞,可是,假如布魯內蒂的經驗還算可靠的話,那麼,並沒有人完全瞭解這個聯盟都幹些什麼.此刻,維亞內洛已經拿出筆記,把這些話都記了下來。「您想讓我同時也打聽一下聖毛羅太太嗎?」
  「好啊,只要是你能查出來的,都行。」
  「我記得她原先是從維羅納來的。一個銀行業世家。」他從桌對面看著布魯內蒂。「還有事嗎,長官?」
  「還有,那個梅斯特雷的易裝癖,弗朗西斯科·克雷斯波。我想讓你在本地把這個名字散播出去,看看有誰認識他,或者這個名字是否意味著什麼。」
  「那梅斯特雷有沒有什麼關於他的資料,長官?」
  「他曾搞過毒品,企圖做一筆買賣,被抓過兩回,除此之外便沒什麼了。維切區的男孩名單上有他,可他目前住在龍科尼林陰道上的一間公寓裡,一間非常漂亮的公寓,我猜,那就說明他已搬到卡普齊納大街和公共花園以外的地方去了。還有,去看看加洛是不是已經開始調查衣服和鞋子的製造商了。」
  「我會盡力而為的。」維亞內洛一邊說,一邊替自己記下筆記。「還有什麼事,長官?」
  「還有,我想請你注意一下有沒有送來什麼失蹤人員的報告,找一個四十出頭、跟死者特徵相仿的男人。有關資料在檔案裡。也許那位新秘書能在她的電腦上做點什麼。」
  「從哪個地區開始查,長官?」維亞內洛一邊問,一邊讓鋼筆在本子上方擺好架勢。關於秘書他並沒有問什麼,這足以告訴布魯內蒂,她來到的消息已經傳開了。
  「如果她行,那就在全國範圍內查。也查查失蹤的旅客。」
  「您不願意把他說成一個男妓,是嗎,長官?」
  布魯內蒂想起了那赤裸的屍體與自己的身軀是如此相似。「對,那種身體是不會有人願意出錢尋歡的。」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4

第12章

  星期六早上,布魯內蒂陪著家人去火車站。可是當他們一起在聖西爾韋斯特羅站登上一路汽船時,個個都鬱鬱寡歡。保拉很生氣,因為布魯內蒂不肯離開那個她已經開始稱為「他的易裝癖」的人,就連至少到博爾扎諾夫度過假期的第一個週末都不肯。布魯內蒂也很生氣,因為她不能理解他。拉法埃萊因為要離開莎拉·帕格奴齊那清純的魅力而黯然神傷,但是一想到一星期以後就能相聚,便多少有了點安慰——何況,在此之前,還可以在樹林裡采新鮮蘑菇呢。基婭拉,一如既往,壓根兒就不是為自己難過,而是渴望自己那終日勞碌的父親能夠脫身,擁有一個真正的假期。
  家庭禮儀裡有這麼一條,每個人都得拎自己的包。不過,既然布魯內蒂只到梅斯特雷為止,隨身沒有帶包,保拉就可以差遣他去提她的那隻大箱子了。而她自己則只拎著一個手提包和一本《亨利·詹姆斯書信集》——這冊書的開本大得讓人敬畏,令布魯內蒂確信,她根本就不會有時間跟他呆在一起。因為布魯內蒂提著保拉的箱子,所以多米諾骨牌效應馬上就顯露無遺了:基婭拉把幾本書塞進了媽媽的箱子,自己的包裡就留出空間放上了拉菲的第二雙登山靴。於是,媽媽便堅持要在他騰出的地方裡再放上一本《聖泉》,因為她已經下定決心,今年一定要抽出足夠的時間把這本書看完。
  八點三十五分,他們一起上了同一節車廂,火車將在十分鐘以後載著布魯內蒂到達梅斯特雷,然後再把其餘的人載到博爾扎諾,趕上吃午飯。在橫渡瀉湖的那一小段旅程中,大家都沒多說什麼。保拉確證了一下布魯內蒂的皮夾子裡放好了旅館的電話號碼,拉法埃萊則提醒他,莎拉在下星期六也將乘同一班火車。這話就讓布魯內蒂犯疑了,他是不是也該替莎拉拎包呢?
  到了梅斯特雷,他跟孩子們吻別,然後保拉陪伴他沿著走廊來到了車門口。「我希望下週末你能來,圭多。在這之前,你要是能結完案子趕過來,當然就更好了。」
  他笑了,可他並不想告訴她這種可能有多渺茫。不管怎麼說,他們目前連死者是誰都還不知道呢。他在她的兩頰上分別親了一下,然後下了火車,再回過頭來朝孩子們呆著的那節車廂走去。基婭拉已經在吃一隻桃子了。他站在月台上,透過車窗凝視他們。他看見,保拉回到了車廂裡,幾乎連看都沒看,就掏出一塊手帕遞給基婭拉。火車開動的時候,基婭拉正轉過臉去抹自己的嘴,等到她再轉回來的時候,看見了月台上的布魯內蒂。她的臉——一半還沾著桃子汁在閃閃發光 ——因為由衷的喜悅而顯得容光煥發,人一下子便跳到了窗口。「再見,爸爸。再見,再見!」她大聲喊著,嗓音蓋過了機車發動的聲音。她站在火車的座椅上,斜著身子探出來,衝著他拚命地揮舞著保拉的手帕、他站在月台上,也揮起手來,一直到那面愛的小白旗漸漸地在遠處消失。
  他來到梅斯特雷警察局裡加洛的辦公室時,在門口遇上了這位巡佐。「已經有一個人來看過屍體了。」他冷不防地說了一句。」
  「誰,為什麼?
  「今天早上我們的人接到一個電話。打電話的是一位……」他低頭看看手裡的一張紙,「馬斯卡裡太太。她的丈夫是維羅納銀行威尼斯分行的行長。上星期六以後,他就不見了。」
  「那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了。她怎麼會過了這麼久才注意到他失蹤了?」
  「本來以為他是去出差的。到梅西納。他是在星期日下午動身的,那是她聽到的有關他的最後一條消息。」
  「一星期?她過了一星期才打電話給我們?」
  「我沒跟她談過。」加洛說,好像生怕布魯內蒂責怪他失職似的。
  「誰跟他談的?」
  「我不知道。只有一張紙條,擱在我的桌子上,通知我,她將於今天上午到翁布托第一醫院去看死者,希望能在九點半之前到達。」
  兩個男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加洛挽起袖子,瞥了一眼自己的手錶。。
  「那好,」布魯內蒂說,「我們走吧。」』隨之而來的是一場混亂,荒誕得簡直就像是電影裡的情節。他們的汽車遇上了大清早嚴重的交通堵塞,司機便決定改道行駛,從後面繞到醫院去,可是到頭來卻遇到了更嚴重的交通堵塞。這麼一來,等他們趕到醫院時,馬斯卡裡太太非但認出了屍體就是她的丈夫萊奧納爾多,而且已經乘上了那輛先前把她送出威尼斯的出租車,直奔梅斯特雷警察局。別人告訴她,到了警察局,警察會回答她的問題的。
  這一大堆事最終的結果是等到布魯內蒂和加洛回到警察局,發現馬斯卡裡太太已經等他們超過一刻鐘了。她坐著,直挺挺、孤零零的,坐在加洛辦公室外走廊上的一張木凳上。這樣一個女人,從她的服裝和儀態來看,倒不是青春已逝,而是青春從來就沒有在她的身上存在過。她的深藍色真絲套裝裁剪樣式十分古板,裙子也要比時下流行的長一些。衣服的顏色和她蒼白的皮膚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當兩個男人走近的時候,她抬起了頭。布魯內蒂注意到她的頭髮是保拉那種年紀的婦女十分喜愛的純正的紅色。
  她幾乎不施脂粉,因此,他看得出她的眼角和嘴角都有細小的皺紋。布魯內蒂說不清這憲竟是歲月留痕,還是憂思所致。她站起來,朝他們倆挪了一步。於是,布魯內蒂走到她眼前停住了腳步,伸出手來。「馬斯卡裡太太,我是威尼斯警察局的布魯內蒂警長。」
  她握住他的手,只倉促地輕輕碰了兩下,便放開了。他發現她的雙眼看上去十分明亮,卻弄不清是因為噙著淚花呢,還是因為她戴著的那副眼鏡有反光。
  「我向您表示哀悼,馬斯卡裡太太。」他說,「我能理解,您對此會有多麼痛苦、多麼震驚。」對他說的話,她依然不置可否。「您想不想讓我們打電話找什麼人來陪您?」
  她搖了搖頭。「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她說。
  「或許我們可以到加洛巡佐的辦公室裡去談。」布魯內蒂說,彎下腰把門打開。他讓這個女人先進了辦公室。接著,他回過頭瞥了一眼加洛,見到加洛挑了一下眉毛,探詢他的意思。布魯內蒂點了點頭,於是巡佐便跟著他們一起進了辦公室。布魯內蒂替馬斯卡裡太太拉了一把椅子,她便坐下來仰臉看著他。
  「我能給您拿點什麼來喝嗎,太太?一杯水?茶?」
  「不,什麼也不要。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加洛巡佐一聲不響地坐到了辦公桌後面,布魯內蒂則在離馬斯卡裡太太不遠的地方找了把椅子坐下來。
  「您丈夫的屍體是星期一早上在梅斯特雷發現的。如果您跟醫院裡的人談過,您就會知道死因是頭部遭到猛擊。」
  她打斷了他的話:「臉上也挨了打。」話剛出口,她便把視線移開,垂下眼簾盯著自己的雙手。
  「您知不知道有誰可能想傷害您的丈夫。太太?您能否想得起有誰曾經威脅過他,或者誰曾經跟您丈夫有過激烈一的爭吵?」
  她馬上斷然搖頭否認。「萊奧納爾多沒有敵人。」她說。
  根據布魯內蒂的經驗,一個沒有樹過敵的人是絕對做不到一家銀行的行長的,可他什麼也沒有說。
  「您的丈夫有沒有提到過他的工作中遇到的困難?或許他不得不解雇一個職員?或許有人想貸款,遭到拒絕,認為是他從中作梗?」
  她又一次搖了搖頭。「沒有,沒有這種事。從來沒有過一點麻煩。」
  「那麼你們家呢,太太?您丈夫跟家裡人有沒有什麼衝突?」
  「這是什麼意思?」她質問道,「你為什麼要問這些問題?」
  「太太,」布魯內蒂用雙手做了一個手勢,希望能讓對方冷靜下來,然後就說開了,「您丈夫的這種死法,這種極端的暴力行為,說明了這麼一個問題:不管誰是兇手,他必定是因為某種原因,把您的丈夫恨之入骨。所以,在我們能夠著手查找此人之前,對於他這麼做可能懷有的動機,必須有所瞭解。因此,提出這些問題是必要的,儘管我知道這對您來說是很痛苦的。」
  「可我什麼也不能告訴你。萊奧納爾多是沒有敵人的。」
  她把這點重申了一遍以後,隔著桌子看了看加洛,似乎是在巴望他證實一下她說過的話,或者幫著她說服布魯內蒂相信她。
  「上星期天您丈夫離開家,是去梅西納嗎?」布魯內蒂問。她點了點頭。「您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嗎,太太?」
  「他跟我說是為了銀行的事,還說他星期五會回來。就是昨天。」
  「那他沒有提這次出差究竟是幹什麼嗎?」
  「沒有,他從來不提。他總是說自己的工作不太有趣,很少跟我談起。」
  「他走了以後,您有沒有聽說他有什麼消息,太太?」
  「沒有,他是在星期天下午上機場的。他先飛到羅馬,然後必須在那兒轉機。」
  「此後您丈夫有沒有打過電話,太太?他有沒有從羅馬或者梅西納打電話來?」
  「沒有,不過,他是從來不打的。不管什麼時候出差,不管是去什麼地方,他一直都是去完了就回來。如果他回到威尼斯以後直接去銀行,就會從他的辦公室裡打電話給我。」
  「經常是這樣嗎,太太?」
  「經常怎麼樣?」
  「就是他去出差,不跟您聯繫。」
  「我剛才踉你說過了。」她說,嗓音越來越尖,「他為銀行的事出差,一年要六七次。有時候他會給我寄張明信片,捎點小禮物,可他從來不打電話的。」
  「您是什麼時候開始警覺的,太太?」
  「昨晚。我以為在他回來以後,他會先去銀行,再回到家裡來。可是到了七點他還沒到家,我便打電話給銀行,但是銀行已經關門了。我試過打電話給他的兩個同事可他們都不在家。」說到這裡她停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著說,「我對自己說,我把日期搞混了,要麼就是弄錯了時間。
  可是到了今天早上,我就再也沒法欺騙自己了。於是,我打電話給一個在銀行裡工作的人。他又給梅西納的同事打了電話,然後再給我回了電。」她說到這裡便打住了。
  「他跟你說了什麼,太太?」布魯內蒂輕聲問道。
  她屈起了一個手指塞進嘴裡,或許是不想讓話從那裡冒出來。可是,停屍房裡的屍體她都已經見到了,這樣做又能有什麼用處呢?「他告訴我萊奧納爾多根本就沒有去梅西納。後來我就打電話報了警。打電話給你們。他們跟我說……當我跟他們描述了萊奧納爾多的特徵……他們叫我到這兒來。我就來了。」她把這些事兒一一道來,嗓音越說越刺耳,話音剛落,雙手便絕望地握在一起,擱在大腿上。
  「太太,您肯定您不想打電話,或者讓我們打電話叫人來陪您嗎?也許這種時候您不該一個人呆著。」布魯內蒂說。
  「不,不,我什麼人都不想見。」她蹭地站起來。「我不用呆在這裡了,是不是?我可以走了嗎?」
  「當然,太太。您能回答這些問題已經讓我們不勝感激了。」
  她對這話置若罔聞。
  布魯內蒂站在那裡,衝著加洛做了個小手勢,隨後就跟著馬斯卡裡太太到了門口。「我們去叫輛車把您送到威尼斯,太太。」
  「我可不想讓什麼人看見我坐著警車回家。」她說。
  「那會是一輛沒有標誌的車,太太。司機也不會穿制服。」
  她對此不置可否。既然她沒反對,那麼,或許就算是已經同意搭車去羅馬廣場了。
  布魯內蒂打開門,陪著她朝走廊盡頭的樓梯走去。他注意到她的右手死死抓住錢包,左手則塞進了上衣口袋裡。
  下樓以後,布魯內蒂陪著她出門踏上了警察局的台階,投入了他早已遺忘的熱浪中。一輛深藍色的轎車等在台階底下,引擎發動著。布魯內蒂彎下腰替她打開車門,攙著她鑽進了汽車。剛一坐定,她就掙脫了他,透過另一側的車窗往外看,雖然除了車輛和辦公大樓正對著街的那一面以外,她什麼都看不見。布魯內蒂輕輕關上車門,吩咐司機把馬斯卡裡太太載回到羅馬廣場去。
  汽車漸漸在車流中消失了,布魯內蒂隨即回到了加洛的辦公室。他一進門,便問巡佐:「唔,你怎麼看?」
  「我不相信有人會沒有敵人。」
  「尤其是人到中年的銀行行長?」布魯內蒂補充了一句。
  「下一步該怎麼辦?」加洛問。
  「我要回威尼斯,看看能不能從我的人那裡查出點什麼來。既然我們已經知道了名字,那麼,至少我們就有個地方可以開始查了。」
  「查什麼?」
  布魯內蒂回答得十分乾脆:「首先。我們得補做一件從一開始就該做的事,查出他當時穿的衣服和鞋子是從哪裡來的。」
  加洛把這話當成了一句責備,馬上回答:「衣服現在還沒什麼進展,可我們已經弄到了那雙鞋的製造商的名字。今天下午,出售這種鞋的商店名單就該弄好了。」
  布魯內蒂說那句話,本來並不是想批評梅斯特雷警察局的,但他也沒再解釋。刺激一下加洛和他手下的那些人去查查馬斯卡裡的衣服從哪兒來,也沒什麼壞處,因為顯然,一個中年銀行家是不該穿這種鞋子和衣服的。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4

第13章

  儘管布魯內蒂以為在八月裡的星期六早上還會有人在工作,警察局裡的同事們可不這麼想。門口有警衛,甚至樓梯上也有一位清潔女工,但是辦公室裡卻空無一人。這下他明白了,不管是什麼事,都非得等到下星期一早上才能幹了。他一度想要趕乘一趟火車去博爾扎諾,但是他知道,等他到了那裡,肯定已經過了午飯時間;他也知道,一旦如此,那明天一整天時間他都會心急火燎地想要回城的。
  他一個人走進辦公室,打開窗,儘管他完全清楚這樣做於事無補。房間更加潮濕了,甚至還似乎熱了一點兒。桌上沒有增加新的文件,也沒有埃萊特拉小姐的報告。
  他彎下腰把手伸進底層抽屜,拿出一本電話簿。他把本子掀開,開始查起首字母為L的條目,可上面並沒有把「道德聯盟」列出來,這倒並沒讓布魯內蒂吃驚。在起首字母為S的條目下,他找到了「賈恩卡洛·聖毛羅律師」,還附上了他在聖馬可區的地址。接著,他又用同一樣的辦法找到了已放的萊奧納爾多·馬斯卡裡,發現他住在卡斯特羅區,這就讓他驚訝了。卡斯特羅區是城裡名聲最臭的地區,住的大半都是不折不扣的工人階級。那兒的孩子,長到上小學之前,都只說方言,對意大利國語一無所知。或許,這只是馬斯卡裡家族呆的地方。也可能,他碰巧在一套公寓或一幢房子上做了筆交易。威尼斯的公寓實在難找,就算找到了,不管是租還是買,價錢都令人咋舌。這種情況居然使得卡斯特羅區都變得吃香起來。也許花上足夠的錢裝修一下,就能讓人肅然起敬。即使不是對整個地區,至少也能對個別的住宅肅然起敬。
  他查了查黃頁裡關於銀行所列出的條目,發現維羅納銀行是列在「聖巴托洛梅奧廣潮下面的,在這個位於裡亞爾托橋腳下的狹長的廣場裡,許多銀行都設有分行。
  這又讓他嚇了一跳,因為他似乎從來也沒見過這塊地方.接著,多半是出於好奇,他撥了這個號碼。電話鈴響列第一時,有人來接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應道:「什麼事?」好像他原來就一直在等一個電話。
  「是維羅納銀行嗎?」布魯內蒂問。
  停了好一會兒,那個男人才說:「很抱歉,您串線了。」
  「很抱歉打攪了你。」布魯內蒂說。
  對方擱下電話,沒再多說什麼。
  意大利電話公司一向反覆無常,以至於電話串一次線根本就不會讓任何人感到一絲驚訝,可是布魯內蒂確信自己撥的號碼並沒有錯。他又把這個號碼撥了一遍,可是這一次沒人接,鈴響了十二次以後,布魯內蒂放下了聽筒。他把那些條目又看了一遍,把那個地址記下來。接著,他又在電話簿上查到了莫雷利藥店的地址,它跟銀行之間只差了幾個門牌號碼。他把電話簿扔回抽屜,踹了一腳,關上了抽屜,然後,關窗下樓,離開了警察局。
  十分鐘以後,他已經走出了比薩巷的拱廊,步入了聖巴托洛梅奧廣常他抬起眼睛注視著那尊哥爾多尼的青銅像。或許,他算不上是布魯內蒂最鍾愛的劇作家,但無疑是能讓他笑得最歡的一位,尤其是當他的那些劇本用原汁原味的威尼斯方言演出的時候。在這裡,在這個為他的劇作提供了素材、對他愛戴到足以為他塑起這尊雕像的城市裡,這樣的演出方式是長盛不衰的。哥爾多尼一向精力旺盛,讓他呆在這座廣場上是再合適不過了,因為在這裡,每個人都行色匆匆,總是在往別的地方趕:穿過裡亞爾托橋去菜市場;從裡亞爾托橋出發到聖馬可區或者卡納雷戈區去。如果有人住在市中心附近,那麼,這一帶的佈局就得逼著他每天至少把整個聖巴托洛梅奧廣場兜上一圈。
  布魯內蒂到那裡的時候,「步行交通」正值高峰期。人們要麼是趕在關門之前衝進菜市場,要麼就是下班以後匆匆回家,一個星期終於徹底結束。他一邊悠閒地沿著廣場東側踱著步,一邊看著一扇扇門上漆著的號碼。不出他所料,從藥店往右過去兩戶人家,有一扇門的上方漆著他要找的那個號碼。他在門邊的一排門鈴前站了一會兒,把上面寫的名字琢磨了一番。上面列著維羅納銀行,此外還有三個別人的名字,每個名字進都有各自的門鈴,可能是私人公寓吧。
  布魯內蒂按響了銀行上方的第一隻門鈴,沒有人來應門。按了第二個,也一樣沒有反應。正當他準備去按最上層的門鈴時,身後有個女人的嗓音響起來,操著地道的威尼斯話問他:「我能幫你嗎?你是不是想找住在這裡的人?」
  他轉過身去,低頭看見了一位矮小的老太太,身邊還有一輛龐大的購物車斜倚在她腿上。布魯內蒂想起了第一隻門鈴旁的名字,便操著同樣的方言答道:「對,我到這兒是來找蒙蒂尼家的。他們該續簽保險單了,我覺得該順道來看看,他們是不是想改變一下承保範圍。」
  「他們不在這裡,」她一邊說,一邊朝一隻大手提包裡張望,想把鑰匙找出來。「到山上去啦。就跟加斯帕裡家一樣,不過,他們去的地方是傑瑟羅。」她最終放棄了碰到或者看到鑰匙的希望,拿起包搖了搖,一邊還彎下腰辨別鑰匙的聲音。這一招果然奏效,她終於掏出了一串跟她的手掌一樣大的鑰匙。
  「都在這裡了。」她說,衝著布魯內蒂舉起了鑰匙。「他們把鑰匙都留給我了。我進去替那些植物澆水,照管這地方不讓它出事。」她仰起臉,目光從鑰匙移到了布魯內蒂的臉上。
  她的雙眼呈一種黯淡的灰藍色,嵌在一張圓臉上,臉上佈滿的皺紋就像哥特式窗花格上的那種優雅線條。「你有孩子嗎,先生?」
  「有,我有。」他馬上回答。
  「叫什麼,有多大?」
  「拉法埃萊十七歲;基婭拉十三歲,太太。」
  「不錯。」她說,好像他已經通過了某種考試,「你是一個壯實的小伙子。你覺得你能幫我把那輛車搬上三樓嗎?如果你不願意,我自己搬上去一路上起碼會絆上三跤。明天我兒子一家要來吃午飯,所以我只好去弄了一大堆東西來。」
  「很樂意幫助你,太太。」他說,彎下腰搬起了車,這車保準有三十斤重。「是個大家庭吧?」
  「我兒子、媳婦加上他們的孩子。其中有兩個還帶來了我的曾孫。這麼一來,讓我想想,我們就有十個人啦。」
  她打開門,用手抵住不讓它關上,讓布魯內蒂拖著車踉踉蹌蹌地從她身邊經過。她打亮了樓道裡的定時路燈,然後走上他面前的樓梯。「你沒法相信桃子他們要賣多少錢。都八月中旬了,他們還要賣三千里拉一公斤。可我還是買了。
  馬可喜歡在午飯前把他那一份桃子切碎了攪和在紅酒裡,當甜點吃。還有魚。我本想買一條比目魚,可要價太高了。上好的博塞格魚煮煮熟,人人都會喜歡的,所以我就買了一條,不過這也要一萬里拉一公斤呢。一共三條魚,花了大約四萬里拉。」她在第一段樓梯平台上歇了一下,正好站在維羅納銀行的門外。她在平台上低頭看了看布魯內蒂。「當我還是個姑娘的時候,我們是拿博塞格魚喂貓的。可現在,我得花一萬里拉才能買一公斤。」
  她轉過身,登上下一段樓梯。「你是拽著把手搬的吧,是不是?」
  「是啊,太太。」
  「那就好,因為在最上層的右邊有一公斤無花果,我可不想讓它們給壓壞。」
  「不會的,它們都沒事呢,太太。」
  「我剛才去了帕爾馬式的菜館,弄了點火腿來配無花果。朱利亞內洛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我就認識他啦。他的火腿是全威尼斯最棒的,你不覺得嗎?」
  「我妻子一直到那裡去的,太太。」
  「價錢高得不得了,不過值得,你不覺得嗎?」
  「沒錯,太太。」
  說話之間,他們已經到了目的地。鑰匙還拿在她手裡,用不著到處找了。她打開門上的一道鎖,順勢推開,把布魯內蒂讓進一間大屋子。房裡有四扇落地窗,窗戶正對著廣場,眼下都關得嚴嚴實實。
  她領著布魯內蒂走進起居室。這種房間的格局,是布魯內蒂從小就很熟悉的:胖乎乎的扶手槁;沙發裡塞滿了馬鬃,不管是誰坐下去都會發癢;一張碩大的深棕色餐具櫃,頂上堆滿了銀糖碗、銀相架;地面用威尼斯式澆注地磚鋪成,就算燈光暗淡也一樣閃閃發亮。布魯內蒂恍若來到了祖父的家。
  廚房的情形也差不多,洗滌槽是石頭的,一台巨大的圓柱形熱水器擱在一角。料理桌的台面是大理石的,他能看得出,她和麵團、熨衣服都是在這張桌子上干的。
  「就放那兒好了,放在門邊上。」她說,「想喝杯什麼嗎?」
  「喝點水就行了,太太。」
  就像他預料的一樣,她從櫥頂上拽下了一隻銀托盤,在盤中心放上一小塊帶花邊的圓杯墊,然後再擺上一隻穆拉諾酒杯。她從冰箱裡拿出一瓶礦泉水,把杯子倒滿。
  「多謝。」他說完便把水一飲而荊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到杯墊中心,示意不想再喝了。「您想讓我幫您把這些東西都打開嗎,太太?」
  「不用,這些東西放在哪裡,該放到哪裡去,我都知道。
  你真體貼人,小伙子。你叫什麼?」
  「姓布魯內蒂,叫圭多。」
  「你賣保險?」
  「是啊,太太。」
  「好吧,非常非常感謝。」她說,把他的杯子放進洗滌槽,把手伸進購物車。
  布魯內蒂想起了自己的正經事,便問道:「太太,您總是這樣讓人進屋的嗎?壓根兒就不認識他們?」
  「不是,我又不是傻瓜。我也不是什麼人都讓他進來的。」她答道,「我總是看他們是不是有孩子。還有,毫無疑問,他們一定得是威尼斯人。」
  毫無疑問。他琢磨著這些話,心想,也許她的這一套辦法要比測謊儀或安檢器還管用。「謝謝您的水,太太。我要出去了。」
  「謝謝你。」她說,朝著購物車彎下腰,找起那些無花果來。
  他走下兩段樓梯,站在維羅納銀行門口上方的平台上。
  他什麼響動也聽不見,只是間或會有說話聲、喊叫聲從廣場裡飄上來。暗淡的燈光透過樓道的小窗滲進來,他便藉著這燈光看了看手錶。一點剛過不久。他又站了十分鐘,除了從廣場上傳來的古怪而零星的聲音,還是什麼也聽不見。
  他緩緩地走下樓梯,站在銀行門外,低下頭把眼睛湊在金屬防盜門的扁平匙孔上,也不覺得這個舉動有什麼荒唐的地方。在匙孔後方,他依稀辨出了微乎其微的燈光,似乎有人在星期五下午關百葉窗時忘了關燈。要麼就是有人在這個星期六的下午還在裡面工作。
  他又走回到樓梯上,斜靠在牆邊。大約十分鐘以後.他從口袋裡掏出手帕,鋪在他上面的第二級樓梯上,挽起褲腿在上面坐了下來。他往前一探身,把胳膊肘支在膝頭,雙拳托起下巴。似乎過了好一會兒,他站起身來,把那塊手帕朝牆邊又挪近了一些,然後再坐下來,讓身體斜倚在牆上。沒有一絲風。這一整天他都沒吃過什麼東西,而熱浪卻還在一陣陣地向他襲來。他低頭瞥了一眼自己的手錶,發現已經過了兩點。他決定等到三點,一分鐘也不多呆。
  三點四十分,他仍然呆在那裡,並且決定四點鐘再走。
  恰在此時,他聽到下面傳來一個尖利的聲音,便站起身來,退回到第二級樓梯上。在他下面,一扇門打開了,不過他還是站著沒動。門又關上了,鑰匙在鎖孔裡轉了一圈,接著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布魯內蒂把腦袋探出來,低頭看那離去的身影。在昏暗的燈光下,他只能隱約分辨出那是個穿黑西裝、提著箱子的高個子男人。黑色的短髮,漿過的白衣領在脖子後面清晰可見。那男人背過身去,開始走下樓梯,但是樓道裡昏暗的燈光卻使他看上去模糊不清。布魯內蒂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往下走。走到銀行門口時,布魯內蒂透過鑰匙孔瞄了一眼,但是現在,裡面已是一片漆黑。
  大門被人打開了又關上,布魯內蒂一聽到這聲音從樓下傳來,便跑下了底樓。他在門邊停了一下,迅速把它打開,走出門去,來到廣場上。明晃晃的陽光一度讓他頭昏眼花,他只好用一隻手遮住了雙眼。把手放開以後,他放眼掃視了一下整個廣場,卻只看見一件件淡色的運動服和白襯衫。他走到右側,順著比薩巷朝前望去,可那裡也沒有穿黑西裝的人。他奔跑著橫穿過廣場,看了看那條通向第一座橋的窄巷,但還是沒有看見那個男人。廣場的各個出口至少可以通向五條巷道,布魯內蒂想,自己要是挨個兒找一遍的話,那個人早就沒影了。他最終決定到裡亞爾托碼頭上去碰碰運氣,那人或許是去乘船了。他左推右閃,分開人群,跑到河邊,又朝八十二路船的碼頭衝去。等他趕到那裡,正巧有一艘船離岸,逕直向聖馬爾庫拉廣場以及火車站的方向駛去。
  他推開一撥日本旅客,總算擠到了運河邊。船從他身邊駛過,他便把站在甲板上和坐在船裡的乘客都打量了一遍。
  船很擁擠,大多數人都穿著休閒裝。最後,布魯內蒂終於發現,在甲板的另一頭站著一位身穿黑西裝、白襯衫的男人。
  他正在點一支煙,點完了便側過身把火柴梗扔進運河。從後腦勺看,他就是那個人。可是布魯內蒂知道,這點是沒法確定的。那個人轉過身來,布魯內蒂便瞪大了眼睛盯著他的模樣瞧,努力想把這形象銘記在心。接著,船從裡亞爾托橋下面滑過,那個男人從視線中消失了。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5

