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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科幻] 黑暗的另一半 斯蒂芬·金 [打印本頁]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39     標題: 黑暗的另一半 斯蒂芬·金

第一部 報 復

  馬辛用他修長、強壯的手指緩慢而仔細地搞直曲形針。「抓緊他的頭,傑 克,」他對站在哈爾斯蒂德身後的人說,「請緊緊抓住他的頭。」
  哈爾斯蒂德明白馬辛想幹什麼,於是開始尖叫起來,傑克.蘭格雷的大手緊 緊抓著他的頭,使之一動不動。尖叫聲在廢棄的倉庫迴盪。巨大的空間成了一 個天然的擴音器。哈爾斯蒂德聽上去就像一個歌唱演員在首映式前夜練嗓子。
  「我回來了,」馬辛說。哈爾斯蒂德緊閉上眼睛,但這沒用。小鐵針毫不 費力地穿過左眼瞼,刺進後面的眼珠,發出一聲模糊短暫的爆裂聲。粘呼呼的 液體開始滲出來。「我死而復生,你看到我卻一點兒也不高興,你這忘恩負義 的王八蛋。」
             ----喬治.斯達克:《馬辛的方式》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39

第一章  洩  密
                    一
  五月二十三日的《大眾》雜誌很有代表性。
  封面是一位搖擺歌星的照片,這位歌星因為藏有可卡因和各種麻醉藥而被 關進監獄,本周他在牢房中上吊身亡。雜誌裡面是通常的內容:內布達斯加州 荒涼的西半部九宗未破的性謀殺案;一位健康食品領袖因猥褻而造毒打;一位 馬裡蘭家庭主婦種出了一個很像耶穌雕像的南瓜——這是說,在一間昏暗的房 間你半閉眼睛看它時,它才像;一個跛腳的、半身麻痺姑娘學習跳交誼舞;一 宗好萊塢離婚案;一宗紐約社交界婚事;一位摔跤運動員從心臟病中恢復過來; 一位喜劇演員在打一場金錢官司。
  還有一篇報道,內容是有關猶他州一位企業家在推銷一種新玩具,名叫「 你媽媽!」這種玩具看上去像「可愛(?)的丈母娘或婆婆」。她裡面裝有一 個錄音機,能夠說諸如:「親愛的,他從小到大,我家飯菜從不是涼的」,或 「我來跟你兄弟住幾周時,他們從不給我臉色看」之類的話。最可笑的是,如 果你要這種玩具說話,用不著去拉她背後的繩子,只要使勁踢這該死的東西就 行了。「『你媽媽!』裡面添滿了軟物,保證不會破裂,也保證不會劃破牆壁 或傢具」,發明者蓋斯帕德.威爾摩特先生驕傲地報道說(報道中偶然提到,他 曾被指控逃稅——後來這一指控有取消了)。
  再這本美國主要的娛樂和知識雜誌的第三十三頁上,第一幅圖片是典型的 《大眾》式風格:有力、簡潔而尖刻。上面寫到:傳記。
  「《大眾》雜誌喜歡開門見山。」泰德對他妻子麗茲說,他們倆正坐在廚 房桌子邊,一起第二次讀那篇文章,「如果你不喜歡傳記欄,那麼你就去讀災 難欄,讀有關內布達斯加州姑娘被謀殺的報道。」
  「當你認真考慮這件事的時候,就不覺得好玩了。」麗茲.波蒙特說,接著, 又自我否定似的用手摀住嘴咯咯笑起來。
  「不是非常滑稽,但肯定很古怪。」泰德說,又開始翻那篇文章。同時, 他的手心不在焉地摸著額頭上一塊白色的小疤痕。
  像《大眾》中的多數傳記一樣,這篇文章的文字多過圖片。
  「你對此覺得遺憾嗎?」麗茲問,一邊側耳傾聽隔壁的雙胞胎有什麼動靜, 但他們到目前為止仍熟睡未醒。
  「首先,」泰德說,「不是我做的,而是我們做的。記得嗎,我們是密不 可分的!」他敲敲文章第二頁上的一幅照片,照片中,泰德坐在他的打字機旁, 滾筒上還捲著一張紙,麗茲正把一盤巧克力糖遞給他。紙上寫的是什麼,無法 看清。但這無關緊要,反正都是擺擺樣子而已。寫作對他來講是艱苦的勞動, 有人在一邊看他就無法工作,如果這個人是《大眾》雜誌的攝影師,那就更不 可能了。對於喬治可能容意些,但是對泰德.波蒙特就非常困難了。他寫作時, 麗茲從不靠近他。她連電報都不會拿給他,更不用說巧克力糖了。
  「對,但是——」
  「其次......"
  他看著他倆的照片:麗茲拿著巧克力,他抬頭看著她。他倆都在咧著嘴笑。 這種笑容看上去很古怪,顯得有些做作。他想起自己以前在緬因州、新罕布什 爾州和佛蒙特州當阿帕拉契亞山道導遊的時光。那時,他有一個寵物浣熊,名 叫約翰.韋斯利.哈丁。他並沒注意去馴養約翰,他們是偶然相遇的。再寒冷的 晚上,他喜歡喝點兒酒,浣熊也喜歡喝,有時,浣熊喝多了,他就會這麼咧嘴 笑。
  「其次什麼?」
  其次,全國圖書侯選者和他的妻子,像喝醉了酒的浣熊一樣咧著嘴相對而 笑,這很滑稽,他想,於是再也忍不住了,放聲大笑起來。
  「泰德,你會吵醒雙胞胎的!」
  他試著壓低笑聲,但沒成功。
  「其次,我們看上去像一對傻瓜,而我一點也不在乎。」他邊說邊緊緊摟 住她,親吻她的脖子。
  在另一間屋裡,威廉和溫蒂先後開始哭起來。
  麗茲看著他,想要責備幾句,但做不到。聽到他大笑,真是太好了。這也 許是因為他很少笑。他的笑聲對她有一種陌生而奇異的魔力。泰德.波蒙特不是 一個喜歡笑的人。
  「這是我的錯,」他說,「我去照看他們。」
  他開始站起身,卻碰到了桌子,幾乎把它撞翻。他是個很溫柔的男子,單 卻出奇的笨拙。在這方面,他還是個男孩。
  桌子正中的花瓶滑向桌邊,幸虧麗茲手疾眼快,一把抓住,才沒有掉到地 上摔個粉碎。
  「你真是!泰德!」她說,但這時,她也開始笑起來。
  他又坐下片刻。他沒有拉她的手,而是用兩手輕輕撫摩:「聽著,寶貝, 你在乎嗎?」
  「不在乎。」她說。有那麼一瞬間,她想說:但是,它使我不安。不是因 為我們看上去可笑,而是因為......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有點兒不安。
  她這麼想,但沒有說出口。聽到他笑真是太好了。她抓住她的一隻手,緊 緊握了一下。「不,」她說,「我不在乎。我覺得很有意思。你最終決定徹底 瞭解這該死的事情了。如果這次宣傳有利於《金狗》的發行,那就更好了。」
  她站起身,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不讓他跟她一起去。
  「下一次你再照顧他們吧,」她說,「我要你就坐在這裡,指導你摧毀我 花瓶的下意識衝動消失為止。」
  「好吧,」他微笑著說,「我愛你,麗茲。」
  「我也愛你。」她照看雙胞胎去了,泰德.波蒙特又開始翻他的傳記。
  和《大眾》中大多數文章不同,泰德.波蒙特的傳記並未以整幅照片開始, 而是一張不到四分之一頁的照片。它很引人注目,因為設計的很獨特,場景是 泰德和麗茲在一座墓地,穿著黑色衣服。下面的一行字非常矚目,形成了殘酷 的對比。
  照片中,泰德拿著一把鐵鍬,麗茲拿著一把鋤頭。旁邊是一輛手推車,上 面放著各種墓場用的工具。墳墓上放著幾束花,而墓碑上的字清晰可見。
                      喬治.斯達克
                      1975-1988
                    不是一個很可愛的傢伙
  和這個地點和行為形成明顯對照的,是兩個假教堂司事在新墳上握手—— 還高興的笑著。
  當然,這都是故意做給人看的。配合文章有許多照片:埋屍體的、那巧克 力糖的、泰德在一條林中小道上獨自散步的,所有這些,都是故意做給人看的。 這很好笑。五年來,麗茲一直在超市購買《大眾》雜誌,他們倆都嘲笑這本雜 志,但是,他們又都輪流在晚飯前翻閱它,有時在廁所也看它,如果他們手頭 沒有別的好書的話。泰德和常常思考這本雜誌成功的原因,是由於它熱衷於名 人的生活瑣事而顯得這麼有趣呢,還是由於它的編輯風格:大幅黑白照片,有 簡單的宣言式句子構成的文章?但是,他從沒有想到這,這些照片都是經過人 為導演的。
  攝影師是個女的,叫菲麗斯.麥爾茲。她隊泰德和麗茲說,她曾拍過許多躺 在棺材裡的玩具熊的照片,這些玩具熊都穿著兒童的衣服。她希望把這些照片 都輯成一本書,賣給紐約一家出版社。拍照和採訪進行到第二天時,泰德才發 現這個女人在試探他,看他願不願意為她的影集撰寫解說詞。她說,《死亡和 玩具熊》將是「對美國死亡方式最終的、最完美的評論,你不這樣認為嗎,泰 德?」
  泰德認為她有一種可怕的嗜好,從這個角度看,麥爾茲為喬治.斯達克定制 了一塊墓碑並從紐約帶過來一事就沒有什麼好驚訝的了。墓碑是混凝紙做的。
  「你們在這前面握握手好嗎?」她微笑著問,這笑容幾諂媚又自負,「這 回是一張極棒的照片。」
  麗茲驚恐的看了泰德一眼,然後他倆一起看著這遠道運來的假墓碑,他們 的眼神很複雜:驚奇、困惑、不可思議。泰德的眼睛總是反覆落到墓誌銘上:
                  不是一個很可愛的傢伙
  其實,《大眾》要告訴廣大美國名人崇拜者的故事非常簡單。泰德.波蒙特 是個很受尊敬的作家,他的第一部小說《狂舞者們》獲得1970年國家圖書獎提 名。這類事對文學評論家有影響,但美國廣大的名人崇拜者們對泰德.波蒙特毫 無興趣,他在那以後只用自己的名字出過一本書。名人崇拜者們關心的是另一 個人,一個完全不存在的人。泰德以另一個名字寫過一本極為暢銷的小說,以 及三本極為成功的續集。當然,他用的那個名字就是喬治.斯達克。
  泰德的經紀人裡克.考萊在徵得他本人的同意後,向《出版家週刊》的路易 斯.布克透露了喬治.斯達克的秘密。隨後,出版協會的傑裡.哈卡維有進一步傳 播了這一消息。但是,無論哈卡維還是布克都不瞭解全部情況,因為泰德嚴禁 他們提起那個自負的王八蛋費裡德裡克.克勞森。出版協會和出版行業週刊的影 響有限,所以這個秘密被認為值得在更大範圍內傳播。泰德告訴麗茲和裡克, 克勞森是迫使他們公開這一秘密的王八蛋,在報道中別提他。
  在第一步採訪中,傑裡問他,他認為喬治.斯達克是個什麼樣的人。「喬 治,」泰德回答說,「不是一個很可愛的傢伙。」這句話成了傑裡文章的標題, 它也給了那個女攝影師叫麥爾茲靈感,使她真的定制了一個假墓碑,並把這句 話刻在上面。不可思議的世界。不可思議、不可思議的世界。
  突然,泰德又爆發出一陣大笑。
   二
  在泰德和麗茲墓場照片的下面,黑底上印著兩行字。
  第一行:死者與此二人極為親密。
  第二行:那麼為什麼他們在笑呢?
  「因為世界是一個奇怪的鬼地方。」泰德.波蒙特捂著嘴笑道。
  對這次突然而至的宣傳,麗茲.波蒙特不是唯一感到不安的人。他自己也感 到一點不安。儘管這樣,他仍覺得無法停止大笑。他停下片刻,眼睛一看到那 句碑銘——不是一個很可愛的傢伙——就又忍不住大笑起來。嘗試停止笑,就 像去堵一個千瘡百孔的堤壩,你剛堵住一個洞,馬上又在別處發現一個新的漏 洞。
  泰德懷疑這種抑制不住的大笑有點不對勁——它是一種歇斯底里。他知道 這種發洩與幽默無關。實際上,箇中原因往往毫不有趣。
  也許,是害怕什麼事。
  你害怕《大眾》雜誌上的一篇該死的文章嗎?那就是你所想的嗎?愚蠢。 害怕你在英文系的同事看到那些照片後,認為你已經喪失理智了嗎?
  不。他根本不怕他的同事們,甚至其中資力最老的那些人他也不在乎。如 果他願意的話,他可以成為一個專業作家,他有足夠的金錢作保證,這一點是 值得欣慰的。當然,目前他並不想這麼做,因為雖然他不喜歡大學生活中的官 僚氣和事務性工作,但卻很喜歡教書工作。幾年前,他是很在乎他的同事們怎 麼看他的,現在已經不了。的確,他很在乎他們的朋友們怎麼想,他的朋友, 麗茲的朋友,以及他們共同的朋友,其中有些人恰好是他的同事,但他認為這 些人不會把這件事看得太認真。
  如果有什麼事要怕的話,它是——
  到此打住。他在心裡以一種冷淡的、嚴厲的語氣命令自己。這種語氣曾嚇 得他班裡最調皮的學生臉色蒼白不敢吱聲。馬上停止這種胡思亂想。
  他再次低頭看那張照片,但這次他沒有看他的妻子和他自己的臉,照片上 他們像兩個做家家似地對視而笑。
                    喬治.斯達克
                    1975-1988
                   不是一個很可愛的傢伙
  那才是使他不安的東西。
  那個墓碑。那個名字。那些日期。最主要的,那酸溜溜的墓誌銘,這墓誌 銘使他大笑不止,但是,由於某些原因,笑聲的下面一點兒也不可笑。
  那個名字。
  那個墓誌銘。
  「沒關係,」泰德低聲說,「操他媽的他現在已經死了。」
  但是,他仍感到不安。
  當麗茲一手一個抱著剛換好衣服的雙胞胎走回來時,泰德又低頭開始讀那 篇文章報道。 (
  「我謀殺了他嗎?」
  泰德.波蒙特反覆問道,陷入沉思。他曾被認為是美國最有前途的小說家, 他的小說《狂舞者們》曾獲得1972年全國圖書獎提名。他看上去有點兒困惑。 「謀殺,」他有一次輕聲說,好像從沒想到這個詞......雖然喬治.斯達克所寫 的幾乎全是謀殺,而波蒙特稱他為自己「黑暗的另一半」。
  老實的打字機旁放著一個大口陶瓷瓶,他伸手從中抽出一隻黑美人貝洛兒 牌鉛筆(波蒙特說,斯達克就用它寫作),開始輕輕咬它。從瓶中十幾隻鉛筆 的外表判斷,咬鉛筆是他的一種習慣。
  「沒有,」他把鉛筆扔回瓶中,終於又開口了,「我沒有謀殺他。」他抬 起頭,露出微笑。波蒙特三十九歲,他那麼爽朗的微笑時,看上去像一個大學 生,「喬治是自然死亡的。」
  波蒙特說喬治.斯達克是他妻子的主意。伊麗莎白.斯蒂芬斯.波蒙特是一個 沉靜、可愛的金髮女人,她不認為應該歸功於她一人。「我所做的,」她說, 「是建議他用另一個名字寫另一部小說,看看回有什麼結果。泰德在寫作上遇 到了阻礙,他需要新的突破。而且實際上」——她笑了——「喬治.斯達克早就 在那裡了。我從泰德斷斷續續所寫的一些未完成的稿子中看到了他的跡象。這 不過是讓他從暗處走出來罷了。」
  波蒙特的許多同行認為,他的問題不僅是寫作上阻礙。至少兩位著名作家 (他們不願透露自己的姓名)說,在他第一本書和第二本書之間的那段艱難時 期,他們擔心波蒙特是否心智健全。一位作家說,《狂舞者們》出版後,批評 多於讚揚,他相信波蒙特曾企圖自殺。
  當問及他是否考慮過自殺時,波蒙特只是搖搖頭說,「這是個愚蠢的念頭。 真正的問題不是被大眾接受,而是寫作上的阻礙。一個死掉的作家永遠克服不 了這種阻礙。」
  同時,麗茲.波蒙特不停地「遊說」——這是波蒙特的原話——他用一個筆 名。「她說如果我願意,我能夠再次振作起來。寫我願意寫的任何東西,別管 《紐約時報書評》會怎麼說。她說我可以寫一部、兩部小說,一部偵探小說、 一不科幻小說。或者,我可以寫一部犯罪小說。」
  泰德.波蒙特咧開嘴笑。
  「我認為她是故意把那個放在最後。她知道我一直想寫一部犯罪小說,只 是沒有機會罷了。」
  「用一個筆名寫作,這對我有極大的吸引力。他使人覺得自由,就像一個 秘密的緊急出口,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但是也還有其他因素。這很難說清楚。」
  波蒙特一隻手伸向瓶中削得很尖的貝洛兒牌鉛筆,然後又撤了回來。他從 書房的窗口望出去,外面是春意盎然的綠樹。
  「用筆名寫作,就像變成一個看不見的人一樣,」他最後吞吞吐吐的說, 「我越想這個主意,就越覺得我會......哦......再創造自己。」
  他的手悄悄伸向陶瓷瓶,這次很成功的抽出了一隻鉛筆,同時,他的腦子 在想別的事。 )
  泰德翻過一頁,然後抬頭看著雙人高腳椅上的雙胞胎。男孩——女孩雙胞 胎一般不太相像,但是溫蒂和威廉卻極為相像。
  威廉對泰德咧嘴笑。
  溫蒂也對他咧嘴笑,但她在炫耀她兄弟沒有的附加物——孤零零的一顆門 牙,這顆牙齒長出來時一點兒也不疼,它毫不費力地鑽出牙齦,就像潛水艇的 望遠鏡鑽出海面一樣。
  溫蒂把一隻胖乎乎的小手從塑料瓶上移開。張開小手,露出粉紅色的掌心, 合攏,張開。一種溫蒂式揮手。
  威廉沒有看她,把他的一隻手從瓶子上移開,張開,合攏,張開。一種威 廉式揮手。
  泰德鄭重地從桌子上舉起一隻手,張開,合攏,張開。
  雙胞胎咧開嘴笑。
  他又低下頭看雜誌。啊,《大眾》,他想——如果沒有你,我們會在那兒, 我們會做什麼?這是美國的明星時代。
  當然,作者把所有的秘密都抖落出來了,尤其是《狂舞者們》沒有獲得圖 書獎後四年艱難的日子,但這是預料之中的,他並不覺得這種暴露難堪。一來 是這並不可恥,二來是他一直覺得真相比謊言更容易接受。至少從長遠看是這 樣。
  當然,這又提出一個問題:《大眾》雜誌和「長遠」是否有什麼共同只處?
  哦,現在太晚了。
  寫這篇報道的那傢伙名叫麥克——麥克什麼?記不清楚了。《大眾》上作 者的署名一般都在文章的最後,除非你是一個洩露皇家秘密的伯爵和嚼其他電 影明星的電影明星。泰德必須翻過四頁(其中兩頁是整版廣告)才找到那個名 字——麥克.唐納森。他和麥克海闊天空聊到很晚,當泰德問他,是不是真有人 關心他用另一個名字寫了幾本書時,唐納森的回答讓泰德大笑不止。「統計顯 示,《大眾》的大多數讀者比較遲鈍。著使他們很難發現什麼新東西,於是別 人發現什麼他們就看什麼。他們會很想知道你的朋友喬治的所有情況。」
  「他不是我的朋友。」泰德笑著回答說。
  現在,他問爐子前的麗茲:「你搞完了嗎,寶貝?要我幫忙嗎?」
  「不用,」她說,「我只是給孩子們熬點湯。你還沒有自我欣賞完?」
  「還沒有。」泰德厚著臉皮說,有回到那篇報道上。 (
  「最難辦的實際上是名字,」波蒙特輕輕咬著鉛筆,繼續說道,「但這非 常重要。我知道它會起很大作用。我知道它會打破我寫作上的阻礙......如果我 有一個身份,一個與我不同而又合適的身份。」
  他怎麼會選擇喬治.斯達克的呢?
  「哦,有一個寫犯罪的小說家,名叫唐納德.E.懷斯萊克,」波蒙特解釋說, 「懷斯萊克用他的真名寫犯罪小說,都是有關美國生活和美國道德的社會喜劇。」
  「但是,從六十年代初期到七十年代中葉,他以裡查德.斯達克的名字寫了 一系列小說,那些書與以前的大不相同。它們寫的都是一個叫帕克的職業小偷。 他沒有過去,沒有未來,除了盜竊別無所好。」
  「不知為什麼,懷斯萊克最後停止寫作有關帕克的小說,但我永遠忘不了 懷斯萊克在筆名一事公開後所說的話。他說,他在晴天寫作,而斯達克在陰天 寫作。我很喜歡這話,因為1973到1975剛好是我的陰天。
  「在那些最好的小說中,帕克與其說是一個人,不如說是一個殺人機器。 強盜被搶是貫穿始終的一個主題。帕克碰到許多壞蛋——我的意思是說,其他 的壞蛋——完全就像一個其程序只有一個目標的機器人。『我要我的錢』,他 說,這就是他所說的一切。 『我要我的錢,我要我的錢。』 這使你想起誰了 嗎?」
  採訪者點點頭。波蒙特在描述阿歷克斯.馬辛,喬治.斯達克小說的主要人 物。
  「如果《馬辛的方式》整本書都寫得和開始部分一樣,我會把它永遠塞進 抽屜裡,」波蒙特說,「出版它將是一種剽竊。但是,寫了四分之一後,它找 到了自己的節奏,一切都變得非常順暢。」
  採訪者問,波蒙特是不是說他寫了一段時間後,喬治.斯達克醒過來,開 始說話了。
  「對,」波蒙特說,「差不多是這樣。」 )
  泰德抬起頭,忍不住又笑起來。雙胞胎看到他笑,也咧嘴笑起來了,麗茲 正在餵他們豌豆湯。他說的,他實際上說的是:「天啊!這太戲劇化了!你把 它說的像《費蘭肯斯坦》中的章節:閃電最後擊中了城堡最高處的桿子,怪物 被擊活了!」
  「如果你不停下來,我就沒法喂完他們。」麗茲說。她鼻尖上有一粒煮過 的豌豆,泰德有一種可笑的衝動,想要吻掉它。
  「停下什麼?」
  「你一咧嘴笑,他們也跟著咧嘴笑。你沒法喂一個咧嘴笑的嬰兒,泰德。」
  「對不起。」泰德謙恭的說,沖雙胞胎眨眨眼睛。兩張一模一樣的笑臉沾 著綠色的豌豆,笑得更歡了。
  他低下頭,接著往下讀。 (
  「1975年的一個晚上,我想好了名字,開始寫《馬辛的方式》,但是,還 有一件事。我準備好後,把一張紙捲進打字機......接著,我又把它退出來。我 總是用打字機寫作的,但喬治.斯達克顯然不喜歡打字機。」
  又是咧嘴一笑。
  「也許在他服刑的地方根本沒有打字機。」
  波蒙特指的是喬治.斯達克的「作者簡介」,那上面說,作者三十九歲, 曾因縱火罪、持刀威脅罪和企圖殺認罪在三座不同的監獄中服過刑。但是,這 個作者簡介僅僅是整個故事的一部分;波蒙特還為達爾文出版社寫過一篇作者 履歷,他以一個出色的小說家才有的想像力詳盡的描述了他的另一個自我的歷 史。從他出生於新罕布什爾州的曼徹斯特,直到他最後定居於密西西比州的牛 津,一切應有盡有,除了喬治.斯達克六周前被埋葬於緬因州的故鄉公墓。
  「我在桌子的抽屜裡發現一本舊筆記本,而且我使用那些鉛筆。」他指指 裝鉛筆的陶瓷瓶,當他發現自己手裡拿著一隻時,似乎有點驚訝,「我開始寫 作,下面我知道的,就是麗茲告訴我已經是半夜了,問我想不想睡覺。」
  麗茲.波蒙特也記得那個晚上。她說:「我十一點四十五醒來,發現他不在 床上,我想,哦,他在寫作?但我沒有聽到打字機聲響,我有點害怕。」
  她臉上的神情表明她不僅僅是有點兒害怕。
  「我走下樓,看到他伏在那個筆記本上奮筆疾書,這時,你用一根羽毛就 能把我打倒,」她笑了,「他的鼻子幾乎貼在紙上。」
  採訪者問她是否鬆了口氣。
  麗茲.波蒙特以溫柔沉靜的語調說:「大大的鬆了口氣。」
  「我數了一下筆記本,發現自己一字不改的寫了十六頁,」波蒙特說, 「我把一隻新鉛筆寫得只剩下四分之一。」他看著瓶子,臉上表情既像悲傷, 又像是含而不露的幽默。「現在喬治已經死了,我認為我應該把這些鉛筆扔掉 了。我自己不用它們。我試過,但不行。我不能沒有打字機。我的手會疲倦和 變得笨拙。
  
  」喬治從來就不會這樣。「
  他抬起頭,神秘的眨眨眼。 )
  「寶貝,」他抬頭望著妻子,後者正在努力把最後一點兒豌豆湯餵進威廉 嘴裡。孩子的圍兜上似乎沾滿了湯水。
  「幹嗎?」
  「往這兒看一下。」
  她照辦了。
  
  泰德眨眨眼。
  「這很神秘嗎?」
  「不,親愛的。」
  「我也認為不。」 (
  故事的其餘部分很有諷刺色彩。
  《馬辛的方式》於1976年6月由一家叫小的達爾文出版社出版(波蒙特「真 實的」自我所寫的書是由達頓出版社出的),出人意外的獲得成功,名列美國 全國暢銷書第一名。它還被改編成一部極為紅火的電影。
  「很長一段時間,我等著誰來發現我就是喬治,喬治就是我,」波蒙特說, 「版權是以喬治.斯達克的名字登記的,但我的經紀人知道,他的妻子——現在 她是他的前妻,但仍是合夥人——和達爾文出版社的高級管理人員及財務主管 知道。他必須知道,因為喬治可以用普通書法些小說,但是在支票上簽名就有 問題了。當然,稅務局也必須知道。所以麗茲和我一年半以來,一直等著誰來 揭穿這一把戲。這樣的事沒有發生。我認為這純屬運氣,這也證明,當你認為 一定有人會洩露秘密的時候,他們反而都守口如瓶。」
  這秘密一直保持了十年,在這期間,神秘的斯達克先生,這位比他的另一 半多產得多的作家,出版了三部小說。沒有一部獲得像《馬辛的方式》那樣驚 人的成功,但它們都名列暢銷書名單,引起人們的關注。
  經過長久的沉思後,波蒙特開始談他為什麼最終決定結束這一遊戲。「 你必須記住,喬治.斯達克畢竟只存在於紙上。很長時間以來,我很喜歡他...... 而且,這傢伙很賺錢。我稱它為我的朋友——金錢本身。如果我願意,我可以 離開大學仍付得起貸款,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有一種巨大的自由感。
  「但是,我又想寫自己的書了,而且斯達克沒沒麼好說的了。事情就這麼 簡單。我知道,麗茲知道,我的經紀人知道......我認為甚至達爾文出版社喬治 的編輯也知道。但是,如果我保守著這一秘密,我將難以抵擋再寫一部喬治. 斯達克小說的誘惑。像所有人一樣,我很容易受金錢的誘惑。解決的方法就是 一勞永逸的殺死他。
  「換句話說,就是將這秘密公諸於世。這就是我所做的。實際上,就是現 在我所做的。」 )
  泰德抬起頭,微微一笑。突然,他對《大眾》上做作照片的驚訝本身就有 點兒虛偽,有點兒做作。雜誌攝影師有時按讀者的期待安排場景以迎合他們的 口味,這是司空見慣的。他認為大多數採訪也都是這樣的,只是程度不同罷了。 他猜想自己處理的比別人略微高明些;他畢竟是位小說家......一個小說家只不過 是個拿錢撒謊的人。謊撒得越大,拿到的錢越多。 (
  斯達克沒沒麼好說的了。事情就這麼簡單。 )
  多麼簡潔明瞭。
  多麼有說服力。
  純屬瞎扯。
  「寶貝?」
  「什麼?」
  她正在給溫蒂擦臉。溫蒂可不喜歡這個主意。她不停的把小臉扭來扭去, 憤怒地呀呀亂叫,麗茲拿著毛巾追來追去。泰德想他妻子最終會抓住她的,雖 然他認為有可能她會先厭倦了。看上去溫蒂也意識到這種可能性。
  我們沒有談克勞森在整個事件中的作用,撒了謊,這是不是不對呢?」
  「我們沒有撒謊,泰德。我們只是沒有提他的名字。」
  「他是一個討厭的傢伙,對嗎?」
  「不對,」麗茲平靜的說。她現在開始給威廉擦臉,「他是一個卑鄙的小 爬蟲。」
  泰德哼了一聲:「一個爬蟲?」
  「對。一個爬蟲。」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
  「上周我去拐角的錄像店錄帶子時,看到一部恐怖片叫《爬蟲》。我想, 太棒了。有人拍了一部有關費裡德裡克.克勞森及其同類的電影。我要告訴泰 德。但我現在才想起來。」
  「那麼你認為我們做得很對?」
  「非常對,」她說。她手裡抓著毛巾,先指指泰德,然後有指指桌上攤開 的雜誌,「泰德,你從中得到你應得的,《大眾》得到他們應得的。費裡德裡 克.克勞森得到了臭狗屎......這正是他應得的。」
  「謝謝。」他說。
  她聳聳肩:「你有時過於敏感了,泰德。」
  「這是麻煩所在嗎?」
  「對——所有的麻煩......威廉,天啊!泰德,如果你能幫我一把的話——」
  泰德合上雜誌,抱起威廉,跟在抱著溫蒂的麗茲身後走進雙胞胎臥室。胖 胖的嬰兒很溫暖,沉甸甸的讓人高興,他瞪大眼睛對什麼都表示出興趣,他的 手臂偶爾會摟住泰德的脖子。麗茲把溫蒂放在一張換衣桌上,泰德把威廉放在 另一張上。他們用干尿布換下濕的,麗茲的動作比泰德快些。
  「哦,我們上了《大眾》雜誌,一切都結束了。對嗎?」
  「對。」她微笑著說。泰德覺得那微笑顯得有些不真實,但他想起他自己 古怪的大笑,決定別多問了。有時,他很不自信(這是他身體笨拙的一種反應), 就會對麗茲過分挑剔。她很少為此跟他爭吵,但當他過於嘮叨時,他可以看到 她眼中流露出一種疲倦的神情。她剛才說什麼了——你有時過於敏感了,泰德。
  他給威廉裹緊尿布,同時一隻前臂放在高興地亂動的嬰兒的肚子上,以免 威廉從桌上滾下去摔死,這孩子似乎下了決心要那麼做。
  「布谷拉赫!」威廉大叫。
  「對。」泰德同意說。
  「第威特!」溫蒂喊道。
  泰德點點頭:「這也能聽懂。」
  「讓他死掉是對的。」麗茲突然說。
  泰德抬起頭。他考慮了片刻,然後點點頭。沒有必要說明他是誰;他倆都 明白。「對。」
  「我不太喜歡他。」
  這麼說你丈夫可不太好,他差點兒脫口而出這麼回答。這並不奇怪,因為 她並不是在說他。喬治.斯達克的寫作方式並非他們之間唯一的不同之處。
  「我也不喜歡,」他說,「晚上吃什麼?」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0

第二章 惡 夢

  那天晚上,泰德作了一個惡夢。他醒來時淚水滿眶,全身發抖,就像暴風 雨中的一隻小狗。夢中,他和喬治.斯達克在一起,只是喬治是一個房產經紀而 不是一個作家,而且他總是站在泰德身後,因為他僅僅是一個聲音和一個影子。
  在泰德寫第二部喬治.斯達克小說《牛津布魯斯》之前,他為達爾文出版社 寫了一篇作者介紹,他在其中說斯達克開著「一輛破舊不堪的1967GMC敞篷運 貨小卡車」。但是,在夢中,他們坐的是一輛黑的托羅那多車,泰德明白他說 運貨小卡車是搞錯了。這才是斯達克開的車。這種噴射推進式的送葬車。
  托羅那多車的後面翹起來,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一個房地產經紀人的汽車, 到像一個三流強盜開的車。斯達克由於某中原因領他去看一幢房子,他們一起 向房子走去時,泰德回頭看,只看到那輛車,他本以為他會看到斯達克,恐懼 像冰柱一樣刺進他的心臟。但斯達克恰好站在他的另一邊(雖然泰德不知道他 怎麼會這麼迅速而無聲地換到那邊),於是他看到的就是汽車,一個鋼鐵毒蜘 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在高高翹起的保險槓上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高貴 的狗雜種。字的兩邊化著骷髏和兩個交叉的骨頭。
  斯達克帶他去看的是泰德自己的房子——不是在魯得婁離大學不遠的那幢 冬天住的房子,而是在羅克堡的夏季別墅。羅克堡湖的北面海灣正好在房子的 後面,泰德隱約可聽到波浪拍岸的聲音。車道後面的一小塊草坪上有一塊牌子, 上寫:出售。
  很漂亮的房子,對嗎?斯達克在他身後低語道。他的聲音沙啞而親切,像 一個雄貓在舔舌頭。
  這是我的房子,泰德回答說。
  你錯了。這幢房子的主人已經死了。他殺死了他的妻子和孩子,然後自殺 了。他扣動扳機。平地一聲,一切都完了。這是他性格決定的。你不用費勁就 能發現這點兒。你可以說是一目瞭然的。
  這很好玩嗎?他想問——向斯達克表明他並不害怕他,這一點似乎非常重 要。這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他嚇壞了。但他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一隻似乎沒有一 點兒皺紋的大手從他肩膀後面伸過來,在他面前搖晃著一串鑰匙。
  不——不是搖晃。如果是那樣的話,他會開口說話,甚至把鑰匙推到一邊, 以顯示他並不害怕這個總站在他身後的可怕的男人。但是,手是把鑰匙朝他臉 上推過來。泰德不得不抓住它們,以免撞到他的鼻子上。
  他把其中一把鑰匙插進前門的鎖中,這是一扇光滑的橡木做的門,上面有 把手和一個像一隻小鳥樣的銅門環,鑰匙轉動很順利,這很奇怪,因為它根本 不是一把房門鑰匙,而是安在一根長鋼棍頂端的打字機鑰匙。鑰匙環上其餘的 鑰匙都是萬能鑰匙,小偷帶的那種。
  他握住門把手一擰。他這麼做時,鐵門包著的木門開始收縮枯萎,同時發 出像爆竹一樣連續不斷的爆炸聲。陽光穿過門上新的裂縫。塵土揚起。一聲脆 響,一塊裝飾性的鐵塊從門上掉下來,重重的落在泰德腳邊的台階上。
  他走了進去。
  他不想進去;他想站在門口與斯達克爭論。不僅如此!他要向他提出抗議, 問他到底為什麼這麼幹,因為走進房子甚至比斯達克本人更可怕。但這是一個 夢,一個惡夢,而惡夢的本質就是難以控制。這就像坐在一輛過山車上,隨時 都有可能從頂上扔被到磚牆上,死得像個被蒼蠅拍打死的小蟲。
  褪色的長條地毯不在了,這使得熟悉的走廊變得陌生,甚至充滿敵意...... 在夢中,這似乎是件微不足道的事,他後來卻常常想起它,也許因為它是一種 真實的恐懼——夢境之外的恐懼。如果像走廊地毯這種小東西的闕失都會引起 強烈的隔絕感、失落感、悲哀和恐懼,那麼生活中怎麼可能有安全感呢?
  他不喜歡他的腳步落在硬木地板上引起的回音,不僅是因為它們證實了他 身後惡棍的話——房子沒人住,空蕩蕩的讓人難受;他不喜歡回音,還因為他 自己的腳步聽上去極為迷惘和極為不幸。
  他想轉身離去,但他做不到。因為斯達克就在他身後,他知道斯達克現在 正拿著阿歷克斯.馬辛鑲珍珠的剃刀,在《馬辛的方式》結尾處,他的情婦曾用 它割開了狗雜種的臉。
  如果他轉過身,喬治.斯達克會用刀割他的。
  房子也許空無一人,但除了地毯外(客廳橙紅色的地毯也不見了),所有 的傢具都在那裡。在客廳的一端,一個花瓶立在小松木桌上,從那裡你可以直 接走進臥室,臥室的窗頂很高,窗戶面對著湖,你也可以向右轉進廚房。泰德 摸了摸花瓶,它立即爆炸成碎片和刺鼻的陶瓷粉末。水流出來,瓶中盛開的六 朵玫瑰凋落成灰黑色,然後落到桌上的臭泥漿中。他摸摸桌子。木頭發出一聲 乾裂聲,桌子一分為二,慢慢的倒在光禿禿的木頭地板上。
  你怎麼把我的房子整成這樣了?他對身後的人喊到......但沒有轉過身。他 並不需要轉身去證明剃刀的存在,諾妮.格麗菲絲曾用它割過馬辛,把馬辛的面 頰割得鮮血淋漓,露出白骨,一隻眼睛在眼眶外晃蕩,在此之前,馬辛自己用 它割過他的「對手們」的鼻子。
  我什麼都沒幹,斯達克說,泰德不用看就知道他在微笑,這從他的聲音可 以聽出來。是你幹的,混蛋。
  他們走進廚房。
  泰德摸摸火爐,它裂成兩半,伴隨著低沉的、像一個塞滿泥土的大鍾發出 的叮噹聲。加熱線圈乒地飛起,四處亂濺,一個可笑的螺絲帽在狂風中呼嘯而 過。從火爐中間的黑洞中,吹出一種有毒的臭氣,他向其中窺視,看到一隻火 雞。它已腐爛,發出惡臭。黑色的液體中夾雜著不知名的肉塊,慢慢從火雞的 凹處流出來。
  在這兒我們稱之為廢物,斯達克在他身後評論到。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你說在哪兒,這兒?
  安得斯韋爾,這裡不通火車,泰德。斯達克冷靜的說。
  他還說了什麼,但泰德沒聽清。麗茲的錢包在地板上,泰德被絆了一下。 他連忙抓住廚房桌子以免摔倒,桌子開始變成碎片,最後成為一堆鋸末。一根 閃亮的釘子逆轉著鑽進牆角,帶著金屬的叮噹聲。
  馬上停下來!泰德喊道。我要醒來!我痛恨打碎東西!
  你總是很笨拙,你這混蛋,斯達克說。他說話的口氣好像泰德有許多兄弟 姐妹,他們每個人都舉止極為優雅。
  我並非注定很笨拙,泰德焦急對他說,聲音幾近乎哀鳴。我並非注定笨拙。 我並非注定要打碎東西。當我很小心的時候,一切都是很好。
  對——但可惜你已經不小心了,斯達克不動聲色的說。他們走進後廳。
  麗茲在這兒,她坐在門邊的角落裡,兩腳呈八字形,一隻鞋穿著,一隻鞋 脫了。她穿著尼龍襪,泰德可以看出其中一隻脫絲了。她低著頭,淺黃色的頭 發遮住了她的臉。他不願看她的臉。就像他不用看剃刀或斯達克那剃刀似的獰 笑就已知道他們的存在一樣。他不用看麗茲的臉就知道她不是睡著了或失去知 覺,而是死了。
  打開燈,你會看得更清楚,斯達克以一種和朋友聊天的口氣微笑著說。他 的手出現在泰德肩膀上,指著泰德自己安的燈。當然,它們是電燈,看上去像 真的一樣:一個木紡錘上安著兩個防風煤油燈,由牆上的一個可調光開關控制。
  我不想看!
  他力圖使自己聽上去堅決、自信,但他開始不安。他可以聽出他聲音中的 顫抖,這意味著他快要哭了。他說什麼似乎都無關緊要,因為他已把手伸向牆 上的圓形開關。當他碰上它時,藍色的電火花從手指間噴出,這火花厚厚的像 果凍而不像光。開關象牙色的圓把柄變成黑色的,炸離牆壁,像一個微型飛碟 一樣穿過房間。它撞碎了另一面的小窗戶,消失在陽光中,這陽光呈現出一種 怪異的綠色,像銅器上的綠毛。
  電防風煤油燈亮得異乎尋常,紡錘開始轉動,把起固定作用的鐵鏈捲了起 來,整個房子的陰影在瘋狂跳動。兩個燈罩先後碎裂,玻璃撒了泰德一身。
  他不加思索的跳上前去,一把抓住坐著的妻子,想在鐵鏈斷裂、沉重的木 紡錘落下砸在她的身上之前,把她救出來。這衝動是如此強烈,使他不顧一切, 雖然他明知道她已死了,這一切沒有關係,斯達克即使連根拔起帝國大廈扔在 她身上,也沒關係。無論如何跟她沒關係,再也沒關係。
  他的兩臂穿過她的腋下,環抱著她,她的身體向前傾,頭向後仰,臉上的 皮膚裂紋密佈,像一個明代瓷瓶的表面。呆滯的眼睛突然爆炸,有毒的綠色汁 液噴到他的臉上,熱乎乎的令人噁心。她的嘴大張著,牙齒暴雨般的從中飛出, 打在他的面頰和額頭,他可以感到它們的光滑堅硬。半凝固的鮮血從她凹凸不 平的牙齦間噴出。她的舌頭從她的口中滾落出來,像一條血淋淋的蛇一樣直直 的墜落到她的裙邊。
  泰德開始尖叫——謝天謝地,在夢中,而不是在現實中,否則他會把麗茲 嚇壞的。
  我跟你沒完,你這混蛋,喬治.斯達克在他身後輕聲說。他的聲音中已沒 有微笑,冷冰冰的像十一月的羅克堡湖水。記住。你別想擺脫我,因為當你擺 脫我的時候......
   四
  泰德全身一震,醒了過來,他的臉濕漉漉的,枕頭也濕漉漉的,他剛才一 直痙攣地抓著枕頭,貼在臉上。這濕漉漉的也許是汗水,也許是淚水。
  「......你擺脫了最好的東西。」他對這枕頭續完那句話,然後躺在那裡, 膝蓋蜷到胸前,一陣陣的發抖。
  「泰德?」麗茲在她的夢中含含糊糊地說,「雙胞胎好嗎?」
  「很好,」他努力保持鎮定,「我......沒事。睡吧。」
  「對,所有的事......」她說了幾句話,但他沒聽清楚,就像斯達克告訴泰 德安得斯韋爾不通火車後,他沒聽清楚他又說了什麼一樣。
  泰德躺在濕漉漉的床單上,慢慢放開他的枕頭,用赤裸的手臂擦擦臉,等 著夢離開他,等著震驚離開他。它們的確離他而去,但令人驚訝的緩慢。他努 力不驚醒麗茲。
  他凝視著黑暗,不想搞明白那場夢,只等著它離去。經過一段漫長的時間 後,隔壁的溫蒂醒了,開始哭叫,該換尿布了。當然,威廉隨後也醒來,認為 他也需要換尿布(雖然泰德換下他的尿布時,發現它們非常干)。
  麗茲馬上醒了,夢遊似的走進嬰兒室。泰德和她一起進去,他很清醒,這 次他很感謝雙胞胎,因為他們今天半夜需要換尿布。他給威廉換,麗茲給溫蒂 換,倆人都不怎麼說話。他們回到床上,泰德高興的發現他又漸漸的睡著了。 他本以為晚上大概睡不著了。當他第一次醒來時,麗茲炸開的身體這一形象仍 歷歷在目,清晰可見,他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再睡覺了。 (
  早晨它就會煙消雲散,夢都是那樣的。 )
  這是那天晚上他入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但是,第二天早晨醒來時,他還 記得夢中所有情節(雖然只有他在光禿禿走廊上失落而孤單的腳步回聲還能打 動他),他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失而消失,像一般夢那樣。
  這是一個非常罕見的夢,他像一個真正發生的時間一樣留在他的記憶中。 那個打字機鑰匙,那沒有皺紋的手掌,喬治.斯達克那冷淡、單調的聲音,這 聲音從他身後傳來,告訴他,他跟他沒完,當你擺脫這個高貴的狗雜種時,你 是在擺脫最好的東西。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0

第三章  公墓疑雲

  羅克堡有一個清潔工,斯蒂文.霍特是負責人,所有人都叫他「挖墓人」。 這個綽號是新英格蘭數千個小鎮中的數千名清潔工所共有的。霍特的工作量非 常大,而他手下的人卻非常少。鎮上有兩個棒球場要照管;還有一大片公共土 地,春天需要播種,夏天需要修整,秋天需要清掃落葉(更不用說樹要修剪, 音樂台和周圍的座位需要保持清潔);還有兩個公園,很久以來,無數談戀愛 的孩子在那裡幽會。
  他做的這些工作平淡無奇,本來他到死都會是個平庸的老斯蒂文.霍特。 然而,羅克堡還有三個墓地,也歸他管。在墓地的日常工作中,挖墓是最罕見 的。日常工作包括:種花草,清掃落葉,鋪草皮。有時還要巡查。節日後,你 必須把枯萎的花朵和褪色的旗子拿掉——陣亡將士紀念日流下的這類東西最多, 需要清除,但七月四日、母親節和父親節也很忙。你還必須清楚孩子們在墓碑 上的糊塗亂寫。
  當然,小鎮上的人對這些不感興趣。正是挖墓這一工作才為霍特這類人贏 得了那個綽號。他母親叫他斯蒂文,但自從他1964年幹這一行後就被稱為挖墓 人霍特,他到死都會是挖墓人霍特,即使他換個工作也一樣——而這不太可能 了,因為他已經六十一歲了。
  六月的第一個星期三早晨七點,挖墓人霍特開著他的卡車來到「家鄉公墓」 門前,他跳下車去推開鐵門。門上有一把鎖,但它一年只用兩次——高中畢業 典禮晚上和萬聖節。門開了後,他沿著中間的道路緩緩行駛。
  今天早晨純粹是一次預備性工作。他身邊放著一個帶夾子的寫字板,他將 記下從現在到父親節期間公墓的哪些地方需要修整。在「家鄉公墓」幹完後, 他將去「仁慈公墓」,然後再去「斯達公墓」。今天下午,他和他的手下就要 開始干該干的活了。活不會很重,因為重活四月末已幹完了,挖墓人霍特認為 那是春季的修整時光。
  在兩周中,他和大衛.菲利浦以及戴克.布拉福德三人一起,每天干十小時, 每年春天都這樣。他們疏通堵塞的陰溝,在被春雨沖走的地方從新鋪上草皮, 扶起因地震而仆倒的墓碑和紀念碑。春天,有數以千記的大大小小的工作要做, 霍特下班回家勉強的做頓便飯,喝罐啤酒,眼睛就睜不開了,倒在床上呼呼大 睡。春季整修總在同一天結束:那天,他覺得連續不斷的背痛要把他疼瘋了。
  六月份的整修工作不重,但它很重要。六月末,避暑的人開始來到,和他 們一起來得,還有老住戶和他們的孩子,這些人都已搬到更暖和、更方便的地 方去了,但他們在鎮上仍有房產。挖墓人霍特認為這些人最討厭,如果鋸木場 邊舊水車的一個葉片掉了,或如果雷納德叔叔的墓碑倒了,他們就會大吵大鬧。 好吧,冬天來了,他想。一年四季,他總是用這話安慰自己,現在也一樣,雖 然冬天還像夢一樣遙遠。
  「家鄉公墓」是鎮上公墓最大的、最漂亮的一個。它的中間道路寬的像標 准馬路,有四條稍窄的小徑與之相交,這些小徑可推手推車,小徑之間長著修 剪整齊的草。挖墓人霍特在「家鄉公墓」中間道上行駛,過了第一個十字路口, 又過了第二個十字路口,到了第三個十字路口......他猛地一剎閘。
  「哦,天哪!」他大喊一聲,關掉卡車引擎,跳了出來。他沿著小徑走下 去,在十字路口左邊五十英尺處,草地上有一個粗糙的洞坑。棕色泥土堆在洞 坑的四周,像手榴彈爆炸後留下的碎彈片。「那些該死的小孩!」
  他站在洞坑邊,長滿老繭的大手放在穿著褪色的綠工作褲的臀部。這裡亂 七八糟。他和他的同事不止一次被迫為小孩們盜墓做善後清理工作。這些小孩 要麼是吹牛吹昏了頭,要麼是喝酒喝昏了頭,半夜三更跑來盜墓——這通常都 是一種炫耀和人來瘋。就挖墓人霍特所知,不管這些屁小孩喝的多醉,他們從 來沒有真的挖出過一口棺材或死屍。他們一般不過就是挖個兩、三英尺深的洞 坑,然後就厭倦了這一遊戲,於是一哄而散。在本地公墓挖坑是很卑鄙的事, 不過一般都不會搞得太過分。
  然而,這件事不同尋常。 這個洞坑沒有清晰的輪廓,它就是那麼一個洞,看上去很不像一個墳墓, 不是那種整齊的長方形。它比那些醉醺醺的中學生通常所挖的深,但它的深 度並非上下相同;它呈現出一種圓錐形,當挖墓人霍特意識到這洞坑看上去 真像什麼的時候,一股寒意從他背脊上升起。
  它看上去就像一個人在死去之前被埋在那裡,他又活過來了,於是全憑 他的兩手一路挖出墳墓。
  「哦,別胡思亂想了,」他低聲說,「該死的惡作劇。該死的孩子們。」
  一定是的。下面沒有棺材,上面沒有仆倒的墓碑,這完全可以理解,因為 沒有屍體埋在這裡。他對此深信不疑,用不著去查工具屋牆上釘著的公墓詳細 地圖。這一片的六塊地歸行政委員巴斯特所有。但實際上只有巴斯特的父親和 叔叔埋在這片地裡。他們的墓就在右邊,墓碑挺立著,完好無損。
  挖墓人霍特記得這塊地,還有一個原因。正是在這裡,那些紐約來的人豎 起他們的假墓碑,當時他們正在做有關泰德.波蒙特的報道。波蒙特和他妻子有 座夏季別墅在這鎮上,就在羅克堡湖邊。大衛.菲利浦照管他們的房子,去年秋 天,霍特自己也曾幫助大衛為他們鋪家用柏油車道,那是在樹頁凋落、又開始 忙碌之前。今年春天,波蒙特有點不好意思地問他,能不能讓攝影師在公墓中 豎一塊假墓碑,拍幾張「惡作劇照片」。
  「如果不行,你就直說,」波蒙特對他說,聽上去更不好意思了,「這也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完全可以,」霍特和氣地回答說,「你是說《大眾》雜誌?」
  泰德點點頭。
  「哇,太了不起了,是嗎?從《大眾》雜誌來的人!我一定要買那期雜誌!」
  「我不敢說我要那期雜誌,」泰德說,「謝謝你,霍特先生。」
  挖墓人霍特喜歡波蒙特,即使他是個作家。霍特自己只上八年級——而且 是考了兩次才通過的,另外,不是鎮上每個人都稱他為「先生」的。
  「如果他們能做到的話,雜誌社的那些傢伙可能也許喜歡拍你拿著手槍搶 劫銀行運錢車的照片,是嗎?」
  波蒙特爆發出少見的大笑。「對,我想這正是他們想要的。」他說,拍拍 霍特的肩膀。
  攝影師竟然是個女人,挖墓人霍特稱她為「城裡來的高級婊子」。當然, 這個城指的是紐約。她走路的時候,胸部和臀部劇烈搖擺,像安了軸一樣。她 從機場租了旅行車,車裡塞滿了照相器材,她和她的助手居然還能作進去,這 真是個奇跡。如果卡車太滿,必須在她的助手和某些器材之間做一選擇的話, 霍特認為,她一定會選擇照相器材,而讓她的助手自己回機場。波蒙特夫婦開 著他們自己的汽車,跟在旅行車並停在它後面,他們倆看上去既難為情,又覺 得有趣。既然他們自願和「城裡來的高級婊子」在一起,挖墓人霍特猜想也許 他們覺得這很有趣。」一切都很好嗎。泰德先生?「他問。
  「天哪,不好,但我猜會好的。」他回答說,沖挖墓人霍特眨眨眼。霍特 立即也衝他眨了以下。
  一旦明白波蒙特夫婦是自願的,霍特就安下心做觀眾了。他很高興自己能 離得這麼近看一場免費表演。那個女人所帶的東西中,有一個老式假墓碑,頂 部是圓的,它看上去更像漫畫裡的那種,一點兒也不像霍特最近豎起的真墓碑。 她圍著假墓碑瞎忙,讓她的助手一次又一次的豎起它。霍特曾走過去問是否要 他幫忙,但她傲慢的拒絕了,於是霍特又退回原處。
  最後,她總算把它擺好了,又讓助手忙著布光。在這期間,波蒙特先生一 直站在一邊看,有時摸摸他額頭上的白色小疤痕。他的眼睛讓霍特著迷。
  (他在照片,)霍特想。(也許比那婊子更好,而且更持久。他把她儲存 起來,將來某一天寫進書裡,她卻一點也不知道。)
  最後,一切就緒,可以拍照了。那個女人讓波蒙特夫婦在那個假墓碑上握 了十幾次手,那天天氣很冷,她指揮他們就像指揮那個娘娘腔的助手一樣。由 於光不對或他們的臉不對或她自己他媽的不對,她用高而沙啞的聲音一次次命 令他們重做,霍特聽說波蒙特先生不是那種很有耐心的人,他期待著他對她大 發雷霆。但是,波蒙特先生——還有他的妻子——似乎覺得很有趣,並不生氣, 他們一次次照「城裡來的高級婊子」的話做,雖然那天非常冷。挖墓人霍特相 信,如果他自己的話,他用不了十五秒就會對那個女人大發雷霆。
  正是在這兒,在這該死的坑的地方,他們豎起了那個假墓碑。啊,如果他 需要更進一步的證據的話,草皮上還有圓形腳印,這是那個「高級婊子」的高 跟鞋留下的。她是從紐約來得,只有紐約女人才會在那種季節穿高跟鞋,而且 還穿著它們在公墓裡走來走去拍照。如果那不是——
  他的思路突然斷了,那種寒意又湧上來。他正注視著攝影師高跟鞋留下的 有些模糊的腳印,當他盯著腳印時,他的眼睛偶然發現別的、更新的腳印。
  腳印?那些是腳印嗎?
  (當然不是,挖這個坑的傢伙把一些土扔得比其它的土遠了一點,如此而 已。)
  不是這樣,霍特知道不是這樣。再他到達綠草地上的第一個土塊前,他在 離坑最近的一堆泥土上看到了一個很深的腳印。
  (那麼,那是腳印了,接著呢?你認為做這事的人手裡拿著一把鐵鍬四處 飄蕩,像一個友好的幽靈?)
  世界上有許多人喜歡自己騙自己,但挖墓人霍特不是那種人。他心理那個 神經質的、嘲笑的聲音無法改變他看到的。他一生追逐過許多野獸,這腳印太 明顯了,不容他視而不見。他祈求上帝,但願它不是腳印。
  靠近墳墓這堆泥土上,不僅有腳印,還有一個圓形的凹痕,幾乎有吃飯盤 子那麼大。這個凹痕在腳印左邊。在圓形凹痕和腳印的兩邊(但更靠後)泥中, 有些溝槽,顯然是手指的痕跡,這手指在抓緊前滑了以下。
  他抬起頭,在第一個腳印後又看到了另一個。在那個後面的草地上,是第 三個的一半,那是鞋上泥土成塊落下時形成的。它已經倒了,但還有足夠的濕 度保持著印痕......開始引起他注意的三、四個腳印也是這樣。如果他不是來得 這麼早,而草還是濕的,她就會碎成小土粒,那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他希望他來得晚點兒,希望他先去「仁慈公墓」,他離開家時本來是那麼 打算的。
  但他沒有,這就是一切。
  腳印逐漸消失,距離地上的坑(墳墓)不到二十英尺。挖墓人霍特懷疑遠 處潮濕的草地上可能還有腳印,認為自己應該去檢查一下,雖然他很不願意。 現在,他又把視線投向最清晰的那些痕跡,這些痕跡在靠近坑的一小堆土上。
  手指抓出的溝槽;稍稍靠前的原形凹痕;圓形凹痕旁邊的一個腳印。這些 說明了什麼?
  挖墓人霍特還沒問他自己,答案已經落入他心中。他看的清清楚楚,好像 事情發生時他就在這兒一樣,這就是為什麼他不願再跟這事發生關係的原因。 太他媽令人毛骨悚然了。
  因為從外表看:這裡有一個人站在新挖的坑中。
  對,但是他是怎麼下去的呢?
  對,但是他自己挖的坑,還是別人挖的呢?
  對,但是從這些小草根的扭曲、磨損和斷裂來看,好像草皮是被用手扯開, 而不是用鐵鍬整齊的鏟開的,這怎麼解釋?
  別管這些但是。別管它們。也許,不去想它們更好。只設想這個人站在坑 中,這個坑太深了,沒發跳出來。那麼他幹什麼呢?他把他的手掌放在最近的 土堆中,把自己引來上來。如果他是個成人而不是孩子的話,這麼做並不難。 挖墓人霍特看著清晰完整的腳印,心想,(如果這是個孩子,他有一雙大得嚇 人的腳。這腳至少是十二號的。)
  手伸出來,引體向上。在這過程中,手在鬆散的泥土中滑了一下,留下那 些短溝槽。然後你出來了,你用一隻膝蓋保持身體平衡,造成那圓形凹痕。你 把一隻腳放在膝蓋邊,重心從膝蓋移到腳上,站起身,走開。簡單的不可思議。
  (某個人從他的墳墓中鑽出來,然後走開了,是這樣嗎?也許他有點兒餓 了,決定去鎮上的快餐店要一個奶酪漢堡和一瓶啤酒?)
  「他媽的,它不是一個墳墓,它是一個該死的地上的坑!」他大聲說,當 一個麻雀衝他大叫一聲時,他嚇了一跳。
  對,只不過是地上的一個坑——他這麼對自己說。但他怎麼一點也看不到 鐵鍬留下的痕跡呢?為什麼只有離開坑的一系列腳印,卻沒有繞著它、走向它 的腳印呢?如果一個人在挖的話,他會常常踩進他挖出的土中,應該會留下那 些腳印的。
  挖墓人霍特不知道該怎麼辦。從技術上講,他認為一件罪行已犯下,但你 無法指控罪犯盜墓——因為被挖的那塊土裡沒有屍體。你最多稱之為破壞行為, 如果採取更進一步的行動,挖墓人認為這不是他的事。
  也許,最好把坑填上,把草皮補上,然後忘掉這整個事件。
  (說到底,)他第三次告訴自己,(沒有人葬在那裡。)
  在他記憶中,那個下雨的春日朦朧一閃。天哪,那個墓碑看上去像真的一 樣!當你看著那個柔弱的助手搬弄它時,你知道它是假的,但是,當他們把它 豎好,並在前面放上那些假花時,你會發誓它是真的,真的有什麼人——
  他的手臂開始起雞皮疙瘩。
  「你別想了,」他嚴厲地告訴自己,這時,麻雀又叫起來,挖墓人霍特歡 迎它不可愛但是卻極為真實和平凡的聲音,「你繼續叫吧。」他說,然後走向 最後那些腳印。
  正如他所猜測的,他可以看到草地上其它的腳印。它們離得很開。看著它 們,挖墓人認為這傢伙並沒再跑,但他的確沒有浪費時間。四十碼外,他可以 通過另一種方法看到那傢伙走的路線:一個大花籃被踢翻了。雖然至此他已看 不到腳印,但是,花籃應該是在他能看到腳印的那條路上的,他只是簡單的把 它踢到一邊,繼續向前走。
  從挖墓人霍特的觀點看,這麼做事的人,你最好別去惹他,除非你有充足 的理由。
  他斜穿過墓場,好像走往公墓和公路之間的矮牆。他像一個有地方要去和 有事要幹的人一樣行動。
  雖然挖墓人霍特不善於想像,但有那麼一瞬,他真的看見他了:一個大腳 的大個子,大步走在這漆黑寂靜的郊外,步態從容自信,一腳踢開擋道的花籃, 連步子都沒變。他也不害怕——這個人什麼都不怕。因為如果那裡真有活的東 西的話,他們會害怕他。移動,行走,大步走,上帝保佑擋他道的人。
  麻雀大叫一聲。
  挖墓人霍特嚇了一跳。
  「忘記它,朋友,」他再次告訴自己,「填上那該死的坑,再別想它了!」
  他填上坑,並努力想忘掉它,但是,那天下午,戴克.布拉福德在「斯達 公墓」找到他,告訴他有關豪默.加馬奇的新聞,加馬奇那天早晨在離「家鄉 公墓」一里的35號公路被發現。整個鎮子異常興奮,謠言和猜測滿天飛。
  於是挖墓人霍特很勉強的去找龐波警長談話。他不知道加馬奇的被殺和坑 及腳印是否有關係,但他認為最好把他知道的說出來,讓那些吃這碗飯的人來 判斷。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1