第14章

  此後,布魯內蒂幹了一件任何理智的男人經歷失敗之後都會幹的事——他回到家,給妻子打了個電話。電話通到了保拉的房間,接電話的是基婭拉。
  「哦,你好,爸爸,你真該上火車。我們在維琴察外面給堵住啦,只能坐著等了約莫兩個鐘頭。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後來列車長告訴我們,有個女人在維琴察和維羅納之間的鐵路上鑽到了一列火車底下臥軌自殺,所以我們就只好等啊等啊等個沒完。我猜,他們得把那些東西收拾乾淨,是不是?後來,我們終於又上路了,一路上我就一直呆在窗邊,一直到維羅納,可是什麼也看不見。你覺得他們這麼快就能收拾乾淨嗎?」
  「我想是的,親愛的。你媽媽在嗎?」
  「在,她在,爸爸。不過沒準我看錯地方啦,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可能在火車的另一邊。你覺得有沒有這個可能?」
  「也許吧,基婭拉。我能跟你媽媽說話嗎?」
  「哦,當然,爸爸。她就在這兒。你說,為什麼有人會這麼做,鑽到火車底下去?」
  「可能因為想跟什麼人說話,偏偏有人不許,基婭拉。」
  「哦,爸爸,你總是那麼傻乎乎的。嗯,她來了。」
  傻乎乎?傻乎乎?他原以為自己剛才的口氣是一本正經的。
  「你好,圭多,」保拉說,「你剛才聽見了?我們的孩子是個幸災樂禍的促狹鬼。」
  「你們是什麼時候到的?」
  「大慨半小時前。我們只能在火車上吃午飯。真討厭。你都幹了些什麼?你有沒有找到墨魚色拉?」
  「沒有,我剛進門。」
  「從梅斯特雷回來?你有沒有吃午飯?」
  「沒有,有些事我不能不幹。」
  「好吧,冰箱裡有墨魚色拉。今明兩天裡得把它吃了,天這麼熱,不能放很久的。」他聽見基婭拉的聲音從保拉背後竄進來,接著保拉便問,「你明天會來嗎?」
  「不,我不行。我們確定了屍體的身份。」
  「他是誰?」
  「姓馬斯卡裡,叫萊奧納爾多。他是維羅納銀行的行長。
  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從來都沒聽說過。他是威尼斯人嗎?」
  「我想是的。他太太是。」
  他又聽見了基婭拉的聲音,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接著保拉回來了。「對不起,圭多。基婭拉要出去走走,找不到她的套衫了。」「套衫」這個字眼讓布魯內蒂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屋內蒸人的暑氣,儘管四面的窗戶都是開著的。
  「保拉,你有帕多瓦尼的電話號碼嗎?我查了查這裡的電話簿,可上面沒有寫。」他知道她是不會問自己為什麼想要這個號碼的,便解釋道,「要回答關於同性戀世界的問題,在這裡我唯一能想到的人就只有他了。」
  「他已經在羅馬呆了好幾年,圭多。」
  「我知道,我知道,保技。可他每隔兩個月都會到這兒來看藝術展覽的,他家裡人還住在這兒呢。」
  「好吧,也許吧。」她說,有意讓自己聽上去一點兒都不相信。「等一秒鐘,我去拿通信錄。」她放下電話,磨蹭了好一會兒,時間長得足以使布魯內蒂相信,那本通信錄在另一間屋裡,也許在另一幢樓裡。最終她還是回來了。「圭多,是5224404。我想在電話簿裡,這個號碼還列在把房子賣給他的那個人名下呢。你要是跟他談,請代我向他問好。」
  「好的,我會的。拉菲在哪裡?」
  「哦,我們一放下行李,他就不見了。我想,不到晚飯時間是見不到他的。」
  「向他問好。這個星期我會給你們打電話的。」兩個人約好互相打電話,接著,關於墨魚色拉,保拉又叮囑了一番,這才掛斷。布魯內蒂想,一個男人外出一個星期,竟然會不給太太打電話,實在是太奇怪了。也許沒有孩子,情況會有所不同,可他對此實在不以為然。
  他撥了帕多瓦尼的號碼,結果聽到——如今這種情況在意大利已經越來越普遍——一台機器告訴他,帕多瓦尼教授眼下不能接電話,不過,只要一有可能就會回電。布魯內蒂留下話,請帕多瓦尼教授回電,然後掛斷了。
  他走進屋,從冰箱裡拿出了那份對他來說已經如雷貫耳的色拉。他把蓋在上面的塑料紙剝開,用手指挑出了一片墨魚。接著,他一邊嚼墨魚,一邊從冰箱裡拿出一瓶索阿維酒,替自己倒了一杯。然後,他一隻手端著酒,另一隻手拿著色拉,走到陽台上,把手裡的東西統統放在一張矮玻璃桌上。他想到了麵包,便跑回廚房抓了一隻小圓麵包,這時方才想起應該斯文些,便從吊櫥裡拿出一把叉。
  他回到陽台上,切下一片麵包,擱上一片墨魚,塞進嘴裡。毫無疑問,銀行在星期六也是有活可干的——錢是不會去度假的。毫無疑問,不管是誰在週末工作,都不會希望被電話打擾,所以那人就會說串線,後面的電話也不接。不想被打擾罷了。
  他嫌色拉裡的芹菜太多,使用叉把這些小方塊都撥到了碗的一邊。他又替自己倒了一些酒,腦子裡突然想到了《聖經》。在某個章節,他想應該是在《馬可福音》裡,有一段是描寫耶穌第一次去耶路撒冷之後回拿撒勒的途中失蹤的事。瑪利亞以為耶穌在約瑟身邊,跟那些男人們走在一起;而那位聖徒,卻以為孩子是跟他的母親和那些女人們在一起。一直到晚上車隊停下來過夜,他們倆聊起天來,才發現耶穌不見了,原來耶穌又回到了耶路撒冷,正在聖殿裡講道呢。維羅納銀行裡的人認為馬斯卡裡在梅西納,而梅西納的人認定他是到別處去了,否則的話,他們肯定會打電話查問的。
  他走回起居室,在桌上那一堆堆亂糟糟的鋼筆和鉛筆中找到了基婭拉的一本筆記。他草草翻了一遍,發現裡面什麼也沒寫,封面上的米老鼠倒蠻討人喜歡,便拿著筆記本和一支鋼筆走出去,來到了陽台上。」
  他開始寫一張單子,列出星期一早上要做的事。要去查查維羅納銀行,看看馬斯卡裡原先打算去哪裡;然後再打電話給那個他本該去的銀行,問問他們對於馬斯卡裡沒能到達,有沒有得到過什麼理由。查一查。為什麼對於鞋子和衣服來歷的調查至今仍無進展。還要好好研究一下馬斯卡裡的過去,不管是個人經歷還是財務狀況都要查。再去看看驗屍報告,有沒有提到那兩條剃過毛的腿。他還得去問問維亞內洛,有沒有打聽到聯盟和聖毛羅律師的情況。
  他聽到電話鈴響了。心裡真希望那是保拉,但他也知道,這不可能。於是他進屋去接電話。
  「你好,圭多,我是達米諾。我聽到你的留言啦。」
  「教授?」布魯內蒂問。
  「哦,那個呀,」這位記者滿不在乎地回答,「我喜歡那個詞的發音,所以這個星期我就在留言機裡用上了。怎麼啦?
  你不喜歡嗎?」
  「我當然喜歡,」布魯內蒂說。「聽上去妙極了。可你是哪門子教授啊?」
  帕多瓦尼那頭沉默了好一陣子。「我曾在一所女子學校裡教過幾堂美術課,那是七十年代的事了。你覺得那有什麼要緊嗎?」
  「我想是的。」布魯內蒂老實說。
  「好吧,也許該把留言換換了。你覺得叫騎士怎麼樣?
  帕多瓦尼騎士?對,我想我喜歡這個。我現在把留言換掉,然後你再打回來,怎麼樣?」
  「不,我可不想這樣,達米諾。我想跟你談談別的事。」
  「那也好。換留言要折騰掉我好多時間呢。要按那麼多按鈕。我第一次干的時候,錄下的是我罵這台機器的聲音。
  連著一星期都沒人留下一句話,直到我以為這玩意兒壞了,從電話亭裡打了個電話給自己。太可怕了,這機器用的語言太可怕了。我衝回家去,趕快把留言換掉。可這東西還是讓人搞不大懂。你肯定不想在二十分鐘以後給我回電嗎?」
  「不,我不想,達米諾。你現在有時間跟我談嗎?」
  「對你,圭多,就像一首英國詩裡說過的,當然語境完全不同,我是『路一樣空閒,風一般輕鬆。」
  布魯內蒂知道自己該發問了,可他並沒有這麼做。「那可能要花很長時間,你願意跟我一起吃飯嗎?」
  「保拉呢?」
  「她帶著孩子上山去了。」
  帕多瓦尼沉默了一會兒。對於這種沉默,布魯內蒂想不出別的解釋,只能把它理解成帕多瓦尼在猜疑他。「我這裡接了件謀殺案,而旅館幾個月前就預訂好了,所以保拉和孩子們就到博爾扎諾去了。如果我能夠及時結案,我也會去的。所以,我才打電話給你。我想你可能會幫得上忙。」
  「一件謀殺案?啊,這有多刺激埃自從跟這些愛滋病的事打上交道以後,我就跟那些犯罪階層扯不上多少關係了。」
  「哦,是埃」布魯內蒂說,一時想不出該怎麼接上話茬。
  「你想不想一起吃頓飯?什麼地方都行。」
  帕多瓦尼想了一會兒,說:「圭多,我明天就要回羅馬了,可現在還有一屋子吃的東西。你願不願意過來幫我一起把它們消滅掉?也沒什麼大花樣,就是些麵條,其他的能找到什麼就吃什麼吧。」
  「那好埃告訴我你住在哪兒。」
  「我在多爾索杜羅。你知道『絕症治療所』後邊的那一塊空地嗎?」
  那是個小廣場,廣場上有一座一直開著的噴泉,就在扎泰拉碼頭後面。「對,我知道。」
  「背對噴泉,面朝那條小運河,右首的第一扇門就是了。」這樣的描述可比給個門牌號或者路名要明白得多。這能讓任何一個威尼斯人不費吹灰之力就可找到。
  「好,什麼時間?」
  「八點。」
  「我能帶點什麼來嗎?」
  「千萬不要帶。不管你帶什麼來,我們都得吃掉,而我們這兒吃的東西已經足夠餵飽一個足球隊了。什麼都不要。拜託了。」
  「好吧。咱們八點再見。多謝啦,達米諾。」
  「別客氣。你到底想向我打聽什麼?或者說,打聽『誰』?這樣的話,我就能好好搜索一下我的記憶了。沒準我還有時間打幾個電話呢。」
  「兩個人。一個是萊奧納爾多·馬斯卡裡。」
  「沒聽說過。」帕多瓦尼插了一句。
  「還有賈恩卡洛·聖毛羅。」
  帕多瓦尼吹了一聲口哨。「這麼說來,你們這些人終於要找找這位至高無上的律師的麻煩了,哦?」
  「咱們八點見。」布魯內蒂說。
  「吊胃口。」帕多瓦尼笑著說,掛斷了電話。
  晚上八點,布魯內蒂清清爽爽地洗完澡、刮完臉,帶著一瓶巴比拉紅葡萄酒,找到「絕症治療所」後邊的那座小噴泉,按響了它右邊那幢房子的門鈴。這幢房子只有一隻門鈴,以此推論,這裡可能是獨門獨戶,主人統共只有一個,算得上是一種最大的奢侈了。門兩側各有一隻陶盆,盆裡栽著的素馨蔓生開來,花朵綴滿屋子的正門,花香充溢周圍的空間。一眨眼的工夫,帕多瓦尼打開了門,向布魯內蒂伸出手來。他握手握得溫熱有力,抓住布魯內蒂的手把他拽了進去。「外頭太熱,快進來。在這種時候回羅馬,我準是瘋了,可是至少,我那邊的房子是有空調的。」
  他放開布魯內蒂的手,往後退了幾步。兩個久別重逢的人不免要暗暗打量一下對方,都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他是胖了,還是瘦了?頭髮有沒有變白,人有沒有變老?
  布魯內蒂發現帕多瓦尼看上去還是那副膀大腰圓、凶神惡煞的模樣,跟自己迥然相異,便把視線轉移到自己所在的這間屋子。屋子分成兩層,中心空出的地帶從底層直通向嵌著天窗的屋頂。在空地周圍,有三面連在一起,組成一條開放式的涼廊,要走一架木梯才能上去。而第四面是封閉起來的,想必裡面是間臥室。
  「這裡以前是什麼地方,是油船屋嗎?」布魯內蒂問,因為他想起運河就在門外流淌。要把那些來修理的船拖進屋,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你真棒。說得不錯。我剛把它買下的時候,他們還在這裡擺弄船呢,屋頂上的洞有西瓜那麼大。」
  「這屋子你已經買了多久?」布魯內蒂一邊問,一邊四面張望,大致估算了一下,把這個地方弄成現在這副模樣,要花上多少工夫,扔下多少錢。
  「八年了。」
  「你肯定花了不少力氣。你沒有鄰居,可真夠幸運的。」
  布魯內蒂把那瓶酒遞給他,瓶子外面包著白色綿紙。
  「我叫你什麼都不要帶嘛。」
  「這不會壞的。」布魯內蒂笑著說。
  「謝謝你,可你真不該帶來。」帕多瓦尼說,雖然他心裡明白,想要讓客人來吃飯時不帶禮物,就跟讓主人拿出谷糠和荀麻招待客人一樣,壓根兒就不可能。「就跟在家裡一樣,隨便看看吧。我去看看晚飯好了沒有。」帕多瓦尼說,朝著通向廚房的門走去。門上鑲著一塊污跡斑斑的玻璃。「我把冰放在桶裡了,你要是想來杯飲料,可以用。」
  他閃進門不見了。布魯內蒂又聽見了那熟悉的瓶瓶罐罐的撞擊聲和嘩嘩的流水聲。他往地上掃了一眼,發現地板是深色橡木鑲嵌而成的。壁爐前的地板上有一塊半圓形的焦痕。布魯內蒂看在眼裡,感到不自在,不知該讚賞這種「只圖舒適,不顧安全」的思想,還是該反對這種把好好的一塊地方弄成一團糟的做法。壁爐上方的石膏板上,安著一根長長的木橫樑,一組五顏六色的假面喜劇中的人物陶像在上面手舞足蹈。有兩面牆上掛滿了畫。這些畫並沒有按照風格或流派分過類,只是掛在牆上搶著吸引觀者的目光——從這種競爭的激烈程度可以證明,當時挑選它們是出於怎樣的品味。他先是發現了一幅古圖索的作品,這位畫家他一向不大喜歡,接著是一幅莫蘭迪的,這一位他倒還中意。有三幅是費魯齊思的,清一色是為這座城市的美景提供令人賞心悅目的佐證。然後,在壁爐左側過去一點的地方,有一張顯然是佛羅倫薩派的手筆,可能是十五世紀的作品,畫上的聖母瑪利亞正在無限慈愛地低頭注視著嬰兒,又是一個難看的孩子。在保拉和布魯內蒂那些從不為人所知的秘密裡,有一個是這樣的:多年以來,他們一直在尋找西方美術中最醜陋的幼年基督形象。到目前為止,這項稱號一直是由錫耶納美術館第十三室中的那張奇醜無比的聖嬰像保持的。此刻,在布魯內蒂面前的這個嬰兒雖然一點都不漂亮,卻還不至於威脅到錫耶納那張畫的頭銜。在一面牆上。有一長帶木雕架子,原先肯定是衣帽櫥或者儲藏櫃的一部分。架子頂上擱著一排色彩鮮亮的陶碗,從它們那整齊勻稱、一絲不苟的設計和上面扭曲轉折的文字來看,顯然是伊斯蘭風格的東西。
  門開了,帕多瓦尼回到屋裡。「你不想喝杯飲料嗎?」
  「不用,一杯酒就可以了。天太熱的時候,我不喜歡喝飲料。」
  「我明白你的意思。三年來,這是我第一次在這兒過夏天。我已經忘記這種滋味能有多難受了。有幾個晚上,潮位比較低,我在運河對岸的什麼地方,聞著那股味道,覺得自己都要吐了。」
  「你在這裡就聞不到了嗎?」!
  「聞不到。朱代卡運河肯定深一些,或者水流得快一點,或者其他什麼原因。我們這裡聞不到那般味兒。至少眼下還聞不到。如果他們繼續挖深航道,好讓那些怪模怪樣的油輪進來——那叫什麼來著,超級油輪?——天知道那個瀉湖會怎麼樣。」
  帕多瓦尼一邊說,一邊走到那張專為兩個人支起的長木桌邊,拿起擱在那兒已經打開過的一瓶多爾切托酒,倒了兩杯。「人們都認為,這座城市會斷送在某場大洪水或者什麼自然災害裡。而我覺得答案會更簡單。」他一邊說一邊回到布魯內蒂身邊,遞給他一杯酒。
  「那是什麼?」布魯內蒂問。他抿了一口酒,覺得味道不錯。
  「我覺得我們已經把這些海洋都毀了。它們開始發臭只是一個時間問題。瀉湖只不過是懸在亞得裡亞海邊上的一條小水溝,而亞得裡亞海本身也不過是懸在地中海邊上的小水溝,而地中海……行了,你明白這意思。反正我覺得橫豎是要變成死水的。這樣一來,我們要麼就得扔下這座城市到別處去,要麼就是把運河統統填平,那住在這裡就毫無意義了。」
  這個理論挺新奇,但也跟他以前聽到過、自己半信半疑的許多理論一樣索然無味。所有人都在不斷地說這座城市眼看就要給毀了,儘管如此,房價沒隔幾年就翻一番,那些空房子的租金持續飛漲,一般的工人甚至連一間房的租金也付不起。歷史上,什麼十字軍東征啦,瘟疫大流行啦,形形色色的外敵入侵啦,威尼斯人都照樣忙著買賣房產。所以,不管等待他們的將是怎樣慘絕人寰的自然災害,他們到時候多半還是會繼續做房產生意的——誰要是敢打這麼一個賭,十之八九是不會輸的。
  「一切就緒。』帕多瓦尼說,揀了一張凹得挺深的扶手椅坐下來。「我待會兒只須把麵條扔進去就行了。可你幹嗎不把你想要問的東西跟我大致地講一講呢?這樣的話,剛才我在拌麵條的時候,腦子裡就有東西可以想了。」
  布魯內蒂面朝他在沙發上坐下。他又抿了一口酒,先是一番字斟句酌,然後才開口。「我有理由相信,聖毛羅與一位在梅斯特雷居轉—呢,顯然也在那兒幹活的易裝僻男妓有些瓜葛。」
  「你說的有些瓜葛堤什麼意思?」帕多瓦尼的聲調四平八穩。
  「性。」布魯內蒂籠統地說,「可他宣稱自己是那個人的律師。」
  「這兩點並不矛盾,是不是?」
  「不矛盾,幾乎不矛盾。不過,因為我發現那個小伙子在陪著他,所以他就千方百計不讓我調查他。」
  「哪個他?」
  「那個小伙子。」
  「我明白了。」帕多瓦尼說,然後呷了一口酒。「還有別的事嗎?」
  「我先前問你的另外一個名字,萊奧納爾多·馬斯卡裡,是星期一在野地裡發現的死者的姓名。」
  「那個易裝癖?」
  「看上去像是易裝癖。」
  「這兩者有什麼聯繫?」
  「那個小伙子,就是聖毛羅的委託人,不承認他認識馬斯卡裡。可他明明是認識的。」
  「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一點你得相信我,達米諾,我知道的。這種事兒我看得太多了,不可能不知道的。他認得出死者的模擬像,可他假裝認不出來。」
  「那小伙子叫什麼?」帕多瓦尼問。
  「我沒權利說。」一片沉默。
  「圭多,」最後,帕多瓦尼說,往前一探身,「這些梅斯特的男妓,我認識幾個。以前,我認識好多人呢。假如在這件事上讓我來做你的同性戀問題的顧問,」他說這話的時候,口氣裡沒有半點嘲諷和敵意,「那我就非得知道他的名字不可。我向你保證,你跟我說的話絕不會傳出去。我如果不知道他的名字,就沒法進行聯繫了。」布魯內蒂還是一言不發。
  「圭多,是你打電話給我的。我可沒打電話給你。」帕多瓦尼站起身來。「我去把那些麵條放進鍋去。等十五分鐘再說?」
  布魯內蒂一邊等著帕多瓦尼從廚房裡回來,一邊打量著佔了整整一面牆的書籍。他拽下一本關於中國古文物的書,拿在手裡,坐回到沙發上去草草測覽一番,直到他聽見門被打開,便抬起頭來,看見帕多瓦尼回到了房間裡。
  「一桌子,滿滿一桌子,美味佳餚。」帕多瓦尼嚷道。布魯內蒂合上書,往邊上一擱,走過去在桌邊就座。「你坐那兒,坐在左邊。」帕多瓦尼說。他剛把碗放下,馬上就開始把麵條往布魯內蒂面前的盤子上堆。
  布魯內蒂低下頭,一直等到帕多瓦尼替自己盛好東西,才開始吃。番茄、洋蔥、鹹豬肉,似乎還有一點辣香腸的味道,統統都澆在菱形通心粉上,那是他最喜歡吃的乾麵條了。
  「不錯,」他由衷地說,「我喜歡辣香腸。」
  「啊,真棒。我一直不敢肯定別人會不會賺它太辣。」
  「不辣,完美無缺。」布魯內蒂一邊說,一邊接著吃。他剛把自己的那份吃完,帕多瓦尼又在他的盤子上盛了一點。這時候,布魯內蒂說:「他叫弗朗西斯科·克雷斯波。」
  「我早該知道了。』帕多瓦尼說,無力地歎了口氣。接著,他又換了一種興致勃勃的口氣,問道:「你肯定辣香腸不嫌多?」
  布魯內蒂搖了搖頭,又吃完了第二份,趕在帕多瓦尼伸手去拿分菜勺的節骨眼上用雙手蓋住了自己的盤子。
  「你還是再來點吧。幾乎沒剩下多少了。」帕多瓦尼堅持道。
  「不要了,真的,達米諾。」
  「隨你的便。不過,保拉不在,你要是給餓死了,她可別來怪我。」他把兩人剛才吃過的那兩隻盤了端起來,擱在上菜用的大碗裡,走回廚房去。
  他再次坐定之前,又接連出來了兩回。第一回,他端出了一塊烤火雞肉,外面裹著鹹豬肉,旁邊圍了一圈番茄;第二回,是一盤浸透在橄欖油裡的烤胡椒,還有一大碗什錦蔬菜色拉。「菜都齊了。」他落座的時候說了一句,布魯內蒂懷疑自己該把這句話理解成一句道歉。
  布魯內蒂盛了些雞胸肉和番茄,開始吃起來。
  帕多瓦尼在兩人的杯子裡都倒滿了酒,在自己的盤子裡盛了火雞和番茄。「克雷斯波原先是,讓我想想,是從曼圖瓦來的。大約四年前,他搬到帕多瓦讀藥劑學。可是他很快就明白,如果追隨自己的天性去當個男妓,生活會有趣得多。而且不久以後,他就發現,幹這種活最省力的辦法就是找個年紀大一些、願意供養他的男人。都是那老一套:一套公寓,一輛車,足夠買衣服的錢,而作為回報,他唯一要做的事便是當那個付賬的男人能夠從銀行、從市政會議、從他老婆身邊脫身的時候,等在那裡。我想他那時大概只有十八歲。非常非常漂亮。」帕多瓦尼頓了一下,手中的叉還舉在空中.「說實在的,他那時讓我想到了卡拉瓦喬筆下的巴克斯:美貌絕倫卻聰明過頭,眼看著就要放縱墮落。」
  帕多瓦尼給布魯內蒂盛了點胡椒,然後又給自己盛了一點。「關於他的事,我直接獲知的最後一條消息是他跟一個從特雷維索來的會計扯上了關係。可是弗蘭科忍不住要到外面去折騰,那個會計便把他趕了出去。揍了他一頓,我猜,然後再把他趕出門去。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開始染上易裝癖的。我對那種事一點兒都不感興趣。說實在的,我想我沒法理解。如果你想要個女人,那就找個女人好了。」
  「可能這是用來欺騙自己的,讓自己以為是女人。」布魯內蒂說,用上了保拉的理論,不過這一回,他覺得這種說法挺有道理。
  「也許吧。可這有多糟啊,喔?」帕多瓦尼把盤子移到一邊,身體往椅背上一靠。「我是說,我們每時每刻都在對自己說謊,騙自己是不是愛上了什麼人,為什麼要愛,為什麼明明不愛卻要騙自己說愛。可是,你想啊,至少在跟誰上床這個問題上,我們應該對自己誠實吧。這個要求夠微不足道了吧?」他端起色拉,撒了把鹽,在菜葉上隨意澆了些橄欖油,最後灑上許多醋。
  布魯內蒂把自己的盤子遞給他,然後接過帕多瓦尼遞來的一隻乾淨的色拉盤。帕多瓦尼把那碗色拉往他面前一推。「自己來。沒有甜點。只有水果。」
  「我很高興沒給你添太多麻煩。」布魯內蒂說,帕多瓦尼笑起來。
  「是啊,這些東西我這屋子裡都有。」
  布魯內蒂盛了一點點色拉,帕多瓦尼盛的就更少。
  「關於克雷斯波,你還知道什麼?」布魯內蒂問。
  「我聽說他男扮女裝,管自己叫弗朗西斯卡。可我那時並不知道他已經不在卡普齊納大街干了。或者是梅斯特雷的公園?」他問。
  「兩個地方他都幹過。」布魯內蒂答道,「可我不清楚他是否已經不在那裡幹了。他給的地址十分體面,門外還有他的大名。」
  「什麼人的名字都能寫在門上的。這得看是誰付房租。」
  帕多瓦尼說。顯然,在這些事情上他要老練得多。
  「我想你說得沒錯。」布魯內蒂說。
  「關於他的其他情況,我就不太清楚了。他不是個壞人,至少我認識他的時候他不是個壞人。不過,此人做事畏首畏尾,容易受人操縱。像這種東西是不會改變的,所以,但見他覺得對你說謊能撈到什麼好處的話,他是會這麼做的。」
  「就像大多數我對付的那些人一樣。」布魯內蒂說。
  帕多瓦尼笑了,又加上一句:「就像大多數我們大家時時刻刻都在對付的人一樣。」
  對於這個殘酷的真理,布魯內蒂只能付之一笑。
  「我去拿水果。」帕多瓦尼說,把兩個人的色拉盤疊在一起,從桌上拿開。不一會兒,他就回來了,手裡端著一隻淺藍色的陶碗,碗裡有六個完好無損的桃子。他又遞給布魯內蒂一隻小盤子,把盛桃子的碗朝他面前一放。布魯內蒂拿起一個挑子,開始用刀叉去皮。
  「關於聖毛羅,你能告訴我點什麼?」他一邊問一邊剝桃皮,雙眼盯住手裡的桃子。
  「你是指那位『道德聯盟』的會長,還是他給自己封了其他什麼頭銜?」帕多瓦尼問,在說『道德聯盟』那幾個字的時候,故意讓聲調聽上去陰沉沉的。
  「對」
  「關於他,我所知道的東西足以向你斷言,在某些圈子裡,一提到這個聯盟的宣言和目標,人們就會報以哄堂大笑。那情形就好比我們以前觀看羅克· 赫德森大肆攻擊桃麗絲·黛行為不軌,或者現在目睹某些活著的演員——不管是本國的還是美國的——在銀幕上以更加劍拔彎張的面目出現。」
  「你是說,這是眾所周知的?」
  「哦,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是這麼回事。可我們畢竟不是政治家,對於紳士們訂出來的規矩還是尊重的,不大會去揭別人的短.否則的話,就沒什麼人能管理政府,或者,管理那個梵蒂岡了。」
  看到真正的帕多瓦尼終於再度顯山露水,布魯內蒂高興極了。沒錯,這位海闊天空、喋喋不休的傢伙,這位一步步引導著布魯內蒂讓他越來越相信的傢伙,才是真正的帕多瓦尼呀。
  「可是像聯盟之類的事呢?這種婆婆媽媽的麻煩事,他就不能甩手不幹嗎?」
  「這個問題提得妙極了。不過,如果你回顧一下這個聯盟的歷史,我相信你會發現,在它剛剛起家的那一陣,聖毛羅只不過是這項活動的名譽顧問而已。事實上,我想,直到兩年前,他的名字才以官方身份跟聯盟聯繫起來。而直到去年,他才出了名。當時,他被推舉為聯盟的『老闆娘』或者說『女總管』,反正是他們對頭兒的某個稱呼。總會長?總之是這類矯揉造作的頭銜。」
  「可是,為什麼當時沒有人說三道四?」
  「我想,那是因為我們大多數人寧願把那個聯盟看成一個笑話。我覺得這是個挺嚴重的錯誤。」他的嗓音裡透出了一種與他的性格不太相稱的認真勁。
  「你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我覺得,將來政治運動的主力軍就是像『道德聯盟』這樣的組織。這種組織處心積慮地想把大組織分化成小組織,大團體割裂成小團體。看看那些東歐人和南斯拉夫人吧。再看看我們自己的政治聯盟,個個都是想把意大利拆得四分五裂,變成一大堆小型的獨立組織。」
  「在這個問題上,你想得未免太遠了吧,達米諾?」
  「我當然有可能是多慮了。也許『道德聯盟』說穿了,不過就是一群沒什麼害處的老太太,喜歡呆在一起,聊聊過去的時光有多麼美好。可是有誰清楚,他們有多少成員?他們真正的目究竟是什麼?」
  在意大利,人們打從吃奶開始就給灌輸了一套套陰謀詭計的理論。意大利人無論什麼時候,都免不了要疑神疑鬼,以為哪裡都藏著陰謀。結果,不管是什麼組織,只要有一丁點兒遮遮掩掩,不把自己的情況公之於眾,就會被人胡亂猜疑。過去的「耶穌會」,如今的耶和華見證人」,莫不如此。不對,「耶穌會」現在還是有的,布魯內蒂暗暗糾正自己。
  陰謀當然會產生秘密,但是,在這個問題上,布魯內蒂可不願意接受「反之亦然」的說法,說什麼秘密必然導致陰謀。
  「怎麼樣?」帕多瓦尼拿話激他。
  「什麼怎麼樣?」
  「對於聯盟,你知道多少?」
  「寥寥無幾。」布魯內蒂實話實說。「可是,就算我非得懷疑他們,我也不會去管他們的目的。我會注意他們的財務狀況。」干了二十年警察,布魯內蒂並沒有總結出多少規律,不過有一條是肯定的:不管是崇高的信念還是遠大的政治理想,對人的刺激作用,往往要遠遠遜於金錢的誘惑.「像錢這種平淡無奇的玩意兒,我懷疑聖毛羅會不會感興趣」
  「達米,每個人都對錢感興趣,大多數人的動機都是為了錢。」
  「動機也好,目標也罷,有一點你是可以肯定的,只要賈恩卡洛·聖毛羅有興趣管這個組織,它就難保臭名遠揚。就是這麼簡單,然而,這是確鑿無疑的。」
  「關於他的私生活,你知道些什麼?」布魯內蒂問,心裡想,「私生活」聽上去不知比「性生活」要隱晦多少,而自己的原意指的卻是後者。
  「我所知道的只是人們在說起他、談論起他時話裡的弦外之音。這種情況你是能明白的。」布魯內蒂點了點頭。他當然能明白。「我所知道的,這一點我還是得再重複一遍,我這種『知道』是沒有真憑實據的——雖然我知道——他喜歡小男孩,年紀越小越好。如果你查查他的過去,你就會發現他以前每年至少要去一次曼谷我得馬上再補充一句,他身邊沒有跟著那位難以言喻的聖毛羅太太。對此,我找不出什麼理由來。可是我知道,類似他的這種癖好是難以改變的,也是不會消失的;除了得到渴望的東西,這種癖好是沒有其他辦法可以滿足的。」
  「在這裡,這樣的情況,嘔,現成的,有多少?」有些事情,為什麼跟保拉聊起來輕而易舉,跟別人談卻如此難以啟齒,「不少,不過,真正的中心是羅馬和米蘭。」
  這些話布魯內蒂在刑事檔案中都看到過。「是指黃色電影嗎?」
  「黃色電影,當然,可也有人玩真的,就是那些願意出錢的傢伙。我還得再加一句,這些人也是願意冒險的,不過這年頭,已經談不上有什麼危險了。」
  布魯內蒂低頭看看自己的盤子,只見他的桃子擱在上面,剝了皮卻一口也沒有動過。他不想吃。「達米諾,你說『小男孩』的時候,腦子裡有沒有一個年齡界限?」
  帕多瓦尼突然笑了起來。「你瞧,圭多,我有一種十分奇怪的感覺,覺得你處理起所有這些事來好像特別難為情。」
  布魯內蒂一言不發。「『攜可以指十二歲,但也可以是十歲。」
  「哦。」過了好久,布魯內蒂才問,「對於聖毛羅這個人,你拿得準嗎?」
  「我肯定別人就是這麼說他的,不大可能有錯。話說回來,我沒有證據,沒有目擊證人,也沒人賭咒發誓說這些事千真萬確。」
  帕多瓦尼從桌邊站起身來,穿過房間,來到一個低矮的餐具櫃旁邊,櫃子的一側堆滿了酒瓶。「想來點格拉巴酒嗎?」他問。
  「好埃」
  「我有一些挺不錯的梨味格拉巴酒。想嘗嘗嗎?」
  「行。」
  布魯內蒂也走到屋子的那一頭,跟帕多瓦尼站在一起,然後從他手裡接過酒杯,走過去重新在沙發上坐下來。帕多瓦尼則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隨手拿著那只酒瓶。
  布魯內蒂嘗了一口,沒什麼梨味,倒像是什錦果汁。
  「太牽強了。』布魯內蒂說。
  「格拉巴酒?』帕多瓦尼問,確實給搞糊塗了。
  「不是,不是,我是指把克雷斯波和聖毛羅聯繫起來太牽強了。如果聖毛羅喜歡的是小男孩,那麼克雷斯波很可能僅僅是他的委託人,除此之外別無干係。」
  「完全可能。」帕多瓦尼說話的聲音卻在暗示,他並不是這麼想的。
  「對於這兩位的情況,你認識的人中有誰可以提供更多的信息?」
  「聖毛羅和克雷斯波?」
  「對。還有萊奧納爾多·馬斯卡裡,如果他們之間有什麼聯繫的話。」
  帕多瓦尼看了看自己的手錶:「太晚了,沒法打電話給我認識的人了。」布魯內蒂看了看表,只有十點一刻。難道要找修女不成?
  帕多瓦尼注意到他瞥了一眼手錶,便笑起來.「不是那麼回事,圭多。那些人都是要出門去的,在傍晚,在晚上.不過,我明天會從羅馬給他們打電話,看看他們知道些什麼,能找出些什麼。」
  「我倒寧可他們對那些問題一無所知。」這話說得文質彬彬,聽起來卻是又生硬又唐突。
  「圭多,打個比方,這就像是讓纖細的蛛絲飄散到空氣裡去。認識聖毛羅的人,個個都樂於傳播那些他們知道的或者聽說的關於他的是是非非。你同樣可以確信,這些事情沒有一件會傳回到他本人那裡去。對於我想到的那些人來說,單單一想到聖毛羅可能會牽扯到什麼下流的事裡去,就足以讓他們又激動、又興奮了。」
  「我就擔心這一點,達米諾。我可不想有什麼流著蜚語,特別是說他可能會牽扯到什麼事裡去,尤其是那種下流的事。」他清楚自己說的話聽上去一本正經,便笑了笑,遞過酒杯再要一杯格拉巴酒。
  於是,這位記者又坐了下來,收起了那副花花公子的腔調。「好吧,圭多。我不會拿這事來開玩笑的。我可能會給幾個不同的人分別打電話。不過,在下星期二或下星期三之前,我應該能打聽到一些關於他的情況。」帕多瓦尼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格拉巴酒,呷了一口。「你該好好查一查這個聯盟,圭多,至少也該查查它的成員。」
  「你真的很擔心,是嗎?」布魯內蒂問。
  「對於任何自詡為至高無上的組織,不管以何種方式,對象是怎樣的人,我都挺擔心的。」
  「那警察呢?」布魯內蒂笑著問道,試著想讓對方高興一點。
  「不,警察不是,圭多。沒人相信警察是至高無上的。我懷疑你們中的大多數人也不相信。」他喝完了酒,但並沒有再加。相反,他把杯子和瓶子都放在椅子邊的地板上。「我總是想起薩沃那洛拉。」他說,「他開始時是想改良的,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把所有自己反對的東西統統搗毀。這麼一來,我便懷疑所有的狂熱分子都跟他一樣,甚至那些環保主義者和女權主義者也莫不如此。
  他們的初衷都是想創造一個更好的世界,末了卻總是為了這個目的而把身邊所有跟他們的世界觀相左的東西剷除乾淨。就像薩沃那洛拉一樣,他們最終都得上火刑架。」
  「那會怎麼樣呢?」布魯內蒂問。
  「哦,我猜,我們其餘的人總是有辦法湊合著過下去的。」
  這可不大像一句富於哲理的斷語,然而布魯內蒂卻覺得用它來結束這個晚上,已經算得上是一個夠樂觀的休止符了。他站起身來,跟主人說了些客套話,然後告辭,回到他那張孤零零的床上。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5

第15章

  布魯內蒂之所以不願意上山度假,還有一個原因:這個星期天輪到他去看望母親。一般說來,他和弟弟塞爾焦週末是輪流去的,在必要的時候,他們也會頂對方的班。可是這個週末塞爾焦一家都在撤丁島,所以除了布魯內蒂再也沒有人能去了。當然,去和不去,其實沒什麼兩樣,可他和塞爾焦仍然堅持輪換著去。她住在米拉,離威尼斯大約十公里。
  所以,他只能先搭公共汽車,然後再叫一輛出租車,要麼就是走一長段路,才能到達養老院。
  想到自己要去養老院,他便睡不安穩,回憶,熱浪,還有蚊子,揮之不去,讓他輾轉難眠。他最後一次醒來是在差不多八點的時候,一醒來就得做出一個他每隔一個星期日就必須面對一次的抉擇:先出發再吃午飯還是先吃午飯再出發。這個問題就跟是否去探望一樣,孰先孰後並沒什麼差別,今天至多就是要再考慮一層這炎熱的天氣。如果他等到下午再走,天只會熱得更加邪門,所以他當機立斷,馬上動身。
  九點以前,他離開了家,一路走到羅馬廣場,還算走運,正巧在去米拉的公共汽車開動前幾分鐘及時趕到.他是最後一撥上車的,所以就只能站著顛來晃去。年先是過了橋,接著又駛上了讓人眼花繚亂的立交橋。立交橋的各條岔道要麼位於梅斯特雷的上方,要麼就是繞過梅斯特雷的邊緣。
  車上有幾張臉很熟。有幾個經常會在到了米拉站後,跟他搭伴合乘一輛出租車。天氣要是好些的話,他們也會在出了車站以後,一起走上一程。不過,除了說說天氣以外,彼此很少有別的話題可講。這一回,到了米拉站,一共有六個人下車。其中有兩個女人跟他挺熟,三個人很快就達成共識,合夥叫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裡沒有空調,於是關於天氣他們便有了談資,這樣能分散一下注意力,當然皆大歡喜。
  在養老院門前,每人都掏出了五千里拉。司機根本就用不著計程器,走這段路的人個個都知道價錢。
  布魯內蒂和那兩個女人一起進了門。三個人一邊走一邊還在說,希望風向能變,或者雨水能來,抱怨從來就沒有碰到過這麼難熬的夏天。還有,這天要是再不馬上下雨,那些農民們該怎麼辦?
  他知道該往那兒走,逕直上了三樓,而那兩個女人到了二樓就已經各奔東西了。在這裡,二樓住的都是些男人。布魯內蒂剛走到三樓,就看見了馬利亞修女。要論起在這裡工作的修女們,布魯內蒂最喜歡的就是這位了。
  「早上好,博士。」她一邊說,一邊笑著穿過走廊向他走來。
  「早上好,嫫嫫」他說,「你看上去清涼宜人,好像一點兒都沒受這種大熱天的影響。」
  她對此莞爾一笑。他每次跟她開這種玩笑,她的反應總是一樣的。「哦,你們這些北方佬,根本就不懂什麼叫真正的熱。這算得了什麼?空氣裡只不過有一絲春意罷了。」馬利亞修女來自西西里島的群山,兩年前是從她原先所在的教區調過來的。如今雖然整日裡置身於悲悲切切、瘋瘋癲癲的氛圍中,她唯一不太適應的卻是天氣太冷。儘管如此,每每提到這一點,她也只是扮一下鬼臉,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那口氣像是在說,面對身邊的那些真正的痛苦,再要談論自己的困難就太荒唐了。看著她的笑容,他再一次意識到她有多麼漂亮:棕色的杏眼,柔和的唇線,鼻子纖巧而雅致。
  真難以理解。布魯內蒂相信自己是個有血有肉的男人,自然難以免俗。對於禁慾克己,他略知一二,至於這種精神的動力何在,他就無法理解了。
  「她好不好?」他問。
  「這個星期她過得很好,博士。」對於布魯內蒂來說,這話僅僅意味著一串否定句:她沒有去攻擊別人,她沒有弄壞什麼東西,她沒有對自己動武。
  「她肯吃東西嗎?」
  「她肯吃的,博士。事實上,星期三她還跟其他女士一起去吃午飯呢。」他等著聽這頓午飯闖下了怎樣的大禍,可馬利亞修女卻沒有再多說什麼。
  「你說我能去看她嗎?」他問。
  「哦,當然可以,博士。你想讓我陪你去嗎?」多麼動人心弦啊,女人的關切,她們的體貼,總是那樣柔情似水。」
  「謝謝你,婆婆。能有你陪著我去看她,至少在我乍一進去的時候你能在我身邊,她肯定會舒服些。」
  「對,這樣也許就不會嚇著她了。一旦她對生人習慣了,一般就不會有什麼事了。一旦她感覺到那是你,博士,她就會興高采烈的。」
  這不是實話。布魯內蒂明白,馬利亞修女也明白。她的信仰告訴她,說謊是一種罪,但是,這個謊她還是每星期都要向布魯內蒂或者他弟弟說一遍。而在此之後,她會跪下雙膝,在禱告中乞求寬恕,寬恕自己忍不住要犯且明知自己以後還是會犯的罪。到了冬天,在她作完禱告、準備上床之前,她還會把屋內的窗打開,把床上那條分發給她的唯一的毯子拿走。然而,每個星期,她還是會說一樣的謊言。
  她背過身,在前面帶路——這條路其實早已經走熟了——朝三O八室走去。在走廊的右側,有三個女人坐在緊挨著牆的輪椅上。其中有兩個正在有節奏地敲擊著輪椅扶手,嘴裡在胡言亂語、唸唸有詞,而另一位則在來回擺動,忽前忽後,整個人就像一隻發了瘋的節拍器。當布魯內蒂走過她的身邊時,那位總是渾身散發著尿味的女人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你是朱利奧嗎?你是朱利奧嗎?」她問。
  「不,安東尼婭太太。」馬利亞修女說,俯下身輕輕撫摩老太太短短的白髮。「朱利奧剛才來看過你了。你不記得了嗎?他還給你帶來了這個可愛的小動物呢。」她說,從老太太的大腿上拿起了一隻小玩具熊,擱在她的手上。
  老太太看著她,眼神裡充滿著困惑,充滿著永恆的迷惘,能排遣這種迷惘的唯有死亡。她問道:「是朱利奧嗎?」
  「沒錯,太太。這小東西是朱利奧給你的。不漂亮嗎?」
  她把這隻小熊向老太太面前一塞,老太太便接了過來,然後又朝著布魯內蒂轉過來問道:「你是朱利奧嗎?」
  馬利亞修女挽起布魯內蒂的手臂,一邊領著他走開,一邊說:「你母親這個星期領過聖餐了。看上去對她幫助挺大。」
  「我相信一定如此。」布魯內蒂說。想到這些,布魯內蒂他覺得,他每次到這兒來就像是一個人準備好來經受肉體的痛楚——打一針,或者是忍受刺骨的寒冷——此時身體便會作出這樣的反應:肌肉收縮繃緊,排除所有其他的感覺,專心致志地抵禦即將到來的疼痛。然而,布魯內蒂發覺自己繃緊的並不是肌肉,假如那種感覺是可以形容的,那麼,他繃緊的是自己的靈魂。
  他們倆在布魯內蒂母親的門前停下了腳步,往日的種種回憶一股腦兒地湧到一起,狂亂地朝他襲來:一頓頓美味佳餚,充滿了歌聲與歡笑,而母親那清亮的女高音蓋過了一切喧鬧;那一次,他告訴母親自己要娶保拉為妻,母親勃然大怒,歇斯底里的淚水奪眶而出;可也就是在那個晚上,母親又走進屋來,把父親留給她的那件唯一的禮物——金手鐲交給布魯內蒂,還說,那是給保拉的,因為這隻手鐲一向就是傳給家裡的長媳的。
  心裡一陣刺痛,回憶便無影無蹤。門,一扇白色的門。還有馬利亞修女那件白色修道服的後背。她把門打開,走進去,但並沒把門關上。
  「太太,」她說,「太太,你的兒子來看你了。」她穿過房間,站到那位弓著腰坐在窗邊的老婦人身邊。「太太,多好啊,你兒子來看你啦。」
  布魯內蒂站在門口。馬利亞修女衝著他點點頭,他便走了進去,也學她的樣不把身後的門關上。
  「早上好,博士。」修文大聲說,把每個字都咬得清清楚。
  「真高興你能來看你的母親。她看上去氣色挺不錯吧?」
  他朝屋裡又走了幾步,然後停下來,雙手從身體兩側伸出來。「您好,媽媽。」他說,「我是圭多呀,我來看您啦。您好嗎,媽媽?」他笑了。
  那老婦人雙眼緊緊盯住布魯內蒂,一把抓住了修女的手臂,把她拽得只好俯下身來,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
  「哦,不,太太。不要這麼說。他是個好人。這是你兒子,圭多。他是來看望你的,看看你過得好不好。」她輕撫著老婦人的手,跪下來好離她再近些。老婦人看著修女,又跟她說了些什麼,然後便轉回頭來看了看布魯內蒂。布魯內蒂始終一動不動。
  「是他殺了我的小孩,」她冷不防大叫起來,「我認識他。
  我認識他。是他殺了我的小孩。」她在椅子上左右搖晃,提高了嗓門,開始大吵大嚷,「救命,救命,他又回來殺我的孩子們了。」
  馬利亞修女張開手臂攬住了老婦人,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在她耳邊喃喃細語,卻怎麼也抑制不了她的恐懼和憤怒。她一把推開修女,結果用力過猛,一下子癱倒在地板上。
  馬利亞修女迅速跪下雙膝,然後轉過身對著布魯內蒂。
  她搖了搖頭,朝門口做了個手勢。布魯內蒂的手還伸在前面清晰可見,人卻只好慢慢地退出屋子,關上門。他聽到屋裡傳來母親的嗓音,狂亂地尖叫了好幾分鐘,才漸漸平靜下來。伴著尖叫,他還聽到一個低低的和聲,那是年輕女子特有的溫柔、醇厚的嗓音。她在輕輕地安撫著,柔柔地勸慰著,漸漸地驅走了老婦人的驚恐。走廊裡沒有窗戶,布魯內蒂便只能站在門外,盯著這扇門出神。
  大概過了十分種,馬利亞修女從屋子裡走出來,站到了他的身邊。「對不起,博士。我真的認為她這個星期已經好一些了。自從她領了聖餐以後,一直很安靜的。」
  「沒什麼,嫫嫫。這是常有的事。你沒受傷吧,是不是?」
  「哦,沒有。真糟糕。她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沒事,我挺好。」
  「她需要什麼東西嗎?」他問。
  「不,不,她需要的東西都已經有了。」而布魯內蒂卻覺得,母親所需要的東西似乎一樣也沒有。或許,這僅僅因為,她再也不需要什麼了,以後也不需要了。
  「你真仁慈,嫫嫫。」
  「仁慈的是上帝,博士。我們只不過是在為他效勞。」
  布魯內蒂什麼也說不出來。他伸出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握了好一會兒,接著又把另一隻手也握了上去。「謝謝你,嫫嫫。」
  「上帝保佑你並賜予你力量,博士。」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5

第16章

  一個星期過去了,瑪麗亞·盧克雷齊婭·帕塔的故事已經不再是讓整個威尼斯警察局圍著團團轉的太陽了。週末又有兩位內閣部長辭職,並且都振振有詞地斷言,自己的這個決定同最近的貪污受賄醜聞中提到了他們的名字扯不上任何關係,沒有一點牽連。要是在往常,警察局裡的職員們一定會像所有的意大利人一樣,對此漠不關心,打個哈欠就翻到體育版去,然而,碰巧這兩位裡有一個是司法部長,這一下可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至少,可以借此來猜測一下緊接著又會看到哪些大人物從奎裡納爾宮的台階上連滾帶爬地跌落下來。
  儘管這算得上近幾十年來最大的醜聞之——哪裡有過什麼叫「斜的醜聞?——大多數人還是認為這件事到頭水一定會被掩藏起來,如同埋進沙堆以後再蓋上一層,就像以前發生過的所有其他的醜聞一樣。任何意大利人,牙縫裡只要擠出這個話題,便會滔滔不絕起來,一般都能說出一連串先前被成功掩蓋起來的醜聞,比如,教皇約翰·保羅一世之死就是個例子。不管瑪麗亞·盧克雷齊婭·帕塔從威尼斯出走是多麼富有戲劇性,指望攀上那樣令人眩暈的高度,與那些醜聞相提並論,還是不大可能的。因此,生活又漸漸恢復了常態,唯一的新聞是上周在梅斯特雷發現的易裝癖原來是維羅納銀行的行長。看在上帝的份上,誰能料到竟然會是一位銀行行長?
  這天早上,護照辦理處的一個秘書在酒吧裡聽人說,這位馬斯卡裡在梅斯特雷廣為人知,還說這些年來,他出差的時候究竟幹了些什麼,是個公開的秘密。更有甚者,在另一個酒吧裡,又有人聽說他的婚姻其實並不是一場真正的婚姻,只是因為他在銀行裡工作,必須有一個幌子罷了。這時候有人插了一句,說馬斯卡裡只不過希望自己的太太穿衣服至少能統一尺碼,那也就行了。除此之外,娶她還能有什麼原因?裡亞爾托橋上的某個水果攤上有人言之鑿鑿,說馬斯卡裡向來如此,甚至在學校裡讀書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了。
  快到中午的時候,公眾輿論不免要暫時歇一歇,喘一口可是還沒等到下午,人們已經紛紛知道,非但馬斯卡裡之死是他置那幾個知情的朋友的警告於不顧,一意孤行幹這種「粗俗勾當」的結果,而且他的太太還拒絕認屍,不肯按教會儀式下葬。
  布魯內蒂約好了十一點跟那位遺孀會面,便不顧滿城飛舞的流言,逕自前去赴約。在此之前,他給維羅納銀行打了個電話,獲悉梅西納分行在一周前曾接到一個人的電話,自稱是馬斯卡裡,還說,他的旅程被迫推遲了。也許要耽擱兩星期,也許會晚上一個月。沒有核實,他們壓根兒就沒有理由去懷疑這個電話是否確鑿,自然犯不著再去核實一下了。
  馬斯卡裡的公寓在一幢樓的第三層上。這幢樓位於卡斯特羅區的主幹道——加裡巴爾迪大街後面,中間相隔一個街區。當這位遺孀替布魯內蒂把門打開時,看上去就跟兩天前差不多,只是今天的套裝換成了黑色,兩眼周圍那疲倦憔悴的痕跡也越發明顯了。
  「早上好,太太。您今天能跟我談,真讓我感激不荊」「請進。」她一邊說,一邊從門口往回走。他徵得了同意,便走進屋去。有那麼一瞬間,他體會到了一種徹底的錯位感,一種放地重遊的奇異感覺。四下打量,他才恍然大悟這種感覺從何而來:這套公寓簡直就跟聖巴爾托洛梅奧廣場上那位老太太的住處一模一樣,看上去也是那種同一個家族歷經好幾代都住在這裡的格局。對面牆邊矗立著一張同樣笨重的餐具櫃,兩張椅子和沙發上的絲絨靠墊上有同樣的模模糊糊的綠色圖案。這裡的窗簾都是拉上的,既能遮住太陽,又能擋住那些好奇的目光。
  「我能給你弄點喝的東西嗎?」她問,這個提議顯然只是一句客套話。
  「不用,什麼也不用,太太。我只想占您一點兒時間。有幾個問題我們非得問問您不可。」
  「好的,我明白。」她一邊說,一邊回到屋裡。她在那兩張鼓鼓囊囊的椅子裡找了一把坐下,布魯內蒂便坐上了另外一把。她從椅子扶手上扯下一小段線來,揉成一個球,小,小心翼翼地塞進上衣口袋裡。
  「我不知道關於您丈夫的死,您聽說了多少流言,太太」「我知道他被人發現的時候,裝扮成了一個女人的模樣。」她用微弱而硬咽的嗓音說。;「既然您知道了,那您肯定會意識到,這類問題是肯定會被提出來的。」
  她點了點頭,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他提出的問題,不是會顯得魯莽,就是會聽起來唐突。
  他選擇了後者。「您現在,或者過去,有沒有理由相信您丈夫跟這類事情扯上關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說,儘管他的意思已經夠清楚的了。
  「就是說您丈夫跟易裝癖扯上關係。」為什麼不乾脆說是「易裝癖者」,那不就明白了?
  「那不可能。」
  布魯內蒂沒有接茬,等著她往下說。
  而她卻只是重複一句話,冷冷的:「那不可能。」
  「太太,您丈夫有沒有收到過什麼奇怪的電話或信件?」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有沒有什麼人給他打過電話或者跟他面談以後,他看上去顯得憂心忡忡、魂不守舍?也可能是一封信?還有,他最後看上去是不是很擔憂的樣子?」
  「沒有,沒有這類事。』他說。
  「請允許我回到第一個問題,太太。有沒有什麼跡象表明您的丈夫可能會產生那種傾向?」
  「傾向男人?」她問,提高了嗓門,既表示難以置信,又摻雜了一些其他的東西。是噁心嗎?
  「對。」
  「沒有,壓根兒就沒有。說這種事太可怕了。令人作嘔。
  我不許你這麼說我的丈夫。萊奧納爾多是一個男人。」布魯內蒂發覺,她的雙手已經緊緊攥成了拳頭。
  「請對我耐心點,太太。我只是想瞭解事實,所以我必須問這些有關您丈夫的問題。這並不意味著我相信那些事。」
  「可為什麼要問這些呢?」她問,嗓音尖刻。
  「這樣,我們才能查出您丈夫之死的真相,太太。」
  「這類問題我是不會回答的。那不體面。」
  他本想告訴她,謀殺本身也不是體面的事,可還是換成一句提問:「在最近的幾個星期裡,您丈夫有沒有什麼異樣的地方?」
  不出所料,她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比如說,對於梅西納之行,他有沒有說什麼?他有沒有顯得迫不及待地想去?還是不情願?」
  「不,他就踉往常一樣。」
  「是怎麼樣的呢?」
  「他不能不去。那是他的一部分工作。所以他只能幹。」
  「他有沒有說什麼?」
  「不,他只是不能不去罷了。」
  「出這類差的時候,他是不會打電話給您的,是不是,太太?」
  「是的。」
  「為什麼,太太?」
  她看上去已經明白,這個問題他是不會放過了,所以她回答道:「銀行不允許萊奧納爾多把私人電話費記在日常開支賬上。有時候他會在辦公室打電話給一個朋友,讓他再打給我,可並不總是這樣。」
  「哦,我明白了。」布魯內蒂說。身為一個銀行的行長,他竟然不願意掏錢打電話給自己的太太。
  「您和您丈夫有孩子嗎,太太?」
  「沒有。」她馬上回答。
  布魯內蒂便沒再追下去,轉而問道:「您丈夫在銀行裡有什麼特別的朋友嗎?您提到您給一個朋友打了個電話,您能告訴我他的名字嗎?」
  「為什麼你要跟他談?」
  「也許您丈夫在工作時說了些什麼,也許他對於梅西納之行的想法露出了一些蛛絲馬跡。我想跟您丈夫的朋友談談,看看他有沒有發現您丈夫的行為有什麼反常的地方。」
  「我肯定他沒有發現。」
  「不管怎麼說,我就是想跟他談談,太太,假如您能把他的名字給我的話。」
  「馬可·拉瓦內洛。可他什麼也沒法告訴你。我丈夫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她恨恨地掃了布魯內蒂一眼,又說了一遍,「我丈夫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我不想再打擾您了,太太。」布魯內蒂說,站起身來,朝門口走了幾步。「葬禮安排好了嗎?」
  「安排好了,明天去望彌撒。十點。」她沒有說在哪兒舉行,布魯內蒂也沒問。要知道這種消息易如反掌,而布魯內蒂是會去參加的。
  走到門口,他停下片刻。「對您的幫助我不勝感激,太太。我想在此向您致以我個人的哀悼。我保證我們會竭盡全力找到該對您丈夫之死負責的人。」為什麼說「死」總是比「謀殺」聽上去要順耳一些?
  「我丈夫不是那樣的。你會發現的。他是個男人。」
  布魯內蒂沒有把手伸出來,只是點了一下頭,便走出門去。下樓的時候,他記起了《貝爾納達·阿爾巴一家》的最後一幕。母親站在台上,衝著觀眾,也衝著全世界尖叫,說她的女兒死的時候是個處女,是個處女。對於布魯內蒂來說,他們的死亡本身才是重要的,所有其他的東西都是出於虛榮心。
  到了警察局裡,他把維亞內港叫到了辦公室。布魯內蒂呆的地方比維亞內洛高兩層樓,但凡有一絲微風,上面更有可能吹到。維亞內治走進裡屋的時候,布魯內蒂已經打開了窗戶,脫下了上衣。他問維亞內洛:「呢,關於聯盟,你有沒有得到什麼消息?」
  「這件事納迪婭巴望能得到報酬呢,博士。」維亞內洛一邊說,一邊坐下來,「上週末她花了兩個多小時打電話,跟她全城的朋友們交談。真有意思,這個『道德聯盟』。」
  布魯內蒂知道,維亞內洛總是喜歡用自己的方式來講故事。不過,布魯內蒂覺得還是先給他來點甜頭為好,便說:「明天早上我會在裡亞爾托橋上停一下,給她買點花來。你覺得這夠了嗎?」
  「她寧願讓我下星期六能呆在家裡。」維亞內洛說。
  「安排你幹什麼?』布魯內蒂問。
  「我被安排坐船把環境部長從飛機場接來。咱們都明白,他其實是不準備來威尼斯的,會在最後關頭把這個計劃取消。你想啊,他敢在八月份,在城裡的水藻都在發臭的時候,來演說他們那偉大的環保新工程嗎?」維亞內洛輕蔑地笑了笑,對於新近崛起的「綠黨」的關注是他近來接受治療的又一個成果。「可我不願意浪費一上午跑到機場去,結果到了那裡又說他不會來了。」
  他的這種論調布魯內蒂完全能心領神會。這位部長,用維亞內洛的話來說,根本就不敢在威尼斯露面,不敢在這個月裡來——此時亞得裡亞海半數的海灘都因為污染嚴重而關閉,不准游泳。他不敢到這座城市來——在這裡,魚類在人們的食譜上佔據了很大一部分,然而近來已經發現,魚的體內含有十分危險的高含量汞以及其他的重金屬元素。「讓我瞧瞧有沒有辦法。」布魯內蒂說。
  這可比花要強,維亞內洛想到這裡便喜從中來,儘管他知道,那花布魯內蒂也一樣會送。於是,維亞內洛掏出筆記本,開始念他太太編寫的報告。
  「聯盟大概是在八年前創立的,沒有人確切地知道,這是誰創立的,目的是什麼。人們猜想它總是做善事的,比如把玩具送到孤兒院去,把飯菜送到老人家裡去,所以名聲一直不錯。這些年來,市政府以及一些教堂讓這個聯盟接管一些閒置的公寓。用來向那些上了年紀的人,有時是殘疾人,提供廉價的、有時還是免費的住房。」維亞內洛頓了一下,然後補充道,「所有的僱員都是志願者,所以它獲准成為一個慈善組織。」
  「那麼,」布魯內蒂打斷了他的話,「也就是說,它沒有義務納稅,政府一般會對它禮讓三分,即使查查它的財政狀況,也不會太認真。」
  「我們真是心有靈犀,博士。」布魯內蒂知道維亞內洛的政治信仰發生了變化,那麼,他那巧言善辯的本事呢?
  「奇怪的是,博士,納迪婭找不到聯盟真正的成員。到頭來,連那個銀行裡的女人也不是。許多人都說認識某個他們以為是其中一員的人。但是,納迪婭再問下去,他們居然又拿不準了。她跟那些據說是聯盟成員的人談了兩次,結果發現他們原來都不是。」
  「那麼這做事呢?」布魯內蒂問。
  「也讓人摸不著頭腦。她給幾家醫院打了電話,可是沒有一家跟聯盟有過接觸。我試著去問照顧老人的社會服利機構,可他們從來沒聽說過聯盟為老人做過什麼事。」
  「還有孤兒院呢?」
  「她跟主管三家最大的孤兒院的協會女會長談起了這件事。女會長說她聽說過這個聯盟,卻從來沒有從他們那裡得到過任何幫助。」
  「還有那位銀行裡的女人。為什麼納迪婭會以為她是聯盟的會員?」
  「因為她住的公寓歸這個聯盟管。但她從來沒有入過會,還說自己也不認識其中的會員。納迪婭現在還在試著找呢。」如果納迪婭把這些時間也記下來的話,恐怕維亞內洛會要求這個月剩下來的時間都放他的假。
  「那麼聖毛羅呢?」
  「似乎人人都知道他是頭兒,可是好像沒人清楚他是怎麼到這一步的。也沒人清楚這個『頭兒』究竟意味著什麼,真夠滑稽的。」
  「他們集會嗎?」
  「聽說是有的。在教區會議室或者私人家裡。可是,納迪婭同樣找不出有誰參加過這種集會。」
  「你有沒有跟財政警署的小伙子談過?」
  「沒有,我以為這事埃萊特拉會管的。」埃萊特拉?這是什麼意思?是改變信仰以後的不拘禮節嗎?
  「我已經請埃萊特拉小姐把聖毛羅輸進了她的電腦,可是今天早上我還沒見過她。」
  「我想,她在樓下,埋在文件堆裡。」維亞內洛解釋道。
  「那麼,他的職業生涯怎麼樣?」布魯內蒂問。
  「除了成功還是成功。他是城裡兩家最大的建築公司、兩位市政顧問以及至少三家銀行的代理人。」
  「其中是不是有維羅納銀行?」
  維亞內洛低頭看了一眼筆記本,往回翻了一頁。「對。您是怎麼知道的?」
  「我原先並不知道。不過,那是馬斯卡裡工作的地方。」
  「二加二等於四,不是嗎?」維亞內洛問。
  「政治上的關係呢?」布魯內蒂問。
  「不是有兩個身為市政顧問的委託人嗎?」維亞內洛的反問倒正好回答了布魯內蒂的問題。
  「那他的太太呢?」
  「好像沒什麼人很瞭解她的事,可是似乎人人都相信她在家裡獨攬大權。」
  「有孩子嗎?」
  「有兩個兒子。一個是建築師,另一個是醫生。」
  「完美無缺的意大利家庭。」布魯內蒂評論了一句,接著又問道,「那麼克雷斯波呢?關於他你有什麼發現?」
  「您有沒有看過從梅斯特雷送來的他的前科記錄?」
  「看過了。老一套。毒品。企圖敲詐顧客。沒有動武。沒什麼特別的。你有沒有查到其他東西?」
  「差不多。」維亞內洛答道,「他挨過兩次揍,可是每次他都說不認識那個揍他的人。實際上,第二次,」維亞內洛翻了幾頁他面前的筆記本,一邊說,「就在這兒。他說他『遭竊賊襲擊』。」
  「『襲擊』?」
  「報告裡就是這麼說的。我是照著原樣抄下來的。」
  「他肯定讀了不少書,這位克雷斯波先生。」
  「對他來說讀得太多了,我敢說。」
  「關於他你還查出什麼東西來嗎?他住的那個公寓的租售合同上寫著誰的名字?」
  「不知道。我會去查的。」
  「再去瞧瞧埃萊特拉小姐能否查到『道德聯盟』,或者聖毛羅,或者克雷斯波,或者馬斯卡裡的財務狀況。什麼報稅表啦,銀行結算單啦,還有貸款記錄。這類資料是必備的。」
  「她知道該怎麼做的。」維亞內洛說,把這些—一記下來。「還有事嗎?」
  「沒事了。你一得到什麼消息,或者納迪婭找到了哪位會員,就馬上告訴我。」
  「是,長官。」維亞內洛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這事真是太好了,無與倫比。」
  「你是什麼意思?」
  「納迪婭對這件事已經來了興趣。這些年來,她是什麼樣子你是知道的。每當我幹活幹得晚,或者週末有工作的時候,她就會不高興。可是她一旦嘗到了其中的滋味,便像個大偵探一樣忙得不亦樂乎。您真該聽聽她打的那些電話。她什麼話都有法子從別人嘴裡套出來。我們不雇編外職員實在是太糟糕了。」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6

第17章

  如果布魯內蒂抓緊時間,他就能趕在維羅納銀行關門之前趕到那裡。這個假設成立的條件是:這麼一家在二樓辦公且看上去根本就無處發揮銀行公用事業功能的分行,能花心思去遵守規定的上下班時間。他在十二點二十分趕到那兒,發現樓下的大門已經關上,便按響了緊挨在寫著銀行名字的那塊普普通通的銅板旁邊的門鈴。門「吱呀」一聲自動打開,他發現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上星期六下午跟老太太一起站過的那條小走廊裡。
  走上樓梯,他看到這家分行的門已經關上了,便按響了邊上的另外一隻門鈴。過了一會兒,他聽見有腳步聲朝門口走來,接著門被一個高個子金髮男人打開,此人顯然不是他在星期六下午看著下樓的那位。
  布魯內蒂從口袋裡掏出了警察證,往他面前一亮。「早上好,我是威尼斯警察局的圭多·布魯內蒂警長。我想跟拉瓦內洛先生談談。」
  「請等一會兒。」那男人一邊說一邊迅速關上門,動作快得讓布魯內蒂根本沒時間制止他。至少過了整整一分鐘,門才被重新打開,這次開門的是另外一個人,既不是高個子,又沒有金頭髮,但也不是布魯內蒂在樓梯上看見過的那個男人。「什麼事?」他問布魯內蒂,好像先前那個人只是海市蜃樓而已。
  「我想找拉瓦內洛先生談談。」
  「那我該怎麼稱呼您?」
  「我剛才已經跟你的同事說過了。我是圭多·布魯內蒂警長。」
  「哦,對,等一會兒。」這次布魯內蒂做好了準備,單腳離地,那個男人但凡有一絲想要關門的跡象,便把腳卡在門口。這一手是他看美國兇殺推理小說時學來的,卻從來沒有機會試一試。
  然而,這一次他還是沒有得到嘗試的機會。男人把門拉開,說:「請進,警長先生。拉瓦內洛先生在他的辦公室裡,很樂意見您。」這個男人看來作出了不少假設,但是布魯內蒂沒有理會,隨他自己去琢磨。
  大辦公室看上去就跟老太太的公寓一樣大。男人領著他穿過了一間酷似老太太的起居室的屋子:同樣有四扇面向廣場的大窗戶。三個穿黑西裝的男人坐在各自的桌邊,可是當布魯內蒂從屋子裡穿過時,沒人樂意從電腦屏幕前抬起頭來瞧瞧。那個男人在恍若通向老太太那間廚房的門前停下來。他敲了敲門,不等有人應門便闖了進去。
  這間屋子跟老太太的廚房差不多大小,但是在這裡,老太太放洗滌槽的地方擺了四排公文櫃。她擱大理石台面料理桌的空間則放置了一張寬大的橡木辦公桌,後面坐著一位個子高挑、體格中等的黑髮男子,身穿白襯衫和黑西裝。
  他用不著轉過身露出後腦勺,布魯內蒂便能認出這就是上星期六下午在辦公室裡工作、後來他又眼看著上了汽船的男人。
  布魯內蒂原先看到他的時候,兩人隔著一段距離,而且當時他戴著墨鏡,然而,確實是同一個人。他有一張小嘴,一隻細長而富有貴族氣的鼻子。這些,再加上狹長的雙眼和濃黑的雙眉,成功地把觀者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了他的臉部中央,以至於開始時容易忽視他那濃密、繃緊的卷髮。
  「拉瓦內洛先生,」布魯內蒂說開了,「我是圭多·布魯內蒂警長。」
  拉瓦內洛站在他的辦公桌後面,伸出了一隻手。「哦,對,我肯定你是衝著馬斯卡裡的事兒來的。」接著,他又轉向那另一個人說,「謝謝你,阿爾多。讓我來跟警長談。」那個人離開了辦公室,關上了門。
  「請坐。」拉瓦內洛一邊發出邀請,一邊繞過桌子,在兩張椅背筆直的椅子中找了一張,轉了一個角度,使它能更直接地面對自己坐的椅子。布魯內蒂落座以後,他便回到自己那張椅子邊,坐下來。「這真可怕,真可怕。我不斷地跟維羅納總行的行長們這麼說。我們都沒了主意,根本不知道對此該怎麼辦。」
  「你是指誰來取代馬斯卡裡?他以前是這兒的行長,不是嗎?」
  「對,他是。不過,不,我們的問題不是誰會取代他,那已經安排妥當了。」
  儘管拉瓦內洛顯然只想把這句話作為他切人正題前的一段間歇,布魯內蒂卻追問道:「那麼,由誰來取代他?」
  拉瓦內洛抬起頭來,這個問題讓他吃了一驚。「我,因為我原本就是副行長。可是,我說過了,這並不是讓銀行操心的原因。」
  據布魯內蒂所知——以往的經驗還從來不曾證明他的這種結論有誤呢——能讓一家銀行為什麼事操心費神的唯一原因不是賺了多少錢,就是賠了多少鈔票。他好奇地笑了笑,問道:「那麼,是什麼呢,拉瓦內洛先生?」
  「醜聞。令人作嘔的醜聞。你知道,我們得多麼謹言慎行,銀行家,你知道該有多麼小心翼翼。」
  布魯內蒂知道,他們不能被人瞧見出現在卡西諾賭場裡,不能開一張空頭支票,否則就會被解雇。可是,對於一個好歹替別人管錢的人來說,承擔這樣的要求似乎並不算過分。
  「你在說哪件醜聞,拉瓦內洛先生?」
  「如果你是一位警長的話,那你就該知道萊奧納爾多的屍體是在什麼環境裡被發現的。」
  布魯內蒂點了點頭。
  「這事很不幸,不管在這裡還是在維羅納都已經廣為人知。我們已經接到了許多客戶打來的電話,都是跟萊奧納爾多打了好幾年交道的人。有三個已經要求把存款從銀行裡提走。其中兩筆對於銀行意味著巨大的損失。而今天,僅僅是第一天埃」「那麼,你認為這些決定是發現馬斯卡裡屍體的環境造成的?」
  「顯而易見。我覺得那是不言自明的事。」拉瓦內洛說。
  不過他聽上去倒並非火冒三丈,而是憂心沖沖。
  「你有沒有把握相信這會導致更多的人來提款?」
  「也許會。也許不會。對於這種情況,這種實實在在的損失,我們可以直接歸咎於萊奧納爾多的死,然而我們更為擔憂的是銀行所要承受的那些無法估量的損失。」
  「那是什麼?」
  「那些決定不與我們合作投資的人。人們會聽說這件事,會讀到這件事,隨後,便決定把他們的資金委託另外一家銀行管理。」
  布魯內蒂對此思考了一陣。他同時也想到了銀行家們總是避開用「錢」這個詞的方法,想到他們為了替代這個頗為俗氣的字眼創造出了一系列相當可觀的詞彙:存款,資金,投資,流動資產,資產。委婉語一般總是專用於比較粗野的東西,比如死亡和身體機能。這是不是意味著金錢從根本上來說也有骯髒鄙俗的成分,於是銀行家的語言便試圖去矯飾或者否認這個事實?他又把思緒拉回到拉瓦內洛身上。
  「你知不知道這損失可能會有多大?」
  「不知道,」拉瓦內洛一邊說一邊搖頭,那架勢就像是提到了死亡或者什麼嚴重的病症。「無法計算。」
  「那麼,你所謂的實實在在的損失,已經達到多少了呢?」
  拉瓦內洛的模樣變得更加警覺了。「你能告訴我你為什麼想要知道這一點嗎,警長?」
  「並不是我想知道這一點,拉瓦內洛先生,這話不準確。
  我們的調查目前還處於起始階段,所以我想盡可能地多問一些情況,來源越多越好。我說不准將來會發現哪些才是重要的,可是,只有在得到所有能得到的有關馬斯卡裡先生的情況以後,我們才能作出那樣的判斷。」
  「我明白,我明白。」拉瓦內洛說。他伸出手,拿過去一個文件夾。「我這裡有那些數據,警長。剛才我正在看。」他打開文件,手指沿著一串電腦打印出來的名字和數字摩挲了一陣。「流動資產,就是我提到過的那兩個儲戶——第三個無足輕重——一共大約值八百萬里拉。」
  「就因為他當時穿著女裝?」布魯內蒂說,故意誇大了自己的反應。
  拉瓦內洛掩飾自己對於這種膚淺見識的反感,卻不怎麼成功。「不,警長,並不是因為他當時穿著女裝,而是因為那種行為表明了責任感的嚴重缺乏。而我們的投資者,他們也許是公正的,擔心這種責任感的缺乏不僅是他個人生活也是他職業生涯的特點。」
  「所以,人們要趕在最後發現他因為把錢全花在襪子和花邊內褲上而讓銀行破產之前,把險些套牢的資金抽出來。」
  「我覺得沒必要把這個當成笑話,警長。」拉瓦內洛說,那腔調準能讓無數儲戶嚇得跪倒。
  「我只是想說,死了一個人就作出這樣的反應太過頭了。」
  「可他的死危害很大。」
  「危害誰?」
  「危害銀行,毫無疑問。但對於萊奧納爾多本人,危害更大得多。」
  「拉瓦內洛先生,不管馬斯卡裡之死看上去可能會有多麼大的危害,關於他死亡的具體情況,我們並沒有掌握什麼明確的事實。」
  「那是不是說,他被發現的時候,沒有穿著女人的禮服?」
  「拉瓦內洛先生,假如我給你穿上一件『猴服』,這並不意味著你是一隻猴子。」
  「那又該意味著什麼呢?」拉瓦內洛問,再也不想掩飾自己的火氣了。
  「那該意味著事實本身:馬斯卡裡先生死的時候穿著女裝,並不一定說明他是個易裝癖。事實上,這也不一定能說明他的生活中有一丁點兒不軌行為。」
  「我覺得這難以置信。」拉瓦內洛說。
  「顯然你們的投資者也這麼認為。」
  「我覺得這難以置信,還有別的原因,警長。」拉瓦內洛一面說一面低頭看著文件夾,然後把它合上,擱在桌子的一邊。
  「嘔?」
  「這很難啟齒。」他說,拿起文件夾,換到了桌子的另一邊。
  見他沒再往下說,布魯內蒂便輕聲催促道:「說下去啊,拉瓦內洛先生。」
  「我是萊奧納爾多的朋友。也許是他唯一的好朋友。」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布魯內蒂,接著又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雙手。
  「我瞭解他。」他輕聲說。
  「瞭解什麼,拉瓦內洛先生?」
  「瞭解穿女裝。也瞭解那些男孩的事。」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上泛起了紅暈,而眼睛還呆呆地凝視著雙手。
  「你是怎麼知道的?」
  「是萊奧納爾多跟我說的。」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們在一起工作已經有十年了。我們兩家人互相都認識。萊奧納爾多是我兒子的教父。我覺得他沒有其他的朋友,沒有好朋友。」拉瓦內洛住了嘴,好像他能說的都已經說完了。
  布魯內蒂等了一會兒,然後問道:「他是怎麼跟你說的?他跟你說了些什麼?」
  「當時我們就在這裡,在某個星期天一起工作,就我們倆。星期五和星期六電腦出了故障,我們直到星期天才能開始工作。我們耐著性子坐在大辦公室的電腦終端面前,後來他就轉過來對著我,告訴了我。」
  「他說了什麼?」
  「說來非常蹊蹺,警長。他當時就盯著我瞧。我看見他停下不幹了,便以為他是想告訴我什麼事,要麼就是問我關於他正在記錄的一筆交易的事兒,於是我也停下來,看著他。」
  拉瓦內洛頓了一下,回憶著當時的情形。「他說;『你知道,馬可,我喜歡男孩』接著他朝電腦低下頭去,繼續工作,就好像他剛才告訴我的是一個交易號碼,或者一種股票的價格。
  非常蹊蹺。」布魯內蒂等隨之而來的一陣沉默過去以後,才問道:「他有沒有對這話作過解釋或者補上幾句?」
  「是的。那天下午當我們工作結束以後,我問他,他先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他就跟我說了。」
  「他說什麼了,」
  「說他喜歡男孩,不喜歡女人。」
  「男孩還是男人?」
  「男孩」
  「他有沒有說起穿女裝?
  「當時沒有說。可是一個月後還是說了。那時候我們正在火車上,到維羅納總行去出差,我們在帕多瓦的月台上與幾個易裝癖擦身而過。他就是在那時告訴我的。」
  「他跟你說的時候,你作何反應?」
  「這還用說,我嚇了一跳。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萊奧納爾多會是這樣的。」
  「你有沒有警告他?」
  「警告什麼?」
  「他在銀行裡的職位。」
  「當然。我跟他說,萬一有人知道了這件事,他的事業就會完蛋。」
  「為什麼?我肯定有很多同性戀在銀行裡工作。」
  「不,不是指這個。是說穿女裝。還有男妓。」
  「這是他告訴你的?」
  「對,他告訴我他玩男妓,有時自己也幹那個。」
  「幹什麼?」
  「隨你怎麼叫——拉客?他向男人收錢。我告訴他這樣會毀了他。」拉瓦內洛停了一陣,又加上一句,。這確實把他給毀了。」
  「拉瓦內洛先生,為什麼這些話你一點兒都沒告訴警察?」
  「我剛才都告訴你了,警長。我什麼都告訴你了。」
  「沒錯,可那是因為我跑到這兒來向你提問。你並沒有跟我們接觸。」
  「我覺得沒有理由去損害他的名譽。」拉瓦內洛終於說出了口。
  「從你跟我說過的你們那些客戶的反應來看,似乎也沒剩下多少名譽可以損害了。」
  「我覺得那並不重要。」看到了布魯內蒂的臉色,他說,「也就是說,似乎人人都已經相信有那麼回事了,所以,我覺得沒必要再洩露他的秘密了。」
  「我懷疑你還有什麼東西沒告訴我,拉瓦內洛先生。」
  銀行家與布魯內蒂的目光相遇,他趕緊把視線移開。「我也想保護銀行。我想看看萊奧納爾多是否——他是否曾經有失檢點。」
  「這是不是銀行家對於『挪用公款』的說法?」
  拉瓦內洛的雙唇再次流露了他對於布魯內蒂如此用詞的看法。「我想要確認一下銀行各方面都沒有受到他的不檢點行為的影響。」
  「什麼意思?」
  「好吧,警長,」拉瓦內洛往前一探身,惱火地說,「我希望看到他的賬目井然有序,他所經手的顧客或者機構的存款沒有減少一分一毫。」
  「這麼說來,今天早上夠你忙的。」
  「不是,我是在上週末幹這件事的。星期六和星期日的大半時間我都泡在電腦邊,逐項核查他的文件,一直往前追溯了三年。我的時間只夠查這些。」
  「那麼你找到什麼了?」
  「什麼也沒有。一切都如同它們的本來面目一樣完美無缺。不管萊奧納爾多的私生活可能有多麼紊亂,他的職業生涯可是井井有條的。」
  「如果情況不是這樣呢?」布魯內蒂問。
  「那麼我就會給你們打電話了。」
  「我明白。這些記錄的副本能提供給我們嗎?」
  「沒問題。」拉瓦內洛同意了,答應得如此爽氣,倒出乎布魯內蒂的意料。根據他以往的經驗,想讓銀行透露消息,甚至比讓他們給錢還難。通常,要辦成這事,非得法庭下指令才行。相比之下,拉瓦內洛先生的這種姿態是多麼和藹可親、通情達理埃「謝謝你,拉瓦內洛先生。我們財政部門會派人到你這兒來拿的,也許明天。」
  「我會準備好的。」
  「我還希望你能想想,馬斯卡裡先生是否還跟你透露過其他方面的、關於他私生活的秘密。」
  「沒問題。不過我想,我已經把什麼都告訴你了。」
  「喔,也許此時此刻的情緒會讓你記不起來別的事情,那些小事。如果你一想到什麼就記下來,我將不勝感激。一兩天以後我會再跟你接觸的。」
  「沒問題。」拉瓦內洛又說了一遍,也許是因為感到談話顯然已接近尾聲,語氣變得和藹了。
  「我想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布魯內蒂說,站起身來。「感謝你抽出時間,直言相告,拉瓦內洛先生。我相信在這種時刻,你也不好受。你失去的不僅是一個同事,也是一位朋友。」
  「對,確實如此。」拉瓦內洛說,點了點頭。
  「再一次,」布魯內蒂說,伸出一隻手,「感謝你能抽空相助。」他停了一下,又加上一句,「還有你的誠實。」
  聽到這話,拉瓦內洛猛地抬起頭來掃了一眼,嘴裡卻說:「不用謝,警長。」然後繞過辦公桌,領著布魯內蒂來到門口。他同布魯內蒂一起走出自己的辦公室,又陪著他來到了大辦公室的門口。在那兒,他們又握了一通手,然後布魯內蒂一個人出門踏上了樓梯。上星期下午,他就是沿著這些相同的樓梯跟蹤拉瓦內洛的。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6

第18章

  布魯內蒂住在裡亞爾托橋附近,所以要是他回家吃午飯,交通會非常方便。可是他既不想自己做飯,又不願冒險吃剩下的墨魚色拉——因為都已經擱了四天,自然是信不過的。他最終走到了米利翁宮,躲在這個小廣場一角的一家小餐館裡飽飽地吃了一頓午餐。
  三點鐘,他回到了辦公室,心裡盤算,不等帕塔傳喚,直接下樓去找他談會比較明智些。在副局長的辦公室外,他發現埃萊特拉小姐正站在一張緊靠著她這間小辦公室牆壁的桌子邊上,把一隻塑料瓶裡的水往一個插著六支長長的馬蹄蓮的大水晶花瓶裡倒。馬蹄蓮是白色的,但還不及她身上那件襯衫的棉布白。與襯衫配在一起的是她那款紫色套裝的裙子。她一看見布魯內蒂,便笑著說:「真不得了,它們喝了多少水埃」他想不出合適的話來應答,只好也向她報以一笑,問道:「他在裡面嗎?」
  「在。他剛吃完午飯回來。四點半他有個約會,所以你如果要找他談,最好現在就去。」
  「你知道那是什麼樣的約會嗎?」
  「警長,你要我透露副局長私生活中的秘密嗎?」她問,有意讓自己聽上去像是嚇了一大跳的樣子,接著又說,「我想,他跟他的律師會面的事我是沒權利透露的。」
  「哦,對。」布魯內蒂說,低頭看了看她的鞋,那是與裙子一樣的紫色。她為帕塔工作剛剛超過一星期。「那麼,也許我現在就該去見他。」他朝邊上移了幾步,敲了敲帕塔的門,等到裡面應了一聲「進來」,才進屋。
  他就坐在帕塔辦公室裡的那張辦公桌後面,所以可以斷定此人只能是副局長朱塞帕·帕塔。然而,布魯內蒂眼前這位坐在那裡的傢伙卻與往日的副局長似像非像,那情形就好比一張刑事檔案照片與本人之間的關係。往常,在夏天的這段時間裡,帕塔的皮膚會被曬成淺紅褐色,而現在,他的皮膚卻仍是蒼白的。但那是一種奇異的蒼白,上面還浮著一層黃褐色的表皮。那寬大的下巴,布魯內蒂每次瞥到都會禁不住想起歷史書上墨索里尼的照片,此刻失去了原來突兀堅實的特質,顯得柔和了幾分。似乎只要再過上一星期,下巴就要開始往下垂了。帕塔的領帶打得整整齊齊,可是領帶外側的制服領看上去似乎需要刷一劇了。領帶上沒有佩別針,就好比西裝翻領上沒有戴花,給人造成一種奇怪的印象,似乎副局長是身著便服到辦公室來的。
  「啊,布魯內蒂,」他看到有人進來,便說,「請坐。快請坐。」在布魯內蒂為帕塔工作的五年多時間裡,這——他敢保證——還是他第一次聽到副局長正兒八經地說「請」,而不是從咬緊的牙關裡勉強擠出來的。
  布魯內蒂照他說的做了,等著看還藏有什麼新的奇觀。
  「我想要感謝你的幫助。」帕塔說開了,朝布魯內蒂看了一眼,然後又移開了視線,似乎正在目送一隻鳥兒在布魯內蒂肩膀後面飛過整個屋子。因為保拉出了門,家裡沒有一本《人物》或者《今日》,所以布魯內蒂沒法確定帕塔太太和蒂托·布拉斯卡的傳聞是否已經消失。不過他猜想,這正是帕塔對他如此客氣的原因。假如帕塔認為這件事應該歸功於他所假定的布魯內蒂與新聞出版界之間的關係,而不是得益於他太太做事前後不一,那麼,布魯內蒂覺得沒必要去把他點醒。
  「那沒什麼,長官。」他說,口氣誠心誠意。
  帕塔點點頭:「梅斯特雷那件事進展如何?」
  布魯內蒂向他簡要敘述了到目前為止掌握的情況,一直說到那天早上拜訪拉瓦內洛,以及拉瓦內洛斷言知道馬斯卡裡的傾向和趣味為止。
  「這樣看來,謀殺他的人只能是他的某個——你管他們叫什麼來著,『嫖客』?」帕塔說,顯示出他對於顯而易見的事情判斷一貫正確的本能。
  「也就是說,長官,您認為像我們這種年紀的男人對其他男人還會有性魅力。」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警長。」帕塔說,又回到布魯內蒂更為熟悉的那種腔調。
  「我們都在假設他要麼是個易裝癖,要麼是個男妓,還假設他被殺的原因就在這裡。然而,我們掌握的唯一證據僅僅是他被人發現的時候穿著女裝,以及他的繼任者的陳述。」
  「可這個人同時也是一家銀行的行長啊,布魯內蒂。」帕塔說,照例帶著那種對此類頭銜誠煌誠恐的口吻。
  「要不是那個人死了,他是得不到這個職位的。」
  「銀行家是不殺人的,布魯內蒂。」帕塔說得斬釘截鐵,這是他典型的腔調。
  布魯內蒂這才發現苗頭不對,可是已經太晚了。帕塔已經看出,把馬斯卡裡之死歸咎於其變態私生活中的某個暴力事件,是多麼省事。他會理直氣壯地把案子扔給梅斯特雷警方,讓他們去找兇手,同時名正言順地讓布魯內蒂從這件案子中完全脫離出來。
  「您也許是對的,長官。」布魯內蒂不情願地承認,「可是,現在還不是冒險給新聞界暗示的時候,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們尚未對這樁案子所有的可能性考慮周全。」
  就像一頭公牛處在紅被風剛剛掀起的那一瞬間,帕塔一聽提到了媒體,便迅速作出了反應。「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認為我們應該,這一點毫無疑問,集中力量調查梅斯特雷那些易裝癖的世界,可是我覺得我們至少也應該採取行動,調查一下這件案子同銀行之間可能有的聯繫,儘管我們都知道這種聯繫或許是多麼遙遠。」
  帕塔幾乎擺出了一副義正辭嚴的模樣,說:「警長,我可沒有那麼離譜。如果你非要抱定這種念頭,以為他的死跟銀行扯得上什麼關係,那隨你的便,不過,我希望你別忘了你是在跟誰打交道,對他們的尊重務必與他們的地位相稱。」
  「那當然,長官。」
  「那我就交給你了。可是,我不希望你事先不跟我商量,就去幹任何牽涉到銀行的事。」
  「是,長官。還有事嗎?」
  「沒了。」
  布魯內蒂站起身,把椅子往桌跟前一推,默默地離開了辦公室。他在外面的那間辦公室裡找到了埃萊特拉小姐,她正在草草創覽一份文件夾裡的文件。
  「小姐,」他開了口,「你有沒有弄到那些財務情況的資料?」
  「你指哪一位的資料?」她微笑著問道。
  「喔?」布魯內蒂問,全然不知所措。
  「是指聖毛羅律師,還是布拉斯卡先生?」布魯內蒂近來滿腦子都是自己該如何處理馬斯卡裡之死的事情,以至於忘了埃萊特拉還有另一項任務——盡可能查找出那位電影導演的所有資料。
  「喔,這件事我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布魯內蒂說了實話。她既然提到了布拉斯卡,那就說明她想跟布魯內蒂談談他的事。「關於他,你發現了些什麼?」
  她把文件夾往桌邊一放,抬起頭朝布魯內蒂看了一眼,似乎被他的問題嚇了一跳。「他在米蘭的公寓正在出售,他最近的三部片子賠了錢,而他在摩納哥的別墅已經被債主接管了。」她笑了。「你還想知道更多的事嗎?」
  布魯內蒂點了點頭。她究竟是怎麼查到的?
  「在美國,他已經被人提起刑事訴訟。他們那兒有一條法律,禁止用未成年人拍攝色情片。摩納哥警方已收繳了他最近幾部片子的所有拷貝,我查不出原因何在。」
  「那他的納稅情況呢?你在看的那些文件是不是他的報稅表?」
  「哦,不是。」她答道,聲調重重的,斷然否認,「你知道,從那些稅務官員那裡打聽消息有多難埃」正如他所料,她頓了一下以後又補充道,「除非你認識什麼人在那兒工作。
  我要到明天才能拿到。」
  「然後你就把這些都告訴副局長?」
  埃萊特拉小姐朝他冷冷地看了一眼。「不,警長。我至少要再等幾天才告訴他。」
  「你是認真的嗎?」
  「我可不會拿副局長來開玩笑。」
  「可是為什麼要讓他等呢?,
  「為什麼不呢?」
  布魯內蒂不清楚在過去的一星期裡,帕塔對這個女人有過怎樣的小小的無禮舉動,竟然讓他這麼快就遭到了報復。「那麼聖毛羅呢?」他問。
  「哦,這位律師的情況完全不同。他的經濟狀況好得不能再好了。他的各項股票、債券總值肯定超過五億里拉。他上報的年收入是二億里拉,這個數字至少是他那個職位的人通常收入的兩倍。」
  「那麼納稅情況呢?」
  「怪就怪在這裡。好像所有的稅他都申報了。他沒有一點兒瞞稅的跡象。」
  「看來你並不相信。」布魯內蒂說。
  「行啦,警長。」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不過要比剛才那一瞥和緩了一些。「您不至於相信有人會在納稅問題上實話實說吧。怪就怪在這裡。如果他把自己的收入如實申報了,那麼他肯定還有另一條賺錢的來路。相比之下,他申報的那些收入就微不足道了,他也就沒有必要在這上面做手腳了。」
  布魯內蒂對此沉吟了片刻。說到稅法,再沒有比這更透徹的理解了。「你的電腦有沒有提示你,那些錢會從哪兒來?」
  「沒有,不過它告訴我,他是『道德聯盟』的會長。所以,去查一查這個地方,看來是合乎邏輯的。」
  「你們倆能否——」他問,衝著她面前的電腦屏幕點了點頭,「看一看,關於這個聯盟,能查出些什麼來?」
  「哦,我已經開始干啦,警長。可是這個聯盟,到目前為止,比布拉斯卡先生的報稅表還難捉摸呢。」
  「我相信你會掃除一切障礙的,小姐。」
  她點了點頭,把這個完全當成了自己份內的事。
  他還是決定要問一句:「為什麼你對電腦網絡這麼熟悉?」
  「哪一方面?」她問,把頭抬了起來。
  「金融方面。」
  「哦,我的上一份工作就是這方面的。」她說,視線又回到屏幕上。
  「能否冒昧地問一下,是在哪兒?」他說,猜想是保險公司,也可能是一家會計事務所。
  「意大利銀行。」她說,既像是對著屏幕,又像是衝著布魯內蒂。
  他揚起了眉毛。她抬起頭瞥了一眼,看見了他的表情,便解釋道:「我是總裁助理。」
  這樣的職位變動,會使工資損失多少,哪怕不是銀行家或者數學家,也能算得出來。此外,對於大多數意大利人來說,在一家銀行裡有一份工作意味著十足的保障,人們要等上好多年才能有機會在銀行任職,不管是什麼銀行,意大利銀行當然是再理想不過的了。而她現在居然在警察局裡充當一個秘書?就算凡廷花店一星期送兩次花來,這也是毫無意義的。再說,她並不是為警方,而是為帕塔工作,想到這一點,這種行為簡直就是瘋狂至極。
  「我明白了。」他說,儘管他其實並不明白。「希望跟我們在一起,你能過得愉快。」
  「我肯定會愉快的。警長。」埃萊特拉小姐說,「你還想讓我查點別的什麼資料嗎?」
  「沒有,眼下還沒有,謝謝你。」布魯內蒂說,然後離開她,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通過總機,他撥通了博爾扎諾那家飯店的號碼,說要跟布魯內蒂太太講話。
  別人告訴他,布魯內蒂太太出去散步了,估計不到晚飯時間不會回來。他沒有留下什麼話,只是報了自己的名字,然後便掛上了電話。
  電話鈴緊接著又響了起來。這是帕多瓦尼從羅馬打來的,他很抱歉沒有打聽到更多的關於聖毛羅的消息。他給在羅馬和威尼斯的朋友都打過電話,可是似乎人人都出去度假了。於是,他只能在留言機上錄下一連串留言,請他的朋友們給他打電話,但並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麼想跟他們交談。
  布魯內蒂向他道了謝,並且請他一旦有所進展,就打電話來。
  掛上電話以後,布魯內蒂把桌上的文件翻了一通,直到找著了他想要的那份馬斯卡裡的驗屍報告為止,然後把報告從頭至尾認認真真地重讀了一遍。在第四頁,他找到了自己想找的那一段。「腿上有刮痕和傷口,表皮上沒有血跡。刮痕顯然是被銳利的草葉邊緣所傷。」在這一段,驗屍官賣弄了一番,寫出了藏匿馬斯卡裡屍體的草叢中那種草的拉丁文名字。
  死人不會流血,因為沒有了血壓,血是無法流到體表的。這是布魯內蒂學過的幾條簡單的病理學知識之一。如果刮痕是因為那些草引起的——想到這裡,他大聲重複了一遍那個音節聽起來清脆洪亮的拉丁文名字——兩條腿便不會流血,因為當馬斯卡裡的屍體被那些草葉刮到時,他已經死了。然而,假設他的腿是被別人剃去了汗毛,在他死去之後,那麼,雙腿同樣也不會流血。
  除了臉以外,布魯內蒂還從來沒有剃過身體的任何一部分。但是多年以來,當保拉拿起一把刀片準備在腿肚子、腳踝以及膝蓋上依次劃過時,他往往是這個過程的目擊者。
  他已經記不清有多少回聽到浴室裡傳來含糊不清的咒罵聲,然後就看見保拉從裡面跑出來,腿上的某個關節還粘著一張衛生紙。自從他們倆相識以來,保拉總是定期剃腿毛,即便如此,她操作時還是會弄傷。一個中年男子,比保拉還技高一籌,剃腿毛卻不把腿弄傷,看來是不大可能的。他總是相信,某種程度上,大多數婚姻都是異曲同工的。假如布魯內蒂突然開始剃腿毛,保拉立刻就會知道。所以他認為,如果馬斯卡裡剃腿毛,他的太太不可能不注意到,哪怕他出差時不給她打電話。
  他又瞥了一眼驗屍報告:「被害者腿上的所有傷口都沒有出血的跡象。」不,不用去理睬那件紅禮服,那雙紅鞋,不用去理睬臉上的濃妝,身上的內褲,反正馬斯卡裡先生確實沒有在死之前剃過自己的腿毛。而這就肯定意味著有人在他送命之後替他幹了這件事。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6