第四章 小鎮兇殺

  近幾年來,羅克堡是個很不幸的小鎮。
  似乎是為了證明禍不單行這句老話,最近八年或十年來,一連串可怕的事 情在這裡發生,這些可怕的事情成為全國性新聞。那些可怕的事情發生時,喬 治.伯曼是當地警長,人們親切的稱他為大喬治,但是大喬治不會來處理豪默. 加馬奇案件,因為大喬治已經死了。那時,警察內部一個人犯下了一系列強姦 ——勒死罪行,大喬治破獲了這一案件,但是,兩年後,他在外3號公路被一條 瘋狗咬死——不止是咬死,而是名副其實的被撕開。這些事件都非常奇怪,但 著世界就是一個奇怪的地方,無情、可悲。
  新警長阿蘭.龐波那時不在羅克堡,1989年前,他在紐約州北面的一個中小 城市負責公路安全。
  看著35號公路旁溝中豪默.加馬奇破碎的屍體,他希望自己仍在原來的那個 中小城市。看來,這個小鎮的壞運氣根本沒有隨著大喬治.伯曼之死而消失。 (
  哦,別瞎想——你並不希望你在別的地方。別說你想到別的地方,否則壞 運氣真的會抓住你。安妮和孩子們認為這是個好地方。所以,為什麼不打消那 個念頭呢? )
  這是忠告。龐波發現,人的腦袋總是給他的神經它們不能接受的忠告。神 經說,(是,先生,現在你提到它,那它就是真的。)接著神經開始緊張不安。
  他對這類事情是有心理準備的,不是嗎?在他擔任警長期間,他曾在小鎮 路邊挖出過四十具屍體殘骸,阻止過無數次打架鬥毆,處理過上百次虐待配偶 和兒童案——那還只是正式報案的,但他在任這些年卻很少有兇殺發生。只有 四起,而且只有一個罪犯逃走了-喬.羅威在砍掉他妻子的腦袋後逃走了。龐波 對那位女士有所瞭解,當他收到羅得島警察的傳真,說他們已抓到羅威時,他 幾乎為羅威感到遺憾。
  另一起兇殺是汽車殺人案。剩下的兩個很平淡無奇,一個是用刀,一個是 用光禿禿的指關節——後者是一起走到極端的配偶虐待案,只有一點很獨特: 妻子把醉得不省人事的丈夫打死,為二十年來所遭的毒打復了仇。當她受到指 控時,她身上的瘀傷還清晰可見。法官只判她在婦女教養院呆六個月,然後是 緩刑六年,龐波對此一點兒也不遺憾。潘德法官這麼判,可能只是給那位女士 她真正應得的東西是不明智的,她應得的就是一枚獎章。
  他發現真實生活中的小鎮謀殺,和阿加莎.克裡斯蒂小說中的小鎮謀殺,毫 無共同之處。小說中,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七個人在上校家中輪流用刀捅 邪惡的老上校。龐波知道,在現實生活中,你趕到現場時,總會發現罪犯仍站 在那裡,低頭看著那一片混亂,不知道他到底幹了什麼,他怎麼會就這樣失去 控制,造成可怕的後果。即使罪犯離開現場,他一般也不會走的很遠,總有兩、 三個目擊者能告訴你究竟發生了什麼,誰幹的,他去了哪兒。最後一個問題的 回答通常是最近的酒吧。一般來說,現實生活中的小鎮謀殺是簡單、野蠻和愚 蠢的。
  一般來說。
  但是,有一般就會有特殊。有時候,小鎮上的謀殺案很難立即破了...... 眼前這個謀殺案就是這樣。
  龐波耐心等待。
  諾裡斯.裡傑威克警官從他的巡邏車走過來,那車就停在龐波車的後面。 晚春溫暖的空氣中,兩台警察專用的對將機在劈啪作響。
  「雷在趕來嗎?」龐波問。雷指的是雷.凡.阿倫,他是特約醫師和驗屍官。
   「是的。」諾裡斯說。
  「豪默的妻子怎麼樣?有人告訴她了嗎?」
  龐波一邊說話,一邊揮手趕走豪默臉上的蒼蠅。豪默仰面朝天,但除了突 起的鷹鉤鼻外,已沒剩下什麼了。如果沒有假的左手臂和斤牙,龐波懷疑他自 己的母親也認不出他,這金牙原先是在他嘴裡的,現在裂成碎片,灑落在他軟 軟的脖子和襯衣上。
  諾裡斯.裡傑威克警磨磨蹭蹭走過來,低頭看著他的鞋尖,好像突然對它們 感興趣起來。「恩......約翰在巡邏,安迪在地方法庭——」
  龐波歎了口氣,站起身。死者豪默.加馬奇已經六十七歲了。他和他妻子 住一間整潔的小房子,緊靠著舊火車站,離這兒不到兩里,他們的孩子都已長 大離去。今天一大早,加馬奇太太給警長辦公室打來電話,帶著哭腔說:她今 天七點醒來,發現豪默一夜未歸,他平常因為嫌她睡覺打呼嚕,睡在以前孩子 的一間房中。昨天晚上七點,他像往常一樣,出去玩保齡球,他應該在半夜回 到家中,最晚不超過十二點半,但床是空的,他的汽車也不在院裡或車庫中。
  白天調度員捨拉.布裡阿姆把電話轉告給龐波警長,他當時正在加油站加 油,聽到報告後,馬上用加油站的付費電話給加馬奇太太打了一個電話。
  他先告訴了他有關卡車的一切信息——1971年產雪佛萊輕便貨車,白色, 帶有茶色銹斑,座位上有一個槍架,緬因州車牌,號碼是96529Q。他把這些 情況用對講機告訴正在值勤的部下(只有三個人,安迪在法庭作證),並且告 訴加馬奇太太,他一有消息就通知她。他並不很著急,加馬奇喜歡喝啤酒,玩 保齡球的時候更是如此,但他並不傻。如果他喝多了,覺得開車不安全,他可 以睡在某個玩球夥伴家客廳的沙發上。
  然而,有一個疑問:如果豪默決定留在某個球友家,他為什麼不給他的妻 子打個電話,告訴她一聲呢?他不知道她會擔心嗎?時間很晚了,也許他不想 打擾她,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龐波想,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他打過電話, 而她睡得很沉,沒有聽到,在她的臥室和放電話的房子之間有一扇關著的門。 在這個可能性中,你必須附加一個條件,即她呼嚕打得震天作響。
  龐波向心神不安的加馬奇太太道別,掛了電話。他認為,最晚今天上午十 一點,她的丈夫就會回家,他一定滿面羞愧,宿醉未醒。那時,加馬奇太太會 狠狠罵老傢伙一頓。龐波自己也會諷刺他幾句。
  加馬奇太太打完電話一小時後,他覺得自己的分析有些不太對頭。如果加 馬奇在一個保齡球友家裡過夜,龐波認為,這應該是第一次。否則的話,他妻 子自己就會想到這種可能性,至少在給警長辦公室打電話前會多等一會兒。這 時,龐波突然意識到,豪默.加馬奇太老了,他不會改變自己的習慣的。如果昨 晚上他在什麼地方睡覺,他以前應該這麼做過,但他妻子的電話表明沒有。如 果他以前能開車回家,那麼昨晚他也應該能這麼做。......但他沒這麼做。 (
  這麼說老傢伙總算學會了一種新習慣,他想。這種事也時有發生。也許, 他就是喝多了。他甚至可能和平常喝的一樣多,但卻比平常更醉。他們說的確 有這種情況發生。 )
  他試著忘記豪默.加馬奇,至少暫時忘掉他。他還有許多工作要做,而他 卻坐在桌子前,手裡擺著一隻鉛筆,想著那老頭兒開著他的貨車在什麼地方。 這個老頭兒一頭白髮,剃得很短,還有一個機械手臂,他是在釜山失去真手臂 的,那時,現在大多數當警察的越戰老兵還在尿布上拉黃屎呢......算了,想這 些沒有用,它既不會幫他完成該做的工作,也不會找到加馬奇。
  但是,他還是走到捨拉.布裡阿姆的小屋,想讓她和諾裡斯.裡傑威克聯繫 上,想問問諾裡斯發現什麼沒有,這時,諾裡斯自己打電話進來了。諾裡斯這 一舉動加深了龐波的不安,一陣涼意穿進龐波的全身,使他感到有點兒麻木。
  他嘲笑那些在廣播節目中大談心靈感應和先知的人。暗示和預感成了人們 生活中的一部分,當他們使用暗示和預感時,他們都沒有意識到,而誤以為是 心靈感應和先知,他嘲笑這些人的這種做法。但是,如果問他,那一刻他怎麼 想豪默.加馬奇的,龐波會回答:(當諾裡斯打電話進來時......啊,那時我開 始知道老頭兒要麼受重傷、要麼死了。後一種可能性更大。)
  諾裡斯恰巧在35號公路的阿森特農場停下,這是離「家鄉公墓」南面一里 的地方。他甚至都沒想豪默.加馬奇,雖然阿森特農場和豪默家相距不到三里, 另外,如果昨晚豪默從南巴黎安正常途徑回家的話,他會經過阿森特農場。諾 裡斯認為,昨晚阿森特農場不會有人看到豪默,因為如果他們見到的話,豪默 十分鐘後就會平安到家。
  諾裡斯在阿森特農場停下,是因為他們有三個鎮上最好的路農產品攤。他 是那種喜歡烹飪的單身漢之一,他對新鮮的甜豌豆有一種強烈的喜好。他想知 道阿森特農場什麼時候有賣的,順便問問,阿森特太太是否看到豪默.加馬奇的 貨車。
  「你知道,」阿森特太太說,「這真有意思,你會問這個問題,因為我的 確看到的,昨天晚上很完的時候,不對......我現在想起來了,應該是今天早晨 凌晨,《約翰.卡爾森》還在放,但快到結尾了。我去取了一碗冰淇淋,看了一 會兒大衛.英特曼表演,就上床睡覺了。這些天我睡的不太好,而且馬路那邊的 那個男人讓我很不安。」
  「什麼樣的男人,阿森特太太?」諾裡斯問,突然感興趣起來。
  「我不知道——就是某個人。我不喜歡他的樣子。我甚至看不清他,可我 就是不喜歡他的樣子,怎麼會這樣呢?我知道,這聽上去不太好,但那個瘋人 院離這兒並不太遠。另外,當你凌晨一點看到一個男人獨自在馬路上時,誰都 會覺得不安,即使他穿著套裝。」
  「他穿著什麼樣的套裝——」諾裡斯開始問,但這沒用。阿森特太太是個 喋喋不休的鄉下老婦人,她自顧自的說下去,完全不理諾裡斯.裡傑威克。他決 定讓她說完,同時盡可能收集有用資料,於是從口袋裡掏出他的筆記本。
  「在某方面,」她繼續說,「這套裝使我更加不安。在那種時候,一個男 人穿著套裝顯得很怪,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可能你不明白,可能你認為 我只是個愚蠢的老女人,可能我的確是個愚蠢的老女人,但是,在豪默過來一、 兩分鐘,我有一種感覺,那個男人也許要到我房子這兒來。我起身檢查一下, 確信門已鎖好。你知道,他往這邊兒看,我看見他這麼做。我說他往這邊兒看, 是因為他能夠看到這麼晚了窗戶還亮著燈,可能還能看到我,因為窗簾很薄。 我看不清他的臉——昨晚沒有月亮,也沒有燈——但我能看到他轉過頭。然後 他真的開始穿過馬路——至少我認為那是他正在做的,或想做的,如果你明白 我的意思的話——我認為他會走過來敲我的門,說他的汽車壞了,他能否用一 下電話,我不知道如果他真那麼做的話,我會說什麼,也不知道我會不會開門。 我猜我是個愚蠢的老女人,因為我想到那部電影《阿爾費雷德.希區克柯的禮物 》,那裡面有個瘋子,他能夠施展魔力讓小鳥從樹上掉下來,只是他先要用一 把斧子把某個人砍碎,然後他把碎片放在他汽車的行李箱中,只是由於他的一 個尾燈壞了或類似的事,他們才抓住他——但另一方面——」
  「阿森特太太,我是否能問一下——」
  「——我不喜歡路那邊的那個可怕的人,」阿森特太太繼續說,「你知道。 所以我有點兒不安。但是我對自己說——」
  這時,諾裡斯完全忘掉了甜豌豆。他告訴阿森特太太,她看到的人可能與 他們正在調查的案件有關,這終於使她停了下來。他要她從頭開始,把她看到 的一切告訴他,如果可能,就別扯《阿爾費雷德.希區克柯的禮物》之類的東西。
  他通過對講機告訴阿蘭.龐波警長的這個故事是這樣的:她一個人在看「午 夜影院」,她丈夫和孩子們已經上床睡了。她的椅子靠著窗戶,外面是35號公 路,窗簾沒拉上。大約十二點三十或十二點四十,她抬起頭,看到一個人遠遠 的站在公路的另一邊......也就是說,「家鄉公墓」那一邊。
  那人從那個方向走來,還是從別的方向走來?
  阿森特太太說不準。她有一種印象他可能是從「家鄉公墓」方向過來的, 這意味著他在離開小鎮,但她無法確認地說出是什麼給了她那種印象,因為她 第一次看窗外時,只看到空曠的公路,在她起身去拿冰淇淋前,她又望了一眼, 他已經在那裡了。只是站在那裡,望著亮燈的窗戶——也許望著她。她認為他 要穿過公路或者已經開始穿過公路(龐波想:也許他只是站在那裡;其餘的都 不過是一個女人神經質的瞎扯了),這時,山坡上出現了燈光。當穿外套的男 人看到駛近的燈光時,他豎起拇指,做出請求搭車的姿勢。
  「這是豪默的貨車,而且豪默開車,」阿森特太太告訴諾裡斯,「開始, 我以為他會一直開過去,任何一個正常的人在半夜看到搭車者都會這樣的,但 接著車尾燈亮了,那個人跑到汽車的乘客座的一側,上了車。」
  阿森特太太四十六歲,但看上去比實際年令大二十歲,她搖搖她的滿頭白 發。
  「豪默那麼晚讓人搭車,他一定是瘋了,」他告訴諾裡斯,「要麼瘋了, 要麼是頭腦簡單,我認識豪默快三十五年了,他可不是個頭腦簡單的人。」
  她停下來思索了一會。
  「哦......不是非常簡單。」
  諾裡斯試著讓阿森特太太詳細談談那個人穿著的套裝,但沒成功。因為路 燈只修到「家鄉公墓」那裡,真是太遺憾了,但像羅克堡這樣的小鎮只有這麼 多錢可用。
  她確信那是件套裝,不是運動衣或夾克,而且它不是黑的,這就留下太多 可選擇的顏色。阿森特太太認為搭車者的套裝不是純白的,但她可以發誓它也 不是黑的。
  「我其實並不要求你發誓,阿森特太太。」諾裡斯說。
  「當一個人和一個警察談正經事時,」阿森特太太回答說,兩手抱胸,「 總是這樣的。」
  所以,她所知道的基本情況是這樣:大約凌晨十二點四十五分,她看到了 豪默.加馬奇接受了一位搭車者。但有一點很不妙,即:豪默在離他自己家門 不到三公里的地方接受了一位搭車者......但卻沒有到達家裡。
  阿森特太太關於套裝的感覺也是對的。半夜看到一個搭車者,這本身就很 奇怪了——十二點四十五分,一般的流浪者都已在附近的廢穀倉或農夫的棚子 中躺下了——再加上他還穿著套裝打著領帶(「某種黑色」,阿森特太太說, 「只是別要我發誓是什麼黑色,因為我不能,而且我不願」),這就更使人不 舒服了。
  「下一步你要我做什麼?」諾裡斯匯報完後,在對講機中問道。
  「原地別動,」龐波說,「和阿森特太太聊聊《阿爾費雷德.希區克柯的禮 物》,直到我到那裡。我本人過去很喜歡那些片子。」
  但是,他開了不到半里,他倆的碰頭地點就從阿森特農場轉到它西邊大約 一里處的地方。一個叫費蘭克. 加維的男孩早晨釣完魚回家,看到35號公路南邊 高高的草叢中兩條大腿露了出來,他跑回家告訴他母親,她往警長辦公室達了 電話。調度員捨拉.布裡阿姆把這消息轉給阿蘭.龐波和諾裡斯.裡傑威克。捨拉 在對講機中遵守規則沒有提到名字——許多好奇者總是在偷聽警察對講機—— 但阿蘭從捨拉沮喪的聲音中可以猜出她知道那些大腿是誰的。
  整個早晨發生的唯一一件好事,是諾裡斯在龐波到那兒之前已經嘔吐完了, 而且他還比較明白,吐在3公路的北邊,原離屍體和它周圍可能有的證據。
  「現在幹什麼?」諾裡斯打斷了他的沉思問。
  龐波警長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停止轟趕豪默遺骸上的蒼蠅,這是一場注定 要失敗的戰鬥。「現在我趕去告訴加馬奇太太,讓她今天上午盡早來看一下。 你留在這兒守屍體,盡量轟開蒼蠅。」
  「哎,警長,為什麼?蒼蠅太多了。而且他——」
  「死了,對,我知道這一事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看起來 該這麼做,我們沒法把他該死的胳膊安上,但我們至少可以別讓蒼蠅在他剩下 的鼻子上拉屎。」
  「好吧,」諾裡斯恭恭敬敬地說,「好吧,警長。」
  「諾裡斯,你能不能叫我『阿蘭』?試一試好嗎?」
  「好,警長。」
  龐波哼了一聲,轉身最後看了整個壕溝一眼,等他回來時,這裡可能已被 圈起來,測繪桿上繫著黃色的「犯罪現場,請勿入內」的字樣。驗屍官會在這 裡。司法部死罪處的攝影師和技術人員很快就會趕到。下午一點,州警察局的 流動實驗室也會到這兒,跟著大批專家,還有一個人專門提取車輪印模。
  這一切都是怎麼發生的呢?哦,很簡單:一個半醉的老頭停下車幫一個陌 生人的忙([上來吧,孩子],阿蘭可以聽到他這麼說,[我只有幾里路,但我可 以捎你一段]),而陌生人卻以打死老人並偷走他的車作為報答。
  他猜整個過程是這樣的:穿套裝的人請求豪默把車停到路邊——最可能的 借口就是他要小便——車一旦停下,他就打昏老人,而且——
  啊,接下來是最讓人噁心的行為,太他媽讓人噁心了。
  阿蘭最後一次低頭看壕溝,諾裡斯蹲在那裡曾是一個人的血淋淋的肉塊旁 邊,耐心的用帶夾子的寫字板轟趕蒼蠅,阿蘭又一次感到翻胃。 (
  他只不過是個老人,你這狗雜種——一個半醉的老人,而且只有一隻真手 臂,他唯一的樂趣就是晚上玩保齡球。那麼,為什麼你不打昏他把他扔出車外 就算了呢?晚上很暖和,而且即使再冷點兒,他也會沒事的。他身體很好,不 會著涼的。卡車的車牌號已通電全國。那麼,為什麼這樣呢?喂,我希望有機 會問問你。 )
  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肯定跟豪默沒有關係,再也沒有關係了,什麼都 跟豪默沒有關係了。因為打昏他後,搭車人把他拉出駕駛室,拖進壕溝,可能 是抓著他的胳肢窩拖的。阿蘭可以看到加裡奇的鞋留下的痕跡。在這過程中, 搭車人發現豪默的殘疾。到了溝底,他猛地從老人身上扭下機械手臂,用它把 他活活打死。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1

第五章 血 車

  「抓住它,抓住它。」康涅狄格州警察華倫.漢密爾頓低聲說,雖然巡邏車 只有他一個人。這是六月二日晚上,豪默.加馬奇屍體被發現三十五小時,漢密 爾頓警官從沒聽說過那個緬因州的小鎮。
  他在麥當勞餐廳外的停車場。他巡邏時,喜歡到餐廳或加油站的停車場。 如果晚上關著燈悄悄開到停車場的最後一排,你有時會有很不錯的發現,不僅 是不錯,甚至是令人驚訝的發現。當他發現自己碰上這樣一個機會時,他經常 會自言自語。這種獨白經常以抓住它,抓住它開始。然後是讓我們查查著玩意 或問問媽媽是否相信。
  「在這兒我們發現什麼了?」這一次他一邊低語,一邊倒車。經過一輛卡 馬羅,經過一輛豐田,在強光燈下它像一堆正在風化的馬糞。還有......找到啦! 一輛老式GMC輕便貨車,在燈光中看上去是桔紅色的,這意味著它是白色或 淺灰色的。
  他打開他的車燈,照在車牌上。漢密爾頓警官認為,現在的車牌越做越好。 每個州都在車牌上印上圖案,這就使它們在夜間便於辨認,因為變幻的燈光會 使實際顏色發生極大的變化。最糟的燈光就是那些該死的桔紅色強燈光。設計 這些燈是為了阻止強姦和盜竊,他不知道這些目地是否達到,但他確信,它們 給像他這樣勤奮工作的警察造成麻煩,使他的工作更加困難。
  小小的圖案有助於他的工作。自由女神不管在日光下還是在桔紅色強燈光 都是自由女神,不管什麼顏色,自由女神意味著紐約。
  他現在照著的該死的小龍蝦圖案意味著緬因州。你不用再找「旅遊勝地」 字樣,也不用猜測粉紅色或棕紅色或深蘭色實際上是白色,你只要找那該死的 小龍蝦就行了。漢密爾頓知道,它實際就是龍蝦,但該死的小龍蝦就是該死的 小龍蝦,不管它是什麼名字。他決不會吃那引進該死的小龍蝦,就像他決不會 吃豬屎一樣。但是,他很高興它們印在牌子上。
  今天晚上,他在尋找有小龍蝦的車牌,看到它們格外高興。
  「問問媽媽她是否相信這事。」他低聲說,把巡邏車開進停車場。他拿起 帶夾子的寫字板,翻到通緝單那一頁,大拇指順著目錄向下移動。
  在這兒,96529Q,緬因州,該死的小龍蝦的家鄉。
  剛才漢密爾頓經過車旁時,發現駕駛室裡沒有人。有一個槍架,但是空的。 也許有人在車廂裡,甚至這個人手裡可能還有槍。更有可能的是,駕駛員早走 了,或在裡面吃漢堡。但這沒什麼區別......
  「老警察,大膽警察,但不是老朽魯莽警察。」漢密爾頓警官低聲說。他 關上燈,慢慢沿著那排汽車開下去。他停下兩次,開了兩次燈,雖然他根本沒 看他照著的汽車。總有這種可能性:96529Q先生在從餐廳回來時看到漢密爾頓 在照偷來的車,如果他看到巡邏車繼續開下去檢查別的車,他就不會受驚逃走 了。
  「安全就是安全,遺憾就是遺憾,這就是我所知道的。」漢密爾頓叫到。 這是他喜歡的一句口頭禪,僅次於問問媽媽她是否相信。
  他把車開進一個空位,在那裡他可以監視貨車。他跟不到四里外的總部通 了話,告訴他們他發現了緬因謀殺案中尋找的那輛汽車,要求立即派援兵來。 總部告訴他援兵很快就到。
  漢密爾頓發現沒人走進那輛汽車,於是認為小心翼翼靠近它並不算魯莽輕 率。實際上,如果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暗處等待援兵的到來,那就像個膽小鬼一 樣了。
  他跳下巡邏車,解開槍套的扣子但沒有把槍抽出來。他值勤時只抽出過兩 次手槍,但從沒開過火。現在他也不願意。他選擇了一個角度接近貨車,使他 既能看到貨車——特別是貨車車廂——又能看到麥當勞方向走過來的人。他停 下來,看到一個男人和女人走出餐廳,走向一輛福特轎車,他們坐進汽車,開 往出口,這時,他才又繼續向前走。
  他的右手放在手槍把上,左手放在臂部。他覺得,現在皮帶也越做越好。 他從小到大都是蝙蝠俠迷——實際上,他懷疑蝙蝠俠是他成為警察的理由之一。 他最喜歡蝙蝠俠的多功能皮帶,上面有各種有用的東西,可以在不同場合使用: 繩子、也視鏡、迷魂藥。他的皮帶當然不能跟那相比,但是在左邊,有三個環 吊著三件非常有用的東西。一個是電警棍,當你按頂上的紅按鈕時,它會發出 一種超聲波嘯聲,能把最狂暴的公牛變成一團軟軟的通心粉。它旁邊是一個壓 力罐,再旁邊是一個四節電池的手電筒。
  漢密爾頓從環上取下手電筒,打開它,然後左手溜上去遮住一部分光。他 這麼做時,右手一直沒離開過他的手槍把。老警察,大膽警察,但不是老朽魯 莽警察。
  手電筒的光掃過貨車車廂。裡面有一塊防雨布,但沒有別的,車廂像駕駛 室一樣空。
  漢密爾頓很謹慎地和這個掛小龍蝦車牌的汽車保持著一段距離——這是一 種習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現在他彎下腰,用手電照照汽車的下面,想傷害 他的人能藏身的最後一個地方。那裡不太可能有人,但如果他真因大意而死, 他可不想讓牧師這麼讚美他:「親愛的朋友,今天我們到這裡來,是為了悼念 華倫.漢密爾頓警察,他由於不太可能的原因而死去。」那可太愚蠢了。
  他迅速掃過汽車的下面,沒看到什麼,除了一個即將要脫落的消音器—— 從它上面的洞看,它真掉了的話駕駛員也不會注意到。
  「我想沒有別人,親愛的。」漢密爾頓說。他最後一次檢查汽車周圍地區, 特別是從餐廳過來的人。他發現沒有人在注意他,於是走到駕駛室乘客一邊的 窗口,向裡照射。
  「天哪,」漢密爾頓低聲說,「問問媽媽是否相信這噁心事。」他突然很 喜歡桔紅色的燈,因為它們強烈的燈光把茶色變成了幾乎是黑色,使血看上去 像墨。「他就這麼開著它?天哪,從緬因他就這麼一路開過來?問問媽媽——」
  他把手電筒向下照去。汽車的座位和地板污穢不堪,他看到啤酒罐、飲料 罐、空的或半空的油煎馬鈴薯片袋,許多空煙盒。一塊泡泡糖似的東西粘在金 屬儀表板上,下面是一個洞,原先是放收音機的。煙灰缸裡有許多不帶過濾嘴 的煙頭。
  座位上斑斑點點都是血,幾乎遮住了那裡的雪佛萊標記。駕駛員座邊門內 把手上有血,鏡子上有血——呈橢圓形,漢密爾頓認為,當96529Q先生調整他 的後視鏡時,他用他的受害者的血在那裡留下一個幾乎完美的拇指印。在一個 煙盒上也有一大塊淤血,看上去那個盒子裡面有頭髮。
  「他怎麼向路上遇上的姑娘解釋呢?」漢密爾頓低聲說,「說他剃鬚時割 傷了自己?」
  他身後傳來了一聲輕微的響動。漢密爾頓猛地轉過身,他覺得動作太慢, 覺得自己太魯莽,這是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本應更謹慎。現在,那傢伙已經站 在他身後,老式雪佛萊貨車的駕駛室很快就會有更多的血,他的血,因為這家 伙能從緬因州開著這屠宰場似的車到這兒,他一定是個心理變態者,他會像買 一夸脫牛奶一樣不假思索地殺死一個州警察,漢密爾頓抽出他的手槍,這在他 的值勤中是第三次,他推開保險栓,差點兒對著黑夜開槍,他緊張到了極點。 但沒有人在那兒。
  他慢慢垂下手裡的槍,血在他太陽穴急劇跳動。
  一陣風吹過,又傳來輕微的響聲,在人行道上,他看到一個魚肉三明治盒, 毫無疑問響聲就是它造成的。你那麼聰明,福爾摩斯,不值一提,華生,這是 最基本的——一聽到風聲立即躍開五、六尺,然後再站住。
  漢密爾頓長長呼出一口氣,小心翼翼地關上手槍保險栓。「差點兒丟人顯 眼,福爾摩斯,」他說,聲音有些顫抖,「差點兒害自己去添張開槍說明表。」 他想把手槍放回槍套中,因為現在已很清楚,除了一隻空魚肉汗堡盒外,沒什 麼可射擊的東西,但他決定拿著它,直到援兵到來。槍在手裡握著很舒服,這 並非只因為血,或因為緬因州警察要得這個殺人犯開著那可怕的汽車走了四百 裡。那輛汽車散發出一種惡臭。他不知道援兵們是否也能聞到這種味,或是否 只有他才能聞到,對此他並不在意。他認為,它不是血或腐爛食品的氣味,而 是壞的氣味,某種非常非常壞的東西的氣味,壞的使他不願把槍放回套中,即 使他確信散發那氣味的人已走了,可能幾小時前——他聽不到任何熱引擎發出 的滴答聲。這沒關係,它並沒改變他所知道的事實:這卡車曾是一個可怕野獸 的窟穴,這野獸可能會又回來,給他一個措手不及,他不想冒這種險。媽媽不 能在這上面打賭。
  他站在那裡,手裡拿著槍,心驚膽戰,過了似乎極漫長的一段時間,援兵 終於到了。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1

第六章 克勞森之死

  杜娣.艾伯哈特生氣了,當杜娣.艾伯哈特生氣時,你最好別去惹她。她神情 冷漠爬上L街公寓的樓梯,就像一隻犀牛穿過一片廣闊的牧場。她穿著深蘭色衣 服,胸部碩大無比,肥胖的手臂像鐘擺一樣搖動。
  許多年前,這個女人是華盛頓最漂亮的應招女郎之一。在那些日子,她的 身高——六英尺三——和她美麗的容貌使她名聲大噪。人們紛紛追逐她,和她 睡一覺成了極為榮耀的事。如果誰有興趣翻翻第二任約翰遜政府和第一任尼克 松政府時期華盛頓各種節日和晚會的照片的話,他就會在其中發現杜娣.艾伯哈 特,她常常挽著一個名人。她的身高就使你不會看漏掉她。
  杜娣是個妓女,她有銀行出納員的心和蟑螂的靈魂。她有兩個常客,一個 是民主黨參議員,另一個是共和黨參議員,他們給了她足夠的現金使她可以退 出這一行當。他們並不全是自願這麼幹的。杜娣知道,得病的危險並未減少( 高級政府官員也一樣容易得愛滋病和其它性病),她的年齡也沒在減少。他們 都答應在他們的遺囑中留給她一些東西,但她並不完全相信這些紳士。我很抱 歉,她告訴他們,但我並不相信聖誕老人或童話,小杜娣一向自食其力。
  小杜娣用那些錢買了三棟公寓房。幾年過去,當年使人傾倒的一百七十磅 體重已變成了二百八十磅。七十年代效益很好的投資在八十年代就變得很差, 那時,別的投資股票市場的人似乎都過得不錯。她曾和兩個出色的股票經紀人 有過關係,她很後悔退出這一行時沒有緊緊抓住他們。
  一棟公寓房在1984年賣掉了;在一次災難性的稅務檢查後,第二棟在1986 年賣掉了。她緊緊抓住L街的這棟,就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他相信這一、 兩年她還不用賣這棟房。如果到了那一步,她準備打點行李去阿魯巴。在此之 前,曾是首都最紅應招女郎的房東將堅持下去。
  她過去總是堅持不懈的。
  她準備以後也這樣。
  上帝保佑那些阻礙她的人。
  比如像費裡德裡克.克勞森。
  她走到二樓平台。舒曼夫婦的房間正大聲放著《槍與玫瑰》的歌。
  「關掉那該死的錄音機!」她用勁全力吼到......當杜娣.艾伯哈特的聲音提 到它的最高音時,能夠使窗戶劈啪響,小孩的耳膜破裂,狗倒下死去。
  音樂立即從尖叫變成低語。她可以感覺到舒曼夫婦像一對暴雨中的小狗一 樣擠在一起,祈禱她別去他們那兒。他們害怕她,這很明智。舒曼是一家權利 很大公司的律師,但他還沒強大到讓杜娣三思而行的程度。如果他在他年輕生 命的這個階段惹鬧她,她會徹底廢了他,他知道這一點,這就很令人滿意了。
  當你的銀行貸款和投資一落千丈時,你不得不屈從環境,自得其樂。
  杜娣開始爬上通往三層的樓梯,費裡德裡克.克勞森就很奢侈的住在那兒。 她抬著頭,邁著犀牛似的步伐,鎮定從容。
  她一直盼著這一天。
  
  克勞森從來沒有踏上過律師的階梯。現在,他根本不在階梯上。他像她所 遇到的所有學法律的學生一樣(大多數是房客;她在她所謂的「以前生活」中 從沒和他們發生過性關係),好高騖遠,資金不足,卻整天胡吹亂侃。一般來 說,杜娣不會把實力和瞎侃混為一談。她認為,相信一個學法律的學生的空話 是非常愚蠢的。一旦你開始容忍這種行為,你就會被騙得連內褲都賣掉。
  當然,這是比喻的說法。
  但是,費裡德裡克.克勞森卻打破了她的常規。他已經連著四次晚交房租了, 她之所以容忍這種行為,是因為他使她相信這次他的話是真的:他真的要發財 了。
  如果他宣稱西德尼.謝爾頓其實是羅伯特.魯德魯姆,或者維克多莉亞.霍爾 特實際是羅莎瑪莉.羅戈斯,她根本不會相信他,因為她根本瞧不起那些作家和 他們無數的崇拜者。她喜歡犯罪小說,而且覺得越血腥越好。從《星期天郵報 》暢銷書書目看,她認為有許多人喜歡浪漫小說和間諜小說那類狗屁玩意,但 她在艾爾摩.萊昂納德登上暢銷書目前已讀了好幾年他的作品,她還非常喜歡吉 姆.湯普森、大衛.古迪斯、霍拉斯.馬克考伊、查爾斯.韋勒福德,等等。簡而言 之,杜娣喜歡那類小說,其中男人們強銀行、火並、並把他們的女人揍個半死。
  她認為,在這些作家中,喬治.斯達克是最優秀的。從《馬辛的方式》、 《牛津布魯斯》,直到最後一部《駛往巴比倫》她都讀過,而且非常喜歡。
  她第一次到三層克勞森房間催要房租時(那次僅僅晚了三天,但如果你容 忍的話,他就會得寸進尺的),屋裡堆滿了筆記和斯達克小說。在她催逼下, 他答應明天中午前給她一張支票,然後她問他斯達克小說是不是干法律這一行 必讀的。
  「不是,」克勞森微笑著說,他的微笑輕鬆、愉快而又邪惡,「但它們能 夠帶來金錢。」
  正是這微笑吸引了她,使她相信了他的話,而她一般是不輕易信別人的。 在她自己的鏡子前,她曾多次看到那種微笑,她相信這種微笑是裝不出來的, 而且現在她仍相信這一點。克勞森真的發現泰德.波蒙特的秘密,他的錯誤在 於過分自信,認為泰德會聽他費裡德裡克.克勞森擺佈。這也是她的錯誤。
  在克勞森向她解釋他的發現後,她讀了波蒙特兩本小說中的一本——《 紫霧》,認為這是一本極為愚蠢的小說。儘管克勞森給她看了信件和影印件, 她仍然無法相信作者是同一個人。除了......在讀了四分之三後,她已準備把這 本狗屁書扔掉並忘掉這整個事情,這時,她讀到了一個農民槍殺一匹馬的場景。 馬的兩條腿斷了,不得不殺它,但問題是,老農民約翰很樂意這麼做。實際上, 他把槍管頂著馬的腦袋,然後開始手淫,在達到高潮那一刻扣動扳機。
  她認為,這好像波蒙特寫到這裡時走開去那一杯咖啡......喬治.斯達克走 進來寫了這個場景。這肯定是那乾草中唯一的金子。
  啊,現在這都無關緊要了。它證明,沒有人會永遠不受騙。克勞森騙了她, 但至少時間不長。現在一切結束了。
  杜娣走到三層平台,她的手已經捏成拳頭,準備使勁砸門,這時,她看到 砸門是不必要的。克勞森門是虛掩的。
  「天哪!」杜娣撇撇嘴,低聲說。這裡不是吸毒者的聚集地,但是要搶劫 一個白癡的公寓,他們是很樂意越過界限。這傢伙比她想的還要愚蠢。
  她用指關節敲敲門,門開了。「克勞森!」她厲聲喊道。
  沒有回答。從短短的過道望去,她可以看到客廳的窗簾是拉上的,屋頂的 燈亮著,收音機開著,聲音不大。
  「克勞森,我要跟你談談!」
  她穿過短短的過道......停下來。
  地板上有一個沙發墊。
  如此而已。沒有跡象表明這地方被一個吸毒者搶劫過,但她的直覺仍很敏 銳,她馬上感到一種恐懼。她嗅到某種氣味,這氣味非常微弱,但肯定存在, 有點兒像變質但還沒有腐爛的食品。不完全是這樣,但她只能想到這一步。她 以前嗅到過這種氣味嗎?她認為嗅到過。
  還有另一種氣味,雖然不是通過她的鼻子嗅到的。她立刻嗅到這種氣味。 她和康涅狄克葉警察漢密爾頓會在這一點上達成一致的:壞的氣味。
  她站在客廳外面,看著跌落的沙發墊,聽著收音機。她爬了三層樓都氣不 喘心不跳,而這個無害的沙發墊卻使她肥胖的左胸下的心臟狂跳不已,使她的 呼吸短暫急促。這兒有什麼東西不對勁,非常不對勁。問題是如果她在這裡逗 留,她會不會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常識告訴她離開,趁著她還有機會時離開,常識非常有力。好奇心告訴她 留下來窺看......而且它更有力。
  她慢慢把頭探進客廳入口,先看她的右邊,那裡有一個假壁爐,兩扇對著 L街的窗戶,沒有什麼別的了。她往左邊看,她的頭突然停止了移動,它實際 上好像被鎖定在那個位置,她的眼睛瞪大了。
  那被鎖定的凝視不超過三秒鐘,但她都覺得長的多。她看到了一切,直到 最微不足道的細節;她的心拍下了所看到的一切,清晰鮮明,就像很快就要拍 的那些犯罪現場照片一樣。
  她看到咖啡桌上的兩瓶啤酒,一瓶空的,一瓶半空,瓶頸裡面僅有一圈泡 沫。她看到煙灰缸,它彎曲的表面寫著「芝加哥度假勝地」字樣。她看到兩個 煙頭,沒有過濾嘴,摁滅在白色的煙灰缸當中,雖然克勞森並不抽煙。她看到 曾裝滿大頭針的小塑料盒倒在酒瓶和煙灰缸之間。克勞森用這些大頭針往廚房 記事板上訂東西,這些大頭針現在都散落在咖啡桌的玻璃面上。她看到有一些 落到一本攤開的《大眾》雜誌上,那本雜誌上刊登著有關泰德.波蒙特/喬治. 斯達克的報道。她可以看到波蒙特先生和太太在斯達克的墓碑上握手,雖然從 這兒看是顛倒的。按照費裡德裡克.克勞森所說,這是一個永遠也不會刊登的 報道。相反,它將使他成為一個挺有錢的人。在這一點兒上他錯了,實際上, 他似乎大錯特錯了。
  她可以看到費裡德裡克.克勞森,他已從大人物變成什麼也不是了,他坐 在客廳兩把椅子中的一把上。他被綁在上面,赤身露體,衣服團成一團扔在咖 啡桌下。她看到他兩股間血淋淋的洞。他的睪丸還在原來的地方,他的生殖器 被塞在他的嘴裡。那兒有足夠的空間,因為兇手還割掉了克勞森的舌頭。舌頭 被訂在牆上,大頭針深深地扎進粉紅色的肉中,以至她只能看到一個淡黃色的 月形亮點,那是大頭針的頂部,她的心也無情的拍下這個細節。鮮血潤濕了下 面的牆紙,形成一個扇形波紋。
  兇手用另一顆淡綠色的大頭針把《大眾》雜誌文章的第二頁釘在克勞森赤 裸裸的胸口上。她看不見麗茲.波蒙特的臉——它被克勞森的臉模糊了——但她 能看到那女人的手,這手舉著一盤巧克力糖讓泰德微笑著檢查。她記得那張照 片特別讓克勞森生氣。[多麼做作!]他喊到。[她壓根兒不喜歡烹飪——她在 波蒙特第一本書出版後的一次採訪中這麼說的。]
  被釘在牆上的舌頭上面,是用手指蘸著血寫的五個大字:
                   麻雀又起飛了
   天哪,他心靈深處想。這就像一部喬治.斯達克小說......像阿歷克斯.馬 辛做的事。
  她身後傳來很輕的一聲碰撞聲。
  杜娣尖叫著轉過身。馬辛向她走來,手裡拿著他可怕的剃刀,他閃亮的鋼 刃現在蘸著費裡德裡克.克勞森的血。他的臉全是扭曲的傷疤,全是諾妮.格麗 菲絲在《馬辛的方式》結尾處用剃刀割破後留下,而且——
  而且那裡根本沒有人。
  門關上了,如此而已,就像門有時會自己關上一樣。
  是這樣嗎?她內心深處在問......只是這次比較近,聲音大,驚慌急促。你 上樓梯時它毫無疑問是虛掩著的,不是開得很大,但足以讓你看清它不是關著 的。
  現在她的眼睛回到咖啡桌上的啤酒瓶,,一瓶空的,一瓶半空,瓶頸裡面 有一圈泡沫。兇手在她進來時是在門背後。如果她轉過頭,她肯定能看到他...... 那麼現在她也肯定死了。
  當她站在這裡被克勞森五顏六色的遺體吸引住時,他若無其是的走出去, 順手關上門。
  她的兩腿突然沒有一點力氣,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姿勢古怪,看上去像 一個要領聖餐的姑娘。她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在發瘋似的轉:哦,我不應該尖 叫,他會回來,哦,我不應該尖叫,他會回來,哦,我不應該尖叫——
  這時,她聽到他的聲響,他的大腳走在走廊地毯上,發出咚咚聲。後來她 相信,該死的舒曼夫婦又把他們的聲響開大,她把底音樂器的咚咚聲錯當成腳 步聲,但在那一瞬,她確信是阿歷克斯.馬辛他又回來了......一個如此專注而殘 酷的人,甚至死亡都無法阻止他。
  杜娣生平第一次暈過去。
  不到三分鐘,她就甦醒過來。她的兩腿仍無法站起來,於是她爬過短短的 公寓過道,來到門邊,披頭散髮。她想打開門看看外面,但做不到。她關死鎖, 插上門栓,把鐵棒插到鋼基座裡。做完這些事後,她背靠門坐著,大口大口喘 氣,眼前一片模糊。她隱隱約約意識到她把自己同一具殘破的屍體鎖在一起, 但那並不太糟。它一點兒也不糟,當你考慮到另一種選擇時。
  她的力氣慢慢恢復過來,能夠站起來了。她轉過過道頂端的角落,走進廚 房,電話在那兒。她竭力不去看克勞森的遺體,雖然這無濟於事,未來很長一 段時間,她都得看到那心靈拍成的清晰可怕的照片。
  她給警察打電話,當他們來到時,她卻不讓他們進來,直到一個警察把證 件從門下塞進來。
  「你妻子叫什麼名字?」她問那警察,他薄薄的證件寫著他叫查爾斯.F.圖 梅。她的聲音尖銳、戰慄,和她平時的大不相同,她最親密的朋友們(如果她 有的話)也會聽不出來。
  「斯蒂芬妮,夫人。」門另一邊的聲音耐心的回答道。
  「我可以往你的局裡打電話查的,你要知道!」她幾乎在尖叫了。
  「我知道你可以,艾伯哈特太太,」那聲音回答說,「但是,如果你越快 讓我們進來,你會感到越安全,你不這麼認為嗎?」
  因為她仍很容易辨別的出警察的聲音,就像她能辨別壞的氣味一樣,她開 了門,讓圖梅和他的同伴進來。他們一進來,杜娣做了件她以前從沒做過的事: 她歇斯底里發作起來。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2

第七章 嫌 疑

  泰德正在樓上書房寫作時,警察來了。
  麗茲在客廳讀一本書,威廉和溫蒂在他們的特大圍欄中玩耍。她走到門口, 先從門邊的一個窄窄的裝飾性窗戶往外望去。自從泰德在《大眾》雜誌上戲稱 的「初次登場」後,她就養成了這一習慣。來訪者大都是有點兒認識的人,還 有一些好奇的小鎮居民,甚至還有一些完全陌生的人(後者無一例外是斯達克 迷),他們喜歡來看看。泰德稱之為「看活鄂魚併發症」,並說再過一、兩個 星期這種情況就會逐漸消失,麗茲希望他是對的。同時,她擔心某個新的來訪 者是殺死約翰.列農的那類發瘋的獵鄂魚者,所以,總是先從旁邊的窗戶窺看一 下。她不知道她是否能認出真正的瘋子,但她至少能讓泰德每天早上兩小時的 寫作不被打斷。在那以後,他自己去開門,通常以一種內疚的小男孩的神情看 著她,使她不只該怎麼回答。
  今天星期六早晨站在前門台階上的三個人不是波蒙特或斯達克迷,她猜也 不是瘋子......除非某些瘋子喜歡開州警察的巡邏車。她打開門,感到一種不 安,當警察不招自來時,甚至最無辜的人都會感到不安。她猜想,假如她的孩 子已大到能在這個下雨的星期六早晨出去玩的話,那麼此時她定會擔心他們是 否安好了。
  「有什麼事嗎?」
  「你是伊麗莎白.波蒙特太太嗎?」其中一人問道。
  「對,我是。有什麼事嗎?」
  「你丈夫在家嗎,波蒙特太太?」第二個人問,這兩個穿著相同的灰色雨 衣,戴著州警察帽。
  [不,你們聽到的樓上啪啪的響聲是厄納斯特.海明威的幽靈,]她想這麼 說,當然沒有說出口。她起初是感到一種驚恐,怕誰出事了;然後感到一種莫 名其妙的內疚,使她想說粗魯或譏諷的話,不管具體怎麼說,其實際內容即: [走開。這兒不需要你們,我們沒做任何錯事。走開,去找那些做錯事的人。]
  「我可以問為什麼你們要見他嗎?」
  第三個警察是阿蘭.龐波。「警察公務,波蒙特太太,」他說,「我們可 以跟他談談嗎?」
  泰德.波蒙特不寫日記一類的東西,但他有時會寫寫他生活中令他感性趣、 驚奇或可怕的事。他把這些記載裝訂成冊,他妻子對此不感興趣。實際上, 它們使她感到厭惡,雖然她從沒這麼告訴過泰德。這些記錄大部分令人費解地 冷淡,好像他的一部分站在一邊,以它自己高高在上的、不感興趣的眼睛看待 的生活。六月四日警察來訪後,他寫下了長長的一段,其中充滿了一種強烈的、 異乎尋常的情緒暗流。
  「我現在更好地理解了卡夫卡的《審判》和奧威爾的《1984》。把他們僅 僅當作政治小說來讀是一種嚴重的錯誤。當初寫完《狂舞者們》後,我才思枯 竭,加上麗茲又流產,於是陷入抑鬱之中,我仍認為那是我們婚姻生活中最痛 苦的一段感情歷程,但是,今天發生的事更糟。我告訴自己,這是因為這次經 歷還很新鮮,但我懷疑不僅如此。如果說那段抑鬱和失去第一對雙胞胎的時光 是傷口的話,這傷口也已癒合,只留下一些傷痕表明它們曾是傷口,我認為這 次新的傷口也會癒合......但我不相信時間會徹底消除它。它也會留下傷痕, 這傷痕更短促更深 ——就像猛扎一刀後留下的退色的傷痕。
  「我確信警察是在安規矩行事。但我仍覺得自己有被拉進某種非人的官僚 機器的危險,是這機器而不是人將有條不紊地運行,直到把我碾成碎片...... 因為把人碾成碎片就是機器的任務。我的喊聲既不會加速也不會減緩那機器的 粉碎行動。
  「我可以看出麗茲很緊張,她上樓來告訴我警察有事要見我,但不原告訴 她是什麼事。她說其中一人是阿蘭.龐波,羅克堡的警長。我以前見過他一、兩 次,但我能真正認出他是因為他的照片常在羅克堡《呼聲》報上出現。
  「我很好奇,也很高興能離開一會兒打字機,在那裡,我的人物堅持要干 我不想要他們幹的事。如果我有什麼預感的話,我認為可能會與費裡德裡克. 克勞森有關,或與《大眾》雜誌上的文章有關。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準確地寫出會面的氣氛,我不知道這是否有意義,只 是覺得試一試很有比要。他們還站在客廳靠近門廳的地方,三個人都很強壯( 難怪人們叫他們公牛),雨衣上的水滴落在地毯上。
  「『你是泰德.波蒙特嗎?』他們中的一個人——龐波警長——問,就是在 這時,我想要描述(或至少指出)的情緒變化發生了。困惑加上好奇,還有高 興,高興我自己被從打字機上解放出來,不管這解放多麼短暫,還有一點兒焦 慮。他稱我的全名,但沒有『先生』。像一個法官向被告宣讀判決。
  「『對,正是,』我說,『你是龐波警長。我認識你,因為我們在羅克堡 湖邊有一幢別墅。』我伸出手,這是所有受過教育的美國男人無意識的動作。
  「他只是看著它,一種表情掠過他的面孔——就好像他打開冰箱的門,發 現買來做晚飯的魚已經變質了。『我不想握你的手,』他說,『所以你可以把 它收回去,免得我們倆尷尬。』這麼說話真是太奇怪了,太粗魯了,但更使我 煩惱的是他說話的方式,他好像認為我已經瘋了。
  「我嚇壞了。我的情緒從好奇和高興變成徹底的恐懼,我至今也難以相信 這種情緒轉變怎麼會這麼迅速,太他媽迅速了。在那一刻,我知道他們不是來 和我談什麼事,而是他們相信我做了什麼事,在那起初可怕的一瞬——『我不 想握你的手』——連我也確信我做了。
  「那是我需要說的。在龐波拒絕握我的手之後那死寂的一瞬,我實際上認 為我做了一切事情......而且無法不承認我的罪行。」
  泰德慢慢放下他的手。他從眼角可以看到麗茲兩手在胸前扭成一團,突然, 他想要對這個警察大發雷霆,這個警察被慷慨地請進他的家裡,卻拒絕與他握 手,這個警察至少一部分工資是由波蒙特夫婦所交的稅支付的,這稅是為他們 在羅克堡的別墅所交的。這個警察嚇著了麗茲,這個警察嚇著了他。
  「很好,」泰德冷靜地說,「如果你不願和我握手,那麼也許你願意告訴 我你為什麼來這兒。」
  與另兩位州警察不同,阿蘭.龐波沒有穿雨衣,他只穿了齊腰的防水夾克。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卡,開始讀它。泰德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聽到的是米蘭 達警告的一個翻版。
  「正如你所說的,我叫阿蘭.龐波,波蒙特先生。我是緬因州羅克堡的警長。 我來這兒是因為必須詢問你與一宗兇殺案的關係。我將按規定問你這些問題。 你有權保持沉默——」
  「啊,天哪,這是什麼」麗茲問道,接著泰德聽到他自己說:「等一下, 稍等一下。」他想要大聲說,但即使他的大腦告訴他的肺提高音量發出一聲怒 吼,他卻只能說出一句溫和的抗議,龐波對此不予理睬。
  「——而且你有權找律師。如果你找不起,我們將為你提供。」
  他把那張卡又放回口袋。
  「泰德?」麗茲偎著他,就像一個被雷電嚇著的小孩。她大大的眼睛不解 地凝視著龐波。這眼睛有時跳到另兩位州警察身上,他們看上去壯得可以在職 業橄欖球隊打後衛,最後眼光又停在龐波身上。
  「我不會跟你去任何地方的,」泰德說。他的聲音發抖,乎高乎低,像個 孩子。他仍在努力使自己發怒,「我不相信你能強迫我那麼做。」
  另一個警察清清嗓子。「另一個選擇,」他說,「就是我們回去拿一張逮 捕證,波蒙特先生。根據我們現有的證據,那會是很容易的。」
  警察瞥了龐波一眼。
  「說句公平話,龐波警長要我們帶一張過來。他堅持這麼做,我猜他本來 會如願的,如果你不是......一個公眾人物。」
  龐波看上去很厭惡,也許是因為這一事實,也許是因為警察在告訴泰德真 相,也更可能是因為這兩者。
  那個警察看到了他的表情,於是兩腳很笨拙的移動了一下,好像有點尷尬, 但他還是繼續說下去:「實際情況是這樣,我覺得你應該知道。」他探詢地看 看他的同伴,後者點點頭。龐波看上去很厭惡,而且很生氣。泰德想,看上去 好像他想用他的指甲把我撕開,把我的腸子纏在我的頭上。
  「那聽上去非常專業,」泰德說。他感到輕鬆了一點兒,發現自己至少恢 復了一些勇氣,他的聲音也平靜下來。他想要生氣,因為生氣能減緩恐懼,但 他能做到的只是困惑,他感到費解,「但忽視的是這一事實:我根本不知道這 該死的情況究竟是什麼。」
  「如果我們相信那是實際情況,我們不會到這兒來,波蒙特先生。」龐波 說。他臉上的厭惡表情終於達到目的:泰德突然被激怒了。
  「我不在乎你們怎麼想的!」泰德說,「我告訴你我知道你是誰,龐波警 長。1973年以來我妻子和我在羅克堡就擁有一幢別墅——那時你還沒聽說過那 地方呢。我不知道你到遠離你轄區一百六十英里的這兒幹什麼,或為什麼你像 看一輛新車上的一堆鳥屎一樣看著我,但我能告訴你我不會跟你去任何地方, 除非我明白是怎麼回事。如果要逮捕證,那麼你去拿一張來。但我要你知道, 如果你這麼做,你將掉到一個滾燙的便壺中,而我將是在下面燒火的人。因為 我什麼都沒幹過。這真他媽讓人憤怒。真......他媽的......讓人憤怒!」
  現在他聲音達到最高點,兩個警察看上去有點兒尷尬。龐波沒有。他繼續以 那種另人不安的眼光盯著泰德。
  在另一間屋子,雙胞胎中的一個開始哭起來。
  「啊,天哪,」麗茲呻吟道,「到底怎麼回事,告訴我們!」
  「去照顧孩子們,寶貝。」泰德說,仍然死盯著龐波。
  「但是——」
  「請吧,」他說,兩個孩子都在哭叫了,「這兒沒事。」
  她最後顫抖地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在說真的沒事嗎?然後走進客廳。
  「我們要問你與謀殺豪默.加馬奇有關的事。」第兒個警察說。
  泰德把盯著龐波的眼睛從他身上移開,轉向警察:「誰?」
  「豪默.加馬奇,」龐波重複道,「你要告訴我們你根本不認識他,波蒙特 先生?」
  「當然我不會,」泰德說,吃了一驚,「我們在鎮上時,豪默把我們的垃 圾運到垃圾場,修修補補房子。他在朝鮮戰爭中失去了一隻手臂,他們給了他 銀星——」
  「銅星。」龐波面無表情地說。
  「豪默死了?誰殺了他?」
  兩個警察互相看看,吃了一驚。除了悲傷,驚訝可能是最難偽造的人類情感。
  第一個警察以一種古怪的、溫和的聲音回答說:「我們有一切理由相信是 你幹的,波蒙特先生。這就是我們到這兒來得原因。」
   四
  泰德極其茫然地看了他片刻,然後大笑起來:「天哪,天哪,真是妙極了。」
  「你要穿一件外衣嗎,波蒙特先生?」另一個警察問,「外面雨下得很大。」
  「我不會跟你們去任何地方。」他心不在焉地重複道,完全沒有注意到龐 波臉上的暴怒。泰德在思考。
  「我恐怕你得去,」龐波說,「這種方式或另一種方式。」
  「那麼,它必須是另一種方式,」他說,然後不由自主地問,「這是什麼 時候發生的?」
  「波蒙特先生,」龐波慢慢說,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似乎他在對一個 不太聰明的四歲小孩說話,「我們不是到這兒給你情報的。」
  麗茲抱著孩子回到門廊。她面無血色,額頭像一盞燈一樣閃亮。「你們真 是發瘋了,」她說,從龐波看到警察然後又回到龐波身上,「發瘋了。你們不 知道嗎?」
  「聽著,」泰德說,走到麗茲身邊,伸出一隻手臂摟住她,「我沒有殺豪 默,龐波警長,但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麼你這麼生氣。到樓上我的辦公室去吧, 讓我們坐下,看看我們是否能理出個頭緒——」
  「我要你去穿外衣,」龐波說,他瞥了麗茲一眼,「原諒我的粗魯,但在 這麼個下雨的星期六早晨我已經受夠了。」
  泰德看著兩個警察中稍老一些的那個。「你能不能讓他理智點兒?告訴他 他能避免一場大尷尬和麻煩,只要他告訴我豪默是什麼時候被殺的?」他又補 充道,「在什麼地方,是否是在羅克堡,我不能想像豪默在那兒幹什麼......好 吧,除了去大學,我沒有離開過魯德婁,近兩個半月以來一直是這樣。」他看 看麗茲,她點點頭。
  警察認真考慮了一會兒,然後說,「對不起,等一下。」
  他們三人退到走廊,兩個警察看上去是拉著龐波走出前門。門一關上,麗 茲連珠炮似地問了一大串混亂的問題,泰德太瞭解她了,如果不是由於豪默的 死訊,她的恐懼會以生氣——甚至憤怒——的方式對警察們發洩出來的,她現 在快哭了。
  「一會兒就沒事了,」他說,吻吻她的面頰。接著他也吻吻威廉和溫蒂, 他們倆看上去很不高興。「我認為那兩個警察已經知道我說的是真話。龐波...... 啊,他認識豪默,你也認識,他只是非常生氣。」[從他的表情和聲音看,他 應該有無可辯駁的證據證明我是兇手,]他想,但沒說出口。
  他走到門邊窄窄的窗戶,向外窺看,就像麗茲做過的那樣。如果不是因為 目前的處境,他所看到的場景會是非常可笑的。他們三人站在門前台階上開會, 沒有完全避開雨。泰德可以聽到他們的聲音,但聽不清具體在說什麼。他覺得 他們看上去像棒球運動員在對方得分後聚在投手踏板上商量,兩個警察都在對 龐波說話,後者搖著頭,很激動地回答。
  泰德又走回門廳。
  「他們在幹什麼?」麗茲問。
  「我不知道,」泰德說,「但我認為兩個警察在勸龐波告訴我他這麼確信 我殺了豪默.加馬奇的原因,或至少部分原因。」
  「可憐的豪默,」她低聲說,「這就像一場惡夢。」
  他從她手上抱過威廉,再次告訴她別著急。
   五
  警察們大約二十分鐘後進來。龐波的臉陰沉沉的,泰德猜兩位警察告訴了 他他自己已經知道但不願承認的事實:作家沒有表現出罪犯慣有的面部肌肉痙 攣或抽搐。
  「好吧,」龐波說。泰德認為,他在努力顯得彬彬有禮,而且做的很不錯。 考慮到他是在殺害一個獨臂老人的第一號嫌疑犯面前,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 錯了,雖然不算非常成功。「這些先生要我在這兒至少問你一個問題,波蒙特 先生,我同意了。你能將一下從五月三十一日晚十一點到六月一日凌晨四點你 在什麼地方嗎?」
  波蒙特夫婦交換了一下眼光。泰德感到心上的重物鬆動了,他還沒有完全 卸下,但他覺得抓著重物的鎖鏈已解開,現在只需要使勁推一把。
  「是那一天?」他低聲對妻子說。他認為是那一天,但這似乎太巧了,讓 人不敢相信。
  「我確信是那一天,」麗茲回答說,「三十一日,是嗎?」她充滿希望地 看著龐波。
  龐波猜疑地回望著她:「是,夫人。但我恐怕你沒有事實根據的話不會——」
  她不理睬他,扳著她的手指往回數。突然地咧嘴笑起來,笑得像個女學生。 「星期四!星期四是三十一!」她衝她丈夫喊道,「是那一天!謝天謝地!」
  龐波看上去很困惑和更加猜疑。兩個警察互相看看,然後看著麗茲。「你 能告訴我們是怎麼回事嗎,波蒙特太太?」一個警察問。
  「三十一日星期四晚上我們在這兒舉行了一次聚會!」她回答說,勝利而 不滿地看了龐波一眼,「我們有一屋子人!對嗎,泰德?」
  「的確如此。」
  「在這類案件中,被告不在現場的證據本身就會引起懷疑。」龐波說,但 他看上去有些出乎意外。
  「啊,你這愚蠢、傲慢的傢伙!」麗茲喊道,她的面頰現在變得通紅,恐 懼過去了;憤怒降臨了。他看著兩個警察,「如果我丈夫沒有不在你們指控他 犯的謀殺現場的證據,你們把他帶到警察局去!如果他有,這個傢伙說這可能 仍然意味著他犯了殺人罪!你們害怕認真工作?為什麼你們來這兒?」
  「別說了,麗茲,」泰德平靜地說,「他們來這兒是有充分理由的。如果 龐波警長突發奇想的話,我相信他會一個人來的。」
  龐波很不高興地看他一眼,歎了口氣:「給我們談談這個聚會,波蒙特先 生。」
  「它是為湯姆.卡洛爾開的,」泰德說,「湯姆在大學英語系干了十九年, 過去五年他一直是系主任。他五月二十七日退休,那天學校剛好放假。他在系 裡人緣很好,因為他特別喜歡亨特.湯普生的論文,我們這些老資格的教師都 叫他貢佐.湯姆。我們決定為他和他的妻子舉辦一次退休舞會。」
  「聚會什麼時候結束的?」
  泰德咧嘴一笑:「哦,它在凌晨四點前就結束了,它開的很晚。當你把一 群英文教師方在一起並不加限制的提供酒水時,你可以使一個週末聚會都相形 見拙。客人們大約八點開始到達......誰是最後一個,寶貝?」
  「羅立.德萊塞斯和他很久以來就一直約會的那個歷史系的可怕女人,」 她說,「那個女人到處大喊:『叫我比麗,每個人都這麼叫我。』」
  「對,」泰德說,又咧嘴笑起來,「那個邪惡的東方巫婆。」
  龐波的眼睛發出你們在撒謊咱們都知道的消息:「這些朋友什麼時候離開 的?」
  泰德顫抖了一下:「朋友?羅立,是。那個女人,絕對不是。」
  「兩點。」麗茲說。
  泰德點點頭:「我們送他們出去時至少兩點。幾乎是把他們推出去的。我 說過,那個女人非常令人討厭,但如果他有三里多的路要趕的話,或如果時間 還早的話,我會堅持要他們留下過夜的。星期四晚上——星期五凌晨,對不起 ——在那個時候公路上沒有一個人。除了幾頭鹿在攻擊花園。」他突然閉上嘴, 他一放鬆,就變的近乎嘮叨了。
  沉默了一會兒。兩個警察現在看著地板,龐波臉上有一種泰德不理解的表 情——他相信他以前沒見過,不是懊惱,雖然也包括懊惱。
  [這兒他媽的到底在幹什麼?]
  「好吧,這很不錯,波蒙特先生,」龐波終於開口說話了,「但這並非確 信無疑了。我們已從你和你妻子口中得到最後一對離開的時間,這或許是你們 猜測的時間。如果他們像你們認為的那麼討厭,他們將幾乎不能證實你們的話。 而如果這個羅立真是個朋友的話,他可以說......哦,誰知道呢?」
  雖然這麼說,但阿蘭.龐波已經有點洩氣了。泰德看到而且相信——不,知 道——兩個警察也看出這一點,但龐波還不準備放手。泰德最初感到的恐懼和 其後的憤怒正在變成著迷和好奇。他認為他從沒見過困惑與確信如此勢均力敵。 聚會這一事實——他必須把它作為很容易確證的事實——是龐波震驚......但沒 有說服他。他看到,兩個警察也沒有完全被說服,唯一的不同是兩個警察不那 麼激動,他們不認識豪默.加馬奇,所以他們沒有任何個人因素摻雜其中。阿蘭. 龐波有,這影響了他的判斷。
  我也認識他,泰德想。所以也許我也有個人因素摻雜其中。那就是說,除 了我的安全之外。
  「瞧,」他耐心地說,兩眼和龐波對視著,努力不顯出敵意,「像我的學 生們喜歡說的那樣,讓我們回到現實。你問我們是否能有效證明我們在何處——」
  「你在何處,波蒙特先生。」龐波說。
  「好吧,我在何處。那是非常令人擔憂的五個小時,那時大部分人都已睡 夠了。純屬運氣,我們——我,如果你喜歡這麼說——至少能說清這五個小時 中的三個小時。也許羅立和他討厭的女朋友在兩點離開,也許他們在一點半或 兩點十五離開,不管是什麼時候,時間都很晚了。他們將證實那一點,即使羅 立願意為我做不在場偽證,那個女人也不會。我想如果那個女人比麗看到我淹 死後被衝上海岸,她會往我身上再倒一桶水的。」
  麗茲衝他笑著做個鬼臉,她從他手裡抱過威廉,這孩子已開始侷促不安。 一開始他不明白這個鬼臉,然後就清楚了。當然,這是由於那句話——做不在 場的偽證,這句話是阿歷克斯.馬辛用過的,他是喬治.斯達克小說中的一大惡 棍。這有點兒古怪;他不記得以前在談話中曾用過斯達克式語言。另一方面, 他以前也從沒被指控犯了兇殺罪,而兇殺是喬治. 斯達克常幹的事。
  「即使假定我少說了一個小時,最後的客人在一點離開,」他繼續道,「 更進一步假設他們離開的那一分鐘——那一秒——我跳進我的汽車,發瘋似地 開往羅克堡,我到那兒會是凌晨四點半或五點。往西沒有高速公路,你知道。」
  一個警察開始說:「阿森特婦女說大約一點十五她看到——」
  「我們現在不需要談這個。」阿蘭迅速打斷他。
  麗茲突然發出一聲憤怒的叫聲,溫蒂可笑地瞪著她。在麗茲另一個臂彎中, 威廉已停止扭動,突然全神貫注於玩弄他自己的手指,她對泰德說:「一點鐘 這兒仍有許多人,泰德,有許多人。」
  接著她開始攻擊阿蘭.龐波——這次是真的攻擊他。
  「你到底哪兒不對勁,警長?為什麼你拚命地要加罪於我的丈夫?你是一 個蠢人嗎?一個瘋人嗎?一個壞人嗎?你看上去不像任何這類人,但你的行為 讓我懷疑,使我非常懷疑。也許是根據抽籤,是嗎?你從操他媽的一頂帽子中 抽出他的名字?」
  阿蘭被她的氣勢洶洶弄得有點兒退縮,顯然非常吃驚和困窘:「波蒙特太 太——」
  「我認為我佔優勢,警長,」泰德說,「你認為我殺了豪默.加馬奇——」
  「波蒙特先生,你沒有被指控——」
  「沒有。但你這麼想,對嗎?」
  紅色慢慢爬上龐波的面頰,就像溫度計中的色度一樣,泰德認為這不是由 於尷尬,而是由於挫折。「對,先生,」他說,「我的確這麼想,不管你和你 妻子說過什麼。」
  這回答令泰德驚訝不已。天哪,到底發生了什麼使這個人(正如麗茲所說, 他看上去一點兒也不愚蠢)如此確信?這麼他媽的確信?
  泰德感到一陣顫抖從背脊上升起......這時,臆見怪異的事發生了。有那麼 一瞬,一種幽靈般的聲音充滿他的心——不是他的頭而是他的心。這聲音似曾 相識,,他已有三十年沒聽過這種聲音了,他是幾百隻鳥,也許上千隻鳥幽靈 般的聲音。
  他抬手摸摸頭上的小傷疤,顫抖又來了,這次更強烈,像電一樣穿過他的 皮膚。[為我做不在場的偽證,喬治,]他想。[我有點危險,所以為我做不在 場的偽證。]
  「泰德,」麗茲問,「你沒事吧?」
  「哦?」他看著她。
  「你臉色蒼白。」
  「我沒事兒。」他說,他的確沒事兒,聲音已經消失,如果它真曾存在過 的話。
  他轉向龐波。
  「正如我所說的,警長,在這件事上我佔有一定優勢。你認為我殺了豪默。 但是,我知道我沒有。除了在書中,我沒有殺過任何人。」
  「波蒙特先生——」
  「我理解你的憤怒。他是一個可愛的老頭,有一個傲慢的妻子,有一點兒 幽默感,只有一隻胳膊。我也很憤怒,我將盡全力合作,但你必須扔掉秘密警 察那一套,告訴我為什麼你到這兒來——到底是什麼把你首先引向我,我很不 理解。」
  阿蘭盯著他看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說:「我身上所有的直覺都相信你講 的是真話。」
  「謝天謝地,」麗茲說,「這個人終於明白過來了。」
  「如果最後證明是你,」阿蘭說,只看著泰德,「我自己會找出在A.S.R and I.中做錯證明的人,把他的皮剝下來。」 「什麼是A.S.和什麼?」
  「軍隊記錄和鑒定部,」一個警察說,「在華盛頓。」
  「我以前從不知道他們搞錯過,」阿蘭繼續慢慢地說,「他們說什麼都有 第一次,但是......如果他們沒有搞錯,如果你們的這次聚會到證實,我自己就 會感到非常困惑。」
  「你不能告訴我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嗎?」
  阿蘭歎口氣。「我們已走到這一步了,為什麼不呢?實際上,最後離開你 們聚會的客人並不太重要。如果你半夜是在這裡,如果有證人能夠證明你——」
  「至少十二點五分。」麗茲說。
  「——那你就沒有嫌疑了。從剛才那位警官提到的那位女士的目擊證詞和 驗屍官的報告看,我們幾乎能肯定豪默是在六月一日凌晨一點到三點之間被殺 的,他是被用他自己的假手臂打死的。」
  「天哪,」麗茲低聲說,「你認為泰德——」
  「豪默的汽車兩天前在康涅狄克州的一個停車場被發現,那地方靠近紐約 州邊界。」阿蘭停頓了一下,「上面到處都是指紋,波蒙特先生,大多數是豪 默的,但許多屬於兇手的。有幾個兇手的指紋非常清晰。有一個是兇手從他嘴 裡取出口香糖粘到儀表板上,幾乎像石膏印模一樣清晰,它就在那裡變硬。然 而,最清晰的一個是在後視鏡上,它就像在警察局裡印的一樣好,只是鏡子上 的是用血而不是用墨。」   「那麼為什麼是泰德?」麗茲憤怒的質問,「不管聚會不聚會,你怎麼能 認為泰德——」   阿蘭看著她說:「當軍隊記錄和鑒定部把指紋輸入他們的計算機時,你丈 夫的服役記錄出來了。準確地說,你丈夫的指紋出來了。」   有那麼一瞬間,泰德和麗茲只能互相看著,啞口無言。然後麗茲說:「那 麼這是一個錯誤,做這些工作的人常常犯錯誤。」   「對,但他們很少犯這麼嚴重的錯誤。在指紋鑒定中有許多似是而非的地 方,的確如此。那些看《考加克》和《巴那比.瓊斯》之類電影長大的門外漢 以為指紋是一門精密科學,它並不是。但計算機化排除了指紋比較中許多似是 而非處,而這個案件中的指紋又非常清晰。波蒙特太太,當我說它們是你丈夫 的指紋時,我說的是我所看到的,我看了計算機打印出的圖紙,我還看了輪廓, 不僅是近似。」   現在他轉向泰德,用他冷冷的藍眼睛盯著他。   「而是完全相同。」   麗茲盯著他,吃驚地張開嘴巴,在她胳膊上威廉和溫蒂先後開始哭起來。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2