第19章

  他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盼著會吹起傍晚的微風,帶來些許愜意。然而未了,這種希望就如同他盼著自己能在所有這些雜亂無章的線索中開始發現某種聯繫一樣,徒勞無用。
  他已經清楚,這一整套易裝癖的事都是在被害者死後精心炮製的騙局,目的是把人們的注意力從馬斯卡裡之死真正的動機上引開。也就是說,拉瓦內洛,那位唯一聽到過馬斯卡裡「自白」的人,說的是一派胡言,而且他還可能是這件謀殺案的知情者。不過,儘管布魯內蒂能輕而易舉地相信,銀行家事實上也會殺人,但他卻無法讓自己明白他們的動機何在,總不至於僅僅是為了一鳴驚人,促銷有術吧。
  拉瓦內洛毫不遲疑地承認了自己上週末待在銀行的辦公室裡,事實上,他是主動提供這個情況的。既然馬斯卡裡的屍體剛剛被確認,那麼,拉瓦內洛的理由便是站得住腳的——所有的好朋友都會這麼幹。此外,所有忠實的僱員,也都會這麼幹。
  然而,上星期六在電話裡,他為什麼不肯自報家門呢?
  為什麼連一個陌生人來電,他都要保密,不讓別人知道那天下午他在銀行裡呢?
  電話鈴響起來,他心裡依然在盤算著這件事,週身因為這熱浪依然感覺麻木,嘴上報出了自己的姓。「布魯內蒂。」
  「我得跟你談談,」一個男人的聲音說,「親自談。」
  「你是誰?」布魯內蒂平靜地問道。
  「我不願意說。」那聲音答道。
  「那我就不願跟你談。」布魯內蒂說,掛上了電話。
  這種回答一般會讓打電話的人目瞪口呆,以至於別無選擇,只能再打一個電話來。幾分鐘以後,電話鈴又響了起來,而布魯內蒂還是用同樣的口氣來應對。
  「這很重要。」說話的還是那個聲音。
  「我得知道是誰在跟我說話,這也很重要。」布魯內蒂巧妙地答道。
  「我們上星期一起談過話的。」
  「上星期我踉很多人談過話,克雷斯波先生,可是幾乎沒有人給我打過電話,說想見我。」
  克雷斯波沉默良久。有一陣子,布魯內蒂真怕這次要輪到他掛電話了,但是結果這個小伙子卻說:「我想和你見面,跟你談談。」
  「我們正在談,克雷斯波先生。」
  「不是,我有一些東西想交給你,幾張照片,一些文件。」
  「什麼樣的文件,什麼樣的照片?」
  「你看見就會知道了。」
  「跟什麼有關,克雷斯波先生?」
  「跟馬斯卡裡有關。他的事兒警察完全搞錯了。」
  布魯內蒂認為克雷斯波這句話說得沒錯,可他並不想把這種想法告訴別人。
  「我們哪兒出錯了?」
  「我會當面告訴你的。」
  從克雷斯波的嗓音裡,布魯內蒂能感覺出他已經耗盡了勇氣,要麼就是某種別的情緒驅使他打了這個電話。「你想在哪兒見我?」
  「你對梅斯特雷有多熟?」
  「夠熟的了。」再說,他可以隨時去問加洛或者維亞內洛。
  「你認識火車站隧道那頭的停車場嗎?」
  那是威尼斯附近極少數幾個可以免費停車的地方之一。不管是誰,只須先在停車場,或者在沿著通向隧道的那條兩邊排著樹木的街道上停好車,就能鑽進隧道入口,然後走上月台,在那兒可以坐火車去威尼斯。乘火車十分鐘就可以到,用不著付停車費,也用不著像在特龍凱托那樣排隊等著停車或交錢。
  「對,我認識。」
  「我會在那兒同你會面,今晚。」
  「幾點鐘?」
  「得晚點才行。在這之前我還有事要幹,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完成。」
  「幾點鐘?」
  「我會在凌晨一點前到那裡。」
  「你會待在哪兒?」
  「你先從隧道裡出來,走到第一條街再左轉。我會把一輛淺藍色的潘德牌轎車停在這條路的右側。」
  「那你為什麼問起那個停車場?」
  「沒什麼。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認識那兒。我不想待在停車場裡,那兒太亮了。」
  「好吧,克雷斯波先生,我會去跟你見面的。」
  「那好。」克雷斯波說,不等布魯內蒂再說話便掛上了電話。
  那麼,布魯內蒂想,是誰唆使克雷斯波先生打了這麼一個特殊的電話?他壓根兒就不相信克雷斯波打這個電話是他自己的主意——像克雷斯波這樣的人是決不會打第二次的——然而這一點兒也不能打消布魯內蒂的好奇心,想知道這個電話究竟是衝著什麼來的。可能性最大的推測是有人想要恐嚇,也許比這還厲害,那麼,還有什麼辦法能比在凌晨一點把他引誘到一條公共街道上更好呢?
  他給梅斯特雷警察局打電話,說要找加洛巡佐,結果卻被告知,巡佐已被派往米蘭去呆上幾天,為一件案子出庭作證。那人問布會內蒂想不想跟布福巡佐談,加洛巡佐的工作現在歸他處理。布魯內蒂說不用,然後掛上了電話。
  他打電話給維亞內洛,讓他上樓到自己的辦公室來。巡佐一進門,布魯內蒂便讓他坐下,跟他說了克雷斯波來的電話和他自己打給加洛的電話。「你怎麼想?」布魯內蒂問。
  「照我說,他們,嘔,有人想要把您誘出威尼斯,弄到一個開闊地方去,在那兒您不大安全。如果要採取保護措施的話,那只能由我們這兒的小伙子來干了。」
  「他們會用什麼方法?」
  「喏,可能會有什麼人坐在一輛車裡,不過,他們肯定知道我們也會在那兒安排人。也可能會有一輛汽車或者摩托車駛過,要麼就是想撞死你,要麼就是想朝你開上一槍。」
  「炸彈呢?」布魯內蒂問,一想到那些他曾看到過的、殺害政治家和法官的炸彈爆炸後留下的殘骸照片,他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不會,我想您還沒那麼尊貴。」維亞內洛說。冷酷的安慰,不過多少是一種安慰。
  「謝謝。我想,大概會有人駕車駛過吧。」
  「那您準備怎麼辦?」
  「我希望沿路的房子裡至少有兩幢要安插人手,路頭的一幢和路尾的一幢。還有,如果你能找到有誰肯自告奮勇的話,在一輛汽車後座上也安排一位。在這種大熱天裡,關在一輛封閉的汽車裡肯定夠他受的。這樣就有三個人了。我想我也沒法再多派人了。」
  「呢,我不適合呆在後座上,也不大願意僅僅坐在一幢房子裡旁觀,可我覺得我可以把車停在街角上,如果能找一個女警跟我一起去,就在那兒親熱一會兒。」
  「也許埃萊特拉小姐會自告奮勇的。」布魯內蒂邊說邊笑。
  維亞內洛的嗓音尖利起來,比以往都要尖利:「我不是在開玩笑,警長。我認識那條街,我那個在特雷維索的姑媽每次來看我,都會把車停在那兒,而我總是去把她接回來。
  我常常看到車裡有人,所以再多一兩個是看不出什麼差別來的。」
  布魯內蒂想問納迪婭會怎麼看這件事,但是話到嘴邊又考慮了一番,還是換了話題。「好吧,可她必須是自願的。
  如果有危險,我可不希望女人捲進來。」還沒等維亞內洛反駁,布魯內蒂又加了一句,「哪怕她是個警官。」
  維亞內洛是不是因為聽到了這話,才抬起眼睛看著天花板的?布魯內蒂是這麼想的,但他並沒有問。「還有什麼要注意的,巡佐?」
  「你非得在一點鐘到那兒嗎?」
  「對。」
  「那麼晚是沒有火車的。你只能乘公共汽車出城,再從車站上走過去,穿過隧道。」
  「怎麼回威尼斯呢?」布魯內蒂問。
  「那得看有什麼事發生了,我想。」
  「對,我也這麼想。」
  「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個願意呆在汽車後座上的人。」維亞內洛說。
  「這個星期是誰值夜班?」
  「裡韋雷和阿爾維斯。」
  「哦。」布魯內蒂簡短地說,然而,這聲感歎卻意味深長。
  「值勤表上就是這麼寫的。」
  「我覺得你最好還是把他們倆安排在屋子裡。」那兩個人,不管把誰派到汽車後座上,都保準會睡著,這一點布魯內蒂和維亞內洛都不想說出口。當然,把他們安排在房子裡,同樣的事情也可能會發生。但是,屋主或許會有足夠的好奇心,有助於讓他們保持清醒。
  「那麼別人呢?你想想有沒有法子找到自願的?」
  「不會有問題。」維亞內洛向布魯內蒂保證,「拉洛會願意去的,我再去問問瑪麗亞·納迪。她丈夫正在米蘭參加一個什麼培訓,要去一星期,所以沒準她會願意幹的。再說,這算是加班。不是嗎?」
  布魯內蒂點了點頭,又說:「維亞內洛,你得讓他們清楚,可能會有危險。」
  「危險?在梅斯特雷?」維亞內洛笑著問道,對這種想法不以為然,接著又說,「你想不想帶上一台無線電話?」
  「不,我想用不著。你們四個離我那麼近。」
  「呢,不管怎麼說,我這兒可是兩個人」。維亞內洛糾正了他,免得布魯內蒂因為提到下屬時漫不經心而受窘。
  「如果咱們整晚都要忙這件事,那我想,我們應該先回家去呆一會兒。」布魯內蒂說,看了看手錶。
  「那麼,咱們就在那兒見面吧,長官。」維亞內洛說,站起身。
  正如維亞內洛所言,在那個鐘點是沒有火車能把布魯內蒂載到梅斯特雷火車站的,所以他也只能坐上一路公共汽車出城——此時此刻就他一個乘客——在梅斯特雷火車站對面下了車。
  他登上台階,步入火車站,接著又走下台階,穿過鐵軌下方的隧道,最後從車站的另一頭出來。他出現在一條安安靜靜、兩邊樹木成排的街道上。在他身後是燈火通明的停車場,此刻已擠滿了停在那兒過夜的汽車。眼前的街道,兩邊都停著成排的車輛,頭頂上屈指可數的幾盞街燈照射下來,透過樹叢灑在車身上。布魯內蒂靠看街右邊走,那裡的樹比較少,自然就亮一些。他走到第一個拐角,停下來,環視四周。約莫有四輛車停在街對面。他看見一對情侶在忘情擁抱,但是男人的頭被女人的腦袋擋住了,所以沒法辨認那到底是維亞內洛呢,還是別的哪個已婚男人在偷情。
  他朝左邊那條街望去,打量排在它兩邊的房屋。大約在這段路的二分之一的地方,一台電視機灰暗的螢光從一幢房子底樓的窗戶裡透出來,其餘的窗戶都是一片黑暗。裡韋爾和阿爾韋斯會呆在其中兩幢房子的窗口,可布魯內蒂卻不想朝他們的方向看,生怕他們會把這種舉動當成某種暗示,忙不迭地趕來援助他。
  他拐進了這條街,在街道右側尋找一輛淺藍色的潘德牌轎車。一路走到街尾,他始終沒看到一輛具備這種特徵的車,便轉過身,折回來。一無所獲。他注意到,在街角上有個巨大的垃圾箱。他又一次聯想起自己曾見過的法爾科內法官的汽車那所剩無幾的殘骸的照片,便穿過馬路來到街道的另一側。一輛汽車從環形交叉處開過來,拐進了這條路,然後放慢速度,朝布魯內蒂的方向駛過來。他往後一縮,躲到兩輛停著的汽車中間,好讓這兩輛車替自己擋一擋。可是,那輛汽車卻從他身邊駛過,開進了停車常司機下車,上鎖,走進車站隧道便不見了。
  十分鐘以後,布魯內蒂沿著同一條街又走了一遍。這次他逐一看了看每輛停著的汽車車內的情況。一輛汽車的後座底板上有一條毯子,一想到哪怕是在車外,在這片開闊地裡也已經是夠熱的了,布魯內蒂的心裡便對躲在毯子下面的那位湧起一陣同情。
  又過了半小時,在最後幾分鐘,布魯內蒂終於確定克雷斯波是不會出現了。於是他回到十字路口,向左轉,朝一輛車走去——車內前座上,那一對還在忙著變換親熱的姿勢呢。走到車跟前,布魯內蒂用指關節敲敲車蓋,維亞內洛費力地從漲紅著臉的瑪麗亞·納迪警官身邊離開,下了車。
  「一無所獲。」布魯內蒂說,低頭看著手錶。「快兩點了。」
  「那好吧。」維亞內洛說,他的失望溢於言表。「咱們回去吧。」他把腦袋一縮,鑽進汽車,對女警官說:「給裡韋雷和阿爾維斯打電話,告訴他們跟我們回去。」
  「那車裡的人怎麼辦?」布魯內蒂問。
  「裡韋雷和阿爾維斯是跟他一起開車過來的。他們倆會從屋裡出來,在那輛車上碰頭,三個人一起開走。」
  車內,納迪警官通過無線電話告訴另兩位警官,沒什麼人出現,現在大家準備回威尼斯去。她抬頭看看維亞內洛。「好了,巡佐。他們幾分鐘以後就會出來了。」她一邊說,一邊下了車,把後座門打開。
  「不用,就坐在那兒吧。」布魯內蒂說,「讓我坐在後面。」
  「沒關係的,警長。」她說,羞澀地一笑,接著又說,「再說,我希望能有機會跟巡佐拉開點距離。」她鑽進車裡,關上車門。
  在車頂上方,布魯內蒂和維亞內洛交換了一下眼神。維亞內洛尷尬地笑了笑。他們上了車。維亞內洛向前一探身,轉動鑰匙打開鎖。引擎被重新啟動,一隻小蜂鳴器響了起來。
  「那是什麼?」布魯內蒂問。對於布魯內蒂,對於大多數威尼斯人來說,汽車是陌生的領地。
  「座椅安全帶警告。」維亞內洛說,把自己的安全帶拉下來圍在胸前,繫在變速桿上。
  布魯內蒂什麼也沒幹。蜂鳴器響個不停。
  「你就不能把那玩意兒關掉嗎,維亞內洛?」
  「你把安全帶繫上,它就會自動關閉的。」
  布魯內蒂嘀咕了幾句,說不喜歡讓機器來指揮他幹這幹那,但他還是繫上了安全帶。接著,他又咕噥了幾句,說這比維亞內洛那,一套保護生態的胡說八道還讓人受不了。維亞內洛假裝沒聽見,把汽車發動起來,從街沿開走。開到路尾,他們停了幾分鐘,等著另一輛車在他們後面開動起來。
  裡韋雷警官手握方向盤,阿爾維斯坐在他身邊,布魯內蒂轉身向他們示意時,看見了後座上的第三個人影,腦袋靠在椅背上。
  此時此刻,街道上其實空無一人,他們很快就回到了通往利貝塔橋的公路。
  「照你看,這是怎麼回事?」維亞內洛問。
  「我本來以為是擺好了架勢來威脅我的,可是,也許我錯了,也許克雷斯波真的想見我。」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我明天去見他,問問今晚他怎麼會沒來。」
  他們駛上了橋,看到前面城市的燈火。兩邊,平緩的黑色水流向前延伸。在左側的水面上,零星點綴著遠處穆拉諾島和布拉諾島上的燈光。維亞內洛加速行駛,盼著能快點開到停車場,然後回家。他們都感到又疲倦,又失望。第二輛車,原先是緊跟在他們後面的,突然竄出來,駛上中心線。裡韋雷加速超過了他們,阿爾維斯從車窗裡探出頭來,興高采烈地向他們揮揮手。
  看到他們倆,納迪警官往前一探身,把一隻手擱在維亞內洛肩上,開始說話。「巡佐——」她剛開口就突然停住了,雙眼猛然瞥到了後視鏡,看見鏡中一對炫目的車燈驟然消失了。她擱在他肩上的手指猛然攥緊,只來得及大叫一聲「小心」,他們身後的一輛汽車就已經向左急轉,往前猛衝開到了他們前頭,接著又故意撞上了他們左前方的擋泥板。
  這一撞的衝擊力把他們的車甩到了右側,猛然撞上了橋邊的護欄。
  維亞內洛把方向盤往左轉,可他的反應太慢了,車尾已經向外側轉到了左邊,使得整部車都橫到了馬路當中。此時,另一輛從後面發瘋般疾駛而來的汽車切人了他們的右道,在車與護欄之間滑過。這樣一來,他們的車與右側護欄之間的空隙拉大,車尾撞到了左側的護欄,接著車又轉了另外半圈,最後停在路中央,車頭衝著梅斯特雷。
  布魯內蒂頭暈目眩,感覺不出自己是不是疼痛。他透過摔得粉碎的擋風玻璃,只見一道道炫目的車頭燈折射光朝他們逼近。右側有一道光「刷」地掃過,接著又是另一道。他轉向左邊,看見維亞內洛身體往前撲在安全帶上。布魯內蒂伸下手去解開自己的安全帶,在座椅上轉了個方向,一把按住維亞內洛的肩膀。「洛倫佐,你沒事吧?」
  巡佐睜開雙眼,轉過身對著布魯內蒂。「我想是的。」布魯內蒂彎下腰替他把安全帶鬆開,而維亞內洛始終直挺挺地坐著沒動。
  「行了。」布魯內蒂說,伸手去摸自己這邊的車門。「快下車,否則又會有瘋子來撞我們。」透過殘存的擋風玻璃,他指了指不斷從梅斯特雷方向湧來的燈流。
  「我打電話給裡韋雷。」維亞內洛說,身體往前傾,去拿無線電話。
  「別打了。已經有車過去了,他們會把這事報告羅馬廣場上的巡警的。」似乎是為了印證他的話,他聽見大橋另一頭傳來第一聲警鈴的嗚咽,然後看見不停閃爍的藍色車燈,巡警正沿著大橋飛速地逆向朝他們駛來。
  布魯內蒂下了車,彎腰打開後門。初級警官瑪麗亞·納迪躺在汽車後座上,頸部扭曲成了一個離奇而反常的角度。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7

第20章

  事故的結局可想而知,讓人痛苦不堪。兩個人都沒注意撞他們的是什麼樣的車,連顏色和大小都想不起來。不過可以斷定,能有力氣把他們擠到邊上,一定是輛大傢伙。別的車跟他們的距離都沒有近到足以看清發生了什麼事,也可能,就算是看清了,也沒有一個人向警察報告。顯然這輛車在撞了他們以後,停都沒停便開進了羅馬廣場,一轉頭,又飛速往回開,在巡警還沒接到警報以前便已經過橋回到了陸地上。
  納迪警官當場就被宣告已經死亡。她的屍體被送往公民醫院驗屍。從她的腦袋扭成的那個角度來看,一切都是顯而易見的,驗屍僅僅是去證實一下而已。
  「她只有二十三歲。」維亞內洛說,避開布魯內蒂的目光。「他們結婚剛六個月。她丈夫外出進修一門什麼電腦培訓課程。在車裡,她滔滔不絕的就是這些事,說她是多麼等不及弗蘭科回家。她有多麼想念他。我們就這樣坐了一小時。面對面。她只是一直在談她的弗蘭科。她還是個孩子埃」布魯內蒂找不出話來說。
  「如果我事先讓她繫上安全帶,她現在還活著。」
  「洛倫佐,別說了。」布魯內蒂說,聲音嘶啞,卻並不帶著怒氣。此時他們已經回到了警察局裡,坐在維亞內洛的辦公室裡等著事故報告打印出來,好在上面簽字,然後再回家。「這一整晚,咱們都可以這樣沒完沒了地自責下去。我不該去見克雷斯波。我早該看出這太容易了,在梅斯特雷安然無事時就該懷疑其中有詐。再往下,咱們就得說,咱們應該乘著一輛裝甲車回來。」
  維亞內洛坐在桌邊,視線越過布魯內蒂。在他額頭左側有一大塊腫了起來,腫塊附近的皮膚都在泛青。「可我們做了我們做的事,或者說我們沒有做我們沒做的事,而她終究是死了。」維亞內洛呆呆地說。
  布魯內蒂身體前傾,碰了碰對方的手臂。「洛倫佐,殺害她的不是我們,是車裡的那些人或者那個人幹的。除了盡力把他們找到,我們別無他法。」
  「那也幫不了瑪麗亞,是不是?」維亞內洛苦澀地說。
  「如今普天之下已經再沒有什麼能幫助瑪麗亞了,洛倫佐。這一點我們都知道。可是我要找到那輛車裡的人,我要找到幕後主使者。」
  維亞內絡點點頭,但並沒有說什麼。「她丈夫怎麼辦?」
  維亞內洛問。
  「他怎麼啦?」布魯內蒂問。
  「你會打電話給他嗎?」維亞內洛的嗓音裡透出某種情緒,但絕非好奇心。「我做不到。」
  「他在哪兒?」布魯內蒂問。
  「在米蘭的帝國飯店裡。」
  布魯內蒂點點頭:「我會在上午給他打電話。現在沒必要給他打,那只會增加他痛苦的時間。」
  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官走進辦公室,手裡拿著記錄他們兩人陳述的原件以及兩份複印件。兩個人都耐著性子坐著把打印稿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分別在原件和複印件上簽完名,遞還給警官。那人走了以後,布魯內蒂站起身,說:「我覺得該回家了,洛倫佐。四點都過了。你有沒有給納迪婭打過電話?」
  維亞內洛點點頭。一小時前,他就從警察局裡給妻子打過電話。「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工作。她父親是個警察,於是有人替她牽了線,她便得到了這份工作。你知道她真正想幹的是什麼嗎,警長?」
  「這個話題我不想談了,洛倫佐。」
  「你知道她真正想幹的是什麼嗎?」
  「洛倫佐。」布魯內蒂輕聲說,警告他。
  「她想當個小學教師,可是她明白如今找不到工作,便加入了警隊。」
  說著說著,兩人已經慢慢走下台階,穿過走廊,朝那扇雙開門走去。穿一身制服的值班警官、看到布魯內蒂,敬了一個禮。兩人走到了門外。從運河上,從聖洛倫佐廣場的樹上,傳來了鳥群震耳欲聾的合唱,它們正在召喚清晨的曙光。此刻,已不再是一片漆黑的夜色了,然而眼下也只是微微露出了一抹晨曦,把一片囫圇混飩、深不可測的天地變成了一個蘊含著無限可能的世界。
  他們站在運河邊,舉目向那些樹木望去,耳朵在哪裡捕捉到了動靜,目光便隨之推移到哪裡。兩個人都把雙手插進了口袋,都感到了黎明前空氣中驟然而生的一絲涼意。
  「這事不該發生。」維亞內洛說。接著,他一邊往右轉準備回家,一邊說:「回頭見,警長。」然後便走開了。
  布魯內蒂轉向了相反的方向,開始朝裡亞爾托橋以及那些通向家門的街道走去。他們殺了她,彷彿她只是一隻蒼蠅。他們伸出魔掌原本是想把布魯內蒂捏碎,結果,卻喀嚓一聲掐斷了她的生命。就在那一瞬間之前,她還是個年輕的姑娘,身體正往前傾,想跟一個朋友談談,一隻手輕輕地、自信地、真誠地搭在他臂上,張開嘴正想說話。她當時想說什麼?是句笑話嗎?她是不是想告訴維亞內洛,剛才在那兒上車時,她只是開個玩笑?或者,是想聊聊弗蘭科,說出最後一句期盼?沒有人會知道了。那一瞬間的思緒已經連同她本人一起消亡了。
  他會打電話給弗蘭科的,但不是現在。在巨大的痛苦襲來之前,現在還是讓這個小伙子好好睡吧。布魯內蒂知道自己不能,現在不能,跟他說起瑪麗亞臨終前同維亞內洛一起在汽車裡度過的那一小時,他說不出口。以後,布魯內蒂會告訴他的,那得等到巨大的痛苦結束之後,只有到了那時候。小伙子聽到這些話才承受得了。
  來到裡亞爾托橋時,他往左邊一看,瞧見一艘汽船正好靠站。這個巧合讓他一下子作出了決定。他趕到站點,跳上汽船,直奔火車站,趕上了上午橫穿堤道的第一班火車。他知道加洛不會在警察局裡,便在梅斯特雷車站上了一輛出租車,把克雷斯波的地址告訴了司機。
  不知不覺間,白天已經降臨,隨之而來的是熱浪,或許在這個充滿了鋪路材料和水泥、大小街道和高層建築的城市裡情況更糟。布魯內蒂幾乎是盼著這越來越難熬的高溫和潮氣降臨的,這樣能幫他分散注意力,不去想昨晚看到的那一幕,同時也能緩解他對將要在克雷斯波的公寓裡看到的情景所產生的愈來愈害怕的情緒。
  情形就跟上次一樣,電梯裡開了空調,儘管天還早,空調已經是必不可少的了。他一按按鈕,電梯便迅速而無聲地升上了七樓。他按了克雷斯波的門鈴,但這次裡面沒有反應。他按了一次又一次,手指在按鈕上停留了好久。沒有腳步聲,沒有說話聲,沒有一點人氣。
  他掏出皮夾,從裡面拿出一小片金屬。維亞內洛曾經花了整整一下午時間教他,儘管他不是個特別好的學生,這次還是不到十秒鐘就撬開了克雷斯波的門。他一邊跨過門檻,一邊說:「克雷斯波先生?你的門開啦。你在裡面嗎?」小心一些是沒有壞處的。
  起居室裡沒有人。廚房裡澄光閃亮,乾淨得過了頭。他在臥室裡找到了克雷斯波,躺在床上,身穿黃色絲綢睡衣。
  一根電話線在他的脖子上打了個結,而他的臉誇張變形,令人望而生畏,成了對他往日美貌的絕妙嘲諷。
  布魯內蒂沒有花工夫去環視四周,檢查房間。他走到隔壁的公寓門前,敲了一通門,直到一個睡眼惺忪、氣急敗壞的男人打開門,衝著他大喊大叫。在梅斯特雷警察局的驗屍人員抵達之前,布魯內蒂還抽出時間給瑪麗亞·納迪身在米蘭的丈夫打了電話,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與門口的男人不同,弗蘭科沒有大喊大叫。布魯內蒂不知道這究竟好不好。
  回到梅斯特雷警察局,布魯內蒂把發生的事告訴了剛剛趕到的加洛,然後把檢查克雷斯波公寓及其屍體的任務交給他,還解釋說他本人今天上午得回到威尼斯去。他沒有告訴加洛,自己得回去參加馬斯卡裡的葬禮,空氣中已經索繞著太多死亡的氣息了。
  儘管他是從一個殘忍的死亡之地回到城裡去,而且回去是為了出席另一場死亡的結局,但是當警車穿過堤道,沿途的一座座鐘樓、一幢幢色彩恬淡的建築次第映入眼簾時,他還是忍不住怦然心動。美是改變不了什麼的,他知道,或許它給人帶來的慰藉只不過是一種幻影,然而他還是願意迎接這種幻影。
  葬禮可悲可歎,人們說著空洞的言詞,顯然是被馬斯卡裡死時的情形嚇壞了,以至於難以掩飾他們的言不由衷。自始至終,遺孀都直挺挺地坐著,沒有掉一滴淚,一蓋完棺便馬上離開了教堂,靜悄悄、孤零零的。
  不出所料,報紙對於克雷斯波之死聞風而動。第一則報道出現在《晚報》上,這是一張熱衷於標題套紅、喜歡用現在時態的報紙,弗蘭西斯科·克雷斯波被描寫成「一位易裝癖交際花」。報上登了他的小傳,特別引人注目的是他曾在一家維琴察的同性戀舞廳裡當過舞男,儘管他在那兒任職的時間不到一星期。這篇文章的作者不可避免地把這件事同不到一星期前的萊奧納爾多·馬斯卡裡謀殺案聯繫在一起,暗示這兩件案子的被害者情形相似,說明有個人正在對易裝癖們實施致命的報復。作者似乎並不認為有必要解釋一下,這種行為可能會出於怎樣的原因。
  那些日報也學會了這一套。《小報》引述了近年來僅波爾代諾一個省裡被殺的十幾個娼妓,試圖把那些案子同這兩起易裝癖謀殺案聯繫起來。《宣言報》在第四版上用了整整兩欄的篇幅報道這起案件。作者乘機把克雷斯波說成是「又一條依附在意大利資本主義社會腐屍上的寄生蟲」。
  《郵報》在它那篇盛氣凌人的言論中,草草幾筆便把話題從一個相對來說無足輕重的男妓的謀殺案轉到了一位著名威尼斯銀行家的謀殺案上。文章引述了「當地人士」的話,據他說,馬斯卡裡的「雙重生活」在某些圈子裡已經廣為人知。因此,他的死,就是這種「道德敗壞之惡性循環」的必然結果,而正是他本人的惡習,才把自己的生活變成了這種惡性循環。
  布魯內蒂對於這位「人士」的揭露發生了興趣,便把電話打到了羅馬的這家報社裡,說要跟文章作者談談。跟那個人接上頭以後,他一聽說布魯內蒂是位警長,想知道他寫文章時跟誰談過,便宣稱自己沒有權利透露消息來源,還說在一個新聞記者和那些同他交談、與他交心的人之間必然存在著互相信任,而這種信任必須是兩相默契、不容破壞的。
  此外,透露消息來源會違背他的職業的最高準則。布魯內蒂至少花了整整三分鐘才發現這個人是認真的。他居然真的相信自己說的這些話。
  「你為這家報紙幹了多久?」布魯內蒂打斷了他的話。
  記者正在滔滔不絕地演說他的那些準則、目標和理想,冷不防被截斷,好不詫異,停了一會兒,才答道:「四個月。怎麼?」
  「你能否把這個電話轉到總機去,要不我就自己再撥一遍?」布魯內蒂問。
  「我可以幫你轉。可是為什麼?」
  「我想跟你的編輯談談。」
  那人的嗓音變得遲疑起來,接著又變成了猜疑,猜疑這是國家機構要幹出表裡不一、見不得人的勾當之前的最初徵兆。「警長,我想警告你,任何意在壓制或刨根問底我在報道中所揭露的事實的企圖都將被迅速湧到我的讀者那裡去。我不知道你是否已經意識到,一個嶄新的時代已經在這個國家初露曙光,人民想要知道真相的要求再也不能被……」布魯內蒂按了一下聽筒上的按鈕,等一個新的撥號音響起來以後,重新撥通了報社的總機號碼。哪怕是警察局也不該付錢聽這種胡言亂語,付長途話費就更沒必要了。
  最後,他終於和這張報紙新聞部的編輯接通了。沒想到那人竟然是朱利奧·泰斯特,布魯內蒂過去跟他打過交道,那時兩人都背井離鄉到了那不勒斯,在一起受過罪。
  「朱利奧,我是圭多·布魯內蒂。」
  「你好,圭多,我聽說你已經回威尼斯了。」
  「對,所以我要打這個電話。你的一位作者,」布魯內蒂看了看署名欄,把名字念出來,「利諾·卡瓦列雷。今天早上有一篇文章,關於在梅斯特雷被謀殺的易裝癖。」
  「對。我昨晚瀏覽了一遍。怎麼啦?」
  「他談到有『當地人士』說起另一個人,馬斯卡裡,就是上星期被殺的那位,他過著『雙重生活』的事已在此地廣為人知。」布魯內蒂頓了一下,又重複了一遍「雙重生活」。「這詞兒真妙,朱利奧,『雙重生活』。」
  「哦,基督,他真的用上了這個詞?」
  「都寫在這兒呢,朱利奧——『當地人士。雙重生活』。」
  「我要讓他吃吃苦頭了,」泰斯特衝著電話吼道,接著又把這句話對自己重複了一遍。
  「那就是說,沒有『當地人土』?」
  「對,他接了一個匿名電話。那人自稱是馬斯卡裡的一位顧客,或者是客戶,隨你怎麼叫。」
  「他說什麼了?」
  「他說他認識馬斯卡裡已經好多年了,對於他所做的某些事、他的某些顧客,曾經警告過他。他說在他們那兒這是個廣為人知的秘密。」
  「朱利奧,那人都快五十歲了。」
  「我要殺了他。相信我,圭多,此事我一無所知。我叫他不要用的。我要殺了這個小雜種。」
  「他怎麼會這麼傻?」布魯內蒂問,儘管他完全明白導致人們犯傻的原因不勝枚舉。
  「他是個笨蛋,不可救藥。」泰斯特說,嗓音粗重,彷彿每天都有人提醒他這個事實。
  「那麼,他為你工作,都在幹些什麼?你們仍然擁有全國最佳報紙的名聲。」布魯內蒂的這些辭令頗為精彩,他本人的懷疑溢於言表,但並沒有過分誇張。
  「他娶了那家傢具店老闆的女兒,傢具店每週都在報紙上刊登兩版廣告。我們別無選擇。他以前搞過體育版,可是有一天他提到,當他知道美式足球與足球是兩回事時,有多麼驚訝。於是,他就歸我管了。」泰斯特停了一下,兩個人都沉吟了一會兒。布魯內蒂發覺自己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寬慰,因為他已經知道,自己並不是唯一得忍受裡韋雷和阿爾維斯之流的人。泰斯特顯然沒有覺察出這種寬慰,只是說:「我想把他調到政治部去。」
  「絕妙的選擇,朱利奧。祝你好運。」布魯內蒂說,感謝他提供了消息,然後掛上電話。
  雖然實際情況與他原先的猜測非常接近,但如此明顯的笨拙還是讓他驚奇。這位「當地人士」也只有撞上了天大的好運,才能碰上這麼容易上當的記者,居然懶得查一查有沒有事實根據便把謠言散播出去。也只有那種輕率莽撞的傢伙——或者是驚恐萬狀——才會想到去杜撰這麼個故事。難道他以為這樣就能使得那個精心炮製的馬斯卡裡賣淫的謊言不被拆穿?
  至今為止,警方對於謀殺案的調查就跟報紙銷量一樣,毫無進展。那幢大樓裡沒有人知道克雷斯波的職業,有人認為他是酒吧裡的待者,而其餘的人以為他是威尼斯一家飯店裡的搬運工。在他被殺之前的那些日子裡,沒人看出什麼異樣,也沒人記得大樓裡發生過什麼蹊蹺的事。沒錯,克雷斯波先生有許多訪客,可他為人友善而好客,有人來看他不足為怪,不是嗎?
  相形之下,驗屍結果就比較明白:他是給勒死的,兇手從後面下手,可能是猝不及防。沒有近期性交的跡象,沒有東西嵌在指甲裡,公寓裡的指紋足夠讓他們忙上好幾天。
  他給博爾扎諾打了兩次電話,可是第一次飯店裡的電話占線,第二次保拉又不在房間裡。他拿起電話想給保拉打第三次,卻被敲門聲打斷了。他喊了一聲「請進」,埃萊特拉小姐拿著一個文件夾走進來,往他桌上一放。
  「博士,我想樓下有人要見您。」她居然勞神來告訴他,更準確地說,她竟然會知道這件事,讓他吃了一驚。她看出了他的驚訝,便趕忙解釋道:「我把一些文件帶到樓下給安妮塔,正好聽到那個人在跟警衛說話。」
  「他長什麼模樣?」
  她笑了。「一個小伙子。衣著很體面。」這話從埃萊特拉小姐——她今天穿著一身淡紫色絲質套裝,這種絲看上去就像是某種特別有靈氣的蠶吐出來的 ——嘴裡說出來,確實稱得上是一種很高的褒獎了。「而且,非常英浚」她又加了一句,蕪爾一笑,顯然因為這個小伙子要跟布魯內蒂而不是跟她交談,她頗為惆悵。
  「或許你能下樓,把他領上來。」布魯內蒂說,一方面為了盡快見到這位奇人,一方面也想給埃萊特拉小姐一個跟那人交談的借口。
  她變換了一副笑容,換回到那種她似乎是為那些不大重要的人物準備的笑容,然後離開了他的辦公室。大約過了幾分鐘,她回來了,敲敲門,一邊說一邊走進來。「警長,這位先生想跟您談談。」
  一位小伙子跟著她走進了辦公室。埃萊特拉小姐往邊上挪一挪,讓他湊近布魯內蒂的桌前。布魯內蒂站起來,從桌上伸出手去。小伙子握住了這隻手。他握得很緊,手掌厚實而強壯。
  「請隨意,先生。」布魯內蒂說,身體側轉,對埃萊特拉小姐說,「謝謝你,小姐。」
  她看著布魯內蒂,衝著他茫然地笑了笑,接著又朝小伙子望去,當年帕西發爾眼看著聖盃離他而去時一定也是這種眼神。「好,好。」她說,「如果您需要什麼,長官,打電話叫一聲就行了。」她最後瞥了來訪者一眼,離開辦公室,輕輕關上身後的門。
  布魯內蒂坐下來,目光越過辦公桌,朝小伙子瞥了一眼。他那短短的黑色卷髮從額上垂下來,正好蓋住耳朵上部。他的鼻子纖細雅致,棕色的雙眸分得很開,襯以灰白的皮膚,幾乎呈黑色。他穿一套深灰色西裝,系一條精心打好的藍色領帶。他也朝布魯內蒂凝視了一會兒,接著笑起來,露出一口完美的牙齒。「你認不出我了嗎,博士?」
  「認不出,我恐怕認不出來。」布魯內蒂說。
  「上星期我們見過,警長。但是環境不一樣。」
  布魯內蒂一下子想起了淺紅色假髮,想起了高跟鞋。
  「卡納萊先生。哦,我真的沒把你認出來。請原諒。」
  卡納萊又笑了。「事實上,你沒把我認出來,讓我很高興。那意味著當我工作時,完全成了另一個人。」
  布魯內蒂拿不準這句話究竟應該怎麼理解,便打定主意不接這個話茬。他問道:「我能為你做什麼嗎,卡納萊先生?」
  「你還記不記得,當你把那張模擬像拿給我看時,我說這個人看著眼熟?」
  布魯內蒂點點頭。難道這個小伙子沒有看報嗎?馬斯卡裡的身份幾天前就已經確定了。
  「我讀了報紙上的報道,看了他的照片,看到了他的真實長相,於是我記起我在哪兒見過他了。你給我看的畫像實在不怎麼樣。」
  「是啊,確實不怎麼樣。」布魯內蒂承認道,但並不想解釋馬斯卡裡面部的模擬像之所以如此失真,是因為毀容程度太嚴重。「你是在什麼地方看見他的?」
  「大約兩星期前他來見我。」卡納萊看見布魯內蒂對此很驚訝,便澄清了一下,「不,跟你想的不一樣,警長。他對我的工作不感興趣。也就是說,他對我這行沒興趣、可他對我有興趣。」
  「你是什麼意思?」
  「嘔,我當時在街上。我剛從一輛車上下來——從一位顧客身邊,你明白——我還沒來得及回到姑娘們那兒去,我是指男孩們,他就徑直跑到我跟前,問我是不是叫羅伯托·卡納萊,是不是住在賈諾瓦大道三十五號。」
  「起初我以為他是警察,他的模樣挺像。」布魯內蒂覺得不追問為妙,然而,卡納萊終究還是解釋了一下,「你知道,一條領帶,一件西裝,。心急火燎的,沒人會弄錯他在幹什麼。
  他問了我,我便告訴他確實是我。那時我依然以為他是警察。實際上,他從來都沒有向我否認過,聽任我繼續把他當做警察。」
  「他還想知道些什麼,卡納萊先生?」
  「他向我打聽我的公寓。」
  「公寓?」
  「對,他想知道房租是誰付的。我告訴他是我付的,他又問我是怎麼付的。我說我把房租存入銀行,存入房主名下的賬戶裡,可是接著他叫我不要說謊,他知道事情是如何進行的,所以我只能告訴他了。」
  「你說的『知道事情是如何進行的』是什麼意思?」
  「我是怎麼付房租的。」
  「那是怎麼付的?」
  「我在一家酒吧裡跟,一個人會面。然後我就把錢交給他。」
  「多少錢?」
  「一百五十萬里拉。付現鈔。」
  「他是誰,這個人?」
  「他也是這麼問我的。我告訴他,那人僅僅就是我每個月要見一面的人,在一家酒吧裡見面。他在每月的最後一星期給我打電話,囑咐我在哪兒會面,然後我就去赴約,把一百五十萬里拉交給他,就是這麼回事。」
  「沒有收據?」布魯內蒂問。
  卡納萊大笑。「當然沒有。都是現鈔。」他們倆都知道,這樣一來;這筆收入就用不著申報,也用不著納稅。這種伎倆太普遍了。許多房客可能都幹過類似的事。
  「可是我還要付另一筆租金。」卡納萊補充說。
  「呃?」布魯內蒂問。
  「十一萬里拉。」
  「你在哪兒付這筆錢?」
  「我把錢存在銀行賬戶裡,但我拿到的收據上是不寫名字的,所以我不知道這是誰的賬戶。」
  「什麼銀行?」布魯內蒂問,儘管他想他是知道的。
  「維羅納銀行。那是在……」
  布魯內蒂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在哪裡。」接著又問,「你的公寓有多大?」
  「四間房。」
  「要付一百五十萬,似乎太多了。」
  「對,不錯,可這錢裡還包括其他東西。」卡納萊說,在椅子上換了一下坐姿。
  「比如?」
  「呶,我不會被打擾。」
  「在幹活時不被打擾?」布魯內蒂問。
  「對。而且我們要找個地方住很難。人們一旦知道我們是誰,我們是幹什麼的,他們就想把我趕出樓去。他們告訴我,如果我住在那裡,這種事就不會發生。也確實沒發生過。
  大樓裡人人都以為我是在鐵路上工作的,他們以為這就是我在晚上工作的原因。」
  「他們為什麼會這樣認為?」
  「我不知道。我剛搬進去的時候,他們就好像什麼都知道了。」
  「你在那兒住了有多久?」
  「兩年。」
  「你一直是這樣付房租的嗎?」
  「對,從一開始就這樣。」
  「你是怎麼找到這套公寓的?」
  「街上的一個姑娘告訴我的。」
  布魯內蒂破例地微微一笑。「是你所說的那種姑娘還是我所說的那種姑娘,卡納萊先生?」
  「是我所說的那種姑娘。」
  「她叫什麼名字?」布魯內蒂問。
  「告訴你也沒什麼用。她在一年前就死了,吸毒過量。」
  「你其他的朋友——同事——有沒有相同的安排?
  「有幾個是這樣的,可我們幾個是幸運兒。」
  布魯內蒂把這些事實及其可能有的前因後果盤算了一會兒。「你是在哪兒換的,卡納萊先生?」
  「換?」
  「換你的——」布魯內蒂剛一開口,便躊躇起來,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的工作服?既然別人以為你在鐵路上工作,那就有這個問題。」
  「哦,在一輛汽車裡,或者在灌木叢後面。沒過多久,我就漸漸能很快完成了,一分鐘都用不著。」
  「這些你都告訴馬斯卡裡先生了嗎?」布魯內蒂問。
  「呃,說了一些。他想瞭解租金。他想知道其他幾個人的地址。」
  「那你有沒有給他?」
  「是的,我給了。我跟你說過,我認為他是警察,所以就跟他說了。」
  「他有沒有問你別的事?」
  「沒有,只問了地址。」卡納萊停了一會兒,又說,「對了,他還問到一件事,可我覺得那只是——你明白,只是表明他對我挺關心。就是說,把我當成一個人。」
  「他問了你什麼?」
  「他問了我父母是否還健在。」
  「那你跟他說什麼了?」
  「我跟他說了實話。他們都去世了。」
  「在哪兒?」
  「在撒丁島。我就是從那兒來的。」
  「他有沒有問你別的?」
  「沒有,什麼也沒問。」
  「你告訴他的時候,他有什麼樣的反應?」
  「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卡納萊說。
  「他有沒有因為你說的哪句話而顯得十分驚訝?煩躁不安?這些答案是他意料之中的嗎?」
  卡納萊想了一會兒,然後回答:「起初他看上去有點驚訝,不過,接著他就不停地向我提問,似乎連想也不用想。似乎這一整套問題他早已準備好了。」
  「他有沒有對你說什麼?」
  「沒有,他感謝我向他透露了消息。那挺奇怪,你知道,因為我以為他是個警察,而警察一般不是非常……」他頓了一下,想找一個合適的詞兒。「他們對我們不太好。」
  「你是什麼時候想起他是誰的?」
  「我跟你說過了——當我在報上看到他的照片時。一位銀行家。他是一位銀行家。你猜,這是不是他對租金如此關心的原因?」
  「我想可能是,卡納萊先生。這種可能性我們一定會去查一查。」
  「那好。我希望你能找到那是誰幹的。他不該死。他是個很好的人。他對我不錯,彬彬有禮。就像你一樣。」
  「謝謝你,卡納萊先生。但願我的同事們也能這麼做。」
  「那該多好啊,是不是?」卡納萊說,綻開了動人的笑靨。
  「卡納萊先生,你能不能把你給他的那些名字和地址列成一張單子,然後給我?還有,如果你知道的話,把你那些朋友搬進公寓的時間也寫上。」
  「當然。」小伙子說。布魯內蒂便把一張紙和一支筆越過桌子遞給他。他低下頭對著這張紙開始寫起來。在他寫的時候布魯內蒂便觀察他那隻大手,那副拿筆的樣子似乎不太稱手。名單不長,他很快就完成了。寫完以後,卡納萊把筆往桌上一放,站起身來。
  布魯內蒂也站起來,從桌子後面繞出來。他同卡納萊一起走到門口,問他:「那克雷斯波呢?對於他你知道些什麼?」
  「不,他不跟我一起工作。」
  「對於他身上可能發生的事,你有什麼想法?」
  「呃,假如不猜想這事跟另一個人的謀殺案有關,我不就成傻瓜了,是不是?」
  這點是如此不言自明,以至於布魯內蒂連頭都不點了。
  「說實話,如果要我猜,我敢說他之所以被殺,是因為他跟你談過話。」看到布魯內蒂的模樣,他又解釋道,「不,不是跟你,警長,而是跟警方。我猜,他知道一些有關那另一起兇殺案的事,結果被幹掉了。」
  「可你還是到這兒來跟我談話?」
  「嘔,他跟我說話時,把我當成了一個正常人。你也是這樣,是不是,警長?他跟我談話時把我當成一個男人,就像其他男人一樣。」布魯內蒂點點頭,卡納萊說,「喏,這麼一來,我就只能告訴你了,是不是?」
  兩個人又握了握手,卡納萊沿著走廊離開了。布魯內蒂目送著他黑色的頭髮漸漸消失在樓梯下。埃萊特拉小姐說得不錯,這是一個非常英俊的男人。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7

第21章

  布魯內蒂回到了辦公室,撥通了埃萊特拉小姐的號碼。
  「請你到我的辦公室來一下好嗎,小姐?」他問,「這星期我讓你查的那些人,你要是發現了什麼,能否一併帶來?」
  她說她很樂意來,他也完全相信此話不假。不管怎麼說,當她敲過門,走進屋,環視四周,卻發現那個小伙子已經離開,不由得大失所望時,布魯內蒂早已有了思想準備。
  「我的客人非走不可。」布魯內蒂說,回答她那個沒有說出口的問題。
  埃萊特拉小姐馬上回過神來。「哦,是嗎?」她問,嗓音平靜,沒什麼興致,把兩份不同的文件遞給布魯內蒂。「第一份是聖毛羅律師的。」他從她手裡接過文件,還沒來得及打開,她便說,「這裡面根本就沒什麼值得討論的東西。福斯卡裡學院的法律學位,土生土長的威尼斯人。他一直就在本地工作,是所有律師職業組織的成員,在聖扎卡裡亞教堂結的婚。你能看到報稅表、護照申請,甚至還有一份在他家安上修建新屋頂的許可證。」
  布魯內蒂把文件夾裡的材料草草測覽了一遍,發現她描述得很準確,再也沒什麼其他東西了。他又把注意力轉移到了第二份文件上,這一疊要厚得多。
  「那是『道德聯盟』的。」她說,那語氣讓布魯內蒂疑惑不解,弄不清究竟是每個提到這些字眼的人都會帶著同樣的冷嘲熱諷呢,還是應該把這僅僅看作是跟他在一起相處的這類人的共同特徵。「這份文件更有趣,不過我想讓你先看一遍,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她說,「還有事嗎,長官?」
  「沒事了,謝謝你,小姐。」他一邊說,一邊打開文件夾。
  她離開以後,他把文件夾平攤在桌上,開始從頭至尾讀起來。「道德聯盟」是在九年前,作為一個慈善機構組建起來的,其特許狀宣稱該組織致力於「改善那些不幸的人的物質條件,借此減輕其世俗煩惱,從而把他們的思想和渴望轉移到精神追求上去」。減輕這些煩惱的形式,便是把梅斯特雷、馬蓋拉和威尼斯眾多教堂所擁有的供資助用的住房及公寓劃歸聯盟管理。而聯盟則依例把房子按最低房租分配給這些城市裡的教堂所轄教區中的教徒,而他們必須符合教堂與聯盟共同制定的聯合協議上的條件。這些條件包括:定期參加彌撒;所有子女均接受過洗禮的證明;一封教區牧師寫的信,證明他們是堅持「最高道德標準」的人;還必須有經濟困難的證據。
  聯盟的特許狀把選擇申請者的權力授予聯盟理事會,為了排除教堂高層的偏好,理事會中的所有成員都必須是非神職人員。他們本人也必須具有最高尚的道德品質,必須在教區內享有盛名。在理事會目前的六個成員中,有兩位在名單上標的是「榮譽會員」。剩下的四個人,一個住在羅馬,另一個在巴黎,第三個人住在一個叫聖弗朗西斯科的偏僻島嶼上。這麼一來,理事會裡唯一活躍的成員就只能是賈恩卡洛·聖毛羅律師了。
  原先的特許狀把二十五套公寓提交給聯盟管理。到了第三年年尾,這套辦法被判定為卓有成效——這是基於那些住戶以及訪問過他們的教區官員、教區牧師的來信和口述作出的判斷,於是又有六個教區被吸引過來加盟,另撥了四十三套公寓歸聯盟接管。此後的三年,情況大同小異,新增了六十七套公寓劃歸聯盟,大多數都位於歷史名城威尼斯和商業中心梅斯特雷。
  這份規定聯盟如何運作,且授權聯盟處置其管理的公寓的特許狀按規定每三年修訂一次,而這項程序,布魯內蒂算了一下,今年又該執行了。他把文件夾往前翻,看了看頭兩份評審委員會的報告。他查到兩份文件的簽名:賈恩卡洛·聖毛羅律師在這兩套班子中都任了職,在兩份報告上都簽了名,在第二份上還是以主席身份簽的名。在這份報告提交後不久,聖毛羅律師便被任命為會長——不領薪金,完全是榮譽職位——「道德聯盟」的會長。
  附在這份報告背面的是一張列著聯盟如今管理的一百六十二套公寓的名單,同時也列著它們各自的總面積和每套的房間數目。他把卡納萊給他的那份名單拉近一些,把上面的地址測覽了一遍。這四套公寓在剛才的那份名單上都出現過,布魯內蒂喜歡把自己看成一個心胸開闊、不太有偏見的人,但他還是不敢肯定自己能否把五個易裝癖男妓歸入具有「最高道德標準」的人,儘管他們目前居住的公寓,其出租的目的是專為幫助房客「把思想和願望轉移到精神追求上去」。
  接著,他放下這份列著地址的名單,繼續看那份報告的正文。就像他所預料的那樣,聯盟管理的公寓中的所有房客都應該把房租——金額只是最低限度的——付到維羅納銀行威尼斯分行的一個賬戶中。這家銀行同時也負責把聯盟的捐款用於「為孤兒寡婦解憂」,而這些捐款又來自於那些公寓的最低房租積存起來的基金。就連布魯內蒂也覺得很吃驚,他們竟敢用這麼花裡胡哨的詞藻——「為孤兒寡婦解憂」——不過接著他又發現,這種特定的慈善工作的形式是在聖毛羅律師擔任聯盟的領導職務以後才付諸實施的。往回一翻,布魯內蒂看到,在卡納萊的那份名單上,有五個人都是在聖毛羅當了會長以後才搬進去的。看來,自從聖毛羅得到這個職位以後,他幾乎認為自己可以為所欲為了。
  讀到這裡,布魯內蒂停下來,走到辦公室的窗口站定。
  聖洛倫佐教堂臨街正面的磚牆已經在最近幾個月裡卸下了腳手架,但教堂至今還沒開放。他注視著教堂,對自己說,他正在犯一個自己曾警告過其他警員不要去犯的錯誤:他正在假設一個嫌疑犯有罪,然而眼下他甚至連半點能把此人同案子聯繫起來的確鑿證據都沒有。但是,正像他知道教堂在他的有生之年裡永遠也不會再開放了一樣,他同樣也清楚,聖毛羅該為馬斯卡裡的謀殺案負責,也該為克雷斯波、瑪麗亞·納迪之死負責。他,可能還有拉瓦內洛。一百六十二套公寓。其中有多少會租給卡納萊或者其他願意二話不說就用現金付賬的人呢?一半嗎?就算是三分之一,每月也能讓他們至少賺七千萬里拉了,那麼一年差不多就是十億。他想到了那些孤兒寡婦,懷疑聖毛羅會不會墮落到如此弄巧成拙的程度,連那些孤兒寡婦都成了這個陰謀的一部分,就連那些存入聯盟保險箱的最低限額的房租也會與其初衷背道而馳,付給那些有名無實的寡婦和子虛烏有的孤兒。
  他回到辦公桌邊,把報告翻了翻,直到找著關於「付款資助那些值得聯盟施捨的人」的材料;沒錯,確實是通過維羅納銀行。他站著,兩手撐在桌上,低頭對著文件,又一次告誡自己,確信無疑並不等於證據確鑿。然而,他還是確信無疑。
  拉瓦內洛曾經答應過提供馬斯卡裡在銀行裡的賬目的複印件,那想必是一些他所監管的投資記錄以及他所簽署的貸款記錄。毫無疑問,既然拉瓦內洛願意提供這些文件,那麼,布魯內蒂想要找的東西就肯定不在裡面。如果想要接近全套的銀行和聯盟的文件,布魯內蒂就需要一位法官的命令,而這就只能依靠一種超出布魯內蒂權限的力量才辦得成。
  帕塔的一聲「請進」從門內傳來,布魯內蒂便步入了他上級的辦公室。帕塔抬頭一看,看清了來人是誰,便又低下頭對著眼前的文件。讓布魯內蒂頗感驚訝的是,帕塔看上去確實是在閱讀,而不是把它們當成標榜自己職業的道具。
  「早上好,副局長!」布魯內蒂一邊湊近辦公桌,一邊說。。
  帕塔再次抬起頭來,朝著他面前的椅子揮揮手。布魯內蒂剛落座,帕塔便用一隻手格往眼前的文件一推,問道:「我要為此感謝你嗎?」
  布魯內蒂既不清楚這是些什麼文件,也不願因為貿然承認而喪失戰術優勢,所以他只能根據副局長的腔調來決定自己該如何應答。帕塔嘲諷的腔調一般是顯而易見的,但是現在並沒有這種跡象。對於帕塔感謝的腔調,布魯內蒂一點兒都不熟悉,至於這種腔調究竟是否存在,他只能猜測,就好比神學家思考守護天使的問題。他吃不準在帕塔的腔調中有沒有潛藏著這種情感。
  「這是埃萊特拉小姐給您送來的文件嗎?」布魯內蒂大著膽子問,想拖延點時間。
  「對。」帕塔說,就像一個男人撫摸愛犬的腦袋一樣輕輕摩挲著這些文件。
  這麼一來,布魯內蒂就足以領會了。「這些都是埃萊特拉小姐干的,不過有幾處該查的地方我也確實提示了一下。」他一邊說謊,一邊還垂下雙眼裝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似乎在說,為副局長帕塔效勞是很自然的事,他不敢為了這類事邀功請賞。
  「他們今晚就去逮捕他。」帕塔喜不自勝地說。
  「誰去,長官?」
  「財政部門的人。他在摩納哥國籍申請表上作了假,所以那是無效的。也就是說,他目前仍然是一個意大利公民,而且在這兒已經有七年沒有納稅了。他們將會收拾他。他們會把他關進牢裡,讓他活受罪。」
  想到在某些逃稅案裡,本國的前任及現任部長都曾成功地逃脫制裁,布魯內蒂便不由得懷疑帕塔的夢想能否實現。不過,他覺得此時此刻不能表現出絲毫的遲疑。他不知該怎麼提出下一個問題,只好小心翼翼地說:「他被捕的時候會是一個人嗎?」
  「問題就在這裡。」帕塔說,與布魯內蒂的目光相遇,「逮捕是秘密進行的。他們將在今晚八點出發。我之所以會知道,只是因為我的一位財政部門的朋友給我打了電話,通了消息。」據布魯內蒂觀察,帕塔的臉上因為心事重重而陰雲密佈。「如果我打電話警告她,她就會告訴他。那麼他將離開米蘭,不會被抓祝可是假如我不給她打電話,他們逮捕他的時候她就會在常」他用不著再往下說了,她的名字將不可能不見諸媒體。再往後,不可避免,將出現帕塔的名字。布魯內蒂注視著帕塔的臉。帕塔在報復心和虛榮心之間掙扎煎熬時,那左右著他臉部表情的種種喜怒哀樂把布魯內蒂深深地吸引住了。
  不出布魯內蒂所料,虛榮心佔了上風。「我想不出一個辦法,既能把她引出來,又不驚動他。」
  「也許,長官,如果您認為這是個好主意的話,您可以讓您的律師給她打電話,請她今晚跟律師在米蘭見面。那樣在警察到達之前,就能把她從——呃,從現在呆的地方引開了——「為什麼我要讓我的律師跟她談?」
  「或許他會說你願意談談條件,長官?那樣就足以在晚上把她引到其他地方去了。」
  「她討厭我的律師。」
  「那她願意跟你談嗎?如果你說你要到米蘭去見她?」
  「她……」帕塔剛一開口,便又費力地從辦公桌邊站起來,想不下去了。他走到窗口,也開始默默地琢磨起聖·洛倫佐教堂臨街正面的磚牆了。
  他在那兒站了整整一分鐘,一言不發。布魯內蒂意識到此刻處境不妙。萬一帕塔轉過身來承認自己某種情感上的弱點,承認他愛他的妻子,想讓她回來,那帕塔以後肯定不會原諒布魯內蒂竟然會呆在那裡聽到了這些。更糟糕的是,萬一帕塔的弱點和需要在形體動作上也有所表示,而布魯內蒂又看到了這一幕,那他就會毫不留情地對目擊者實施報復。
  布魯內蒂嗓音平靜而嚴肅,彷彿帕塔和他的私人問題早已從腦海中驅走了。他說:「長官,我到這兒來的真正目的是想討論馬斯卡裡的案子。我覺得有些事您應該知道。」
  帕塔的肩膀上下移動了一次,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轉過身回到桌邊。「發生什麼事了?」
  很快,布魯內蒂就用冷靜的、只對這件事情本身關注的那種聲調把關於聯盟及其管理的公寓——其中有一套是克雷斯波的——的那些文件向他講了一遍,接著又告訴他那筆每月應分發給那些值得援助的人的錢。
  「每月一百五十萬?」布魯內蒂剛跟帕塔講完卡納萊的來訪,帕塔便說,「聯盟本應該收多少房租?」
  「就卡納萊而言,應該是每月十一萬。在這張名單上,沒有一個人付的錢超過二十萬,長官。我是說,聯盟的賬目上號稱對於任何一套公寓,他們收的錢都不超過這個數字。」
  「這些公寓怎麼樣?」
  「克雷斯波的公寓有四間房,在一幢新式大樓裡。我只看到這麼一幢。不過,從名單上看到的地址,至少是城裡的這些地址,還有房間號碼來看,我敢說這肯定都是些理想的公寓,很多都是這樣。」
  「你知不知道類似卡納萊這種情況的、房客用現金付房租的公寓一共有多少?」
  「不,長官,我不清楚。關於這個問題,我必須先跟住在公寓裡的人談談,然後才能查出有多少人捲了進去。我得看看關於聯盟的銀行案卷。我還需要那些每月應該拿到錢的孤兒寡婦的名單。」
  「那也就是需要一道法庭指令,是不是?」帕塔問,他那與生俱來的謹慎滲進了他的聲調中。對付像卡納萊或者克雷斯波這樣的人自然沒什麼要緊,沒有人會關心究竟是怎麼處置的。然而一家銀行,一家銀行,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在假設,長官。此事與聖毛羅有某種聯繫,對馬斯卡裡之死的調查總把我們引導到他身上去。」或許,如果帕塔不想報復聖毛羅太太的話,他會樂意找聖毛羅本人算賬。
  「我想那是有可能的。」帕塔說,猶豫不決。
  一看到開誠佈公地解釋說明可能會招致惡果,布魯內蒂就像往常一樣,轉而說起謊來。「也許銀行案卷是井井有條的,也許銀行和這件事扯不上關係,也許這是聖毛羅一個人操縱的。我們只要把銀行從事非法行為的可能性排除,就能由著性子對付聖毛羅了。」
  這話就足以讓帕塔改變原先的態度,倒向另一邊了。「好吧,我去請求指令法官給我們下一道扣押銀行案卷的命令。」
  「還有聯盟的文件。」布魯內蒂冒著風險說。他一度還想再提一次聖毛羅的名字,但是忍住了。
  「好吧。」帕塔同意了,但是那聲凋顯然表明,布魯內蒂不能有更多的指望了。
  「謝謝你,長官。」布魯內蒂說,站起身。「我現在就動身,找幾個人去跟名單上的人談談。」
  「好,好。」帕塔說,再也提不起多少興致來了。他又一次低下頭對著桌上的文件,一隻手深情地撫摸文件表面,抬頭看了看,似乎對布魯內蒂還站在那裡十分驚訝。「還有別的事嗎,警長?」
  「沒了,長官,沒事了。就這些。」布魯內蒂說,穿過房間走到門口。他剛走出門,帕塔便伸手去抓電話。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布魯內蒂接通了博爾扎諾的電話,說要跟布魯內蒂太太講話。
  卡嗒卡嗒響了幾聲,又停了幾下,保拉的聲音才通過電話線傳到他耳邊。「你好,圭多,怎麼啦?星期一晚上我試過打電話到家裡找你。你怎麼不打電話呢?」
  「我一直在忙,保拉,你有沒有看報?」
  「圭多,你知道的,我是在度假。我一直在讀名家名作。《聖泉》很精彩。沒出什麼事,一點事兒也沒有。」
  「保拉,我不想談亨利·詹姆斯」
  這話她以前也聽到過,但從來不曾帶著這種聲調。「出什麼事了,圭多?」
  緊接著,他記起了她在度假時是從不看報的,不禁遺憾自己沒有多想想辦法早點給她打電話。「這兒碰到了一些麻煩。」他說,盡量輕描淡寫。
  她猛地警覺起來,問道:「什麼樣的麻煩?」
  「一件事故。」
  嗓音變得更柔和了,她說:「跟我說說,圭多。」
  「當時我正在回梅斯特雷的路上,有人想要把我們撞到橋下面去。」
  「我們?」
  「我和維亞內洛,」他說,又加了一句,「還有瑪麗亞·納迪。」
  「那個從坎納雷吉奧來的姑娘?那個新來的?」
  「對。」
  「出什麼事了?」
  「我們的車挨了一下,撞上了護欄。她沒有系安全帶,被拋到車門上,脖子摔斷了。」
  「啊,可憐的姑娘。」保拉輕聲說,「你沒事吧,圭多?」
  「我給震了一下。維亞內洛也是如此。不過我們沒事,」他努力換了一種更輕鬆的口氣,「沒有骨折。」
  「我不是說骨折。」她說,嗓音依然非常柔和,卻說得急促,不知是因為不耐煩還是因為擔憂。「我問你是不是沒事。」
  「沒事,我覺得是這樣。不過,維亞內洛挺自責。當時是他開的車。」
  「是啊,維亞內洛是會自責的。想法子跟他談談,圭多。
  別讓他空下來。」她頓了一下,又問道,「你想讓我回來嗎?」
  「不,保拉,你才剛到那兒呢。我只想讓你知道我沒事。
  我怕萬一你在報上看到了,或者萬一有人向你問起這件事。」他聽著自己在說話,聽著自己在故意責備她沒有打電話來,沒有看報。
  「你想讓我告訴孩子們嗎?」
  「我覺得你還是說的好,以防他們聽說這件事,或者看到些什麼。不過要說得輕一些,如果你行的話。」
  「我會的,我會的,圭多。葬禮什麼時候舉行?」
  一時間,他不知道她是指哪一場葬禮——馬斯卡裡的,克雷斯波的,瑪麗亞·納迪的?不,那只能是她的。「我想是在星期五上午。」
  「你們都去嗎?」
  「我們能去多少就去多少。她加入警隊時間不長,但她有很多朋友。」』「那是誰?」她問,無需再把這個問題解釋一遍。
  「我不知道。等我們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以後,汽車已經開走了。不過,我到梅斯特雷是去跟一個人會面的,一個易裝癖,所以不管那是誰幹的,他一定知道我在哪裡。要跟蹤我們很容易。回來的路只有一條。」
  「那麼那個易裝癖呢?」她問,「你有沒有跟他談過?」
  「太晚了。他已經被殺害了。」
  「同一個人?」她用他們倆這二十年來逐步培養出的那種電報式風格問道。
  「對。肯定是這樣。」
  「那第一個呢?野地裡的那個?」
  「都是一回事。」
  他聽到她自言自語了幾句,接著她的聲音又回來了,說:「圭多,基婭拉在這裡,想向你問好。」
  「你好,爸爸,你過得怎麼樣?你想我嗎?」
  「我挺好,小天使,我可想你了。我想念你們大家。」
  「可你是不是最想我呢?」
  「我對你們都一樣想。」
  「那不可能。你可不能想拉菲,因為他從來不呆在家裡。
  媽媽整天就是坐著看那本書,誰會想她?那就是說你只能最想念我,對不對?」
  「我想這話沒錯,小天使。」
  「瞧,我就知道是這樣。這事兒你得好好想想,是不是?」
  「對。我很高興你提醒了我。」
  他聽到基婭拉電話那頭一陣響動,接著她說:「爸爸,我得把你還給媽媽了。你能不能叫她跟我一起去散步?她在這裡整天就是坐在陽台上看書。這叫什麼度假呀?」抱怨完,她便走了,由保拉取而代之。
  「圭多,如果你想讓我回來,我會的。」
  他聽到基婭拉對這個建議大吼一聲以示抗議,便答道:「不,保拉,用不著。真的。我盡量在本週末上你們那兒去。」
  類似的承諾她以前就聽到過很多次了,所以她沒有讓他把這話說得再清楚些。「那件案子你能說得再詳細點嗎,圭多?」
  「不,保拉,見了面再告訴你。」
  「是在這裡嗎?」
  「但願如此。如果不是,我會打電話給你。你瞧,不管怎樣我都會打電話給你,不論我來還是不來。好嗎?」
  「好吧,圭多。看在上帝的份上,請小心點。」
  「我會的,保拉。我會的。你也要小心。」
  「小心?小心什麼,在這裡,身處天堂之中?」
  「小心不要把你的書看完,就像你那次在科蒂納一樣。」
  想起這件事,兩人都笑起來。那一次,她隨身帶了《金碗》,可是第一個禮拜就把它給讀完了,接下來便沒什麼可讀了。結果,第二個星期她無所事事,只能在山間散步、游泳,在陽光下逛逛,跟丈夫談談。她每時每刻都在為此抱怨不已。
  「哦,那沒關係。我已經在盼著把書看完了,這樣我就能馬上再看一遍。」有好一陣子,布魯內蒂暗自思忖,他之所以沒被提升為副局長,可能就是因為人人都知道他娶了個瘋女人。不,也許不是。
  兩人各自信誓旦旦要小心謹慎,然後互相道別。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7

第22章

  他打電話給樓下的埃萊特拉小姐,但她不在辦公桌邊,電話響著沒人接。他撥了維亞內洛的分機號碼,讓他到自己的辦公室來。幾分鐘以後,巡佐走進來,模樣看上去就跟兩天前的早晨他跟布魯內蒂在警察局門前分別時差不多。
  「你好,博士。」他一邊說,一邊在他平常坐的那張面對布魯內蒂辦公桌的椅子上坐下來。
  「早上好,維亞內洛。」為了避免回到那天早上的話題;布魯內蒂問,「今天我們這兒有幾個人空著?」
  維亞內洛想了一會兒,然後答道:「四個,如果我們把裡韋爾雷和阿爾維斯也算進去的話。」
  布魯內蒂不願意談論這兩個人。於是,他一邊從那份關於聯盟的文件夾裡拿出第一張名單,一邊說:「這是一張『道德聯盟』公寓租賃者的名單。我想讓你把其中在威尼斯的地址挑出來,然後在他們四個人裡分一分。」
  維亞內洛掃視了一遍名單上的名字和地址,問道:「有什麼用,長官?」
  「我想查出他們把房租付給誰,是怎麼付的。」維亞內洛充滿好奇地瞥了他一眼。布魯內蒂便把卡納萊踉他說的話一一道來,什麼用現金付房租啦,卡納萊的朋友也同樣如此啦。「我想知道這張名單上的人有多少是用這種方式付的錢,付多少錢。更要緊的是,我想知道他們有誰認識這個或這些真正收他們錢的人。」
  「就是這個?」維亞內洛問,很快就領會了。他例覽了一遍名單。「有多少人,長官?遠遠超過一百個,我敢說。」
  「一百六十二人。」
  維亞內洛吹了一聲口哨。「你還說,這位卡納萊每月要付一百五十萬里拉?」
  「對」
  布魯內蒂眼看著維亞內洛重複了一遍自己當初看見名單時作過的同樣的計算。「即使是他們的三分之一,每年都要遠遠超過五億里拉了,是不是?」維亞內洛問道,搖了搖頭,而布魯內蒂還是弄不清,他的反應究竟是驚訝還是羨慕這麼大的一筆錢。
  「這張名單上的名字,有你認識的嗎?」布魯內蒂問。
  「有一個聽上去像是我母親家附近一個街角上的酒吧老闆。名字相同,不過我不能肯定地址對不對。」
  「如果是的話,也許你可以跟他隨便聊聊。」
  「你是說,不穿制服?」維亞內洛問,臉上露出的笑容看上去與以前更加相似了。
  「或者讓納迪婭去。」布魯內蒂開了個玩笑,但是話剛出口,他就意識到這或許並不是個壞主意。警察穿著制服去查問那些在某種程度上非法佔有公寓的人,那副打扮肯定會對他們的回答有所影響。布魯內蒂確信所有的賬目都會井井有條,確信一定會有證據表明那些房租每月都匯入了合法的銀行賬戶,他也不懷疑一定有合法的發票存在。就算意大利別的什麼都不是,至少這是個不乏書面文件,且文件數量相當充足的地方。然而,它們本該反映的「真實情況」卻常常是無中生有的。
  維亞內洛盡可能快地看完了名單,說:「我想,幹這件事可能有一個不那麼正式的方法。」
  「你是指問鄰居?」
  「對,長官。我想如果人們牽涉到這種事,是不會願意告訴我們的。那可能意味著他們會失去他們的公寓,為了免掉這一劫,人人都會說謊的。」布魯內蒂毫不懷疑,維亞內洛為了挽救自己的公寓一定也會這麼幹。在冷靜地思索了一會兒以後,布魯內蒂意識到自己也會這麼做,就像所有的威尼斯人一樣。
  「那我想,還是在附近的鄰居那裡打聽一下為好。派女警官去,維亞內洛。」
  維亞內洛的笑容帶著由衷的喜悅。
  「再帶上這個。這樣查起來會更容易。」布魯內蒂說,從文件夾裡抽出第二份名單遞給他。「這些是每月從聯盟領錢的人。看看你能否查出有多少人住的是名單上所列的地址,再看看他們是否屬於所謂的值得救濟的窮人。」
  「假如我是個賭徒,」維亞內洛說——他確實是個賭徒,「我願意賭一萬里拉,他們大多數人住的地方肯定都不是列在這裡的地址。」他停了一會兒,用指尖翻了翻名單,又說,「我還願意再賭一萬,他們很多人既不值得救濟,也不窮。」
  「沒有賭可打,維亞內洛。」
  「我又沒有以為真能打賭。聖毛羅怎麼樣?」
  「根據埃萊特拉小姐所找到的東西來看,他是清白的。」
  「沒有人是清白的。」維亞內洛回了一句。
  「所以,要小心一點。」
  「行埃」
  「還有一點兒事,加洛已經跟發現馬斯卡裡時他身邊的那雙鞋的製造商談過了。製造商給了他一張本地區出售這種鞋的商店名單。我想讓你找人到名單上的各家店去查一下,看看能否找到有誰記得賣過這雙鞋。鞋是四十一碼的,所以賣的人可能會記得買主是誰。」
  「那禮服呢?」維亞內洛問。
  兩天前布魯內蒂就接到報告,結果就和他擔心的情況一模一樣。「那是一件你能在任何地方的露天市場裡買到的便宜貨。紅色,某種廉價人造材料製成。最多只要花四萬里拉。商標已經被撕下。不過,加洛正在努力追查製造商。」
  「有可能找到嗎?」
  布魯內蒂聳了聳肩:「鞋子的機會要大得多。至少我們知道製造商,知道賣鞋的商店。」
  維亞內洛點點頭:「還有事嗎,長官?」
  「還有。給財政警署打個電話,告訴他們,我們需要一個他們這些人裡面最棒的人——如果他們願意給我們的話,多要幾個也行——讓他們看一看我們從維羅納銀行和聯盟弄來的所有文件。」
  維亞內洛吃了一驚,問道:「你真的讓帕塔夫要法庭指令了?讓一家銀行交出文件?」
  「對。」布魯內蒂說,故意既不露出笑容,也沒有洋洋得意。
  「這事肯定比我原來想像的還要讓他心煩。一道法庭指令。」對這樣一個奇跡,維亞內洛連連搖頭。
  「你能不能請埃萊特拉小姐到這兒來?」
  「當然。」維亞內洛說,站起身來。他拿起這些名單。「我會把這些名字分一下,讓他們去幹。」他走到門口,但是在離開之前,他提出了布魯內蒂問了自己整整一上午的問題,「他們怎麼敢冒這種險?只需一個人,一次疏漏,整個這一套就會栽跟頭。」
  「我不知道,呃,根本難以理解。」在內心深處,他認為這可能僅僅是又一個某種集體狂熱的例證,一種拋卻任何理智界限、鋌而走險的瘋狂。近幾年,從工業家、建築商到內閣部長等各個階層的人,因為行賄受賄被拘捕定罪,使這個國家動盪不安。幾十億、幾百億、幾千億里拉都花在了賄賂上,以至於意大利人逐漸相信,行賄受賄是司空見慣的政府活動。所以,在一個賄賂成風的國家裡。「道德聯盟」及其運作者的行為是屢見不鮮的。
  等布魯內蒂從這種邏想中擺脫出來,再朝門口望去時,發現維亞內洛已經走了。
  他的位置很快就被埃萊特拉小姐替代了。她從維亞內洛留著沒關的那扇門外面走了進來。「您想見我,長官?」
  「是的,小姐。」他說,揮手示意她坐到辦公桌邊上去。「維亞內洛剛才帶著你給我的名單下樓去了。其中一份名單上的許多人正在支付的房租看來要遠遠超過聯盟宣稱的數字。所以,我想知道第二份名單上的人是否得到了據聯盟所說應該給他們的錢。」
  他一邊說,埃萊特拉小姐一邊飛快地記,埋頭看著她的筆記本。
  「我想問問你,你沒在忙別的事吧——這星期你在樓下的檔案室裡忙些什麼?」
  「什麼?」她問,幾乎站了起來。她的筆記本掉到地板上,她彎腰把它拾起來。「對不起,警長,」她又把筆記本在大腿上重新攤開。「在檔案室裡?我盡力查找有沒有關於聖毛羅律師,或者馬斯卡裡的東西。」
  「那你的運氣如何?」
  「很不幸,一無所獲。兩個人都沒跟警察惹上麻煩。一點兒也沒有。」
  「在這幢大樓裡,沒人弄得清資料都是怎麼歸檔的,小姐。但我希望你能查一查那些名單上的人。」
  「兩份都查嗎,博士?」
  文件都是她準備的,所以她清楚裡面包括了兩百多個名字。「也許你能從第二份開始,就是那些收錢的人。名單上有他們的名字和地址,所以,你可以到市政廳找出他們中的哪些人是作為住戶登記下來的。」儘管是過去遺留下來的陳規,這項法令要求所有市民把住處正式登記,地址一變動就要告知當局倒是便於追蹤查考任何處於官方監控範圍之內的人的行動及背景。
  「我希望你查查那張名單上的人,看看是否有人有犯罪前科,不管是在本地還是在其他城市,哪怕是在其他國家,儘管我還不清楚你究竟能找到什麼。」埃萊特拉一面記筆記,一面點頭,暗示這些只不過是小菜一碟。「還有,」他繼續說,「一旦維亞內洛查出那些私下付房租的人,我想請你記下他們的名字,然後也同樣去查一查。」等他說完,她抬起頭朝他注視了幾秒鐘。「你覺得你做得到嗎,小姐?我不清楚在我們轉入電腦管理以後,過去的檔案有什麼變化。」
  「大多數的舊檔案還擱在那裡。」她說,「它們都亂成一團,不過從裡頭還是能找出點東西來的。」
  「你覺得你能辦到嗎?」她來這裡不到兩星期,可是在布魯內蒂看來,她似乎已經呆了好幾年。
  「沒問題。我發現我手頭有充裕的時間。」她說,這話背後留下的想像空間大得足夠讓布魯內蒂浮想聯翩了。
  他終於忍不住心血來潮,問道:「怎麼回事?」
  「他們今晚要共進晚餐。在米蘭。今天下午,他要開著車出去。」
  「你猜會發生什麼事?」布魯內蒂問,儘管他知道自己不該問。
  「一旦布拉斯卡被捕,她就會乘上第一班飛機。也可能吃完飯後,他提出開車把她送回布拉斯卡的住處——他會樂意的,我想——同她一起開車回去,結果發現財政警察的汽車、假如她看見警察,今晚也許就會跟他一起回來了。」
  「他為什麼想讓她回來呢?」布魯內蒂終於問道。
  埃萊特拉小姐抬起眼睛瞥了他一眼,對他的愚鈍大惑不解。「他愛她,警長。你絕對得明白這一點。」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8