第八章 指  紋

  那天晚上七點十五,門鈴又響了,又是麗茲去應的門,因為她已經把威廉 收拾好可以上床了,而泰德還在收拾溫蒂。許多書上都說,照顧孩子是一種可 以學會的技巧,和父母的性別無關,但麗茲卻很懷疑。泰德盡職盡責,很認真 地做他那份工作,但他很慢。星期天下午,他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去商店購物、 回家,但輪到收拾雙胞胎上床,那就不行了。
  威廉洗完澡,換上干尿布,穿上綠睡衣作在圍欄裡時,泰德還在給溫蒂換 尿布(而且他沒有把她頭髮上的肥皂洗乾淨,她看到了,但什麼都沒說,準備 等一會自己用面巾把它擦掉)。
  麗茲走過客廳來到前門,從旁邊的窗戶向外看。她看到龐波警長站在外面, 這次是一個人,但這並沒有減少她的憂慮。
  她轉過頭,衝著那邊的樓下浴室兼育嬰室喊道:「他回來了!」她的聲音 有點兒驚慌。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泰德走進客廳另一邊的門廊。他赤著腳,穿著牛仔褲 和一件T恤。「誰?」他用一種古怪的、緩慢的聲音問。
  「龐波,」她說,「泰德,你沒事兒吧?」溫蒂在他手臂上,只裹著尿布, 別的什麼都沒穿,她的手放在他的臉上......但麗茲仍能看出泰德臉色不太對 勁。
  「我沒事兒。讓他進來,我給這孩子穿上睡衣就來。」麗茲還來不及說什 麼,他突然就走了。
  同時,阿蘭.龐波耐心地站在台階上。他看到麗茲向外張望,就沒有再安鈴, 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個人希望自己戴了帽子,這樣他就可以把它拿在手上,也許 甚至扭扭它。
  她慢慢地、面無表情地拉開門鏈,放他進來。
  溫蒂高興地亂動,這使他很難對付。泰德設法把她的腳放進睡衣,然後是 胳膊,最後把她的手從袖口拉出。她馬上抬起一隻手使勁按他的鼻子。他不像 往常那樣笑,而是向後一縮,溫蒂從換衣桌上抬頭看著他,有點兒迷惑。他伸 手去抓拉鏈,這拉鏈從左腿一直到喉嚨。突然,他停了下來,把他的手伸到面 前,它們在發抖,抖得不厲害,但在抖。
  [你到底害怕什麼?還是你又犯什麼罪了?]
  不,不是犯罪。他幾乎希望它是。事實是,他在一天中又經歷了一次恐慌, 這一天已經充滿了這類恐慌。
  首先是警察來了,對他提出古怪的指控,而且確信他犯了罪。然後是那奇 怪的、縈繞於心的、吱吱喳喳的叫聲。他不知道它是什麼,雖然他很熟悉。
  晚飯後它又來了。
  他到樓上書房對那天校對所寫的稿子,那是他正在寫的新書《金狗》中的 一部分。他低頭在稿子上修改一個小錯誤時,突然,那聲音充滿他的大腦,幾 千隻鳥同時在吱吱喳喳地叫,這次,伴隨著聲音而來的還有一個幻象。
  麻雀。
  數千隻麻雀擠擠挨挨地排列在房頂上和電話線上,像它們每年早春那樣, 那時,三月最後的雪仍沒化,地上是硬硬的、髒兮兮的一堆堆雪。
  啊頭痛來了,他驚慌地想,一個嚇壞了的男孩的聲音使他的回憶復活了。 恐懼跳上他的喉嚨,似乎用僵硬的手抓住他大腦的一側。
  它是腫瘤嗎?它又回來了?這次它是惡性的嗎?
  幽靈般的聲音——鳥的聲音——突然變得更響,幾乎震耳欲聾,隨之而來 的是微弱的、陰沉沉的翅膀拍動聲。現在他可以看到所有的麻雀一起展翅飛起, 數千隻小鳥使春天白色的天空變得黑沉沉的。
  「飛到北邊。」他聽到他自己以一種低沉、沙啞的聲音說,這聲音不是他 自己的。
  突然,鳥群的幻象和聲音消失了。時間是1988,不是1960,他在他的書房 中。他是一個大人,有一個妻子,兩個孩子和一台打字機。
  他張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有接踵而至的頭痛。那時沒有,現在沒有。 他覺得很好。除了......
  除了當他低頭再看稿子時,他看到他在那上面寫了什麼東西。它以大寫字 母劃過打印整齊的一行行字。
  [「麻雀又起飛。」]他寫道。
  他扔掉了斯克裡托牌鉛筆,用一隻黑美人貝洛爾牌鉛筆寫了那些字,雖然 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換的筆。他甚至都不太用鉛筆了,貝洛爾牌筆屬於一個 死去的時代......一個黑暗的時代。他把他用過的筆扔回瓶中,然後把所有的 筆都紮成一捆放進一個抽屜中。他這麼做時手不太穩。
  接著麗茲叫他去幫著收拾雙胞胎上床,他下樓去幫她。他想告訴她所發生 的事,但發現那種恐懼——童年時代腫瘤復發的那種恐懼,怕這次它會是惡性 的恐懼——封住了他的嘴。他仍然會告訴她......但這時門鈴響了,麗茲去應 門,她以極不恰當的語調說出極不恰當的話。
  他回來了!麗茲喊道,她的聲音充滿了完全可以理解的不安與驚慌,恐懼 像一陣冷風一樣吹遍他的全身。恐懼,還有一個字:斯達克。在清醒之前的一 秒鐘,他以為自己確知她指的是誰,她指的是喬治.斯達克。麻雀又飛起,斯達 克回來了。斯達克已經死了,而且公開埋葬了,他根本就沒有真正存在過,但 那沒關係;不管真實不真實,他還是回來了。
  別胡思亂想,他告戒自己。你不是一個容易受驚嚇的人,而且沒必要讓這 怪異的處境把你變成那樣的人。你聽到的聲音——鳥的聲音——只不過是一種 叫做「記憶持續」的心理現象,它是由緊張和壓力造成的,所以,只要控制住 你自己就行了。
  但是某種恐懼仍然驅之不去。鳥叫聲不僅引起一種曾經經歷過的感覺,而 且還喚起一種近似預感的感覺,更準確的說,是一種誤置的回憶。
  [這一切都是胡說八道,這就是你想說的。]
  他伸出他的手,死死地盯著它們。顫抖變得極為輕微,然後完全停止了。 當他確信他不會把溫蒂粉紅色的皮膚夾到她睡衣的拉鏈裡時,他拉上拉鏈,把 她抱到客廳,放到圍欄裡和她哥哥一起,然後走到門廳,麗茲和阿蘭.龐波正 站在那裡。除了這次龐波是一個人外,很像是今天早晨的重現。
  這是合適的時間和地點來進行一次重演,他想,但這沒什麼可笑的。他的 情緒一下子轉不過來......再加上剛才聽到的麻雀的聲音影響了他。「我能為 你做什麼,警長?」他問,沒有微笑。
  啊,有所變化,龐波一隻手拿著半打啤酒。現在他舉起它。「我不知道我 們是否能冷靜地談談,」他說,「邊談邊喝。」
  麗茲和阿蘭.龐波兩人喝啤酒,泰德喝從冰箱中拿出的百氏可樂。他們一邊 談話,一邊看著雙胞胎以他們古怪莊嚴的方式玩耍。
  「我到這兒來不是為公務,」阿蘭說,「我在和一個人打交道,這個人現 在不僅是一樁謀殺案而且是兩樁謀殺案中的嫌疑犯。」
  「兩樁!」麗茲喊道。
  「我會告訴你的。實際上,我要說出一切,因為我確信你丈夫也有不在這 第二次謀殺現場的證據。州警察局也這麼認為,他們現在不知所措了。」
  「誰被殺了?」泰德問。
  「一個叫費裡德裡克.克勞森的年輕人,在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他看到 麗茲猛地一震,啤酒撒到她的手背上。「我看你知道這個名字,波蒙特太太。」 他補充說,沒有明顯的譏刺。
  「發生了什麼?」她有氣無力地低聲問。
  「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拚命想要搞清楚。我不是到這兒逮捕你或 騷擾你的,波蒙特先生,雖然我根本不理解其他人怎麼能犯下這兩樁罪行。我 到這兒來是請求你的幫助。」
  「為什麼你不叫我泰德呢?」
  龐波在他椅子上很不舒服地動了動:「我認為我更習慣波蒙特先生,至少 目前是這樣。」
  泰德點點頭。「隨你的便。那麼說克勞森死了,」他低頭沉思了片刻,然 後又抬頭看著龐波,「這個犯罪現場也到處都是我的指紋,對嗎?」
  「對——不止一種方式。《大眾》雜誌最近對你做了一次報道,對嗎,波 蒙特先生?」
  「兩周以前。」泰德同意說。
  「那篇文章在克勞森的公寓發現了,有一頁似乎被當作儀式化謀殺中的象 征來使用。」
  「天哪!」麗茲說,她聽上去既厭倦又恐慌。
  「你願意告訴我他是你什麼人嗎?」龐波問。
  泰德點點頭:「沒有理由不告訴你。你讀過那篇文章嗎,警長?」
  「我妻子從超級市場買回家一本,」他說,「但我最好告訴你真相——我 只看了照片。我想回去後盡快地看看文章。」
  「你不讀文章也沒關係——但費裡德裡克.克勞森是這篇文章發表的原因。 你看——」
  龐波抬起一隻手:「我們會談他的,但先讓我們回到豪默.加馬齊。我們又 與軍隊記錄和鑒定部聯繫,重新檢查了加馬齊汽車上的指紋和克勞森公寓中的 指紋,雖然公寓裡的指紋不像汽車中的那麼清晰,這些指紋的角與你的完全相 同。著意味著如果你沒幹,我們有兩個指紋完全相同的人,那個人可以入《吉 尼斯世界紀錄大全》了。」
  他看著威廉和溫蒂,他們在圍欄中玩拍餅遊戲,似乎很可能戳到對方的眼 睛。「他們是同胞嗎?」他問。
  「不,」麗茲說,「他們看上去很像,但他們是兄妹。兄妹孿生子從來不 是同胞。」
  龐波點點頭。「甚至同胞孿生子也沒有相同的指紋,」他說。他停頓了一 下,然後以一種泰德認為是裝出來的漫不經心的口吻補充說,「你不會恰巧有 一個同胞兄弟吧,波蒙特先生?」
  泰德慢慢搖搖頭。「沒有,」他說,「我沒有任何兄弟姐妹,我的親屬都 死了。威廉和溫蒂是我唯一活著的血親。」他衝著孩子們笑笑,然後又回頭看 龐波。「麗茲1974年有過一次流產,」他說,「那些......那前些個......也 是孿生子,雖然我不認為有什麼辦法辨別他們是否同胞——當懷孕三個月發生 流產時,這是做不到的。而且,即使有辦法,誰會想要知道呢?」
  龐波聳聳肩,看上去有點兒難為情。
  「她在波士頓費尼裡購物,有人推了她一下,她從自動梯上摔下來,一隻 胳膊破得很厲害——如果不是一個保安把止血帶紮住傷口,傷口會感染的,那就 必須切除了——她摔得流產了,失去了孿生子。」
  「這也登在《大眾》上的文章裡嗎?」阿蘭問。
  麗茲毫不幽默地微笑一下,搖搖頭。「當我們同意做那個報道時,我們保 留刪改權。當然我們沒有告訴麥克.唐納森,他就是來採訪的那個人。」
  「是故意推的嗎?」
  「不知道,」麗茲說。她的眼睛落在威廉和溫蒂身上......望著他們沉思, 「如果那是一次偶然的碰撞,可以說撞的非常厲害。我飛起來了——根本沒碰 到自動扶梯,直到中途才落下......不過,我努力使自己相信這是偶然的,這 樣心裡比較容易接受。有人故意把一個婦女從高高的自動扶梯上推下去,只為 了看看會有什麼後果......這一想法太可怕了,讓人晚上睡不著覺。」
  龐波點點頭。
  「醫生告訴我們,麗茲可能再不會有孩子了,」泰德說,「當她懷上威廉 和溫蒂時,他們告訴我們她可能中途流產,但她安然生下了孩子。十年後,我 終於開始以我自己的名字寫一本新書了,它將是我的第三本書,所以你瞧,我 們倆現在都很好。」
  「你所用的另一個名字是喬治.斯達克?」
  泰德點點頭:「但那一切都已結束了。當麗茲安全懷孕到第八個月時,它 就開始結束了。我認為,如果我再次成為一位父親,我也應該再次成為我自己。」
  談話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後泰德說:「坦白吧,龐波警長。」
  龐波揚起他的眉毛:「你說什麼?」
  一絲微笑掠過泰德的嘴角:「我不想說你考慮的非常清楚了,但我敢打賭 你至少有了大致輪廓。如果我有一個孿生同胞兄弟,也許他在主持聚會,那樣 我就可以到羅克堡,謀殺豪默.加馬齊並在他的汽車上印滿我的指紋。但不會 到此為止,對嗎?我的孿生兄弟與我的妻子睡覺,為我赴約,同時我開著豪默 的汽車到康涅狄格州的一個停車場,在那再偷一輛汽車,開到紐約,扔掉這偷 來的汽車,然後乘火車或飛機去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一旦我到達那裡,就殺 掉克勞森,急忙趕回魯德婁,把我的孿生兄弟送到他原來的地方,他和我兩人 重新開始我們各自的生活,或我們三人,如果你假定麗茲也是這騙局的一部分 的話。」   麗茲盯了他片刻,然後開始大笑起來,她笑得不很久,但笑得非常厲害。 它不是被迫的,但它是勉強的笑——一個被突然逗笑的女人的一種幽默表示。   龐波看著泰德,毫不掩飾他的驚訝。雙胞胎衝著他們的母親笑了一會兒, 然後又繼續在他們之間慢慢地滾一個大大的黃色球。   「泰德,這太可怕了。」當麗茲終於控制住自己時說。   「也許是吧,」他說,「如果是這樣,我很抱歉。」   「這......非常複雜。」龐波說。   泰德衝他咧嘴一笑:「我看你不是已故喬治.斯達克的崇拜者吧。」   「坦率地說,不是。但我有一個副手,諾裡斯.裡傑威克,他是,他不得 不向我解釋其中所有的奧妙。」   「啊,你把斯達克和某些偵探小說混在一起了。我說的決不是阿加莎.克 裡斯蒂那種情節,但那並不意味著我不那麼想。嘿,警長——這個念頭在你腦 子裡閃過嗎?如果沒有,我真要向我妻子道歉了。」   龐波一語不發,微笑著認真考慮了一會兒,最後他說:「也許我是在沿著 這個方向思考,並不是很認真,並不完全那麼想,但你不必向可愛的女士道歉。 今天早晨以來,我發現我自己願意考慮甚至最離奇的可能性。」   「由於目前的處境。」   「對,由於目前的處境。」   泰德自己微笑著說:「警長,我出生於新澤西州的卑爾根菲爾德,你可以 去查查記錄,看看我是不是有孿生兄弟,也許我自己忘了。」   龐波搖搖頭,喝了口啤酒:「那是個很荒唐的念頭,我感覺自己很愚蠢, 但這種感覺也不算很新鮮。今天早晨以來我就有這種感覺,那時你突然提到那 次聚會。順便說一下,我們找到了那些人,他們做了證。」   「他們當然做了證。」麗茲有點兒尖刻的說。   「既然你沒有一個孿生兄弟,它就結束了這一話題。」   「設想一下,」泰德說,「這純粹是為了爭論,設想它的確按我說的那樣 發生了。它將把一個不平常的故事......引到一個點上。」   「什麼點上?」龐波問。   「指紋。為什麼我要辛辛苦苦讓一個像我的人在這裡保持一個不在現場的 證明......然後通過在犯罪現場留下指紋又把它完全否定了呢?」   麗茲說:「我打賭你真的會檢查出生記錄,對嗎,警長?」   龐波不動聲色地說:「警察工作程序的基礎就是窮追到底,但我已經知道 我會發現什麼,如果我做的話。」他停了一下,然後補充說,「不僅是聚會。 你是一個說實話的人,波蒙特先生,在識別謊言與真話方面我很有經驗。作為 一個警官,到目前為止我認為世界上高明的撒謊者很少。他們可以時時出現在 你談到的那些偵探小說中,但現實生活中他們是非常罕見的。」   「那麼指紋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泰德問,「這正是使我感興趣的事。你 在尋找是不是一個有我指紋的業餘愛好者呢?我懷疑。你想過沒有指紋從根本 上說是不可靠的呢?你談的似是而非。我因為寫斯達克小說對指紋做了一些研 究,略知一二,但研究到最後我變得非常厭倦——坐在打字機前瞎編要容易的 多。但是,在指紋甚至作為證據之前,不是必須有一定數量的相同點嗎?」   「在緬因州它是六個,」龐波說,「要接受一個指紋是證據,必須提出六 個徹底的相同點。」   「在大多數案件中,指紋只有一半或四分之一,只是帶圈或螺紋的污點, 對嗎?」   「對。在現實生活中,幾乎沒有罪犯因為指紋證據而進監獄。」   「但是在這個案件中你們在後視鏡上有一個,你說它清晰的就像在警局按 的一樣,還有另一個在口香糖上。正是這些使我困惑,好像指紋在那裡就是為 了讓你們去發現。」   「我也想過這一點。」實際上,他極為認真的想過,這是本案中最讓人費 解的一點。克勞森謀殺案看上去像典型的黑社會對長舌者的懲罰:舌頭割掉, 生殖器塞進被害者嘴裡,血腥、殘忍,整幢樓裡沒有一個人聽到聲響。但是, 如果它是一個職業殺手干的,波蒙特的指紋為什麼會印得到處都是呢?難道一 個看上去這麼像指紋的東西不是指紋?除非什麼人使用了一種最新發明裝置。 同時,古老的格言仍對阿蘭.龐波有效:如果它走路像個鴨子,叫聲像個鴨子, 游泳像個鴨子,它就可能是一個鴨子。   「指紋可以移植嗎?」泰德問。   「你看得透別人的心思,波蒙特先生?」   「看得透別人的心思,但是,親愛的,我不往上安窗戶。」   阿蘭滿嘴啤酒,突然笑起來,差點兒把啤酒全噴到地毯上。他盡力吞下啤 酒卻嗆了氣管,咳嗽起來。麗茲站起身在他背上重重地打了幾下,這麼做可能 有點怪,但她並不覺得怪;和兩個嬰兒一起生活使她習慣這樣。威廉和溫蒂從 圍欄中盯著看,黃球停在他們中間被忘記了。威廉開始大笑,溫蒂也跟著笑起 來。   由於某些原因,這使阿蘭笑得更厲害了。   泰德加入進來。麗茲一邊拍打著龐波的背,一邊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   「我沒事,」阿蘭邊咳邊笑到,「真的沒事兒。」   麗茲最後拍打了他一下。啤酒從阿蘭酒瓶頸迸出,像鍋爐中噴出的蒸汽一 樣,濺落在他褲襠上。   「沒事兒,」泰德說,「我們有尿布。」   他們又一起大笑起來。阿蘭.龐波開始咳嗽到他最終停止大笑,至少這段 時間,他們三人暫時成為朋友。   「就我目前所知,指紋不能移植,」龐波說,重新拾起話頭——這時他們 已經到了第二輪,他褲襠上另人尷尬的污點已開始干了,雙胞胎在圍欄中睡著 了,麗茲離開客廳去浴室。「當然,我們還在檢查,因為直到今天早晨,我們 沒有任何理由懷疑這樁案件中有這種事發生。我知道它曾經被嘗試過;幾年前, 一個綁架者在殺死被綁架者之前取了他的指紋,把它們變成......印模,我想 你會這麼稱它們......並把它們印到非常薄的塑料上。他把塑料指尖放在他自 己的指尖上,試著把指紋留在受害者的山間小屋中,這樣警察就會認為整個綁 架是一出惡作劇,那傢伙是無罪的。」   「他沒有成功?」   「警察得到了一些可愛的指紋,」龐波說,「那是罪犯的。那傢伙手上天 然的油脂弄平了假指紋,又因為塑料非常薄,易於接受最輕微的模塑,所以那 傢伙把自己的指紋留在了上面。」   「也許一種不同的材料——」   「的確,也許。這發生在五十年代中期,我猜從那以來,一百多種新的聚 合塑料被發明出來。它可能會被製成。現在我們所能說的是,在法庭和犯罪學 中沒有一個人曾聽說過它做成了,我想以後也不會做成。」   麗茲回到客廳坐下,把她的腿像貓一樣蜷在身上,裙子蓋在小腿上,泰德 很欣賞這個姿勢,覺得它極其幽雅。   「同時,還有其他理由,泰德。」   聽到龐波叫他的第一個名字,泰德和麗茲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快得阿蘭 沒有看到。他從屁股後面的口袋裡抽出一本破舊的筆記本,看著其中的一頁。   「你抽煙嗎?」他抬起頭問。   「不抽。」   「他七年前戒了煙,」麗茲說,「這對他非常難熬,但他堅持下來了。」   「有些批評家說,如果我挖個洞死在裡面,這世界會更美好,但我對他們 嗤之以鼻。」泰德說,「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你的確抽過煙。」   「對。」   「派爾.摩爾斯牌?」   泰德正在舉起他的汽水罐,它在離他嘴巴六寸的地方停下:「你怎麼知道?」   「你的血型是A——陰性的?」   「我開始明白今天早晨為什麼你準備來逮捕我,」泰德說,「如果我沒有 那麼充分的不在現場證明,我現在已經在監獄裡面了,對嗎?」   「猜得很對。」   「你可以從他的預備軍官訓練團得到他的血型,」麗茲說,「我猜他的指 紋也是從那兒來的。」   「但得不到我抽了十五年派爾.摩爾斯牌香煙的信息,」泰德說,「就我 所知,那類材料軍隊記錄中並不保留。」   「這是今天早晨得到的材料,」阿蘭告訴他們,「豪默.加馬齊貨車煙灰 缸裡全是派爾.摩爾斯牌香煙的煙頭。那老人知偶爾抽抽煙頭。在費裡德裡克. 克勞森公寓的煙灰缸裡也有兩個派爾.摩爾斯煙頭。他根本不吸煙,只偶爾吸 吸毒,這是他的女房東說的。我們從煙頭的口水中獲得兇手的血型。血清專家 的報告也給了我們許多其他信息,比指紋更好。」   泰德不再微笑了:「我不明白,我一點兒也不明白。」   「有一個東西不符合,」龐波說,「金色頭髮。我們在豪默汽車裡發現了 十幾根,我們在克勞森客廳兇手用過的椅子背上發現了另一根。你的頭髮是黑 色的,我不認為你戴假髮。」   「不——泰德不,但也許兇手戴。」麗茲很沉鬱地說。   「也許,」龐波同意,「如果這樣,它是用人的頭髮做的。如果你到處留 下指紋和煙頭,那麼你為什麼要費神改變你頭髮的顏色呢?或者那傢伙非常愚 蠢,或者他故意要把你牽扯進去。而金色頭髮不符合這兩種假設。」   「也許他只是不想被認出來,」麗茲說,「記住,泰德兩周前剛剛上了《 大眾》雜誌,全國知名。」   「對,那是一種可能。雖然如果這傢伙長得也很像你丈夫,波蒙特太太——」   「麗茲。」   「好吧,麗茲。如果他長得像你丈夫,他即使是金色頭髮也會像泰德.波 蒙特,對嗎?」   麗茲盯著泰德看了片刻,然後開始咯咯笑起來。   「什麼事那麼好笑?」泰德問。   「我試著想像你金色頭髮的樣子,」她咯咯笑道,「我認為那樣的話仍然 會像一個邪惡的大衛.伯伊。」   「那很好笑嗎?」泰德問龐波,「我不認為那很好笑。」   「啊......」阿蘭微笑著說。   「別在意,就我們所知那傢伙可能戴著太陽鏡和金色假髮。」   「如果兇手是阿森特太太六月一日凌晨一點十五看到上豪默汽車的那個人, 他沒有戴這些。」   泰德俯身向前。「他真的長的像我?」他問。   「她說不太清楚,除了他穿著一件套裝。不管真假,今天我讓手下的一個 人諾裡斯給她看你的照片。她說她認為不是你,雖然她不敢肯定。她說她認為 進豪默汽車的那個人更高大些。」他又乾巴巴的補充一句:「那是一位很小心 謹慎的女士。」   「她能從照片上分辨出身材的不同?」麗茲懷疑地問。   「她在鎮上見過泰德,夏天,」龐波說,「而且她的確說她不能肯定。」   麗茲點點頭:「當然她認識他,認識我們倆,我們一直在她蔬菜攤上買新 鮮蔬菜。我這問題很愚蠢,對不起。」   「沒什麼可道歉的。」龐波說。他喝完啤酒,看著他的褲襠,那裡已經干 了,很好。只有一小污點,除了他妻子恐怕不會有人注意。「無論如何,這把 我們帶到最後一點......或方面......我隨便你怎麼叫它。我懷疑它是否是這 其中的一部分,但檢查一下總沒害處。你的鞋號多大,波蒙特先生?」   泰德瞥了麗茲一眼,她聳聳肩。「我認為我的腳對像我這樣一個人來說非 常小的,我穿十號鞋,雖然——」   「報告給我們的腳印可能比這大些,」龐波說,「我不認為腳印是其中的 一部分,即使它們是,腳印也可以偽造,把一些報紙塞進比你大兩號甚至三號 的鞋的頂部就行了。」   「那些是什麼腳印?」泰德問。   「不相干,」龐波搖搖頭,「我們甚至沒照片。我想我們把幾乎所有的一 切都擺到桌面上了,泰德。你的指紋,你的血型,你的香煙牌——」   「他不——」麗茲想說什麼。   阿蘭安慰似地舉起一隻手:「過去的香煙牌子。我認為我讓你知道這些是 瘋了——我在內心深處說我是瘋了——但我們走了這麼遠,見樹不見林是沒有 意義的。你也已另一種方式被捲進來了。羅克堡和魯德婁一樣是你的合法居留 地,你在兩個地方都交稅。豪默.加馬齊不僅是個你認識的人,他為你們干...... 零活,對嗎?」   「對,」麗茲說,「我們買下房子那年他退休了,不再全天管理房子—— 戴維.菲利浦和查理.佛汀現在接管——但他喜歡插一手。」   「如果我們假定啊森特太太看到的那個搭車人殺了豪默,一個問題出現了: 搭車人殺他是因為豪默是過來的第一個愚蠢到——或醉到——讓他上車的人呢, 還是因為他是豪默.加馬齊,泰德.波蒙特的熟人呢?」   「他怎麼能知道豪默會過來呢?」麗茲問道。   「因為豪默晚上去玩保齡球,而豪默是——過去是——一個很遵守習慣的 人。他就像一匹老馬,麗茲;他總是從同一條路回穀倉。」   「你的第一個假設,」泰德說,「是豪默不是由於喝嘴停車,而是因為他 認出了搭車人。一個想殺豪默的陌生人根本不會用搭車這種方法,他會認為這 是件很困難的事,如果不是完全做不到的話。」   「對。」   「泰德,」麗茲說,她的聲音有些顫抖,「警察認為他停下來是因為他看 到那是泰德......是嗎?」   「對,」泰德說,伸手抓住她的手,「他們認為只有像我這樣的人——認 識他的人——才會用那種方法。我認為甚至套裝也很符合,當衣冠楚楚的作家 在凌晨一點準備殺人時還能穿什麼別的衣服呢?當然是漂亮的蘇格蘭呢衣服...... 上衣的肘部有一塊棕色的鹿皮,所有的英國小說堅持這是必需的。」   他看著龐波。   「這他媽的非常古怪,是嗎?這整個事情。」   阿蘭.龐波點點頭:「真是太怪了。阿森特太太認為他開始穿過公路或至 少準備這麼做時,豪默開著他的貨車過來。但是克勞森事件又使它看上去更像 這樣:豪默被殺是因為他本人,而不只因為他醉得停下車。所以,讓我們談談 費裡德裡克.克勞森,泰德。告訴我他的情況。」   泰德和麗茲交換了一下眼神。   「我認為,」泰德說,「我妻子做這件工作比我更快、更簡潔,她還會少 說髒話。」   「你真的要我來說?」麗茲問他。   泰德點點頭。於是麗茲開始說,起初很慢,然後逐漸快起來。開始泰德打 斷了一、兩次,然後就安心在一邊傾聽。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他幾乎沒有說 話。阿蘭.龐波拿出他的筆記本在上面寫著,但在最初幾個問題後,他也沒有 插什麼話。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2

第九章  敲 詐

  「我叫他爬蟲,」麗茲開始道,「我很遺憾他死了......但他仍然是爬蟲。 我不知道真正的爬蟲是天生的還是後生的,但不管怎樣,它們爬到骯髒的地方, 所以我認為是天生的還是後天無關緊要。費裡德裡克.克勞森恰巧在華盛頓哥 倫比亞特區,他到世界上最大的法律瘋人院學習法律。

  「泰德,孩子們在鬧了——你給他們晚上喝的奶瓶好嗎?我還要一瓶啤酒。」
  他拿給她啤酒,然後去廚房熱奶瓶。他把廚房門半開著,這樣能聽得更清 楚......同時拍他的膝蓋骨。他以前常這麼做,幾乎成了一種習慣。
  〔麻雀又飛起,〕他想,擦擦他額頭的傷痕,他先把熱水到進煮鍋,然後 把它放在爐子上。〔現在但原我知道那句話他媽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們實際上從克勞森自己那裡得到大部分故事。」麗茲繼續說,「但他 的觀點很自然有點兒歪曲——泰德喜歡說我們都是我們自己生活中的英雄,對 克勞森來說,他是鮑斯威爾而不是一條爬蟲......但是我們能得到一個更客觀 的看法,通過參考達爾文出版社提供的材料。達爾文出版社出版泰德以斯達克 名義寫的小說,裡克.考利也轉給我們一些材料。」
  「裡克.考利是誰?」阿蘭問。
  「泰德的經紀人。」
  「克勞森——你所說的爬蟲——想要什麼?」
  「錢。」麗茲乾巴巴地說。
  廚房裡,泰德從冰箱裡拿出兩個瓶子,把它們放進注水的鍋裡。麗茲說的 是對的......但它也是錯的,克勞森想要的遠不止是錢。
  麗茲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
  「錢不是他想要的一切,我甚至不敢肯定那是他的主要目的。他還想要以 暴露喬治.斯達克真實身份的人出名。」
  「有點兒像那個最終揭穿難以置信的蜘蛛人的人?」
  「完全正確。」
  泰德把一個指頭伸進鍋中試試水溫,然後兩手抱在胸前靠著爐子傾聽。他 意識到他想抽一根香煙——幾年來他第一次又想抽一根香煙。
  泰德打了一個冷戰。
  「克勞森有太多的機會發現這一秘密,」麗茲說,「他不僅是個學法律的 學生,他還是個兼職的書店職員;不僅是個書店職員,他還是個狂熱的喬治. 斯達克迷。他可能是全國唯一的也讀過以泰德.波蒙特名義寫的那兩本小說的 喬治.斯達克迷。」
  在廚房裡,泰德咧嘴笑笑——有點酸溜溜——又試試鍋裡的水溫。
  「我認為,他想利用他的猜疑,創造出某種戲劇性的後果,」麗茲繼續說 道,「事實表明,他費了很大勁出人頭地。一旦他認為斯達克實際上就是波蒙 特,反之亦然,他就給達爾文出版社打電話。」
  「出版斯達克書的那個出版社。」
  「對。他找到艾麗.戈爾登,她是斯達克小說的編輯。他開門見山地問—— 請告訴我喬治.斯達克是否實際上是泰德.波蒙特,艾麗說這想法荒謬之極。 克勞森然後問斯達克小說背面的作者照,他說他要照片上人的地址。艾麗告訴 他,她不能洩露出版社作者的地址。
  「克勞森說,『我不要斯達克的地址,我要照片上那個人的地址,那個裝 成斯達克的人』。艾麗對他說他太荒唐了——作者照片中的人就是喬治.斯達 克。」
  「在此之前,出版社從來沒有公開說它只是一個筆名?」龐波問,聽上去 非常好奇,「他們一直說他是個真人?」
  「啊,對——泰德堅持要求這樣。」
  對,泰德想,從鍋中拿出奶瓶,用手腕內側試試奶水。泰德堅持要求這樣。 回想起來,泰德不知道為什麼〔他堅持要求這樣,實際上一點兒也不明白為什 麼,但泰德堅持要求這樣。〕
  他拿著瓶子回到客廳,路上避免與廚房桌子相撞。他給雙胞胎一人一瓶。 他們莊嚴地、睡意朦朧地舉起瓶子,開始雲吮吸。泰德又坐下,傾聽麗茲說話, 同時在心裡告訴自己他根本不想抽煙。
  「無論如何,」麗茲說,「克勞森要問更多的問題——我猜他有滿滿一卡 車,但艾麗不想奉陪,她讓他給裡克.考利打電話,然後掛斷電話。克勞森於 是給裡克辦公室打電話,找到米麗艾姆,她是裡克的前妻,也是他公司的合夥 人,這種安排有點兒怪,但他們相處得很好。
  「克勞森問她同樣的話——喬治.斯達克是否實際上就是泰德.波蒙特, 據米麗艾姆說,她告訴他是,還說她自己是杜麗.麥迪遜。『我和詹姆斯離了 婚』,她說,『泰德和麗茲離婚,我們倆將在春天結婚!』說完就掛斷電話。 然後她衝進裡克的辦公室,告訴他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有人在刺探泰德的秘密 身份。然後,克勞森給考利協會打電話,什麼也沒得到,別人馬上掛斷了電話。」
  麗茲喝了一大口啤酒。
  「但是,他並沒有放棄,我認為真正的爬蟲從不放棄。他只是認為這麼問 不會成功。」
  「他沒有給泰德打電話?」龐波問。
  「沒有,從沒打過。」
  「我想你們的電話是不公佈的。」
  泰德做了一次少有的補充:「龐波,我們不列在公共電話薄上,但我在魯 德婁這個家的電話列在大學教員電話薄上的,不得不這樣,因為我是一名教師, 而且我有學生。」
  「但那傢伙從沒直接找過你,你這最權威的人?」龐波感到驚異。
  「他後來找了......通過信,」麗茲說,「但那是後來的事。要我繼續說 嗎?」
  「請吧,」龐波說,「這是一個本身就非常吸引人的故事。」
  「啊,」麗茲說,「我們的爬蟲只化了三周和可能不到五百元就打探出他 以確信的事——泰德和喬治.斯達克是同一個人。」
  「他從《文學市場》開始,它彙編了文學領域所有人的姓名、地址和公務 電話——作家、編輯、出版商、經紀人。他用這本書和《出版家週刊》中的『 人物』一欄,找出了十幾個達爾文出版社的僱員,他們在1986和1987年夏之間 離開公司。
  「他們之間的一個人知道內幕並願意洩露,艾麗.戈爾登確信罪犯是一個 姑娘,她在1985年到1986年之間當過八個月財務總監的秘書。艾麗稱她為來自 有著壞鼻子傳統瓦塞爾的放蕩女人。」
  龐波笑起來。
  「泰德也相信是她,」麗茲繼續說,「因為他們的根據後來證明是喬治. 斯達克版稅報告書的影印件,它們來自羅蘭.布萊特的辦公室。」
  「他是達爾文出版社的財務總監。」泰德說。他一邊聽一邊看著雙胞胎。 他們現在仰面朝天躺著,穿著睡衣的腳親密地壓在一起,瓶子朝著天花板,他 們的眼睛遲鈍冷漠。他知道,他們很快就要睡了......當他們入睡時,他們會 同時睡著。〔他們一起做所有的事,〕泰德想。〔嬰兒要睡了,麻雀要飛了。〕
  他又摸摸頭上的傷疤。
  「但是地址已經說明了一切,地址是喬治.斯達克,信箱號1642,布魯威, 緬因州04412,那裡離斯達克應該住的密西西比州很遠。只消看一眼緬因州的地 圖,他就知道布魯威的南面就是魯德婁,他知道那位作家泰德.波蒙特住在那 裡,這太巧了。
  「泰德和我都沒見過他本人,但他見過泰德。他從影印件上知道達爾文出 版社什麼時候寄出每季度的版稅支票。大多數的版稅支票先寄給作者的經紀人, 然後請經紀人寄出一張新的支票,其中扣除了他的佣金。但在斯達克這件事上, 財務總監把支票直接寄到布魯威郵局信箱。」
  「經紀人的佣金怎麼辦?」
  「達爾文出版社扣除佣金,用另一張支票寄給裡克,」麗茲說,「那將是 又一個明確的信號,告訴克勞森喬治.斯達克不是他自稱的那樣......到了這 一步,克勞森再不需要任何線索了,他需要堅實的證據,於是他開始尋找。
  「到版稅支票寄出的時候,克勞森飛到這裡。他晚上住在假日旅館,連著 幾天對布魯威郵局進行『盯梢』,這是他後來寫給泰德信中的原話。的確是盯 梢,非常像電影裡的場景,雖然它是一場非常廉價的調查。如果『斯達克』第 四天還不來取他的支票,克勞森就不得不偃旗息鼓,打道回府了,但我認為不 會到此為止的。當一個真的爬蟲咬住你時,不咬下一大塊他是不會鬆口的。」
  「或者直到你敲掉他的牙齒。」泰德咕嚕道。他看到龐波轉向他,眉毛揚 起,做了一個鬼臉。這詞選得不好,某個人顯然剛對所說的爬蟲這麼幹了,不 僅僅是敲掉牙齒。
  「無論如何,這是個懸而未決的問題,」麗茲繼續說,阿蘭又轉向她。「 不久,第三天,他坐在郵局對面一張長凳上時,他看到泰德的汽車開進郵局邊 的臨時停車場。」
  麗茲又喝了一口啤酒,從上唇擦去泡沫,當她手拿開時,她在微笑。
  「現在到了我最喜歡的部分,」她說,「非常有趣。克勞森帶著一個X-9 照相機,是那種很小的照相機,你可以握在手掌中,當你準備拍照時,只要稍 微張開手指別擋住鏡頭,哇!就拍好了。」
  她咯咯笑了一會兒,一邊搖著頭。
  「他在信中說他是從專賣間諜用品的商店買來的——電話竊聽器、塗在信 封上讓它在十幾分鐘內透明的液體,自我銷毀的公文包,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 這個特工克勞森很盡職,這都是他自己向我們匯報的。我相信如果可以賣裝著 氰化物的假牙的話,他一定會買一個,他很符合那形象。」
  「不管怎樣,他拍了六張還可看的照片,不是那種藝術照,但你能看到那 是誰和他正幹什麼。有一張是在走廊中泰德走近信箱,一張是泰德把鑰匙插進 1642信箱,一張是他取出信封。」
  「他把這些照片寄給你了?」龐波問。她說過他想要錢,龐波猜她知道這 話的某種含義,整個行為不僅是某種敲詐,簡直是明目張膽的敲詐。
  「啊,對了,還有一張放大照。你可以看到一部分回址——達爾文字樣, 你還能清楚地看到上面的達爾文出版社的標誌。」
  「又是X-9照相機拍的?」龐波說。
  「對,又是X-9照相機拍的。他衝出照片,然後飛回華盛頓。幾天後,我們 收到了他的信,照片附在裡面。信真是太棒了,他到了威脅的邊緣,但決不超 過這邊緣。」
  「他是一個學法律的學生。」泰德說。
  「對,」麗茲同意道,「顯然,他知道他可以走多遠。泰德可以把信拿給 你,但我能逐句複述。他在信開頭說,他很敬仰他所謂的泰德的『分裂心靈』, 他描述了他的發現和怎麼發現的,然後他談到他的正事。他小心翼翼地掩飾著 他的鬼把戲,但那是明擺著的事,他說他自己也渴望成為一個作家,但他沒有 時間寫作——他的法律學習要求很嚴格,但那只是一部分原因。他說,真正的 難題是,他不得不在一家書店工作以支付他的學費和其他費用。他說他樂於把 他的一些作品拿給泰德看,如果泰德認為它們很有前途,也許他會拿出一筆獎 學錢幫他發展。」
  「獎學錢,」龐波沉思道,「現在他們這麼稱呼它嗎?」
  泰德仰面大笑。
  「克勞森是這麼叫它的,我能背下最後一段。『我知道初看起來這似乎是 一個非常冒昧的要求』,他說,『但我確信,如果你認真研究一下我的作品, 你馬上會明白那種安排對我倆都有利』。
  「泰德和我欣賞了一會兒這段奇文,然後我們大笑起來,接著又欣賞了一 次。」
  「對,」泰德說,「我不知道我大笑了,但我們的確欣賞了許多次。」
  「最後我們終於可以認真談了,我們幾乎談到半夜,我們倆都看出克勞森 的信和照片是什麼目的,一旦泰德不生氣了——」
  「我還沒有生完氣,」泰德插話說,「即使那傢伙死了。」
  「啊,一旦欣賞完那奇文,泰德幾乎覺得如釋重負。他很久以來一直想拋 棄斯達克,而且他已經開始寫他自己的很長的、嚴肅的書,現在他仍在寫,它 叫《金狗》。我讀了開頭兩百頁,非常有趣,比他以喬治.斯達克筆名寫的東 西好多了。所以泰德認為——」
  「我們認為。」泰德說。
  「對,我們認為克勞森對我們來講是因禍得福,加速了已經開始的事情。 泰德唯一的憂慮是裡克.考利會不喜歡這一主意,因為喬治.斯達克到目前為 止,為經紀人賺的錢比泰德賺的多。但考利對此很贊同,實際上,他說這會提 高知名度,在許多方面都有利:對斯達克的舊版書,對泰德自己的舊版書——」
  「我自己的書只有兩本書。」泰德微笑著插話。
  「——以及對即將出版的新書。」
  「對不起——什麼是舊版?」阿蘭問。
  泰德咧嘴笑著說:「連鎖書店中再不放在前面暢銷櫃的舊書。」
  「於是你們就把秘密公諸於眾了。」
  「對,」麗茲說,「先是這兒的出版家協會,然後是《出版家週刊》,但 這報道突然出現在全國新聞網上——斯達克畢竟是一位暢銷書作家,而他根本 不存在這一事實也是很有趣的新聞補白。接著《大眾》雜誌來聯繫。
  「我們從費裡德裡克.克勞森那裡收到一封抱怨、憤怒的信,講我們如何 卑鄙、骯髒、忘恩負義。他似乎認為我們沒有權力把他排除在外,因為他做了 全部的工作,而泰德所做的不過是寫了幾本書。以後,他再不說話了。」
  「現在,他永遠不說話了。」泰德說。
  「不,」阿蘭說,「有人讓他不說話......那有很大區別。」
  他們又一次陷入沉默,時間很短......但非常、非常沉重。
  龐波沉思了幾分鐘,泰德和麗茲沒有打擾他,最後他抬起頭說:「好吧, 那麼為什麼呢?為什麼有人為此而殺人?特別是秘密已經公開了之後?」  泰德搖搖頭:「如果這與我或與我以喬治.斯達克名義所寫的書有關,我不 知道誰或為什麼。」
  「為了一個筆名?」龐波沉思道,「我的意思是——泰德,我不是故意冒 犯你——這筆名並不是一個機密文件或一個重要的軍事秘密。」
  「沒有任何冒犯,」泰德說,「我其實非常同意你的話。」
  「斯達克有許多崇拜者,」麗茲說,「其中有許多人對泰德不再以斯達克 之名寫小說感到非常氣憤。文章發表後,《大眾》雜誌收到一些來信,泰德收 到一捆。一位女士走得如此之遠,以致建議阿歷克斯.馬辛應該復出以挫敗泰 德的陰謀。」
  「誰是阿歷克斯.馬辛?」龐波又掏出筆記本。
  泰德咧嘴一笑:「放鬆,放鬆,我的好警長,馬辛只是喬治所寫兩本書中 的一個人物。第一個和最後一個。」
  「虛構中的虛構,」龐波說,放回筆記本,「了不起。」
  同時,泰德顯得有些吃驚。「虛構中的虛構,」他說,「這話說得很妙, 非常妙。」
  「我的看法是,」麗茲說,「也許克勞森有一個朋友——爬蟲也總是有朋 友的——他是個狂熱的斯達克迷,也許他知道克勞森真正要為這一洩密負責, 他非常氣憤,因為再也不會有新的斯達克小說了,於是他......」
  她歎了口氣,低頭看了一下她的啤酒瓶,然後抬起頭。
  「這理由很不充分,是嗎?」
  「我想是的,」龐波和氣地說,然後看著泰德,「如果你以前沒有的話, 你現在應該跪下,為你的不在場證明而感謝上帝,你意識到這使你更像一個嫌 疑犯了嗎?」
  「我想的確如此,」泰德同意,「泰德.波蒙特寫了兩本幾乎沒有人讀過 的書,十一年前出版的第一本書甚至連好評都沒有得到,他得到的微薄的預支 根本不夠用,以至於他覺得如果他再能出書,那可真是奇跡了。另一方面,斯 達克大賺其錢,現在賺的少了點,但書所賺的錢是我一年教書所得的四倍。接 著克勞森來了,這傢伙措辭謹慎地進行敲詐威脅,我拒絕讓步,但我唯一的選 擇就是自己先洩密。以後不久,克勞森就被殺死了,看上去動機很充足,但實 際上並非如此。在你自己已經說出秘密之後,再去殺死可能的敲詐者,這是很 愚蠢的。」
  「對......但總存在報復心理。」
  「我認為,你要是看到了事情的其它方面,就不會這麼想了。麗茲告訴你 的絕對是真的,無論如何,我都要放棄斯達克,可能還要寫一本,但僅此一本。 裡克.考利贊同的原因之一是他知道這一點,他對洩密的預言是正確的,《大 眾》雜誌上的那篇蠢文章對銷售產生了極大的影響。裡克告訴我,《駛往巴比 倫》又回到暢銷書名單上,所有的斯達克小說銷路見好,達頓出版社甚至計劃 重版《狂舞者們》和《紫霧》。要是這麼看的話,克勞森實際上對我做了件好 事。」
  「我們由此得出什麼結論呢?」龐波問。
  「我根本不知道。」泰德回答說。
  麗茲輕聲打破沉默:「兇手是個獵鱷者,今天早晨我還這麼想,這是追尋 鱷魚者,他像一個瘋子一樣狂熱。」
  「獵鱷魚者?」龐波轉向她。
  麗茲解釋了泰德所謂的看活鱷魚綜合症。「可能是一個狂熱的崇拜者,」 她說,「這理由不是那麼不充分,你想想槍殺約翰.列農的那個傢伙或那個試 圖殺死羅納德.裡根以給朱迪.福斯特留下印象的傢伙,他們就那麼做了。如 果克勞森能夠找出泰德,別人也能找出克勞森。」
  「如果兇手那麼愛我的小說,那他為什麼試圖把我牽扯進去呢?」
  「因為他並不是你的崇拜者!」麗茲激動地說,「追尋鱷魚者喜歡的是斯 達克,他可能像恨克勞森一樣恨你。你聲稱你不為斯達克之死難過,這句話已 足夠讓他恨你了。」
  「我仍然不相信,」阿蘭說,「指紋——」
  「你說指紋從沒被複製或移植過,龐波,但既然兩個地方都有指紋,就應 該有複製或移植的方法。這是唯一合乎邏輯的解釋。」
  泰德不由自主地說:「不,你錯了,麗茲。如果存在這樣一個傢伙的話, 他並不只是愛斯達克。」他低頭看他的手臂,看到上面佈滿雞皮疙瘩。
  「不愛?」龐波問。
  泰德抬頭看著他們倆。
  「你們想過沒有,殺死豪默.加馬齊和費裡德裡克.克勞森的那個認可能 認為他自己就是喬治.斯達克?」
  在台階上,龐波說:「我會跟你保持聯繫的,泰德。」他一隻手拿著費裡 德裡克.克勞森兩封信的複印件——用泰德辦公室裡的複印機印的。泰德暗地 裡認為,龐波願意接受複印件而不帶走原件,這最清楚不過地表明他已打消了 大部分懷疑。
  「如果你在我的不在場證明中發現了漏洞,回來逮捕我吧。」泰德微笑著 說。
  「我想不會的。我的唯一要求是你也與我保持聯繫。」
  「你是說如果有什麼事出現的話?」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我很抱歉我們不能幫更多的忙。」麗茲對他說。
  龐波咧嘴一笑:「你們幫了我很大的忙,我拿不定主義是再逗留一天還是 開車回羅克堡?感謝你們告訴我那麼多,我選擇馬上開車回家,回去比較好。 最近我妻子安妮身體有點兒不舒服。」
  「我希望不嚴重。」麗茲說。
  「偏頭痛。」龐波簡潔地說。他開始往下走,然後轉過身,「還有一件事。」
  泰德沖麗茲翻翻眼睛。「來了,」他說,「最後一個重要反面證據。」
  「不是那麼回事,」龐波說,「但華盛頓警察局在克勞森兇殺案中對一個 證據保密,這是例行公事,主要是用來排除那些瘋子,那些瘋子喜歡承認他們 沒犯過的罪行。在克勞森公寓的牆上寫了些東西。」龐波停了一下,然後抱歉 似地補充道:「它是用受害者的血寫的。如果我告訴你們寫的是什麼,你們能 答應保密嗎?」
  他們點點頭。
  「那句話是『麻雀又飛起』。你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麗茲說。
  「不知道。」泰德猶豫後用毫無表情的聲音回答。
  龐波對泰德的臉盯了片刻:「你很肯定嗎?」
  「很肯定。」
  龐波歎了口氣:「我懷疑它是否有意義,但問問總是可以的。已發生了那 麼多古怪的事情,現在又增加了一個。晚安,泰德,麗茲,記著,如果發生什 麼事情與我聯繫。」
  「我們會的。」麗茲說。
  「相信我們吧。」泰德說。
  片刻之後,他們倆又回到屋裡,關上門。留下阿蘭.龐波一個人穿過黑暗 開車回家。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3

第十章  疑慮重重

  他們把睡著的雙胞胎抱上樓,然後自己開始收拾上床。泰德脫的只剩下一 條短褲和汗衫——這是他的睡衣——走進浴室。他正在刷牙,突然顫抖襲來。 他扔下牙刷,噴出滿口白泡沫,踉踉蹌蹌地衝向抽水馬桶。
  他痛苦的乾嘔了一下,但什麼也沒吐出,他的胃又開始平定下來......至 少可以忍受了。
  他轉過身,麗茲正站在門邊,穿著一件長不及膝的藍色尼龍睡衣,面無表 情地看著他。
  「你有事滿著我,泰德。這不好,很不好。」
  他重重歎了口氣,雙手伸到面前,手指張開,它們仍在顫抖。「你知道多 長時間了?」
  「今晚警長回來後,你就有點兒反常。當他問最後一個問題......關於克 勞森牆上所寫東西......你的表情很不對勁,這是一目瞭然的,就好像額頭安 了個霓虹燈招牌一樣。」
  「龐波沒有看到任何霓虹燈。」
  「龐波警長不像我這樣瞭解你......但如果你沒注意到他最後有點兒驚訝, 那是你沒有仔細觀察。連他也看出有點兒不對勁,從他看你的樣子可以猜出這 一點。」
  她的嘴巴稍稍向下扯,這一動作突出了她臉上的皺紋。他第一次看到這些 皺紋是在波士頓意外事故和流產後,那時,她看著他徒勞地要從一口似乎干了 的井中打出水來,她臉上的皺紋加深了。
  大約在那時他開始酗酒。麗茲的意外事故,流產,以斯達克筆名所寫的《 馬辛的方式》的極大成功,以及隨後《紫霧》的失敗,所有這些加起來造成了 一種極度抑鬱的心態。他意識到這是一種自私內向的心態,但無法擺脫。最後, 他用半瓶酒衝下滿滿一把安眠藥,它是一次冷漠的自殺嘗試......但總算是一 次嘗試。所有這些都發生在三年間,這三年時間,漫長的就像永遠。
  當然,這一切很少或根本沒有出現在《大眾》雜誌上。
  現在,他又看到麗茲以那時的那種眼神看著他,他恨這種眼神。焦慮不好, 不信任更糟,他認為不加掩飾的憎恨也比這種古怪、窺探的眼神容易接受。
  「我恨你對我撒謊。」她不動聲色地說。
  「我沒有撒謊,麗茲!老天做證!」
  「有時沉默不語就是撒謊。」
  「我會告訴你的,」他說,「我只是在想用什麼方式告訴你。」
  真是這樣嗎?的確如此嗎?他不知道,但他肯定不是通過緘默不語的方式 撒謊。他感到不得不沉默,就像一個看到他便器裡有血或兩股間有腫塊的人不 得不沉默一樣。在這種事情上沉默就是不合理的......但恐懼也是不合理的。
  還有別的原因:他是個作家,一個從事想像的人。他從沒見過誰——包括 他自己——很明顯地知道他或她為什麼做任何事。他有時相信,寫小說的衝動 只不過是為了抵禦混亂甚至精神錯亂。它是那些只能在內心找到秩序的人的一 種絕望的努力。
  他的體內有一個聲音第一次低語道:你寫作時你是誰,泰德?那時你是誰?
  他無言以答。
  「怎麼啦?」麗茲問,她的語調很尖利,快到憤怒的邊緣了。
  他從沉思中抬起頭,吃了一驚:「你說什麼?」
  「你找到了告訴我的方式了嗎?到底是怎麼回事?」
  「瞧,」他說,「我不明白為什麼你這麼生氣,麗茲!」
  「因為我嚇壞了!」她憤怒地喊道......但現在他已看到她眼角中的眼淚。 「因為你對警長隱瞞,我原以為你不會對我隱瞞!如果我不是看到你臉上的表 情的話......」
  「哦?」現在他自己開始感到憤怒,「是什麼表情?你看到了什麼?」
  「你看上去很內疚,」她喊道,「當你告訴人們你已戒酒而實際上沒有時, 你也是那種表情。當——」她突然停下。他不知道她在他臉上看到什麼——也 不想知道——但這表情打消了她的憤怒,她臉上浮現出一種感動的神情,「我 很抱歉,我這麼說很不公平。」
  「為什麼不呢?」他木然道,「這是真的。」他走回浴室,用漱口水沖淨 最後一點兒牙膏,這是戒酒漱口水,像咳嗽藥一樣。代用的香精在廚房櫃子裡, 自從寫完最後一本斯達克小說後,他從沒喝過一口。
  她的手輕輕碰碰他的肩頭:「泰德......我們生氣了,這只能傷害我們倆, 但無補於事。你說有一個心理變態者自以為他是喬治.斯達克,他已經殺了兩 個我們認識的人,其中一人要為斯達克筆名的洩露負一部分責任。你應該意識 到你在那個人的黑名單上,儘管如此,你還是瞞著某些事。那句話到底是什麼 意思?」
  「麻雀又飛起?」泰德說。浴室的日光燈非常刺眼,他望著鏡中自己的臉, 沒有變化的一張老臉,也許眼睛下有點兒陰影,但它仍是那張老臉,他很高興, 它不是電影明星的臉,但它是他的。
  「啊,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是什麼意思?」
  他關掉浴室的燈,把手搭在她肩上,他們走過去躺在床上。
  「在我十一歲時,」他說,「我做了一次手術,它是從我大腦的前葉—— 我認為是前葉——摘除了一個小腫瘤,你知道的。」
  「是嗎?」她很迷惑地看著他。
  「我告訴過你,在腫瘤確診之前,我頭痛的厲害。」
  「對。」
  他開始漫不經心的撫摩她的大腿,她的腿修長可愛,睡衣真是非常短。
  「告訴過你聲音嗎?」
  「聲音?」她看上去很困惑。
  「我想沒告訴過你......但是你看,它似乎很不重要,這些都是很久以前 的事了。有腦瘤的人經常頭痛,有時候他們會發作,有時兩者都有,這些症狀 都有它們各自的先兆,它們被稱為感覺先兆,最普通的是氣味——鉛筆屑、剛 削的蔥頭、腐爛的水果。我的感覺先兆是視覺上的,它是鳥群。」
  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她,他們的鼻子幾乎碰上,他可以感到她的一綹頭髮觸 到他的額頭。
  「確切的說,是麻雀。」
  他坐起來,不想看她臉上震驚的神情,他抓住她的手。
  「來吧。」
  「泰德......去哪兒?」
  「書房,」他說,「我要讓你看樣東西。」
  泰德書房中有一張大橡樹桌站了主要位置。這張桌子既不古老也不時髦, 它只是一塊極大的、非常合用的木塊,它就像一個恐龍一樣站在三個吊著的玻 璃球下,打在桌面上的光不算刺眼。桌面大部分都被遮住了,稿子、成堆的信 件、書籍和寄來的校樣堆的到處都是。桌子上方的白牆上,貼著一張海報,上 面是泰德喜歡的建築:紐約的熨斗大廈。它讓人難以置信的楔子形狀總是讓泰 德感到高興。
  打字機旁是他正在寫的小說《金狗》的手稿,打字機上是他那天所打的稿 子,一共六頁,這是他通常的數量......就是說,當他作為他自己寫作的時候。 作為斯達克,他通常寫八頁,有時寫十頁。
  「龐波來到之前,我正在修改稿子,」他說,他從打字機上撿起一疊紙交 給她,「這時聲音來了——麻雀的聲音。今天第二次了,只是這次聲音更大, 你看到稿紙頂端寫的什麼了嗎?」
  她看了很久,他只能看到她的頭髮和頭頂。當她抬頭看他時,臉色蒼白, 嘴唇抿成了一條窄窄的灰線。
  「一樣,」她低聲說,「完全一樣,啊,泰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 ——」
  她晃了一下,他走過去抓住她的肩膀,擔心她會暈過去,但他的腳絆在辦 公椅X形的腿上,差點兒把他們兩人摔到桌子上。
  「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她低聲說,「你呢?」
  「沒什麼事,」他說,「我很抱歉,我總是笨手笨腳的,我只能站著擺樣 子。」
  「你在龐波來之前寫下這話的,」她說。她似乎覺得這難以理解,「之前。」
  「對。」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她緊張地看著他,儘管燈光很亮,她眼睛的瞳 孔變得又大又黑。
  「我不知道,」他說,「我以為你會猜出點什麼。」
  她搖搖頭,把稿子放回他桌子上,然後用手擦她的短睡衣,好像要擦去什 麼髒東西。泰德相信她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也沒有告訴她。
  「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要隱瞞了吧?」他問。
  「明白了......我想我明白了。」
  「他會說什麼?我們注重實際的警長來自緬因州最小的一個鎮,他相信計 算機和目擊者證據,他寧願相信我有一個孿生兄弟而不相信有人能複製指紋, 如果他知道這事,他會說什麼?」
  「我......我不知道。」她正在竭力把自己從震驚中解脫出來,他以前也 見她這麼做過,很敬佩她的自制力。「我不知道他會說什麼,泰德。」
  「我也不知道。我以為最壞的情況是他會認為我事先瞭解犯罪情況,他更 可能認為,今晚他離開後我跑到這兒寫下這句子。」
  「為什麼你要做這樣的事呢?為什麼?」
  「我認為他的第一個推測就是我精神不正常,」泰德面無表情地說,「像 龐波那樣的警察寧願相信精神不正常,而不願接受超出普通感覺之外的事。我 一直想自己把這是弄明白,如果你覺得我不該這樣,那麼我們可以給羅克堡警 長辦公室打電話,留下話給他。」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在一些談話節目中聽說過超自然的聯繫......」
  「你相信那些話?」
  「我以前沒認真想過那些說法,」她說,「現在我開始認真考慮了。」她 伸手拿起寫了字的手稿。「你用喬治的筆寫的?」她說。
  「它是離我最近的東西,」他小心翼翼地說,想起了斯克瑞托牌筆,但馬 上把它趕出他的心裡,「而且它們不是喬治的鉛筆,從來不是,它們是我的。 我他媽的已經厭倦了把他當成一個獨立的人看待,這已經失去任何意義。」
  「但是你今天用了一句他的話——『為我做不在場的偽證』。我以前從沒 聽你在書本以外用過,那只是一種巧合嗎?」
  他想要告訴她這當然是巧合,但沒有說出口。這可能是巧合,但從他在紙 上所寫的看,他怎麼能確信呢?
  「我不知道。」
  「你是處在一種恍惚狀態中嗎,泰德?你寫這句話的時候,是處在一種恍 惚狀態中嗎?」
  他緩慢地、勉強地回答說:「是的,我想是的。」
  「就這些嗎?還有沒有別的呢?」
  「我記不住了,」他說,然後又勉強補充道:「我想我可能說過什麼,但 我真的記不得了。」
  她看了他很長時間,然後說:「咱們睡覺去吧。」
  「你以為我們能睡著嗎,麗茲?」
  她淒涼地笑了。
  但二十分鐘後,他實際上迷迷糊糊快睡著了,這時麗茲的聲音又把他叫醒。 「你必須去看醫生,」她說,「星期一就去。」
  「這次沒有頭痛,」他抗議說,「只有鳥的聲音,還有我寫的那古怪的東 西。」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充滿希望地加了一句:「你不認為這只是一種巧合 嗎?」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麗茲說,「但我必須告訴你,泰德,我很少相信 巧合。」
  由於某種原因,這使他們倆覺得好笑,於是兩人躺在床上互相抱著咯咯笑 起來,聲音盡量放小,以免吵醒雙胞胎。他們又和好了——泰德現在只能確信 一件事,那就是一切如常了,暴風雨已經過去了,不幸的往事又被埋葬了,至 少暫時是這樣。
  「我要跟醫生約一下。」當他們笑聲停下來時,她說。
  「不,」他說,「我自己來。」
  「你不會故意忘了吧?」
  「不會。星期一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預約醫生,我向你保證。」
  「好吧。」她歎了一口氣,「如果我能睡覺那真是他媽的奇跡。」但五分 鐘後,她的呼吸變得均勻平和,接著不到五分鐘泰德自己也睡著了。
  他又做了那個夢。
  直到最後是相同的:斯達克帶他穿過空無一人的房子,一直站在他身後, 當泰德以顫抖的聲音堅持說這是他自己的房子時,斯達克告訴他錯了。你完全 搞錯了,斯達克從右肩後(或左肩?這有關係嗎)說。他又對泰德說,這房子 的主人已經死了。這房子的主人在那童話般的地方,那裡不通鐵路,這裡的每 個人都稱那個地方為安德斯韋爾。一切都是一樣的,直到他們走到後廳,在那 裡,麗茲不再是一個人,費裡德裡克.克勞森和她在一起,他赤身露體,只穿 一件可笑的皮衣,他像麗茲一樣死了。
  從他肩膀後面,斯達克沉思道:「就在這兒,這就是告密者的下場,他們 會變成廢物。現在,他已經被解決了,我要解決所有的人,一個接一個。你最 好別讓我來解決你。麻雀又飛起來,泰德——記住。麻雀在飛。」
  這時,就在房子外面,泰德聽到麻雀的聲音:不是幾千隻,而是幾百萬隻, 甚至十幾億只,當這龐大的鳥群飛過太陽時,完全把它遮住,白天一下變成黑 夜。
  「我看不見了!」他尖叫起來,喬治.斯達克從他背後低聲說:「它們又 飛了,老夥計,別忘記,別妨礙我。」
  他醒過來,全身發抖,全身冰涼,這次很長時間難以入睡。他躺在黑暗中, 思考著這個夢,覺得它非常荒唐——也許是第一次這麼覺得,真是非常荒唐。 他過去總把斯達克和阿歷克斯.馬辛看作長得很像的兩個人,兩人都很高大: 肩膀很闊,看上去不是長大的,而是用什麼堅硬的材料做成的,兩人都是金髮 ——這一事實並沒改變整個事件的荒謬。筆名不會活過來殺人的。他要在早飯 時告訴麗茲,他們會為此而大笑的......考慮到現在的處境,他們也許不會大 笑,但他們會咧嘴笑的。
  我將稱之為我的威廉.威爾遜情結,他想,又迷迷糊糊睡去。但到早晨時, 這夢顯得不值得一談,於是他沒有......但隨著日子的消逝,他不由自主地會 想起它,好像它是一顆黑珍珠一樣。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3