第23章

  炎熱通常總讓布魯內蒂提不起一點食慾,可是今晚他卻發現自己從與帕多瓦尼一起吃過飯以後,第一次真正感到了飢餓。回家的路上,他在裡阿爾托橋停了一下,驚訝地發現某些果蔬攤在八點以後還開著。他買了一公斤梨形番茄,番茄熟得要命。以至於那個小販警告他拎的時候要小心,不要在上面放什麼東西。在另一個果蔬攤上,他買了一公斤無花果,得到了同樣的警告。所幸每句警告都附帶送來了一隻塑料袋,所以等他到家時,兩隻手裡各拿著一隻袋子。
  進屋以後,他打開屋內所有的窗,換上棉布寬鬆褲和一件T恤衫,走進廚房。他先切洋蔥,再把番茄浸到沸水中——這樣剝起來就更容易,然後到陽台上挑一些新鮮羅勒葉。這些動作都是下意識的,他並沒有花心思去注意自己究竟在幹些什麼,已經不知不覺準備好了一種簡單的沙司,接著又放好了水準備煮通心粉。當加好鹽的水溫度升到沸點時,他把半袋菱形通心粉扔進水中,攪拌了一通。
  干所有這些活的時候,他一直在想著與最近十天裡發生的這些事件有關的形形色色的人,卻並不想理清這一堆亂作一團的名字和臉龐。通心粉煮熟以後,他先擱在濾盆上瀝干水,然後快速盛進分萊碗裡,在上面澆上沙司。他用一隻大匙子上下翻攪,然後來到陽台上。他剛才在那裡已經準備好了一把叉,一隻玻璃杯,一瓶卡百內葡萄酒。於是他開始就著碗吃那些通心粉。他們的陽台很高,所以跟他近到足以能看清他的舉動的人只可能呆在聖保羅教堂的鐘樓上。他吃完了所有的通心粉,又用一片麵包蘸上剩下的沙司一口氣吃下去,然後把碗拿進屋去,帶著一盤洗好的新鮮碧綠的無花果出來。
  在他開始吃無花果之前,他先回屋拿了一本塔西佗的《羅馬帝國編年史》。布魯內蒂從上次中斷的地方看起,那是一段關於提比略統治時期大量恐怖景象的描寫,塔西佗似乎對這位皇帝特別厭惡。這些古羅馬人謀殺、背叛、踐踏名譽和殘害他人,他們與我們是多麼相似啊,布魯內蒂想。他繼續讀下去,沒看到什麼能改變自己的結論,一直讀到蚊子開始朝他進攻,把他趕進屋去才停下來。接著,在沙發上,他又一口氣讀到午夜過後很久,一點兒都不擔心這份近兩千年前人們犯下的罪孽和暴行的記錄會讓他忘卻周圍的人們正在犯下的罪行。他睡得很熟,一夜無夢,醒來以後精神一振,似乎相信塔西佗那強烈的、不容妥協的道德觀無論如何會幫著他度過這一天。
  上午到達警察局時,他驚訝地發現,帕塔昨天在動身去米蘭之前居然已經抽出時間來向指令法官申請了一道法庭指令,憑著這個他們就能得到「道德聯盟」和維羅納銀行的案捲了。不僅如此,上午指令已經下達到了這兩家機構,它們各自的主管人員已經保證過會服從。兩家機構堅持要花一些時間準備必要的文件,他們都說不准究竟要花多長時間。
  到十一點為止,還是沒有帕塔的消息。那天上午,在警察局裡工作的人大多都買了一張報紙,可沒有一張提及布拉斯卡被捕。對於布魯內蒂和其他職員來說,這事兒不足為怪,但是這樣一來卻大大增加了大家想知道副局長昨晚米蘭之行的結局的渴望,更不用說由此產生的種種猜測了。所有這些布魯內蒂都不為所動。他只顧著給財政警署打電話,詢問他們有沒有批准暫借人員來核查銀行及聯盟案卷的請求。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獲悉那位指令法官,盧卡·貝內代蒂,已經打過電話,提議文件一旦齊備,就由財政警署來核查。
  維亞內洛在午飯快要開始之前走進了布魯內蒂的辦公室。他肯定是來匯報文件尚未到達,或者更有可能是匯報銀行和聯盟突然都發現了某個公務程序上的障礙,因此文件的提交將被延遲,興許是無限期的。
  「早上好,警長。」維亞內洛一邊說,一邊進來。
  布魯內蒂從桌上的文件堆裡抬起頭來看了看,問道:「什麼事,巡佐?」
  「我這兒有個人想跟你談談。」
  「誰?」布魯內蒂問,放下筆,擱在面前的文件上。
  「路易吉·拉蒂教授和他的太太。」維亞內洛答道,除了簡簡單單的一句「從米蘭來」,他再也沒有其他的解釋了。
  「請允許我問一下,教授和他的太太是什麼人?」
  「他們是聯盟管理的那些公寓的一家房客,住的時間剛剛超過兩年。」
  「說下去,維亞內洛。」布魯內蒂說,來了興致。
  「教授的公寓在我那部分名單上,所以今天上午我去找他談。我問他這套公寓是怎麼弄來的,他說聯盟的決定是秘而不宣的。我問他是怎麼付房租的,他解釋說自己每月把二十二萬里拉匯入聯盟在維羅納銀行的賬戶。我問他能否看看他的收據,可他說收據他是從不保存的。」
  「真的嗎?」布魯內蒂問,興趣更濃了。因為誰都難以預料某些政府機構什麼時候會斷定一張賬單沒有付清,一次稅款沒有繳納,一份文件沒有簽發,所以,意大利人不會丟棄任何正式公文,那至少可以證明某筆款項已經支付過了。
  事實上,布魯內蒂和保拉就有整整兩抽屜過去十年內的公用事業賬單,還有至少三盒各種各樣的文件塞在閣樓上。一個宣稱自己把房租收據丟掉的人,這種舉動不是出於極度瘋狂就是在說謊。「教授的公寓在哪裡?」
  「在扎泰拉,面對朱代卡運河。」維亞內洛說,他指的是城裡最讓人嚮往的地區之一。接著他又說:「我敢說,公寓裡有六間房,但我只看到了門廳。」
  「二十二萬里拉?」布魯內蒂問,心想,上個月拉菲買「森林」牌皮鞋就花了這些錢。
  「對,長官。」維亞內洛說。
  「那麼,為什麼不讓教授和他太太進來呢,巡佐?順便問一句,這位教授是什麼教授?」
  「我想什麼也不是,長官。」
  「我明白了。」布魯內蒂說,把筆套在鋼筆上重新擰好。
  維亞內洛走到門口,打開門,又往回挪了一步,讓拉蒂教授夫婦走進辦公室來。
  拉蒂教授可能五十出頭,但他卻在盡最大努力隱瞞這個事實。他的這種企圖得到了一位理髮師的幫助,把他的頭髮剪得緊貼頭皮,使原本的灰白色很容易錯看成茶褐色。一件范思哲牌鴿灰色絲綢西裝使他顯得愈發年輕,同樣達到這種效果的還有那件開著領口的紫紅色絲綢襯衫。他的鞋——他沒穿襪子——和襯衫的顏色相同,是用鑲拼皮料製成的,這種鞋只有韋內塔商店才會出售。肯定是有人警告過他額下的皮膚有下垂的趨勢,所以他戴上了一個白色絲綢領結,把他的下巴人為地抬高,似乎是為了彌補哪位粗心的配鏡師把他的雙光眼鏡片裝錯了地方。
  如果說這位教授是在同自己的年齡進行適可而止的抗衡的話,那麼,他的太太則熱衷於公然向歲月宣戰。她頭髮的顏色與她丈夫的襯衫驚人地相似,她臉上的肌肉毫不鬆弛,這種情況如果不是因為青春的朝氣,就只能歸功於外科醫師的手術技藝了。她長得瘦骨嶙峋,穿一款白色亞麻套裝,上衣敞開著,好展示出那件翠綠色絲綢襯衫。看見他們倆,布魯內蒂弄不明白他們如何在這種大熱天裡到處走動卻依然看上去神采奕奕,清涼宜人。他們身上最清涼宜人的部分就是他們的眼睛了。
  「你想找我談,教授?」布魯內蒂問,從椅子上站起來,卻並沒有握手的意思。
  「對,沒錯。」拉蒂說,示意他的妻子坐在布魯內蒂辦公桌前的椅子上,然後上前,自說自話地又拉了一張靠在牆邊的椅子。等到他們倆都坐舒坦了,他接著說:「我是來告訴你,我有多麼討厭警察侵犯我家裡的隱私。不僅如此,我還想投訴有人含沙射影。」拉蒂就像許多米蘭人一樣,說話的時候把所有的「r』 s」音統統吃掉。這種發育總讓布魯內蒂想起那類體形比較窈窕的女演員。
  「那是些怎樣的含沙射影,教授?」布魯內蒂問,坐回到椅子上,示意維亞內洛呆著別動,就呆在屋裡。
  「說什麼我的租房問題有某些不正當的地方。」
  布魯內蒂朝對面的維亞內洛瞥了一眼,發現巡佐正在盯著天花板瞧。看來此人不僅有米蘭口音,還喜歡誇大其辭。
  「是什麼使你相信有人含沙射影,教授?」布魯內蒂問。
  「呶,你們警察;習進我的公寓,強令我出示房租收據,還能為了什麼?」教授在說話的時候,他太太的雙眼就在辦公室裡溜來溜去。
  「『闖』,教授?」布魯內蒂以一種親切隨意的口氣問道,「『強令』?」接著,又問維亞內洛,「巡佐,你是怎麼進入教授——」他頓了一下,「所租用的房屋的?」
  「是僕人讓我進去的,長官。」
  「那你跟讓你進去的那個僕人說了些什麼,巡佐?」
  「我說,我想跟拉蒂教授談談。」
  「我明白了。」布魯內蒂說,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拉蒂身上。「那麼他是如何『強令』的,教授?」
  「你的巡佐要看我的房租收據,好像我會把這種東西留在身邊似的。」
  「你沒有保留收據的習慣嗎,教授?」
  拉蒂的一隻手揮了揮。他妻子帶著一種矯揉造作的驚奇看了布魯內蒂一眼,似乎在暗示,把這麼小一筆錢的單據留下來要浪費多少時間呀。
  「那如果房主說你沒付房租,你該怎麼辦呢?你將出示什麼憑證呢?」布魯內蒂問。
  這一次,拉蒂的手勢是想否認有發生這種事情的可能性。而他妻子的眼神則是想暗示,根本就不會有人想到要對他丈夫所說的話質疑。
  「你能否告訴我,你是怎麼付房租的,教授?」
  「我不明白這跟警察有什麼關係?」拉蒂含著敵意說,「我可不習慣受到這種待遇。」
  「什麼樣的待遇,教授?」布魯內蒂懷著真正的好奇問道。
  「像對待嫌疑犯一樣。」
  「以前有沒有別的警察像對嫌疑犯一樣對待過你,並且使你對箇中滋味瞭如指掌?」
  拉蒂幾乎就要從椅子上站起來了。他朝他妻子掃了一眼。「我沒有必要忍受下去了。我的一個朋友是市政顧問。」
  他妻子用一隻手做了一個小動作,於是他又慢慢坐了下去。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麼付房租的,拉蒂教授?」
  拉蒂直視著布魯內蒂。「我把房租存入維羅納銀行。」
  「在聖·巴爾托洛梅奧廣場?」
  「對。」
  「房租有多少,教授?」
  「沒多少錢。」教授說,對這個數目不屑一顧。
  「數目是二十二萬里拉嗎?」
  「對。」
  布魯內蒂點點頭。「那麼,這套公寓有多少平方米?」
  說到這裡,拉蒂太太插了進來,彷彿她已經再也沒有能力忍受這種愚蠢了。「我們不清楚。反正我們夠用了。」
  布魯內蒂把那份記錄著聯盟托管的公寓名單往他面前一送,翻到第三頁,手指著名單數下去,一直點到拉蒂的名字為止。「我想,是三百一十二平方米。六間房。對,我想對大多數需求者來說是夠用了。」
  拉蒂太太馬上接口:「那是什麼意思?」
  布魯內蒂平靜地看著她。「就是我說的這些,太太,沒其他意思。我說六間房對兩個人來說應該足夠了——你們只有兩個人,是不是?」
  「還有那個僕人。」她答道。
  「那麼,三個人,」布魯內蒂同意,「還是夠用的。」他從她身邊轉開,表情依然如故,重新把注意力轉移到她丈夫身上。「你們是怎麼弄到一套聯盟名下的公寓的,教授?」
  「那很簡單。」拉蒂說,不過布魯內蒂覺得他已經開始咆哮了。「我按照正常方式申請,然後就拿到了。」
  「你是向誰申請的?」
  「當然是向『道德聯盟』申請。」
  「那你怎麼碰巧知道了聯盟有房子出租呢?」
  「城裡人人都知道,不是嗎,警長?」
  「即使現在不是這樣,以後也很快就會盡人皆知的,教授。」
  拉蒂夫婦都沒接茬,但拉蒂太太飛快地掃了丈夫一眼,又把目光移回到布魯內蒂身上。
  「你們記得有哪個人專門跟你們說起公寓的事嗎?」
  兩個人都馬上回答:「沒有。」
  布魯內蒂沒有克制,任憑自己露出了那種最冷酷的笑容。「你們看上去對這一點很有把握。」他在名單上的這些名字上隨意畫了一道波紋線。「為了得到這套公寓,你們有沒有跟人面談過?」
  「沒有,」拉蒂說,「我們填完書面文件,就寄出去了。後來我們被告知,已經選中了我們。」
  「你們是收到一封信,還是一個電話?」
  「那麼久以前的事,我不記得了。」拉蒂說。他又轉過臉來向妻子求證,她也搖了搖頭。
  「你們已經在這套公寓裡住了兩年了?」
  拉蒂點頭。
  「房租收據你們一張也沒留下?」
  這一次他妻子搖了搖頭。
  「告訴我,教授,每年你在公寓裡住多長時間?」
  他想了一會兒。「我們每年來過四旬齋前的狂歡節。」
  他妻子用了一聲堅定的「沒錯」完成了他的句子。
  她丈夫接著說:「我們九月份會來,有時也會來過聖誕節。」
  他的妻子插進來,補充說:「當然,一年裡其餘的時間我們會不定期地在週末時候來。」
  「當然,」布魯內蒂重複了一遍,「那僕人呢?」
  「我們把她從米蘭帶過來。」
  「當然。」布魯內蒂點點頭,在他面前的那張紙上又加了一道波紋線。
  「我能不能問問你,教授,你熟不熟悉聯盟的宗旨?他們的目標?」
  「我知道他們的目的是改善道德風尚。」教授答道。他那聲調裡的意思是說,這一套東西是多多益善的。
  「哦,對。」布魯內蒂說,又問,「不過除此之外,對於它出租公寓的目標呢?」
  這回,拉蒂朝他太太瞥了一眼。「我想他們的目的是試圖把公寓租給那些他們認為值得出租的人。」
  布魯內蒂接著說:「既然知道這一點,教授,有時候你會不會覺得奇怪,聯盟作為威尼斯的組織,居然把它管轄的一套公寓租給一個米蘭來的人,更何況,這個人每年只有幾個月用這套公寓?」拉蒂一言不發,布魯內蒂便追問道,「你肯定知道在這座城市裡覓一套公寓有多困難吧?」
  拉蒂太太決定來回答這個問題。「我覺得,我們認為,他們是想把這樣一套公寓給那些知道如何欣賞、如何照顧它的人。」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們要比,隨便舉個例子,一個從坎納雷吉奧來的木匠家庭更能照管好一套寬敞、舒適的公寓呢?」
  「我想那是毋庸置疑的。」
  「那麼是誰,請允許我問一下,支付公寓的修理費用呢?」布魯內蒂問。
  拉蒂太太笑著回答:「目前為止,還無需作任何修理。」
  「但是,在你們的合同上肯定有一條——如果你們拿到一份合同的話——明確由誰負責修理。」
  「他們。」拉蒂答道。。
  「聯盟?」布魯內蒂問。
  「對」
  「這麼說來,不是由租房的人負責維修的?」
  「不是」。
  「而你們在那兒,」布魯內蒂打開了話頭,又低頭朝他面前的紙上瞥了一眼,彷彿他已經讓人把那數字寫在上面了似的,「大約每年住兩個月?」拉蒂不置可否,布魯內蒂又問,「對不對,教授,」他的問題被答以一聲含含糊糊的「對」。
  布魯內蒂擺了一個顯然與牧師在文法學校裡的班上講授《教理問答》時的動作一模一樣的姿勢,把雙手整齊地交疊在身前,恰好離他面前桌上的那張紙下端還差那麼一丁點兒距離,說:「我覺得是開始作出選擇的時候了,教授。」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
  「也許我能向你解釋一下。第一個選擇是我讓你把這段對話重複一遍,把你對我的問題的回答錄進一盤磁帶,或者我們讓一位秘書進來把這些話速記下來。不管選哪種方法,我都要請你們在那份陳述上簽上名字,請你們倆都簽,因為你們告訴我的話跟上面寫的是一樣的。」布魯內蒂停了很長時間,讓這些話有足夠的時間被吃透。「或者,你也可以,我覺得這是眼下比較明智的做法,開始跟我們說真話。」兩個人都佯裝嚇了一跳。拉蒂太太甚至還添上了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樣。
  「不管在哪種情況下,」布魯內蒂心平氣和地補充道,「至少你們會失去這套公寓。儘管這可能還要假以時日。
  無論如何,你們會失去公寓,這事兒微不足道,卻是毫無疑問的。」他覺得很有意思,兩個人都沒有要求他把說過的話解釋一遍。
  「顯然,這些公寓中有許多套都被非法出租,某個與聯盟有關的人已經非法收了好幾年房租。」拉蒂剛要開口反對,布魯內蒂便舉起一隻手揮了一下,然後又很快把手指重新交疊在一起。「假設這僅僅是一起詐騙案,那麼,或許你還是繼續堅持說你對此一無所知為好。然而,不幸的是,這要比一起詐騙案嚴重得多。」說到這裡,他停住了。老天作證,他得把話從他們嘴裡套出來。
  「那麼,這是一件什麼樣的案子?」拉蒂問。自從踏進布魯內蒂的辦公室,他現在說話的語氣是最輕的。
  「這是一起謀殺案。三起謀殺案,其中一起的被害者是一位警員。我把這話告訴你,你就會意識到這事我們是不會放過的。我們有一個自己人給殺了,所以我們要查出是誰幹的,還要懲處他們。」他停了一會兒,讓這話能被充分理解。
  「至於公寓,如果你非要說你現在所說的那一套,你最終將被捲進一起謀殺訴訟案裡去。」
  「我們對謀殺一無所知。」拉蒂太太說,嗓音尖利。
  「你現在知道了,太太。出租公寓的這套計劃的幕後主使者也得為這三起謀殺案負責。如果你們拒絕協助我們找出負責把公寓租給你們並且每月收取你們房租的人,那麼你們就等於在阻撓一起謀殺案的調查工作。對這種行為的處罰,我無需提醒你們,比懲罰在一起涉及詐騙的案子中故意推托要嚴重得多。我還要補充一點,不過這完全是私下裡說,假如你們拒絕幫助我們的話,我將盡一切力量,一定要讓你們受到這種懲罰。」
  拉蒂站起身:「我想跟我妻子談一會兒。私下裡談。」
  「不行。」布魯內蒂說,第一次提高了聲調。
  「我有這權利。」拉蒂請求道。
  「你有跟你的律師談的權利,拉蒂先生,而且我會愉快地允許你這麼做。可是你和你太太現在就得決定另一件事,就在我面前。」他的行為已經超出了自己的合法權力,他也清楚這一點,他唯一的希望是拉蒂夫婦不清楚。
  他們倆互相對視了那麼久,以至於布魯內蒂都絕望了。
  可是,接著她卻點了點那個長著紫紅色頭髮的腦袋,於是兩個人又都坐回到了椅子上。
  「好吧。」拉蒂說,「但是我想申明,我們對這件謀殺案一無所知。」
  「這些謀殺案。」布魯內蒂說,看見拉蒂被這句糾正的話震動了一下。
  「三年前,」拉蒂說開了,「我們的一個在米蘭的朋友告訴我們,他認識一個他認為能幫助我們在威尼斯找到一套公寓的人。我們已經找了約莫六個月了,但是找什麼東西都很難,尤其是這麼遠。」布魯內蒂懷疑自己接下去是否非得聽一連串的怨言了。拉蒂或許是覺察出了布魯內蒂的不耐煩,繼續說:「他給了我們一個可供查詢的電話號碼,一個在這裡、在威尼斯的號碼。我們打了電話,說明了我們的要求,電話那頭的男人就問我們想要哪種公寓,願意付多少錢。」
  拉蒂暫停了片刻。難道他已經說完了?
  「怎麼?」布魯內蒂追問,聲調就與孩子們對《教理問答》提出問題或者心存疑慮時牧師的口氣一模一樣。
  「我跟他說了我的想法,他就說他過幾天會給我打電話。他打了,說如果我們能在那個週末來威尼斯,他就有三套公寓給我們看。我們來了以後,他就把這套公寓和另外兩套給我們看了。」
  「他就是接你電話的那個男人嗎?」
  「我不知道。但他肯定是那個後來又給我們打電話的人。」
  「你知道這個男人是誰嗎?〞;
  「是收我們房租的人,可我不知道他叫什麼。」
  「你們是怎麼幹的?」
  「他在每個月的最後一星期給我們打電話,告訴我們在哪兒跟他會面。通常是一個酒吧,不過有時候,在夏季的時候,是在戶外。」
  「在哪裡?在這裡,在威尼斯,還是在米蘭?」
  他太太插嘴說:「他好像知道我們在哪裡。如果我們在威尼斯,他就在這裡給我們打,如果我們在米蘭,他就在那裡打」「接下來你們幹什麼?」』這一次拉蒂答道:「我跟他會面,給他錢。」
  「多少?」
  「二百五十萬里拉。」
  「一個月?」
  「對,不過有時候我會提前把幾個月的一起給他。」
  「你知道這個男人是誰嗎?」布魯內蒂問。。
  「不知道,不過在這裡,我曾經在街上看到過他幾回。」
  布魯內蒂心想,過一會兒會有時間詳細描述的,便放過這一點繼續問下去。「那聯盟呢?你們是怎麼參加的?」
  「我們跟這個男人說我們對這套公寓感興趣,他就提了個價,可我們跟他還了價,砍到二百五十萬。」拉蒂說這話的時候帶著掩飾不住的得意。
  「那聯盟呢?」布魯內蒂問。
  「他對我們說,我們將會收到聯盟寄來的申請表,我們填完表後再寄還,兩星期以後就能搬進公寓了。」
  拉蒂太太在這裡插了一句:「他還叮囑我們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們是怎麼得到公寓的。」
  「有人問過你們嗎?」
  「我們的一些在米蘭的朋友問過,」她答道,「可我們告訴他們,是通過一家租賃代理商找到的。」
  「那麼,給你們最初那個電話號碼的人呢?」
  拉蒂插嘴說:「我們跟他說的是一樣的話,說我們找了一家代理商。」
  「你知不知道他是怎麼弄到號碼的?」
  「他告訴我們,那是在一次聚會中有人交給他的。」
  「你還記得打第一個電話是在何年何月嗎?」布魯內蒂問。
  「怎麼?」拉蒂問,一下子猜疑起來。
  「我想更清楚地瞭解這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布魯內蒂在說謊。他心裡琢磨著自己可以去查查電話記錄,找當時打到威尼斯的。
  儘管表情和聲調都帶著幾分狐疑,拉蒂還是回答了:「那是在三月份,兩年前。快到月底的時候。我們是在五月初搬到這裡的。」
  「我明白了。」布魯內蒂說,「既然你一直住在這套公寓裡,那你與聯盟有沒有什麼瓜葛?」
  「沒有,什麼也沒有。」拉蒂說。
  「那收據呢?」布魯內蒂問。
  拉蒂在椅子上不自在地挪了一下;「我們每月都從銀行收到一張。」
  「多少錢的收據?」
  「二十二萬。」
  「那你為什麼不願意給維亞內洛巡佐看?」
  他妻子又插了進來,替他答道:「我們不想跟任何事情有牽連。」
  「指馬斯卡裡?」布魯內蒂突然問。
  拉蒂似乎更緊張了:「你是什麼意思?」
  「給你房租收據的銀行的行長遭人殺害,你就不感到蹊蹺?」
  「不,為什麼我該這麼想?」拉蒂說,嗓音裡摻進了怒氣,「我讀到了他是怎麼死的。我猜想他是給他的某個——你們叫什麼來著,『嫖客』殺掉的。」布魯內蒂完全相信,如今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些人該怎麼稱呼,但他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近來有沒有人就房子問題跟你接觸過?」
  「不,沒有人。」
  「如果碰巧那個收你房租的人給你打來電話,或者來找你,我希望你能馬上給我們打電話。」
  「好,沒問題,警長。」拉蒂說,又恢復了他那副完美公民的形象。
  剎那間,布魯內蒂對他們,對他們的做作,對他們的名牌衣著感到一陣厭惡。他說:「你可以和維亞內洛巡佐一起下樓去了。請盡可能向他詳細地描述一下收你們房租的那個男人。」接著,又對維亞內洛說,「如果聽上去像是某個我們可能認識的人,就讓他們看幾張照片。」
  維亞內洛點點頭,打開門。拉蒂夫婦都站起來,但沒人想去握布魯內蒂的手。教授挽著他妻子的胳膊走了一小段路來到門口,接著又往後一站,讓她在他面前走出門去。維亞內洛瞥了一眼對面的布魯內蒂,微微一笑,然後跟著他們倆走出了辦公室,關上了身後的門。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8

第24章

  那一晚,他跟保拉的對話很短。她問他有沒有什麼新消息,重複了一遍她下山來呆幾天的建議。她認為她可以把孩子們留在旅館裡。但是布魯內蒂告訴她,天太熱了,哪怕是想一想回到城裡來都會受不了的。
  他在尼祿皇帝的陪伴下打發掉了這天晚上剩下的時間。塔西佗把尼祿描述成「固於種種慾望,或自然渾成,或有悖天理」。臨睡前他看的是一段關於羅馬城起火的描寫。塔西佗似乎把這件事歸咎於尼祿與一個男人舉行了結婚儀式。在這場儀式上,對於皇帝「披上婚紗」的舉動,連他那些放蕩的後宮成員都感到震驚。無孔不入,易裝癖。
  第二天早上,布魯內蒂對布拉斯卡被捕的報道——報道裡沒提帕塔太太——已經上了當天早晨的《郵報》一事一無所知,逕自去參加了瑪麗亞·納迪的葬禮。耶穌教堂裡很擁擠,擠滿了她的朋友、家人和城裡大多數警察。梅斯特雷來的斯卡爾帕警官也參加了。他解釋說,加洛巡佐沒法從米蘭的那場庭審中脫身,至少在那兒還要再呆三天。連副局長帕塔也參加了,穿一身深藍色的西裝,看上去頗為黯然。
  在執行警務期間,女人殉職比男人更糟,儘管布魯內蒂明知道這種觀點是感情用事,而且在政治上無疑是錯誤的,但他卻沒辦法擺脫這種想法。彌撒做完以後,他在教堂的台階上等著六個穿制服的警察把靈柩抬出來。瑪麗亞·納迪的丈夫走出來,斷斷續續地抽泣著,傷心欲絕地蹣跚著。此時,布魯內蒂把眼睛轉向左邊,遙望流向穆拉諾島的瀉湖湖水。維亞內洛來到他跟前碰他手臂的時候,他還站在那裡。
  「警長?」
  他回過神來。「什麼事,維亞內洛?」
  「我已經從那兩個人那裡得到了一個可能成立的指證。」
  「什麼時候?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是直到今天上午才知道的。昨天下午他們倆看了一些照片,但他們說不能確定。我覺得他們其實是可以確定的,但是想跟律師談一談。不管怎麼說,他們今天上午又回來了,時間是九點。他們認出了彼得羅·馬爾法蒂。」
  布魯內蒂吹了一下無聲的口哨。馬爾法蒂在他們手裡已經進進出出好幾年了。此人有暴力犯罪的前科,其中有強姦和謀殺未遂,但是每當馬爾法蒂即將送審之前,對他的指控似乎總會煙消雲散:證人要麼是改變了主意,要麼就說原先的指證有誤。他被遣送過兩回,一次因為搾光了一個娼妓賴以度日的收入,另一次是企圖向一家酒吧的老闆敲詐保護費。那家酒吧在馬爾法蒂坐牢的兩年裡被焚燬了。
  「他們有沒有明確地指認他?」
  「兩個人都十分肯定。」
  「我們有沒有他的地址?」
  「我們所掌握的最新的一個地址是在梅斯特雷的一套公寓裡,但他已經有一年多沒在那兒住了。」
  「朋友呢?女人呢?」
  「我們正在查。」
  「親戚那一頭呢?」
  「這個我還沒想過。他的檔案裡應該有。」
  「看看誰是他親戚。如果是近親,母親、兄弟什麼的,就派一個人到他們附近的公寓裡守候他。不,」他想起自己對馬爾法蒂的過去知之甚少,就說,「派兩個人去。」
  「是,長官。還有什麼事?」
  「銀行和聯盟的文件呢?」
  「這兩家都應該在今天把案卷交給我們。」
  「我想要。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得到他們那兒去齲我想要所有與支付這些房租的款項有關的案卷,還想派人去與銀行裡的所有人都面談,看看馬斯卡裡有沒有跟他們談起過聯盟。不管是什麼時候。即使你做到這些非得要一個法官跟著你,你也得干。」『「是,長官。」
  「你到銀行去的時候,設法查出監管聯盟賬目的是誰。」
  「拉瓦內洛?」維亞內洛問
  「有可能。」ˍ
  「我們會盡可能去查的。那麼聖毛羅怎麼辦,長官?」
  「我今天去找他談。」
  「那……」維亞內洛想問這樣做是否明智,話未出口就忍住了,轉而問道,「那可能嗎,事先沒有預約?」
  「我想聖毛羅律師會有興趣跟我談的,巡佐。」
  事實確實如此。律師的事務所在聖盧卡廣場上,在一幢與三家不同的銀行都相距不到二十米的大樓的第二層。他到達以後只過了幾分鐘,聖毛羅的秘書便領著他進了律師的辦公室。布魯內蒂一邊走一邊想。離銀行這麼近,有多麼合適埃聖毛羅坐在他的辦公桌邊,在他身後是一扇正對著廣場的大窗戶。然後,窗關得緊緊的,辦公室裡涼快到了一種幾乎讓人不大舒服的程度,尤其是目睹著樓下的景象:赤裸的肩膀、大腿、後背和胳膊統統在廣場穿梭,而這裡卻涼快得足以穿一件上衣、打一條領帶。
  布魯內蒂被領進來的時候,律師抬起頭來看了看,但他並沒有費神笑一笑或者站起來。他穿一套老式灰西裝,黑色領帶,耀眼的白襯衫。他的雙眼是藍色的,分得很開,以一種公正的姿態俯瞰這個世界。他面容蒼白,蒼白得彷彿置身於隆冬:對於那些在法律的種植園裡耕耘的人來說,沒有假期可言。
  「請坐,警長。」他說,「你為什麼想見我?」他伸出手,把一張鑲在銀相架裡的照片稍稍往右側移了一下。這樣一來,他就能把布魯內蒂看得更清楚,而布魯內蒂則能把那張照片看得更明白。照片上站著一個與聖毛羅年紀相仿的女人,還有兩個小伙子,長得跟聖毛羅都很像。
  「有好幾件事,聖毛羅律師。」布魯內蒂答道,在他對面坐下來,「可我要從『道德聯盟』說起。」
  「這方面的信息恐怕得請我的秘書提供了,警長。我跟聯盟的關係基本上是象徵性的。」
  「我恐怕不能理解您這話的意思,律師。」
  「聯盟總需要一個有名無實的領袖吧,需要一個能充當會長的人。可是,我相信你已經查明,我們這些理事會的成員在聯盟的日常事務管理上是沒有發言權的。真正的工作是由處理賬目的銀行行長干的。」
  「那麼你確切的職能是什麼呢?」
  「我解釋過了。」聖毛羅說,微微一笑,「我擔任的是有名無實的領袖。我在教區裡有某種——某種,我能不能說份量?所以我應別人要求成了會長,一個純粹徒有虛名的職務。」
  「應誰的要求?」
  「處置聯盟賬目的銀行的管理機構。」
  「既然銀行行長參與聯盟事務,那麼你的職責又是什麼呢,律師?」
  「當新聞界向我們提出問題,或者在某個問題上需要聯盟表明立場時,我就代表聯盟說話。」
  「我明白了。還有呢?」
  「我每年同負責管理聯盟賬目的銀行高層人員會兩次面,討論聯盟的經濟狀況。」
  「狀況如何?請允許我問一下。」
  聖毛羅把雙手的手掌都按在面前的辦公桌上。「你知道,我們是一個非贏利性組織。所以,我們只需設法,在某種程度上,保持不負債,就足夠了。從經濟意義上是這樣。」
  「那是什麼意思?我是說,『從經濟意義上』。」
  聖毛羅的嗓音居然更平靜了,他的耐心聽上去居然更明顯了。「意思是說,我們設法籌措足夠的資金,以便讓我們繼續把我們管理的善款捐給那些被選中接受的人。」
  「那麼是誰,請允許我問一下,決定該由什麼人來接受善款呢?」
  「當然是銀行高層人員。」
  「那麼,那些聯盟管理的公寓,該租給什麼人又是由誰來決定的?」
  「同一個人。」聖毛羅說,難得地微微一笑,又補充道,「理事會照例要批准他的建議。」
  「那麼你作為會長,在這個問題上有沒有發言權,有沒有做決定的權力?」
  「如果我打算用的話,我想我是會有的。可是,我已經告訴你了,警長,我們的職位完全是榮譽性的。」
  「那是什麼意思,律師?」
  在聖毛羅回答之前,他先把一隻手指的指尖往桌上一放,拈起一小撮灰塵,再把手移到身體一側,搖了搖,甩掉灰塵。「我說過,我的職位只是徒有虛名。我覺得,我認識城裡這麼多人,由我嘗試去挑選那些可能會從聯盟的善舉中受益的人,那是不妥當的。而且,如果我有權代表理事會裡的同仁們說話,我相信他們也同樣不適合做這件事。」
  「我明白了。」布魯內蒂說,不想掩飾自己的懷疑。
  「你覺得難以置信,警長?」
  「如果我告訴你,我認為什麼東西難以置信,那我就太不明智了,律師。」布魯內蒂說,接著又問,「還有克雷斯波先生。你在處理他的遺產嗎?」
  布魯內蒂已經有好幾年沒有看到一個男人噘嘴了,但是聖毛羅回答之前確確實實噘起了嘴。「我是克雷斯波先生的律師,所以當然要處理他的遺產。」
  「遺產數額大嗎?」
  「這消息我是有權拒絕洩露的,警長,像你這樣拿到過法律學位的人應該知道。」
  「哦,對,我想,你跟克雷斯波先生之間交往的內情,同樣也是有權拒絕洩露的吧?。
  「我發現你確實沒忘記法律,警長。」聖毛羅笑著說。
  「你能不能告訴我,聯盟的案卷,經濟案卷,是否已經交給警方了?」
  「你這麼說他們,好像你不是警方的一員似的,警長。」
  「案卷呢,聖毛羅律師?它們在哪裡?」
  「呃,在你的同事手裡,警長。今天上午,我已經讓我的律師複印了幾份。」
  「我們要原件。」
  「我給你們的當然是原件,警長。」聖毛羅說,又露出了一個頗有分寸的微笑,「我有權為我自己複印,只是為了防備你們在照管文件時萬一有所遺失。」
  「你真謹慎,律師。」布魯內蒂說,但他沒有笑,「但我不想再佔用你的時間了。我意識到對於像你這樣在教區裡頗有份量的人,時間有多麼寶貴。我只想再問一個問題。你能不能告訴我,誰是管理聯盟賬目的銀行高層人員?我想跟他談談。」
  聖毛羅的笑容綻開了:「恐怕那不可能了,警長。你瞧,聯盟的賬目一向是由已故的萊奧納爾多·馬斯卡裡掌管的。」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8