第十一章 恍 惚

  星期一一大早,泰德不用麗茲催就和胡默醫生預約好了。1960年切除腫瘤 一事記錄在他的病歷上,他告訴胡默,他最近大腦中出現兩次鳥叫聲,當初這 是他頭痛的預兆,導致了腫瘤的確診和切除。胡默醫生想知道頭痛本身是否又 復發了,泰德告訴他沒有。
  他沒有談他的恍惚狀態,或他在那狀態中所寫的東西,以及在華盛頓一個 受害者寓所牆上發現的東西,它們已經遙遠的像昨晚的夢。實際上,他發現自 己在努力忘掉整個事件。
  但是,胡默醫生卻很認真地看待此事,非常認真。他命令泰德當天下午去 緬因醫療中心,要他拍頭部X光照和進行斷層拍攝。
  泰德去了。他望著拍照,然後把頭放進一個像工業用衣服甩干機的機器中, 機器轟轟響了十五分鐘,然後他把頭抽出來。他給麗茲打了個電話,告訴她周 末出結果,並說他要去大學他的辦公室呆一會兒。
  「你還想給龐波警長打電話嗎?」她問。
  「等片子結果出來再說吧,」他說,「我們知道了結果再做決定。」
  他在他的辦公室,把一學期無用的東西從桌上和書架上清除掉,這時,鳥 又開始在他大腦中叫起來。先是幾個鳥的叫聲,隨後其它鳥加入進來,迅速變 成了震耳欲聾的大合唱。
  白色的天空——他看到白色的天空被房子和電線桿的側影打斷。到處是麻 雀,他們密密麻麻排列在房頂上,擠在每根電線桿上,等待著集體意識的命令, 然後它們沖天而起,發出幾千隻翅膀在急風中擺動的聲音。
  泰德踉踉蹌蹌地衝向他的桌子,摸到他的椅子,跌落在其中。
  麻雀。
  麻雀和暮春白色的天空。
  聲音充滿了他的大腦,一種嘈雜刺耳的聲音,當他拉過一張紙開始在上面 寫的時候,他的眼睛茫然地盯著屋頂,筆上下左右移動,就像自己在動一樣。
  在他的大腦中,所有的鳥都展翅高飛,像一片烏雲一樣完全遮住了三月的 白色天空。
  在第一聲鳥叫不到五分鐘,他清醒過來,大汗淋漓,左手腕劇烈顫動,但 沒有頭痛。他低下頭,看到桌上的紙——這是一張訂書單的背面——他茫然地 盯著上面所寫的:
  「小姐貓傻瓜又飛了
  小妞兒米麗現在小妞兒
   永遠傻瓜
  電話要德斯韋子小妞兒
  妹妹終止小妞
  割剃刀小姐就在這兒
  麻雀米麗小姐就在這兒
  麻雀米麗小姐<剃刀小妞兒
  永遠現在和永遠小妞兒
  米麗貓東西小妞兒麻雀 」
  「這沒有任何意義。」他低聲說,用手指按摩太陽穴,等著頭痛開始,或 等著紙上潦草的字產生意義。
  他不想要這兩樣事發生......它們的確沒有發生。一遍一遍重複,字還是 字,有些顯然來自他的斯達克之夢,另外一些是毫無關聯的胡說。
  他的頭一點兒也不痛。 」
  這次我不告訴麗茲,他想。決不告訴她。也不只是因為我害怕......雖然 我的確害怕。這很簡單——不是所有的秘密都是不好的秘密,有些是好秘密, 有些是不得不保守的秘密,這個秘密兩者都是。 「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但他發現自己如釋重負,他再不在乎了,他非常 厭倦絞盡腦汁而仍不明白,他也厭倦了被恐嚇,就像一個走進百靈鳥洞的人, 現在開始懷疑他的迷失。 「
  完全不想了,這就是解決方法。  」
  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不在乎了,不知道是否真能做到這一點......但他准 備盡力去做。他慢慢的伸出手,兩手抓住訂單,開始把它撕成長條,上面亂七 八糟的字開始消失,他又把這些長條橫過來撕,然後把碎片扔進廢紙簍中。他 盯著碎片十分鐘之久,半心半意地盼著它們又合攏來回到他桌上,就像倒著放 的電影中的東西一樣。
  最後,他拎起廢紙簍,把它拿到電梯邊牆上一個不銹鋼小門旁,下面寫著 「焚化爐」。
  他打開小門,把垃圾倒進黑色的槽中。
  「到那兒去吧!」他對著寂靜的英文——數學大樓說,「去吧。」 「
  在這兒我們稱之為傻瓜。  」
  「在這兒我們稱之為狗屁。」他低聲說,手裡拎著空廢紙簍回到辦公室。
  它消失了,順著槽消失的無影無蹤。在他的結果從醫院出來之前——或另 一次眩暈,或恍惚,或隨便什麼之前——他不願再說什麼,什麼都不說。寫在 紙上的東西更可能完全出自他的心靈,就像夢見斯達克和空房子一樣,與豪默 或克勞森的被殺毫無聯繫。
  就在安德斯韋爾這兒,鐵路不通。
  「它什麼意義都沒有。」泰德強調說......但那天他離開大學時,幾乎像 在逃跑。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3

第十二章  公寓施暴

  她把鑰匙插向公寓門的鎖孔,它沒有插進鎖孔發出一系列熟悉的滴答聲, 相反,它卻把門推開了,這時,她知道出事了。她沒有這樣想:米麗艾姆,你 多麼愚蠢,上班時忘了鎖門,為什麼不在門上貼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喂強 盜,我在廚房櫃子上放著現金!」
  她沒有這麼想,是因為一旦你在紐約住了六個月,甚至四個月,就不會忘 記鎖門。如果你住在偏僻地區,也許只有在外出度假時你才鎖門;如果你住在 一個小城市,也許你上班時會忘記鎖門;但你在紐約住過一陣兒後,即便你去 隔壁拿一杯糖,你也會鎖門。忘記鎖門就好像呼出氣後忘記吸氣一樣不可能。 城裡到處是博物館和美術館,但城裡也到處是吸毒者和心理變態者,你不會冒 險的除非你天生是個傻瓜,米麗艾姆並不是天生的傻瓜,也許有點兒苯,但不 傻。
  所以她知道出事了,米麗艾姆確信小偷已經進了她的公寓,他們可能在三、 四個小時前帶著東西走了,但也可能仍在裡面。這個假設就像孩子們學槍時的 假設一樣,當他們拿到第一支真槍時,他們被告知要假設槍總是裝著子彈的, 即使你剛把它從生產廠的盒子裡拿出,也要假設槍是裝著子彈的。
  甚至在門停止向裡轉動之前,她就極為迅速的向門邊一閃,但已經太晚了。 黑暗中一隻手像子彈一樣從門和門櫃之間兩寸的空隙中射出,緊緊抓住她的手, 她的鑰匙落在走廊地毯上。
  米麗艾姆.考利張開嘴要喊。高大的金髮男人就站在門後,耐心地等了四 個多小時,沒喝咖啡,沒抽煙。他很想抽煙,這事一結束他馬上就要抽一根, 但在此之前,煙味會使她警覺——紐約人就像矮樹叢中警覺的小動物,即使在 尋歡作樂時也會察覺到危險。
  他右手抓住她的右手腕,使她措手不及。現在他左手掌固定住門,右手猛 地使勁把女人向前一拉。門看上去像木頭的,但其實是鐵的,紐約所有不錯的 公寓都安著鐵門。她的臉咚的一聲撞在門邊上,兩顆牙齒從牙齦上折斷,割破 了她的嘴巴,緊繃繃的嘴唇被撞鬆了,血從下嘴唇流出,濺在門上。她的鸛骨 像嫩枝一樣發出斷裂聲。
  她半昏迷地倒下。金髮男人放開她,她癱倒在走廊地毯上。動作必須迅速。 據說,紐約人事不管己高高掛起,一個心理變態者可以中午在第七街一家大理 發店前對一個婦女捅二十或四十刀,沒有人會干涉的,金髮男人知道這種傳說 是假的。對於被尋獵的小動物來將,這固然不錯,但一個沒有好奇心的小動物 很快就會死掉。因此,速度是基本的。
  他打開門,抓住米麗艾姆的頭髮,把她拖了進來。
  片刻後,他聽到走廊另一邊的門栓響,接著是開門聲。他不用探頭就可以 看到那張臉,一張沒有毛的兔臉從另一個公寓的門探出來,鼻子抽動著。
  「你沒有打破它吧,米麗艾姆?」他低聲問,然後他提高了一個聲域,兩 手在離嘴兩寸處彎成杯形,成為一個揚聲器,發出一個婦女的聲音,「我想沒 有,你能幫我撿起它嗎?」他放下手,又回到他正常的聲音,「當然,等一下。」
  他關上門,從窺視鏡向外看。這鏡是魚眼形的,可以看到整個走廊,雖然 有點兒變形。他看到了和他的想像完全一樣的景象:在走廊的另一頭,一張白 臉從一個門邊向外窺視,就像一個兔子從它的洞口向外窺視一樣。
  臉撤回去了。
  門關上了。
  它不是撞上的,而是慢慢關上的。愚蠢的米麗艾姆掉了什麼東西,和她一 起的男人——可能是男朋友,也可能是她的前夫——在幫她撿起,沒什麼可擔 心的。平安無事,兔子們。
  米麗艾姆呻吟著醒過來。
  金髮男人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折疊剃刀,把它打開,刀刃在昏暗的燈光 閃爍,燈光來自客廳中唯一亮著的一盞台燈。
  她的眼睛睜開了,抬頭看著他,他也正俯身看著她,她的嘴巴塗得紅紅的, 好像剛吃過草莓。
  他給她看剃刀,她朦朧的眼睛突然警覺地睜大,又濕又紅的嘴巴也張開了。
  「你要是敢叫,我就割了你,小妞兒。」他說,她的嘴巴閉上了。
  他一隻手纏住她的頭髮,把她拖到客廳。她的裙子在光滑的木頭地板上沙 沙作響,她的屁股絆住了一塊地毯,她痛得哼了起來。
  「別作聲,」他說,「我告訴過你。」
  他們進入客廳。它很小,但很舒適,牆上掛著法國印象主義畫家的畫,一 張廣告畫嵌在鏡框中,上面寫道:貓,現在和永遠。花瓶裡是乾枯的花朵。一 個小的組合沙發,上面套著小麥色的布。一個書櫥,在書櫥中,他可以看到波 蒙特的兩本書在一排,斯達克的四本書在另一排,波蒙特的在上一排。這麼排 放是錯誤的,但這個婊子根本不懂什麼好壞,所以不必認真。
  他放開她的頭髮:「坐在沙發上,小妞兒。那一頭。」他指指靠近茶几的 一頭,那上面放著電話和留言機。
  「求求你,」她低聲說,沒有站起來。她的嘴巴和兩頰開始腫起來,說話 無力,「隨便你拿什麼東西,錢在櫃子上。」
  「坐到沙發上,那一頭。」這次他一隻手指著沙發,一隻手用剃刀指著她 的臉。
  她爬上沙發,使勁靠著墊子,黑眼睛睜得很大。她用手擦擦嘴巴,難以置 信地看著手掌中的血,然後抬頭看著他。
  「你要什麼?」聽起來就像一個滿口食物的人在說話。
  「我要你打個電話,小妞兒,如此而已。」他拿起電話,用握著剃刀的手 按了一下電話回答機上的「開」鍵,然後,把電話筒給她。它是那種老式話筒, 像一個稍微變形的啞鈴,比一般的話筒沉。他知道這一點,並從他給她話筒時 她身體的移動看出她也知道這一點。一絲微笑出現在金髮男人的嘴唇上,微笑 中毫無暖意。
  「你在想用那玩意砸我的腦袋,對嗎,小妞兒?」他問她,「我告訴你, 那可不是一個高明的主意。你知道那些不高明的主意失敗的人怎麼了嗎?」 她沒有回答他,他說,「他們從天上掉下來,真的,我在卡通片裡見過。所 以你牢牢抓住膝蓋上的花筒,打消你的不高明主意。」
  她死死盯著他,血慢慢地從她下巴上落下,一滴血落在她衣服前胸。永遠 洗不掉了,小妞兒,金髮男人想,他們說如果你趕緊用冷水洗,可以洗掉,但 這次不行了。他們有機器,分光器,色彩計,紫外線,麥克白夫人是對的。
  「如果那不高明的念頭又回來了,我會在你的眼中看到的,小妞兒,這些 又黑又大的眼睛,你不想讓一隻又黑又大的眼睛從你兩頰滾落,對嗎?」
  她猛烈地搖搖頭,連頭髮都圍著她的臉飄起來。當她搖頭時,那對美麗的 黑眼睛一直沒離開他的臉,金髮男人感到大腿根一陣騷動。先生,你口袋裡有 一根捲尺,還是你就喜歡看我。
  這次微笑在他眼睛和他嘴唇同時出現,他覺得她放鬆了一點兒。
  「我要你俯身向前,撥泰德.波蒙特的電話號。」
  她只是盯著他,眼睛裡顯出鎮靜的神情。
  「波蒙特,」他耐心地說,「那個作家。照我說的做,小妞兒,時間過得 很快。」
  「我的通訊簿。」她說,嘴唇現已腫得合不攏了,說話也聽不清楚了。
  「你說什麼?」他問,「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說清楚點,小妞兒。」
  她痛苦費力的說:「我的通訊簿,通訊簿,我不記得他的電話號碼。」
  剃刀穿過空氣想她捅來,它似乎發出向人一樣的低語聲,這可能只是想像, 但他們倆都聽到了。她更深地向坐墊縮去,腫起的嘴巴變得扭曲。他轉動剃刀, 讓台燈昏暗的光照在刀刃上,讓光像水一樣掠過刀鋒,然後看著她,好像如果 他們不崇拜這樣可愛的東西真是瘋了。
  「別騙我,小妞兒,」現在他的聲音中有一種柔和的南方口音,「跟我這 樣的人打交道,千萬別這樣。現在就撥他媽的號碼。」她也許不記得波蒙特的 電話號碼,但她應該記著斯達克的。在書刊界,斯達克是你的夥伴,電話號碼 和人是一樣的。
  眼淚開始滾出她的眼睛。「我不記得了。」她呻吟道。
  金髮男人已經準備割她了——不是因為他對她生氣,而是因為如果你讓她 這麼撒謊,她就會連續不斷的撒下去——這時,他又重新考慮了一下。他認為, 她完全可能暫時忘掉像電話號碼這樣的瑣事,甚至像波蒙特/斯達克這樣重要 人物的電話號碼。她處在震驚中,如果他要她打她自己公司的電話,她可能也 記不得了。
  但是,既然他們說的是泰德.波蒙特而不是裡克.考利,他有辦法。
  「好吧,」他說,「好吧,小妞兒,你很沮喪,我很理解。不管你相信不 相信,我甚至很同情你。你很幸運,因為我恰巧知道電話號碼,我知道它就像 我知道我自己的一樣。你知道嗎?我甚至不想讓你打這個電話,一部分原因是 我不想坐在這兒等你恢復過來,但也因為我的確同情你。我準備探過身自己撥 這個號碼。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米麗艾姆.考利搖搖頭,她的黑眼睛似乎吃掉了她大部分的臉。
  「這意味著我信任你。到此為止,到此為止。你在聽嗎?你聽懂了嗎?」
  米麗艾姆發瘋似地點頭,她的頭髮飄起來。天哪,他喜歡頭髮多的女人。
  「很好,這很好。小妞兒,我撥電話時,你的眼睛要一直盯著這刀鋒,它 會讓你別輕舉妄動。」
  他探過身,在老式轉盤上撥號碼。當他這麼做時,放大的滴答聲從電話機 邊的留言機上傳來。米麗艾姆坐著,話筒放在膝蓋上,交替看著剃刀和這可怕 的陌生人的臉。
  「跟他說話,」金髮男人說,「如果他妻子接電話,告訴她你是紐約的米 麗艾姆,你有事跟她丈夫談。我知道你的嘴唇腫了,但讓對方知道是你。給我 好好幹,小妞兒,如果你不願你的臉變得像畢加索的畫,你好好給我幹。」
  「什麼......我說什麼呢?」
  金髮男人微笑了。她真不錯,真有味,那長長的頭髮。他的腹溝又一陣騷 動,下面活動起來。
  電話響了,他們倆都能從電話記錄器中聽到。
  「你知道該說什麼,小妞兒。」
  電話拿起時有卡嚓一聲響。金髮男人等到他聽到波蒙特說「你好」,這時, 他探過身去,閃電般地用剃刀在米麗艾姆的左面頰劃了一刀,拉開了一條肉, 鮮血噴湧而出,米麗艾姆尖叫起來。
  「你好」波蒙特在大聲喊,「你好,誰啊?他媽的,是你嗎?」
  對,是我,你這婊子養的,金髮男人想。是我,你知道是我,對嗎?
  「告訴他你是誰,這裡發生了什麼!」他衝著米麗艾姆喊道,「照我說的 做!別讓我說第二遍!」
  「是誰?」波蒙特喊道,「怎麼回事?你是誰?」
  米麗艾姆又尖叫起來,血濺在小麥色的沙發套上。現在,她的衣服胸前不 是一滴血,而是浸透了血。
  「照我說的做否則我用它割下你的腦袋!」
  「泰德,有個人在這兒!」她對著電話尖叫。在恐怖和痛楚中,她又能清 楚地說話了,「這兒有個壞人!泰德這兒有個壞人——」
  「說你的名字!」他衝她吼道,剃刀在離他眼睛一寸的地方劃過,她哭著 向後退縮。
  「你是誰?為——」
  「米麗艾姆!」她尖叫道,「啊泰德別讓他再割我別讓壞人再割我別——」
  喬治.斯達克一刀切斷結成一團的電話線,電話機發出一聲憤怒的叫聲, 然後,寂無聲響。
  這很好,還會更好,他要強姦她,他好久沒有想要強姦女人了,但他很想 強姦這個女人,他不想殺死她,但她叫得太厲害了。兔子們會又從他們的洞中 探出頭,嗅出危險的氣味。
  她仍在尖叫。
  顯然她已經瘋了。
  於是斯達克又揪住她的頭髮,把她的頭向後拉,直到她盯著屋頂,衝著屋 頂尖叫,然後割她的喉嚨。
  屋裡一片寂靜。
  「好啦,小妞兒。」他溫柔地說,把剃刀折起來放回口袋,然後伸出血淋 淋的左手,闔上她的眼睛。他襯衫袖口立即浸滿熱乎乎的鮮血,因為她頸靜脈 仍在噴血,但該做的事還是要做。當對方是一個女人時,你就闔上她的眼睛, 這和她有多壞無關,你總是闔上女人的眼睛。
  她只是其中一個小角色,裡克.考利就不同。
  還有為雜誌寫文章的那個人。
  還有拍照的那個婊子,特別是她拍了那張墓碑的照片。一個婊子,對,是 一個婊子,但他也將闔上她的眼睛。
  等他們都被解決了之後,就輪到和泰德本人談了。不需要中介,面對面談, 讓泰德明白理由。在他解決了這些人之後,他希望泰德已經明白了理由。如果 他沒有,有辦法讓他明白理由的。
  畢竟,他是一個有妻子的男人,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妻子,皇后般的美麗。
  而且他還有孩子。
  他把手指伸進米麗艾姆熱乎乎的血中,開始在牆上飛快地寫起來。他不得 不走回去蘸了兩次,但寫得並不長,剛好在女人聳拉在沙發背上的頭的上方。 如果她睜開眼的話,她可以顛倒著讀它們。
  當然,那是假定她還活著的話。
  他俯身過去親親米麗艾姆的兩頰。「晚安,小妞兒。」他說,離開了公寓。
  對面走廊的男人又從他的門向外張望。
  當他看到高大、滿身血污的金髮男人從米麗艾姆的公寓出現時,他砰地關 上門並鎖上它。
  很聰明,喬治.斯達克想,穿過走廊走向電梯,他媽的非常聰明。
  他必須走得快一點兒,他沒有時間磨蹭。
  今天晚上還有一件事要解決。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4

第十三章 恐 懼

  泰德是如此慌張,以致於他真的動彈不了了,這究竟持續了多長時間,他 根本不知道。他還能呼吸,這真是令人驚訝。後來,他認為這種感覺只在十歲 時體驗過,那次他和兩個朋友在五月中旬決定去游泳,這比他們以往游泳至少 要早三個星期,但這似乎仍然是好主意。五月的新澤西晴朗炎熱,氣溫高達八 十度。他們三人走到戴維斯湖,這是他們給離泰德家一里的一個小池塘起的諷 刺性名稱。他第一個脫掉衣服換上游泳褲,因此也是第一個下水的。他從岸上 一頭跳下水中,差點兒死掉,那天的空氣感覺像仲夏,但水卻像初凍結冰前的 最後一天,他的神經系統一瞬間短路了。他的呼吸停在他的肺中,心臟停止了 跳動,等他浮出水面時,他就像一輛電池用光的汽車,非常需要盡快充電,但 不知道怎麼辦。他記得陽光是那麼燦爛,在藍黑色的水面照射出成千金黃色的 亮點,他記得哈利.布萊克和蘭迪.韋斯特站在岸上,哈利正把他褪色的游泳 褲往他的大屁股上拉,蘭迪手拿游泳褲赤身裸體站在那裡喊道:水怎麼樣,泰 德?那時他剛浮上水面,他所能想的是:我要死了,就在陽光燦爛的這裡,當 著我兩個最好朋友的面,放學了,我沒有家庭作業,媽媽說我可以邊看電視邊 吃飯,但我看不到了,因為我要死了。幾秒鐘前,呼吸還是件容易的,毫不復 雜的事,現在卻卡在他喉嚨中,他既呼不出又吸不進。他的心臟躺在胸中像一 小塊冷磚,然後它爆開了,他大大的吸了一口氣,他的身上長出十幾億個雞皮 疙瘩,他不假思索的以小孩才有的那種惡意的快樂告訴蘭迪:水很好!不太冷! 跳吧!幾年後他才意識他可能殺了他倆,就像差點兒殺了他自己一樣。
  現在就像那時一樣,他全身處在同樣的凍結狀態。他作在椅子上,不是裡 而是上,身體前傾,電話筒仍在手裡,凝視著電視上的天線。他知道麗茲走進 來,她先問他是誰打來得電話,然後問出了什麼事,就像那天在戴維斯湖一樣, 他的呼吸像一隻髒襪子一樣堵在他的喉頭,既不能進又不能出,大腦和心臟之 間的聯繫突然中斷,我們對這次突然的停頓表示歉意,交通將盡快繼續,或永 遠停下,但不管怎麼樣,請你安享在美麗的安德斯韋爾的停留,一切鐵路在此 終止。
  然後它突然爆開,就像那次一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臟在他胸中狂 跳了兩下,然後繼續以它平日的節奏跳動......雖然它仍然跳得很快,太快了。
  那尖叫聲,天哪,那尖叫。
  麗茲現在跑過房間,當他看到她沖話筒一次次喊哈嘍和誰啊時,他才意識 到她從他手裡奪過了電話筒。這時她聽到斷線的聲音,把它放回原處。
  「米麗艾姆,」麗茲轉身看著他,他最後終於說話了,「是米麗艾姆,她 在尖叫。」 「
  除了在書中,我從沒殺過任何人。
  麻雀又飛起。
  這兒我們稱之為廢物。
  這兒我們稱之為安德斯韋爾。
  回到北方,夥計。你要為我做不在現場的偽證,因為我要去北方。  」
  「米麗艾姆?米麗艾姆.考利?泰德,怎麼啦?」
  「是他,」泰德說,「我知道是,我認為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今天...... 今天下午......我又有一次。」
  「又有一次什麼?」她的手指壓著她頸脖的一側,使勁按摩,「又一次失 去知覺?又一次恍惚?」
  「都是,」他說,「先是麻雀,我恍惚中在一張紙上寫了許多亂七八糟的 東西。我把它扔了,但她的名字在紙上,麗茲,米麗艾姆的名字是我這次恍惚 中所寫的一部分......而且......」
  他停下來,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很大。
  「什麼?泰德,寫的是什麼?」他抓住她的一隻手使勁搖,「寫的是什麼?」
  「她客廳有一張廣告畫,」他說,他聽著自己的聲音就像它是別人的—— 來自遙遠地方的聲音,也許是從對講機上傳來的,「一幅百老匯音樂歌劇的廣 告畫。貓。我上次在那兒時看到過它。貓,現在和永遠。我把那也寫下了,我 寫它是因為在那兒,所以我在那兒,我的一部分通過他的眼睛看到......」
  他看著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她。
  「這不是腫瘤,麗茲,至少在我體內的不是腫瘤。」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麗茲幾乎是喊叫。
  「我必須給裡克打電話。」他低聲說。他心靈的一部分似乎飄起來四處移 動,同時以清晰的形象和符號和它自己交談,他寫作的時候有時就是這種狀態, 但這是他在現實生活中第一次記住這種狀態——寫作是一種真實生活嗎?他突 然想問。他不認為寫作是真實生活,它更像是真實生活的中斷。
  「求求你泰德!」
  「我必須警告裡克,他可能處在危險中。」
  「泰德,你在胡說什麼!」
  不,當然他不是在胡說。如果他停下來解釋,他會顯得更荒唐......如果 他停下來把他的擔心告訴他妻子,這只會引起她無謂的猜測,而喬治.斯達克 正在穿過曼哈頓的九條街道,從裡克前妻的公寓前往裡克的公寓,坐在一輛出 租車或偷來的車裡,或坐在夢中的黑色托羅納多車駕駛座後,一邊抽著煙,一 邊準備像殺死米麗艾姆一樣殺死裡克——
  他已經殺了她嗎?
  也許他只是嚇嚇她,讓她哭泣和震驚,也許他傷害了她——仔細一想,這 是可能的。她說什麼?別讓他再割我,別讓他壞人再割我。紙上有割字,還有 ......那上面不是還有終止嗎?
  對,對,有。但那和夢有關,不是嗎?那和安德斯韋爾有關,那是鐵路終 止的地方......不是嗎?
  他祈禱是那樣。
  他必須幫助她,至少試試,他必須警告裡克。但如果這麼給裡克打電話, 這麼突然告訴他當心,裡克會問為什麼的。
  「出什麼事了,泰德?發生什麼了?」
  如果他一提米麗艾姆的名字,裡克會馬上跳起來跑到她那裡去,因為裡克 仍很關心她,仍然非常關心她。那麼他會發現她......被大卸八塊(泰德心裡 極力迴避這樣的念頭和形象,但他不由自主地想看看漂亮的米麗艾姆大卸八塊 後會是什麼樣的,像屠夫案板上切開的肉)。
  也許那正是斯打克所希望的,愚蠢的泰德把裡克送進一個陷阱,愚蠢的泰 德為他辦了事。 「
  但我不是一直在為他做事嗎?那不正是筆名所做的嗎?  」
  他感到他的心裡又堵住了,輕輕地把它自己團成一個結,就像肌肉抽筋一 樣。他無法承受這個念頭,現在他根本無法承受這個念頭。
  「泰德......求求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冰涼的手抓住了她冰涼的手臂。
  「正是殺死豪默.加馬齊和克勞森的那個人,他正和米麗艾姆在一起,他 ......在威脅她。我希望他只做了這些。但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在尖 叫,電話線斷了。」
  「啊,泰德,天哪!」
  「沒有時間讓我們倆歇斯底里發作了,」他說,一邊想:雖然天知道我很 想發作一下。「上樓去,把你的通訊簿拿來,我沒有米麗艾姆的電話和地址, 我想你有。」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你從一開始就知道它?」
  「現在沒有時間討論這個問題,麗茲,去拿你的通訊簿,快點,好嗎?」
  她憂鬱了一會兒。
  「她可能受傷了!快去!」
  她轉身跑出去,他聽到她的腳打著樓梯,努力讓他的大腦正常運轉。
  別給裡克打電話,如果它是一個陷阱,給裡克打電話就是一個很糟的主意。
  好吧——到此為止。這是個開始,接下來給誰打電話呢?
  紐約警察局?不——他們會問許多浪費時間的問題——第一個問題就是: 一個緬因州的人怎麼能報告紐約的一樁罪行呢?這主意不好。
  龐波。
  這主意不錯。他可以先給龐波打電話,他必須措辭謹慎,至少目前要這樣。 像失去知覺、麻雀聲、斯達克等事可以暫時不提。現在米麗艾姆是最重要的。 如果米麗艾姆受了傷但仍活著,沒有必要談任何會影響龐波行動迅速的事。應 該由龐波來給紐約警察打電話,如果消息來自他們自己的一位同行,他們的行 動會更快,問題會更少,即使這位同行恰巧在緬因州。
  但先給米麗艾姆打電話,上帝保佑她接電話。
  麗茲拿著通訊簿飛跑回屋,臉色蒼白,就像她剛生下威廉和溫蒂時那樣。 「給,」她說,呼吸急促,幾乎是在喘氣。
  不會有什麼事的,他想對她說,但打住了。他不想說任何很容易證明是謊 言的話......米麗艾姆的尖叫聲以說明事情不妙了,至少對米麗艾姆來說,永 遠不會一切正常。 「
  這兒有一個人,這兒有一個壞人。  」
  泰德想到斯達克,打了個冷戰。他是非常壞的人,泰德比任何人都明白這 一點,畢竟是他一手造成喬治.斯達克的......不是嗎?
  「我們沒事兒,」他對麗茲說——至少這是真的。到目前為止,他心裡補 充了一句。「保持鎮靜,寶貝,緊張過度暈倒在地上對米麗艾姆沒什麼幫助。」
  她直挺挺地坐下,凝視著他,牙齒狠狠地咬著下嘴唇。泰德開始敲打米麗 艾姆的電話號,手指有點發抖,在敲第二個數字時誤敲了兩下。你告訴別人鎮 靜,自己卻不行。他長吸一口氣,定定神,按了一下掛斷鍵,又重新開始,強 迫自己慢些。他敲完最後一個鍵,然後傾聽電話的喀嚓聲。 「
  上帝,保佑她一切都好,如果她出了事,至少讓她能接電話。求求你。  」
  但電話沒有響,只有占線的忙音。也許真的是占線,也許她在給裡克或醫 院打電話,也許電話沒放在架上。
  但是,還有一種可能,當他按下掛斷鍵時想。也許斯達克把電話線從牆上 拉出來了,也許(「別讓壞人再割我」)他的確割斷了它。
  就像他割米麗艾姆一樣。
  用折疊式剃刀,泰德想,背脊上一陣寒意。那時那天下午他寫在紙上的詞 :剃刀。
  隨後的半個小時讓人難以置信,就像龐波和兩個警察以他還不知道的謀殺 罪來逮捕他時他感覺到的那樣。並沒有人身威脅感——至少沒有迫在眉睫的人 身威脅感,但有一種走過佈滿蜘蛛網的黑屋的感覺,這些蜘蛛網拂過你的臉, 先讓人覺得有點兒癢,最後讓人發怒,這些蜘蛛絲並不是直挺挺的,當你要抓 它們時,它們卻輕輕地飄開了。
  他又試了一次米麗艾姆的電話,當它還是忙音時,他又一次按下掛斷鍵, 憂鬱了一會兒,不知道應該給龐波打電話呢,還是給紐約接線員查一下米麗艾 姆的電話。他們有辦法區分一個占線的電話和一個壞了的電話嗎?他認為他們 能,但現在最重要的事是米麗艾姆和他的聯繫突然中斷了,再也無法與她聯繫 上了。但他們能發現——麗茲能發現——他們是不是有兩條線。為什麼他們沒 有兩條線呢?沒有兩條線是愚蠢的,對嗎?
  雖然這些念頭在兩秒鐘內閃過他的心裡,但他卻覺得時間很長,他恨自己 猶豫不決,而米麗艾姆在她的公寓裡卻可能正在流血而死。書裡面的人物—— 至少在斯達克的書中——從來不這樣猶豫不決,他們從不停下來想為什麼他們 沒有第二根電話線以備萬一這類的廢話,書裡的人物從不浪費時間,從不這樣 突然緊張起來。
  如果每個人都像通俗小說中的人物,這個世界將變得更有效率,他想。通 俗小說中的人物在從第一章到下一章的發展中總是保持清醒的頭腦。
  他撥通緬因州查號台,接線員問:「請問哪個城市?」他有那麼一瞬不知 說什麼,因為羅克堡是個鎮,不是城市。然後他想,別慌,泰德,你必須保持 鎮靜,你不應該讓米麗艾姆由於你的驚慌而死去。他甚至沒有時間考慮他為什 麼不能讓這事發生並做出回答:唯一能控制的真實人物就是他自己,驚慌不是 他這個人物形象的一部分,至少他這麼看。
  「在這兒我們稱之為瞎扯,泰德。在這兒我們稱之為傻瓜——」
  「先生?」接線員在催促,「請問哪個城市?」
  「好吧。控制住自己。」
  他深吸一口氣,定定神,說:「羅克堡市。」天哪,他閉上眼睛,緩慢而 清楚地說:「對不起,接線員,羅克堡。我要警長辦公室的電話。」
  停了一下,然後一個機器的聲音開始說電話號碼。泰德意識到他沒帶鋼筆 或鉛筆。機器又開始說第二遍。泰德努力想要記住它,數字穿過他的大腦又進 入黑暗,沒有留下一點兒痕跡。
  「如果你需要進一步幫助,」機器聲音繼續說,「請別掛斷,接線員——」
  「麗茲?」他請求道,「筆?能寫字的東西?」
  她的通訊簿上插著一隻筆,她遞給他。這時接線員又回到電話上,泰德告 訴她他沒有記下號碼。接線員又招來機器,它用女人般的聲音又說開了,泰德 在一本書的封面上寫下號碼,剛要掛上,有決定再核查一遍。他聽了第二遍, 發現他顛倒了兩個數字的順序。啊,顯然,他已慌張到極點。
  他敲下掛斷鍵,全身一下佈滿了細汗。
  「別著急,泰德。」
  「你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他冷冷地說,開始撥警長辦公室的電話。
  電話響了四次才傳來一個很煩倦的聲音:「這是羅克堡警長辦公室,我是 副警長裡傑威克,有什麼事嗎?」
  「我是泰德.波蒙特,從魯德婁打來電話。」
  「哦,」對方聲音沒有認出泰德的意思,一點兒也沒有,這意味著需要更 多的解釋。裡傑威克這個名字到有點兒熟悉,對了,他就是採訪阿森特太太和 發現加馬齊屍體的那個人。天哪,他怎麼能發現被懷疑是泰德殺死的老人,卻 又不知道泰德是誰呢?
  「龐波警長到這兒來後......和我討論豪默.加馬齊兇殺案,裡傑威克副 警長。我有關於這件事的情報,我需要馬上跟他通話。」
  「警長不在這兒。」裡傑威克說,不為泰德急迫的語氣所動。
  「啊,他在哪兒?」
  「在家裡。」
  「請告訴我他家裡的電話號碼。」
  對方令人難以置信地回答說:「啊,我認為我不應該給你,波曼先生。 警長最近很忙,他妻子身體不太好,她頭痛。」
  「我必須跟他通話!」
  「好吧,」裡傑威克從容地說,「顯然你認為你必須跟他通話,也許這是 真的,我是說你真的必須跟他通話。波曼先生,為什麼你不告訴我讓我——」
  「他到這兒為豪默.加馬齊最保護我,副警長,現在又有別的事發生了, 如果你不立即給我他的電話號碼——」
  「啊,天哪!」裡傑威克喊道。泰德模模糊糊聽到砰地一聲響,他可以想 象裡傑威克的腳從桌上放下,在椅子上坐直了,「波蒙特,不是波曼!」
  「對,而且——」
  「啊,天哪!天哪!警長說如果你打來電話,我應該立即轉給他!」
  「好吧。現在——」
  「天哪!我是個該死的大笨蛋!」
  泰德對此太同意了,他說:「請給我他家的電話號碼。」他極力忍住沒有 吼出來。
  「當然,請等一下,啊......」接著是令人窒息的停頓,只有幾秒鐘,但 泰德覺得在這停頓中金字塔都可以建成了,可以建起來再拆掉了。在這同時, 米麗艾姆可能正在五百公里外的公寓地毯上慢慢死去。我害了她,他想,只因 為我決定給龐波打電話時卻遇上這麼個白癡,我應該首先給紐約警察局打電話, 或打911。對應該打911,讓他們去處理。
  只是那個選擇現在看來也不現實,他認為他這麼做是由於那恍惚狀態,以 及他在恍惚狀態中寫的字。他不認為他預見了對米麗艾姆的攻擊......但他模 模糊糊地看到了斯達克為這攻擊做的準備。那幾千隻鳥幽靈般的叫聲似乎使他 為這整個古怪的事件承擔起責任。
  但是,如果米麗艾姆只因為他太驚慌沒打911而死去,他怎麼有臉再見裡克 呢?
  他媽的,他怎麼有臉在鏡子裡再面對自己呢?
  那個白癡裡傑威克來了,他給泰德警長家的電話號碼,一個數字一個數字 的念,慢得能讓一個白癡記下......但泰德還是讓他再重複了一次,雖然他火 急活燎地想要快點。他對剛才記錯警長辦公室電話一事感到震驚,怕再犯同樣 的錯誤。
  「好了,」他說,「謝謝你。」
  「波蒙特先生?我很感謝你,如果你在警長面前別提我怎麼——」
  泰德毫不遺憾地掛斷電話,開始打裡傑威克給他的電話。當然龐波可能不 在,接電話的人可能會說警長剛出去吃飯了,那就真太不巧了。
  他瘋了似地大笑一聲,麗茲吃驚的看著他:「泰德?你沒事吧?」
  他剛要回答,電話通了,他衝她擺擺手。他猜得很對,不是龐波,是個小 男孩,聽上去十歲左右。
  「你好,龐波家,」小孩尖聲尖氣地說,「我是陶德.龐波。」
  「你好,」泰德說,隱隱約約覺得自己把話筒抓得太緊了,試著放鬆他的 手指,關節發出劈啪聲,但並沒有真的鬆動。「我的名字是泰德——」他差點 兒接著說成龐波,連忙中途改口「——波蒙特,警長在嗎?」 「
  不在,他到加裡福尼亞的洛迪去了,去喝啤酒和買香煙。  」
  相反,男孩的聲音從話筒移開,尖叫道:「爸爸!電話!」隨後是一陣嘩 啦聲,幾乎把泰德的耳朵震疼。
  過了一會兒,謝天謝地,傳來阿蘭.龐波的聲音:「你好?」
  一聽到這聲音,泰德緊張一下子消失了。
  「我是泰德.波蒙特,龐波警長。紐約有一位女士現在急需幫助,她和我 們星期六晚所談的事有關。」
  「說吧。」龐波簡潔地說,泰德感到一陣輕鬆,他覺得一切正常了。
  「那位女士是米麗艾姆.考利,我經紀人的前妻。」泰德差點兒把米麗艾 姆說成「我前妻的經紀人」。
  「她打電話到這兒,發瘋似的尖叫。我開始甚至都沒聽出她是誰,然後我 在背景中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他在讓她告訴我她是誰以及發生了什麼事。她 說她公寓有個男人,他威脅要傷害她,要......」泰德嚥了口唾沫,「...... 要割她。這時我聽到她的聲音,但是男人在衝她喊,說如果她還不說她是誰, 他就割下她的腦袋,這是他的原話:『照我說的做否則我割掉你的腦袋』。然 後她說她是米麗艾姆,請求我......」他又嚥了口唾沫,他喉嚨裡像堵了什麼 東西,「她請求我別讓壞人做那事,別再割她。」
  在他對面,麗茲越來越蒼白。請別讓她暈倒,泰德暗暗希望或祈禱,請別 讓她現在暈倒。
  「她在尖叫,這時電話線斷了。我想他割斷了它或把他從牆上拉出來了。」 這是瞎扯,他沒有想任何事,他確切地知道,電話線被割斷了,用一把折疊式 剃刀。「我試著再跟她聯繫,但——」
  「她的地址?」
  龐波的聲音仍然很爽快,很輕鬆,很鎮靜,除了一種急促的命令的口氣之 外,他很像在跟一個老朋友聊天。我給他打電話是對的了,泰德想,感謝上帝, 有人知道他們在幹什麼,或至少相信他們知道。感謝上帝,有人像通俗小說中 的人物一樣行動。如果我們不得不和索爾.貝婁筆下的人物打交道,我相信我 會發瘋的。
  泰德低頭看麗茲通訊簿中米麗艾姆的名字:「寶貝這是三還是八?」
  「八。」她的聲音很冷漠。
  「好。坐回椅子中,把你的頭放在你的膝蓋上。」
  「波蒙特先生?泰德?」
  「對不起,我妻子很難過,看上去要暈倒。」
  「我不感到驚訝,你們倆一定都很難過,這是讓人難過的事情,但你幹得 不錯。保持鎮靜,泰德。」
  「好。」他吃驚地意識到,如果麗茲暈倒了,他會讓她躺在地上,繼續和 龐波談話,直到他得到足夠的情報能採取行動為止。請別暈倒,他想,又低頭 看麗茲的通訊簿,「她的地址是第八十四街西一零九。」
  「電話號碼?」
  「我告訴過你——她的電話不——」
  「我還是需要電話號,泰德。」
  「是,當然你需要。」雖然他根本不知道為什麼。「對不起。」他說了電 話號。
  「這次的電話是多久以前打來的?」
  幾小時前,他想說,然後看看壁爐上的鐘,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它停了,一 定是停了。
  「泰德?」
  「我在這兒,」他以一種像是來自別處的冷靜的聲音說,「最多六分鐘前, 那時我和她的聯繫中斷,被切斷了。」
  「好吧,時間失去的不多。如果你給紐約警察局打電話,他們會讓你化三 倍的時間,我會盡快給你回音,泰德。」
  「裡克是她的前夫,」他說,「你跟警察談的時候告訴他們,她的前夫裡 克還不知道此事。如果那傢伙......對米麗艾姆做了什麼,你知道,下來就會 輪到裡克。」
  「你確信這是殺害豪默和克勞森的同一個傢伙嗎?」
  「我確信是。」接著他脫口而出說道,「我認為我知道是誰。」
  龐波稍一停頓,接著說:「好吧,留在電話旁,一有時間我就要和你談談 這事。」他掛上電話。
  泰德向對面的麗茲望去,看到她斜躺在椅子上,眼睛大而無神。他站起來 跑過去,把她扶正,輕輕拍她的面頰。
  「是哪一個?」她迷迷糊糊地問,「是斯達克還是阿歷克斯.馬辛?哪一 個,泰德?」
  過了很長時間他說:「我不知道這兩人有什麼不同。我去泡茶,麗茲。」
  他確信他們會談談這件事,他們怎麼能迴避它呢?但他們沒有。很長一段 時間,他們只是坐在那兒,從他們杯子上方互相看著,等著龐波回電話。勉強 捱過漫長的幾分鐘,泰德覺得他們不會談了——在龐波回電話告訴他們米麗艾 姆是死了還是活著之前,他們不會談了。
  他看著她兩手捧著茶杯喝茶,自己也一邊喝一邊想,假設我們晚上坐在這 兒,手裡拿著書,這時,一顆流星砸破屋頂落了下來,它冒著煙,閃著光,落 在客廳地板上。我們中的一個人走進廚房,拎出一桶水,在它燒著地毯之前把 它撲滅,在這之後,我們還會接著讀書嗎?不會——我們會談論它,我們必須 這樣做,就像我們必須談這事一樣。
  也許他們會在龐波回電話之後開始,也許他們甚至會通過龐波來談,龐波 提問題,泰德回答,麗茲在一邊傾聽。對——也許他們會那樣開始,因為泰德 覺得龐波像催化劑。泰德覺得,龐波似乎是使這事情開始的人,雖然警長只不 過是對斯達克的行為做出反應而已。
  在這期間,他們坐著等待。
  他有一種衝動,想要再試試米麗艾姆的電話,但他不敢——龐波可能正巧 在那時侯回電話,卻發現波蒙特電話占線。他發現自己毫無目的地希望他們有 第二條電話線。好吧,他想,一邊是希望,一邊是努力。
  理智告訴他,斯達克不可能像人體內古怪的毒瘤一樣到處亂殺人,這是完 全不可能的。
  但是,他的確這樣做了,泰德明白,麗茲也明白。他不清楚他告訴龐波後 他會不會也明白。泰德認為龐波不會,龐波可能叫來精神病醫生,因為喬治. 斯達克不是真的,阿歷克斯.馬辛也不是,他是虛構中的虛構,他們都沒有存 在過,就像喬治.艾略特或馬克.吐溫、劉易斯.卡洛爾、塔克.考、愛德加 .包克斯等一樣,筆名只是虛構人物的一種更高形式。
  但是,泰德仍認為阿蘭.龐波會相信,即使開始他不願相信。泰德自己也 不願,但是發現自己別無選擇,可以說它逼著你相信它是真的。
  「為什麼他不回電話?」麗茲不安地問。
  「才過了五分鐘,寶貝。」
  「快十分鐘了。」
  他控制住自己別對她吼叫——這不是電視節目中的加分比賽,龐波不會因 為在九點前回電話而得到額外的分數和有價值的獎品。
  他內心深處仍然堅持認為,不存在斯達克。這聲音合乎理性,但卻出奇的 無力,似乎處於機械的記憶而不是真正的確信,就像鸚鵡學舌一樣。但它是真 的,是嗎?他應該相信斯達克從墳墓中回來了,就像恐怖電影中的怪物一樣嗎? 那真是一個巧妙的把戲,因為沒有人——或非人——被埋在那裡,他的墓碑只 是混凝紙做的,放在一塊空墓地表面,像他的其它部分一樣是虛構的—— 「
  不管怎麼說,那把我帶到最後一個問提......或方面......或隨便你怎麼 稱呼它......你的鞋碼多大,波蒙特先生?  」
  泰德一直縮在他的椅子裡,忍不住要打盹。現在他突然坐起來,差點打翻 他的茶杯。腳印,龐波說過有關—— 「
  這些是什麼腳印?
  沒關係。我們甚至沒有照片。我們把所有一切都放在桌面上了......  」
  「泰德?怎麼啦?」麗茲問。
  什麼腳印?在哪兒?當然,在羅克堡,否則龐波不會知道。它們也許在「 家鄉公墓」,在那兒,神經質的女攝影師拍了許多照片,他和麗茲覺得很好笑, 是在那兒嗎?
  「不是一個很可愛的傢伙。」他低聲說。
  「泰德?」
  這時電話鈴響了,他們倆都打翻了各自的茶杯。
  泰德的手伸向電話筒......然後停頓了半刻,只是在上面浮動。 「
  如果是他怎麼辦?
  我跟你沒完,泰德。你別想擺脫我,因為當你擺脫我時,你就擺脫了最好 的東西。  」
  他把手伸到下面,靠近電話,然後把它拿到耳邊:「你好?」
  「泰德嗎?」是阿蘭.龐波的聲音,泰德突然覺得全身無力,好像本來身 體是鐵絲捆著,現在鐵絲突然抽去一樣。
  「是,」他說,聲音絲絲的,像歎氣一樣。他又吸了一口氣,「米麗艾姆 沒事嗎?」
  「我不知道,」龐波說,「我給了紐約警察局她的地址。我們很快就知道, 雖然我要警察告訴你,今天晚上十五分鐘或半小時對你和你妻子來講不算很快。」
  「不,不算。」
  「她沒事嗎?」麗茲問,泰德摀住話筒,告訴她龐波還不知道。麗茲點點 頭坐下,她的臉仍很蒼白,但看上去比以前冷靜多了。至少現在人們在做事, 再也不只是他們倆的責任了。
  「他們還從電話公司得到了考利先生的地址—」
  「嘿!他們不——」
  「泰德,在他們知道考利前妻的情況前,他們不會做任何事。我告訴他們, 有一個精神變態的人在追逐《大眾》雜誌文章中提到的一個人或一些人,這文 章是關於斯達克筆名的,我還解釋了考利夫婦和你的關係。我希望我解釋的對。 我不太瞭解作家,更不瞭解他們的經紀人,但警察明白,如果那位女士的前夫 比他們早到那裡,事情就糟了。」
  「謝謝你,謝謝你做的一切,龐波。」
  「泰德,紐約警察局現在正忙於行動,來不及要求更進一步的解釋,但他 們會要的,我也一樣,你認為這個傢伙是誰?」
  「那是我不想在電話上告訴你的事。我願意去你那兒,龐波,但現在我不 想離開我的妻子和孩子,我想你能理解,你必須到這兒來。」
  「我做不到,」龐波耐心地說,「我有自己的工作,而且——」
  「你的妻子病了,龐波?」
  「今晚她好像不錯,但我的一位副手打電話說他病了,我必須替他,這是 小鎮中的標準程序,我正準備去上班。我要說的是,你這時繞圈子是很不合適 宜的,泰德,快告訴我。」
  泰德考慮了一下,他確信當龐波聽了後會相信他的,但泰德不想通過電話 告訴他。
  「明天你能到這兒嗎?」
  「明天我們肯定要見面,」龐波說,他的聲音既平靜又固執。「但今晚我 需要你所知道的一切。紐約方面需要解釋是次要的,我有我的事要做,這鎮上 有許多人要求迅速抓住殺害豪默.加馬齊的兇手,我恰好是其中之一,所以別 讓我再次要求你。雖然很晚了,但我可以打電話要求地區法院的潘考特把你作 為羅克堡謀殺案的證人抓起來。他已經從州警察處知道你是一個嫌疑犯,不管 有沒有不在場證據。」
  「你會那麼做嗎?」泰德問,既困惑又感興趣。
  「如果你逼我,我會的,但我想你不會逼我的。」
  泰德的頭腦現在清楚了點兒,他的思想實際上好像跑到別處去了。對於龐 波或紐約警察來講,他們在尋找的是個認為自己是斯達克的心理變態者還是斯 達克本人,這其實並沒有多大關係,對嗎?他不這樣想,他也不認為他們能抓 住他。
  「我確信他是個心理變態者,正像我妻子說的,」他終於告訴龐波。他和 麗茲兩目相遇,試圖傳給她一個信息,他成功了,因為她輕輕地點點頭。「這 產生了一種很怪異的感覺,你還記得對我提到的腳印嗎?」
  「記得。」
  「它們是在家鄉公墓,是嗎?」對面的麗茲眼睛瞪大了。
  「你怎麼知道?」龐波第一次聽上去很吃驚,「我沒有告訴過你。」
  「你讀過那篇文章了嗎?《大眾》雜誌上的那篇?」
  「讀了。」
  「就是在那兒那個女人豎起了假墓碑,就是在那兒埋葬了喬治.斯達克。」
  電話另一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龐波說:「瞎扯。」
  「你明白了嗎?」
  「我想我明白的,」龐波說,「如果這傢伙認為他是斯達克,如果他瘋了, 那麼他從斯達克墳墓開始是有道理的,是嗎?這個攝影師在紐約嗎?」
  泰德吃了一驚:「在。」
  「那麼她也可能處在危險中?」
  「對,我......哎,我從沒想過,但我猜她可能處在危險中。」
  「姓名?地址?」
  「我沒有她的地址。」她曾給過他她的名片,可能是想和他合作搞一本書, 但他扔掉了,他只能給龐波她的名字,「菲利斯.邁爾斯。」
  「還有寫文章的那個傢伙?」
  「麥克.唐納森。」
  「也在紐約?」
  泰德突然意識到他並沒有確信真是那麼回事,他向後撤了一點兒:「哎, 我猜我只是假設他們倆是——」
  「這是個很合理的假設。如果雜誌的辦公室在紐約,他們關係會比較密切, 是嗎?」
  「也許,但如果他們是自由撰稿人的話——」
  「讓我們回到這張惡作劇照片。無論照片的文字說明還是報道本身都沒有 明說是家鄉公墓,我對此確信不疑。我應該能從背景上認出它,但我關注的是 細節。」
  「對。」泰德說。
  「鎮長丹.凱頓堅持不要明說是家鄉公墓——這是嚴格的先決條件。他是 那種非常謹慎的人,實際上謹慎得有點兒讓人討厭。我可以理解他允許拍照, 但我認為他決不會允許明說是哪個公墓,因為害怕引起破壞行為......人們也 許會去尋找那塊墓碑或做出諸如此類的舉動。」
  泰德點點頭,這很有意思。
  「所以,你的心理變態者要麼認識你,要麼來自這裡。」龐波繼續道。
  泰德曾做過一個假定,他現在為此感到羞愧,他曾認為一個樹比人多的小 鎮的警長應該是個笨蛋,這個人不是笨蛋,他顯然比世界著名的小說家泰德. 波蒙特優秀。
  「我們至少現在必須這麼假設,因為他似乎有內幕消息。」
  「那麼你提到的腳印是在家鄉公墓。」
  「是的,」龐波幾乎心不在焉地說,「你還滿著什麼,泰德?」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警覺地問。
  「我們別繞彎子,好嗎?我必須給紐約打電話,告訴他們這些名字,你必 須認真想一下,看看還有沒有別的名字要告訴我的。出版社......編輯...... 我不知道。現在,你告訴我,我們要抓的那個傢伙實際上認為他就是喬治.斯 達克。星期六晚上我們做過這個假設,認為它是不可能的,今天晚上你卻告訴 我它是確鑿無疑的事實。為了證明它,你向我提出腳印問題。要麼這是你從我 們共有的事實中做出的大膽的推測,要麼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當然,我 更喜歡第二種選擇,所以,告訴我你的理由。」
  但他有什麼理由呢?以幾千隻麻雀的叫聲為先兆的恍惚狀態?龐波告訴他 克勞森寓所客廳牆上所寫的字之後他在稿子上所寫的同樣的字?在一張後來被 撕掉焚化的紙上所寫的字?一個夢,其中他被一個可怕的看不見的人領著穿過 他在羅克堡的房子,他所觸摸的一切包括他的妻子都自我毀滅?我可以稱之為 心裡的事實而不是心靈的直覺,但仍然沒有證據,不是嗎?指紋和唾液暗示了 非常古怪的事——但真那麼怪嗎?
  泰德不這麼認為。
  「龐波,」他慢慢說道,「你會嘲笑我的。不——我收回這句話,我現在 知道你不會的。你不會嘲笑我的——但我也非常懷疑你是否會相信我。我反覆 考慮過,但結果是:我真的認為你不會相信我。」
  龐波的聲音馬上傳過來,這聲音急迫、威嚴、難以抗擋。
  「試試吧。」
  泰德憂鬱了一下,看看麗茲,然後搖搖頭:「明天吧,當我們能面對面的 時候,那時我會說的。今天晚上你相信我的話,它無關緊要,我所告訴你的就 是我能告訴你的所有有價值的東西。」
  「泰德,我說過以目擊證人拒捕你——」
  「如果你必須這麼做,那就做吧,我不在乎。但在我見到你之前,我不會 再說什麼了,不管你做出什麼決定。」
  龐波沉默片刻,然後歎了口氣:「好吧。」
  「我要向你描述一下警察正在尋找的那個人。我不敢說它準確無誤,但我 相信它比較準確,準確到可以告訴警察。你有筆嗎?」
  「有,說吧。」
  泰德閉上上帝安在他臉上的眼睛,睜開上帝安裝在他大腦裡的眼睛,這眼 睛總是能看到他不願看的東西。讀過他的小說的人第一次遇見他時,總是很失 望,他們總是竭力隱瞞這一點卻又做不到。他並不討厭他們,因為他理解他們 的感覺——至少理解一點兒。如果他們喜歡他的作品(有人甚至聲稱熱愛它), 他們就會事先把他想像成半個上帝。相反,他們實際看到的是一個六英尺一英 寸高的傢伙,戴著眼鏡,開始脫髮,很容易絆倒。他們一個頭皮屑很多、鼻子 上有兩個鼻孔的男人,和他們自己完全一樣。
  他們看不到的是他腦中的第三隻眼睛,那個眼睛在他黑暗的另一半中閃閃 發光......它像上帝一樣,他很高興他們看不到它。......如果他們能看到, 他想他們中的許多人會試圖偷走它。是的,即使這意味著用一把鈍刀子從他的 肉體中把它挖出來。
  凝視著黑暗,他招來他自己的喬治.斯達克形象——真的喬治.斯達克, 和為書封底擺姿態的模特毫不相同。他尋找在那裡潛伏了數年之久的影子,找 到他,開始向阿蘭.龐波展示。
  「他很高,」他開始說,「至少比我高,六尺三,穿鞋時也許六尺四,頭 發是金色的,剃得很短,很整齊。藍眼睛,他的遠視力很好。大約五年前,他 開始戴眼睛做細活,主要是讀書和寫作。
  「他引人注目的不是高度而是寬度。他並不胖,但他非常寬,肩寬十八點 五寸,也許十九寸。年齡和我一般大,龐波,但他不像我這樣顯老或發胖。他 很強壯,看上去像施瓦辛格。他練習舉重,鼓起二頭肌,可以蹦斷他襯衫袖上 的縫線,但他不是死肌肉。
  「他出生於新罕不什爾,但他父母離婚後,他隨他母親移居密西西比州的 牛津,她是在那兒長大的。他一生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那兒度過的。他年輕時, 有很重的南方口音,在學院裡很多人拿他的口音開心——雖然不是當著他的面, 你不會當著這種傢伙的面開玩笑的——他費了很大勁克服這口音。現在,我想 只有在他生氣時你才能聽到這種口音,而讓他生氣的人我想很少能再找到來作 證的。他很容易發火,很狂暴,很危險。確切地說,他是個嚴重的精神病患者。」
  「什麼——」龐波開口,但泰德不理他。
  「他曬得很黑,一般金髮男人不會曬得那麼黑,所以這一點很好認。大腳, 大手,長脖,寬肩。他的臉看上去像一個有才華的人匆匆忙忙從一塊堅硬的巖 石上鑿出來的一樣。
  「最後一件事:他可能開一輛黑色的托羅納多車,我不知道是哪一年造的, 不過是老式的馬力很大的那種,黑色的,密西西比牌照,但他可能已換樣了。」 他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在後保險槓上有一張粘貼紙。上面寫著『高貴的 狗雜種』。」
  他睜開眼睛。
  麗茲正凝視著他,臉色比以前更蒼白了。
  電話另一頭沉默了很長時間。
  「龐波?你——」
  「等一下,我在寫。」又是一陣更短暫的停頓。「好啦,」龐波最後說, 「我記下了。你告訴了我一切,除了這傢伙是誰,你和他的關係,以及你怎麼 認識他的,你能告訴我這些嗎?」
  「我不知道,但我會試試,明天吧。今天晚上知道他的名字沒有任何用, 因為他用另一個名字。」
  「喬治.斯達克。」
  「哎,他可能瘋狂到稱自己為阿歷克斯.馬辛,但我懷疑這一點。我想他 會自稱斯達克,對。」他試著對麗茲眨眼,雖然他不認為眨眨眼就能改變氣氛, 但他無論如何要試試,他看上去像個貓頭鷹閃動雙眼。
  「今天晚上我沒辦法說服你再多說一點兒,是嗎?」
  「沒有,沒有辦法,我很抱歉,但沒有辦法。」
  「好吧。我會盡快跟你聯繫。」他就這麼掛了,沒說謝謝,沒說再見。仔 細想想,泰德認為自己並不要龐波說謝謝他。
  他掛上電話,走向妻子,她坐在那兒像一座塑像一樣看著他。他拉住她的 手——它們很冰涼——說:「一切都會好的,麗茲。我發誓會好的。」
  「明天你跟他談時,你會告訴他那種恍惚狀態嗎?鳥叫聲?你在一個孩子 時怎麼聽到它,當時它意味著什麼?你所寫的東西?」
  「我會告訴他一切,」泰德說,「他選擇什麼告訴別的有關部門......」 他聳聳肩,「那是他的事。」
  「你知道的這麼多,」她無力地低聲說,眼睛仍然盯著他——好像每力氣 離開他,「你對他知道得這麼多。泰德......怎麼知道的?」
  他只能跪在她面前,握著她冰涼的手。他怎麼能知道得這麼多呢?人們一 直這麼問他。他們用不同的話問他這個問題——你怎麼虛構出來的?你怎麼寫 成的?你怎麼能記住?你怎麼看到的——但總是回到同一件事:你怎麼知道的?
  他不知道他怎麼知道的。
  他只是知道。
  「你知道的這麼多,」她重複說,就像一個在做惡夢的人在說話,然後他 們倆都沉默不語。他期待著雙胞胎感受到他們的父母的難過,醒過來哭叫,但 卻只能聽到鐘單調的滴答聲。他移動了一下,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仍然握 著她的手,希望能讓它們暖和起來。十五分鐘後,電話響的時候,它們仍然冰 涼。
  阿蘭.龐波的聲音低沉平實。裡克.考利在他的公寓中很安全,在警察的 保護之下,他馬上要去看他的前妻,她現在將永遠是他的前妻了,他們倆經常 談到並渴望復婚,現在永遠不可能了,米麗艾姆死了,裡克將去正式認屍。今 晚泰德別指望裡克會給他打電話,他自己也別試著打過去;泰德與米麗艾姆. 考利謀殺的關係沒有告訴裡克,因為裡克的「不穩定狀態」。菲裡斯.邁爾斯 已找到,並處於警察保護之下。米切爾唐納森很難找,但他們指望半夜前能找 到他,並將他保護起來。
  「她怎麼被殺的?」泰德問,其實他完全知道答案,但有時你不得不問, 天知道為什麼。
  「喉嚨被割斷拉,」龐波故意粗魯的說,他又追問一句,「你仍然沒什麼 要告訴我的?」
  「早晨,當我們能看見對方時。」
  「好吧。我想問問總沒關係。」
  「對,沒關係。」
  「紐約警察已發出通緝令,通緝一個叫喬治.斯達克的人,按你所描述的。」
  「很好。」他認為很好,雖然他知道這是無意義的。如果喬治.斯達克不 想被發現,他們肯定發現不了他,如果誰碰巧發現了他,泰德認為這人會為此 而感到遺憾。
  「九點,」龐波說,「你一定要在家呆著,泰德。」
  「放心吧,一定在。」
  麗茲吃了一片安眠藥,終於睡著了。泰德打了一會兒盹,時不時醒來。三 點十五,他起床去浴室。當他站著撒尿時,以為聽到麻雀聲了,緊張地傾聽著, 馬上不尿了。聲音既不增大也不減小。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那只是蟋蟀的 聲音。
  他向窗外望去,看到一輛州警察巡邏車停在路對面,關著燈,沒一點兒聲 音。如果他沒看有到香煙頭一閃一閃的,會以為裡面沒有人呢。看來他、麗茲 和雙胞胎也在警察保護之下。
  或警察的守衛之中,他想,回到床上。
  不管是什麼,這似乎讓他心裡靜了點兒。他睡著了,八點醒來,不記得做 過惡夢。不過真的惡夢當然還在那兒,在某個地方。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4

第十四章  血腥之夜

  留著愚蠢的小貓鬍子的傢伙比斯達克預料的敏捷得多。
  斯達克在唐納森住的那棟樓的九樓走廊等他,就在唐納森寓所門邊的拐角 處。如果斯達克能夠先進入公寓,就像他殺那婊子一樣,事情就容易得多,但 是他看了一眼鎖,就確信這些鎖不像她的鎖那樣能輕易打開。不過一切仍會很 順利的。已經很晚了,養兔場的兔子應該都睡著了,正在夢裡吃苜蓿。唐納森 會醉醺醺的反應遲鈍——當你凌晨一點回家時,你決不是剛從公共圖書館出來。
  唐納森的確似乎有點醉,但他的反應一點兒也不遲鈍。
  唐納森正在摸索他的鑰匙圈時,斯達克從拐角轉出,揮動剃刀向他砍去, 盼著迅速而有效地弄瞎對方的眼睛,然後,在唐納森能叫喊之前,割開他的喉 嚨,在割斷他喉管的同時切斷他的聲帶。
  斯達克沒有試圖悄悄地衝過去,他要唐納森聽到他的聲音,要唐納森朝他 轉過臉,這會使刺殺更容易。
  唐納森開始的反應和他預料的一樣,斯達克把剃刀短促有力地向他臉上砍 去,但唐納森設法閃了一下——幅度不大,但對斯達克的目的來講影響太大了。 剃刀沒有砍到他的眼睛,卻砍到了他的前額,見了骨頭,一片皮膚捲起蓋到唐 納森的眉毛上,就像一張脫落的牆紙。
  「救命!」唐納森用低沉的、像羊一樣的聲音喊道。沒有一擊而中就是這 種結果,操他媽的。
  斯達克逼近,剃刀舉在他自己眼睛的前面,刀刃微微向上,就像一個鬥牛 士在第一次鬥牛之前向公牛敬禮一樣。沒關係,並不是每次都很順利的,他沒 有把告密者弄瞎,但鮮血正從他額頭的切口噴湧而出,小唐納森只能通過一個 粘乎乎的薄霧看東西。
  他沖唐納森的喉嚨砍去,這狗雜種把頭向後一仰,快得像一條響尾蛇躲避 一次攻擊,令人驚訝的速度,斯達克不由自主地對這人有點佩服,不管他的貓 鬍子可笑不可笑。
  刀刃緊貼著這人的喉嚨劃過,沒有砍到他,他又一次尖叫著喊救命。紐約 市的兔子們睡覺從不很沉,現在全醒過來了。斯達克換個方向又一次砍去,同 時他踮起腳尖撲向前去,這是一個優雅的、芭蕾舞般的動作,應該能達到目的 了。但唐納森把一隻手舉到他喉嚨前面,斯達克沒有殺掉他,只是劃了一系列 長長的、淡淡的傷口,警察局的病理學家會稱之為自衛性傷口。唐納森是五指 張開抬起手的,剃刀劃過所有四根手指的指根,他在第三個手指上戴了一個很 重的戒指,所以那根手指沒有受傷。當刀刃劃過戒指時發出一聲清脆、輕微的 金屬聲,在戒指上留下一個小小的傷痕。剃刀把其他三個手指割得很深,毫不 費力地切進肉裡,就像一把熱乎乎的刀切進奶油中一樣。筋腱被切斷了,手指 像昏昏欲睡的木偶一樣猛然向前倒下,只有無名指直立著,好像唐納森在混亂 恐懼中忘了用哪根手指去嘲笑別人。
  唐納森這次開口時,他實際上是在嗥叫了,斯達克知道不可能悄悄的拖身 而去了,他本來指望幹完後就悄悄地離去,因為他不會讓唐納森活下來打電話 的,但實際情況不是那麼回事。不過他也不想讓唐納森活下來。一旦你所幹的 事發生了變故,你會一直幹下去,要麼做完它,要麼你自己完蛋。
  斯達克逼過去,現在他們沿著走廊已經快到另一個公寓的門口了。他不經 意地向一邊甩甩剃刀,甩去剃刀上的鮮血,鮮血雨點般濺在奶油色牆上。
  走廊的另一頭,一扇門打開了,一個穿著藍色睡衣、戴著睡帽的男人探出 頭和肩膀。
  「幹什麼呢?」他憤怒地喊道,他的聲音表明即使羅馬教皇在這兒他也不 在乎。
  「謀殺。」斯達克閒淡似地說,有那麼一瞬,他的眼睛從他面前血淋淋的、 大聲嗥叫的人身上移到門口那個人身上。後來,這個人會告訴警察殺人者的眼 睛是藍色的,淡藍色的,瘋了一樣。」你要一點兒嗎?「
  門砰地關上,快得好像從沒打開一樣。
  唐納森雖然很驚慌,而且受傷不輕,但當斯達克的視線移開時(即使是非 常短暫的一瞬),他看到了一個機會,立即抓住了這個機會,這個狗雜種真是 動作迅速,斯達克的敬佩更進一層。這傢伙的速度和自我保護意識真是太棒了, 雖然他接下來所做的非常愚蠢。
  如果他跳向前,與斯達克搏鬥,他可能真會造成點兒麻煩。相反,唐納森 轉身就逃跑。
  完全可以理解,但這是個錯誤。
  斯達克追上去,大號鞋在地毯上沙沙作響,他向那人脖頸後砍去,相信這 一擊終於能結束這件事了。
  但是,就在剃刀擊中前的一瞬,唐納森向前猛一伸頭,躲過了這一擊,就 像烏龜躲進甲殼中一樣。斯達克開始相信唐納森有心靈感應了,這一次,本來 是致命的一擊卻只割破了頭皮,這頭皮位於脖子後面突出骨頭的上面,它在流 血,但決不是致命的。
  這是使人生氣、憤怒的......而且有點兒滑稽。
  唐納森沿著走廊踉踉蹌蹌的逃,從一邊換到另一邊,有時甚至撞在牆上, 邊逃邊喊叫。當他沿著走廊踉踉蹌蹌的逃時,血撒在地毯上。偶爾會在牆上 留下血乎乎的手印,但他踉踉蹌蹌穿過走廊的時候,還沒死。
  沒有別的門打開,但斯達克知道,此時此刻,至少在半打公寓中,有半打 手指在敲擊半打電話上的911。
  唐納森踉踉蹌蹌地走向電梯。
  斯達克大步跟在後面,既不生氣也不害怕,只是非常惱怒。突然他大聲斥 責道:「啊,為什麼你不停下來規矩點兒哪!」
  唐納森叫救命的喊叫變成了驚訝尖叫,他試圖向周圍張望,他兩腳絆在一 起,在離電梯走廊十英尺的地方摔趴下。斯達克發現,即使最敏捷的傢伙,當 你把他們砍得流血過多的話,最終也會不知所措。
  唐納森跪在地上,顯然準備爬向電梯走廊,既然他的腳已不行了。他用血 淋淋的、面目全非的臉四處張望,看看他的攻擊者在哪裡,斯達克對著他鮮血 淋漓的鼻樑猛踢一腳。斯達克穿著棕色運動鞋,兩手下垂,稍稍向後擺動已保 持平衡,然後盡全力飛起一腳,任何看過足球賽的人都會想到一次有力的大腳 開球。
  唐納森的頭向後飛去,猛地撞在牆上,在石灰牆上留下一個碗狀的淺坑, 有反彈回來。
  「我終於抓住你了,對嗎?」斯達克低聲說,聽到他身後有開門聲。他轉 過身,看到走廊一邊一個黑卷髮和黑眼睛的女人從一扇公寓門向外看。「滾進 去,臭婊子!」他喊道。門砰的一聲關上,好像在彈簧上一樣。
  他彎下腰,抓住唐納森粘乎乎、令人噁心的頭髮,把他的頭扭向後面,割 斷了他的喉嚨。他認為唐納森的頭撞上牆之前可能已經死了,撞上之後肯定已 經死了,但最好保險點兒。而且,當你以割喉嚨開始,那你就以割喉嚨結束。
  他連忙退了幾步,但唐納森並不像那女人那樣噴血,他已經不噴血了,或 已經慢慢流完了。斯達克迅速走向電梯,把剃刀折起來放回口袋。
  電梯正在上來。
  可能是個住戶。在大城市,即使是星期一晚上,一點中也不算真的很晚。 不過,斯達克還是迅速走到一個大花盆後面,這個大花盆在電梯走廊的角上。 他所有的雷達都乒乓作響,有可能是誰從迪斯科舞會或商務晚宴上回來,但他 相信肯定不是,他相信是警察。說得更確切點兒,他知道是警察。
  當這樓裡的一個住戶打電話說走廊裡正發生一樁謀殺時,剛巧一輛巡邏車 就在這附近?可能,但斯達克懷疑這一點。更可能是波蒙特報告了,小妞兒被 發現了,這些警察是來保護唐納森的,遲了也比沒有好。
  他背靠著牆慢慢蹲下,粘滿鮮血的運動衣發出沙沙聲。他並沒有藏住多少, 花盆只擋住了一點兒,如果他們四處張望,他們會看到他。但是,斯達克打賭 他們的注意力會全部被引向走廊中間的屍體。有那麼一會兒時間,對他來說已 經是夠了。
  花草寬闊的、十字形的葉子在他臉上投下鋸齒形陰影,斯達克像一個藍眼 老虎一樣從中間望出去。
  電梯門開了。傳來一聲沉悶的叫聲,然後兩個穿警服的警察衝出來。他們 後面跟著一個黑鬼,穿著一條牛仔褲和一雙又大又舊的運動鞋,這黑鬼還穿著 一件無袖T恤,還戴著一副拉批條客的太陽鏡,斯達克確信他是個偵探。當他們 偽裝時,他們總是太過分......而且一舉一動也意識到這一點兒,就好像他們 知道自己要暴露但又沒辦法。那麼他就是來保護唐納森的人了。在一般巡邏車 中是不會有偵探的,這個黑鬼和守門的警察一起來,先訊問唐納森,然後就留 下保護他。
  對不起,夥計們,斯達克想,我認為他已經不會說話了。
  他站起身,從花盆後走出來。沒有一片葉子發出沙沙聲,他的腳落在地毯 上毫無聲息。他從離那偵探不到三英尺的地方走過時,偵探正低頭從槍套中抽 出一支手槍。如果願意的話,斯達克可以狠狠地在他屁股上踢一腳。
  他在門開始合攏的最後一刻溜進敞開的電梯。一個穿制服的警察從眼角瞥 見閃動——也許是門,也許是斯達克本人,但這無關緊要-他從唐納森的屍體 上抬起頭。
  「嘿——」
  斯達克舉起一隻手,沖警察莊嚴的擺擺手指,再見。然後門隔斷了走廊吸 引人的場面。
  一層走廊沒有一個人——除了守門人,他人事不醒地躺在桌子下面。斯達 克走出去,轉過拐角,坐進一輛偷來的車子,開走了。
  菲麗絲.邁爾斯住在曼哈頓西區一棟新的公寓樓中。保護她的警察(還有 一個偵探跟著,他穿著運動褲、無袖汗衫和皮條客太陽鏡—)在六月六日晚上 找到她時,她正為一次不守約的約會生氣。她開始很不高興,但當她聽說某個 自以為是喬治.斯達克的人想要殺她時,卻高興起來。她一邊回答偵探有關采 訪泰德.波蒙特的問題,一邊給三個相機裝上新膠卷,擺弄幾十個鏡頭。當偵 探問她在幹什麼時,她衝他眨眨眼,說:「我相信童子軍箴言。誰知道呢—— 有些事可能真的會發生。」
  採訪完後,在她公寓門外,一個穿制服的警察問偵探:「她真那麼想嗎?」
  「真的,」偵探說,「她的問題是她從不認真想別的事。對於她來講,整 個世界只是一幅要拍的照片,她是個愚蠢的婊子,真的相信她總能拍到好照片。」
  現在已經是六月七日凌晨三點了,偵探早已走了。兩個小時前,被派來保 護菲麗絲.邁爾斯的兩個警察通過他們皮帶上的對講機得到了唐納森被殺的消 息,他們被勸告說要極端謹慎和警覺,因為他們打交道的心理變態者已證明非 常殘忍和狡猾。
  「謹慎是我的中間名。」第一位警察說。
  「那是巧合,」第二位警察說,「極端是我的中間名。」
  他們已經搭檔一年多,相處得很好。現在他們咧著嘴相對而笑,為什麼不 呢?他們是紐約最好的兩個全副武裝、身穿制服的警察,站在一棟嶄新的公寓 樓的第二十六個走廊上,這走廊燈光明亮,還有空調。這是真實的生活,不是 一部蘭博電影,而今晚的真實生活是一項特殊任務,比他們平時的輕鬆。他們 就應該在炎熱的夏天站在有空調的走廊,他們堅信應該這樣。
  他們這麼想的時候,電梯門開了,一個受傷的盲人從電梯中顫顫巍巍地走 出來,進入走廊。
  他個子很高,肩膀非常寬,看上去大約四十歲,穿著一件撕破的運動衣和 褲子,這運動衣和褲子不太般配,但多多少少彌補了衣服的缺陷,第一個警察 認為給盲人挑衣服的人很有趣味。盲人還戴著一幅大墨鏡,這墨鏡斜架在他鼻 子上,因為眼鏡的一個支架已經脫落了,這眼鏡決不是皮條客的那種太陽鏡, 它們看上去很像克勞迪.瑞恩斯在《隱形人》中所戴的太陽鏡。
  盲人兩手向前伸著。左手是空的,只是無目的地擺動著,右手握著一根骯 髒的白色手杖,手杖一頭安著一個橡皮自行車把手。兩隻手蓋滿了已經干了的 鮮血,盲人的運動衣和襯衫上也粘著茶色的已經干了的鮮血。如果保護菲麗絲 .邁爾斯的兩名警察真的很謹慎的話,他們會覺得整個事情非常怪異。盲人的 樣子顯然表明發生了什麼事,而且不是很好的事,但是他皮膚和衣服上的血已 經變成了棕色的了,這表明它是在一段時間以前灑上的,這一事實應該使兩位 警察覺得不對頭,甚至應該使他們警覺起來。
  但是,也可能不會。事情發生得太快了,而當事情發生得太快時,你謹慎 不謹慎已無關緊要——你不得不隨波逐流。
  前一刻,他們還站在邁爾斯的面前,像不用上學的孩子一樣高興;下一刻, 這血淋淋的盲人站在他們面前,搖著他骯髒的白色手杖。沒有時間去想,更不 用說進行推理了。
  「警——察!」甚至在電梯門完全打開之前,盲人已經在喊叫了,「看門 人說警察在二十六層!警——察!你們在這兒嗎?」
  他摸摸索索地沿著走廊走來,手杖從一邊轉向另一邊,它啪地一下打在他 左邊的牆上,然後回過來又啪地打在他右邊的牆上,這層樓裡還沒醒來的人也 就要被吵醒了。
  兩個警察連互相看一眼都沒有就向前走去。
  「警——察!警——」
  「先生!」第二個警察喊道,「鎮靜!你要——」
  盲人把頭轉向第二個警察說話的方向,但沒有停下來。他搖搖擺擺向前衝 過來,揮舞著他的左手和他骯髒的白色的手杖:「警察!他們殺了我的狗!他 們殺了戴茜!警察!」
  「先生——」
  第一個警察伸手去扶搖搖晃晃的盲人,盲人把他空著的手伸進運動衣左口 袋,從中掏出一枝手槍。他把它對著第一個警察,扣動了兩次扳機。在狹窄的 走廊中,槍聲震耳欲聾,瀰漫了大量藍煙。子彈幾乎是平射進第一個警察的身 體。他倒下時,胸口像一個破碎的桃子筐一樣陷進去。他的上衣被燒得冒了煙。
  第二個警察目瞪口呆地看著盲人把槍指向他。
  「啊請不要......」第二個警察輕聲說,聽上去好像誰打得他呼吸困難, 盲人又開了兩槍,又一次藍煙瀰漫。對一個盲人來說,他打得非常准。第二個 警察向後倒去,他的肩胛撞在走廊地毯上,猛地痙攣了一下,然後躺著不動了。
  
  
  
  三
  在五百里以外的魯德婁,泰德.波蒙特不安地翻動身體。「藍煙,」他低 聲說,「藍煙。」
  臥室窗口的外面,九隻麻雀站在一根電話線上,又有六隻參加進來,麻雀 悄悄地站在州警察巡邏車的上方,一聲不吭。
  「我再不需要這些啦。」泰德在睡夢中說。一隻手笨拙地抓了一下臉,另 一隻手做了一個扔掉的動作。
  「泰德?」麗茲問,坐了起來,「泰德,你沒事兒吧?」
  泰德在睡夢中說了些難以理解的話。
  麗茲低頭看她的手臂,上面佈滿了雞皮疙瘩。
  「泰德?又是鳥叫嗎?你聽到鳥叫了嗎?」
  泰德什麼也沒說。窗外,麻雀們一起展翅飛入黑暗,雖然這不是他們飛的 時間。
  無論麗茲還是巡邏車中的警察都沒有注意它們。
  斯達克把墨鏡和手套扔到一邊,走廊裡充滿了嗆人的火藥味。他射出了四 發開花彈,兩發穿透了警察,在走廊牆上留下盤子大的洞。他走到菲麗絲.邁 爾斯的門口,準備把她騙出來,但她已經在門的一邊了,他從她說話的聲音中 聽出騙她是很容易的。
  「發生什麼事了?」她喊道,「發生什麼事了?」
  「我們抓住他了,邁爾斯女士,」斯達克高興地說,「如果你要拍照,就 他媽快點,你以後要記住我從沒說過你可以拍。」
  她打開門時門鏈仍沒取下,但這沒關係。當她把一隻睜得大大的棕色眼睛 放到門縫中時,他射進了一顆子彈。
  闔上她的眼睛——或闔上還剩下的一隻眼睛——是不可能的了,於是他轉 身走向電梯。他沒有磨蹭,但也沒有跑。一扇公寓門開了——今天晚上好像每 個人都在對他開門——斯達克對那張兔子臉舉起了槍。門立即砰地關上。
  他按了電梯的按鈕,他是在用從一個盲人那兒偷來的手杖打昏了那晚第二 個看門人後乘電梯上來的,正如他預料的那樣,這電梯的門現在馬上開了,在 夜裡這個時候,三個電梯很少有人要用。他把槍從肩頭向身後一扔。它重重地 砸在地毯上。
  「一切順利。」他說,走進電梯,向下駛去。
  電話鈴響的時候,太陽正照在裡克.考利客廳的窗戶上。裡克五十歲,眼 睛紅紅的,面容憔悴,處在半醉狀態。他用顫抖的手拿起電話。他簡直不知道 自己在哪兒,疲倦疼痛的心固執地認為這是一場夢。三小時前,他是不是到陳 屍所認他前妻的殘破的屍體去了?陳屍所離時髦的小法國餐廳不到一條街,這 餐廳只接待也是朋友的顧客。因為殺死米麗的人可能也想殺死他,所以他的門 外也有警察?這些事是真的嗎?當然不是。它應該只是一個夢......也許電話 鈴不是電話鈴,只是窗邊的鬧鐘。他恨鬧鐘......不止一次把它扔到房間另一 頭,但今天早晨他要吻它,天哪,他要深吻。
  但他沒有醒來。相反,他在接電話:「你好?」
  「我是割斷你前妻喉嚨的人。」這聲音在他耳邊說,裡克突然清醒過來, 這一切只是一場夢的希望破滅了。這聲音是那種你只應在夢中聽到的聲音...... 但你決不是在夢中聽到它。
  「你是誰?」他聽到自己有氣無力地低聲問。
  「問泰德.波蒙特我是誰,」那人說,「他知道所有情況。告訴他我說你 已經死了。告訴他我還沒殺盡該殺的所有傻瓜。」
  電話在他耳邊喀嚓一響,接著是片刻的寂靜,然後就是單調的嗡嗡聲。
  裡克把電話防在膝蓋上,看著它,突然哭起來。
  上午九點,裡克給辦公室打電話,告訴弗麗達她和約翰可以回家了—— 他們今天可以不用工作了,這周的其餘日子也不用工作了。弗麗達問為什麼, 裡克差點兒對她撒謊,好像他犯了什麼罪不敢承認一樣。
  「米麗艾姆死了,」他告訴弗麗達,「昨天晚上她在她的公寓被人殺死了。」
  弗麗達倒吸一口涼氣:「天哪,裡克!別開這種玩笑!你開這種玩笑,它 們會變成真的!」
  「這是真的,弗麗達。」他說,發現自己又快哭了。他在陳屍所哭過,他 在回家的汽車裡哭過,他在那瘋子打電話後哭過,現在他又極力控制自己別哭, 這些眼淚才只是個開始。他在未來還要落更多的眼淚,一想到這就使他覺得疲 倦之極。米麗艾姆是個婊子,但她還是個可愛的婊子,而且他愛她。裡克閉上 眼睛。當他睜開眼時,有一個人從窗口望著他,雖然這窗口在十四層。裡克吃 了一驚,然後他看到了制服。一個窗戶清潔工。窗戶清潔工從腳手架上向他招 招手。裡克舉起一隻手象徵性的搖搖。他的手重的像有八百磅,他幾乎是一舉 起就讓它落回到腿上。
  弗麗達又在告訴他別開玩笑,他感到更加疲倦。他明白,眼淚僅僅是開始。 他說:「等一下,弗麗達,」然後放下電話。他走到窗口邊去拉上窗簾。對著 電話另一頭的弗麗達哭已經夠糟了,他不想再讓那該死的窗戶清潔工看到他哭。
  他走到窗邊時,腳手架上的人把手伸進工作服口袋掏什麼東西。裡克突然 感到一種不安。
  告訴他我說你已經死了。天哪——
  窗戶清潔工拿出一個小牌子,它是黃色的,上面寫著黑色的字,字的兩側 是許多傻笑的臉,上面寫道:祝你一天過得好。
  裡克疲倦地點點頭。祝你一天過得好。他拉上窗簾,回到電話旁。
  當他最終時弗麗達相信他不是開玩笑時,她大聲哭起來——辦公室的每一 個人都喜歡米麗,甚至包括該死的奧林格,他總是寫糟糕的科幻小說並瘋狂地 偷女人的乳罩。裡克和弗麗達一起哭,一直到他最後掛斷了電話。他想,至少 我拉上了窗簾。
  十五分鐘後,他正在煮咖啡,突然想起那瘋子的電話。他的門外就有警察, 他卻不告訴他們這事,他到底什麼地方出毛病了?
  哎,他想,我的前妻死了,我在陳屍所看到她時,她看上去在下頜下面兩 寸的地方又長了一個嘴巴,那是把她致死的地方。
  問泰德.波蒙特我是誰,他知道所有情況。  
  他當然想給泰德打電話。但他心裡很亂,對很多事都搞不清楚。哎,他會 給泰德打電話的。他告訴了警察電話的事後,立即就給泰德打電話。
  他的確告訴了他們,他們非常感興趣。其中一個警察把這情況通過對講機 報告了警察總部。他講完後,告訴裡克,警長要他去局裡談談他接到的那個電 話。在他去那裡的時候,一個人會趕到他的公寓,在他的電話上裝上錄音和追 蹤設備,以備萬一再有電話打來。
  「可能還會有電話,」第二個警察告訴裡克,「這些心理變態者非常喜歡 他們自己的聲音。」
  「我應該先給泰德打電話,」裡克說,「他可能也要遭殃了,聽上去是這 樣。」
  「波蒙特先生在緬因正在警察的保護之下,考利先生。我們走吧,好嗎?」
  「哎,我真想——」
  「也許你能從警長辦公室給他打電話。現在——你要穿件衣服嗎?」
  裡克就這樣糊里糊塗地給帶走了。
  兩小時後他們回來了,裡克的一個護送者對著他公寓的門皺皺眉,說:「 這兒沒有一個人。」
  「哪又怎麼啦?」裡克臉色蒼白地問。他覺得自己很蒼白,就像一塊幾乎 能看透的乳白色玻璃。他被問了許多問題,他盡量予以圓滿的回答——這是一 個困難的工作,因為這些問題似乎毫無意義。
  「如果從通訊部門來的傢伙在我們回來之前已經幹完了,他們應該等著。」
  「他們可能在裡面。」裡克說。
  「也許他們中的一個在裡面,但另一個應該在外面這兒。這是標準程序。」
  裡克拿出他的鑰匙圈,從中找出大門鑰匙,把它插進鎖中。這些傢伙由他 們同行的操作程序而產生的問題和他無關。感謝上帝,他有自己的問題要解決。 「我要立即給泰德打電話,」他說,歎了一口氣,笑了笑,「還沒到中午,可 我已經覺得白天再也——」
  「別碰那個!」一個警察突然喊道,跳向前來。
  「碰什——」裡克一邊問,一邊轉動他的鑰匙,火光一閃,門轟地一聲爆 炸了。那個警覺得稍微晚了一點兒的警察還能被他的親屬認出來;裡克則幾乎 被蒸發掉了。另一個警察站得稍後,當他的同伴喊叫時,他本能地護住了他的 臉,他接受了燒傷、震盪和內傷治療。幸運的是——幾乎是奇跡——從門上和 牆上飛來的碎片雖然圍著他飛,卻一點也沒碰到他。但是,他再不能為紐約警 察局工作了;爆炸在一瞬見震聾了他的耳朵。
  在裡克公寓裡面,兩個通訊部門來改裝電話的技術人員躺在客廳的地毯上, 已經死了。在其中一人的額頭上用圖釘釘著一張紙條:
  "麻雀又飛起"
  釘在另一個人額頭的是第二條信息:
  "還有更多該殺的傻瓜。告訴泰德。 "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4

第十五章  斯達克之謎

                  第二部  脅  迫
  「任何手快的傻瓜都能抓住一隻老虎的睪丸,」馬辛告訴傑克.哈爾斯蒂 德,「你知道嗎?」
  傑克開始笑起來,馬辛看了他一眼,他連忙停下來。
  「別傻笑,注意聽我說,」馬辛說,「我在向你發佈命令,你在注意聽嗎?」
  「是,馬辛先生。」
  「那麼聽著,永遠別忘記,任何手快的傻瓜都能抓住一隻老虎的睪丸,但 只有英雄才敢繼續用手捏擠。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只有英雄和懦夫才會輕易 獲勝,傑克,其他人都不會,我不是懦夫。」
   ----喬治.斯達克:《馬辛的方式》
  當阿蘭.龐波向他們講述紐約凌晨發生的事情的時候,泰德和麗茲感到異 常震驚。麥克.唐納森在他公寓的走廊被砍打而死,菲麗絲.邁爾斯和兩個警察 在西區她的公寓被槍殺,邁爾斯大樓的看門人被重物所擊,腦蓋骨破裂,醫生 認為他不死也差不多了,唐納森大樓的看門人死了。整個兇殺都以黑社會的方 式進行,即兇手直接找到被害人,然後動手。
  龐波說的時候,他不停地稱兇手為斯達克。
  他想都沒想就叫了他的名字,泰德沉思道。然後他搖搖頭,對自己有點不 耐煩。你總得叫他什麼,他想,而斯達克可能比「罪犯」或「X先生」稍好點 兒,龐波用這個名字只是為了方便,現在就認為他這麼做是出於其它原因則是 個錯誤。
  「考利怎麼樣?」龐波說完,泰德終於能開口問了。
  「考利先生還活著,正處於警察的保護之下。」這是早晨十點十五,離殺 死裡克和他的一個保護者的爆炸還有差不多兩小時。
  「菲麗絲.邁爾斯也曾在警察保護之下。」麗茲說。在大圍欄中,溫蒂在 熟睡,威廉在打盹,他閉著眼睛,頭慢慢垂到胸口......然後他的頭又猛地抬 起來,龐波覺得威廉看上去很滑稽,像個努力別睡著的值勤哨兵,但是抬頭動 作一次比一次弱。龐波把筆記本合攏放在膝上,看著雙胞胎,他發現了一件有 趣的事:每次威廉猛地把他的頭拉起時,睡著的溫蒂也會抽動一下。
  他們的父母注意到這了嗎?他驚訝地想,然後又想,他們當然注意到了。
  「說得對,麗茲。他襲擊了他們,你知道,警察和其他人一樣容易受到襲 擊,他們只是應該應付得好些。在菲麗絲.邁爾斯住的那層,開槍後走廊有幾 個人開門向外看,從他們的描述和警察在現場的發現,我們知道究竟發生了什 麼。斯達克裝成了一個盲人,殺完米麗艾姆和麥克.唐納森後,他沒有換衣服, 衣服非常骯髒。他從電梯走出來,戴著墨鏡,可能是在時代廣場或一個流動小 販那兒買的,他還揮動著一根粘滿血的白色手杖,天知道他從哪兒搞到手杖的, 但紐約警察認為他還用這手杖打了看門人。」
  「他肯定是從一個真盲人那兒偷來的,」泰德冷靜地說,「這傢伙可不是 高貴的騎士,龐波。」
  「你說得對。他可能在喊叫說他被人襲擊了,或他在他的公寓被小偷攻擊 了,不管他喊什麼,他向警察走來時非常快,他們沒有時間做出反應,他們畢 竟是兩個巡邏的警察,臨時從汽車上拉下來派到那女人的門前,事先沒有得到 足夠的警告。」
  「但他們應該也知道唐納森被殺了,」麗茲抗議說,「如果那種事沒有使 他們警覺起來,意識到那人是危險的——」
  「他們還知道保護唐納森的警察是在他被殺之後趕到的,」泰德說,「他 們過於自信了。」
  「也許你說的對,」龐波承認,「我不知道,但是和考利在一起的警察知 道這個人大膽、狡猾和血腥,他們是很警覺的。不,泰德——你的經紀人是安 全的,你可以放心。」
  「你說有許多目擊者?」
  「啊,對,許多目擊者,在考利前妻住的地方,在唐納森處,在邁爾斯處, 他好像他媽的一點兒也不在乎。」他看看麗茲說,「原諒我說粗話。」
  她微微一笑:「我以前也聽過,龐波。」
  他點點頭,衝她笑笑,然後轉向泰德。
  「我向你描述的準確嗎?」
  「非常準確,」阿蘭說,「他個子很高,金髮,曬得非常黑,所以請你告 訴我他是誰,泰德,告訴我他的名字,現在我要為豪默.加馬齊之外的事操心。 該死的紐約警察局長對我非常重視,我的調度員認為我會變成一個媒介明星, 但我最關心的還是豪默。和兩個為保護邁爾斯而死的警察相比,我更關心豪默, 所以,告訴我他的名字。」
  「你已經知道了。」泰德說。
  接著很長的一段沉默——也許十秒鐘。然後龐波輕聲說:「什麼?」
  「他的名字是喬治.斯達克。」泰德吃驚地發現自己的聲音非常冷靜,甚 至更吃驚地發現他感到很冷靜......除非震驚和冷靜感覺上是一樣的,但是實 際說出那話所帶來的如釋重負的感覺是難以表達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在沉默許久之後,龐波說。
  「當然你不明白,龐波」麗茲說。泰德看著她,她爽利直接的聲調讓他吃 了一驚。「我丈夫所說的是,他的筆名不知怎麼活起來了。照片中的墓碑...... 那墓碑上的墓誌銘——『不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傢伙』,你還記得嗎?」
  「但是麗茲——」他無助而驚訝地看著他們倆,好像第一次意識到他在和 兩個瘋子談話。
  「留著你的『但是』,」她以同樣爽利的語氣說,「你以後會有大量時間 說『但是』,你,還有別的所有人。現在,聽我說,當泰德說喬治.斯達克不 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傢伙時,他並不是在開玩笑,他可能認為他在開玩笑,但實 際上不是。我知道這一點,即使他不知道。喬治.斯達克不僅不是一個非常可 愛的傢伙,他實際上還是一個可怕的傢伙。他所寫的每本書越來越讓我不安, 當泰德最終決定殺死他時,我上樓到我們的臥室,高興地哭了。」她看看泰德, 他正凝視著她,她打量著他,然後點點頭。「是的,我哭了,我真的哭了。華 盛頓的克勞森先生是個令人厭惡的小爬蟲,但他為我們做了件好事,也許是我 們結婚以來最好的一件事,我為此對他的死感到遺憾。」
  「麗茲,我想你不會真的認為——」
  「別跟我說什麼是我的本意!」
  龐波眨眨眼。她的聲音仍很節制,沒有高到吵醒溫蒂或打擾威廉在躺下睡 覺前最後一次抬起他的頭。龐波有一種感覺,如果不是為了孩子,他會聽到更 響的聲音,也許是放到最大音量的聲音。
  「現在泰德有事要告訴你,你必須認真仔細的聽他說,龐波,你必須努力 相信他,因為如果你不相信他,我擔心這個人——或不管他是什麼——就會繼 續殺人,直到殺掉他準備殺的所有人。基於某些個人原因,我不想讓這事發生。 你看,我認為泰德和我還有我們的孩子可能都在被殺之列。」
  「好吧。」他的聲音很平和,但他的大腦在飛快地運轉。他盡量推開挫折、 憤怒甚至驚奇,認真考慮這個傷失理智的主張。問題不是它是真還是假,而是 他們為什麼要先講這麼一個故事,編造它是為了隱藏與謀殺的聯繫嗎?一個真 的謀殺?他們自己相信這個故事嗎?這樣一對受過良好教育、思維健全的人似 乎不可能相信這個故事,但是,正像他那天以謀殺豪默罪來逮捕泰德一樣,他 們一點兒也沒有撒謊的樣子,更確切地說,沒有故意撒謊的樣子。「好吧,泰 德。」
  「好吧。」泰德說。神經質地清清嗓子,站了起來。他的手伸向胸前口袋, 然後有點兒痛苦地意識到他在幹什麼:去拿他已經好多年沒有抽的香煙。他把 手伸進口袋,看著阿蘭.龐波,就像看一個遇到麻煩的學生一樣。
  「這裡發生了非常古怪的事情。不——不止是古怪,而是可怕和不可理解 的,但它正在發生。我認為,在我只有一歲時,它就開始了。」
  
  
  
  二
  泰德說出了一切:童年時的頭痛,頭痛前麻雀的尖叫和模糊的意像,麻雀 的復歸。他給龐波看了上面寫著「麻雀又飛起」字樣的稿子,告訴了他昨天在 辦公室的恍惚狀態,以及在訂單背面所寫的字,解釋了自己怎樣處理訂單的, 努力表達出驅使他毀掉它的那種恐懼和迷惑。
  龐波面無表情。
  「而且,」泰德結束道,「我從心裡知道他是斯達克。」他握起拳頭輕輕 敲打他自己的胸口。
  有那麼一會兒,龐波一言不發。他開始轉動左手無名指上的結婚戒指,這 一動作似乎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你結婚後瘦了,」麗茲平靜地說,「如果你不把戒指改小一點兒,龐波, 有一天會弄丟它的。」
  「我想我會的。」他抬起頭看看她。他說話的時候,好像泰德有事離開了 屋子,只剩下他們倆在那兒。「我離開後,你丈夫帶你上樓到他的書房給你看 這從幽靈世界傳來的第一次信息......是這樣嗎?」
  「我確知的唯一幽靈世界是路頭一里處銷售酒的商店,」麗茲平靜地說, 「但你走後他的確給我看了這信息,是這樣的。」
  「我剛走之後?」
  「不——我們把雙胞胎放到床上,我們自己也準備上床睡覺了,這時我問 泰德他在隱瞞什麼。」
  「在我離開和他告訴你鳥聲與恍惚狀態這段時間內,他走出過你的視野嗎? 他有沒有時間上樓寫下我告訴你們的那句話?」
  「我記不准了,」她說,「我認為那段時間我們是在一起的,但我不敢說 絕對是這樣。即使我告訴你他從沒離開過我眼前,那也無關緊要,是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麗茲?」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假定我也在撒謊,不是嗎?」
  龐波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這是他們倆真正需要的唯一回答。
  「泰德沒有撒謊。」
  龐波點點頭:「我欣賞你的誠實——但既然你不能發誓說他沒離開過你一 步,我不必指責你撒謊。我對此感到高興,你承認有那種可能,而且我認為你 承認另一種選擇是非常不可信的。」
  泰德靠在壁爐上,他的眼睛左右轉動,就像一個人在看網球賽。龐波警長 所說的都在泰德預料之中,他很和氣地指出了泰德故事中的漏洞,和氣的超出 一般,但泰德仍感到失望......幾乎是痛心。那種認為龐波會相信的預感是假 的,就像一瓶說自己包治百病的藥是假的一樣。
  「對,我承認你的話是對的。」麗茲平靜地說。
  「至於泰德宣稱發生在他辦公室的事......沒有人親眼看到他失去知覺或 寫下那些字。實際上,在考利前妻打電話之前,他沒有向你提起此事,對嗎?」
  「對,他沒有。」
  「所以......」他聳聳肩。
  「我要問你一個問題,龐波。」
  「說吧。」
  「泰德為什麼要撒謊?他要達到什麼目的?」
  「我不知道,」龐波坦率地看著她,「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瞥了泰 德一眼,又轉回來看著麗茲,「他可能甚至不知道他在撒謊。我要說的非常明 白:沒有一個警官會在沒有強有力的證據的情況下接受這種事情,而強有力的 證據現在又的確沒有。」
  「泰德說的是真話。我理解你所說的一切,但我也非常想要你相信他說的 是真話,非常想要你相信。你看,我和喬治.斯達克生活在一起,我瞭解隨著 時間的流逝泰德對他的感覺。我要告訴你一些《大眾》雜誌沒有的事,在倒數 第二本時,泰德已經開始要擺脫斯達克——」
  「倒數第三本,」泰德從壁爐邊平靜地說。他非常渴望抽支煙,只渴望已 經有點兒控制不住了,「在第一本之後我就開始這麼說。」
  「好吧,倒數第三本。從雜之上的文章看,這好像是最近的事,那不是真 的,那是我故意說的。如果費裡德裡克.克勞森不來強迫我丈夫的話,我想泰 德還會說要擺脫他,就像一個酒鬼或隱君子告訴他的家人和朋友他明天就戒...... 或後天......或大後天。」
  「不對,」泰德說,「不完全是那樣。大致上對具體的細節上不準確。」
  他停頓了一下,皺著眉全神貫注地想。龐波不得不承認他們並不是在撒謊, 也不是為了某些古怪的原因而折騰他,他們並沒有努力說服他,或者說服他們 自己,而只是說出事情的本來狀態......就像火災後人們試圖描述當時的情況 一樣。
  「瞧,」泰德終於開口了,「讓我們暫時別談失去知覺、麻雀和預兆性景 象。如果你覺得必要的話,你可以跟我的醫生喬治.胡默談談身體症狀,也許 我昨天拍的大腦照片回顯示出什麼古怪的東西,即使它們沒有,在我孩子時給 我做手術的醫生可能還活著,他可以跟你談談病歷,他也許知道某些能解釋這 一片混亂的東西。我現在記不起他的名字,但我確信我的病歷上有。但現在, 所有這些超自然的瞎扯都無關緊要。」
  泰德這麼說讓龐波吃了一驚......如果他故意偽造了那張字條並撒謊的話。 喪失理智到那種程度的人,一定會認為字條是超自然現象的標誌,對此會大談 特談,而泰德卻不願談,對嗎?龐波的頭開始疼起來。
  「好吧。」他平靜地說,「如果『超自然的瞎扯』無關緊要,那麼什麼是 最重要的呢?」
  「喬治.斯達克是最重要的,」泰德說,並且想:〔通往安德斯韋爾的鐵 路,在那裡所有鐵路都終止了。〕「想像以下某個陌生人進入你的家。你對此 人總是有點兒害怕,就像吉姆.哈金斯總是有點兒害怕老海豹一樣——你讀過 《金銀島》嗎?」
  他點點頭。
  「哎,那麼你明白我試圖表達的那種感覺。你害怕這傢伙,你一點兒也不 喜歡他,但你讓他留下。你並不像《金銀島》中那樣開了一家旅館,但也許你 認為他是你妻子的遠親,或諸如此類的人。你明白我的話嗎?」
  龐波點點頭。
  「最後某一天,這個壞蛋因為鹽罐堵了而把它砸到牆上,你對你妻子說, 『你那個白癡堂兄還要呆多久?』她看著你說,『我的堂兄?我以為他是你的 堂兄!』」
  龐波忍不住笑了。
  「但你就把這傢伙踢出門外嗎?」泰德繼續說道,「不。因為他已經在你 家住了一段時間,雖然旁觀者會認為很荒唐,但他似乎有了......居住權,但 那不是很重要的事。」
  麗茲在點頭。她的眼睛有一種興奮、感激的表情,就像一個女人被告知了 一個字,這個字整天都在舌間跳動卻說不出一樣。
  「重要的事是你究竟有多怕他,」她說,「害怕如果你讓他滾蛋他會做什 麼。」
  「你說得對,」泰德說,「你想勇敢地讓他離開,不僅因為你擔心他可能 是危險的,而且這涉及一個自尊問題。但是......你不斷拖延,你尋找拖延的 理由,像天在下雨,如果你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讓他走,他可能更容易接受, 或也許在你們都睡了一個好覺後讓他走,等等。你想了一千種拖延的理由。你 發現,如果你覺得理由充分的話,你至少可以保留一點尊嚴,有一些自尊總比 完全沒有好,有一些自尊也總比最終受到傷害或死了更好。」
  「而且也許不止是你。」
  麗茲又插話說,她的聲音從容愉快,就像一個婦女在談論園藝——什麼時 候種玉米,或怎麼辨別西紅柿熟了可以收了。「他曾是個醜陋的、危險的人, 當他......跟我們一起生活時......現在他是一個醜陋的、危險的人,有跡象 表明,如果他有什麼變化,那就是變得更壞了。他是精神不健全的,但他卻認 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非常合理的:找到那些密謀殺害他的人,然後一個一個地 幹掉他們。」
  「你說完了嗎?」
  她吃驚地看著龐波,好像他的聲音把她從沉思中驚醒:「什麼?」
  「你說完了沒有,你要說,我就讓你說完。」
  她的鎮靜被打破。她深吸一口氣,兩隻手不安的插進頭髮:「你不相信, 對嗎?一點兒不相信。」
  「麗茲,」龐波說,「這都是......瞎扯,我很抱歉用這個詞,但考慮到 目前情況,我認為它是最溫和的詞了。很快會有別的警察到這兒來,聯邦調查 局的,因為這個人現在可以認為是一個跨州的逃犯,所以聯邦調查局會捲入其 中。如果你告訴他們失去知覺和幽靈書寫這個故事,你會聽到尖刻的評論。如 果你告訴我這些人被一個幽靈殺死,我也不會相信你。」泰德動了一下,但龐 波舉起一隻手,他又平靜了,至少暫時平靜了。「我們並不是在談論幽靈,我 們在談一個人。」
  「你怎麼解釋我的描述呢?」泰德突然問,「我告訴你的,是我心目中喬 治.斯達克的樣子。有些出自達爾文出版社的作者簡介,有些只是我頭腦中的 產物。我從沒坐下來故意想像那傢伙,你知道——我只是幾年來形成了一種圖 象,就像你每天早晨上班路上聽音樂節目,你對節目主持人形成了一種精神畫 像。但大部分情況下,如果你恰巧遇到節目主持人,你常常被證明想錯了,我 卻想對了,你怎麼解釋呢?」
  「我解釋不了,」龐波說,「當然,除非你對那描述從何而來沒有說實話。」
  「你知道我沒有撒謊。」
  「別做那種假設,」龐波說,站起來走到火爐邊,用撥火棒不停地捅著堆 在那兒的樺樹塊,「不是每個謊言都是自覺的。如果一個人說服自己相信他說 的是實話,他甚至可以順利地通過測謊器,特德.邦迪就那麼做過。」
  「嘿,」泰德喊道,「別那麼牽強附會,這很像指紋那件事了,唯一不同 的是這次我拿不出證據。順便問一下,指紋怎麼解釋呢?你把那考慮進去時, 這不是至少證明我們在說實話嗎?」
  龐波轉過身,突然對泰德生氣了......對他們倆。他覺得好像自己被逼得 走投無路,而他們沒權利弄得這樣。他就像在一群相信地球是平的人中,唯一 相信地球是圓的人。
  「我無法解釋那件事......目前還不能,」他說,「但是,你願意告訴這 傢伙——真的傢伙——到底來自何處,泰德。你是一夜之間造出他的嗎?他是 從一個該死的麻雀蛋中跳出來的嗎?你在寫以他名字出版的書時看上去很像他 嗎?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他怎麼產生的,」泰德疲倦地說,「你不認為如果我知道我會 告訴你嗎?就我所知或所記,我在寫《馬辛的方式》、《牛津布魯斯》、《鯊 魚肉餡餅》和《駛往巴比倫》時,我還是我。我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變成了 一個......一個獨立的人。當我以他名字寫作時,我覺得他是真的,就像我在 寫作時我認為我所寫的故事是真的一樣。那就是說,我很認真地對待他們,但 我並不相信他們......除非我......那麼......」
  他停了一下,難為情地一笑。
  「我一直在談寫作,」他說,「上百次講課,上千個班,但我從沒談過小 說家的雙重現實——真實世界和稿子上的世界。我從沒想過這一點,現在我意 識到......哎......我真是不知道怎麼去想它。」
  「這無關緊要,」麗茲說,「在泰德試圖殺死他之前,他並不一定要成為 一個獨立的人。」
  龐波轉向她:「哎,麗茲,你比任何人都瞭解泰德。當他寫犯罪故事時, 他從波蒙特先生變成斯達克先生了嗎?他達你的耳光嗎?他在聚會中用剃刀威 脅過人嗎?」
  「諷刺無助於解決問題。」他直直地盯著他說。
  他憤怒地舉起手——雖然他並不知道誰惹惱了他,是他們?是他自己?還 是他們三人?「我並非諷刺,我是在用口頭休克療法讓你們看看你們多麼喪失 理智!你們在說一個筆名活過來了!如果你們把這些話的一半告訴聯邦調查局, 他們會把你們監禁起來的!」
  「對你問題的回答是否定的,」麗茲說,「他沒打過我或在雞尾酒會中揮 舞一把剃刀。但是,當他以喬治.斯達克寫作時——特別是寫到阿歷克斯.馬 辛時——泰德是不一樣的。當他開門邀請斯達克進來時,他變得很疏遠,不是 冷淡,而是疏遠。他不想出去,不想見人。他有時不參加教員會議,甚至取消 和學生的約會......雖然那種情況很罕見。他晚上會睡得很晚,有時上床後會 輾轉反側一個小時,睡著後會抽動和低聲說很多話,好像在做惡夢。我曾當場 問過他幾次,他說他感到頭痛和不安,但卻不記得是否做過惡夢。
  「他並沒有大的性格變化......但的確有點兒不一樣。我丈夫很久以前戒 了酒,龐波。他沒有去戒酒協會或任何這類組織,但他戒了。只有一個例外。 寫完一本斯達克小說後,他會大醉一場,好像他在卸去所有的壓力,對他自己 說,『狗娘養的又走了,至少暫時又走了。喬治回到他在密西西比的農場,太 好啦。」
  「她說得對,」泰德說,「太好啦——正是這種感覺。我們對失去知覺和 自動書寫暫時不說,讓我做個總結。你在追捕的人正在殺我認識的人,除了豪 默.加馬齊,這些人都對『處決』喬治.斯達克負有責任......當然,通過和 我密謀。他和我血型一樣,這並不罕見,不過一百人當中也只有六人一樣。他 符合我向你描述的,而這描述是我心靈的產物。他抽我過去抽過的煙。最後也 是最有趣的,他的指紋似乎和我相同。也許一百個人當中有六個人有A型陰性 血型,但就目前我們所知,這世界上沒有另一個人有我的指紋。儘管有這些證 據,你仍然拒絕考慮斯達克活了。現在,阿蘭.龐波警長,你告訴我:究竟誰 在犯迷糊?」
  龐波感到他曾以為是牢不可破的根基鬆動一下。這的確是不可能的,對嗎? 但是......如果他今天沒別的事,他將不得不與泰德的醫生談談並開始追尋病 歷。他覺得,如果發現根本就沒有腦瘤,那可真是太棒了,泰德也許是撒謊...... 也許是產生幻覺。如果他能證明那個人是心理變態者,那將是多麼愜意啊。也 許......
  狗屁也許。沒有喬治.斯達克,從來就沒有喬治.斯達克.龐波可能不是 聯邦調查局的神通,但這並不意味著他苯到會相信那種話.他們也許在紐約抓 住了那個狗雜種,也許這個心理變態者今年夏天回到緬因州來度假.如果他回 來了,龐波要槍斃他。他現在不想浪費時間談這些事了。
  「時間會證明的,我想,」他含含糊糊地說,「現在,我勸你們倆仍保留 昨晚的觀點——這傢伙認為他是喬治.斯達克,他很合乎邏輯——瘋子的邏輯 ——他從斯達克正式被埋葬的地方開始。」
  「如果你連精神空間這種觀點都不承認,那你就完了,」泰德說,「這個 傢伙——龐波,你無法和他講理,你無法懇求他。你可以請求他寬恕——如果 他給你時間的話——但根本沒用。如果你接近他時不注意,他會把你做成鯊魚 肉餡餅的。」
  「我會跟你的醫生談談,」龐波說,「還要跟你孩子時給你開刀的醫生談 談,我不知道這會有什麼用,或者它對這件事會有什麼幫助,但我要這麼做。 否則的話,我就是在冒險了。」
  泰德毫無幽默地笑笑:「從我的觀點來看,的確如此,我妻子、孩子和我 都將和你一起冒險。」
  
  
  
  三
  十五分鐘後,一輛整潔的藍白兩色密封小貨車開進泰德家,停在龐波車的 後面。它看上去像一輛通訊車,而且的確是,雖然在一側寫著小寫的「緬因州 警察」字樣。
  兩個技術員走到門口,做了自我介紹,並道歉來晚了(這一道歉對泰德和 麗茲毫無意義,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這兩傢伙要來),並問泰德願不願意在他 們手裡拿的文件上簽字。泰德很快地瀏覽了一遍,看到它賦予他們權利,可以 在他的電話上裝錄音和追蹤設備,所錄內容不允許在法庭上使用。
  泰德飛快地簽了字,阿蘭.龐波和一個技術員在一邊看著。
  「這追蹤裝置真的有用嗎?」幾分鐘後,龐波走了去奧羅諾了,泰德問兩 個技術員。說說話似乎很重要,技術員們拿回文件後就一聲無吭了。
  「對。」其中一人答道。他拿起客廳電話的話筒,迅速撬開話筒的塑料內 套,「我們能追蹤到世界上任何一個電話的源頭,它不像你在電影中看到的那 種老式追蹤設備,那種設備只有打電話的人還在打時你才能追蹤到他。只要這 一端不掛電話——」他搖搖電話,這電話現在像科幻小說中被射線武器摧毀後 的小機器人——「我們能追蹤到電話源頭,它常常是一家購物中心的付費電話。」
  「你說得對,」他的同伴說。他正在擺弄電話插座,把它從底座上拔下來, 「你樓上還有一部電話?」
  「兩部,」泰德說,開始覺得好像在做夢,「一部在我的書房,一部在臥 室。」
  「他們有各自獨立的線嗎?」
  「沒有——我們只有一條線。你在哪兒放錄音機?」
  「可能在地下室,」第一個人心不在焉地說。他正把一根電話線插進一個 佈滿彈簧連接器的板上,聲音中透著不耐煩。
  泰德手扶著麗茲的腰帶走開,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明白這一切高科技都擋 不住喬治.斯達克。斯達克就在那兒,也許在休息,也許已經上路了。
  如果沒有一個人相信他,他到底該怎麼辦呢?他到底該怎麼保護他的家人 呢?有辦法嗎?他沉思著,當他什麼也想不出時,他就只是傾聽他自己。有時 候——不是總是,而是有時間——答案就會這麼產生。
  但這次不行。他高興地發現自己突然性慾衝動起來,想把麗茲哄到樓上—— 這時他記起州警察技術員很快要到那兒去,在他陳舊的電話線裝上更多神秘的 東西。
  連性交都不行,他想。那麼我們幹什麼呢?
  但回答是很簡單的:他們等待,這就是他們所能做的。
  他們並不需要等很久,可怕的消息就傳來了:斯達克終究還是殺了裡克. 考利——他襲擊了兩個技術員,那兩人正在擺弄裡克的電話,就像正在波蒙特 夫婦家客廳的這兩個人所做的一樣,然後在門上安了炸彈。當裡克轉動鑰匙時, 門就爆炸了。
  是龐波把這消息告訴他們的。他沿著去奧羅諾的路開了不到三里,在收音 機中聽到爆炸的消息,立即掉頭趕回來。
  「你告訴我們裡克是安全的。」麗茲說。她的聲音和她的眼睛都很不清楚, 連她的頭髮似乎也失去了它的光澤。「你實際上做了保證的。」
  「我遺憾,我錯了。」
  龐波像麗茲.波蒙特一樣極為震驚,但他努力不讓它流露出來。他瞥了泰 德一眼,泰德正盯著他看,眼睛明亮而靜止,一絲毫無幽默的微笑掛在泰德嘴 角。
  泰德知道我在想什麼。龐波這麼想,也許他不知道我的全部思想,而是知 道我一部分思想。好像我在掩飾什麼,但其實並沒有。我是由於他而沉思,我 認為他知道的太多了。
  「你的假設現在證明是錯誤的,」泰德說,「而我們的大部分假設則是對 的。也許你應該回去再認真考慮一下喬治.斯達克,你覺得怎麼樣,龐波?」
  「你們可能是對的。」龐波說,同時告訴自己他這麼說只是為了安慰他們 倆。但是,喬治.斯達克的臉開始從龐波肩膀後出現,以前龐波只通過泰德. 波蒙特的描述瞥見過,還看不見這張臉,但現在龐波能感到這張臉在那兒窺看。
  「我要和這個胡德醫生談談——」
  「胡默,」泰德說,「喬治.胡默。」
  「謝謝,我要跟他談談,以便得到一些情況。如果聯邦調查局接手此事, 你們倆願意以後我來拜訪你們嗎?」
  「我不知道泰德怎麼樣,我很願意的。」麗茲說。
  泰德點點頭。
  龐波說:「我對整個事情感到抱歉,但我最抱歉的是我向你們保證沒事, 後來卻出了事。」
  「在這種情況下,我想人們會估計不足,」泰德說,「我告訴你實話—— 至少我認為是實話——只為一個簡單的理由。如果是斯達克,我認為在結束之 前許多人都會對他估計不足。」
  龐波看看泰德,有看看麗茲,然後眼光又落到泰德身上,隨後是很長一段 時間的沉默,這期間只有保護泰德的警察在門外談話的聲音,然後龐波說:「 你們真的相信是那狗東西,是嗎?」
  泰德點點頭:「我相信是。」
  「我不,」麗茲說,他們倆都吃驚地看著她。「我不相信。我知道。」
  龐波歎了口氣,把手插進口袋。「有一件事我想知道,」他說,「如果事 情是你們所說的那樣......我不相信,可以說不能相信......但如果是真的, 這傢伙到底想要什麼呢?只是報復?」
  「根本不是,」泰德說,「他想要的是如果你或我處在他的位置業會要的 東西:他不想死,這就是他想要的,他不想死。我是唯一能使他死而復生的。 如果我不能,或不願......好......他至少可以殺一些人做墊背的。」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5

第十六章 故佈疑陣

  龐波離開去找胡默醫生,聯邦調查局的特工剛剛結束了審問,這時,喬治.斯達克打來電話,離兩個技術員宣稱安好有關設備不到五分鐘。
   「夥計,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那個叫萬斯的技術員說,但他的語氣又表明他並不真指望這裡會有什麼別的東西。
  另一個叫大衛的技術員走向通訊車,尋找合適的零件。萬斯翻著眼睛看著泰德,好像泰德早應該告訴他們他還生活在電話剛發明的時代。
  這兩個人對聯邦調查局的人不予理睬。聯邦調查局的這些人從波士頓分部飛到班戈爾,然後勇敢地駕車穿過班戈爾和魯德婁之間狼和熊出沒的荒原,州警察技術員對他們視而不見。
  「鎮上所有的電話都是這樣的,」泰德謙虛地說。他現在有消化不良現象,在一般情況下,這使他脾氣暴躁,難以相處。但是,今天他只覺得疲倦、軟弱和極度悲哀。

  他不斷想起住在圖克森的裡克的父親,以及住在聖.路易斯.奧比斯波的米麗艾姆的父母。老考利先生現在會想什麼呢?米麗艾姆父母在想什麼呢?他只在談話中知道這些人,但從沒有見過他們,他們究竟怎麼面對這些事呢?人們怎麼面對這些冷酷的、非理性的謀殺呢?
  泰德意識到他在考慮活著的人而不是受害者,只因為一個簡單而抑鬱的理由:他感到應對一切負責。為什麼不呢?如果他不為喬治.斯達克而受責,還有誰呢?他的老式電話增加了安裝的困難,這也使他感到內疚。
  「我認為就這些了,波蒙特先生,」一位聯邦調查局的特工說。他在重看他的筆記本,不理萬斯和大衛,就像他們不理他一樣。這位叫馬羅的特工合上筆記本,本子是皮面裝訂的,他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印在封面的左下角。他穿著一件灰色套裝,頭髮在左邊筆直地分開,「你還有什麼別的嗎,比爾?」
  比爾即柏萊勒,他也合上筆記本,搖搖頭。「沒有了,我想沒有了。」柏萊勒穿著一種棕色套裝,他的頭髮也在左邊筆直地分開。「我們可能在以後調查中還會有問題,但目前我們已經獲得了我們所需要的,謝謝你們的合作。」他衝他們咧開嘴笑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泰德想:如果我們是五歲小孩,他一定會給我們每個人一張乖孩子證明,讓我們帶回家去給媽咪看。
  「不用客氣。」麗茲慢慢地、心不在焉地說,用手指輕輕按摩她左邊太陽穴,好像她的頭很痛一樣。
  泰德想,可能她的確頭痛。
  他瞥了一眼壁爐上的鐘,發現才兩點半。這是他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個下午嗎?他不想這麼匆忙下結論,但他懷疑是。
  麗茲站起來:「我想我要躺一會兒,如果可以的話。我覺得不太舒服。」
  「那是一個好——」他想說主意,但在他說出口之前,電話響了。
  他們倆都看著它,泰德感到脖子上的一根血管開始劇烈跳動,一股熱辣辣的酸氣慢慢從他胸中湧起,然後在他喉嚨後面瀰漫開來。
  「好啊,」萬斯高興地說,「我們不用派人出去試打了。」
  泰德突然感到好像他被裹在一團冷氣中,這團冷氣推著他走向電話,和電話機並排擺在桌面上的是一個精巧的機器,看上去像一塊玻璃磚頭,一邊嵌著許多小燈,其中一個小燈隨著電話鈴聲而閃動。
  鳥在什麼地方?我應該聽到鳥叫。但沒有。惟一的聲音就是緊迫的電話鈴聲。
  萬斯跪在壁爐邊,把工具放回一個黑盒子中,它的鎖很大,挺像一個工人的飯盒。大衛靠在客廳和餐廳之間的門廊上。他徵得麗茲同意後,從桌上碗裡拿了一根香蕉,正在慢慢的剝,他像一個創作中的藝術家一樣,時不時地停下來,挑剔地檢查他的作品。
  「拿出電路測試器吧,」大衛對萬斯說,「如果我們需要使電路更清晰,趁我們在這兒時就幹完它,省得再回來一趟。」
  「好主意。」萬斯說,從箱子中拿出一個帶手槍把形的東西。
  兩人看上去有點兒躍躍欲試的樣子。馬羅和柏萊勒站著,把筆記本放好,抖抖筆挺的褲子。他們印證了泰德一個看法:這些人更像稅務顧問而不像帶槍的聯邦調查局特工。馬羅和柏萊勒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電話在響。
  但麗茲知道。她已停止按摩太陽穴,睜大眼睛看著泰德,就像一個走投無路的小動物。柏萊勒正在感謝她的咖啡和點心,似乎沒有注意到她並未回答,就像他沒有注意到電話響一樣。
  你們這些人怎麼了?泰德突然感到想要喊叫。到底為什麼你們要安裝這些設備?
  當然,這不公平。在記錄和追蹤設備安裝好後不到五分鐘,他們在追捕的人就第一個打來電話,這太偶然了......如果有人問的話,他們會這麼說。他們會說,在二十世紀,這種事不會發生的,一定是另一個作家打電話請教你,泰德,或誰向你妻子借一杯糖。但那個認為他是你另一個自我的傢伙會打電話?不會,絕對不會。太快了,太巧了。
  一定是斯達克,泰德能嗅出他的氣味。他看看麗茲,知道她也能。
  萬斯看著他,無疑在奇怪他為什麼不接他剛裝好的電話。
  別著急,泰德想。別著急,他會等的,他知道我們在家,你瞧。
  「好吧,我們馬上就要離開了,波蒙特太——」柏萊勒剛開口,麗茲冷靜而痛苦地說:「我認為你們最好等一等。」
  泰德拿起電話吼道:「你想要什麼,你這狗雜種?你他媽的到底想要什麼?」
  萬斯嚇了一跳,大衛正準備吃第一口香蕉,這時僵住了,聯邦特工們的頭猛地轉過來。泰德強烈地發現自己希望阿蘭.龐波在這兒,而不是在奧羅諾和胡默醫生談話。龐波也不相信斯達克,至少現在還沒有,但至少他有同情心。泰德認為這些人可能也有,但他非常懷疑他們是否瞭解他和麗茲。
  「是他,是他!」麗茲對柏萊勒說。
  「啊,天哪!」柏萊勒說,和另一個特工非常困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我們現在他媽的該怎麼辦?
  泰德聽到並看到這些,但卻與他們隔絕開了,甚至與麗茲也隔絕開了。現在只有斯達克和他,再次重逢,就像過去雜耍海報說的那樣。
  「冷靜,泰德,」喬治.斯達克說。他聽上去很高興,「沒有必要大發雷霆。」這聲音跟他預料的一模一樣。連那種模糊的南方口音也一樣。
  兩個技術員的頭短暫地靠在一起,然後大衛奔向通訊車和預備電話,手裡仍然拿著他的香蕉,萬斯則跑向地下室檢查聲控錄音機。
  兩個聯邦特工在客廳中間瞪著眼,看上去好像要互相擁抱以求安慰,就像森林中迷路的孩子一樣。
  「你想要什麼?」泰德用平靜些的聲音問。
  「哎,只是告訴你它完了,」斯達克說,「今天中午我殺了最後一個—— 那個為達爾文出版社財務總監工作的小姑娘。」
  他的話有點兒南方口音。
  「她是第一個向克勞森洩密的人,」斯達克說,「警察會找到她的,她在鬧市區第二街那兒住,她的一部分在地板上,我把其他部分放在廚房桌上。」 他笑了,「這個星期真忙,泰德。我動奔西走,忙得不行,我打電話只是要你安心。」
  「我並不覺得安心。」
  「哎,需要時間,老夥計,需要時間。我想我會南下去釣釣魚,這個城市的生活讓我厭倦。」他笑了,這聲音高興地讓人覺得恐怖,泰德覺得身上好像有蟲在爬。
  他在撒謊。
  泰德確知這點,就像他確知斯達克是故意等到錄音和追蹤設備裝上後才打電話一樣。他能知道那種事嗎?回答是肯定的。斯達克可能是從紐約市的什麼地方打的電話,但他們倆被無形但已無法否認的瑣連在一起,就像雙胞胎一樣。他們是雙胞胎,是同一整體的兩半。泰德驚恐地發現自己飄出了身體,沿著電話飄過去了,不是一直飄往紐約,而是飄到半路;在馬薩諸斯州西邊與這怪物相遇,也許他們會相遇然後又合而為一,就像每次他蓋上打字機拿起一根該死的貝洛爾牌鉛筆時,他們相遇而又合而為一一樣。
  「你別他媽的撒謊!」
  聯邦調查局的特工跳起來,好像被人捅了肛門一樣。
  「嘿,泰德,這可不太好!」斯達克說,聽上去很委屈,「你認為我要傷害你嗎?見鬼,不!我在為你報復,朋友!我知道我必須那麼做。我知道你膽小如鼠,但我並不因此否定你,這世界需要各種各樣的人。我究竟為什麼要向你報復呢?」
  泰德的手指落到他額頭的白色傷疤上,使勁揉搓那裡,把皮膚都搓紅了。他發現自己在拚命把握住他自己,把握住他自己的基本存在。 「
  他在撒謊,我知道為什麼,他知道我知道,他知道這沒關係,因為沒有人會相信我。他知道警察會覺得古怪,他知道他們在偷聽,他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但他也知道他們怎麼想的,那使他安全。他們相信他是個心理變態者,他們只是以為他是喬治.斯達克,因為那是他們不得不那樣想的。所有其它的想法都有悖於他們所學到的一切,世界上的所有指紋都不會改變那一切。他知道如果他暗示他不是喬治.斯達克,如果他暗示他終於罷手了,他們會鬆懈下來,他們不會馬上取消警察保護......但他能使警察提前取消保護。 」
  「你知道埋葬你是誰的主意,那是我的主意。」
  「不,不!」斯達克輕鬆地說,「你被引入歧途,如此而已。當那個狗屁克勞森出現時,他把你嚇壞了——就那麼回事。然後你打電話給那個自稱文學經紀人的猴子,他給了你一些實在差勁的建議。泰德,這就像誰把一堆大糞放到你的餐桌上,你打電話問你信任的人該怎麼辦,有一個人說,『沒關係,把豬肉湯澆到上面就行了。在寒冷的晚上,豬肉湯和大糞放在一起嘗起來好極了。』 你從來不是自願做的,我知道,夥計。」
  「這是個該死的謊言而且你也知道!」
  突然他意識到這一切是多麼狡猾,斯達克是多麼瞭解和他打交道的人。「他出現得恰是時候,他出來說他不是喬治.斯達克,當他這麼說時他們會相信他,他們會聽現在正在地下室轉的磁帶,他們會相信所說的一切,龐波和所有其他人。因為那不僅是他們相信的,那是他們已經相信的。」
  「我決不是在撒謊,」斯達克冷靜地、幾乎是和氣地說,「我將不再打擾你了,泰德,但在我離開前讓我給你至少一個忠告,也許對你有好處。你別認為我是喬治.斯達克,那是我造成的錯誤,我不得不去殺掉一大堆人以使我的腦袋又清醒過來。」
  泰德聽到這話,一下子驚呆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他有一種古怪的感覺,覺得自己脫離了自己的肉體,同時,對那個人的大膽感到驚訝。
  他想起和阿蘭.龐波沒有結果的談話,再一次想知道當他虛構出斯達克時他是誰,斯達克開始對他只是另一個故事。究竟哪裡是可信的界限?他是不是由於失去了這界限而創造出一個怪物?還是有其他未知的因素,這因素他看不見,卻只能在那些幽靈般的鳥叫聲中聽到?
  「我不知道,」斯達克笑著說,「我在那個地方的時候,也許真像他們那麼瘋狂。」 「
  啊好,很好,讓警察到一個瘋人院去尋找一個高個、寬肩的金髮男人,那不會使警察的注意力全部移開,但它將開個頭,不是嗎? 」
  泰德緊緊抓住電話,他的頭由於憤怒而使勁顫動。
  「但我一點兒也不遺憾我的所作所為,因為我太愛那些書了,泰德。當我在......那兒......在瘋人院時......我認為它們是使我保持精神健全的惟一東西。你知道嗎?我現在覺得好多了,我現在確知我是誰,這很了不起。我相信你能把我所做的稱為精神治療,但我認為到此為止了,你說呢?」
  「別撒謊,他媽的!」泰德吼道。
  「我們可以討論這個問題,」斯達克說,「我們可以徹底討論,但這需要時間。我猜警察告訴你拖住我別掛電話,是嗎?」
  「不,他們不需要你不掛電話,我也知道這一點。」
  「代向你可愛的妻子問好,」斯達克幾乎是帶點兒尊重地說,「照顧好你的孩子們,你自己別緊張,泰德,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鳥怎麼樣?」泰德突然問,「你聽到鳥叫了嗎,喬治?」
  電話線上突然一片寂靜。泰德可以感到斯達克的驚訝......在他們的談話中第一次好像有什麼東西偏離了喬治.斯達克精心準備的劇本。他並不知道為什麼,但似乎他的神經末梢擁有某些神秘的理解力,這是他的另一半沒有的。他感到片刻的勝利,就像一個業餘拳擊手擊中麥克.泰森時所感到的那樣。
  「喬治——你聽到鳥叫了嗎?」
  屋裡惟一的聲音是壁爐上方鐘的滴答聲,麗茲和聯邦調查局特工在盯著他。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夥計,」斯達克慢慢地說,「你能——」
  「不,」泰德說,狂笑起來,手指不停地揉搓額頭上像一個問號一樣的白色小疤痕,「不,你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是嗎?好吧,你聽我說,喬治。我聽到鳥叫,我還不知道它們是什麼意思......但我會知道的,當我知道的時候......」
  話到這裡就停住了。當他知道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呢?他不知道。
  電話另一頭的聲音慢慢地強調說,顯得深思熟慮:「不管你在說什麼,泰德,它都無關緊要。因為現在已經結束了。」
  卡嚓一聲,斯達克掛上電話。泰德幾乎感覺到沿著電話線,他被從西馬薩諸塞那個神秘的會面猛地拉回來,拉回的速度不是音速或光速,而是思想的速度,他被重重地扔回他的肉體,又是一個人了。
  天哪。
  他扔下話筒,它斜著砸在話筒架上。他兩腿僵硬地轉過身,懶得把它放好。
  大衛從一個方向,萬斯從另一個方向衝進房間。
  「它運轉得好極了!」萬斯喊道,聯邦調查局的兩個特工又嚇了一跳,馬羅叫了一聲,像漫畫中女人發現老鼠時發出的叫聲一樣。泰德努力想像這兩人面對一幫恐怖分子或持槍搶銀行的匪徒時會是什麼樣子,但他想像不出來。也許我只是太累了,他想。
  兩個技術員笨拙地跳跳,互相拍拍對方的背,又一起跑向通訊車。
  「是他,」泰德對麗茲說,「他說他不是,但的確是他。」
  她走過來緊緊抱住他,他需要這擁抱——直到她這麼做時他才知道自己多麼需要這擁抱。
  「我知道。」她在他耳邊低聲說,他把臉放進她的頭髮中,閉上眼睛。
  喊叫聲驚醒了雙胞胎,他們倆在樓上大聲地哭起來。麗茲上去照顧他們,泰德開始跟在她身後,然後又回來把電話筒放回原處。它立即響起來,是阿蘭.龐波打來的。他在見胡默醫生前去奧羅諾警察局喝杯咖啡,在那裡聽到技術員大衛報告的打電話新聞和初步追蹤結果。龐波聽上去非常興奮、。
  「我們還沒完全追蹤到,但我們知道它是紐約市,區號212,」他說,「 五分鐘後我們能追蹤到打電話地點。」
  「是他,」泰德重複說,「是斯達克。他說他不是,但就是他。必須派人查一下他提到的姑娘,姑娘名字可能是達拉.蓋茨。」
  「從有壞鼻子傳統瓦薩爾來的放蕩女人?」
  「對。」泰德說,雖然他懷疑達拉.蓋茨會不會再為他的鼻子擔心了。他感到非常厭倦。
  「我會把名字通知紐約警察局。你怎麼樣,泰德?」
  「我很好。」
  「麗茲呢?」
  「現在別跟我客套,好嗎?你聽到我的話嗎?是他。不管他說什麼,是他。」
  「好吧......幹嗎我們不等等看追蹤的結果如何呢?」
  他的聲音中有某種東西是泰德以前沒聽到過的,不是不信任,而是難為情。這一點在警長的聲音中太明顯了,泰德想無視都辦不到。它是一種特別的難為情,就像某個人太愚蠢或太麻木了自己沒有意識到,你為他感到難為情一樣。泰德對此既覺得有趣又有些不快。
  「好吧,我們等著瞧,」泰德同意說,「在我們等待的時候,我希望你繼續去赴與我醫生的約會。」
  龐波回答說他會再打電話的,但是,泰德突然不感興趣了,酸氣又從他胃中升起,這次非常劇烈。狡猾的喬治,他想,警察以為自己看透了他,斯達克正要警察這樣想,他通過泰德看著他們,當他們走開時,狡猾的喬治會開著黑色托羅納多車來到,我怎麼才能制止他呢?
  他不知道。
  他掛上電話,切斷阿蘭.龐波的聲音,上樓幫助麗茲給雙胞胎換尿布,給他們穿上下午的衣服。
  