第25章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十分驚訝聖毛羅暗示馬斯卡裡有罪的手段。他整個的這一套都依賴於如此不堪一擊的前提:銀行裡的文件現在看來似乎應由馬斯卡裡負責;銀行裡的人不會知道,或者可能經勸誘後便記不起來還有沒有別人經手聯盟的賬目;對於馬斯卡裡或克雷斯波的謀殺案,將不會有任何發現。
  到了警察局,他發現前往維羅納銀行和聯盟收取案卷的警察都已經拿到了文件。財政警署的三人小組甚至已經開始審閱這些文件,查找有沒有什麼蛛絲馬跡可以表明,究竟是由誰管那些一方面匯入房租、一方面又開出支票供聯盟行善的賬戶。
  布魯內蒂知道,當他們工作的時候,自己下樓站在他們身邊是於事無補的,但他還是忍不住希望至少能從他們呆的房間外走過。為了打消這個念頭,他跑出去吃午飯,故意選了一家猶太人居住區裡的飯館,儘管這意味著得在一天中最熱的時候走上一段長路,往返於兩地之間。等他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三點。他的上衣濕透,一雙鞋就像是已經在他的腳下融化了一樣。
  布魯內蒂回來以後才過了幾分鐘,維亞內洛就走進了他的辦公室,連個招呼也不打就說開了。「我一直在查那些接受聯盟支票的人的名單。」
  布魯內蒂看出了他的情緒。「你發現什麼了?」
  「發現馬爾法蒂的母親已經再婚,跟了她的新丈夫的姓。」
  「還有呢?」
  「她正在用這個姓以及她以前的姓分別收取支票。此外,她的新丈夫也在收取支票,還有他的兩個表親,不過,看來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是以兩個不同的姓收取支票的。」
  「那麼,馬爾法蒂一家收到的總數是多少?」
  「所有這些支票都是每月五十萬左右,所以加起來每月將近三百萬。」維亞內洛的嘴裡不由自主地蹦出這麼一個問題,「他們就從來沒想過會被抓住嗎?」
  布魯內蒂覺得答案顯而易見,便沒回答,轉而問道:「鞋有什麼進展嗎?」
  「這裡沒什麼苗頭。你跟加洛說說看?」
  「他還在米蘭,不過我相信,如果他們找到了什麼,斯爾卡帕會給我打電話的。那些財政警署的人在幹什麼?」
  維亞內洛聳聳肩。「他們從上午起就一直呆在這裡了。」
  「他們知道應該找什麼嗎?」布魯內蒂問,嗓音中掩飾不住不耐煩的情緒。
  「我想,應該是去找某種證據,證明一切是由誰操縱的。」
  「你能不能下樓到那裡問問他們有沒有查到什麼?如果與拉瓦內洛有關,我想盡可能快地去對付他。」
  「是,長官。「維亞內洛說,離開辦公室。
  布魯內蒂一邊等他回來,一邊捲起袖子。他這樣做與其說是希望能借此感到些許涼意,還不如說是讓雙手有點事兒可干。
  維亞內洛走進來,答案就寫在他的臉上。「我剛跟他們的副巡官談過。他說,到目前為止,從他們能夠作出判斷的材料來看,似乎是由馬斯卡裡負責的。」
  「那算是什麼意思。」布魯內蒂厲聲喝道。
  「這是他們跟我說的,」維亞內洛用平靜的聲調慢吞吞地說,停了很久又加上了「長官」。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也許你本人去跟他們談談,會更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布魯內蒂把目光移開,放下衣袖。「咱們一起下樓吧,維亞內洛。」他盡可能地讓這話聽上去近乎於道歉,而維亞內洛似乎也接受了。考慮到辦公室裡的暑氣,他最多也只能指望這些了。
  到了樓下,布魯內蒂走進了那三位穿著財政警署灰色制服的人正在工作的辦公室。這些人坐在一張堆滿檔案和文件的長辦公桌邊。桌上有兩台袖珍計算器和一台便攜式電腦,各自的前面都有一個人。被炎熱逼得沒辦法,他們都脫去了毛料上衣,卻還打著領帶。
  布魯內蒂進來的時候,電腦面前的那個男人抬起頭來透過眼鏡費力地看了一眼,然後再度低下頭,又把幾條信息敲進鍵盤。他看看屏幕,垂下眼睛瞥一眼鍵盤旁邊的一份文件,敲上幾鍵,然後再看看屏幕。他從電腦右側的那堆文件裡拿起一張紙,面朝下放在左側,然後開始從下一張紙裡讀取更多的數據。
  「你們幾個誰是負責人?」布魯內蒂問。
  一個矮小的紅頭髮男人從一台計算器上抬起頭來看了看,說:「是我。您是布魯內蒂警長嗎?」
  「對,我是。」布魯內蒂答道,過來站在他身邊,伸出一隻手。
  「我是德盧卡副巡官,」接著他少了幾分拘謹,握住布魯內蒂的手,加了一句,「名叫貝尼亞米諾。」他在文件上方揮了揮手。「您想知道銀行裡的所有這些東西是由誰負責的?」
  「對。」
  「就目前而言。看來都是一位名叫馬斯卡裡的人負責的。每一筆交易都打進了他的密碼,我們這兒的許多文件都出現了像是他的姓名縮寫的字母。」
  「那會不會是偽造的?」
  「您是什麼意思,警長?」
  「會不會有別人改動了文件,使它看上去像是馬斯卡裡經管的?」
  德盧卡沉吟良久,然後回答:「我想有可能。只要幹這事的人有一兩天時間把這些案卷處理一下,我想他就能完成。」他考慮了一會兒,彷彿在腦中排出了一道代數公式。「沒錯,如果知道密碼,誰都幹得成。」
  「在一家銀行裡,那些存取代碼的保密程度如何?」
  「我想它們根本保不了密。人們總是在核查別人的賬目,他們要想進入系統,就必須知道密碼。依我看,那是很容易的。」
  「收據上的姓名縮寫呢?」
  「這要比偽造一個簽名容易。」德盧卡說。
  「有沒有辦法證明這是別人幹的?」
  對於這個問題,德盧卡在回答之前又考慮了很久。「對於電腦存取代碼,毫無辦法。也許能證明縮寫是偽造的,但是大多數人在這類東西上只是把縮寫潦草地塗上去,想要把它們辨認清楚,或者就算是想認出你自己的,也常常是勉為其難的。」
  「能否提出案卷已被人改動過的論點?」
  德盧卡的眼神就跟他的觀點一樣清楚。「警長,您也許想提出這個論點,但您大概不會在法庭上提吧。」
  「那麼,就是馬斯卡裡負責的了?」
  這次德盧卡猶豫了。「不,我不會這麼說。看上去似乎是這樣,但是,案卷經人改動才如此,也是完全可能的。」
  「其餘的案卷呢,為公寓挑選租戶的過程呢?」
  「哦,很清楚,那些人之所以被選中得到公寓,其原因並非貧困;至於那些收錢的人,大量准予接受救濟的證明也跟貧窮沾不上多大邊。」
  「這個你是怎麼知道的?」
  「關於第一個問題,所有的申請信都在這裡,分成兩組——一組是那些最終得到公寓的,一組是被拒絕的。」德盧卡停了一下。「不,我說得誇張了。一定數量的公寓,大量的公寓,還是歸了那些看上去真正有困難的人。但是,申請信中大約有四分之一甚至根本就不是威尼斯人。」
  「是指那些被接受的嗎?」布魯內蒂問。
  「對。而你們的小伙子居然還沒查完這份租戶的名單呢。」
  布魯內蒂朝維亞內洛瞥了一眼。維亞內洛解釋說:「名單上大約一半人他們已經查完了,看來許多公寓都租給了單身居住的年輕人。而且他們都是上夜班的。」
  布魯內蒂點點頭:「維亞內洛,你把這兩份名單上每個人的情況寫成一篇完整的報告,然後交給我。」
  「那至少還要再花兩三天時間,長官。」維亞內洛說。
  「恐怕已經沒什麼必要趕時間了。」布魯內蒂對德盧卡的幫助表示了謝意,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天衣無縫,布魯內蒂想,幾乎天衣無縫得超出任何人的想像。拉瓦內洛花上他週末的時間完全是出於好意,而從這些案卷看,聯盟的賬目是由馬斯卡裡經管的。要解釋那數以百萬計的錢何以被人從聯盟盜取,還有什麼方法能比把罪名推到馬斯卡裡和他那些易裝癖身上更好呢?誰知道他為銀行出差時在忙些什麼?這麼一個節約到連給妻子打長途電話都不肯的人,誰知道怎樣的花天酒地他沒沉溺過,怎樣的大肆揮霍他沒嘗試過?馬爾法蒂,布魯內蒂相信,一定遠離威尼斯,不會馬上重新露面;他也毫不懷疑,馬爾法蒂肯定會被認出是那個收房租的人,是他安排好讓部分善款支票返還到自己手裡,並以此作為批准支票歸屬的先決條件。
  那麼拉瓦內洛呢?他會把自己標榜成馬斯卡裡的密友,出於錯誤的忠誠,嚴守馬斯卡裡罪惡的秘密,從未想到過他的朋友為了滿足那有悻無理的慾望會犯下如此窮凶極惡的經濟罪行。聖毛羅?毫無疑問,當人們發現他原來只是那位銀行家朋友馬斯卡裡手中輕易操縱的工具時,最初會激起一陣嘲諷。然而,遲早,人們一定會把他看成一位無私的公民。
  馬斯卡裡在有悻天理的慾望驅使下變得表裡不一,從而背叛了聖毛羅那信賴他人的本能。天衣無縫,絕對天衣無縫,沒有一絲漏洞可以讓布魯內蒂鑽進去,把真相揭露出來。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8

第26章

  那一晚,塔西佗崇高的道德目標並沒有給布魯內蒂帶來什麼安慰,梅薩利納和阿格麗派娜慘烈的命運也不能充當證明善惡終有報應的憑據。他讀著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關於她們罪有應得的描述,卻怎麼也擺脫不了這樣一種想法:這些陰險毒辣的女人醞釀出的邪惡在她們死後依然長久地留在了人間。最後。兩點過後很久,他才逼著自己放下書。在這一夜剩下的時間裡,他睡得極不安穩,時時向他襲來的是關於馬斯卡裡,關於這個剛正不阿的人的記憶。他過早地被人結果了性命,死得甚至比梅薩利納和阿格麗派娜還要悲慘。這兒,也一樣,邪惡在他去世之後依舊長存。
  上午令人窒息,彷彿這座城市中了一道咒語,詛咒它受制於滯悶難熬的空氣和令人麻木的炎熱中,而微風已經不顧它的死活,逕自到別處嬉戲去了。布魯內蒂在上班的路上經過裡阿爾托橋市場,發現有許多家果蔬攤都關著。他們平時在那幾排齊刷刷的攤位上的攤點此刻都空著,就像一個醉漢傻笑時露出掉了牙以後的窟窿。在八月假期間賣蔬菜沒什麼意思,居民們已紛紛逃離這座城市,而遊客們只想要小麵包和礦泉水。
  他早早來到警察局;這是因為他不願意在九點以後,當天熱得更讓人受不了、街上擠滿了更多遊人的時候穿過這座城市。他的思緒從這些東西上移開了。今天沒工夫想。
  什麼都不能使他滿意,聯盟的非法活動從今以後將被停止——這個念頭並不能讓他滿意,德盧卡和他的人興許還會找到一些能把他們引導到聖毛羅和拉瓦內洛那裡的證據——這點盼頭也不能讓他滿意。對於事發時馬斯卡裡穿的女裝和鞋子的追查,他也不抱任何希望,畢竟時間已經過去這麼久了。
  在這種可怕的胡思亂想中,維亞內洛連門都沒敲便闖進了布魯內蒂的辦公室,嚷道:「我們找到馬爾法蒂啦!」
  「在哪兒?」布魯內蒂問,站起身朝他走去,一下子來了勁。
  「在他的女朋友盧卡齊婭娜·韋斯帕那兒,就在聖巴納巴廣場那邊。」
  「怎麼找到的?」
  「她的表哥給我們打了電話。他在名單上,去年一直從聯盟那裡收取支票。」
  「你有沒有跟他做筆交易?」布魯內蒂問,一點都不顧忌這樣做是違法的。
  「沒有,他根本就不敢問。他告訴我們,他願意合作。」維亞內洛吟了一聲,可見他對這句話究竟相信了幾分。
  「他跟你說什麼了?」布魯內蒂問。
  「馬爾法蒂已經在那裡呆了三年。」
  「他的女朋友列入檔案了嗎?」
  維亞內洛搖搖頭。「只列了他太太。我們已經派人到她隔壁那所公寓裡守了兩天,但沒有他在那裡的跡象。」他們一邊說一邊走下樓,朝警察們工作的辦公室走去。
  「你有沒有叫好一艘汽艇?』布魯內蒂問。
  「在外面。你想帶多少人?」ˍ
  馬爾法蒂被逮捕過多次,其中沒有一次是布魯內蒂直接參與的,但他曾經看過報告。「三個人。帶上槍。穿上防彈背心」十分鐘以後,他和維亞內洛再加上三位警官——這三位穿得鼓鼓囊囊,已經被他們穿在制服外面的厚厚的防彈背心弄得汗流浹背——爬上了一艘泊在警察局門前、引擎已經發動的藍白相間的警艇。三位警官依次下了船艙,布魯內蒂和維亞內洛留在甲板上,盡力讓自己吹到船發動時產生的那麼一丁點兒微風。駕駛員把他們帶進了聖馬可廣場的水域,接著往右轉,向大運河的入口處駛去。當兩岸壯觀的景致次第掠過時,布魯內蒂和維亞內絡站立著,頭湊在一起,迎著風,在引擎的咆哮聲中談論著。他們決定,讓布魯內蒂去那幢公寓,想法跟馬爾法蒂碰頭。他們對那個女人一無所知,不清楚她踉馬爾法蒂究竟有怎樣的瓜葛,所以她的安全不得不成為他們主要顧慮的問題。
  想到這一點,布魯內蒂便開始後悔帶來了那些警官。行人一旦看見四位警察,其中有三名荷槍實彈,站在一幢公寓附近,肯定會聚起一群人來,這樣的話就必然會引起大樓裡每一個人的警覺。
  汽艇在雷佐尼科汽艇站停了下來。五個人魚貫下船,讓那些等待一路公交船的人又吃驚又好奇。他們排成一列縱隊,走上通往聖巴納巴廣場的窄窄的巷道,出了巷道後便來到了這片開闊的廣常雖然太陽尚未升到最高點,地面的熱氣已經烤焦了鋪路石,從石縫間散發出來。
  他們尋找的大樓坐落在廣場那頭右側的角落上。那兒有兩艘巨大的船在出售從沿著廣場邊流淌的運河的堤岸上運來的水果蔬菜。其中一艘正好對著大樓的門。門的右側是一家書店。「你們全體——」布魯內蒂意識到警察和機關鎗正引來周圍的眾目睽睽和議論紛紛,便說,「都進那家書店去。維亞內洛,你等在外面」。
  場面頗為尷尬,看上去似乎有點過火,三個人列著隊進了店門。女店主探出她的腦袋,看見維亞內洛和布魯內蒂,什麼話也沒說又一低頭鑽回了店裡。
  在一個門鈴右側用膠布粘著一張紙,「韋斯帕」這個姓就寫在上面。布魯內蒂沒理會它,按響了它上方的那個門鈴。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對講機裡傳來:「誰?」
  「郵件,太太。我有你的一封掛號信。你得在上面簽名。」
  當門被卡嗒卡嗒自動打開的時候,布魯內蒂轉過頭來對維亞內洛說:「我看看能不能查問到什麼有關他的情況。
  你就呆在這兒,讓他們離開這條街。」看到三個老太太正朝他和維亞內洛圍攏過來,身邊還停著購物車。布魯內蒂就更後悔了,真不該把其他警官帶來。
  他推開門,走進門廊,撲面而來迎接他的是從樓上某一層散發出來的強勁、沉悶的搖滾樂。如果外面的門鈴與裡面寓所的位置一一對應的話,那麼韋斯帕小姐就住在二樓,而那個讓他進來的女人住在她上面一層。布魯內蒂飛速上樓,從韋斯帕的房門前經過,音樂正是從那裡炸響的。
  在上一段樓梯的頂上,一位把一個嬰兒支撐在自己的髖部以保持平穩的少婦站在一套公寓的門口。她一看見他,便往回退,伸手去抓門。「等一會兒,太太。」布魯內蒂說,在樓梯上停下來,為了不至於嚇著她。「我是從警察局裡來的。」
  少婦的眼神越過他,下了樓,直瞥向在他身後震天動地的音樂的源頭,向布魯內蒂暗示,對於他的到來,她也許並不感到詫異。「衝著他,是不是?」她問,衝著那不斷飄上樓的強勁低音的源頭努了努下巴。
  「韋斯帕小姐的朋友?」他問。
  「對。他。」她說,用力吐出這幾個音節,力量之大讓布魯內蒂犯起疑來,不知道馬爾法蒂呆在這幢大樓裡的時候還幹了些什麼。
  「他在這兒住了多久?」布魯內蒂問。
  「我不知道。」她說,又往屋裡邁了一步,「音樂整天響個沒完,從大清早開始。我又不能下樓去抱怨幾句。」
  「為什麼不能?
  她把孩子往自己身上拉近一些,似乎是要提醒眼前的男人,自己是一個母親。「我最不願意這麼幹了。他衝著我破口大罵。」
  「那韋斯帕小姐呢,你不能問問她?」
  她聳聳肩,對於韋斯帕小姐的作用不屑一顧。
  「她沒有在那兒陪著他嗎?」
  「我不知道誰陪著他,我才不管呢。我只想讓那音樂停下來,這樣我的孩子就能睡著了。」正巧,那個小寶寶,本來一直在她懷裡酣睡的,此刻睜開了雙眼,淌下幾滴口水,很快又睡著了。
  這音樂,還有少婦曾經為此向馬爾法蒂抱怨過這個事實,讓布魯內蒂產生了靈感。
  「太太,進屋去。」他說,「我將用力甩你的門,然後下樓去找他說話。我希望你呆在屋裡,呆在你房間最深處的地方。直到我們的人裡有一個上來告訴你,你可以出來了,你再出來。」
  她點點頭,走進屋去。布魯內蒂往前一探身,把手伸進屋,抓住門把手,把門朝自己用力一拽,猛然關上。那一聲巨響在樓道裡傳開,就像是一聲槍響。
  他轉過身,衝下樓去,盡力把鞋跟敲得驚天動地,發出一連串聲響,暫時蓋過了音樂。「該死的音樂!」他狂亂地尖叫道,伊然成了一個被逼得忍無可忍的男人。「夠了,這音樂!」他又尖叫道。他來到下面一層的平台上,拚命敲打傳出音樂的那扇門,盡可能地拔高了嗓門大喊大叫:「把那該死的音樂關輕點。我的寶寶想睡覺。關輕點,要不我就去叫警察。」每句話說到結尾的時候,他就砸門,砸完再端上一腳。
  他等了整整一分鐘,音樂的音量才突然輕下來,但是透過門,音樂聲依然清晰可聞。他盡力把嗓音提到了一個更高的音區,大吵大鬧,彷彿此刻他終於徹底失去了控制。「把那該死的音樂關掉,要不我就進來,替你把它關掉。」
  他聽到有腳步聲快速向門口靠近,便作好了防備。門被驟然打開,一個粗壯的男人塞滿了整個門口的空間,手裡攥著一根金屬短棍。布魯內蒂只有一剎那的時間,但就在這一剎那裡,他根據警事檔案上的照片認出了馬爾法蒂。
  馬爾法蒂持棍的手垂在一邊,往前跨出一步,半個身子露出門外。「你到底跟誰……」他才開口就停住了,因為此時布魯內蒂往前一個猛撲,一把抓住他,一隻手拉住他的前臂,另一隻手揪住他的襯衫。布魯內蒂以臀部為支點,一扭身子,傾盡全力,猛地往外一甩。馬爾法蒂被抓了個猝不及防,往前一栽,失去了平衡。有一瞬間,他在樓梯頂上頓了一下,徒勞地想移動重心,把自己拉回來,但是,緊接著他還是失去了平衡,往前一倒,跌下樓去。他倒下去的時候,一撒手扔下了那根鐵棍,雙臂抱住頭,像演雜技一樣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滾下階梯的圓球。
  布魯內蒂跟在身後匆匆跑下樓梯,盡力以最響的聲音大叫維亞內洛的名字。樓梯下到一半,布魯內蒂踩上了那根鐵棍,往邊上一滑,撞上了樓道的牆壁。等他抬起頭來,看見維亞內洛正在推開樓底下重重的門。可是在此之前,馬爾法蒂已經倉促站起身,就站在門背後。布魯內蒂還來不及把警告喊出口。馬爾法蒂就已經往門上踢去,門撞上了維亞內洛的臉,撞掉了他手中的槍,把他甩到了門外狹窄的巷道上。
  然後,馬爾法蒂拉開門,消失在門外的陽光中。
  布魯內蒂站起身,跑下樓梯,拔出手槍。但是等他跑到街上,馬爾法蒂已經不見了。維亞內洛倚在運河矮矮的堤岸上,血從鼻子流到了白色的制服襯衫上。正當布魯內蒂朝他彎下腰時,另外三個警官擁出了書店,紛紛在胸前端起衝鋒鎗,卻沒什麼人可以瞄準。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9

第27章

  維亞內洛的鼻子並沒有給打爛,但他受了不少驚嚇。在布魯內蒂的幫助下,他站起身,抖抖索索地搖晃了一陣,一隻手朝鼻子上抹了一把。
  人們在他們周圍聚攏來,老太太們非要打聽出了什麼事,水果小販則已經在向他們最新的顧客解釋他們目睹的這一幕。布魯內蒂從維亞內洛這邊轉過身來,差一點被一輛自上而下堆滿蔬菜的金屬雜物車絆一跤。他氣呼呼地把車踢到一邊,轉過身對著在挨得最近的那艘船上工作的兩個人。他們能清楚地看得見大樓的門,肯定目擊了整個過程。
  「他是從哪條路走的?」
  兩個人都指向廣場,但是接著,一個人朝右邊阿卡代米阿橋的方向指,另一個卻朝左邊裡亞爾托橋的方向指。
  布魯內蒂向一名警官做了一個手勢,那人幫著他一起扶著維亞內洛朝那艘船走去。巡佐惱火地把他們的手推開。
  堅持說他能一個人走。在船的甲板上,布魯內蒂用無線電話向警察局描述了馬爾法蒂的特徵,請求把他的照片散發給城裡所有的警察,把他的特徵通過無線電話報給每一個正在巡邏的人。
  警官們都上了船,駕駛員便把船駛回到大運河,然後一轉彎,直奔警察局。維亞內洛下了船艙,坐下來,頭往後仰,好讓血止祝布魯內蒂在他身後。「你想去醫院嗎?」、「只是流鼻血而已,「維亞內洛說,「一會兒就會止住的。」他用手帕擦擦鼻子。「怎麼回事?」
  「我猛敲他的門,抱怨他的音樂,他就把門打開了。我把他拽出來,把他推下樓梯。」維亞內洛看上去很驚訝。「我只能想起這些來了。」布魯內蒂解釋道,「可我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恢復過來。」
  「現在呢?」維亞內洛問,「你覺得他會幹什麼?」
  「依我看,他會想法跟拉瓦內洛和聖毛羅聯絡。」
  「你想去警告他們嗎?」。
  「不,」布魯內蒂馬上回答,「但我想知道他們在哪裡,還想看看他們在幹什麼。我想派人監視他們。」汽艇拐進了通往警察局的運河,布魯內蒂又重新登上了甲板。船剛在小碼頭上停下來,他就跳上岸去,等著維亞內洛跟上來。他們穿過前門時,站崗的警官盯著巡佐被血染紅的襯衫,但並沒有說什麼。等另外幾位警官下了船,那幾個警衛便圍上去,要問個究竟。
  在第二段樓梯平台上,維亞內洛朝走廊盡頭的浴室走去,而布魯內蒂則上樓直奔自己的辦公室。他打電話給維羅納銀行,報了個假名,說要跟拉瓦內洛先生講話。那個跟他說話的人問他有什麼事,布魯內蒂便解釋說是關於銀行家曾經問起的一台新電腦的估價。他被告知,拉瓦內洛先生今天上午不在,但是可以把電話打到他家裡去。應布魯內蒂的要求,那個人提供了銀行家家裡的號碼,布魯內蒂馬上就撥了這個號碼。結果卻發現電話占線。
  他找到了聖毛羅辦公室的號碼,撥通以後,報上了同樣的假名,問自己能否跟聖毛羅律師通話。他的秘書說,律師正忙著接待另一位委託人,不能被打擾。布魯內蒂說,他會再打的,便掛斷了電話。
  他又撥了拉瓦內洛的號碼,但電話還是占線。他從底層的抽屜裡抽出電話簿,查出拉瓦內洛的名字,好奇地找到了地址。從列出的條目來看,他清那一定是在聖斯特凡諾廣場附近,離聖毛羅的辦公室不遠。他琢磨著馬爾法蒂會以什麼方式到那裡去,顯而易見的答案是到渡口去,乘坐往返於雷佐尼科和大運河對岸的聖薩穆埃萊廣場之間水路的公交「貢多拉」。從那兒只需十分鐘就能到達聖斯特凡諾廣場了。
  他又把那個號碼撥了一遍,但還是占線。他給接線員打了電話,請她查一查線路。等了不到一分鐘,接線員就告訴他,雖然這條線路並未跟其他任何號碼接通,但它是開路的,也就是說,電話要麼出了故障,要麼就是聽筒沒擱好。布魯內蒂甚至放下電話前就已經在盤算怎樣到達那裡才最省時間了,汽艇是最佳選擇。他下了樓,走進維亞內洛的辦公室。巡佐身穿一件乾淨的白襯衫,在布魯內蒂進來的時候抬起了頭。
  「拉瓦內洛的聽筒沒有擱在話機上。」。
  不等布魯內蒂再說別的,維亞內洛便從椅子上跳起來,朝門口走來。
  兩個人一起下樓,出門投入像毯子一般把一切都裹得嚴嚴實實的熱浪中。駕駛員正在用軟管沖洗汽艇甲板,但是一看見這兩個人從前門裡跑出來,便把軟管往人行道上一扔,跳到方向盤旁邊。
  「聖斯特凡諾廣場,」布魯內蒂衝著他叫道,「用警報器!」
  高音警報器拉響了雙音警報,船從碼頭開動,又一次駛入了聖馬可廣場的水域。船隻和汽艇都放慢速度,讓它從它們邊上飛速駛過,只有雅致的黑色「貢多拉」置之不理:依照法律,任何船隻都得遷就「貢多拉」的慢速行駛。
  他們倆都不說話。布魯內蒂走進船艙,從一本城市導遊手冊裡查找那個地址的方位。他猜得沒錯:這套公寓正對著與廣場同名的教堂入口。
  船靠近阿卡代米阿橋時,布魯內蒂回到甲板上,叫駕駛員關上警報器。他不清楚他們將在聖斯特凡諾廣場上找到什麼,但他希望他們的到來能秘而不宣。駕駛員關上警報器,把船開進奧爾索運河,停在左側的浮碼頭上。布魯內蒂和維亞內洛登上堤岸,快步穿過開闊的廣常一對對昏昏欲睡的情侶坐在一家咖啡館門前的桌旁,埋頭喝那些色調柔和的飲料。每個在廣場上行走的人看上去都似乎攜帶著熱氣,如同一副軛具纏繞在肩頭。
  他們很快就找到了那扇門,位於一家飯館和一家賣威尼斯花色紙的商店之間。拉瓦內洛家的門鈴在兩排名字的右上角。布魯內蒂按響了它下面的那只門鈴,沒人應門,就按再下一個。有人應了一聲,問是誰。他宣佈:「警察!」只聽吧嗒一聲,門立刻就自動打開了。
  他和維亞內洛走進大樓。從他們頭頂上,一個高亢的、聽得出說話人脾氣不太好的嗓音嚷起來:「你們怎麼來得這麼快?」
  布魯內蒂衝上樓,維亞內洛緊隨其後。在二樓,一個頭髮灰白的女人,個子與她斜倚著的樓梯扶手相差無幾,又衝著下面叫起來:「你們怎麼這麼快就來了?」
  布魯內蒂沒理會她的問題,逕自問道:「出什麼事了,太太?」
  她從扶手上移開,朝上面一指。「在上面。我聽見拉瓦內洛先生大喊大叫,然後我看見有人跑下樓梯。我不敢上去。」
  布魯內蒂和維亞內洛從她身邊掠過,每步跨兩級樓梯,兩人手裡都握著手槍。在樓梯頂上,燈光從那套公寓裡的內屋漏出來,灑在敞開的大門前寬闊的平台上。布魯內蒂蹲下身子移到門的另一側,但他移得太快,裡面的東西沒能看清。他回頭看了看維亞內洛,維亞內洛點點頭。兩個人猛地衝進公寓,都貓著腰。剛進門,他們便各自躥到房間的兩頭,使得兩個人不至於成為一個槍靶子。
  但是,拉瓦內洛並不準備向他們射擊:往他瞥上一眼便足以明白這一點了。他的屍體橫在一張低矮的椅子上,屋裡一定是幹過一仗,椅子就是在那時倒向一側的。他側臥著,面朝著門,瞪大著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對於這兩個突然闖進來的不速之客,他的眼神裡再也不會閃現一絲好奇了。
  布魯內蒂壓根兒就沒有猜疑拉瓦內絡也許還活著。他那如大理石一般沉重的屍體說明那是不可能的。血流得很少,這是布魯內蒂注意到的第一個問題。拉瓦內洛似乎被刺了兩刀,因為他的上衣表面有兩攤醒目的血跡,有些血已經滴到了他手臂下方的地板上,但這還不足以表明,流這些血就會要他的命。
  「啊,上帝!」他聽見老婦人在他身後喘著粗氣,轉過頭看見她在門口,緊握著一隻拳頭捂在嘴上,緊盯著對面的拉瓦內洛。布魯內蒂往右挪了兩步,遮住了她的視線。她抬起頭冷冷地注視著他。會不會是她惱恨他擋住了視線,讓她看不成屍體?
  「那人長什麼樣,太太?」他問。
  她把目光移到他左側,卻看不清他身旁的東西。
  「他長什麼樣,太太?」
  在他身後,他聽到維亞內洛正在四處走動,走進公寓裡的另外一個房間,接著他又聽見撥電話的聲音和維亞內洛的說話聲,輕柔而平靜,問警察局匯報發生了什麼事,並請求派必要的人員來。
  布魯內蒂徑直朝那個女人走去,正像他希望的那樣,她面對著他,一路退卻,出了門,來到走廊上。「你能不能準確地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太太?」
  「一個男人,不太高,從樓梯上跑下來。他穿著一件白襯衫,短袖。」
  「如果你再看見他,你能認出來嗎,太太?」
  「能。」其實布魯內蒂也知道那是誰。
  在他們身後,維亞內洛從屋裡出來,沒有把門關上。「他們馬上就會來了。」
  「呆在這兒。」布魯內蒂說,朝樓梯走去。
  「找聖毛羅?」維亞內洛問。
  布魯內蒂揮揮手,表示承認,然後跑下樓梯。到了門外,他往左一拐,朝聖安吉洛廣場趕去,然後再到聖盧卡廣場,最後是律師事務所。
  已近午時,一群群的行人或呆在商店櫥窗前癡癡凝視,或停下腳步與別人交談,或駐足片刻享受從開著空調的商店裡逸出的一絲涼風。在這樣的人群中推推搡搡地往前走,就像是在洶湧的激浪中艱難跋涉。穿行在狹窄的蒙多拉巷裡,他快步前行,用胳膊肘推,扯開嗓門喊,也不管一路上招來人們的怒目而視和冷嘲熱諷。
  在馬寧廣場的開闊地裡,他開始小跑起來,儘管每跑一步都讓他的身上冒出汗來。他繞過堤岸,跑進聖盧卡廣場,此刻廣場上擠滿了想在午飯前聚在一起喝上一杯飲料的人們。
  聖毛羅事務所的樓下,大門半開著,布魯內蒂擠進去,一步跨兩級樓梯,跑上了樓。事務所的門關著,燈光從門的底縫透出來,灑在昏暗的過道裡。他掏出槍,把門推開,蹲下來掩護著自己,快速移到一邊,就像他進拉瓦內洛家裡時的動作一樣。
  秘書喊出了聲。就像連環漫畫裡的某個人物,她用雙手摀住嘴,發出一聲響亮的尖叫,往後一仰,從她的椅子上跌落下來。
  過了幾秒鐘,聖毛羅辦公室的門打開了,律師從辦公室裡衝出來。只瞥了一眼,他便把一切盡收眼底——他的秘書蜷縮在辦公桌後面,一邊反覆地用肩膀頂頂桌面,一邊徒勞地嘗試著在桌子下面爬動,而布魯內蒂站直了身子,正在把槍收好。
  「沒關係,路易莎。」聖毛羅說,走到他的秘書踉前,在她身邊屈下膝。「沒關係,這沒什麼。」
  那個女人說不出話來,讓人匪夷所思。她抽噎著,向她的僱主轉過身,朝他伸出雙手。他用一隻胳膊攬住她的肩,她便把臉貼在他胸口。她哭得很凶,大口地喘氣。聖毛羅衝著她彎下腰,輕輕拍著她的背,對著她柔聲低語。那女人漸漸地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又從他跟前抽身離開。「對不起,律師。」她一開口就是這句話,這種正式的口吻使房間裡徹底平靜下來。
  此時,在一片沉默中,聖毛羅扶著她站起身,朝辦公室後面的一扇門走去。聖毛羅在她進去之後關上門,然後轉過身來面對著布魯內蒂。「怎麼?」他說,話音平和,卻並沒有因為平和而減少危險的成分。
  「拉瓦內洛被人殺了。」布魯內蒂說,「而我認為你會成為下一個。所以我到這兒來,想加以阻止。」
  即使聖毛羅對這個消息感到驚訝,他也並沒表現出來。
  「為什麼?」他問。見布魯內蒂沒有回答,他又把這個問題重複了一遍。「為什麼我會成為下一個?」
  布魯內蒂沒有回答他。
  「我問了你一個問題,警長。為什麼我會成為下一個?
  確切地說,為什麼我會有任何危險?」面對著布魯內蒂持續不斷的緘默,聖毛羅步步緊逼。「你覺得,所有這些事情我都以某種方式介入其中了?這就是為什麼你呆在這兒,玩這套牛仔對付印第安人的把戲,恐嚇我的秘書?」
  「我有理由相信,他會到這兒來。」布魯內蒂終於解釋道。
  「誰?」律師問道。
  「我沒有權利告訴你。」
  聖毛羅彎下腰,扶起秘書的椅子。他把椅子擺正,推進她那張桌子下面的空地裡。他回過頭來看看布魯內蒂,說:「出去,從這個辦公室裡出去。我準備向內務部長提出正式的投訴。我還準備送一份複印件到你的上級那兒。我不願意被人像個罪犯一樣對待,不願意讓我的秘書被你那套蓋世太保的伎倆嚇著。」
  在日常生活和職業生涯中,怒火中燒的模樣布魯內蒂是見得多了,所以他知道這是動了真格的。他什麼也沒說,離開辦公室,下樓,走進聖盧卡廣常人們從他身邊擠過,趕回家吃午飯。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9

第28章

  布魯內蒂作出回警察局的決定是意志力量戰勝身體需求的結果。他到家要比到警察局近,而他也只想回到家,洗個澡,不再去想剛才發生的那一幕所導致的無可避免的後果。未經指派,他魯莽地闖入了城裡最有權力的人物之一的辦公室,恫嚇他的秘書,並且,通過對自己行為的解釋,明白無誤地顯示出他作出了聖毛羅與馬爾法蒂陰謀勾結並操縱聯盟賬目的臆斷。他在過去的幾個星期裡,同帕塔之間積累起來的全部友誼——儘管頗為虛偽 ——面對一個像聖毛羅那樣有份量的人提出的抗議,將會化為烏有。
  現在,拉瓦內洛一死,所有找到對聖毛羅不利的罪證的希望都消失了,因為那個唯一可能牽連出聖毛羅的人是馬爾法蒂,但他殺死拉瓦內洛的罪行會使得他對聖毛羅的所有指控都一文不值。布魯內蒂發覺,事情到頭來會變成要人們在馬爾法蒂和聖毛羅兩人分別敘述的事件經過裡選擇其一。而他無需大智大慧,也無需未卜先知的本領,就能知道,誰的敘述更有影響力。
  布魯內蒂到達警察局時,發現那裡一片喧嘩。三個穿制服的警察在走廊裡擠作一團,外事辦公室門口排成一列長隊的人們正聚在一起用不同的語言嘰裡咕嘻地交談。「他們把他帶進來了,長官。」一個警衛看到布魯內蒂,便說道。
  「誰?」他問,不敢抱什麼希望。
  「馬爾法蒂。」
  「怎麼抓住的?」
  「有幾個人等在他的母親家裡。他大約在半小時前露了面,她甚至沒來得及讓他進去,他們已經把他逮住了。」
  「有沒有出什麼亂子?」
  「在那裡的一個人說,他看見他們的時候想溜,但一發現他們有四個人,就放棄了,乖乖地跟他們走了。」
  「四個人?」
  「對,長官。維亞內洛打了電話,讓我們多派人去。他們剛到,馬爾法蒂就出現了。他們連進屋的時間都沒有,剛到那兒就發現他在門口。」
  「他現在在哪裡?」
  「維亞內洛把他關進了一間牢房。」
  「我去看他」
  布魯內蒂走進牢房的時候,馬爾法蒂立刻認出他就是那個把自己推下樓梯的人。但他倒沒有帶著什麼特別的敵意來歡迎布魯內蒂。
  布魯內蒂從牆邊拖了一把椅子,面朝著馬爾法蒂坐下來,馬爾法蒂背靠著牆躺在小床上。他是個粗壯的矮個男人,長著濃密的棕色頭髮,模樣是如此普通,讓人看了以後馬上就會忘記。他看上去像一個會計,而不像是殺手。
  「呃?」
  「呃什麼?」馬爾法蒂完全是一副實話實說的口氣。
  「呃,了結這件事,你是想用省力的法子,還是想用受罪的法子?」布魯內蒂冷靜地問道,就像電視上的警察們一樣。
  「什麼是受罪的法子?」
  「就是你說你對此一無所知。「
  「對什麼?」馬爾法蒂問。
  布魯內蒂抿緊雙唇,抬頭朝窗戶注視了一會兒,接著又回過頭來盯著馬爾法蒂。
  「那什麼是省事的法子?」過了很久,馬爾法蒂問。
  「就是你把發生過的事告訴我。」還沒等馬爾法蒂說出一個字來,布魯內蒂又解釋道,「不是關於房租的事。現在那已經不重要了,一切都會水落石出。是關於謀殺。所有的謀殺案。一共四件。」
  馬爾法蒂在床墊上稍稍動彈了一下。布魯內蒂覺得他是想對謀殺案的數字提出疑問,但他沒有。
  「他是個受人尊敬的傢伙。「布魯內蒂繼續說,沒有花工夫去解釋他指的是誰。「到頭來他的話會推翻你的供述,除非你能有什麼東西把他和你、和謀殺案聯繫起來。」他在這兒頓了一下,但馬爾法蒂什麼也沒說。「你有冗長的犯罪前科記錄,」布魯內蒂接著說,「謀殺未遂,現在又是謀殺。」沒等馬爾法蒂說出一個字來,布魯內蒂又用一種絕對和藹的口氣說,「要證明你殺了拉瓦內洛不費吹灰之力。」為了回應馬爾法蒂驚訝的目光,他解釋道,「老太太看見你了。」馬爾法蒂把視線移向一邊。
  「法官們憎恨那些殺害警察的人,尤其是女警。所以,我看除了定你的罪以外別無他法。法官肯定會徵詢我的意見。」他說,停下來,確保馬爾法蒂的注意力已經全部集中在他身上。「他們問的時候,我會提議『藍港』。」
  所有的罪犯都知道這所監獄的名字,那是意大利最可怕的監獄,沒有一個人從裡面逃出來過,即使是像馬爾法蒂這樣強悍的傢伙也掩飾不住自己的震驚。布魯內蒂等了一會兒,但馬爾法蒂還是一言不發,他又說:「他們說,在那兒。
  沒人知道貓和老鼠哪個個兒大。」他頓了一下。
  「那麼,如果我跟你談呢?」馬爾法蒂終於問道。
  「那我就會建議法官對這一點加以考慮。」
  「就這些?」
  「就這些。』布魯內蒂也一樣憎恨那些殺害警察的人。
  馬爾法蒂只花了一點時間就作出了決定。「好吧,」他說,「可我希望能在記錄上寫是我主動交待的。我希望能這樣寫:你們剛把我逮捕,我就願意向你們和盤托出。」
  布魯內蒂站起身。「我去找個秘書來、」他說,走到牢房門口。他向一個坐在過道盡頭一張桌子邊的小伙子示意,那人便拿著一台錄音機和一本拍紙簿走進屋來。
  他們準備好以後,布魯內蒂說:「請說出你的名字、生日還有目前的住址。」
  「姓馬爾法蒂,叫彼得羅。一九六二年九月二十八日生。
  住在卡斯特羅區二三一六號。」
  如此這般談了一個小時,馬爾法蒂的嗓音始終像回答第一個問題時一樣,似乎與自己毫無關係,但他揭露的真相卻是越聽越令人恐怖。
  最初的主意可能是拉瓦內洛的,也可能是聖毛羅的,馬爾法蒂從來就沒想過要去問一問。他們從卡普齊納大街上的男人們那裡知道了他的名字,便跟他聯絡,問他是否願意每個月為他們收錢,並以一定比例的利潤作為報酬。他毫不猶豫地接受了他們的建議,只是對於他將得到多少比例還有一番遲疑。他們最終敲定為百分之十二,儘管為了把價錢抬到這麼高,馬爾法蒂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經過了艱難的討價還價。
  為了提高自己的收入,馬爾法蒂提議把聯盟的某些合法收入用支票支付給那些由他選定的人。布魯內蒂打斷了馬爾法蒂在說起這個計謀時那種荒唐的得意勁兒,問道:「這事馬斯卡裡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三星期以前。他去找拉瓦內洛,告訴他賬目出問題了。
  他不清楚拉瓦內洛是知情者,還以為那是聖毛羅干的。傻瓜!」馬爾法蒂輕蔑地吐了一口唾沫,「如果他願意,他本來可以從他們那兒分到三分之一,輕而易舉的三分之一。」他的眼睛在布魯內蒂和秘書之間溜來溜去,希望他們能分享他的厭惡情緒。
  「後來呢?」布魯內蒂問,壓制著自己的厭惡情緒。
  「事發之前一星期,聖毛羅和拉瓦內洛到我這兒來。他們要我把他幹掉,可我知道他們是什麼貨色,就對他們說,我不幹,除非他們一塊兒干。我可不是傻瓜。」他又一次看了看另外兩個人,想得到讚許。「你知道跟這種人打交道會怎麼樣。你替他們幹了一件事,他們就再也不會放過你。唯一安全的辦法就是讓他們也攪到渾水裡來。」
  「在某種程度上。我告訴他們我會幹,但他們得幫我做好準備。」
  「他們讓克雷斯波給他打電話,說自己聽說他正在打聽關於聯盟出租公寓的情況,而自己就住在其中一套公寓裡。
  馬斯卡裡有那張名單,所以他可以核對。當馬斯卡裡告訴他當晚將動身前往西西里島——這個我們事先是知道的——克雷斯波便說還要向他提供其他消息,提議他可以在去機場的路上順便來一下。」
  「後來呢?」
  「他同意了。」
  「事發時克雷斯波在那裡嗎?」
  「哦,不,」馬爾法蒂說,還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他是個嬌滴滴的小雜種,不想跟這件事沾上邊。所以他開溜了——沒準早早地去軋馬路了。而我們就等著馬斯卡裡。大約七點,他露了面。」
  「後來怎麼樣?」
  「我讓他進來。他以為我是克雷斯波,沒有理由不這麼想嘛。我叫他坐下,說要給他一杯飲料,但他說他要趕飛機,時間很緊。我又問了一遍他想不想喝一杯飲料,他說不,我就說我想來一杯,然後繞到他後面,朝放著飲料的桌子走去。我就是在那時候干的。」
  「你幹什麼了?」
  「我打了他。」
  「用什麼?」
  「一根鐵棒。就是今天早上我拿的那一根。那玩意兒很不錯。」
  「你打了他幾下?」
  「只一下。我不想讓克雷斯波的傢具沾上血。我也不想殺了他。我想讓他們來幹。」
  「他們干了?」
  「我不知道。也就是說,我不知道是哪一個干的。他們在臥室裡。我把他們叫出來,然後我們把他拖進浴室。他那時還活著,我聽到他在呻吟。」
  「為什麼在浴室?」
  馬爾法蒂的眼神表明,他已經開始懷疑自己高估了布魯內蒂的智力。「那些血。」一段長時間的沉默,見布魯內蒂一言不發,馬爾法蒂接著說,「我們把他放在地板上,然後找回去拿來鐵棍。聖毛羅一直在說我們得把他的臉給毀掉——我們全盤都計劃好了,把這些東西攪和在一起,就像個迷魂陣——還說他必須讓人難以辨認,這樣就有足夠的時間改動銀行案捲了。反正,他一直就在說我們得把他的臉給毀了,於是我就把棍子給了他,叫他自己來幹,然後回到起居室裡抽了一支煙。等我再回去,事情就做完了。」
  「他死了?」
  馬爾法蒂聳聳肩。
  「拉瓦內洛和聖毛羅殺了他?」
  「我已經幹完了我那份差事。」
  「然後又怎麼樣,」
  「我們把他的衣服剝光,剃下他的腿毛。耶穌呀,這是什麼樣的差事埃」「沒錯,我也這麼想。」布魯內蒂破例說道,「那麼後來呢?」
  「我們替他上了妝。」馬爾法蒂停下來想了一會兒,「不,說得不對。他們是在打爛他的臉之前干的。他們倆有一個說這樣會容易一些。然後,我們就把他的衣服重新穿上去,把他拉出去;就像他喝醉了一樣。其實我們不用這麼費心的,沒人看見我們。我和拉瓦內洛把他拖到聖毛羅的車上,把他載到野地裡。我知道那兒平時都是幹什麼用的,我想,這是個扔下他的好地方。」
  「那衣服呢?你們是在哪兒把衣服換上去的?」「那是在我們到了那裡,出城到了馬蓋拉以後。我們把他從後座上拖下來,把衣服剝掉。然後我們把那些衣服替他穿上去,那件紅色禮服,以及其他所有的東西。接著我把他拖到野地另一頭的一塊地方,把他留在那裡。我把他塞在一個灌木叢下面,這樣就得花更多的時間才能發現他。」馬爾法蒂停了一會兒,努力回想著。「他的一隻鞋脫落下來,拉瓦內洛便把它塞進我的口袋。我就把鞋扔在他身邊。我想,那雙鞋,是拉瓦內洛的主意。」
  「他的衣服你們是怎麼處置的?」
  「我在回克雷斯波住處的路上停了一下,把它們扔進了一隻垃圾筒。沒什麼問題,上面沒有血跡。我們很小心的。我們是用一隻塑料袋把他的頭包起來的。」
  那位年輕的警官咳嗽了一聲,但他把頭轉向一邊,好讓這聲音不被錄到音帶上。
  「那麼然後呢?」布魯內蒂問。
  「我們回到了公寓。聖毛羅已經把屋子弄乾淨了。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聽到他們的消息,直到那一晚你來梅斯特雷。」
  「那是誰的主意?」
  「不是我的。拉瓦內洛給我打電話,把這些事兒跟我交待了一遍。我想,他們巴望著如果能把我幹掉,調查就會停下來。」馬爾法蒂說到這裡歎了口氣,「我努力告訴他們,事情不會是那樣的,殺掉你不會有任何區別,可他們不願意聽。他們非要我幫他們。」
  「於是你就同意了?」
  馬爾法蒂點點頭。
  「你必須給出一個答案,馬爾法蒂先生,否則音帶上錄不下來。」布魯內蒂冷冷地解釋道。
  「是的,我同意了。」
  「是什麼使得你改變了主意,答應幹這事的?」
  「他們付了足夠的錢。」
  因為那位年輕警官在場,所以布魯內蒂沒有問自己的命值多少錢。這一點遲早會知道的。
  「那輛企圖把我們撞下公路的車是你駕駛的嗎?」
  「是。」馬爾法蒂停了很長時間,然後補充說,「你瞧,如果我知道車裡有個女人跟你在一起,我想我就不會幹了。殺一個女人是要走霉運的。她是我殺的第一個。」他一下子恍然大悟,抬起頭來,「瞧,走霉運了不是?」
  「或許這個女人的霉運比你走得更厲害,馬爾法蒂先生。」布魯內蒂答道,但是還沒等馬爾法蒂反應過來,他又問,「那克雷斯波呢?他是不是你殺的?」
  「不是,我跟那事沒關係。當時,我和拉瓦內洛呆在車上。我們留下聖毛羅跟克雷斯波在一起。等我們回到那裡,事情已經了結了。」
  「聖毛羅跟你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關於那個沒說什麼。他只是告訴我事情發生了,然後叫我離得遠遠的,可能的話離開威尼斯。我是準備走的,不過現在,我猜我沒機會走了。」
  「那拉瓦內洛呢,」
  「我是今天上午到那裡去的,在你來我的住處以後。」說到這裡馬爾法蒂停了下來。布魯內蒂不禁懷疑,他正準備撤什麼謊。
  「出什麼事了?」布魯內蒂催促他。
  「我告訴他警察在追我。我說我需要錢,好出城去,到別處去。可他嚇壞了。他開始叫嚷,說我把所有的東西都搞糟了。就在那時,他拔出了刀。」
  布魯內蒂看到過那把刀。一把彈簧折刀,一位銀行家隨身帶著這麼一樣東西似乎挺奇怪,但是他沒說什麼。
  「他拿著刀朝我衝過來。他完全瘋了。我們就搶那把刀。
  後來,我想,他撲倒在刀上。」確實如此,布魯內蒂對自己說。
  兩次。在胸口。
  「然後呢,」
  「然後我去我母親家。你們的人就是在那兒找到我的。」
  馬爾法蒂閉上嘴,房間裡唯一的聲音是錄音機低低的轉動聲。
  「那些錢怎麼樣了?」布魯內蒂問。
  「什麼?」馬爾法蒂說,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換嚇了一跳。
  「那些錢,從所有的房租上賺來的錢。」
  「我花掉了自己的那份,每個月都花。不過,要是跟他們拿到的比,就不值一提了。」
  「你得了多少?」
  「介於九百萬與一千萬之間。」
  「你知道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處置他們那些錢的?」
  馬爾法蒂停了一會兒,似乎他從來都沒有琢磨過這個問題。「我猜聖毛羅大部分都花在了那些男孩身上。拉瓦內洛,我就不清楚了。他看上去像是一個搞投資的人。」馬爾法蒂的口氣使這話聽上去像是一句污言穢語。
  「對於這事,以及你跟這些人之間的瓜葛,你還有什麼話嗎?」
  「只有一點,殺馬斯卡裡的主意是他們的,不是我的。我是跟著一塊兒干的,但那是他們的主意。如果有人查出了房租的事,我不會有多少損失,所以我覺得我沒有任何理由殺他。」顯然,但凡他相信自己會有一點點損失,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殺掉馬斯卡裡,不過,布魯內蒂沒說什麼。
  「就這些了。」馬爾法蒂說。
  布魯內蒂站起來,朝那位年輕警官做了個手勢,讓他跟自己一起走。「我去讓人把這個打出來,這樣你便能在上面簽名。」
  「慢慢來,」馬爾法蒂笑著說,「我哪兒也不去。」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9