  
  
  三
  十分鐘後,電話又響了。鈴聲的間歇中,萬斯喊泰德有電話,他下樓去接電話。
  「聯邦調查局的特工在哪兒?」他問萬斯。
  有一瞬間,他真希望萬斯說:聯邦調查局的特工?我沒見過任何聯邦調查局的特工。
  「他們?他們走了。」萬斯聳聳肩,好像問泰德他指望些什麼別的結果。 「他們有各種計算機,如果誰不擺弄它們,我猜有人會奇怪機器怎麼老閉著,那他們也許不得不消減經費。」
  「他們做什麼了嗎?」
  「沒有,」萬斯簡單地說。「在這類事情中什麼也沒做。如果他們做什麼了,我不會在一邊的。他們記下材料,然後把它輸入計算機,像我剛說的。」
   「我明白。」
  萬斯看看他的手錶:「我和大衛也要走了。設備會自動運轉的,你甚至不用化錢。」
  「好吧,」泰德說,走向電話,「謝謝你。」
  「不用客氣,波蒙特先生。」
  泰德轉過身。
  「如果我要讀一本你寫的書,你說我讀以你自己名字寫的書好呢,還是讀以另一個傢伙的名字寫的書好呢?」
  「試著讀以另一個傢伙的名字寫的書吧,」泰德說,拿起電話,「情節更吸引人。」
  萬斯點點頭,伸手敬了個禮,走了出去。
  「喂?」泰德說。他覺得好像他應該在腦袋的一側嫁接上一個電話,這會節約時間和省去麻煩,當然,要帶著錄音和追蹤設備,他可以把它裝在背包上背著。
  「嘿,泰德,我是龐波。我仍在警察局。聽著,電話追蹤的消息不太好,你的朋友是從潘恩車站的一個公用電話亭打的電話。」
  泰德想起技術員大衛說過的話,他說安裝這些昂貴的高科技設備,結果只會追蹤到購物中心一排公用電話亭。「你吃驚嗎?」
  「不。失望,但不吃驚。我們希望他出一次錯,不管你信不信,我們遲早總會抓住他的一次失誤。我今天晚上過來,好嗎?」
  「好,」泰德說,「為什麼不呢?如果沒什麼事,我們可以玩橋牌。」
  「我們今天晚上能得到聲音波紋圖。」
  「那麼說你們得到他的聲波了。那又怎麼樣呢?」
  「不是聲波。是聲音波紋圖。」
  「我不——」
  「聲音波紋圖是計算機做的圖表,它精確地描繪出一個聲音的特質,」龐波說,「它和說話沒有任何關係——我們對口音、結巴、發音之類的事不感興趣。計算機綜合的是音調和音質——專家稱之為腦袋聲——以及音色和迴響,這被稱為胸或內臟聲。它們是聲音的指紋,而且像指紋一樣,沒有兩個人是完全一樣的。我聽說雙胞胎的聲音波紋圖之間差別很大,比他們的指紋差別要大得多。」
  他停了一下。
  「我們把我們所獲得的錄音磁帶做了一個高質量的拷貝,送往華盛頓的FOLE。我們將獲得你的聲音波紋圖和他的聲音波紋圖的比較。州警察局的傢伙想說我瘋了,我能從他們的臉上看出這一點。但經過指紋和你不在場證明事件後,誰也不敢站出來這麼說。」
  泰德張開嘴,試圖說什麼,但說不出,他舔舔嘴唇,又試了一試,仍然說不出。
  「泰德?你又要掛斷了?」
  「不,」他說,他的聲音似乎一下充滿感激,「謝謝你,龐波。」
  「不,別這麼說。我知道你為什麼謝我,我不想誤導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例行公事。當然,在這個案件中,程序有點兒怪,因為具體情況有點兒怪,那並不意味著你應該做出不恰當的假設,明白我的話嗎?」
  「明白。什麼是FOLE?」
  「啊,那是聯邦執法部的縮寫,也許是尼克松在他執政期間做的惟一一件好事。主要由一大批計算機構成,為地方執法機構處理一些信息。我們能夠得到1969年以來所有罪犯的指紋。FOLE還提供各種比較圖。罪犯血型、聲音波紋圖以及計算機繪製的嫌疑犯圖像。」
  「那麼我們將看到是否我的聲音和他的——」
  「對。我們在晚上七點得到結果,如果計算機很忙的話,可能要到八點才行。」
  泰德搖搖頭:「我們聽上去一點兒也不像。」
  「我聽了磁帶,我知道,」龐波說,「讓我重複一遍:聲音波紋圖與說話毫無關係。腦袋聲和內臟聲,泰德,有很大差別。」
  「但是——」
  「告訴我點兒事。你覺得艾爾瑪.福德和達菲.達克聲音一樣嗎?」
  泰德眨眨眼:「呃......不一樣。」
  「我也覺得不一樣,」龐波說,「但那是一個叫麥爾.布朗克的人為他們配的音......更不用說其它數不清的角色聲音了。我要走了,今晚見好嗎?」
  「好吧。」
  「七點半到九點之間,好嗎?」
  「我們等著你,龐波。」
  「好吧。不管情況怎麼樣,我明天得趕回羅克堡,除非案子有什麼突破,我會留在那兒。」
  「希望指紋有所突破,對嗎?」泰德說,同時想:那畢竟是他所指望的。
  「對——我還有別的事要做。這些事沒一件像這件事一樣重要,但羅克堡人為這些事而付我工資。你知道我的意思嗎?」泰德似乎覺得這是個嚴肅的問題,而不是純粹的閒聊話題。
  「對,我知道。」我們倆都知道。我......和狡猾的喬治。
  「我必須走了,但你會看到在你房子前面二十四小時都有一輛州警察巡邏車停著,直到事情結束。這些傢伙是很強壯的,泰德。如果說紐約警察是有些大意的話,保護你的這些人是不會的,沒有人會再次低估這個幽靈了。沒有人會忘記你,或讓你和你的家庭自己處理這件事。」
  「對,我明白。」泰德又想:今天,明天,下星期,也許下個月。但明年呢?不可能,我知道,他也知道,現在他們不相信他說的話,他說自己已恢復理智洗手不幹了。以後,他們會相信的......隨著幾周過去,一切如常,他們會相信的,不僅從政治上講有利,從經濟上講也有利。因為喬治和我都知道每人都有其它事要做,當他們開始幹別的事情,喬治就會出現,幹掉我,幹掉我們。
  十五分鐘後,龐波仍在奧羅諾州警察局,仍在打電話。電話上咯嚓一聲響,一個年輕女人略帶抱歉地對他說:「你能再等一會兒嗎,龐波局長?計算機今天很慢。」
  龐波想告訴她他是警長,不是局長,但還是沒說出口,這是一個每個人都會犯的錯誤。「可以,」他說。
  咯察一聲響。
  他正坐在一間狹窄的小辦公室,這辦公室在警察局的後面,再往後走就是灌木叢了。屋裡裝滿了灰撲撲的檔案,惟一的桌子是一張破課桌,桌面是傾斜的,有一個蓋子和墨水池。龐波用他的膝蓋使之保持平衡,同時輕輕地晃動。他在桌子上轉動一張紙,紙上是龐波用小字寫的兩條信息:胡夫.布裡查德和伯根菲爾德醫院,伯根菲爾德,新澤西。
  他回想起半小時前他和泰德的談話。他在那次談話中告訴泰德,如果那個自以為是喬治.斯達克的瘋子出現的話,勇敢的州警察會保護他和他妻子。龐波想知道泰德是否相信這話,他懷疑他並不相信。他猜測一個以寫小說為生的人對童話很敏感。
  好吧,他們會努力保護泰德和麗茲,但是,龐波總記起1985年發生在班戈爾的一件事。
  一個婦女要求並得到了警察的保護,他分居的丈夫痛打了她一頓,並威脅說如果她要離婚的話,他會回來殺了她的。過了兩周,那丈夫什麼也沒做。警察局正準備取消那保護時,那個丈夫出現了,他開著一輛洗衣店的汽車,穿著一件背上印有洗衣店名字的綠色工作襯衣,拿著一捆衣服走到門口。如果他來得早一些,警察可能會認出他,即使他穿著工作服,因為那時他們還比較警覺。但當他真的出現時,他們沒有認出他。他敲敲門,當那個婦女開門時,她丈夫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隻手槍,打死了她。在保護她的警察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更不用說衝出他們的汽車之前,那個男人已站在台階上舉起了雙手,把冒著煙的手槍扔進玫瑰叢中。「別開槍,」他鎮靜地說,「我幹完了。」事後證明,卡車和制服是從一位酒友那裡借來的,這位酒友根本不知道罪犯要殺他的妻子。
  寓意是簡單的:如果誰真想殺你,如果那個人有一點運氣,他就能殺了你。看看奧斯瓦爾德,看看查普曼,看看斯達克這傢伙在紐約對那些人的所作所為。
  咯察一聲。
  「你還在嗎,局長?」從伯根菲爾德醫院傳來的女聲輕輕地問。
  「在,」他說,「我還在這兒。」
  「我找到了你要的信息,」她說。「胡夫.布裡查德醫生1978年退休了。我有他在懷俄明州福特.拉馬裡鎮的地址和電話。」
  「請告訴我吧。」
  她告訴了他,龐波謝了她,掛上電話,然後撥那個電話號。電話剛響了一聲,一個留言機插進來,開始說事先錄好的話。
  「你好,我是胡夫.布裡查德,」,一個沙啞的聲音說。好,龐波想,這傢伙還沒死,不管怎麼說,這是向正確方向邁出了一步。「赫爾佳和我現在不在。我可能在打高爾夫球,天知道赫爾佳在幹什麼。」接著是一個老人沙啞的笑聲,「如果你有事,聽到聲音後請留言,你有三十秒鐘。」
  嘟——嘟!
  「布裡查德醫生,我是阿蘭.龐波警長,」他說,「我是緬因州的一位警官。我要跟你談一個叫泰德.波蒙特的人。1960年你從他腦中切除過一個腫瘤,那時他只有十一歲。請往奧羅諾州警察局給我打對方付費的電話——207-555- 2121。謝謝。」
  他出了一身汗,對留言機說話總讓他感到緊張。
  「為什麼你要忙這些事呢?」
  他給泰德的回答很簡單:例行公事。龐波自己對這一回答並不滿意,因為他知道它並不是例行公事。如果這個布裡查德給稱自己為斯達克的人做過手術,它才能算是例行公事,但他並沒有,他給波蒙特做過手術,那還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了。
  那麼為什麼呢?
  因為什麼都不對勁,那就是為什麼。指紋不對勁,從煙頭獲得的血型不對勁,兩人明顯的聰明和殘暴也不對勁,泰德和麗茲堅持筆名是真的也不對勁,所有的一切都不對勁。州警察接受了那個人的斷言,說他自己現在真正明白過來了,龐波認為這話根本不可信,它顯然是詭計、策略和借口。
  龐波認為也許那人還會來。
  「但這些都沒有回答眼前這個問題,」他在心裡低語。「為什麼你要忙這些事呢?為什麼你要往懷俄明州打電話找一個老醫生,他可能根本不記得泰德.波蒙特這個人了?」
  「因為我沒有更好的事可做,」他不安地回答自己。「因為我從這兒打電話不會讓鎮裡的官員們抱怨長途電話費。而且因為他們相信它——泰德和麗茲。」 這是不明智的,但他們似乎在其他方面很理智......該死的,他們相信它,那並不意味著我相信。」
  他不相信。
  真的嗎?
  時間慢慢地過去,布裡查德沒有回話。但聲音波紋圖在八點後來了,結果令人吃驚。
  它們完全出乎泰德的意料之外。
  他本來期望一張圖表,上面是起伏不平的高山和低谷,龐波將努力向他們解釋,他和麗茲將頻頻點頭,就像一般人聽人解釋太複雜的事情一樣,他們知道如果他們真的提出問題的話,隨後的解釋將更加難以理解。
  相反,龐波給他們看兩張平淡無奇的的白紙。每張紙當中橫穿過一條線,上面有兩、三個高出點,但大部分都是很平緩的波紋,你只憑肉眼就能看出這兩條線或者相同,或者很近似。
  「就是它?」麗茲問。
  「不完全,」龐波說,「瞧。」他把一張紙放在另一張上面,這麼做時帶著一個魔術師表演魔術的神情。他把兩張紙舉起來對著光,泰德和麗茲凝視著疊在一起的紙。
  「它們真的是,」麗茲用一種敬畏的口氣輕聲說,「它們完全相同。」
  「呃......不完全,」龐波說,他指出下面那張紙的三個不同點,一個在上面紙的線上面,兩個在線下面,這三個不同點都在線升起處,波紋本身似乎完全吻合。「不同處是在泰德的波紋中,而且它們只在重讀點上。」龐波依次敲敲不同點,「這裡:『你想要什麼,你這狗雜種?你他媽的到底想要什麼。』還有這裡:『你別他媽的撒謊。』最後:『這是個該死的謊言而且你也知道』。現在每個人都在強調這三個不同之處,因為他們死抓住沒有兩個聲音波紋圖是一樣的這個假設。但事實是,在斯達克的談話中沒有任何重讀點,這狗雜種一直非常冷靜。」
  「對,」泰德說,「他聽起來好像在喝檸檬水。」
  龐波把聲音波紋圖放在小桌上。「州警察總部沒有人真的相信這是兩個不同的聲音波紋圖,即使有些小的差異。」他說,「我們很快從華盛頓獲得了聲音波紋圖。我這麼晚才來的原因,是奧古斯塔的一位專家看了這些圖,他要我們送一份磁帶拷貝給他,我們通過東方航空公司的班級送了過去,他們把它放在一個叫增聽器的機器當中,他們用這機器分辨受審的人是不是真的說了那些話,或他們聽到的是不是錄在磁帶上的聲音。」
  「他們的結論是什麼?」泰德說,他正坐在壁爐邊喝汽水。
  麗茲看了聲音波紋圖後回到圍欄邊,兩腿交叉坐在地板上,努力不讓威廉和溫蒂的頭撞在一起,他們倆正在檢查對方的腳趾。「為什麼他們那麼做呢?」
  龐波沖泰德豎起大拇指,後者咧著嘴冷笑。「你丈夫知道。」
  泰德問龐波:「由於這些微小的差別,他們至少可能欺騙自己說兩個不同的聲音在說話,即使他們知道不是這樣——這是你的觀點,對嗎?」
  「是。即使我從沒聽說過聲音波紋圖,」龐波聳聳肩,「當然我並不像專門研究這些的人那麼精於此道,但我的確讀過有關資料,當結果傳來的時候我在那兒,他們的確在欺騙自己,但他們並不是在使勁欺騙自己。」
  「所以他們找到了三個不同點,但他們並不滿足。問題是我的聲音是加重的,而斯達克沒有。於是他們用這機器來做另一次嘗試,他們實際上希望證明斯達克那一頭只是錄音,也許是我做的。」他沖龐波揚起眉毛,「我說得對嗎?」
  「不僅是對的,而且是非常對。」
  「那是我聽過的最不可思議的事。」麗茲坦率地說。
  泰德乾笑一聲:「整個事件就不可思議。他們認為我可能變了我的聲音,就像小裡奇......或麥爾.布朗克。他們認為我用喬治.斯達克的聲音錄了一盤磁帶,留下足夠的時間讓我在眾人面前回答,用我自己的聲音。當然我必須買一個裝置能把盒式錄音機掛到一個付費電話上。有這樣的裝置嗎,龐波?」
  「當然有。在好的電器商店都能買到,或只要打800,它就將出現在你的屏幕上,接線員就在一邊站著。」
  「對。我惟一需要的是一個同謀——一個我可以信任的人,他將去潘恩車站,把錄音機連在一個公用電話上,在適當的時間往我家裡打電話。然後——」 他突然停下來,「怎麼付費呢?我忘了這事,它不是對方付費電話。」
  「用你的電話信用卡號,」龐波說,「顯然你把它給了你的同謀。」
  「對,顯然是這樣。這個騙局一旦開始,我只需做兩件事:一是確保我自己接電話,另外就是記住我的台詞,在停頓中把它們插進去。我做得非常好,你說是嗎,龐波?」
  「對,棒極了。」
  「我的同謀按計劃掛斷電話,他從電話上取下錄音機,夾在胳臂下——」
  「不,把它放在口袋裡,」龐波說,「這玩意兒現在非常高級,甚至中央情報局也在收音機店買。」
  「好吧,他把它放進口袋裡走開。結果是人們看到和聽到我和五百里之外的一個人在談話,他聽上去不同——他有點兒南方口音——但和我的聲音波紋圖一模一樣。這又是指紋問題,只是更好一點兒。」他看著龐波等他肯定。
  「仔細想一想,」龐波說,「我們用飛機送磁帶拷貝真是太浪費了。」
  「謝謝。」
  「別客氣。」
  「那不僅是發瘋了,」麗茲說,「這是難以置信的。我認為那些人應該保持頭腦清醒——」
  在她注意力分散時,雙胞胎的頭終於撞到一起了,他們開始大哭起來。麗茲抱起威廉,泰德救起溫蒂。
  當孩子們終於不鬧了時,龐波說:「這的確是令人難以相信的。你們知道,我知道,他們也知道。但是,柯南道爾筆下歇洛克.福爾摩斯至少有一句話還是對的:當你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解釋,留下的就是你的答案......不管它看上去多麼不可信。」
  「我認為原話更文雅。」泰德說。
  龐波咧嘴一笑:「去你的。」
  「你們倆可能覺得這很好笑,我可一點兒也不,」麗茲說,「泰德一定瘋了才做那種事。當然,警察可能認為我們倆都瘋了。」
  「他們沒這麼想,」龐波嚴肅地回答,「至少到現在為止,他們沒有,只要你們別談你們古怪的故事。」
  「那麼你呢,龐波?」泰德問,「我們把所有古怪故事告訴了你——你怎麼想呢?」
  「你們沒有發瘋。如果我真的相信,這一切都會簡單多了。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從胡默醫生那裡得到什麼了?」麗茲想知道。
  「泰德小時候給他開刀的醫生的名字,」龐波說,「是胡夫.布裡查德—— 還記得這名字嗎,泰德?」
  泰德皺著眉想了一會兒,最後他說:「我想它有點兒熟悉......但我可能只是在自己騙自己,時間太久了。」
  麗茲俯身向前,眼睛發亮;威廉從他母親的膝蓋上瞪眼看著龐波。「布裡查德告訴你什麼了?」她問。
  「什麼也沒有。我找到了他的留言機——這使我推斷他還活著——如此而已,我留了話。」
  麗茲在椅子上重新坐好,顯然很失望。
  「我的檢查結果呢?」泰德問,「胡默拿回什麼了嗎?或他不願告訴你?」
  「他說當他拿到結果時,你是第一個知道的。」龐波說,有咧嘴笑笑,「 胡默醫生似乎不願告訴一個警長任何事情。」
  「喬治.胡默是這樣的,」泰德微笑著說,「他很倔強。」
  龐波在座位上動了一下。
  「你想喝什麼嗎,龐波?」麗茲問,「啤酒還是百事可樂?」
  「不,謝謝。讓我們回到州警察相信和不相信的事情上去。他們不相信你們倆牽扯進去了,但他們保留相信你們可能涉入的權利。他們知道昨晚和今天早晨的事不能歸到泰德頭上。也許有一個同謀犯,但不是你,你就在這兒。」
  「達拉.蓋茨怎麼樣?」泰德平靜地問,「那個為財務總監工作的姑娘吧?」
  「死了。正像他暗示的,肢解得很厲害,但先往頭上打了一槍,她並沒有遭多大痛苦。」
  「這是瞎扯。」
  龐波衝他眨眨眼。
  「他不會那麼便宜她的。在他對克勞森的所作所為之後,他不會的。畢竟她是第一個告密者,對嗎?克勞森拿錢引誘她——從克勞森的經濟狀況看錢不會很多——她洩露了秘密。所以別跟我說他在肢解之前先打死了她,她並沒遭罪。」
  「你說得對,」龐波說,「不是那樣的。你想知道真相嗎?」
  「不。」麗茲馬上說。
  隨後屋裡是一陣令人壓抑的沉默,甚至雙胞胎也感覺到了,他們很嚴肅地瞧著對方。最後泰德問:「讓我再問你一次:你相信什麼?你現在相信什麼?」
  「我沒有一個確定的意見。我知道你沒錄製斯達克那頭的話,因為增聽器沒有發現任何磁帶的嘶嘶聲,而且,當提高聲音時,能聽到潘恩車站喇叭說去波士頓的『朝聖者』號在第三軌道,可以上車了。今天下午『朝聖者』號的確在第三軌道,上車時間是下午兩點三十六分,和你們談話時間恰好相符。但我甚至不需要那個證明,如果斯達克那頭放的是錄音,我一談起增聽器你們就會問我結果如何,但你們根本沒有問。」
  「雖然如此,你仍不相信,對嗎?」泰德說,「我的意思是,你有些動搖,所以你去追尋布裡查德醫生,但你真的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對嗎?」他自己都覺得這話聽上去很沮喪和痛苦。
  「那傢伙自己承認他不是斯達克。」
  「啊,對,他也是很真誠的。」泰德笑了。
  「好像這並不令你吃驚。」
  「對。它讓你吃驚嗎?」
  「坦率地說,它讓我大吃一驚。經過那麼大的努力確定了這一事實,即:你和他有一樣的指紋,一樣的聲音波紋圖——」
  「龐波,停一下。」泰德說。
  龐波停下來,探詢地看著泰德。
  「今天早晨我告訴你我認為喬治.斯達克在幹這些事,不是我的一個同謀,不是一個心理變態者,當時你不相信我的話。現在呢?」
  「不信,泰德。我不想讓你失望,但我所能做到的就是:我相信這一事實,即你相信,」他眼睛轉過去把麗茲也包括在進去,「你們倆都相信。」
  「我要尋找真相,否則我會被殺死,」泰德說,「我的家人會跟我一起死去。在現階段,聽到你說你沒有一個確定的意見,這使我感到有一點兒安慰,總算向前進了一步。我現在試圖讓你明白的,是指紋和聲音波紋圖無關緊要,斯達克也知道這一點。你說到要排除不可能的,留下的就是答案,不管它看上去多麼不可信,但你並沒這麼做。你不接受斯達克,而他是你排除其他可行性之後留下的。讓我這麼表述,龐波,如果你有那麼多證據表明你腦中有一個腫瘤,你會去醫院做手術,即使你有可能死在手術台上。」
  龐波張開嘴,搖搖頭,又閉上嘴。客廳裡只有鐘聲和雙胞胎的咕嚕聲,泰德突然覺得他度過了所有的成年時光。
  「一方面,你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這是一樁刑事案,」泰德繼續輕聲說, 「另一方面,你們從電話上的聲音毫無根據地假定他『恢復了理智』,他『現在知道他是誰了』。你還是相信這假定,而無視所有的證據。」
  「不,泰德,不是這樣的,現在我沒有接受任何假定——不接受你的、你妻子的,更不接受打電話那個人的,我的選擇仍是開放的。」
  泰德用大拇指指指身後的窗戶,透過輕輕飄動的窗簾,他們能夠看到州警察的汽車,那是保護泰德家的警察用的。
  「他們怎麼樣呢?他們的選擇仍是開放的嗎?我真希望你留在這兒——我願意拿你換整整一軍的警察,因為你至少一隻眼半開著,他們是完全閉上的。」
  「泰德——」
  「別在意,」泰德說,「那是真的。你知道......他也知道,他會等待。當所有的人都認為事情結束了,波蒙特家安定了,當所有的警察都撤離了,這時,喬治.斯達克會到這裡。」
  他停下來,他得臉陰暗複雜,龐波看到遺憾、決心和恐懼交替出現在他的臉上。
  「我現在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我要告訴你們倆。我完全知道他想要什麼:他要我以斯達克筆名再寫一部小說。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做到,但如果我認為有好處的話,我會試一試的,我會扔掉《金狗》,今晚就開始寫!」
  「泰德,不!」麗茲喊道。
  「別著急,」他說,「它會殺了我的。別問我我怎麼知道的,我就是知道。但如果我的死亡能結束這一切,我仍然會試試。但我不認為會那樣,因為我根本不認為他是個人。」
  龐波沉默不語。
  「好啦!」泰德說,他的神情就像一個人結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事情就是這樣:我不能寫,我不願寫,我不應該寫,這意味著他將到這兒來。當他到來時,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泰德,」龐波艱難地說,「你需要用正確的眼光看待這事,當你明白後,這一切都會......煙消雲散,就像早晨的一場惡夢。」
  「它不是我們需要的眼光,」麗茲說。他們看著她,發現她在默默地哭泣,不是很厲害,但在流淚,「我們需要的是誰去絞死他。」
  
  
  
  六
  龐波第二天凌晨兩點鐘回到家。他輕手輕腳地走進屋裡,發現安妮又忘了接通防盜警報。他不想為此說她——她的偏頭痛最近變得更頻繁了——但他認為他早晚得說她。
  他手裡拿著鞋子,像飄一樣的往樓上走。
  他的姿態非常優雅,和泰德的笨拙完全相反,他很少顯露出這種優雅;他的肉體好像知道行走的秘密,他的心靈都為此感到尷尬。現在,在寂靜中,沒有必要隱藏它了,於是他幽靈般輕巧地走著。
  走到樓梯中間他停下......又走下樓梯。在客廳邊他有一個小房間,裡面有一張桌子和幾個書架,但很合他的需要。他努力不把工作帶回家,但往往做不到,但他總是努力這麼做。
  他關上門,打開燈,看著電話。
  你不會真的這麼做,是嗎?他問他自己。我的意思是,現在差不多是半夜了,這傢伙不僅是個退休的醫生,他是一個退休的神經科醫生。你把他叫醒,他會罵死你的。
  這時,龐波想起麗茲.波蒙特的眼睛——她烏黑的、驚恐的眼睛——決定他還是要打電話。也許這會有好處,半夜打電話會使布裡查德醫生意識到這事的重要性,因而認真考慮。龐波然後在合適的時間給他回電話。
  誰知道呢,他帶點兒幽默地想,也許他喜歡半夜被叫醒呢。
  他從制服上衣口袋拿出那張紙,撥打布裡查德的電話號。他這麼做時站著,準備迎接那憤怒的沙啞聲音。
  他白擔心了,留言機又插進來,重複了一遍同樣的信息。
  他沉思著掛上電話,坐到桌子後面。台燈在桌面上投下圓的光圈,龐波開始在這光中做各種各樣的動物影子——兔子、狗、鷹,甚至一個挺像的袋鼠,他的手具有同樣的輕巧優雅,這是他一個人放鬆時才會顯露出來的。在那些靈巧的手指下,動物門似乎排隊走過光圈,一個接一個。這種遊戲總是使他的孩子們著迷,也經常使他焦慮的心情平靜下來。
  現在它沒有起作用。
  「胡夫.布裡查德死了,斯達克也殺了他。」
  當然,那是不可能的。他想,如果誰拿槍頂著他的頭,他會承認有一個幽靈,但不是一個能一躍而過整個大陸的超人幽靈。他能想起好幾個半夜開電話留言機的理由。避免半夜被像龐波警長這樣的陌生人打擾,這並非不是理由。 「
  對,但他死了,他和他的妻子。她叫什麼?赫爾佳。「我可能在玩高爾夫球,天知道赫爾佳在幹什麼。」但我知道赫爾佳在幹什麼,我知道你們倆在幹什麼。你們喉嚨被切斷,躺在血泊中,客廳牆上寫著一排字。它是:麻雀又飛起。 」
  阿蘭.龐波打了個冷戰,這是不可能的,但他仍打了個冷戰,就像電穿過他全身一樣。
  他打通懷俄明州查詢台,得到福特.拉馬裡鎮警長辦公室的電話,又打過去。一個睡意朦朧的調度員接的電話。龐波說了自己的身份,告訴調度員他在找誰和這人在哪兒住,然後問布裡查德醫生和他妻子是否在他們的度假名單上。如果醫生和他妻子出去度假了——現在正是度假季節——他們可能會通知當地警察局,要他們注意空房子。
  「好吧,」調度員說,「為什麼你不給我你的電話號碼?我得到消息後給你回電話。」
  龐波歎了口氣,這是例行程序,存粹是浪費時間。這傢伙在確認龐波身份前不想告訴他有關情況。
  「不,」他說,「我是從家裡打的,現在是半夜——」
  「這兒也不是中午,龐波警長。」調度員簡潔地回答。
  龐波歎了口氣。「的確如此,」他說,「我還相信你的妻子和孩子並沒睡在樓上。這麼做,我的朋友:給緬因州警察局打電話——我給你電話號——查對我的名字。他們會給你我的工作證號。我十分鐘後回電話,這樣我們可以交換口令。」
  「告訴我電話號碼,」調度員說,但他聽上去很不高興。龐波猜他可能打擾了這人看午夜節目或本月的《閣樓》雜誌。
  「這是有關什麼事的?」調度員問。
  「謀殺,」龐波說,「而且很緊迫,我不是為自己的健康而給你打電話,夥計。」他掛上電話。他坐在桌子後面,邊玩動物影子邊等待。時間過得似乎非常慢。過了五分鐘,書房門打開,安妮走了進來,她穿著粉紅色睡袍,看上去像個幽靈,他又打了個冷戰,似乎他看到了未來某種不愉快的甚至危險的東西。
  如果他追逐的是我,我會有什麼感覺呢?他突然想到。是我、安妮、陶比、陶德呢?我會有什麼感覺,如果我知道他是誰......而別人都不相信我?
  「龐波?這麼晚了,你坐在這幹什麼?」
  他微笑著站起來,輕輕地吻他我。「等著藥勁消退。」他說。
  「別瞎扯,說真的——是有關波蒙特的事嗎?」
  「是。我在努力找一個醫生,他或許知道一些事。我總是打到他的留言機上,所以我給警長辦公室打電話,看看他們是不是在他們的度假名單上。電話另一頭的先生正在驗證我的真實身份。」他關心地看著安妮,「你怎麼樣,寶貝?今晚頭疼了嗎?」
  「沒有,」她說,「但我聽到你進來。」她微微一笑,「如果你願意,你是世界上最安靜的人,龐波,但你無法讓你的汽車也那麼安靜。」
  他擁抱她。
  「你想喝杯茶嗎?」她問。
  「天哪,不。如果你願意,來一杯牛奶吧。」
  她出去一分鐘後,拿著一杯牛奶回來了。「波蒙特先生長得怎麼樣?」她問,「我曾在鎮上見過他,他妻子曾到商店買過東西,但我從沒和他說過話。」 那家商店是一個叫波麗.查默絲的女人開的,安妮在那兒兼職干了四年。
  龐波想想。「我喜歡他,」他最後說,「開始我並不喜歡他——我認為他是個冷血動物。但我是在最困難的環境下見到他的,他只是......有點兒冷淡,這也許跟他的職業有關吧。」
  「我非常喜歡他的書。」安妮說。
  他揚起眉毛:「我不知道你讀過他的書。」
  「你從沒問過,龐波。當另一個筆名曝光後,我讀了用另一個筆名寫的書。」 她很不高興地皺起鼻子。
  「寫得不好嗎?」
  「可怕,嚇人,我沒有讀完,我不敢相信這些書是同一個人寫的。」
  「寶貝,」龐波想。「他自己也不相信。」
  「你應該回去睡覺了。」他說,「否則你醒來後又會頭痛。」
  她搖搖頭。「我認為頭痛怪物已經走了,至少暫時地。」她低頭瞟了他一眼。「你上來時我還會醒著......如果你很快上來的話。」
  他握住她一個乳房,吻吻她張開的嘴唇。「我會盡快上來。」
  她離開了,龐波發現已過了十分鐘,連忙又往懷俄明州打電話,還是那個睡意朦朧的調度員接的電話。
  「我以為你已經忘了我,朋友。」
  「沒有。」龐波說。
  「願意給我你的工作證號嗎,警長?」
  「109-44-205-ME。」
  「我想你是真的。很抱歉讓你過這些無聊的手續,龐波警長,但我想你能理解。」
  「我理解。你能告訴我布裡查德醫生的情況嗎?」
  「啊,他和他妻子在度假名單上。」調度員說。「他們在黃石公園野營,一直到月底。」
  哎,龐波想。你瞧,你半夜在這兒疑神疑鬼。沒有割開的喉嚨,沒有寫在牆上的字,只有兩個出去野營的老人。
  但他並沒有感覺輕鬆,至少下兩周,很難找到布裡查德醫生。
  「如果我要給他留個話,你認為我能做到嗎?」龐波問。
  「我想可以。」調度員說。「你可以往黃石公園管理處打電話,他們會知道他在哪兒,或應該在哪兒。也許要費點兒時間,但他們會為你找到他的。我見過他一兩次,似乎是個很可愛的老人。」
  「啊,這很好。」龐波說。「謝謝你。」
  「別客氣——我們就是幹這行的。」龐波可以聽到翻動紙的聲音,他能想像出這個看不見臉的人又撿起《閣樓》雜誌看。
  「晚安。」他說。
  「晚安,警長。」
  龐波掛上電話,望著黑乎乎的窗外,坐了一會兒。
  「他就在那兒,再什麼地方,他在走來。」
  龐波又一次想到,如果他自己的生命——還有安妮和他的孩子們的生命—— 處在危險中,他的感覺會是什麼樣的。如果他知道,而別人都不相信他所知道的,那麼,他會是什麼感覺。你又把工作帶回家了,親愛的,他聽到安妮在他心中說。
  說得對。十五分鐘前,他還確信胡夫和赫爾佳.布裡查德倒在血泊中,但事實證明他錯了,他們今晚平靜地睡在黃石自然公園的星空下。直覺太多了,它們就會逐漸減弱。
  「當我們發現真是怎麼回事,當我們發現了符合自然規律的解釋時,泰德也會有這種感覺。」
  他真這麼想嗎?
  對,他下了決心——他真這麼想,至少在他頭腦中,他的神經末梢卻不那麼確信。
  龐波喝完牛奶,關掉台燈,到樓上。安妮還醒著,脫得一絲不掛。她把他抱進懷中,龐波高興地讓自己忘記一切。
  兩天後,斯達克又打來電話。那時,泰德.波蒙特在大衛商店。
  大衛商店是一家夫妻店,離波蒙特家一里半。當去布魯厄的超級市場太麻煩時,人們就去這家商店。
  泰德是星期五晚上去那裡買六瓶百事可樂、一些炸馬鈴薯片和調料,保護他們家的一位警察和他一起前往。那天是六月十日,晚上六點半,天空還挺亮。夏天又來到了緬因州。
  警察坐在車中,泰德走進商店。他找到了汽水,正在看一排排調料,這時,電話響了。
  他立即抬起頭,想:啊,好吧。
  櫃台後的羅莎麗拿起電話,說你好,聽了一下,然後把電話遞給他,正如他預料的那樣。他又被夢幻般的預感吞沒。
  「電話,波蒙特先生。」
  他感到很鎮靜,心臟猛跳了一下,但只一下,現在它又以正常的速度跳動著。他沒有出汗。
  沒有鳥群。
  他沒有感到三天前的恐懼和憤怒,沒有問羅莎麗是不是他妻子的電話,要他再買些雞蛋或漫畫。他知道是誰。
  他站在計算機旁,計算機綠色的屏幕正在宣告上周沒有中獎者,本周彩票的總金額已達到四百萬元。他從羅莎的手中接過電話,說:「你好,喬治。」
  「你好,泰德。」聲音中還有些南方口音,但鄉下口音已完全沒有了。
  「你想要什麼?」
  「你知道答案,我們不必玩遊戲,對嗎?那已經太晚了。」
  「也許我想要聽你大聲說出來的。」那種古怪的感覺又回來了,泰德覺得自己被吸出身體,沿著電線被拉到他們中間的地方。
  羅莎麗走到櫃台的另一端,她從一堆紙盒中拿出幾條香煙,放到長長的貨架上,裝得好像沒在聽泰德談話,但裝得很拙劣,讓人覺得好笑。魯德婁中每個人都知道泰德處在警察保護之下,而且謠言已經滿天飛了。有些人認為他將因販毒而被捕,有些人相信他犯了虐待兒童或妻子罪。可憐的老羅莎麗極力使自己顯得和藹有禮,泰德已經很感激她了。另外,他看她時覺得有一種變形的感覺,好像把望遠鏡拿倒了一樣。他覺得自己又潛入電話線,和狡猾的喬治.斯達克相遇。
  狡猾的喬治,在這兒麻雀又飛起來了。
  他極力抑制這種感覺。
  「說吧,喬治。」他說,對他自己聲音中流露出來的憤怒感到驚訝,他有點眩暈,但他的聲音卻很清醒,「大聲說出來,為什麼不呢?」
  「如果你非要我說的話。」
  「我要你說。」
  「該寫一本新書了,一本新斯達克小說。」
  「我不這麼認為。」
  「別那麼說!」斯達克聲音裡充滿了火藥味,「我已為你畫了一幅圖畫,泰德,我為你畫的,別讓我在你身上畫。」
  「你死了,喬治,你應該理智地死去。」
  羅莎麗稍稍轉過頭,泰德瞥見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然後她又急忙掉頭看煙架。
  「別胡說八道!」這聲音真的很憤怒,但除了憤怒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呢?有沒有恐懼?痛苦?還是兩者都有?還是他只不過自己騙自己?
  「怎麼啦,喬治?」他突然嘲笑道:「你的高明主意失敗了?」
  斯達克不吭聲了。泰德確信那句話讓他大吃一驚,亂了陣腳,至少在那一瞬。但是為什麼呢?究竟是什麼讓他吃驚呢?
  「聽著,夥計,」斯達克終於開口了,「我將給你一周時間開始動筆。別以為你能糊弄我,因為你不能。」的確,喬治很生氣,泰德也許要為此付出很大的代價,但現在他只覺得非常高興,他達到目的了。在這些惡夢般的親切談話中,他不是惟一感到孤立無助的人,他傷害了斯達克,這非常好。
  泰德說:「你說得對,我們倆別想糊弄對方。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別向糊弄對方。」
  「你有一個創意,」斯達克說,「在那該死的傢伙敲詐你之前,你就有了。關於結婚和裝甲車的那個創意。」
  「我已仍掉筆記本了,我跟你已經完了。」
  「不,你仍掉的是我的筆記本,但那沒關係,你不需要筆記,它會是一本好書。」
  「你不明白,喬治.斯達剋死了。」
  「是你不明白,」斯達克回答,他的聲音輕柔、陰沉、一字一頓,「你有一個星期。如果你沒寫出至少三十爺手稿,我會來找你,夥計。只是不會從你開始——那太容易了,太容易了。我會先折磨你的孩子們,他們將慢慢死去。我會這麼做的,我也知道怎麼做,他們將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他們在折磨中慢慢死去。但你會知道,我會知道,你的妻子會知道。我下一步將折磨她......在我折磨她之前,我會享受她。你知道我的意思,老夥計。當他們完全死了,我將折磨你,泰德,你的死會是空前絕後的。」
  他停下。泰德可以聽到他在喘粗氣,像熱天裡的一條狗。
  「你不知道鳥嗎?」泰德輕聲說,「那也是真的,對嗎?」
  「泰德,別瞎扯。如果你不趕緊開始,許多人會受到傷害,時間不多了。」
  「啊,我在洗耳恭聽呢,」泰德說,「我所奇怪的是,你怎麼能往克勞森和米麗艾姆牆上寫卻不知寫的是什麼。」
  「你最好別瞎扯,我的朋友,」斯達克說,但泰德能感覺到這聲音後的困惑和恐懼,「他們牆上什麼也沒寫。」
  「啊,對。那上面寫有東西,你知道是什麼嗎,喬治?我認為你不知道的原因是因為那是我寫的。我認為我的一部分在那裡,我的一部分在那裡注視著你。我想我是我們倆中惟一知道麻雀的,喬治,我認為也許是我寫的。你要考慮一下......認真考慮一下......在你開始推我之前。」
  「聽著,」斯達克平靜而堅決地說,「好好聽著,先是你的孩子們...... 然後是你的妻子......然後是你。趕緊開始寫另一本書,泰德,那是我給你的最好的忠告,是你一生中最好的忠告。開始寫另一本書,我沒有死。」
  停了很久。然後他輕輕地、字斟句酌地說:
  「我不想死。所以你回家削好鉛筆,如果你需要什麼靈感的話,想想你的小孩滿臉玻璃會是什麼樣子。
  「沒有該死的鳥。忘掉它們,開始寫作。」
  咯嚓一聲響。
  「操你媽的。」泰德對著掛斷的電話低聲罵道,然後慢慢掛上電話。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5

第十七章  孿生感應

  泰德確信,車到山前必有路。喬治.斯達克並沒走開。但是泰德認為,大 衛商店接到斯達克電話兩天後,溫蒂從樓梯上跌落下來,這一事件決定了事情 發展的方向。

  最重要的結果是它向他表明了行動的方向。那兩天,他處在一種麻木狀態, 發現自己看不懂最簡單的電視節目,無法閱讀,寫作更是不可能的。他總是從 一間房間走到另一間房間,坐一會兒,又繼續無目的的走來走去。他老妨礙麗 茲,使她神經緊張。她沒有斥責他,雖然他猜她不止一次想要好好訓斥他一頓。
  他有兩次差點兒告訴她斯達克的第二次電話,在那次電話中,由於沒有被 竊聽,狡猾的喬治把心裡所想的全告訴了他。但兩次他都沒說出口,因為他知 道這只會使她更加沮喪。
  有兩次,他發現自己在樓上書房中,手裡握著一隻他曾說過再不使用的貝 洛爾牌鉛筆,望著一摞新的、玻璃紙包著的筆記本,斯達克就是用它們寫他的 小說的。
  「  你有一個創意......關於結婚和裝甲車的創意。」  
  那是真的。泰德甚至有一個很好的題目:《鋼鐵馬辛》。還有一件事是真 的:他的內心深處很想寫這本書。他一直有這種寫作渴望,就像你背上有一處 很癢,但你想撓卻又夠不著。
  喬治會為你撓癢。
  啊,對。喬治會很高興地為他撓癢。但他會出事的,因為現在已不同過去, 不是嗎?究竟會出什麼事呢?他不知道,也許無法知道,但一個可怕的形象不 斷浮現在他的眼前,它來自過去的那個迷人的種族主義神話——「小黑人桑波」。 黑人桑波爬到樹上,老虎們夠不著他,它們變得狂怒之極,以至互相咬尾巴, 圍著樹越跑越快,最後變成了一堆奶油。桑波把奶油盛進瓦罐中,帶回家給他 母親。
  煉金術士喬治,泰德沉思著,他坐在書房,用未削過的貝洛爾鉛筆敲著桌 子邊緣;稻草變成黃金,老虎變成奶油,書變成暢銷書,泰德變成......什麼?
  他不知道,不敢知道,但他會完蛋,泰德會完蛋,他確信這一點。會有另 一個看上去像他的人住在這裡,但那張泰德.波蒙特面孔後面將會是另一個心 靈,一個病態的、天才的心靈。
  他認為新的泰德.波蒙特會不那麼笨拙......但更加危險。
  麗茲和孩子們呢?
  如果他屈服了,斯達克會饒了他們嗎?
  他不會饒過他們的。
  他也曾考慮過逃跑,把麗茲和雙胞胎放進車中離開。但那有什麼用呢?當 狡猾的喬治通過蠢笨的泰德的眼睛看出去的時候,那有什麼用呢?他們跑到地 球的頂端也沒有用。如果他們跑到那裡,四處張望,又會看到喬治.斯達克乘 著一輛愛斯基摩狗拉的雪橇跟在他們後面,受裡拿著折疊式剃刀。
  他曾考慮給阿蘭.龐波打電話,但立即打消了這一念頭。龐波告訴了他們 布裡查德醫生在哪裡,並說他準備等布裡查德夫婦從野營地回來後再問他有關 情況。泰德從龐波的話中知道他相信什麼......和不相信什麼。如果他告訴龐 波他在大衛商店接到的那個電話,龐波可能認為是他編造的。即使羅莎麗證明 他在商店接到某個人的電話,龐波仍不會相信,他和所有其他的警官都傾向於 不相信。
  於是一天天慢慢過去,每天都差不多。只在第二天午後,泰德在他日記中 寫道:我覺得我處在精神上的無風帶。這是他一周中所寫的惟一條目,他開始 懷疑他是否會再寫一條。他的新小說《金狗》已經不寫了,他認為那是不言而 喻的事情。當你擔心一個壞人——一個非常壞的人——會來殺掉你的全家,然 後再殺你的時候,你很難再編故事了。
  這種失落狀態他記得只在他戒酒後的幾周出現過,在麗茲流產和斯達克出 現前的那段時間。那時像現在一樣,覺得有一個難題,但它是無法接近的,就 像海市蜃樓一樣。他越想要解決難題,想要用兩手進攻它,摧毀它,它向後退 得越快,直到他精疲力竭,而那海市蜃樓仍在地平線上嘲笑他。
  那些晚上他睡得很不好,夢見喬治.斯達克令他看他自己空無一人的家, 在那裡他碰什麼什麼就爆炸,在最後一間房子,他妻子和費裡德裡克.克勞森 的屍體在那裡。他一到那裡,所有的鳥開始飛起來,從樹上、電話線上和電線 桿上猛地飛起來,幾千隻,幾百萬隻,多得遮住了太陽。
  在溫蒂從樓梯上摔下之前,他覺得自己像個廢物,等著某個兇手過來,把 餐巾掖到他的領子下面,拿起他的叉子,開始吃飯。
  雙胞胎會爬已有一段時間了,上個月開始,他們借助於穩定的外物可以站 起來了,一條椅子腿、咖啡桌,甚至空紙盒都足以幫助他們站起來。任何年齡 的孩子都會瞎折騰,而八個月的孩子能爬卻還不會走,他們是最能折騰的。
  下午五點十五左右,麗茲把他們放在地板上玩。在充滿信心地爬和搖搖晃 晃地站了十分鐘後,威廉扶著咖啡桌站了起來。他朝四周看看,用他的右手做 了幾個威嚴的手勢,這些手勢讓泰德想起老新聞記錄片中墨索里尼在陽台上向 他的臣民做演講的場景。威廉抓住他母親的茶杯,把杯裡的殘渣都潑到他自己 身上,然後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幸好茶是涼的,但威廉抓著茶杯,茶杯碰到他 的嘴,撞得下嘴唇出了點兒血,於是他哭起來。溫蒂迅速參加進來。
  麗茲抱起他檢查了一下,然後沖泰德翻翻眼睛,抱著他上樓去換衣服。「 注意公主。」她離開時說。
  「我會的。」泰德說,但他發現和很快又要發現,在小孩最能折騰的年齡, 這樣的承諾是沒什麼用的。威廉就在麗茲鼻子底下搶走了她的杯子,當泰德看 出溫蒂要從第三級樓梯上摔下來時,已經太晚了。
  他在看一本新聞雜誌——不是讀而是在瀏覽,偶爾停下來看一幅照片。當 他翻完時,他走到壁爐邊,準備把它放回一個大的編制籃,再另拿一本。溫蒂 正在地板上爬,她胖乎乎的臉上眼淚還沒幹,卻已被她忘了。她邊爬邊發出一 種叫聲,泰德懷疑這叫聲和他們在電視上看到的汽車和卡車有關。他蹲下來, 把雜誌放在籃子上面,又翻翻其它的,最後挑中一本《哈潑》雜誌,並非出於 什麼特別理由。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在牙醫辦公室等待拔牙的人。
  他轉過身,溫蒂已在樓梯上。已爬到第三階樓梯,正抓著欄杆和地板之間 的柱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她發現他正看著她,於是手臂使勁擺動一下,咧著 嘴笑笑。這動作使他胖胖的身體向前傾斜。
  「天哪!」他低聲說,當他站起身時,他看到她向前走了一步,放開了柱 子,「溫蒂,別那麼做!」
  他跳向前去,差點兒抓住她,但他是個笨拙的人,他的一隻腳絆上了椅子 腿。椅子翻了,泰德摔倒在地。溫蒂驚叫一聲摔下來。她的身體在半空中稍稍 轉動了一下。他跪著揮手抓她,試圖接住她,但差兩尺沒成功。她的右腿撞在 第一級樓梯上,她的頭砸在客廳鋪著地毯的地板上,發出悶悶的一聲響。
  她尖叫一聲,他覺得一個小孩疼痛而發出的喊聲太嚇人了,然後把她抱到 懷中。
  頭頂上,麗茲驚慌地喊道:「泰德?」他聽到她從走廊跑下來的腳步聲。
  溫蒂正試圖哭出來。她第一聲痛楚的尖叫排除了她肺中所有的流動空氣, 她正掙扎著吸進空氣做第二次哭喊,現在正是憋住了的一瞬間。這第二次哭喊 終於發出的時候,它會震耳欲聾。
  如果它發出的話。
  他抱著她,焦急地盯著她扭曲的、充血的臉,它幾乎變成深褐色,除了她 額頭一塊像逗號一樣的紅印。天哪,如果她暈過去怎麼辦?如果她吸不進氣, 窒息而死怎麼辦?
  「哭出來,快點!」他衝她喊道。天哪,她紫色的臉!她突出來的眼睛! 「哭!」
  「泰德!」麗茲現在聽上去嚇壞了,但她似乎離得非常遠。在溫蒂第一聲 和第二聲哭叫之間的幾秒鐘內,八天來喬治.斯達克第一次被完全趕出泰德的 心中。溫蒂痙攣地長吸一口氣,開始哭起來。泰德全身發抖,如釋重負,緊緊 抱著她,開始輕輕拍她的背,嘴裡發出噓噓的聲音。
  麗茲奔下樓梯,威廉像一小袋谷子一樣被夾在她的肋下:「發生了什麼事? 泰德,她沒事兒嗎?」
  「沒事兒。她從第三級樓梯上摔下來,現在沒事了,她一開始哭就沒事了, 開始好像......她像噎住了。」他驚魂未定地笑笑,把溫蒂交給麗茲,抱過威 廉,威廉現在同情似的和他妹妹一起哭起來。
  「你沒看著她?」麗茲責備地問。身體前後搖動,極力安慰溫蒂。
  「看了......沒有。我去拿一本雜誌,等我轉頭時她已經在樓梯上了,就 像威廉剛才弄茶杯一樣。他們太......好動了。你認為她的頭沒事吧?她撞到 地毯上,但撞得很重。」
  麗茲伸直手臂,把溫蒂舉到面前,看了看紅印,然後輕輕吻它。溫蒂的哭 泣聲已經開始減弱。
  「我想沒事兒。這一、兩天她頭上會有個包,如此而已。謝天謝地我們鋪 了地毯。我不想指責你,泰德,我知道他們讓人防不勝防,我只是......我覺 得好像我要來例假了,剛好都湊到一起了。」
  溫蒂的哭泣已變成抽搐。相應的,威廉也開始不哭了,他伸出一隻胖乎乎 的手臂,拉他妹妹的白色T恤。她轉過頭,他衝她咕咕叫,然後模糊不清地說 什麼。泰德覺得他們的咕嚕聲很奇怪:像說得很快的外語,你聽不清楚,更不 用說理解它的意思了。溫蒂衝她哥哥微笑,雖然她眼睛裡仍流著淚,她的面頰 仍濕濕的。她也咕嚕咕嚕地回答。有那麼一瞬,好像他們在他們隱秘的世界裡 進行著一次談話。
  溫蒂伸手摸摸威廉的肩膀,他們看著對方,繼續咕咕嚕嚕。 「  
  你沒事兒吧,甜心?
  沒事兒,我傷了我自己,親愛的威廉,但不嚴重。
  你想留在家裡不參加斯黛麗家的聚餐嗎?親愛的?
  我不想,不過還是感謝你的關心。
  你當真這麼想嗎,我親愛的溫蒂?
  對,親愛的威廉,我沒受傷,雖然我很擔心我已在尿布上拉了屎。
  啊,甜心,多麼討厭!  」  
  泰德微微一笑,然後看看溫蒂的腿。「那會腫的,」他說,「實際上,它 好像已經腫了。」
  麗茲對他微微一笑。「它會好的,」她說,「它不會是最後一次。」
  泰德俯身過去,親親溫蒂的鼻尖,一邊想這些風暴起得多麼快——三分鐘 前他還擔心她會窒息而死——停得又多麼快。「不,」他同意說,「上帝做證, 它不會是最後一次。」
  當天晚上七點,當雙胞胎睡醒過來時,溫蒂腿上瘀傷已變成深紫色,形狀 像一個古怪的蘑菇。
  「泰德?」麗茲從另一張換衣桌那頭喊道,「瞧瞧這個。」
  泰德已經換下溫蒂的尿布,它有點兒潮,但並不很濕,他把它扔進貼著「 她的」字樣的尿布桶中。他抱著赤裸裸的女兒到兒子的換衣桌上,去看麗茲要 他看的東西。他低頭看著威廉,眼睛睜大了。
  「你怎麼想?」她平靜地問,「這很古怪嗎?」
  泰德低頭看了威廉很長時間。「對,」他最後開口說,「這非常古怪。」
  她一隻手按在換衣桌上囁嚅的兒子胸口,注意地看著泰德:「你沒事兒嗎?」
  「沒事兒。」泰德說。他吃驚地發現自己聽上去很平靜。不是在他眼前, 而是在他眼後,似乎白光一閃,就像閃光槍一樣,突然,他有點兒明白了鳥和 下一步該怎麼辦。他低頭看著兒子,看到他腿上的瘀傷,其形狀、顏色和位置 都和溫蒂腿上的一模一樣,看到這個,他明白過來。當威廉抓住麗茲的茶杯把 它倒翻在他自己身上時,他跌坐到地上。就泰德所知,威廉根本沒碰傷過他的 腿。但是在那兒——在他右腿上面有一個一模一樣的瘀傷,蘑菇形的瘀傷。
  「你真沒事兒?」麗茲再次問他。
  「他們連瘀傷也共同分享。」他低頭看著威廉的腿說。
  「泰德?」
  「我沒事兒,」他說,親親她的面頰,「讓我們給這個精神和那個肉體穿 上衣服吧,好嗎?」
  麗茲爆發出一陣大笑。「泰德,你瘋了。」她說。
  他衝她微笑了一下,這是一個奇怪的、冷漠的微笑。「是的,」他說,「 瘋得像一個狐狸。」
  他把溫蒂抱回換衣桌,開始給她裹上尿布。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6

第十八章  窺  探
   
   他一直等到麗茲上床後才上樓去書房,途中在他們的臥室門前停了片刻, 聽到她均勻的呼吸聲,確信她已睡著了。他一點兒也不知道他要試的會不會成 功,但如果成功了,它將是危險的,極其危險的。
   他的書房是一間大房間,分成兩片:讀書區和工作區。讀書區排滿了書, 有一張沙發,一張躺椅和一盞落地燈。工作區在另一頭,那裡主要是一張醜陋 的老式桌子,很破舊,但很實用。泰德二十六歲就擁有了這張桌子,麗茲有時 告訴別人,他不願扔掉它是因為他相信它是他「詞彙的源泉」。她這麼說時, 他們倆都會微笑,好像他們真相信這是開玩笑。
   在這件古董上面調著三盞罩著玻璃的燈,但泰德像現在這樣只開這幾盞燈 時,刺眼、重疊的光圈投在凌亂的書桌上,看上去他似乎要玩彈子戲。在這麼 複雜的桌面上玩要遵循什麼規則,誰也不知道。但在溫蒂事件後的那個晚上, 旁觀者可以從泰德緊繃的臉上猜出遊戲的賭注極大,不管規則是什麼。
   泰德會百分之百同意這猜測。畢竟,他化了二十四小時才鼓起勇氣這麼做。
   他看看桌上的打字機,上面罩著罩子,一根不銹鋼回車桿從左邊伸出來, 像搭便車者豎起的大拇指。他左在它前面,手指不安的敲著桌沿,然後打開打 字機左邊的抽屜。
   這個抽屜又寬又深,他從中拿出他的日記本,然後把抽屜拉到最盡頭。他 放貝洛爾牌鉛筆的陶瓷瓶滾了過來,鉛筆從中掉了出來。他把它拿出來,放到 平常的位置,然後把鉛筆歸攏起來放進去。
   他關上抽屜,看著瓷瓶。在第一次暈眩中,他曾用一支貝洛爾牌鉛筆在《 金狗》手稿上寫了「麻雀又飛起」幾個字,然後,他就把這個瓶子扔進抽屜裡。 他從沒想過再使用它......但是,前幾天晚上,他又擺弄過鉛筆。現在,它們 就擺在十幾年來一直擺的地方,那時斯達克和他住在一起,住在他裡面。很長 一段時間斯達克都很安靜,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然後念頭一閃,狡猾的喬 治從他腦袋中跳出來,就像一個失控玩具盒,盒蓋一打開,跳出一個人。我在 這兒,泰德!走吧,老夥計!前進!
   此後大約三個月,斯達克每天十點都會跳出來,週末也一樣。他會跳出來, 抓住一根貝洛爾牌鉛筆,開始寫那些瘋話——這些瘋話能夠賺到錢,這是泰德 自己作品做不到的。書寫完了,斯達克會再次消失。
   泰德抽出一隻鉛筆,看著桿上的牙齒印,又把它扔回瓶中,叮噹一聲。
   「我是黑暗的另一半。」他低聲說。
   但喬治.斯達克是他嗎?他曾經是他嗎?在最後一部斯達克小說《駛往巴 比倫》最後一頁的下面寫上「完」字後,他從未用過這些鉛筆,除了在暈眩狀 態。
   畢竟,沒有用它們的必要,它們是喬治.斯達克的鉛筆,斯達克已經死了 ......或他假定他已死了。他認為他最後會把它們扔掉的。
   但現在,他似乎又用得著它們了。
   他的手伸向寬口瓶,又縮了回來,好像從一個很熱的火爐縮回手一樣。
   還沒到時候。
   他從襯衫口袋抽出鋼筆,打開日記本,拔掉筆帽,猶豫了一下,然後寫起 來。 「
   
   如果威廉哭,溫蒂也哭。但我發現他們之間的聯繫比這更緊密,昨天溫蒂 從樓梯上跌下來碰傷了——一個紫色蘑菇狀的瘀傷。當雙胞胎醒過來時,威廉 也有一個。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形態。  」 
   泰德開始自問自答,這是他日記的特點。當他這麼做時,他意識到這習慣 意味著某種形式的雙重性......也許它只是他精神分裂的另一方面,那既是基 本的,又是神秘的。
   問:如果你把我孩子們腿上的瘀傷取下來,重疊在一起,它們會不會看上 去完全一樣呢?
   答:是,我想會的。就像指紋、聲音波紋一樣。
   泰德靜坐了片刻,用筆頭敲著日記本,思考著這一問題,然後他俯身向前, 開始更快地寫。
   問:威廉知道他有瘀傷嗎?
   答:不。我認為他不知道。
   問:我知道麻雀是什麼,或它們意味著什麼嗎?
   答:不知道。
   問:但我知道有麻雀。我就知道這麼多,對嗎?不管阿蘭.龐波或其他人 信不信,我知道有麻雀,我知道它們又飛起來了,對嗎?
   答:對。
   現在筆在紙上飛快地寫著,他已有好幾個月沒這麼快寫字了。
   問:斯達克知道有麻雀嗎?
   答:不知道。他說他不知道,我相信他的話。
   他停了一下,又接著寫。
   斯達克知道有什麼東西。但威廉也應該知道有什麼東西——如果他的腿碰 傷了,它應該很疼。但溫蒂跌下來時給他造成瘀傷,威廉只知道他一個地方受 傷了。
   問:斯達克知道他有個地方受傷了嗎?一個脆弱的地方?
   答:知道。我想他知道。
   問:鳥群是我的嗎?
   答:是。
   問:這是不是意味著,當他在克勞森和米麗艾姆的牆上寫「麻雀又飛起」 時,他並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事後也記不住自己寫過這些字?
   答:是的。
   問:誰寫的那些字?誰用血寫的?
   答:知道的人,擁有麻雀的人。
   問:誰是知道的人?誰擁有麻雀?
   答:我是知道的人。我是擁有者。
   問:我在那兒嗎?他殺害他們時我在那兒嗎?
   他又暫停了一下。是,他寫道,然後又寫:不。兩者都對。斯達克殺豪默. 加馬齊或克勞森時,我並未進入恍惚狀態,至少我不記得有。我認為我所知道 的......我所看見的......在增多。
   問:他見過你嗎?
   答:我不知道。但是......
   「他應該見過。」泰德低聲說。
   他寫道:他應該認識我,他應該見過我。如果他真的寫了那些小說,他認 識我很久了。他的認識和所見也在增多。所有那些追蹤和錄音設備沒有讓狡猾 的喬治煩惱,對嗎?當然沒有。因為狡猾的喬治知道它們在那裡。你化了十年 時間寫犯罪小說,不可能不知道那種東西。那是他不在乎的一個原因。但另一 個原因更好,不是嗎?當他要私下和我談話時,他知道我在哪裡和怎麼找到我, 不是嗎?
   對。但斯達克想讓人偷聽時,他往泰德家裡打電話,當他不想讓人聽到時, 他往大衛的商店打。為什麼他要讓人偷聽呢?因為他要向警察傳遞一個信息, 即:他不是喬治.斯達克,而且知道自己不是......他已經不殺人了,他不會 來追逐泰德和他的家人。還有另一個理由,他要泰德看到聲音波紋圖,他知道 警察不會相信他們的證據,不管它看上去多麼無可辯駁......但泰德會。
   問:他怎麼知道我在哪兒呢?
   這問題提得好,是嗎?這就像問兩個人怎麼會有相同的指紋和聲音波紋, 和兩個不同的嬰兒怎麼會有同樣的瘀傷......特別是只有一個嬰兒碰傷了她的 腿。
   他知道涉及雙胞胎有許多奇怪神秘的事。大約一年前,一本新聞雜誌上有 一篇文章談到這一問題。因為他自己有雙胞胎,所以他很認真地讀了那篇文章。
   有兩個雙胞胎隔得很遠,但當其中一個折斷了左腿時,另一個感到左腿非 常疼,那時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同胞出事了。有兩個雙胞胎姐妹創造了一種她們 自己的獨特語言,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懂這種語言。儘管她們智商很高,但這 兩個雙胞胎姑娘從未學會英語。她們要英語幹什麼呢?她們有對方......那就 是她們所需要的。文章還說,有兩個一出生就分開的雙胞胎,當他們成人後重 逢時,發現他們在同一年的同一天結婚,和他們結婚的女人第一個名字相同, 而且長得極為相像。更有趣的是,兩夫婦都給他們的第一個兒子起名叫羅伯特, 兩個羅伯特出生在同一年的同一月。
   一半和一半。
   十字和十字。
   滴答和滴答。
   「伊克和麥克,他們想得如出一轍。」泰德低聲說。他伸手圈起他寫的最 後一行:
   問:他怎麼知道我在哪兒呢?
   在這下面他寫道:
   答:因為麻雀又飛起了,因為我們是雙胞胎。
   他在日記本上又翻了一頁,把筆放在一邊,心臟劇烈地跳動,皮膚因恐懼 而緊縮,他顫顫巍巍的伸出右手,從瓶中抽出一根貝洛爾鉛筆,他的手火一樣燙。
   到工作時間了。
   泰德.波蒙特俯身向前,猶豫了一下,然後在白紙頂端寫下「麻雀又飛起」 幾個大字。
   他究竟想拿鉛筆幹什麼?
   但他知道答案。他想試著回答最後一個問題,這問題太明顯了,他甚至都 不願寫下來:他能有意識地引發恍惚狀態嗎?他能使麻雀飛起來嗎?
   他讀過有關超自然接觸的報道,但從沒見過,這種方式即自動寫。試圖用 這種方式和一個死去的靈魂(或活人)接觸的人,手裡鬆鬆地握著一支鋼筆或 鉛筆,舉在一張白紙上面,等著靈魂推動它。自動書寫經常被當作一種遊戲, 但它實際上很危險,容易使實施者著魔。
   當泰德讀到這則報道時,既沒有相信,也沒有不相信,它離他的生活非常 遙遠,就像異教偶像崇拜或鑽孔治頭痛一樣。現在他要招來麻雀,不得不嘗試 一下這種方法。
   他想著麻雀,試著喚來鳥的形象,那數千隻鳥,在春天的天空下,站在房 頂後電話線上,等著心靈感應的信號一出現就展翅高飛。
   形象出現了......但它平淡而不真實,像一幅精神圖畫,缺乏生氣。他開 始動筆時經常這樣——一種枯燥乏味的練習。不,比這還糟。他總覺得剛動筆 時很噁心,就像深吻一具屍體一樣。
   但他知道,如果他不停地寫,不停地在紙上推動詞句,一些美妙而可怕的 東西就會出現。單個的詞開始消失,沒有生命的人物開始爬起來,好像他晚上 把他們放到某個小櫥子裡去了,他們必須活動一下肌肉,才能跳他們複雜的舞 蹈。他腦子裡開始發生變化,他幾乎能感到那裡的電波變了,擺脫了約束,變 成了毫無羈絆的、洶湧的電波。
   現在,泰德伏在他的日記本上,手裡握著鉛筆,力圖使這種狀態重現。時 間一點點過去,什麼也沒發生,他開始越來越覺得自己愚蠢。
   一部卡通片中一句台詞進入他的大腦,揮之不去:「哎尼—米尼—切裡— 比尼,靈魂馬上要說話了!」如果麗茲出現在他面前,問他為什麼半夜三更手 裡握著筆,面前放著一張白紙,他將怎麼回答她呢?說他試著在火柴盒上畫小 兔子以贏得紐黑汶藝術家學校獎學金?見鬼,他連那些火柴盒都沒一個。
   他正要把鉛筆放回去,又停住了。他在椅子上轉了轉身,正好面對他桌子 左邊的窗戶。
   有一隻鳥站在窗台上,正用又黑又亮的眼睛看著他。
   它是一隻麻雀。
   在他看著的時候,又有一隻加入進來。
   又來了一隻。
   「噢,天哪!」他聲音顫抖地說。他一生中從沒有這麼害怕過......突然, 一種脫離肉體的感覺充滿了他全身,就像他跟斯達克通話時一樣,只是現在更 強烈,強烈得多。
   又一隻麻雀落下來,它擠著其它三隻麻雀。
   在它們後面,他看到一排鳥站在車庫頂上,那車庫是放除草設備和麗茲汽 車的,車庫屋頂陳舊的風標上站滿了麻雀,在他們重壓下風標搖搖欲墜。
   「噢,天哪,」他又說了一遍,他聽到他的聲音從幾百萬里以外傳來,充 滿了恐懼和驚奇,「噢,天哪,它們是真的——麻雀是真的。」
   在他想像中他從沒懷疑過......但沒有時間考慮它,沒有心思考慮它。突 然,書房不見了,他看到了伯根菲爾德的裡傑威區,他在那裡長大的。它空無 一人地躺在那裡,就像他斯達克惡夢中的房子一樣,他發現自己窺看著一個死 去的世界。
   但它沒有完全死去,因為每個屋頂都站滿了吱吱喳喳的麻雀。每個電視天 線上都站滿了麻雀,每棵樹都擠滿了麻雀,它們排滿了每一根電話線,它們站 在停著的汽車頂上,站在街角的大綠色郵筒上,站在便利商店前的自行車架上, 他小時侯常去那兒為他母親買牛奶和麵包。
   世界充滿滿了麻雀,它們等著命令展翅高飛。
   泰德.波蒙特仰靠在椅子上,他的嘴角泛出一點唾沫,兩腳無目的的抽動, 現在書房的所有窗戶都排滿了麻雀,它們全盯著他看。他的嘴角發出長長的漱 口聲,眼睛翻起,露出閃亮的眼白。
   鉛筆觸到紙上,開始寫起來。
   小妞兒
   它劃過最上面一行,又向下移了兩行,寫了一個人形符號,表明是另起一 段,然後寫道: 「
   
   女人開始向門邊閃去,她幾乎是在門向裡轉動之前就這麼做了,但太晚了, 我的手從門和門框之間兩寸的空隙中射出,緊緊抓住她的手。  」 
   麻雀飛起。
   它們同時飛起,一個是從他腦子裡的伯根菲爾德,一個是從他魯德婁家的 外面......真實的那一個。它們飛進兩個天空:1960年白色的春季天空,和1988 年黑色的夏季天空。
   它們飛了,翅膀發出叭叭的響聲。
   泰德坐起來......但他的手仍定在鉛筆上,被拉著走。
   鉛筆在自動寫字。
   我成功了,他迷迷糊糊地想,用他的左手擦去嘴角和下巴上的唾沫。我成 功了......我希望順其自然。這是什麼?
   他凝視著從他拳頭下面湧出的字,心臟劇烈地跳動,好像要從他喉嚨跳出 來。寫在籃線上的句子是他的筆跡——但所有的斯達克小說都是用他的手寫的。 同樣的指紋,同樣的香煙牌子,同樣的聲音特點,如果它是別人的筆跡,那才 怪呢,他想。
   是他的筆跡,但這些字是從哪裡來的呢?肯定不是來自他自己的頭腦,他 的頭腦中只有恐懼和混亂。他的手已再無感覺,右手臂三寸以上才是屬於他的, 手指連一點兒壓力也感覺不到,雖然他看到他的大拇指和前兩個手指緊緊抓住 貝洛爾鉛筆,指尖都變白了。他好像被打了一針麻醉劑一樣。
   他寫到第一頁的底部,麻木的手把紙翻過去,麻木的手掌把它撫平,又開 始寫起來。 「
   
   米麗艾姆.考利張開嘴要喊。我就站在門裡,耐心地等了四個多小時,沒 喝咖啡,沒抽煙,只要一結束我就要抽一根,但在此之前,煙味會使她警覺。 我提醒自己,割斷她的喉嚨後要闔上她的眼睛。  」 
   泰德驚恐地意識到他在讀謀殺米麗艾姆.考利的報告......這次它不是散 亂的字詞,而是一個男人流暢的、殘酷的敘述,這個男人是一個極有感染力的 作家——其感染力使得幾百萬人買他的小說。
   喬治.斯達克非虛構作品出場了,他厭惡地想。
   他已經做到了他想做的:通過接觸進入斯達克的腦子裡,就像斯達克進入 泰德的腦子裡一樣。但誰知道他這麼做會引發什麼可怕的、未知的力量呢?誰 知道呢?麻雀——以及意識到麻雀是真的——很不好,但這更糟。他是不是覺 得鉛筆和筆記本摸上去很熱呢?這不奇怪,這個人的腦子是他媽的火爐。
   現在——天哪!看這兒!從他拳頭中流出來的!天哪! 「
   
   「你在想用那玩意砸我的腦袋,對嗎,小妞兒?」我問她,「我告訴你, 那可不是一個高明的主意。你知道那些高明主意失敗了的人怎麼了嗎?」現 在眼淚從她臉頰滾落。  」 
   怎麼啦,喬治?你的高明主意失敗了?
   毫不奇怪,他說這話時,那個心狠手辣的狗雜種吃了一驚。如果真是這樣, 那麼斯達克殺害米麗艾姆前曾說過同樣的話。
   「
   我進入了他謀殺的大腦,那就是為什麼在大衛商店談話時我用了那句話。」 
   這裡,斯達克強迫米麗艾姆給泰德打電話,因為她嚇得忘了電話號碼,他 為她撥電話,雖然她曾經非常熟悉的電話。泰德發現她的遺忘和斯達克的理解 非常恐怖和可信。現在斯達克用他的剃刀去——
   但他不想讀那些,不能讀那些。他抬起手臂,把他麻木的手像鉛一樣跟著 提起。鉛筆一離開筆記本,感覺立即回到手上,肌肉非常僵硬,他的中指一側 非常疼,鉛筆桿上留下一塊紅色的凹痕。
   他驚恐地低頭看著寫滿字的紙,不想再把筆放下去,不想再讓他和斯達克 之間進行可厭的交流......但他這麼做並不是只為讀斯達克謀殺米麗艾姆.考 利的第一手資料,對嗎?
   如果鳥又回來了呢?
   但它們沒有,鳥已經達到了它們的目的。他仍能繼續下去,泰德不知道他 怎麼知道的,但他的確知道。 「
   
   你在哪裡,喬治?他想。我怎麼能感覺到你呢?這是因為你不知道我的存 在,就像我不知道你的存在一樣嗎?或者是別的原因?你他媽到底在哪兒?  」 
   他把這念頭放在心靈前,努力看清它。然後又抓住鉛筆,開始伸向他的日 記本。
   鉛筆尖一碰到紙,他的手又抬起來,翻到新的一頁,手掌又撫平那張紙, 像剛才做的一樣。然後鉛筆又回到紙上,寫道: 「
   
   「沒關係,」馬辛告訴傑克.蘭格雷,「所有的地方都是一樣。」他停了 一下,「也許除了家,我到那兒就會知道了。」  」 
   所有的地方都是一樣的。他先認出那句話,然後是整個引文。它來自斯達 克的第一部小說《馬辛的方式》的第一章。
   這次鉛筆自動停下來。他舉起它,低頭看寫下的字,這些字冷漠尖刻。也 許除了家,我到那兒就會知道了。
   在《馬辛的方式》中,家就是弗萊布什街,阿歷克斯.馬辛在那兒長大, 在他生病的酒鬼父親的彈子房賭博。在這個故事中,家是哪裡呢?
   家在哪裡?他對著鉛筆沉思,又慢慢把它放到紙上。
   鉛筆迅速劃了一系列M形線。它停了一下,然後又動起來。
   「
   家在開始的地方。」 
   鉛筆在鳥下面寫道。
   一句雙關語。它有什麼意義嗎?現在他真的還在跟斯達克接觸呢,還是他 在愚弄自己?麻雀是真的,第一次狂寫時所寫的也是真的,但是熾熱的感覺和 衝動似乎都已減退。他的手仍感到麻木,但這和他筆桿抓得太緊有關。他曾在 那篇論自動書寫的文章上看到說,自動書寫的人實際是被他自己的下意識念頭 和慾望引導著的。
   家在開始的地方——如果這仍是斯達克的思想,如果雙關語有意義的話, 它指的是這裡,在這個房間,是嗎?因為喬治.斯達克就在這裡出生的。
   突然,該死的《大眾》雜誌文章的一部分飄進他的心中。
   「我把一張紙捲進打字機......接著,我又把它退出來。我總是用打字機 寫作,但喬治.斯達克顯然不喜歡打字機,也許因為他服刑的地方根本沒有打 字機。」
   聰明,非常聰明,但事實並不完全是這樣,對嗎?這不是泰德第一次講一 個不很真實的故事,他想這也不是最後一個——當然,假定他度過目前的難關 活下來。它並不完全是謊言,嚴格地講,它甚至沒有誇大事實真相,它是虛構 自己生活的無意識的行為,泰德知道每個小說家都這麼做。你這麼做並不是為 了美化你自己,有時是美化,但你更容易講一個醜化自己的故事。在一部電影 中一些新聞記者說:「當你在真相和傳奇間選擇時,選擇傳奇。」報道醜聞是 這樣,寫小說也是這樣。講故事的副作用就是虛構你自己的生活,這幾乎是不 可避免的——就像玩吉他手指會長老繭,多年抽煙會導致咳嗽一樣。
   斯達克的出生其實和《大眾》所說完全不同,並沒有什麼神秘的原因導致 他用鉛筆寫斯達克小說,那不過是一種儀式。作家和運動員一樣,很容易迷信 儀式。棒球運動員會日復一日穿同樣的襪子或在走進投手區前劃十字,如果他 們打得好的話;成功的作家也容易遵循同樣的模式直到它們變成儀式,以避免 失敗......這被稱為作家的障礙。
   其實喬治.斯達克用鉛筆寫作的原因很簡單:泰德忘了把打字機色帶帶到 他在羅克堡的夏季別墅。他沒有打字機色帶,但創作衝動非常強烈,於是他在 抽屜裡翻來翻去,最後找到了一個筆記本和一些鉛筆和——
   在那些日子,我們夏天很晚才去湖邊的房子,因為我有三星期課要上—— 那課叫什麼?創造性思維,非常愚蠢的課。那是那年七月末,我記得我到樓上 書房,發現那兒沒有任何色帶。見鬼!我記得麗茲甚至那兒甚至沒有咖啡——
   「家就是開始的地方」 
   在跟《大眾》雜誌的麥克.唐納森談喬治.斯達克半虛構的出生故事時, 他想都沒想就把地點換成了在魯德婁的大房子,因為魯德婁是他主要的寫作地 點,把場景放在這裡是很正常的,尤其是當你像虛構小說一樣佈置場景的時候。 但這裡並不是喬治.斯達克的出生地,他不是在這兒第一次通過泰德的眼睛看 世界,雖然泰德在這兒寫了大部分斯達克小說和他自己的小說,在這兒他們度 過大部分雙重生活。
   「家就是開始的地方」 
   在這件事中,家應該指的是羅克堡。羅克堡恰好又是「家鄉公墓」的所在 地。泰德認為,兩星期前正是在「家鄉公墓」,喬治.斯達克第一次化為肉體 出現。
   接著,另一個問題自然而然地長生,這問題是如此基本,他聽到他自己大 聲問道:「為什麼你要再寫小說呢?」
   他垂下手,直到筆尖觸到紙。那種麻木立即回來了,手就像浸泡到冰冷清 澈的水流中一樣。
   手再一次抬起,翻到新的一頁。它又落下,撫平紙張......但這次沒有馬 上寫。泰德以為接觸已經結束了,這時鉛筆在他手中動起來,好像它是活的東 西......活者但受了重傷,它猛地一拉,畫了一個逗號般的線,又猛地一拉, 畫了一個破折號,然後寫道:
   喬治斯達克喬治
   喬治斯達克沒有鳥
   喬治斯達克  」 
   對。你能寫你的名字,你能否認麻雀,很好,但是為什麼你要再寫為誰呢? 為什麼它這麼重要?重要到要殺人? 「
   如果我不寫我會死的。  」 
   鉛筆寫道。
   「你這是什麼意思?」泰德問,但他感到殷切的希望在他腦中爆開。它就 那麼簡單嗎?他認為就那麼簡單,特別對一個作家來講更是如此。天哪,對於 現實中的作家來講,除非他們寫作,否則他們就不存在,或感覺到他們不能存 在......對於像海明威這樣的人來說,寫作和存在是同一回事,不是嗎?
   鉛筆顫抖著,然後在最後一個信息下面劃了一條潦草的長線,看上去怪怪 的很像聲音波紋圖。
   「快點,」泰德低聲說,「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潰  爛」 
   鉛筆寫道。字歪歪斜斜的很勉強。鉛筆猛地一拉,在他手間擺動,他的手 指像蠟一樣白。如果我再用點勁,泰德想,它就會斷掉。  「失去
  失去必要的凝聚力
  沒有鳥他媽的沒有鳥
  啊狗雜種離開
  我的腦袋
   」 
   突然他手臂揚起,同時,他麻木的手敏捷地拍了一下鉛筆,就像一個舞台 上表演的魔術師拍一張牌一樣,鉛筆不是抓在他的手指間,而是被握在他的拳 頭中,就像一把匕首一樣。
   他向下扎去——斯達克向下扎去——突然,鉛筆扎進他左手拇指和食指之 間的肉中,石墨筆尖幾乎穿透了肉,鉛筆折斷了,鮮血流了出來。突然,抓住 他的力量消失了。他的手放在桌上,上面插著鉛筆,劇烈地疼痛從那裡蔓延開 來。
   泰德把頭向後一甩,緊緊咬住牙齒,忍住折磨不叫出聲。
   書房邊有一個小浴室,當泰德覺得能走路時,就走到那裡,藉著刺眼的日 光燈檢查手上的傷口,他的手在劇烈抖動。傷口很像一顆子彈打的——圓圓的 孔洞周圍是一圈黑亮的石墨,這石墨看上去很像火藥。他翻過手,看到手掌一 側有一個針尖大小的紅點,那是筆尖。
   差點兒就穿投了,他想。
   他用冷水沖洗傷口,一直衝到他的手麻木了,然後從櫥中拿出一瓶過氧化 氫。他發現他的左手握不住瓶子,於是就用左臂把它夾在身上,打開蓋子。接 著,他把消毒劑到進手上的洞中,看著液體變成白色泡沫,疼的咬緊牙關。
   他把消毒劑瓶子放回原處,又把別的藥瓶一個個拿出來,看上面的標籤。 兩年前他滑雪摔了一跤,背部常常劇痛,胡默醫生給他開了止痛藥。他只吃了 幾片,因為他發現這些藥打亂了他的睡眠系統,使他很難寫作。
   他終於找到了那個塑料瓶,它躲到一罐剃鬚膏後面,這剃鬚膏至少有一千 年了。泰德用牙咬開瓶蓋,倒出一片藥。他考慮是不是再加一片,最後決定算 了,這種藥藥力很強。 「
    
   也許它們已經失效了,也許你最後會全身痙攣不得不去醫院,就此結束這 個可笑的夜晚,是嗎?  」 
   但他決定冒一下險。手的確非常痛,簡直讓人難以忍受。至於醫院...... 他又看看手上的傷口,心想,也許我應該去包紮一下,但如果我去的話我就完 了,這幾天人們像看瘋子一樣看我,我已經受夠了。
   他又倒出四粒止痛片,塞入褲子口袋中,把瓶子放回小櫥架上。他把一塊 邦迪創可貼貼在傷口上。看看這圈塑料,他想,你不知道這該死的地方多麼疼。 斯達克設了一個陷阱對付我,他腦子裡面的陷阱,而我正好落入其中。
   真是這麼回事嗎?泰德不知道,不很確信,但他也知道一件事:他不想再 這麼幹了。
   當泰德終於又控制住自己後,他把日記本放回抽屜,關上書房的燈,向二 樓走去。他在樓梯頂端的走廊停了一下,側耳傾聽,雙胞胎很安靜,麗茲也一 樣。
   止痛藥顯然沒有失效,泰德手上的疼痛開始緩和了一點。如果他不慎彎彎 手,就會疼得要叫出來,但如果他注意這點兒,就不會太疼。
   啊,但是早晨它會非常疼,夥計......你怎麼向麗茲解釋呢?
   他不知道說什麼,也許說真話......或部分真話,她似乎很能看穿他的謊 言。
   痛得好點兒了,但震驚之後的餘波仍在,他認為自己很難入睡,於是走到 一樓,透過客廳薄薄的窗簾向外望去,州警察的巡邏車停在私用車道上,他可 以看到裡面閃動的兩顆煙頭。
   他們就這麼冷靜地坐在那裡,他想,鳥群也沒有驚動他們,所以可能根本 沒有鳥群,除了我頭腦中。畢竟,這些傢伙拿錢就是為了解決別人麻煩的。
   這是一個很有誘惑力的念頭,但書房是在房子的另一邊,它的窗戶從私用 車道是看不見的,在這兒也看不見車庫,所以警察無論如何看不見鳥群,至少 它們落下時看不見。
   但是它們飛起來時能看見嗎?你要告訴自己他們聽不見鳥飛聲?你至少看 見一百隻麻雀,泰德——也許兩、三百隻。
   泰德走到門外。他剛開了廚房紗門,兩個警察就從車中走了出來,他們非 常魁梧,行動像美洲豹一樣敏捷。
   「他又打電話了,波蒙特先生?」從駕駛座一側出來的那位問,他叫斯蒂 文斯。
   「沒有,」泰德說,「我正在書房寫作,好像聽到一大群鳥飛起,我覺得 有點兒奇怪。你們倆聽到了嗎?」
   泰德不知道從乘客座一側出來的警察的名字,他很年輕,一頭金髮,一張 圓圓的天真的面孔,看上去很和氣。「我們聽到和看到它們了,」他說,指指 天空上的月亮,「它們飛過月亮,一大群麻雀,它們很少晚上在飛的。」
   「你認為它們是從哪兒來的?」泰德問。
   「我告訴你,」圓臉警察說,「我不知道,我的鳥類觀察課不及格。」
   他笑了,另一個警察沒有。「你今晚有點兒不安,波蒙特先生?」他問。
   泰德只盯著他。「對,」他說,「最近,我每天晚上都覺得不安。」
   「現在我能為你做什麼嗎,先生?」
   「不用,」泰德說,「我想不用。我只是對聽到的感到好奇。晚安,先生 們。」
   「晚安。」圓臉警察說。

    斯蒂文斯只是點點頭。他的眼睛明亮而沒有表情。
   那傢伙認為我有罪,泰德想,向回走去。有什麼罪?他不知道,可能也不 關心,但他的臉表明他相信所有的人都有罪。誰知道呢?也許他是對的。
   他關上門並加了鎖,走回客廳,又向外望去。圓臉警察已回到車中,但斯 蒂文斯仍站在駕駛座門邊,有那麼一瞬,泰德覺得好像斯蒂文斯在盯著他的眼 睛。當然,這是不可能的,由於窗簾拉著,斯蒂文斯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如果他能看到什麼的話。
   但是,那種感覺仍留在腦中。
   泰德在薄窗簾上又拉上厚窗簾,然後走向放酒的小櫥。他打開櫥門,拿出 一瓶最喜愛的烈酒,看了很長時間,又把它放回原處。他非常想喝酒,但在這 個時候開始喝酒,那可太不合時宜了。
   他走到廚房,倒了一杯牛奶,小心翼翼的不去彎他的左手,傷口熱辣辣的。  「
   斯達克開始時迷迷糊糊的,」 他邊啜牛奶邊望。「
   這種狀態持續時間不長 ——他這麼快就清醒過來,這真嚇人——但他開始時是迷迷糊糊的。我想他睡 著了。他可能做夢夢見米麗艾姆,但我不這麼認為。我偷聽到的太連貫了,不 可能是夢,我認為是回憶,是喬治.斯達克的下意識資料室,在那裡,一切都 寫得清清楚楚,整整齊齊地放在各自的位置上。我猜想如果他偷聽我的下意識 ——就我所知,他可能已經這麼做了——他會發現同樣的東西。」 
   他啜著牛奶,看著食品室的門。
   「
   我想知道我能不能偷聽他醒著的思想......他清醒時的思想。」 
   我認為答案是肯定的......但他也認為這會使他再次受到傷害。下次可能 不是鉛筆扎進手裡,下次可能是裁紙刀扎進脖子裡了。 「
    
   他不能,他需要我。
   對,但他瘋了,瘋了的人常常不知道什麼對他們最有利。  」 
   他看著食品室的門,考慮著他怎麼走進去......然後又從那兒走到外面, 房子的另一邊。
   「
   我能讓他做些事嗎?就像他讓我做某些事一樣?」 
   他無法回答,至少現在無法回答,一次失敗的實驗會殺了他。
   泰德喝完牛奶,洗淨杯子,把它放回原處。然後他走進食品室。在這裡, 右邊架子上放著罐頭食品,左邊架子上是紙包裝食品,一個上下兩扇可分別開 關的門通向後院的草坪。他打開鎖,推開上下兩扇門,看到野餐桌和燒烤架擺 在那裡,像沉默的哨兵一樣。他走到外面的柏油小路,這條小路繞著房子的這 一側,最後和前面的大道相通。
   小路在月光下像黑色玻璃一樣閃閃發光,他能看到稀稀落落的白色污點在 上面。
   那肯定是麻雀屎,他想。
   泰德沿著小路慢慢走,一直走到他書房窗戶的下面。一輛卡車從地平線開 上來。急駛下十五號公路,有那麼一瞬,車燈照亮了草坪和柏油小路。在這一 亮之間,泰德看到兩個麻雀的屍體躺在小路上——分成三叉的腳爪從一堆羽毛 中伸出來。然後汽車開走了。在月光中,死鳥的屍體又變成了不規則的一片陰 影——如此而已。
   它們是真的,他又想。麻雀是真的。那種莫明的恐懼又回來了,不知怎麼 使他覺得很骯髒。他試著握緊拳頭,他的左手傷口疼得他差點兒叫起來,止痛 片的效力已經過去了。
   「它們在這兒,它們是真的,怎麼會這樣呢?」 
   他不知道。
   「是我把它們招來的,還是我從空氣中創造出來它們的?」 
   他不知道。但他確信一件事:今天晚上來的麻雀,他恍惚狀態之前來的麻 雀,只是所有可能來的麻雀中的很少一部分,極微小的一部分。
   再也別這樣了,他想,請再也別這樣了。
   但他懷疑這與他的願望無關,這才是真正可怕之處:他引發了他身上驚人 的超常能力,但卻無法控制它。在這件事上,控制這個念頭本身就是一個笑話。
   他相信在這事結束之前,它們會回來的。
   泰德打了個冷戰,像小偷一樣溜進自己的食品室,鎖上門,然後帶著劇痛 的手上床。在他上床之前,他又用廚房自來水吞下一片止痛藥。
   他在麗茲身邊躺下時她沒有醒來。過了一會兒,他逃入夢鄉,斷斷續續睡 了三小時,其間惡夢不斷。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6

第十九章 潰 爛

  醒不像醒。

  認真說起來,他認為他從沒真正醒來或睡著過,至少不像正常人那樣醒來 或睡著過。從某種意義上講,他似乎總是睡著,只不過從一個夢轉到另一個夢 罷了。他的生活就像套在一起的盒子,一個套一個,永無盡頭,或者像窺看一 條掛滿鏡子的長廊。
  這是個惡夢。
  他慢慢醒過來,知道自己根本沒睡著。不知怎麼搞的,泰德.波蒙特抓住 了他一會兒,短時間控制了他的意志。在泰德控制他的時候,他說了什麼嗎? 洩露了什麼秘密嗎?他覺得他洩露了......但他也確信泰德不知道那些話的意 思,或分辨不出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
  他醒來時還很疼。
  他在B街邊的東村租了一套兩間屋的公寓。他睜開眼時,正坐在一張傾斜的 餐桌旁,面前放著一本攤開的筆記本,一條血水流過桌子上褪色的油布,這不 值得大驚小怪,因為他右手手背上插著一隻圓珠筆。
  現在夢又回來了。
  那是他把泰德從心中趕走的方法,那膽小的臭大糞在他們間建立起了聯繫, 那是打破聯繫的惟一方法。泰德是膽小的?對。但他還是狡詐的,忘記這一點 就槽糕了,非常非常槽糕了。
  斯達克模模糊糊記得夢見泰德和他一起在床上——他們底聲細語地在一起 談話,開始似乎非常愉快和舒服——就像熄燈後你和你兄弟聊天一樣。
  只是他們不僅是在聊天,對嗎?
  他們在交換秘密——或者更準確地說,泰德在問他問題,斯達克在回答。 回答問題很愉快,回答問題很舒服,但它也是令人不安的。開始他的不安主要 集中在鳥上——為什麼泰德不斷問他鳥呢?沒有鳥啊,也許......很久很久以 前......但現在根本沒有。它只是一種精神遊戲,只是一種讓他精神錯亂的努 力。然後一點一點地,他的不安感與他的生存本能緊密交織在一起——它變得 越來越強烈和清晰,他掙扎著要醒過來,他覺得他被按到水下面,快要淹死了。 ......
  於是,他在半夢半醒的狀態中走進廚房,打開筆記本,拿起圓珠筆。泰德 對此一無所知,為什麼他會知道呢?他不是也在五百里之外寫著嗎?當然,筆 不對勁——甚至他拿著也覺得不對勁——但至少目前夠用了。
  「潰爛,」他看著自己寫。這時,他已經非常接近分開誰與醒的那塊魔鏡 了,他掙扎著要控制圓珠筆,決定什麼該寫和什麼不該寫,但這非常難,天哪, 天哪,這他媽的真難。
  他到紐約後在一家文具店買了圓珠筆和半打筆記本,那時他還沒有租這破 爛公寓。商店有貝洛爾牌鉛筆,他也很想買,但最終沒買。因為,不管是誰的 心靈在驅動這些鉛筆,總是泰德的手在握著它們,而且他想知道他是否能打破 與泰德的聯繫,所以他沒買鉛筆而買了圓珠筆。
  如果他能寫,如果他自己能寫,那就太好了,他根本就不需要緬因州那狗 東西。但是圓珠筆對他沒用,不管他怎麼努力,不管他怎麼集中精神,他惟一 能寫的就是他的名字。他一次一次地寫它:喬治.斯達克,喬治.斯達克,喬 治.斯達克。一直寫道紙的底部,字兒都認不出來了,變成了一個學前兒童的 胡亂塗抹。
  昨天,他去了紐約公共圖書館的一個分館,在寫作室租了一個電動打字機 用了一個小時。那一個小時漫長的像一千年。他坐在一個三面封閉的座位中, 手指顫抖著敲擊鍵盤,打出他的名字,這次是大寫,喬治.斯達克,喬治.斯 達克,喬治.斯達克。
  別寫這些!他對自己喊道。打別的,什麼都可以,只要別寫這些!
  於是他再次努力,汗流滿面地俯在鍵盤上,打道:敏捷的棕色狐狸跳過懶 惰的狗。
  當他抬頭看紙的時候,他發現他所寫的是:喬治喬治斯達克喬治斯達克斯 達克。
  他有一種衝動,想把打字機扯下來,像原始人揮舞長矛一樣物著它,把它 砸得粉碎:如果他不能創造,那就讓他毀滅!
  但是,他控制住自己,走出圖書館,一隻強壯的手把無用的紙捏成一團, 扔到路邊的廢紙箱中。現在,圓珠筆插在他的手中,他記起了那種狂怒,那是 他發現沒有泰德他只會寫自己的名字時感到的。
  還有恐懼。
  驚慌。
  但他仍然擁有泰德,不是嗎?泰德可能不這麼想,但是也許......也許泰 德會大吃一驚。
  「失去。」他寫道。天哪,他不能再告訴泰德什麼了——他所寫的已經夠 糟的了。他努力控制住他不聽話的手。「醒過來。」
  「必要的凝聚力,」他寫道,好像要詳細論述先前的思想,突然,斯達克 看到自己用筆刺泰德。他想:「我也能這麼做,我認為你做不到,泰德,因為 到這一步時,你非常軟弱。不是嗎?因為說到刺人,那是我的特長,你這狗雜 種,我認為你現在該知道了。」
  雖然這很像夢中之夢,雖然他害怕失去控制,但他原始的自信回來了,他 能夠刺穿睡眠之盾。在泰德能淹死他之前的那一瞬,他控制了圓珠筆......終 於能用它寫了。
  有那麼一瞬——只是一瞬——他感到兩隻手在搶圓珠筆。這種感覺太清晰, 太真實,它不可能是別的,只能是真的。
  「沒有鳥。」他寫道——這是他寫的第一個真正的句子。寫作非常難,只 有一個具有超常毅力的人才能做出這種努力。但是,一旦字寫出來了,他覺得 自己的控制力增強了。另一隻手握得鬆了,斯達克立即毫不猶豫地握緊筆。
  「淹你一會兒,」他想,「看你怎麼樣。」
  他迅速而得意地寫道:「他媽的沒有鳥啊狗雜種離開我的腦袋!」
  然後,他想都沒想就舉手紮下去,鋼尖刺進他的右手......他可以感到幾 百里外的地面,泰德舉起一隻貝洛爾牌鉛筆扎進自己的左手。
  就在那時,他們倆都醒過來。
  疼痛是劇烈的,但它也是讓人覺得解脫的。斯達克大叫一聲,急忙把汗津 津的腦袋貼近手臂摀住聲音,但這聲音既有痛苦也有快樂。
  他可以感覺到泰德在他緬因州的書房中努力抑制自己別喊出來。泰德創造 的他們之間的心靈感應還沒有斷掉,就像一個匆忙打成的結被猛地一拉。斯達 克幾乎可以看到那狗雜種趁他睡覺時把一個探針似的東西放入他的腦袋中窺探。
  斯達克在他的大腦中伸出手去,抓住泰德正在消失的精神探針的尾巴。斯 達克覺得它像一個又肥又白的蛆蟲,塞滿了垃圾和廢物。
  他考慮讓泰德從瓷瓶中抓起一隻鉛筆,再刺他自己——這次刺向眼睛,或 許他可以讓他把筆尖刺進耳朵,刺穿耳膜,挖出腦袋裡面的軟肉,他幾乎可以 聽到泰德的尖叫,這次泰德肯定無法抑制住叫聲了。
  這時他停了下來,他不想要泰德死去。
  至少現在不想。
  在泰德教會他獨立生活之前,不想要他死。
  斯達克慢慢鬆開拳頭,他這麼做的時候,覺得精神拳頭也鬆開了,在這精 神拳頭中他握著泰德的本質。他覺得泰德這個又白又胖的蛆蟲呻吟著溜走了。
  「只是暫時的。」他低聲說,轉而做其它該做的事了。他左手握住插在右 手的圓珠筆,很利落地拔出來,然後把它扔進廢紙簍中。
  水槽邊的不銹鋼架上放著一瓶烈酒。斯達克拿起它走進浴室,走路時右手 在身邊擺動,血滴滴答答濺在扭曲褪色的油氈布上。他手上的洞在指根上方半 寸,靠近中指處,洞非常圓,邊緣染著黑墨水,中間流著血,看上去像槍傷。 他試著彎彎手,手指動了......但隨之而來的痛楚令人難以忍受,他不敢再試 了。
  他拉了從藥櫥鏡子上垂下的開關線,光禿禿的六十瓦燈泡亮了。他用右臂 夾住酒瓶,左手擰開瓶蓋,然後張開受傷的手,放到盆上方。泰德在緬因也在 干同樣的事嗎?他表示懷疑,他懷疑泰德是否有勇氣這麼幹,他現在可能正在 去醫院的路上。
  斯達克把威士忌到進傷口,一陣劇烈的疼痛從手臂傳到肩膀,他看到威士 忌在傷口處泛起泡沫,看到琥珀色酒中的血絲,不得不又一次把臉埋到汗津津 的穿著襯衫的胳膊上。
  他以為這疼痛再不會消失了,但它終於開始減弱了。
  他試著把威士忌瓶放到鏡子下面的架上,但他的手抖得太厲害了,根本無 法做到,於是把它放到淋浴噴頭下的生銹馬口鐵地板上。他可能很快就要喝一 口。
  他對著燈舉起手,向洞孔中窺視。他能透過洞孔看到燈泡,但很模糊—— 就像從弄髒的紅色濾光鏡向外看一樣。他沒有刺穿手掌,但差一點就刺穿了, 也許泰德幹得更好。
  但希望泰德傷得更重。
  他把手放到水龍頭下,伸開手背使傷口盡量張大,然後咬緊牙關忍受疼痛。 開始非常痛,他咬著牙,嘴唇抿成一條白線,這才沒叫出來,後來他的手變得 麻木了,就好多了。他強迫自己在水龍頭下衝滿三分鐘,然後關上水龍頭,又 把手舉到燈下。
  通過洞孔仍能看到燈泡的光亮,但現在它很模糊和遙遠了,傷口合攏了, 他的身體似乎具有驚人的再生能力,而那是非常可笑的,以為他同時正在潰爛。 失去凝聚力,他曾這麼寫道,事實就是這樣。
  藥櫥上有一塊凹凸不平、斑斑點點的鏡子,他呆呆地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臉, 大約有三十秒,然後全身一震醒過來。他的臉既熟悉又陌生,每次看到它總讓 他覺得自己正落入一種催眠狀態。他認為如果他長時間地盯著它看,他真會睡 著的。
  斯達克打開藥櫥,這樣鏡子和他迷人而可惡的臉就看不見了。藥櫥中有各 種各樣古怪的小零碎:兩個一次性剃刀,一個已經用過了;幾瓶化妝品;一個 有鏡的小粉盒;幾塊象牙色海綿,有些地方被撲麵粉弄得有點兒灰;一瓶普通 的阿司匹林,沒有邦迪創可貼。他想,邦迪創可貼就像警察,當你真需要的時 候卻找不到。不過沒關係,他可以再用威士忌給傷口消毒,然後用一塊手帕把 它包起來。他認為它不會化膿的,他似乎對感染有一種免疫力,他覺得這很好 笑。
  他用牙咬開阿司匹林的瓶蓋,把蓋子吐進盆中,然後豎起瓶子,倒了半打 藥片到嘴裡。他從地板上拿起那瓶威士忌,用它把藥片衝下去。酒衝到他胃裡, 傳來一陣舒服的暖意。然後他又把更多的酒倒在他手上傷口處。
  斯達克走進臥室,打開五斗櫃最上面的一層抽屜,這五斗櫃已非常破舊了, 它和另一個舊沙發床是這屋裡惟一的傢具。
  最上面的抽屜是惟一裝有東西的:三條男內褲,兩雙襪子,一條手帕,所 有這些都包著沒打開過。他用牙扯開玻璃紙,把手帕繫在他的手上,琥珀色的 威士忌酒滲出薄薄的手帕,接著是一絲血。斯達克等著看血會不會越流越多, 沒有。很好,非常好。
  泰德能接到任何感覺信息嗎?他不清楚。他知道喬治.斯達克住在破破爛 爛的東村嗎?他認為泰德不會知道,但冒險是沒有意義的。他已經答應泰德給 他一個星期的時間做決定,雖然他現在幾乎肯定泰德不想再以斯達克筆名開始 寫作,但他還是要讓他得到這一周的時間。
  畢竟,他是一個守信用的人。
  泰德也許需要一點兒刺激。用五金商店可以買到的丙烷噴燈在他孩子們的 腳趾上燒幾秒就行了,斯達克想,但那是以後的事。現在他要玩玩等待遊戲...... 當他這麼等的時候,開始向北面進發也沒什麼害處。進入陣地,你可以這麼說。 畢竟,他的車子在那兒——黑色的托羅納多車。它在車庫裡,但這並不意味著 它必須停止在車庫裡。他可以明天早晨離開紐約......現在他應該用浴室櫥櫃 中的化妝品。
  他拿出液體化妝品瓶子、撲麵粉和海綿。在開始前他又喝了一大口酒。他 的手已經不搖動了,但右手跳得很厲害。這並沒怎麼讓他沮喪,如果他的手在 跳,那麼泰德的手一定痛得他叫起來。
  他看著鏡中的自己,用大手手指摸摸左眼下的一塊皮膚,然後又從面頰一 直摸到他的嘴角。「失去凝聚力,」他低聲說,啊老夥計,那是千真萬確的。
  斯達克從「家鄉公墓」剛爬出來的時候,曾盯著一個小水坑看,圓月形的 路燈照亮了水面,他第一次看到了他的面孔,感到很滿意。它與他夢想的一模 一樣,當他被囚禁在泰德想像力的牢獄中時,他曾做過那些夢。他看到一張非 常英俊的面孔,只是稍寬了一點兒,引不起人們的注意。如果額頭不那麼高, 眼睛相隔的不那麼開,它會是一張引得女人回頭看第二眼的臉。一張完全無法 描述的臉會引起主意,因為它沒有什麼特點吸引眼睛,眼睛就會久久地看它, 它的平淡無奇會使眼睛感到困惑,使它回頭看第二眼。斯達克第一次在水坑看 到的面孔沒有那麼平淡無奇;這使他很高興,認為這是一張完美的面孔,事後 沒人能描述它。藍眼睛......曬得很黑的皮膚,這在一個金髮的人身上有點兒 怪......就這些!只有這些!目擊者會被迫轉向寬闊的肩膀,那才是他獨特的 地方......但世界上寬肩膀的男人多得是。
  現在一切都變了,現在他的臉變得非常奇怪......如果他不趕快開始寫, 它會變得更奇怪,它會變得醜陋不堪。
  「失去凝聚力,」他又想。「但你要阻止它,泰德。當你開始寫有關裝甲 車的書時,我身上發生的一切會顛倒過來,我不知道我怎麼知道的,但我的確 知道。」
  從他第一次在那水坑看到自己到現在,兩個星期過去了,他的面孔一直在 慢慢退化。開始時非常輕微。以至他說服自己那只是他的想像......但是,隨 著變化加劇,這一點已無可置疑,他被迫改變自己的看法。把他那時的照片和 現在的照片比較,會使人以為他遭到某些古怪的射線或受到化學物品的腐蝕, 喬治.斯達克的軟組織似乎已在自動潰爛過程中。
  作為中年人標誌的魚尾紋現在變成了深夠。他的眼瞼下垂,變得像鱷魚皮 一樣粗糙,面頰也同樣呈現出裂紋,眼睛邊緣也變得有點兒紅,一付悲哀的模 樣,好像一個酒鬼。從他嘴角到下頜有幾條深深的皺紋,使他的嘴巴看上去像 一個木偶的嘴巴,似乎隨時都會下來。漂亮的金髮從太陽穴處開始脫落,露出 粉紅色的頭皮。紅褐色的斑點出現在他的手背上。
  他可以忍受所有這一切不化妝。畢竟他看上去只是有點兒老,而老是沒什 麼要緊的。他的力量似乎沒有受到損害。再說,他確信,一旦他和泰德再次開 始寫作——以喬治.斯達克的名義開始寫——這一進程將會逆轉。
  但是,現在他的牙齒變得鬆動起來。另外,還有一些傷口。
  三天前,他的右手肘內側發現第一個傷口——一塊紅色的斑點,四周是一 圈白色的死皮。這種斑點讓他想起玉蜀黍疹,這種病六十年代曾在南方流行過。 前天,他又看到一個,這次在他的脖子上,在他左耳垂下面。昨天又發現兩個, 一個在兩個乳頭之間,一個在肚臍眼下。
  今天,他的臉上出現了第一個紅斑,就在右太陽穴上。
  它們並不疼,只是隱約有點兒癢,如此而已......至少現在是這樣。但它 們擴展得很快。他的右臂從肘到肩現在已是一片紅腫,他撓了幾下,這可壞了, 肉很容易地被劃破了,鮮血和黃色的膿沿著他指甲挖出的溝慢慢流出來,傷口 發出一種難聞的氣味。但它不是感染,他確信這一點,它更像......腐爛。
  現在看著他,即使一個受到醫學訓練的人也會以為他得了由輻射引起的黑 素瘤。
  不過,這些傷口並未讓他很擔心。他認為它們會越來越多,在各處擴展, 連成一片,最終活活吃了他......如果他置之不理的話。既然他不會置之不理, 舊沒有必要為它們擔心。但是,如果他的臉變成了一個爆發的火山,就會引人 注目了,所以,他要化妝。
  他仔細地用海面把液體粉底從顴骨塗到太陽穴,完全蓋住右額邊上的紅塊 以及剛開始從左顴骨皮膚下顯出的新傷口。斯達克發現,用水粉餅化妝的男人 看上去非常奇怪。那就是說,他要麼是電視肥皂劇中的一位演員,要麼是表演 會上的一位嘉賓。但什麼都能掩飾一下傷口,他褐色的皮膚也減輕了化妝的痕 跡。如果他留在暗中或出現在燈光中,幾乎一點也看不出他化過妝,或者他希 望能這樣。還有其它的原因使他避免陽光直射,他懷疑陽光加速了他體內災難 性的化學反應。他好像在變成一個吸血鬼,但那沒關係,從某個意義上講,他 一直是一個吸血鬼。而且——「我是一個晚上活動的人,一直是,那是我的本 性。」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尖牙。
  他擰上液體化妝瓶的蓋子,開始撲粉。「我能聞到自己的氣味,他想,很 快別人也能聞到我的氣味,一種很濃的、令人不快的氣味,就像一罐肉放在太 陽中曬了好幾天。非常難聞,非常非常難聞。」
  「你會寫的,泰德,」他看著鏡中的自己說,「但是很幸運,你不必寫很 長時間。」
  他笑得更歡了,露出了門牙,這門牙已變得黑死了。
  「我是一個記憶力很強的人。」
  第二天十點半,休斯頓街的一個文具商賣了三盒貝洛爾牌鉛筆給一個高個 寬肩的男人,這男人穿著一件格子襯衫,藍色牛仔褲,戴著一幅很大的墨鏡。 文具商注意到,這個人還化了妝——可能是昨晚在酒吧尋花問柳的結果。從他 發出的氣味判斷,文具商認為他不僅是灑了一點香水,他簡直像在香水裡洗過 澡。但香水仍沒蓋住這個寬肩膀花花公子身上的臭氣。文具商一閃念想開句玩 笑,但忍住了。這個花花公子臭烘烘的,但很強壯。再說,買賣時間非常短。 畢竟,這傢伙只是在買鉛筆,不是一輛羅爾斯——羅伊斯汽車。
  最好別理這病態傢伙。
  斯達克回到東村的寓所,把他的很少幾件行李塞進帆布包中,這包是他第 一天到紐約時在一家海軍商店買的。如果不是為了那瓶酒,他可能根本懶得回 來一趟。
  當他走上吱吱作響的前門階梯時,經過了三個死麻雀的屍體,沒有注意到 它們。
  他步行離開B大街......但他不會走很長路的。他發現,一個意志堅定的人, 如果他真想搭車,總能搭到車的。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7