第29章

  一小時以後,布魯內蒂下樓把三份打好的案情陳述拿給馬爾法蒂,他沒費神把這些陳述看一遍就在上面簽了名。
  「你就不想知道你在簽什麼嗎?」布魯內蒂問他。
  「沒關係。」馬爾法蒂答道,甚至懶得從床上直起身來。
  他把布魯內蒂給他的那支鋼筆朝著那些紙揮了揮。「再說,沒有理由認為有人會相信這些。」
  布魯內蒂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沒有爭辯。
  「接下來會怎麼樣?」馬爾法蒂問。
  「過幾天會有個聽證會,地方法官將決定你是否應該得到保釋的機會。」
  「他會徵求你的意見嗎?」
  「有可能。」
  「然後呢?」
  「我會提出反對。」
  馬爾法蒂的手轉動鋼筆桿,掉轉了一個方向再握住,然後遞給布魯內蒂。
  「會有人告訴我母親嗎?」馬爾法蒂問。
  「我會讓人給她打電話的。」
  馬爾法蒂聳聳肩,表示感謝,壓低了身子,把頭擱上枕頭,然後閉上了雙眼。
  布魯內蒂離開牢房,上了兩層樓來到埃萊特拉小姐的那個小房間裡。今天她穿的那種紅色在梵蒂岡以外的地方很少能夠看到,而布魯內蒂覺得它很刺眼,與自己的心清格格不入。她笑了,於是他的心清稍稍好了一些。
  「他在嗎?」布魯內蒂問。
  「他是一小時前到的,但現在他在打電話,叫我不要打擾,不管是什麼事。」
  這正中布魯內蒂下懷,他不想在帕塔看馬爾法蒂的口供時呆在他邊上。他把一份口供放在她桌上,說:「能否請你在他一打完電話之後就交給他?」
  「馬爾法蒂的?」她問,帶著公然的好奇看著它。
  「對」。
  「你去哪兒?」
  當她問這話的時候,布魯內蒂突然意識到自己根本就不應該呆在這裡。他連現在是什麼時間都不知道。他瞥了一眼手錶,發現此時正是五點,但是這個鐘點對他毫無意義。
  他並不感到飢餓,只是口乾舌燥,極度疲勞。他開始考慮帕塔會作何反應,這使得他的嘴巴更干了。
  「我要去弄點喝的來,然後呆在我的辦公室裡。」
  他轉身離開,也不去關心她有沒有看那份口供。他發現自己什麼都不關心了,除了自己的口渴,除了這炎熱的天氣,除了自己的皮膚上那淡淡的紋理——鹽分已經在上面蒸發了一整天。他抬起手背,放到嘴邊,舔了舔,嘗到了一股子苦味,幾乎快活起來。
  一小時以後,他應帕塔的傳喚步入了他的辦公室。布魯內蒂在辦公桌旁邊找到了過去的那個帕塔:他看上去似乎在一夜之間年紀減少了五歲,體重減少了十斤。
  「請坐,布魯內蒂。」帕塔說。帕塔拿起供詞,把這六頁紙的下端在桌上輕輕扣了扣,靠整齊。
  「這個我剛看過。」帕塔說。他瞥了一眼對面的布魯內蒂,把文件放在桌上。「我相信他。」
  布魯內蒂凝神注意不讓自己流露出任何情緒,不管怎麼說,帕塔的妻子跟聯盟是有關係的。帕塔希望能在這座城市裡得到陞遷,而聖毛羅又是這個城市裡頗有政治地位的人物。布魯內蒂意識到,不管他準備同帕塔進行怎樣的對話,正義和法律在裡頭是起不了什麼作用的。他什麼也沒說。
  「可是我懷疑還會不會有別人相信他。」帕塔補充說,開始對布魯內蒂循循善誘起來。看見布魯內蒂顯然不準備說什麼,帕塔繼續說道:「今天下午我接到了幾個電話。」
  要是問這些電話裡有沒有一個是聖毛羅打來的,這個猜測就未免太不值一提了,所以布魯內蒂沒有問。
  「不僅聖毛羅律師給我打了電話,而且,我還跟兩位市政委員會的成員進行了長談,兩個人都是律師的朋友兼政治夥伴。」帕塔往後一仰靠在椅子上,蹺起二郎腿。布魯內蒂能夠看見一隻珵亮的鞋尖,還有一隻薄薄的藍襪子的狹長的一部分。他抬頭看著帕塔的臉:「就如我所言,沒人會相信這傢伙。」
  「哪怕他說的是真話?」布魯內蒂終於問道。
  「如果他說的是真話,那情況就更是如此了。在這個城市裡,沒有人會相信聖毛羅能幹出這個傢伙指控他的那些事來。」
  「您倒好像沒費什麼勁就相信了,副局長。」
  「就聖毛羅先生而言,我幾乎不能算是一個客觀的旁觀者。」帕塔說,在布魯內蒂面前,以一種如同他把文件放在桌上時那樣輕鬆隨意的態度,流露出了他以往從未顯示過的自知之明。
  「聖毛羅跟您說什麼了?」布魯內蒂問,儘管他已經盤算出了他們一定會說的話。
  「我相信你已經猜到了他會說出什麼話來。」帕塔說,又一次讓布魯內蒂吃了一驚,「他說,這僅僅是馬爾法蒂讓別人分擔過失、為自己推卸罪責的一種企圖。對銀行案卷的一番周密核查無疑將會表明,這統統是拉瓦內洛干的。沒有任何證據能說明他,聖毛羅,插手了所有這些事情中的任何一件,不管是收兩份房租的事,還是馬斯卡裡之死。」
  「他有沒有提起其他幾件兇殺案?」
  「克雷斯波,」
  「對。還有瑪麗亞·納迪。」
  「沒有,一個字也沒提。也沒有什麼東西能把他和拉瓦內洛之死聯繫起來。」
  「我們有一個女證人看見馬爾法蒂跑下拉瓦內洛家樓梯。」
  「我知道。」帕塔說,放下二郎腿,往前一探身。他把右手放在馬爾法蒂的供詞上。「毫無價值。」他最終說,就像布魯內蒂料到的那樣。
  「他可以試試把這個用在庭審上,可我懷疑法官會不會相信他。他最好還是把自己說成是拉瓦內洛手中無知的工具。」是的,這也許是對的。把馬爾法蒂看成是這件事的幕後主使者的法官是不會存在的。而把聖毛羅看成是這件事的參與者的法官更是無法想像的。
  「那是不是意味著,對此,您不準備做什麼了?」布魯內蒂問,衝著帕塔桌上的文件努努下巴。
  「除非你能想出什麼來做。』帕塔說,布魯內蒂試圖從他的話音裡聽出嘲諷來,但是枉費了心思。
  「不,我不能。』布魯內蒂說。
  「我們碰不了他。』啪塔說,「我知道他的為人。他太謹慎了,不會被任何與此有關的人看見的。」。
  「連卡普齊納大街上的那些男孩也不會看見嗎?」
  帕塔厭惡地繃緊了嘴:「他和這些傢伙的瓜葛完全是次要的。沒有什麼法官會聽信此類證據。不管他的所作所為有多噁心,那畢竟是他的私事。」
  布魯內蒂開始考慮各種可能性:假如能找到足夠的娼妓,那些向聯盟租房子的,證明他們為聖毛羅提供過服務。
  假如布魯內蒂能夠找到他去看克雷斯波時呆在公寓裡的那個男人。假如能找到證據,證明聖毛羅與那些付兩份房租的人有過面談。
  帕塔把這些統統打斷:「沒有證據,布魯內蒂。一切都依賴於一個供認不諱的殺人犯的話。」帕塔敲了敲這些文件,「他談起這些謀殺案,那口氣就像是他要出去買包煙。當他指控聖毛羅時,沒人會相信他。沒有人。」
  布魯內蒂突然感到自己精疲力竭,不能自己。他的眼睛泛起了潮,他只能拚命讓它們睜開。他抬起一隻手捂到右眼上,讓自己看上去像是在去掉一撮灰塵,然後閉上一會兒雙眼,再用一隻手揉了揉,等他再睜開眼睛,發現帕塔正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我想你該回家了,布魯內蒂。關於這事,再沒有什麼可做了。」
  布魯內蒂費力地站起身,衝著帕塔點點頭,離開辦公室,從那兒直接回了家,路上經過自己的辦公室也沒進去。
  到了家裡,他把電話插座從牆上拔下來,洗了一個慢悠悠、熱騰騰的澡,吃了一公斤桃子,最後上了床。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49

第30章

  布魯內蒂睡了十二個鐘頭,睡得很沉,一夜無夢。這一覺使他醒來時精神振作,反應敏捷。床單濕漉漉的,但他昨晚並沒有發覺自己在出汗。在廚房裡,當他往咖啡壺裡裝咖啡時,他發現昨晚留在碗裡的桃子中有三隻表面上蓋滿了柔軟的綠毛。他把它們扔進洗滌槽下面的垃圾箱裡,然後洗洗手,把咖啡放到爐子上。
  他只要一發現自己的思緒回到聖毛羅或者馬爾法蒂的供詞上,就努力掙脫開,轉而去想即將來臨的週末,發誓一定要上山踉保拉在一起。他不清楚為什麼她昨晚沒有打電話來。這種想法撥動了他那自憐自哀的心弦,激起一陣迴響:他在這臭烘烘的大熱天裡大汗淋漓,而她卻像《音樂之聲》裡的傻姑娘一樣在山間嘻戲玩鬧。可是緊接著,他想起自己曾把電話線切斷,頓時被羞愧刺痛了。他想念她。他想念他們大家。只要一脫得開身,他就要上山去。
  這個決定讓他精神一振,便去了警察局。在那裡,他讀遍了報紙上有關馬爾法蒂被捕的報道。所有的文章都把副局長朱塞帕·帕塔稱為他們的主要消息來源。報道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引述了副局長的話,說他「監督了逮捕過程」,而且「取得了馬爾法蒂的供詞」。報紙把維羅納銀行醜聞歸咎於銀行最近一任的行長拉瓦內洛,並讓讀者確信,此人在策劃謀殺了他的前任之後,自己又死在他那邪惡的同謀馬爾法蒂的手中。只有《晚郵報》上提到了聖毛羅,報上引述了他的話,說這是一個他因為能為之服務而感到不勝榮幸的組織,其崇高的目標和高尚的準則竟然遭人濫用,他對此表示震驚和悲傷。
  布魯內蒂給保拉打了電話,儘管他明知答案一定是否定的,但還是問她有沒有看過報紙。當她問報上登了什麼時,他只告訴她,案子結了,等他到山上,會跟她細說。就如他所料,她要他再多說點,但他說這事可以等一等。等她放過這個話題,不再追問時,他突然對她如此缺乏耐心閃出一絲氣惱,這難道不是一件幾乎要了他性命的案子嗎?
  上午剩下的時間裡,他準備了一份五頁紙的報告,其中先是闡明瞭自己相信馬爾法蒂口供屬實的立場,然後提供了從發現馬斯卡裡的屍體到馬爾法蒂被捕之間發生的所有事情的內容詳勁思維縝密的敘述。午飯過後,他從頭到尾看了兩遍,很不情願地發現,所有這些東西是如何純粹以他自己的猜測為基礎的:沒有絲毫實實在在的證據可以把聖毛羅同任何一件案子聯繫起來,也不可能有別人會相信,像聖毛羅這樣一個從聯盟那不可企及的道德高峰向下俯視整個世界的人物,會跟貪婪、淫慾、暴力之類卑鄙的東西沾上邊。但他還是用那台擱在屋角一張小桌子上的奧地利維蒂牌標準打字機把報告打了出來。看著打完的這幾頁,看著那白色的用修正液塗改過的痕跡,他不知道該不該寫張條子要求為自己的辦公室配備一台電腦。他發覺自已被這個念頭吸引住了,盤算著該把電腦放在哪裡,不清楚憲竟是會擁有自己的打印機呢,還是不管輸入什麼都得下樓到秘書辦公室才能打印出來,這個主意他可不喜歡。
  當他還在思忖這些的時候,維亞內洛敲響了他的門,然後走進來,身後跟著一位個子不高、皮膚曬得黝黑的男人,身穿一套皺巴巴的棉布西裝。「警長,」巡佐擺出一副平時用來在市民面前與布魯內蒂交談的正兒八經的腔調,說開了,「我想介紹一下盧齊亞納·格拉維。」
  布魯內蒂湊近格拉維,伸出一隻手。「很高興遇見您,格拉維先生。有什麼地方我能為您效勞的?」他把這個男人領到了桌邊,朝桌前的一張椅子指了指。格拉維把辦公室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後在椅子上落座。維亞內洛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躊躇了一會兒,想看看格拉維說不說話,見他沒開口,便開始解釋起來。
  「警長,格拉維先生是基奧賈一家鞋店的老闆。」
  布魯內蒂帶著一種全新的興趣看著他。一家鞋店。
  維亞內洛轉向格拉維,揮起一隻手,請他說話。「我剛度假回來。」格拉維開了口,先是跟維亞內洛說,接著,當維亞內洛轉過來面朝著布魯內蒂時,他又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布魯內蒂身上。「我在普利亞呆了兩星期。在八月假裡開著店沒什麼意思。沒人想買鞋。天太熱了。所以,我們每年都歇業三星期,我和我太太出去度假。」
  「那麼你剛回來?」
  「呃,我是兩天前回來的,可我直到昨天才到店裡去。就在那時,我找到了這張明信片。」
  「明信片,格拉維先生?」布魯內蒂問。
  「是那個在我店裡工作的女孩寄來的。她正在挪威度假,和她的未婚夫在一起。我想,她的末婚夫是為你們工作的,名叫喬治·苗蒂。」布魯內蒂點點頭,他認識苗蒂。「喏,我說了,他們在挪威。她寫信告訴我,警方對一雙燈鞋感興趣。」他轉回頭對著維亞內洛。「我不知道他們是在談到什麼話題的時候想起這事兒的,反正她在明信片的末尾寫道,喬治說你們在尋找一個買過一雙女鞋的人,鞋是紅緞子做的,大號。」
  布魯內蒂發覺自己屏住了呼吸,便逼著自己放鬆,把氣呼出來。「那你賣過那鞋嗎,格拉維先生?」
  「對,我賣過一雙,大約一個月前。賣給一個男人。」他在這裡頓了一下,等著警察議論,一個男人買那雙鞋有多麼奇怪。
  「一個男人?」布魯內蒂善解人意地問道。
  「對,他說他買這鞋是想在四旬齋前的狂歡節時用。但是,狂歡節要到明年才會舉行。這種時候買我覺得挺奇怪,可是我想把鞋賣掉,因為有一隻鞋的緞子已經從鞋跟那裡脫開了。我想,是左邊那隻。不管怎麼說,鞋正在打折,他就買下來了。五萬九千里拉,是從十二萬減下來的。確實是便宜貨。」
  「我相信,格拉維先生。」布魯內蒂附和道,「你覺得假如你再看見那雙鞋,能認出來嗎?」
  「我想我能。我在一隻鞋的鞋底上寫著折扣價。可能還會在上面。」
  布魯內蒂轉過來對維亞內洛說:「巡佐,你能不能幫我從實驗室裡把那雙鞋拿來?我想讓格拉維先生看一看。」
  維亞內洛點點頭,離開了屋子。他走以後,格拉維談起了他的假期,描述著亞得裡亞海的水是多麼清澈——只要你能向南行進一段足夠的距離。布魯內蒂聆聽著,在他認為必要的時候笑一笑。他克制著自己,在格拉維把鞋認出之前並不要求他描述買鞋人的特徵。
  幾分鐘以後,維亞內洛回來了,把鞋裝在透明的塑料袋裡帶進來。他把袋子遞給格拉維,格拉維卻並沒有要把它打開的意思。他隔著袋子把鞋移來移去,把兩隻鞋先後翻轉過來,仔細看鞋底。他把袋子湊到離自己更近些,笑了,手持袋子往布魯內蒂眼前一亮。「瞧,在那兒。折扣價。我是用鉛筆寫的,所以,買鞋的人只要想擦就能擦掉。可是,你還是能看出來,就在那兒。」他指著鞋底上淡淡的鉛筆印跡。
  最後,布魯內蒂終於提出了這個問題:「你能否描述一下買這雙鞋的人。格拉維先生?」
  格拉維只停了一會兒,便發問起來,面對政府部門,他的聲調是畢恭畢敬的:「警長,您能不能告訴我,你們為什麼對這個男人感興趣?」
  「我們認為,他能為我們正在進行的一次調查提供重要信息。」布魯內蒂答道,等於什麼也沒告訴他。
  「哦,我明白了。」格拉維回答。就像所有意大利人一樣,他習慣於聽不懂官方告訴他的話。「比您年輕,我敢說,不過年輕不了多少。黑頭髮。沒有鬍子。」也許是因為聽到了自己說的話,格拉維意識到這種描述有多麼含糊。「我敢說他看上去就跟別人差不多,一個穿西裝的男人。不太高,也不太矮。」
  「你願不願意看幾張照片,格拉維先生?」布魯內蒂問,「也許這能幫你認出那個男人?」
  格拉維厚道地笑了笑,發現這一切統統跟電視上相差無幾,頗感寬慰。「當然可以。」
  布魯內蒂衝著維亞內洛點點頭。於是他下了樓,不一會兒就帶著兩個裝滿警事檔案照片的文件夾回來了,擱在布魯內蒂的桌面上。他一張一張地翻看這些照片,每看完一張就把正面朝下放在另外一堆上。在維亞內洛和布魯內蒂的注視下,他把馬爾法蒂的照片面朝下跟別的照片歸在一起,然後接著往下看,一直看到最後一張。他抬起了頭。「他不在這裡,甚至沒有一個人長得有幾分像他。」
  「也許你能把他的長相向我們描述得更清楚些,先生。」
  「我告訴過您了,警長,一個穿西裝的男人。所有這些人,」他說,指指堆在面前的那疊照片,「呃,他們看上去都像罪犯。」維亞內洛偷偷看了布魯內蒂一眼。這裡面混了三張警官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是阿爾維斯警官的。「我告訴過您了,他穿著一套西裝。」格拉維重複道,「他看上去像我們中的一個。您知道,就是某個天天上班的人,在辦公室裡。他的談吐像個有教養的人,不像是罪犯。」
  這話裡顯露出來的政治上的幼稚讓布魯內蒂一度懷疑,格拉維是不是一個正宗的意大利人。他朝維亞內洛點點頭。維亞內洛便從剛才在桌上放下的第二份文件夾的地方把文件夾拿起來,遞給格拉維。
  在兩個警官的注視下,格拉維開始翻閱這一堆數量較少的照片。當他翻到拉瓦內洛的照片時,他停下來,抬頭看布魯內蒂。「這是昨天被殺掉的銀行家吧,不是嗎?」他問,指著照片。
  「他不是買鞋的人吧,格拉維先生?』,布魯內蒂問。
  「不,當然不是。」格拉維答道,「如果是的話,我進來的時候就會告訴你了。」他又看了看照片,這是一張工作照,原先登在一本收錄了所有銀行高層人員的手冊上。「不是這個人,卻是這種類型的。」
  「這種類型,格拉維先生?」
  「您知道,西裝、領帶、珵亮的鞋。乾淨的白襯衫,頭髮理得不錯。一位真正的銀行家。」剎那間,布魯內蒂彷彿回到了七歲,跪在母親身邊,面前是聖瑪麗福莫薩——他們教區裡的教堂——的主祭壇。母親仰望著祭壇,一邊畫著十字,一邊說話,嗓音顫抖,夾雜著幾許乞求,幾許虔誠。「聖母瑪利亞,看在您的為了我們所有這些無足輕重的罪人獻身的兒子份上,允准我這麼一個請求吧。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再也不會在祈禱中向您乞求一絲額外的恩典了。」這是他在年幼時聽了無數次的承諾,只因為就像所有的威尼斯人一樣,布魯內蒂太太總是對那些地位顯赫的教友的影響深信不疑。
  此外,這並不是布魯內蒂平生第一次遺憾自己缺乏信仰,但這並不妨礙他暗自祈禱,格拉維一旦看見買鞋人,就能把他認出來。
  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格拉維身上。「還有一個人可能會從你那兒買來這雙鞋。不幸的是,我沒有他的照片。不過,假如你能跟我來,到他工作的地方看他一眼,也許你就幫得了我們。」
  「你是說,實實在在地參與你們的調查?」格拉維的熱情像孩子一樣。
  「對,如果你願意的話。」。
  「當然願意,警長。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都樂意幫你們。」
  布魯內蒂剛站起身,格拉維就跟著跳起來。在他們往市中心走的路上,布魯內蒂向格拉維解釋了一下他希望格拉維做的事。格拉維沒有提問,能遵照囑咐去做,他已經心滿意足了,儼然一個配合警方調查一起重大案件的好公民。
  走到聖·盧卡廣場,布魯內蒂指出了通往聖毛羅事務所的大門,提議格拉維先生到「羅薩·薩爾瓦」喝一杯,讓布魯內蒂先上樓,五分鐘以後他再上去。
  布魯內蒂走上這如今已頗為熟悉的樓梯,敲敲辦公室的門。「進來。」秘書叫道,他便進去了。
  等她從電腦上抬起頭,看清來人是誰,禁不住一陣衝動,半個身子掉到椅子外面。「對不起,小姐。」布魯內蒂說,舉起雙手,做了一個他希望不至於惹出麻煩的手勢。「我想跟聖毛羅先生談談。這是官方的警務。」
  她彷彿沒有聽見他的話,只是盯著他,嘴巴張成一個大大的「O」型,到底是出於驚訝還是因為害怕,布魯內蒂也吃不準。她緩緩地伸手向前,按動了桌上的一個按鈕。她一邊把手指擱在上面,一邊站起身,但為了安全起見,人還是呆在桌子後面沒動。她站在那裡,手指還撳在按鈕上,凝視著布魯內蒂,一聲不吭。
  過了幾秒鐘,門就被人從裡邊拉開了,聖毛羅來到了外辦公室。他看見他的秘書就像羅得之妻一樣,啞口無言,紋絲不動,接著看見了門口的布魯內蒂。
  他的憤怒頃刻間爆發了:「你在這兒幹什麼?我給副局長打了電話,叫他讓你離我遠點。出去,從我的辦公室裡出去。」一聽到他的聲音,秘書就從桌邊往後退去,靠著牆站好。「出去!」聖毛羅又說了一遍,這回幾乎是在喊了,「我不願意遭受這種迫害。我要讓你·…·」他說到一半,但當另一位跟在布魯內蒂後邊的男人走進辦公室時,他住了口。一個他不認識的男人,一個穿著一身廉價布西裝的小個子男人.「你們兩個,從警察局來,再回到那兒去。」聖毛羅嚷道。
  「你能認出這個人嗎,格拉維先生?」布魯內蒂問。?
  「對,我能。」
  這一下聖毛羅呆住了,儘管他仍然沒有認出這個穿廉價西裝的小個子男人。
  「你能告訴我他是誰嗎,格拉維先生?」
  「他就是從我這兒買走那雙鞋的男人。」
  布魯內蒂從格拉維這兒轉回頭,看著辦公室另一側的聖毛羅。此刻,他似乎已經認出了這位穿廉價西裝的小個子男人。「那是什麼鞋,格拉維先生?」
  「一雙紅色女鞋。四十一碼。」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3 10:50

第31章

  聖毛羅全線崩潰。這類情形布魯內蒂見得多了,所以能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正當聖毛羅自以為排除了一切危險而高奏凱歌時,正當警方對於馬爾法蒂口供中的指控毫無反應時,格拉維來了,如此猝不及防地從天而降,以至於聖毛羅既沒有時間、也沒有才智去編造某個故事來解釋他為什麼會買鞋。
  他先是衝著格拉維大喊大叫,叫他從自己的辦公室裡走開。但是,當這個小個子男人堅持說,不管聖毛羅到哪裡,他都能認出他就是買那雙鞋的男人時,聖毛羅往身邊一倒,靠在了他的秘書的桌子上,雙臂圍攏在胸前,彷彿這樣就能替自己擋開布魯內蒂無聲的凝視,擋開另外兩個人疑惑的表情。
  「就是這個男人,警長。我能肯定。」
  「怎麼樣,聖毛羅律師?」布魯內蒂問道,一隻手示意格拉維不要說話。
  「是拉瓦內洛。」聖毛羅說,他的嗓音高亢而緊張,幾乎帶著哭腔,「是他的主意,統統都是。公寓和房租的事。他想
  好了主意就來找我。我本來不想幹的,可他威脅我。他知道那些男孩。他說,要告訴我的太太和孩子。後來馬斯卡裡就發現了房租的事。」
  「怎麼會?」
  「我不知道。銀行案卷。電腦裡的什麼資料。是拉瓦內洛告訴我的。幹掉馬斯卡裡是他的主意。」這些話屋裡的人有兩個是全然不懂的,但他們都沒吱聲,只顧全神貫注於聖毛羅這副驚恐萬狀的模樣。
  「我本來什麼也不想幹的。可是,拉瓦內洛說我們別無選擇。我們只能這麼幹。」他說著說著,嗓音越來越輕,然後他停下來,抬頭看著布魯內蒂。
  「你們只能幹什麼,聖毛羅先生?」
  聖毛羅凝視著布魯內蒂,然後搖搖頭,彷彿挨了重重的一拳後讓自己清醒清醒。接著他又搖了搖頭,不過這一次顯然是表示否認。對於這些動作表情,布魯內蒂也能明白。「我將逮捕你,聖毛羅先生,罪名是謀殺萊奧納爾多·馬斯卡裡。」
  一提到這個名字,格拉維和那個秘書都盯住聖毛羅,就像是第一次見到他。布魯內蒂斜倚在秘書的桌旁,用她的電話打到警察局裡,請求派三個人到聖·盧卡廣場來帶走一個嫌疑犯,並把他押回警察局盤問。
  布魯內蒂和維亞內洛盤問了聖毛羅兩小時,這個故事漸漸水落石出。關於那個從聯盟的公寓中贏利的陰謀的細節問題,聖毛羅說的可能是實話;關於這究竟是誰的主意,聖毛羅說的不大可能是實話。他仍舊一口咬定這全是拉瓦內洛一手造成的,說那位銀行家是把所有細枝末節的問題全盤籌劃好以後才來跟他接觸的,還說把馬爾法蒂引入這個陰謀的人也是拉瓦內洛。所有的主意,事實上,都是拉瓦內洛的:最初的計劃,除掉德高望重的馬斯卡裡的必要性,把布魯內蒂撞進瀉湖裡去。所有這些主意統統來自拉瓦內洛,是他揮霍無度的產物。
  那麼聖毛羅呢?他把自己標榜為一個軟弱的男人,一個在別人惡毒的算計下淪為階下囚的男人,因為那位銀行家有能力毀掉他的名聲、他的家庭、他的生活。他堅持自己沒有參與馬斯卡裡的謀殺案,還說他事先並不知道,在那個致命的晚上,在克雷斯波的公寓裡會發生什麼事。提起那雙鞋,他起初說那是買了準備在狂歡節的時候用的,可是當他被告知這雙鞋已經被確認是與馬斯卡裡的屍體一起發現的,便說他之所以去買鞋,是因為拉瓦內洛讓他這麼幹,他壓根兒也不知道這雙鞋會派什麼用常沒錯,他是從聯盟的公寓裡分到了他的那份房租,但他的本意並不是想要錢,他只想保住自己的好名聲。沒錯,馬斯卡裡被殺當晚,他是在克雷斯波的公寓裡,但動手殺人的是馬爾法蒂,此後他和拉瓦內洛除了幫著處理屍體外,別無選擇。計劃?拉瓦內洛的。馬爾法蒂的。至於克雷斯波的謀殺案,他毫不知情,還一口咬定殺人犯準是某個克雷斯波帶回公寓的顧客。
  他不知疲倦地描述著一個同許多人相差無幾的男人的形象,先是被自身的慾望誘入歧途,接著又被恐懼所左右。
  對於這樣一個男人,誰能不同情、不憐惜呢?
  如此這般進行了兩個小時,聖毛羅堅持說自己在這些案子中是個不懷惡意的從犯,強調他唯一的動機是出於對家庭的關切和讓他們免受羞辱、免受他私生活醜聞困擾的渴望。布魯內蒂一邊聽,一邊發覺聖毛羅已經越來越相信自己正在說的話千真萬確。於是,布魯內蒂停止了審問,這個男人和他的那種裝腔作勢都令他作嘔。
  傍晚之前,聖毛羅的律師已經陪在了他的身邊。第二天早上,定下保釋金以後,他被釋放了。儘管馬爾法蒂,一個供認不諱的殺人犯,還呆在監獄裡。同日,聖毛羅辭去了「道德聯盟」的會長職務,理事會的其他成員要求對他的管理不善和行為不軌作一番徹底的調查。在社會的一個特定階層中,事情就是這樣的,布魯內蒂默默地想:淫亂成了行為不軌,謀殺成了管理不善。
  當天下午,布魯內蒂一路走到加裡巴爾迪大街,按響了馬斯卡裡公寓的門鈴。那位遺蠕問外面是誰,他報出了名字和警銜。
  公寓裡沒有絲毫改變。百葉窗依舊關著,擋住屋外的陽光,但是它們看上去反倒是把熱氣困在了屋內。馬斯卡裡太太愈加瘦削,她的神情也愈加冷漠了。
  「您能見我,真令我感激,太太。」等兩人面對面落座以後,布魯內蒂開了口,「我是來告訴您,對您丈夫的所有猜疑都被洗清了。他沒有介入過任何不道德的行為。他是一起邪惡罪行的無辜犧牲品。」
  「這個我知道,警長。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人們對您丈夫哪怕有過一分鐘的猜疑,我都感到內疚。」
  「那不是你的錯,警長。我一點兒都沒有猜疑過。」
  「我還是內疚。不過,該對他的去世負責的人已經查出來了。」
  「是的,我知道,我在報上看到了。」她說,頓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我覺得那並沒有什麼區別。」
  「他們會受到懲罰的,太太。我可以向您保證。」
  「恐怕那不會有什麼幫助了。幫不了我,也幫不了萊奧納爾多。」布魯內蒂剛開口反對,她便打斷了他的話,說:「警長,關於事實真相,報紙想印多少就可以印多少,但是所有人對於萊奧納爾多的記憶,都只會是他的屍體剛被發現時冒出來的那個故事,說什麼他被發現時穿著一件女裝,被人認定是個易裝癖,還是個男妓。」
  「但是,人們漸漸會明白這不是真的,太太。」
  「泥巴一扔上來,警長,就再也不可能完全洗乾淨了。人們喜歡把別人往壞處想,想得越壞,他們就越開心。從今以後的歲月裡,人們一聽到萊奧納爾多的名字,就會想起那件女裝。不管是什麼齷齪的念頭,他們只要願意想就會去想的。」
  布魯內蒂知道她說得沒錯;「對不起,太太。」他說不出別的話來。
  她往前一探身,碰碰他的手背:「沒人能為人的本性道歉,警長。不過,我要謝謝你的同情。」她把手抽開。「還有別的事嗎?」
  聽見這話,布魯內蒂知道是在打發他走,於是他說沒事了,然後向她告別,把她留在被窗簾遮暗的屋子裡。
  這天晚上,一場巨大的雷暴橫掃過城市,掀起屋頂的瓦片,把一盆盆天竺葵扔到地上,把公園裡的一棵棵樹連根拔起來。雨發瘋般地下了整整三個小時,雨水漲滿了排水溝,把一個個垃圾袋捲入了運河。雨剛停下來,一陣突如其來的寒流便緊跟著襲來,悄悄鑽進人們的臥室,逼著睡覺的人不得不抱作一團互相取暖。布魯內蒂,孤身一人,不得已在約莫四點的時候起來,從櫥櫃裡拽出了一條毯子。他一直睡到九點左右醒來,打定主意吃過午飯以後再去警察局,然後又逼著自己回去睡覺。他在十點過後很久才起床,替自己煮好咖啡,慢悠悠地洗了個澡,這幾個月來他還是第一次喜歡上熱水。正當他站在陽台上,穿好了衣服,頭髮還是濕滴滴的,手裡握著第二杯咖啡的時候,他聽見從身後的屋裡傳來一陣響動。他把杯子湊到唇邊,轉過身,看見了保拉。後面是基婭拉,接下來是拉法埃萊。
  「你好,爸爸。」基婭拉歡天喜地地叫道,朝他一頭撲過來。
  「怎麼啦?」他問,把她樓緊,眼裡卻只看見她的媽媽。
  基婭拉把身子抽回來,抬頭衝著他咧開嘴一笑。「看看我的臉,爸爸。」
  他看了,平生從沒有見過比這更可愛的臉。他注意到,這些日子她一定在外面的太陽底下曬過。
  「喔,爸爸,你沒看見嗎?」
  「我沒看見什麼,親愛的?」
  「我出麻疹啦,是它們把我們趕回來的。」
  雖然城裡留住了初秋的涼意,但是那一晚,布魯內蒂是不需要毯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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