第二十章   最後期限

  最後期限那一天像七月底而不像六月中旬。那天,泰德開車到十八里以外 的緬因大學,天空像鍍了一層鉻,他的汽車空調開到最大限度,不管它怎麼費 氣。在他後面有一輛深棕色的普利茅斯汽車,總保持兩卡車長的距離,從不落 到五卡車長的距離外。它很少允許別的車插到它和泰德的汽車之間,如果恰巧 有輛車插進來,棕色的普利茅斯車會迅速超過它......但如果這做不到,車裡 的一位警察就會扯開蓋在儀表盤藍燈上的布,那燈閃幾下就行了。
  泰德主要用右手駕駛,只有萬不得已時才用左手。左手現在好些了,但如果 他彎得太厲害的話,就疼得要命,他不由自主地盼著再吞一粒止痛片。
  麗茲今天不想讓他去大學,保護他的州警察也不想讓他去。州警察的理由 很簡單:他們不想分散保護力量。麗茲的理由則稍微複雜一些。她口頭上說這 是因為他的手受傷了,他開車會使傷口破裂,但她的眼睛卻不同,她的眼睛表 明她擔心喬治.斯達克。
  你今天究竟為什麼要去大學呢?她想知道——對這個問題他必須準備好答 案,因為學期已經結束了,他又沒有教任何暑假班。他最後找到的借口是有關 選修課的。
  六十個學生申請上高級寫作課,這是去年申請者的兩倍,但去年沒有人知 道乏味的泰德.波蒙特又正好是寫恐怖小說的喬治.斯達克。
  於是他告訴麗茲他要看這些申請者的檔案,從六十個申請者中選出十五個 學生——他最多只能教這麼多人。
  當然,她問他為什麼不推遲呢,至少可以推到七月份再說,她還提醒他, 去年他就一直推遲到八月中旬。他解釋說這些申請者太多,又很盡職地補充說, 他不想讓去年的懶惰成為習慣。
  最後她不再說什麼了——他認為不是自己說服了她,而是她看出無論如何 他一定要去。另外,她和他都知道,他們遲早總要出去的——躲在家裡直到誰 殺了或抓住喬治.斯達克並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但她的眼睛裡仍然充滿了疑 慮和恐懼。
  泰德吻吻她和雙胞胎,然後迅速離開。她看上去要哭了,如果他在家時她 哭了,那他就只好留在家裡了。
  當然,不是為了選修課的事。
  今天是最後期限。
  今天早晨他醒來時也充滿了恐懼,就像腹部絞痛一樣不舒服。喬治.斯達 克六月十日晚上打來電話,給他一周的時間開始寫那本有關裝甲車的小說—— 泰德根本就沒開始寫,雖然他越來越清楚地看出書應該怎麼寫,他甚至夢見了 它兩次。他過去總是夢見在他自己空無一人的房間漫遊,一碰什麼東西就爆炸, 現在擺脫了那個夢,很不錯。但今天早晨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最後期限,我 已越過最後期限。
  這意味著又到跟喬治.斯達克談話的時間了,他根本不想和他談話。有到 了發現喬治多麼生氣的時間了,啊......他猜他完全知道回答是什麼。如果喬 治非常生氣,生氣得失去控制,如果泰德惹得他完全失去控制,那麼狡猾的喬 治可能犯個錯誤,洩露一些秘密。
  「失去凝聚力。」
  泰德有一種感覺,但喬治允許泰德在他日記本上寫這些字的時候,他已經 洩露了一些秘密。如果他能弄清楚它們到底是什麼意思,那就好了。他有一個 主意......但他還不能確信,在這緊要關頭,一招不慎,全盤皆輸。
  於是他前往大學,前往英語——數學大樓中他的辦公室。他不是去看申請 者的檔案——雖然他要看的——而是因為那裡有個電話,一個沒裝竊聽裝置的 電話,因為必須做點兒事。他已經過了最後期限。
  他瞥了一眼放在方向盤上的左手,他不止一次地想到,電話不是惟一與喬 治接觸的途徑,他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但代價太高了。這代價不僅是一支 削光的鉛筆扎進手背所帶來的難以忍受的折磨,或看到他的身體在斯達克的指 揮下傷害自己所帶來的恐懼。他在心裡付出了真正的代價,真正的代價是麻雀 的飛來,他驚恐地意識到在這裡起作用的力量比喬治.斯達克本人更強大、更 不可思議。
  他越來越確信,麻雀意味著死亡,但指誰的死亡呢?
  他害怕為了再次與喬治.斯達克接觸,他不得不拿麻雀冒險。
  他可以看到它們飛來,他可以看到它們到達聯結他們兩人的神秘的中間地 點,在那裡他最終將於喬治.斯達克搏鬥,以控制他們公享的那一個靈魂。
  他不知道在那個地方搏鬥誰會贏。
  阿蘭.龐波坐在羅克堡警長辦公室,它在鎮辦公大樓的西側。這是漫長壓 抑的一周......但這沒什麼新鮮的。一旦夏天一到,就變得這樣。從陣亡將士 紀念日到勞動節,警察局總是忙得不可開交。
  五天前,在117號公路發生了一起撞車事故,是由酒醉引起的,死了兩個人。 兩天後,諾頓.布裡格用一個煎鍋打他老婆,把她打倒在廚房地板上。諾頓結 婚二十年來多次揍他老婆,但這次他顯然相信他殺了她。他寫了一張便條,充 滿悔恨和語法錯誤,然後用一支手槍自殺了。他的妻子醒來,發現她的折磨者 的屍體就躺在她身邊,於是她打開煤氣爐,把頭放進去。從牛津來的空降急救 隊救了她的命,他差一點兒就死了。
  兩個從紐約來的孩子離開他父親在羅克堡湖邊的木屋,在森林中迷了路。 八小時後找到了他們,他們嚇壞了,但沒什麼事,龐波的二號副手約翰.拉波 特情況不佳,在搜索中他沾染上櫟葉毒漆樹,神志不清。兩個來度假的人為最 後一份《紐約時報》打了起來;停車場也發生了一次打鬥;一個週末來釣魚的 人在往湖裡扔魚鉤時扯破了右耳朵;有三起商店偷竊事件;在撞球廳和電子游 戲室內有一起因吸毒而發生的打鬥事件。
  這是六月裡小鎮典型的一周,像是慶祝夏季的到來。龐波忙得連喝杯咖啡 的時間也沒有,但他仍發現自己一次次地想起泰德和麗茲.波蒙特......想到 他們,以及追殺他們的那個人,那個人還殺了豪默.加馬齊。龐波好幾次給紐 約警察局打電話——某個叫李頓的警官現在一定很煩他了——但他們沒什麼新 情況。
  龐波今天下午以外地空閒。捨拉沒報告什麼,諾裡斯.裡傑威克正在他的 辦公室打盹,兩腿放在桌上。龐波應該叫醒他——如果鎮長丹佛斯.凱頓進來 看到諾裡斯這麼睡覺,一定會發脾氣的——但他不忍心這麼做。諾裡斯這一周 也很忙,117號公路事故後,諾裡斯負責清理道路,幹得非常好。
  龐波現在坐在桌子後,往牆上做動物影子......他的思緒再次轉向泰德. 波蒙特。胡默醫生在得到泰德的准許後,打電話告訴龐波泰德片子結果出來了, 沒事兒。龐波現在又想到胡夫.布裡查德醫生,他在泰德十一歲時給他開過刀, 那時泰德離出名還遠著哪。
  一隻兔子從牆上那片陽光中跳出來,後面緊跟著一隻貓,一條狗追逐著那 隻貓。
  「別管它。它是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
  它的確是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而且,他的確可以不管它。很快就會又有 一件突發事件需要他去處理,這是顯而易見的,夏天總是這樣。你忙得團團轉, 連思考的時間也沒有,有時,不去想到是件好事。
  狗後面跟著一隻象,它搖著身軀,那實際上是龐波左手的食指。
  「啊,去他媽的。」他說,拉過電話。同時,他的另一隻手從口袋掏出皮 夾。他按了一個鍵,它自動撥通了牛津州警察局,他問接線員刑偵科的警官亨 利.白頓在不在。很巧,他剛好在。龐波想,看來州警察局今天也不忙,剛想 到這兒,亨利說話了。
  「龐波!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嗎?」
  「我想問一下,」龐波說,「你能不能為我向黃石自然公園的森林警察打 個電話,我可以給你電話號碼。」他有點吃驚地看著電話號碼,一周前,他從 查詢台得到這個電話號碼,把它寫在一張名片背面,他敏捷的手似乎自動地把 它從皮夾中掏出來。
  「黃石!」亨利聽上去覺得可笑,「是不是瑜珈熊聚集的地方?」
  「不,」龐波微笑著說,「你說的是竭石,而且這事和熊毫無關係,至少 就我所知是這樣。我需要和一個在那兒野營度假的人談談,亨利。哎......我 不知道我是不是真需要跟他說,但那會使我安心下來,總覺得事沒幹完。」
  「它和豪默.加馬齊有關嗎?」
  龐波把電話放到另一個耳朵邊,心不在焉地用指關節弄著地址的名片。
  「對,」他說,「但如果你要我解釋,我聽上去會像個傻瓜。」
  「只是一種預感?」
  「對。」他吃驚地發現他的確有一種預感——只是不能確定是什麼。「我 要談的人是一位退休的醫生,名叫胡夫.布裡查德,他和妻子在一起。森林警 察也許知道他們在什麼地方——我想進去的人肯定要登記的——野營地可能有 電話,他可能會告訴他們的。」
  「換句話說,你認為森林警察負責人會認真對待一位州警察官員,而不理 睬一個狗屁警長。」
  「你真善於外交辭令,亨利。」
  亨利.白頓高興地笑起來:「我的確很善於辭令,對嗎?好吧,我要告訴 你,龐波——我很樂意幫你的忙,只要你別把我拉下水,只要——」
  「不會的,」龐波感激地說,「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
  「等一等,我還沒說完呢,只要你理解我不能用我們這兒的電話打。局長 很注意那些電話帳單,我的朋友,他看得非常仔細。如果他看到這個電話,我 想他會問我為什麼用納稅人的錢謀私,你明白我的話嗎?」
  龐波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你可以用我個人的信用卡號碼,」他說,「 你可以告訴森林警察讓布裡查德打對方付款電話,我會註銷那個電話,用自己 的錢付費。」
  電話那一頭停了一下,亨利再開口後時,他更嚴肅了:「你真的認為這事 很重要,是嗎,龐波?」
  「對。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它的確很重要。」
  第二次停頓。龐波可以感覺到亨利.白頓正強忍著不進一步打聽,最後, 亨利決定不問了。「好吧,」他說,「我會打這個電話,告訴森林警察你要跟 這個胡夫.布裡查德談一件謀殺案,他妻子叫什麼?」
  「赫爾佳。」
  「他們從哪兒來?」
  「福特.拉馬裡,懷俄明州。」
  「好吧,警長,現在到了關鍵部分:你的電話信用卡號碼是什麼?」龐波 歎口氣,告訴了他號碼。
  一分鐘後,他又開始在牆上玩動物影子遊戲。 〔
  那傢伙可能永遠不會回電話,他想,如果他真的回了,他不可能告訴我任 何有用的東西——他怎麼可能呢?  」
  不過,亨利有一句話是對的:他有一種預感,有關某寫事的預感,這預感 久久不肯離去。
  阿蘭.龐波跟亨利.白頓說話的時候,泰德.波蒙特正把車停到英文—— 數學後面的停車場中。他走出汽車,小心翼翼地注意別碰左手,站了片刻,欣 賞校園難得的寧靜。
  棕色的普利茅斯汽車停到他的車旁,兩個高大的男人走了出來,驅散了寧 靜的幻覺。
  「我只是到樓上辦公室去一下,」泰德說,「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可以留 在這裡。」他看到兩個姑娘走過,可能是去東配樓選下學期的課。一個姑娘穿 著一件坦胸露背的短上衣和一條藍色短庫,另一個姑娘穿著一條迷你裙,露著 背,屁股高高翹起,讓人怦然心動。「享受一下這景象。」
  兩個警察目不轉睛地盯著姑娘,腦袋像裝在一個看不見的軸上一樣隨之轉 動。現在其中一人——雷.加裡森或羅伊.哈里曼,泰德記不清了——轉過頭 遺憾地說:「我們很想這樣,先生,但最好跟你一起上去。」
  「真的不用,就在二樓——」
  「我們可以在走廊等。」
  「你們這些傢伙不知道這讓我多麼沮喪。」泰德說。
  「這是命令。」加裡森或哈里曼說。顯然,他才不在乎泰德是沮喪還是快 樂呢。
  「好吧。」泰德讓步了,「既然這是命令,那就服從吧。」
  他走向側門,兩個警察跟在後面,保持十二步的距離,泰德覺得他們穿便 衣比穿制服更像警察。
  經過室外的悶熱後,室內的空調讓泰德全身一震,馬上覺得襯衫像凍在皮 膚上了。大樓平時總是熱鬧的,但在今天這個週末下午去冷清得有點兒令人悚 然。下週一為期三周的暑期學習班開始,大樓會熱鬧一些,但今天泰德覺得很 高興有兩個警察護衛著他。泰德的辦公室在二樓,他猜那裡肯定沒有一個人, 這樣他至少不用解釋為什麼兩個高大警覺的朋友跟著他。
  二樓其實並非空無一人,不過同樣沒有讓他為難。羅立.德萊塞斯正從系 公共休息室出來,向他自己的辦公室搖搖晃晃地走去,他總是這麼搖搖晃晃地 走路,就像剛被人打了一棒,使他的記憶力和運動神經受到破壞。他夢遊似的 從走廊的一邊晃到另一邊,眼睛盯著貼在公告欄內的漫畫,詩歌和通告,公告 欄釘在他同事們鎖著的門上。他可能是走向他的辦公室——看上去像是這樣—— 但即使熟悉他的人也不敢肯定這一點。一個很大的黃色煙斗咬在他的假牙間, 假牙不像煙斗那麼黃,但也差不多。煙斗沒點著,從1985年末以來就一直這樣, 那時他心臟病發作了一次,醫生禁止他再吸煙。〔我其實不怎麼喜歡抽煙,」 每當有人問起他的煙斗,羅立總是用他輕柔的心不在焉的語氣解釋說。〔但如 果不在牙齒間咬著它......先生們,我會不知道去哪兒或該幹什麼。」大多數 時間,他給人一種不知道去哪或該幹什麼的印象......就像他現在這樣。有些 人認識羅立幾年後,才發現他並不像表面那樣是一個心不在焉的傻瓜,有些人 從來沒有發現這一點。
  「你好,羅立。」泰德邊找鑰匙邊說。
  羅立衝他眨眨眼,然後把眼睛移到泰德身後兩人身上,打量著他們,接著 又把眼睛落回到泰德身上。
  「你好,泰德,」他說,「我記得今年夏天你沒課。」
  「我是沒有。」
  「那你幹嗎在夏天第一個真正的大熱天跑到這兒來呢?」
  「只是看一下申請高級寫作教程的學生的檔案,」泰德說。「看完就走, 真的。」
  「你的手怎麼了?青一塊紫一塊的,一直到手腕那裡。」
  「哦,」泰德有點尷尬地說。顯然他編得故事聽起來讓人覺得他像個醉漢 或白癡,但總比講真話好得多。泰德覺得很好笑,警察不加置疑地相信了他的 故事,就像羅立現在一樣——至少對於他在猛地關上臥室櫥門時怎麼或為什麼 會把自己的手壓了,沒有人提出一句疑問。
  他本能地知道該遍什麼樣的故事——甚至在他疼痛難忍的時候就知道這一 點。人們知道他苯手苯腳的——這是他的特點。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就和告訴 《大眾》雜誌的採訪者說喬治.斯達克是在魯德婁而不是在羅克堡被創造出來 的,以及斯達克用鉛筆寫作是因為他從沒學過打字一樣。
  他沒想過對麗茲撒謊......但他要求她對所發生的一切保持沉默,她同意 了。她惟一關心的是要他答應再不與斯達克聯繫了,他很樂意地答應了,儘管 他知道他可能無法遵守這一諾言,他懷疑在麗茲的內心深處也知道這一點。
  羅立現在很感興趣地看著他。「壁櫥門裡?」他說,「了不起,你們在玩 捉迷藏遊戲?還是某種古怪的性行為?」
  泰德咧嘴一笑。「1981年我就放棄了古怪的性行為,」他說,「醫生的勸 告。實際上,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整個事情讓人很尷尬。」
  「我想是的,」羅立說......然後眨了一下眼睛。那是非常微妙的一眨, 浮腫的、皺巴巴的眼瞼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但肯定是動了一下。泰德以 為自己騙過了羅立?不可能騙過他。
  突然泰德靈機一動:「羅立,你還在教民間傳說課嗎?」
  「每個秋天都教,」羅立回答說,「你沒有看你自己系的課程表把,泰德? 魔杖探尋、巫術、定數療法、富人和名人的不詳徵兆,這課一直很流行。你為 什麼要問這個?」
  泰德發現,對那個問題有一個千篇一律的回答。當作家的好處之一就是你 總能回答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啊,我在構思一篇小說。」他說,「現在還在 探索階段,但我認為會寫成的。」
  「你想知道什麼?」
  「在你所知道的美國迷信或民間傳說中,麻雀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羅立緊皺眉頭,咬著煙斗柄。「我現在一下想不起來,泰德,雖然...... 我想知道那是不是你感興趣的真正原因。」
  不可能騙過他,泰德又一次想到。「噢......也許不是,羅立,也許不是, 我這麼說也許是因為一下子解釋不清我為什麼感興趣。」他迅速瞥了一眼兩個 警察,然後又回來看著羅立的臉,「我時間有點緊。」
  羅立的嘴唇抖了一下。「我明白。麻雀......這麼普通的鳥,太普通了, 不會有什麼深刻的象徵意義。但是......現在我想想......的確有意義,除非 我把它跟夜裡出沒的怪鳥聯繫起來。讓我查一下。你會在這兒呆一會兒嗎?」
  「恐怕不超過半小時。」
  「好吧,我馬上能在巴林格的《美國民間傳說》中查到。它不過是一本迷 信食譜,但用著很方便。而且我什麼時候都可以給你打電話。」
  「是,什麼時候都行。」
  「你和麗茲為湯姆.卡洛爾舉行的聚會太好了,」羅立說,「當然,你和 麗茲舉行的聚會總是最好的。你的妻子太迷人了,不應該做妻子,泰德,她應 該做你的情婦。」
  「謝謝,我想是的。」
  「貢佐.湯姆,」羅立親切地說,「真難相信貢佐.湯姆開始過黯淡的退 休生活了。我聽他在隔壁吹號似地放屁已經二十年了,我猜下一個傢伙會安靜 些,或至少謹慎些。」
  泰德笑了。
  「比麗也玩得很好。」羅立說,淘氣地垂下眼瞼,他完全清楚泰德和麗茲 對比麗的感覺。
  「那很好,」泰德說,發現比麗和玩得很好是兩個不相容的事......但既 然她和羅立是自己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明,他還是高興她來了。「如果你想到鳥 的什麼事的話......」
  「麻雀和它們在隱形世界中的地位,好吧。」羅立沖泰德身後的兩位警察 點點頭,「午安,先生們。」他繞過他們,又繼續朝辦公室走去,這次帶了點 目的性,一點點目的性。
  泰德茫然看著他。
  「他是幹什麼的?」加裡森或哈里曼問。
  「德萊塞斯,」泰德低聲說,「語法學家,業餘民俗家。」
  「看上去這傢伙需要有張地圖才能走回家,」另一個警察說。
  泰德走到他辦公室門前打開了鎖。「他比他表面警覺得多。」他說,推開 了門。
  泰德一按開關,打開頂燈,這時他才意識到加裡森或哈里曼正站在他身邊, 一隻手插在特製的運動衣中。泰德感到一陣後怕,當然,辦公室是空的——空 曠整潔,經過一年的喧鬧,現在它看上去死氣沉沉的。
  突然,他莫名其妙的產生出一種強烈的戀家感、空虛感和失落感,就像不 幸突然降臨時的那種複雜的感情。就像在夢中一樣,他似乎到這兒來說再見的。
  別這樣蠢,他對自己說,他心中的另一部分又靜靜回答說:過了最後期限, 泰德。你過了最後期限,我認為你試都沒試那人要你做的事,這是非常嚴重的 錯誤,短暫的解脫比沒有解脫好。
  「如果你們要喝咖啡,你們可以在公共休息室找一杯,」他說,「如果我 對羅立估計不錯的話,咖啡壺會是滿滿的。」
  「休息室在哪兒?」加裡森或哈里曼的同伴問。
  「走廊的另一邊,兩個門過去,」泰德說,打開了檔案。他轉過頭,狡黠 地衝他們咧嘴一笑,「如果我尖叫的話,我想你們會聽到的。」
  「如果發生什麼事,你千萬要大叫。」加裡森或哈里曼說。
  「我會的。」
  「我可以派曼徹斯特把咖啡端過來,」加裡森或哈里曼說,「我覺得你在 要求一個人獨處。」
  「啊,很對,既然你意識到這一點。」
  「好吧,波蒙特先生,」他說,很嚴肅地看著泰德。泰德突然記得他叫哈 裡森,就和甲克蟲隊以前的一位隊員名字一樣。忘記它真愚蠢。「你要記住, 紐約的那些人正是由於獨處而死去的。」
  「啊,我記得菲麗絲.邁爾斯和裡克.考利都是在和警察一起時死的。」 他想大聲說出這句話,但忍住了,這些人只不過是在盡他們的職責而已。
  「別緊張,哈里森警官,」他說,「大樓今天非常安靜,一個光腳的人走 過也會有回聲的。」
  「好吧,我們就在走廊那邊,那叫什麼名字?」
  「公共休息室。」
  「對。」
  他們離開了,泰德打開標有優秀生申請字樣的檔案。在他的想像中,他不 斷看到羅立在迅速而不易察覺地眨眼,而且聽到一個聲音對他說他已經超過期 限了,他已經跨過黑暗的一邊了,那是惡魔的所在。
  電話在那兒,沒有響。
  〔快點,」他看著它想,把申請檔案堆在學校配發的IBM電腦打字機邊的桌 子上。〔快點,快點,我就在這兒,就在一台沒裝竊聽器的電話邊,所以,快 點,喬治,給我打電話,給我打電話,給我獨家新聞。」
  但電話在那兒,沒有響。
  他意識到自己正在看一個空檔案櫃。他在忙亂中把所有的檔案都拿了出來, 不僅是那些申請上寫作課學生的檔案,連那些想選「生成語法課」學生的複印 件都拿了出來。
  泰德走到門邊向外張望,哈里森和曼斯特正站在系公共休息室門外,喝著 咖啡,茶缸在他們的大手中像咖啡杯一樣小。泰德揮揮手,哈里森也揮揮手作 為回答,並問他完了沒有。
  「還有五分鐘。」泰德說,兩個警察都點點頭。
  泰德走回辦公桌,把選寫作課的檔案和其它檔案分開,並開始把後者放進 檔案櫃,他盡可能幹得慢些,等著電話鈴響。但電話就在那兒,並不響。他聽 到走廊另一頭有電話鈴響,聲音被關著的門減弱了,在這樁安靜的大樓中聽起 來很嚇人。也許喬治把電話號碼弄錯了,他想,輕聲笑笑。事實是,喬治不會 打電話來了,事實是,他泰德錯了。顯然,喬治另有圖謀。這有什麼可驚訝的 呢?喬治.斯達克擅長搞陰謀詭計。雖然這樣,他還是非常確信——
  「泰德?」
  他嚇了一跳,差點兒把最後半打檔案摔到地上。當他確信它們不會滑落時, 他回過頭。羅立就站在門外,他那巨大的煙斗像個水平觀測鏡一樣向前伸著。
  「對不起,」泰德說,「你嚇了我一跳,羅立。我的思想正在萬里之外飄 著呢。」
  「有人打電話找你,打到我的電話了,」羅立和氣地說,「一定是搞錯電 話號碼了,幸虧我在裡面。」
  泰德感到他的心臟開始劇烈跳動起來——好像他胸中有只鼓,有人開始使 勁敲起來。
  「對,」泰德說,「幸虧你在。」
  羅立審視地瞥了他一眼,浮腫的、微紅的眼瞼下那雙藍眼睛敏銳而又好奇, 甚至到了無理的程度,這和他心不在焉的舉止很不相稱。「你一切都好嗎,泰 德?」
  不,羅立。這些天有個瘋狂的殺手在外面,他是我的一部分,這傢伙能控 制我的身體,能讓我做用鉛筆刺我自己之類的荒唐事,我認為我沒有發瘋本身 就是勝利。現實一片混亂,老夥計。  」
  「一切都好?為什麼不一切都好嗎?」
  「我似乎感到這句話中有點兒諷刺意味,泰德。」
  「你搞錯了。」
  「是嗎?那你為什麼看上去像被一隻車燈照著的鹿一樣呢?」
  「羅立——」
  「我剛才跟他說話的那人就像那種推銷員,你向他電話購物只是為了確保 他別親自到你們家來。」
  「沒事兒,羅立。」
  「很好。」羅立看上去並不相信。
  泰德離開他的辦公室,沿著走廊向羅立的辦公室走去。
  「你去哪兒?」哈里森在他身後叫道。
  「羅立辦公室有我的電話,」他解釋說,「這裡的電話號碼都是按順序排 的,那傢伙準是把號碼搞錯了。」
  「而且剛好打到今天惟一在這兒的教員那裡?」哈里森懷疑地問。
  泰德聳聳肩,繼續向前走。
  羅立的辦公室雜亂卻舒適,還有一股煙斗味——兩年的戒煙顯然除不去三 十年抽煙留下的味兒。一塊鑲有羅納德.裡根照片的鏡框掛在牆上。弗蘭克林. 巴林格像百科全書一樣厚的《美國民間傳說》正攤開在羅立的辦公桌上。電話 筒從叉簧上取了下來,正放在一疊空白藍皮本上。看著話筒,泰德感到那種熟 悉的、令人窒息的恐懼感又籠罩了他,就像被裹到一張早就該洗的毯子中一樣。 他轉過頭,以為會看到羅立、哈里森和曼徹斯特三人並排站在門口,就像電話 線上的麻雀一樣。但辦公室門口空無一人,他可以聽到羅立沙啞的聲音從走廊 那邊傳過來,他已經強留住兩位警察談起話來,泰德懷疑他是故意這麼做的。
  他拿起電話說:「你好,喬治。」
  「你的一周已經過去了,」電話那頭的聲音說,是斯達克的聲音,但泰德 懷疑現在他們倆的聲音波紋是不是還會完全一致。斯達克的聲音變了,變得粗 糙刺耳,就像一個看運動比賽的人喊得太久後的聲音,「你的一周時間過去了, 你卻什麼也沒幹。」
  「你說得對,」泰德說,覺得非常冷,不得不努力使自己不發抖,那種寒 冷似乎來自電話本身,像小冰柱一樣從耳機的小孔中冒出來,但他同時也很憤 怒,「我不會去做的,喬治。一周,一月,十年,對我來說都一樣。為什麼不 接受事實呢?你死了,而且不會活過來了。」
  「你錯了,老夥計,如果你要錯到底的話,你就一直錯下去吧。」
  「你知道你聽上去像什麼嗎,喬治?」泰德說,「你聽上去好像你正在潰 爛。那就是為什麼你要我再次開始寫作的原因,對嗎?失去凝聚力,那就是你 寫的。你正在慢慢死去,對嗎?你很快就會變成碎片,就像一輛漂亮的一匹馬 拉的馬車那樣。」
  「那跟你沒關係,泰德,」那沙啞的聲音回答說,這聲音從粗糙的男低音 變成一種刺耳的聲音,然後又變成尖聲細語——好像聲帶突然發不出聲了—— 接著又回到男低音上,「我身上發生的一切跟你無關,那只會分散你的注意力, 夥計。傍晚前你必須開始動筆,否則你這狗雜種會後悔的,而且不止你一個人 後悔。」
  「我不——」
  咯嚓!斯達克掛了電話。泰德沉思地看了話筒一會兒,然後把它放回叉簧 上。他轉回身時,哈里森和曼徹斯特正站在那裡。
  「誰打來的電話?」曼徹斯特問。
  「一個學生,」泰德說,自己都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撒謊。他真正確信的惟 一一件事,就是他心中有一種恐懼感。「只是一個學生,和我原來想得一樣。」
  「他怎麼知道你在學校?」哈里森問,「他怎麼又打到這位先生的電話上 了呢?」
  「我投降,」泰德謙恭的說,「我是個隱藏很深的俄國間諜,那其實是我 的聯絡方式,我會悄悄地去碰頭。」
  哈里森沒有生氣——至少他看上去沒有生氣。他責備地看了泰德一眼,顯 得有點疲倦,這比生氣更有效。「波蒙特先生,我們在盡力幫助你和你妻子。 我知道,無論你走到哪兒總有兩個人跟在身後,這很不舒服,但我們真的是在 幫助你。」
  泰德感到很慚愧......但沒有慚愧到要說實話。他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 覺得事情要糟了,而且可能已經糟了。還有一些其它的感覺,他皮膚下面有一 種輕微的躁動感,好像皮膚下面有蟲在蠕動。他的太陽穴有一種壓力,那不是 由於麻雀,至少他認為不是。同時,他甚至沒有意識到某種精神晴雨表正在下 降。他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雖然不像這次這麼強烈。當他在辦公室看檔案 時,也有那種感覺,一種隱隱的不安感。 「
  那是因為斯達克,他在你的體內,他在監視你,如果你說錯了話,他會知 道,那麼某個人就要遭殃了。  」
  「我很抱歉,」他說,意識到羅立正站在兩個警察後面,用安靜、好奇的 眼睛看著自己。他不得不撒謊,而且這謊撒得那麼自然,他覺得很可能是喬治. 斯達克自己為他編造好放在那裡的。他不敢確信羅立會相信他的謊言,但現在 著急也沒用了,「我有點兒緊張,如此而已。」
  「可以理解,」哈里森說,「我只想讓你意識到我們不是敵人,波蒙特先 生。」
  泰德說,「打電話的孩子知道我在這兒,是因為我開車經過書店時他剛從 裡面出來。他想知道我是不是在教暑期寫作課。學校老師的電話號碼簿是按系 劃分的,每個系的人都是按字母順序排列的,印刷字體很小,用過的人都能證 明這一點。」
  「電話簿很討厭。」羅立嚼著煙斗說,兩個警察吃了一驚,轉頭看了他片 刻,羅立衝他們嚴肅地點點頭。
  「羅立在電話簿上排在我後面,」泰德說,「今年我們恰好沒有以C開頭的 教師。」他瞥了羅立一眼,但羅立以把煙斗從嘴裡拿下來,正在仔細檢查黑乎 乎的煙斗。「結果,」泰德結束道,「我總是接到他的電話,他總是接到我的。 我告訴那孩子他運氣不好,我秋天前沒課。」
  好了,就這麼回事。他覺得自己解釋得過於詳細了,但真正的問題是哈里 森和曼徹斯特什麼時候到羅立辦公室門口的,他們聽到了多少。人們通常不會 告訴申請課程的學生他們正在死去,他們很快會變成碎片。
  「我希望我秋天前也沒事,」曼徹斯特歎口氣說,「你完事了嗎,波蒙特 先生?」
  泰德寬慰地鬆了一口氣,說:「我必須把不需要的檔案放回原處。」
  〔還必須給秘書留張便條。」
  「當然,我還必須給范頓太太留張便條,」他聽到自己說,一點兒也不知 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只知道他不得不這麼說,「她是英語系的秘書。」
  「那麼我們還有喝杯咖啡的時間嘍?」曼徹斯特問。
  「當然,甚至還可以吃兩頓餅乾,如果那裡還有的話。」他說。那種事情 一片混亂、越來越糟的感覺又湧上心頭,這次更加強烈。給范頓太太留張便條? 天哪,那是個笑話,羅立肯定在咬著煙斗強忍著笑。
  泰德正要離開羅立的辦公室,羅立問道:「我能跟你談一會兒嗎,泰德?」
  「當然可以。」泰德說。他想告訴哈里森和曼徹斯特別管他們倆,他沒事 兒,但很不情願地意識到當你要減輕別人的懷疑時,不能說這種話。至少哈里 森現在很警覺,也許還沒有全面警覺起來,但也差不多了。
  沉默的作用更大,當他轉向羅立時,哈里森和曼徹斯特慢慢地沿著走廊走 過去。哈里森簡短地對他的同伴說了幾句話,然後站在系公共休息室的門口, 曼徹斯特進去尋找餅乾。哈里森可以看著他們,但泰德認為他聽不到他們說什 麼。
  「那個關於教師電話簿的故事編得真不錯,」羅立評論說,又把煙斗柄放 進嘴中嚼著,「我認為你和薩奇《開著的窗戶》中的小姑娘有很多相同之處, 泰德——你很擅長即興創作傳奇故事。」
  「羅立,這不是你的真心話。」
  「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我的真心話,」羅立溫和地說,「我承認自己很好 奇,但我不敢確信我真想知道。」
  泰德微微一笑。
  「我覺得你是故意忘掉貢佐.湯姆.卡羅爾,他的確退休了,但上次我看 電話簿時,他仍然排在我們倆之間。」
  「羅立,我該走了。」
  「真的,」羅立說,「你要給范頓太太寫張便條。」
  泰德覺得自己面頰有點兒熱。艾爾西阿.范頓1961年以來一直是英語系的 秘書,但今年四月死於咽喉癌。
  「我叫住你只是為了告訴你一件事,」羅立繼續說,「我發現了你要找的 東西,有關麻雀的事。」
  泰德感到他的心猛地一跳:「你這是什麼意思?」
  羅立把泰德又領會辦公室,拿起巴林格的《美國民間傳說》。「麻雀、潛 鳥,尤其是夜裡出沒的怪鳥,是靈魂擺渡者,」他說,聲音中有些得意,「我 知道和夜裡出沒的怪鳥有關係。」
  「靈魂擺渡者?」泰德懷疑地說。
  「來自希臘語,」羅立說,「指那些擺渡者,在這裡指那些在生者世界和 死者世界之間擺渡人類靈魂的人。據巴林格說,潛鳥和夜裡出沒的怪鳥是生者 的先驅,據說它們總是聚集在死亡將要發生的地方。它們不是預示凶兆的鳥, 它們的任務就是把剛死去的靈魂引導到他們死後該去的地方。」
  他盯著泰德。
  「麻雀的集結是很不吉利的,至少巴林格這麼說,麻雀據說是死者的先驅。」
  「那意味著——」
  「那意味著它們的任務是引導迷失的靈魂回到陰間。換句話說,它們是活 死人的先驅。」
  羅立從嘴裡拿下煙斗,嚴肅地看著泰德。
  「我不知道你的情況,泰德,但是我建議你謹慎,極度謹慎,你看上去像 一個身陷困境的人。如果我能幫什麼忙,請告訴我。」
  「謝謝,羅立。只要你別聲張,就算幫了我最大的忙。」
  「在這方面,至少你和我的學生的看法完全相同。」但煙斗上方的眼睛仍 然充滿關懷,「你會照顧好自己的吧?」
  「我會的。」
  「如果那些跟著你的人是在幫助你,泰德,最好跟他們說真話。」
  如果他能這麼做,那就太好了,但問題並不是他信不信任他們。如果他真 的開口說實話,他們會完全不信任他。即使他信任哈里森和曼徹斯特,跟他們 談,那也只能等到他皮膚下那種蠕動感消失之後才行。因為喬治.斯達克在監 視他,而且他已過了最後期限。
  「謝謝,羅立。」
  羅立點點頭,再次要他多保重,然後回到辦公桌後。
  泰德走回他自己的辦公室。
  「當然,我必須給范頓太太寫張便條。」
  在他把最後一疊錯拿出的檔案放回原處時,他停了下來,看著他那台IBM 電腦打字機。最近他對所有大大小小的書寫工具都很敏感,不止一次懷疑在每 個書寫工具中是不是都有一個不同的泰德.波蒙特,就像魔鬼潛藏在每個瓶子 中一樣。
  〔我必須給范頓太太寫張便條。」
  但現在,人們更可能用一個靈應盤而不是電腦打字機與已故的、了不起的 范頓太太進行通訊聯繫。范頓太太煮咖啡總是煮得很濃,濃得幾乎可以站起來 說話了。為什麼他要說那話呢?范頓太太是他心中最遙遠的人。
  泰德把最後一疊非寫作學生的檔案扔進檔案櫃,關上抽屜,看著他的左手。 繃帶下面,拇指和食指之間突然開始灼熱發癢,他把手在褲管上蹭蹭,但這似 乎使手癢得更厲害。現在它又開始跳動了,那種劇烈的、火烤一般的灼熱加劇 了。
  他從辦公室窗戶向外望去。
  在道路對面,電話線上排滿了麻雀,更多的麻雀站在學校醫務室的屋頂上。 當他看著的時候,又有一批落到一個網球場上。
  它們似乎都在看著他。
  「靈魂擺渡者。活死人的先驅。」
  現在一群麻雀像一股捲著干樹葉的旋風一樣盤旋而下,落在禮堂的屋頂。
  「不,」泰德聲音顫抖地低聲說,背上泛起一層雞皮疙瘩,手又癢又熱。
  打字機。
  只有用打字機,他才能擺脫麻雀和手上的熱癢。
  那種坐在它面前的本能太強烈了,無法抗拒。那麼做似乎是非常自然的, 就像手燙後想伸進冷水裡一樣。
  「我必須給范頓太太寫張便條。」
  「傍晚前你必須開始動筆,否則你這狗雜種會後悔的,而且不止你一個 人後悔。」
  皮膚下那種癢癢的,蠕動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從他手上的洞口向外擴散, 他的眼球似乎與那種感覺同步跳動。在他的心中,麻雀的幻影更清晰了。那是 在伯根菲爾德的裡傑威克區,裡傑威克在春天白色的天空下,時間是1960年, 整個世界都死了,只有這些可怕的、普通的鳥,這些靈魂擺渡者。在他看著的 時候,它們一起展翅飛起,黑壓壓的一片使天空也黯淡下來。麻雀又飛起了。
  在泰德窗外,電線上,醫務室屋頂和禮堂頂上的麻雀一起展翅飛起,幾個 到校早的學生在學校對面的人行道上停了下來,看著鳥群飛上對面左側的天空, 向西飛去。
  泰德沒有看到這些,只看到他童年居住的地區變成夢中的死亡地帶。他在 打字機前坐下,深深的沉入昏暗的恍惚狀態中。但是一個念頭牢牢抓住他:狡 猾的喬治能讓他坐下來,轉動IBM的鑰匙,但他不會寫那本書,不管發生什麼 ......如果他堅持這一點,狡猾的喬治就要潰爛,要麼像一支蠟燭的火焰一樣 被吹滅。他知道這一點,他感覺到了。
  他的手現在亂抖亂顫,覺得就像卡通片中被大錘砸過後的爪子。並不完全 是疼痛,更像是後背中間一塊你永遠也夠不著的地方開始癢起來,癢得你快要 發瘋了。不是那種表面的癢,而是深入骨髓的癢,癢得你咬緊牙關忍著。
  但是甚至這種癢也顯得遙遠而不重要了。
  他坐在打字機前。
  他一打開打字機,奇癢就消失了......麻雀的幻影也隨之而去。
  但是恍惚狀態還存在,在這狀態的核心有某種強制的命令:有一些東西需 要寫下來,他可以感到他的整個身體都在催促他做這件事,做完它。這種感覺 比麻雀的幻影或手上的癢更糟,這種癢似乎發自他內心深處。
  他把一張紙捲入打字機,然後坐了片刻,感到遙遠而又迷惘。接著,他把 手指放在中間一排鍵盤上按英文打字法的基本位置放好,雖然他幾年前放棄了 英文打字法。
  手指顫抖了一會兒,然後除了食指,其餘的手指都向後撤。顯然,當斯達 克真的打字時,他的方法和泰德是一樣——一邊尋一邊打,當然,他只會這麼 打,打字機並不是他擅長的寫作工具。
  當他移動左手手指時,隱隱有點兒痛,但僅此而已。他的食指打得很慢, 但文字還是很快就出現在白紙上。它簡短得令人心悸。歌特式打字頭旋轉起來, 用大寫字母打出了十二個字: 〔

  猜猜我從哪兒打來電話,泰德?

  

  」
  世界突然又回到它的核心。在他一生中,他從沒感到如此驚訝,如此恐懼。 天哪,它是如此準確,如此清晰。
  「狗雜種從我家打的電話!他已抓住了麗茲和孩子們!」
  他開始站起身,不知道他想去哪兒。他的手一陣居痛,好像一把慢慢燃著 的火把被在空中猛地一搖,火一下躥了起來,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站了起來。 他齜牙咧嘴地輕輕叫了一聲,又跌坐到IBM前的椅子中。在他意識到怎麼回事 之前,他的兩隻手已摸回鍵盤,重新敲擊它們。
  這次是十一個字: 「 告訴任何人他們就死定了。

  

   」
  他呆呆地凝視著這幾個字。他一打完最後一個字母,所有的感覺突然一下 子切斷了——就像他是一盞燈,誰拔掉了插頭。他的手再不痛了,再不癢了, 皮膚下再沒有那種蠕動感和被監視感了。鳥消失了,那種恍惚的感覺消失了, 斯達克也消失了。
  除了他沒有真正消失,對嗎?不。泰德消失時,斯達克在看著他的家。他 們留下兩個緬因州警察看守那地方,但那沒有用。如果他認為兩個警察就能阻 攔斯達克的話,那他就是個大傻瓜了。就是一隊特種部隊也沒用,喬治.斯達 克不是一個人,他就像納粹虎式坦克,只是看上去像人罷了。
  「事情辦得怎麼樣了?」哈里森在他身後問。
  泰德跳起來,好像誰用針扎進他的脖頸一樣......這使他想起費裡德裡克. 克勞森,克勞森插手與他無關的事......因為洩密而被殺。 「 告訴任何人他們就死定了。

  

   」
  這話從打字機上的紙上怒視著他。
  他伸手從紙筒上撕下紙,把它捏成一團。他這麼做時,並沒有回頭看哈里 森離他多近——那會是一個嚴重的錯誤。他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漫不經心。他並 不感到漫不經心,他感到自己快瘋了。他等著哈里森問他他寫了什麼,為什麼 他匆匆忙忙地把它撕下來。當哈里森什麼都沒說時,泰德說話了。
  「我想我幹完了。讓便條見鬼去吧,在范頓太太知道前,我就會把這些檔 案放回原處。」至少這些話是真的......除非范頓太太剛好從天上往下看。他 站起身,暗暗祈禱他的腿別出賣他,讓他又跌回椅子中。他看到哈里森正站在 門口,根本沒看他,聳了口氣。片刻之前,泰德說哈里森就站在他身後,氣都 吹到他脖子上了,但其實哈里森再吃一塊餅乾,繞過泰德正在看對面幾個閒逛 的學生。
  「嘿,這地方就像死了一樣。」警察說。
  「在我回家之前,我的家人可能已經死了。」
  「我們為什麼不走呢?」他問哈里森。
  「好主意。」
  泰德向門口走去,哈里森困惑地看著他。「天哪,」他說,「也許教授都 這麼心不在焉。」
  泰德緊張地衝他眨眨眼,然後低下頭,看到他一隻手還緊握著那個紙團, 於是把它扔進廢紙簍,但他顫抖的手沒有準頭,紙團撞在紙簍的邊上彈了回來。 他還沒來得及彎腰撿起它,哈里森從他身邊走過,撿起紙團,漫不經心的從一 只手扔到另一隻手。「你連檔案都不拿就要走了嗎?」他問。他指指選寫作課 學生的檔案,這些檔案被放在打字機邊,用一根紅橡皮筋捆著。然後他又繼續 拋那個紙團,從一隻手拋到另一隻手。泰德從折痕上能看到幾個字:任何人他 們
  「啊,那些,謝謝。」
  泰德拿起檔案,然後差點兒就把它們摔到地上。現在哈里森會展開手中的 紙團,他會這麼做的,雖然斯達克現在並沒監視他——泰德確信這一點——但 他很快就會發現的。當他發現後,他會對麗茲和孩子們幹些極為不利的事。
  「別客氣。」哈里森把紙團扔向廢紙簍,它在邊沿上幾乎繞了一圈,然後 摔了進去。「兩分。」他說,然後走到走廊,這樣泰德就能關上門。

  

  

  

  

  

  八
  他走下樓梯,後面跟著兩個警察。羅立從他辦公室探出身子,祝他暑假愉 快,泰德也向他表達了同樣的祝願,至少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很正常。他覺得好 像在自動駕駛儀上,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他到自己的汽車旁。他把檔案扔到乘 客座位上時,看到了停車場邊的公用電話。
  「我要給我妻子打個電話,」他告訴哈里森,「看看她要在商店買什麼東 西。」
  「你應該在樓上打,」曼徹斯特說,「那你就能節約二十五美分。」
  「我忘了,」泰德說,「也許因為我心不在焉。」
  兩個警察好笑地互相看了一眼,坐上普利茅斯汽車,在車裡他們可以開著 空調,並能通過擋風玻璃監視他。
  泰德感到心臟似乎變成了破碎的玻璃。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枚硬幣,把它扔 進投幣口中。他的手在發抖,把第二個號碼撥錯了,於是掛上電話,等硬幣退 出,然後又試一次,他一邊想:天哪,就好像米麗艾姆死的那天晚上,就像那 天晚上又重現了。
  如果沒有這種記憶錯覺,他可能就撥對了。
  第二次他撥對了,他站在那裡,把聽筒緊緊壓在耳朵上,壓得耳朵都疼了。 他努力讓身體放鬆,不想讓哈里森和曼徹斯特知道出事了——決不能讓他們知 道,但他似乎無法放鬆肌肉。
  電話一響,斯達克拿起話筒:「泰德?」
  「你對他們幹了什麼?」就像從嘴裡吐乾棉球。他能聽到雙胞胎在大聲嚎 哭,泰德發現他們的哭聲讓他感到安慰,這有點兒怪。這哭聲不是溫蒂從樓梯 上摔下時的那種嘶啞的叫喊,而是迷惑的哭聲,生氣的哭聲,但不是受到傷害 的哭聲。
  但是,麗茲呢——麗茲在哪兒?
  「什麼也沒幹,」斯達克回答,「你自己可以聽出來,我連他們寶貴的小 腦袋上的一根毛也沒碰,現在還沒有。」
  「麗茲......」泰德說,突然被一種孤獨的恐懼淹沒,就像被寒冷的大浪 吞了進去。
  「她怎麼了?」嘲笑的語氣荒唐而又難以忍受。
  「讓她聽電話!」泰德吼道,「如果你指望我以你的名義再寫一個字的話, 你讓她聽電話!」顯然,在這種極端的恐懼和驚訝狀態中,他心裡的一部分仍 是清醒的。他告誡自己:注意你的臉,泰德,你只是四分之三是背對警察的, 當一個人往家裡打電話問他妻子要不要買雞蛋時,他是不會對著話筒吼的。
  「泰德!泰德,老夥計!」斯達克聽上去很委屈,但泰德驚恐地確信這狗 雜種正咧著嘴。「你太看低我了,夥計,你太瞧不起我了,夥計!冷靜一下, 她在這兒。」
  「泰德?泰德,是你嗎?」她聽上去痛苦而又害怕,但沒有驚慌失措,不 是很驚慌。
  「是我,寶貝,你好嗎?孩子們好嗎?」
  「好,我們還好。我們......」她說最後一個字時聲音減弱了一點,泰德 能聽到那狗東西在對她說什麼,但聽不清具體內容。她說是,好吧,然後又回 到電話上,現在她聽上去快哭了,「泰德,你必須去做他讓你做的事。」
  「是,我知道。」
  「但他要我告訴你,你不能在這兒做,警察很快就會過來。他......泰德, 他說他殺了那兩個監護房子的警察。」
  泰德閉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他怎麼幹的,但他說他干了......而且我......我相信他的話。」 現在她開始哭了。她竭力控制自己,知道這會使泰德沮喪,如果他沮喪的話, 他會做出危險的事。他緊緊握住電話,使勁壓著耳朵,努力顯出漫不經心的樣 子。
  斯達克又在背後低聲說什麼,泰德聽到一個詞:合作。難以置信,真他媽 的難以置信。
  「他要把我們帶走,」她說,「他說你會知道我們去哪兒。記得瑪莎姨媽 嗎?他說你應該甩掉跟著你的人。他說他知道你能做到,因為他能做到。他要 你今晚天黑前與我們會合。他說——」她驚恐地抽泣了一下,然後努力把第二 下抽泣嚥了回去,「他說你要跟他合作,你和他共同寫作,它將是最出色的一 本書。他——」
  斯達克又在低聲說什麼。
  啊!泰德真想把他的手指掐進喬治.斯達克該死的脖子裡,直到他的手指 穿過皮肉,摳進狗雜種的喉嚨。
  「他說阿歷克斯.馬辛死而復生,比以前更強大。」然後她又尖聲叫道, 「請照他說的做,泰德!他有槍!他有一盞噴燈!一盞小噴燈!他說如果你敢 騙他——」
  「麗茲——」
  「求求你,泰德,照他說的做!」
  她的聲音小了,因為斯達克把電話從她手中拿走了。
  「告訴我一件事,泰德,」斯達克說,現在他的聲音中已沒有嘲弄,非常 嚴肅,「告訴我一件事,而且你要說真話,夥計,否則他們會為此付出代價, 你明白我的話嗎?」
  「明白。」
  「真的嗎?因為她剛才講噴燈的事是真的。」
  「真的!真的,他媽的!」「她告訴你記住瑪莎姨媽,她他媽的是誰?這 是某種暗號嗎,泰德?她試圖欺騙我嗎?」
  泰德突然看到他妻子和孩子們的生命懸在一根非常細的線上。這不是比喻, 這是泰德能看到的東西。那根線是藍色的,像冰一樣透明,像游絲一樣纖細, 幾乎看不見。所有的一切都歸結到兩件事上——他說什麼,喬治.斯達克信什 麼。
  「錄音裝置從電話上拆除了嗎?」
  「當然拆除了!」斯達克說,「你認為我是什麼人,泰德?」
  「你讓麗茲接電話時,她知道嗎?」
  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斯達克說:「她只要看一下就知道了,電線就扔在該 死的地上。」
  「但她知道嗎?她看了嗎?」
  「別跟我繞彎子,泰德。」
  「她試圖用暗示的方法告訴我你們要去哪兒。」泰德告訴他,努力保持一 種耐心的、講課式的語調——耐心,但有點兒居高臨下。他不知道斯達克聽出 來沒有,但他猜斯達克很快就會以某種方式讓他知道的。「她指的是夏季別墅, 在羅克堡。瑪莎.泰爾福德是麗茲的姨媽,我們不喜歡她。每次她打電話說她 要來訪,我們就想逃到羅克堡,躲在夏季別墅中,直到她死去。現在我們已經 說了,如果他們在我們的電話上裝了無線錄音裝置,喬治,那只能怪你。」
  他全身冒汗,等著看斯達克是否相信這話......或在他所愛的人和永恆之 間惟一的細線是否會突然斷裂。
  「他們沒有裝,」斯達克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聽上去又放鬆了。泰德真 想在電話間上靠一靠,閉上眼鬆口氣,但他忍住了。〔如果我再次看到你的話, 麗茲,」他想,我會因為你冒這麼大的危險擰斷你的脖子。」只是如果他再見 到她的話,他猜他真正想做的就是親吻她,一直吻到她透不過氣來。
  「別傷害他們,」他對著電話說,「請別傷害他們,無論你要什麼,我都 會做的。」
  「啊,我知道。我知道你會的,泰德。我們將一起寫作,至少開頭部分是 這樣。你馬上行動吧。甩掉跟你的警察,然後趕往羅克堡,盡快趕到那裡,但 別快得引起別人注意,那就錯了。你可以考慮換車,但具體細節還是你自己考 慮吧——畢竟你是個很有創造力的傢伙。如果你要他們活著,天黑前趕到那裡。 別搗鬼。你明白我的話嗎?別搗鬼,別耍小聰明。」
  「我不會的。」
  「很好。你不會的。夥計,你要做的,就是遵守遊戲規則。如果你搗鬼, 等你趕到那裡時,你只會看到幾具屍體和一盤你妻子臨死前詛咒你的磁帶。」
  咯嚓一聲,電話斷了。
  當他走回自己的汽車時,曼徹斯特搖下普利茅斯汽車乘客座位一側的窗戶, 問家裡是否一切都好。泰德從他眼中看出這並非閒聊,他從泰德臉上看出了什 麼。但這沒關係。泰德認為自己能應付得了,畢竟他是一個創造力的傢伙,他 的大腦像日本高速列車一樣在默默的飛速運轉。問題呈現在面前:撒謊還是說 實話?和以前一樣,這沒有什麼好爭論的。
  「一切都好,」他說,語調自然輕鬆,「孩子們脾氣很大,如此而已。麗 茲也跟著脾氣很大。」他的聲音提高了一點兒,「我們離家後你們倆就一直有 點兒不安。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
  即使在這樣緊急的情況下,他仍此感到內疚。確實發生了什麼事——但他 這個知情人卻不說實話。   「沒什麼事,」坐在方向盤後面的哈里森身體前傾,對他說道,「我們和 留在家裡的查特頓和埃丁斯聯繫不上,就這麼點事,也許他們進屋了。」
  「麗茲說她剛做了點兒冰茶。」泰德隨口撒謊說。
  「那就對了,」哈里森說,對泰德笑笑,泰德又感到一陣內疚,「我們到 那兒時也許還能剩下一點,對嗎?」
  「什麼事都可能的。」泰德砰地關上了他的汽車門,把鑰匙插進孔中,手 像木頭一樣麻木。問題在他頭腦中飛速旋轉:斯達克和他家人已離開去羅克堡 了嗎?他希望這樣——他希望他們被綁架的消息在警方通訊網中傳開之前,他 們已經安全離開。如果他們乘麗茲的汽車被人發現,或如果他們還在魯德婁, 那就麻煩了,太麻煩了。他竟然希望斯達克順利逃走,這真充滿諷刺意味,但 這正是他現在的處境。
  說到逃走,他怎麼才能甩掉哈里森和曼徹斯特呢?那是另一個問題。靠加 快速度甩掉他們是不可能的。他們開的普利茅斯汽車看上去很破舊,但它強有 力的發動機聲表明它能在任何路上行駛。他認為他能把他們甩掉——他已經想 好了怎麼和在哪裡做——但開到羅克堡還有一百六十里的路程,他怎麼能避免 被再次發現呢?
  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他只知道他必須設法做到。
  「記得瑪莎姨媽嗎?」
  他對斯達克所做的解釋純屬瞎扯,而斯達克確信以為真了。由此看來那狗 雜種並不完全瞭解他的思想。瑪莎是麗茲的姨媽,這是真的,他們曾躺在床上 說要躲開她,但他們所談的是躲到像阿魯巴或塔希提那樣的外國地方去...... 因為瑪莎姨媽對羅克堡非常瞭解,她到那兒看望他們的次數比到魯德婁的次數 多得多。在羅克堡,瑪莎姨媽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垃圾場。她是全國步槍協會的 會員,總是按時教會費,她喜歡在垃圾場射殺老鼠。
  「如果你要她離開,」泰德記得有次他對麗茲說,「那只有你自己去對她 說,她是你姨媽。而且我害怕如果我告訴她,她會用那支槍來打我。」
  麗茲說:「我想血緣關係也沒什麼用,她眼裡有一種凶光......」她假裝 害怕地哆嗦了一下,然後咯咯笑起來,捅捅他的肋骨,「你去吧,上帝討厭膽 小鬼,告訴她我們是環境保護者,連對老鼠也一樣。泰德,走到她面前去,說, 『走吧,瑪莎姨媽!你已經殺死了垃圾場最後一隻老鼠!打點行李走吧!』」
  當然,他們誰也沒開口叫瑪莎姨媽走,她還是每天去垃圾場遠征,她在那 裡射死了幾十隻老鼠。最後,幸福的日子終於來到了,泰德開車送她去波特蘭 德機場,把她送上了回愛爾尼的飛機。在門口,她令人難堪的雙手用力握手—— 好像她剛結束一次商業談判而不是告別——並告訴他她明年可能還會來看望他 們。「我他媽射得太棒了,」她說,「肯定射死了六、七打那些傳染病菌的小 東西。」
  她再也沒回來過,雖然有一次她差點兒就來了。
  她最後一次來訪後,「記住瑪莎姨媽」就成了暗語,就像「記住緬因州」 一樣。它的意思是他們中的一個應該去倉庫把步槍拿出來,射死某個特別讓人 討厭的客人,就像瑪莎姨媽在垃圾場射老鼠一樣。現在回想起來,泰德相信麗 茲曾在《大眾》雜誌的採訪拍照過程中用過這句話,她曾轉過頭低聲對他說: 「我不知道那個女人邁爾斯是否記得瑪莎姨媽,泰德?」
  然後她捂著嘴咯咯笑起來。
  很好笑。
  只是現在它已不是一句玩笑。
  現在也不是射殺垃圾場老鼠。
  如果他沒弄錯的話,麗茲是在試圖告訴他跟在他們後面,殺死喬治.斯達 克。平常麗茲聽到無家可歸的動物被送到動物收容所都會哭的,而現在她卻要 他殺人,那一定是她認為別無選擇了。她一定認為現在只有兩種選擇:要麼斯 達剋死,要麼她和雙胞胎死。
  哈里森和曼徹斯特正好奇地看著泰德,他意識到自己坐在發動起來的汽車 方向盤後沉思了差不多一分鐘。他舉手致意了一下,把車倒了出來,然後駛向 緬因大街,離開學校。他試著考慮在這兩個警察通過警訊無線電知道他們的同 事死去之前甩開他們。他試著思考,但總是聽到斯達克對他說,如果他搗鬼, 等他到達羅克堡的夏季別墅時,他只能發現他們的屍體和麗茲臨死前詛咒他的 磁帶。
  另外,他總是看到瑪莎姨媽,她用那枝槍瞄準著老鼠,這些肥胖的老鼠正 在;垃圾堆和上面燃燒的紅色火焰間跑來跑去。他突然意識到他想射殺斯達克, 而且不用0.22口徑的步槍。應該給狡猾的喬治更大的東西。
  一門榴彈炮可能剛合適。
  在破瓶子和罐頭交織成的反光中,老鼠先是身體扭動著飛起來,然後內臟 和皮毛炸裂開來,濺得叭叭作響。
  是的,如果看到同樣情景在喬治.斯達克身上發生,那真是太好了。
  他把方向盤握得太緊了,弄得他左手都疼了,疼到骨頭和關節中去。
  他試著放鬆一些,從胸前的口袋中摸出止痛片,把它乾嚥下去。
  他開始考慮校區的十字路口,那個四面都有停車標誌的路口。
  他開始考慮羅立說的話,羅立稱麻雀為靈魂擺渡者。
  活死人的使者。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7

第二十一章  綁  架

  雖然他從沒來過魯德婁,但卻知道做什麼和怎麼做。
  斯達克夢中常來這裡。

  他開著一輛偷來的破本田車駛離大道,在距波蒙特家一英里半的地方停下 來。泰德去學校了,這很好。有時他搞不懂泰德在做什麼或想什麼,雖然他努 力的話總能知道泰德的情緒狀態。
  如果他發現和泰德聯繫很困難的時候,他就擺弄一枝貝洛爾鉛筆,那是他 在休斯頓街文具店買的。
  這很有用。
  今天很容易,這是因為不管泰德對警察說了什麼,他去大學只有一個理由: 因為他已經超過最後期限了,他相信斯達克會跟他聯繫的。斯達克的確想跟他 聯繫,的確很想。
  只是他並不準備像泰德預期的那麼做。
  當然更不是從泰德預期的地方跟他聯繫。
  快中午了。在他停車的地方有些野餐的人,但他們或是圍在草地的桌子邊, 或是聚集在河邊石頭的烤肉架旁。當斯達克從車上下來走開時,誰也沒有看他 一眼。那很好,因為如果他們看見他,他們一定會記住他。
  對,記住他。
  但無法描述他。
  他邁步走過柏油馬路,然後沿路向北面的波蒙特家走去,這時斯達克很像 H.G.威爾斯筆下的隱形人。一條寬寬的繃帶裹住了他的前額,另一條繃帶裹住 了他的下半邊臉,頭上扣著一頂棒球帽,戴著一副墨鏡,穿著一件馬夾,手上 戴著黑手套。
  一種黃黃的膿狀液體像樹脂一樣不停地流出來,浸透了棉紗,弄髒了繃帶。 更多的黃色液體從墨鏡後點點滴滴地流出來,他時不時地用他那副薄薄的仿羊 皮手套把它們從面頰上抹去。由於這些液體在慢慢變干,手套的掌部和手指部 都變得粘乎乎的。繃帶下面的很多皮膚都已脫落,剩下的也不像是人的肌肉, 而是黑色的、海面一樣的東西,不停地滲著液體,這種液體看上去像膿水,黑 乎乎的很難聞——像濃咖啡和墨水的混合物。
  他走路時頭稍稍向前低著。迎面開來得幾輛車上的乘客看到的只是一個男 人,這個男人戴著棒球帽,低頭避開刺眼的陽光,兩手插在口袋裡,帽舌下的 陰影幾乎遮住了一切,如果他們更仔細地看,也只能看到繃帶而已。從他身後 開來向北去的汽車上的乘客當然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了。
  離班戈爾和布魯爾這兩個姐妹城市越近,就越難走。離城市越近住宅發展 得越快。波蒙特家所在的魯得婁仍處在郊區外圍可稱作邊遠社區的地方——但 它又不算偏僻地區,可也肯定不屬於城市。每座房屋佔地面積都很大,它們之 間不是用灌木樹籬隔開的,而是被狹長的樹林帶和石牆分開的。碟形衛星接收 器在地平線上時隱時現,看上去像入侵的外星人的先頭部隊。
  斯達克沿著路邊一直走到克拉克家。泰德家就在隔壁。他從克拉克家前院 拐角抄近路穿過,院子裡乾草比青草還多。他向房子瞥了一眼,窗簾拉下來擋 著陽光,車庫門緊關著,克拉克家房子有一種孤零零的感覺,好像已經很久沒 人住了。雖然紗門內放有一堆報紙證明這一點,但斯達克相信克拉克一家出去 度假了,這很好。
  他走進分開兩家的樹林,跨過一堵倒塌的石牆,然後單腿跪下。生平第一 次,他親眼看到他倔強的孿生兄弟的房子。車道上停著一輛警察巡邏車,兩個 警察正站在旁邊的樹陰下,一邊抽煙一邊聊天。很好。
  他已經得到他所需要的了,剩下的就很容易了。不過,他還是多停留了一 會兒。他不認為自己是個想像力豐富的人——除了在那幾本主要由他創作的小 說中——也不是一個感情衝動的人,所以當他發現自己胸中燃燒著憤怒與憎恨 之火時,有點兒吃驚。
  那個狗雜種有什麼權利拒絕他?有他媽的什麼權利?因為他先成為一個真 人?因為斯達克不知道怎麼、為什麼或什麼時候他自己變成了一個真人?那是 瞎扯。喬治.斯達克覺得年齡大小毫無關係。他沒有義務一言不發的死去,泰 德似乎認為他就應該那樣做。他要對自己負責——那就是活下來。不僅如此。
  他還要考慮到他忠實的崇拜者,不是嗎?
  瞧那座房子,瞧瞧它。一棟寬敞的殖民地時期的房子,除了一個廂房外, 完全可以稱之為大。一大塊草坪,旋轉的噴水器不停地噴水以保持其長綠。 木頭柵欄沿著又黑又亮的車道一側向前延伸,斯達克認為這種柵欄稱得上很漂 亮了。在房屋和車庫之間有一條加頂的走廊——天哪,加頂的走廊!屋內裝飾 得非常典雅,以與外部協調一致。餐廳裡有一張長長的橡木餐桌,樓上房間裡 放著高大漂亮的衣櫃,還有精緻悅目的椅子,並不很貴,你可以欣賞但也敢於 坐在上面。牆上沒有牆紙,而是漆了以後,再印上花紋和圖案。斯達克見過所 有這些,在夢中見過它們。波蒙特作為喬治.斯達克寫作時,他甚至不知道斯 達克正在做那些夢。
  突然,他想把這迷人的白房子燒成平地。劃根火柴點著它——或者就用放 在他馬夾口袋裡的丙烷噴燈電著它——把它燒成平地。但要等他進去以後,等 他搗毀了所有傢具,在客廳地毯上拉上屎尿,再把糞便抹在印著花紋的牆上以 後,等他用斧頭把那些貴重的櫃子砍成劈柴之後。
  波蒙特有什麼權利有孩子?有一個漂亮的老婆?泰德究竟有什麼權利生活 在陽光之下,過著幸福的生活,而使擺脫貧困、富裕成名的兄弟,他的黑暗中 的兄弟確要在黑暗中死去,像胡同中的一條生病的雜種狗?
  他當然沒有,根本就沒有這種權利。只不過泰德相信他有那些權利,而且 不顧一切地繼續相信那些權利,但那種相信毫無根據,喬治.斯達克是真的。
  「我要好好教訓你一下,老夥計!」斯達克在樹林中低聲說,摸到了額頭 繃帶上的夾子,把她們摘下來放到口袋裡,以備後用。然後他開始一圈圈地解 繃帶,越靠近他那奇怪的肌肉,繃帶就變得越濕。「這是你永遠忘不了的教訓, 我他媽的向你保證。」
  這不過是他用白手杖騙紐約警察那一招的翻版,但斯達克認為這妙極了。 他堅信這一點:如果你一招得手,那就一直使用這一招,一直到它不起作用為 止。除非他粗心大意,否則騙這些警察是不成問題。他們值勤已有一個多星期 了,他們越來越相信那瘋子說得是實話,他說他要回家,再不殺人了。惟一的 麻煩是麗茲——如果他幹掉警察時,她恰好向窗外看,那事情就變得複雜了。 但現在還差幾分鐘到正午,她和雙胞胎可能正在午睡或正準備午睡。不管發生 什麼,他相信會成功的。
  實際上,他確信這一點。
  車到山前必有路。
  查特頓抬起靴子,在靴底上掐滅煙頭——他準備等它一滅就放到巡邏車裡 的煙灰缸內,緬因州警察可不隨便在納稅人的車道上亂扔廢物。當他抬起頭時, 臉皮脫落的人就在那裡,搖搖擺擺向車道走來,一隻手向他和傑克.埃丁斯慢 慢揮動,請求幫助,另一隻手在身後耷拉著,像是斷了。
  查特頓差點兒心臟病發作。
  「傑克!」他喊道,埃丁斯轉過頭,他的嘴巴張開了。
  「救救我——」臉皮脫落的人聲音沙啞地喊道,查特頓和埃丁斯向他跑去。
  如果他們活著,他們會告訴他們的同事,他們以為那個人遭了車禍,或者 被汽油或柴油燒傷了,或是臉朝下摔進一台農用機器裡,那種機器經常劃破砍 傷使用者。
  他們可能告訴他們的同事這些事,但在那一刻,他們實際上什麼也沒想, 大腦被嚇成一片空白。那人的左半邊臉好像正在沸騰,彷彿皮被剝掉後,有人 在肉上倒了高強度石炭酸溶液一樣。那種粘乎乎的、難以想像的液體從隆起的 肉塊上流下來,滾過黑色的裂痕,有時洪水氾濫似的大量湧出。
  他們什麼也沒想,他們只是做出反應。
  這就是白手杖招數的妙處。
  「救救我——」
  斯達克故意兩腳一絆,向前倒去。查特頓對他同伴語無論次地喊了句什麼, 身手去抓受傷的人,免得他摔倒。斯達克右臂圈住這位警察的脖子,左手從身 後伸了出來。他手中有件令人吃驚的東西,那是一個柄上鑲著珍珠的折疊式剃 刀,刀刃在濕潤的空氣中閃閃發光。斯達克把它向前一捅,查特頓的右眼球被 刺爆了,查特頓叫起來,一隻手摀住他的臉。斯達克揪住查特頓的喉嚨,從左 耳一直刺到右耳,鮮血從他強壯的脖子中噴了出來。這一切發生在四秒中內。
  「怎麼啦?」埃丁斯用一種古怪的探詢語氣低聲問,毫無戒備地站在查特 頓和斯達克身後大約兩英尺處。「怎麼啦?」
  他一隻手正放在手槍槍把邊上,但斯達克瞥了他一眼就確信這傢伙根本不 知道他的槍就在手邊。他兩眼突出,不知道在看什麼,或誰在流血。「  不,不 是這樣。」  斯達克想,「  他認為我在流血,他站在那裡看著我割他同伴的喉嚨, 但他認為我在流血,因為我的半個臉沒了,那並不是真正的原因——我在流血, 必須是我在流血,因為他和他的同伴是警察,他們是這部電影的主角。」  
  「喂。」他說,「替我扶一下,好嗎?」他把查特頓垂死的身體推向他的 同伴。
  埃丁斯尖叫一聲,想往旁邊躲閃,但太晚了,湯姆.查特頓兩百磅重的粗 壯身體把他撞到警車上,熱乎乎的鮮血傾瀉到他仰著的臉上,就像從一個砸壞 的淋浴噴頭噴出的水一樣。他尖叫著推開查特頓的身體,查特頓慢慢地轉開, 使出最後一點勁毫無目的的向警車抓去,他的左手撞在引擎罩上,流下一個血 手印,右手無力地抓住收音機天線,把它折斷。他倒在車道上,在剩下的一隻 眼睛前,抓著那節天線,就像一位科學家發現了一個罕見的標本,死也不肯放 棄它。
  埃丁斯模模糊糊看到臉皮脫落的人正向他俯衝過來,他想後退,但撞到警 車上。
  斯達克向上一劃,割破了埃丁斯警褲的襠部,割破了他的陰囊,然後又把 剃刀向上向外一挑,他的兩個睪丸突然分開,掛在他的大腿內側,就像拉窗簾 繩子一端的繩結。鮮血染紅了拉練周圍的褲子,有那麼一瞬,埃丁斯覺得好像 誰把一把冰淇淋塞進他的大腿根......然後難以忍受的疼痛襲來,他尖叫起來。
  斯達克把剃刀極為迅速地砍向埃丁斯喉嚨,但埃丁斯設法舉起了一隻手, 這一下砍下去只把他的手掌劈成兩半。埃丁斯試著向左邊滾去,剛好暴露出他 脖子的右側。
  裸露的刀刃在霧濛濛的日光中閃著銀光,他又一次猛地砍下去,這次砍中 了。埃丁斯跪倒在地,兩手捂在兩腿間,鮮血幾乎染紅了半條褲子。他的腦袋 低垂著,看上去像個異教徒的祭品。
  他打開巡邏車的後門,一隻手抓住埃丁斯制服襯衫的領子,另一隻手抓住 他血乎乎褲子的臀部,把他提起來,像扔一麻袋穀物似地把他扔進去。然後同 樣地把查特頓也扔了進去,後者加上武裝帶和帶子上的0.45口徑手槍,肯定將 近二百三十磅,但斯達克拎起他就像拎一個塞滿羽毛的帶子似的。他猛地關上 車門,然後好奇地朝那座房子瞥了一眼。
  周圍靜悄悄的,惟一的聲響是車道邊上草叢中的蟋蟀聲和草坪噴水器發出 的嘶嘶聲。除此之外,就是一輛正開過來的汽車聲——一輛油罐車。它呼嘯著 向北開去,當斯達克看到卡車剎車燈一亮時,他警覺地在巡邏車後面稍稍低了 低身子。然後燈又滅了,那輛油罐車消失在下一個山坡後,又加速行駛了。斯 達克笑了,那個罐車司機看見了停在波蒙特家車道上的巡邏車,降低了車速, 以為那是速度檢測車。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他不需要擔心,這個速度檢測 車已永遠關閉了。
  車道上有很多血,但是粘在又黑又亮的柏油路上,很像是水......除非你 湊近看,所以沒事兒。即使不行,也只能這樣了。
  斯達克折起剃刀,把它握在粘乎乎的手中,走到門口。他既沒看到門廊邊 上的一小堆死麻雀,也沒看到活麻雀,這些麻雀站在屋頂和蘋果樹上,默默地 注視著他。
  一、兩分鐘後,麗茲.波蒙特眼睛朦朧地下樓來開門。
  她並沒有尖叫,雖然她想尖叫,但她一開門看到的那張剝了皮的臉使她的 叫聲被卡在體內,被凍住了,被壓制住了,被壓了下去,被活埋了。她不像泰 德那樣夢見過喬治.斯達克,但在她無意識的心靈深處,這些夢是存在著的, 因為這張獰笑的臉似乎與她預料的完全相同。
  「嗨,夫人,想買只鴨子嗎?」斯達克隔著紗門問,咧嘴一笑,露出了許 多牙齒,大部分都已壞死。墨鏡使他的眼睛變成了兩個黑洞,粘乎乎的液體從 他的面頰和下巴上滴落下來,濺在他穿著的馬夾上。
  她想關上門,但已經太晚了。斯達克戴手套的拳頭捅穿了紗門,又把門打 開了。麗茲踉蹌著向後退去,想要尖叫,但卻叫不出,她的喉嚨仍被鎖著。
  斯達克走進來,關上了門。
  麗茲看著他慢慢地走向她。他看上去像一個腐爛的稻草人,不知怎麼又活 過來了。他咧嘴一笑時最可怕,因為他上嘴唇的左半邊似乎不僅是腐爛或正在 腐爛,而且像被嚼掉了,她能看到灰黑色的牙齒和不久前還長著牙齒的牙床。
  他帶著手套的手向她伸來。
  「你好,白絲,」他嚇人地咧著嘴說。「請原諒我的打擾,但我剛好在附 近,順便過來看看。我是喬治.斯達克,很高興見到你,比你想像得更高興。」
  他的一個手指碰到她的下巴......撫摩著它。黑色皮革下的肉軟綿綿的。 在那一刻,她想起睡在樓上的雙胞胎,她的癱瘓打破了,轉身向廚房跑去。她 在極度混亂中彷彿看到自己抓起一把刀,砍進那張令人噁心的臉中。
  她聽到他在追她,像風一樣迅捷。
  他的手拂到她上衣的後背,想抓住她,但抓空了。
  廚房門是那種前後搖動的門,一塊木楔子把它撐開著。她邊跑邊沖木楔踢 了一腳,她知道,如果她沒踢到或只把它踢歪了,那就沒有第二次機會了,但 她穿著拖鞋的腳踢得很準,她的腳趾感到一陣疼痛。楔子飛過廚房地板,這地 板上的蠟打得很亮,她能在上面看到整個房間的倒影。她感到斯達克又在伸手 抓她,她朝身後伸出手,猛地把門向後一甩,聽到門咚地一聲撞上他。他大喊 一聲,很憤怒,很驚訝,但並沒有受傷。她摸索著刀子——
  ——斯達克抓住她的頭髮和上衣後襟,猛地一拉,把她拉轉過來。她聽到 衣服撕裂的聲音,混亂地想:「  如果他強姦我,噢,天哪,如果他強姦我,我 會瘋的——」  
  她兩隻拳頭向他醜陋的臉上打去,把墨鏡打歪掉下來。他左眼下面的肌肉 耷拉著,像死人的嘴巴一樣,露出凸起的、充血的眼球。
  他在笑。
  他抓住她的手向下按。他掙脫出一隻手,舉起來向他臉上抓去,手指留下 很深的槽印,血和膿開始從那裡慢慢流出。那個地方一抓就破,她也許能撕下 一塊長滿蒼蠅卵的肉來。現在她能發出聲音了——她想尖叫,想在恐懼窒息之 前叫出來,但她最多只能發出一連串嘶啞的咳嗽聲。
  他抓住她那只掙脫的手,把她的兩隻手擰到她背後,用他的手抓住她的手 腕。他的手軟綿綿的,但像手銬一樣有力。他舉起另一隻手伸到她的胸前,握 住她的一隻乳房,他一碰她,她的肌肉立即緊縮起來。她閉上眼睛,試圖掙脫 出來。
  「啊,別這樣。」他說。他這時並不是故意要笑,但他左半邊嘴還是咧著, 笑容凝固在張開的嘴上。「別這樣,白絲。為你自己好。你掙扎的時候我會勃 起。我敢肯定,你不想讓我勃起。我認為我們應該是一種柏拉圖式關係,你和 我,至少目前是這樣。」
  他更加用力擠壓她的乳房,她感覺到爛肉下面無情的力量,就像柔軟的塑 料裡面埋著鋼條。
  「   他怎麼能這麼有力呢?他看上去快死了,怎麼會這麼有力呢?」  
  但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他不是人,她不認為他是真正活者的人。
  「也許你真的想要它?」他問。「對嗎?你想要它嗎?你想現在就要它?」 他的舌頭又黑又紅又黃,從他獰笑著的嘴裡伸出來,衝她扭動。舌頭表面是那 種奇怪的裂縫,就像洪水侵蝕後正在乾涸的平原。
  她馬上停止掙扎。
  「這樣就好。」斯達克說。「現在——我要放開你,我親愛的白絲,我的 寶貝。我一放開你,你就會想要飛快地逃走,這種衝動是很自然的。我們互相 之間幾乎一點兒都不瞭解,而且我的樣子也不太好看。但在你做任何蠢事之前, 我要你記住門外的兩個警察——他們死了。我要你想想在樓上安睡的孩子,孩 子們需要休息,對嗎?特別是很小的孩子,毫無自衛能力的孩子,就像你的孩 子一樣。你明白嗎?你懂我的意思嗎?」
  她點點頭,啞口無言。她現在能聞到他的氣味了,那是一種可怕的肉腥味。 他在腐爛,她想,就在我面前腐爛著。
  她現在明白了,他為什麼拚命地要泰德重新開始寫作。
  「你是一個吸血鬼。」她聲音沙啞地說。「一個該死的吸血鬼。他讓你節 食,於是你就闖到這裡,你恐嚇我,威脅我的孩子,你他媽的是個膽小鬼,喬 治.斯達克。」
  他放開她,然後先拉拉左手手套,又把右手手套拉直拉緊,這動作古怪而 又邪惡。
  「我認為這不公平,白絲。如果你處在我的位置,你會怎麼做呢?打個比 方,如果你沒吃沒喝被困在一個島上,你會怎麼辦呢?你還會擺出柔情的樣子, 幽雅地歎氣嗎?你還是會奮爭呢?你真的因為我要生存而責備我嗎?」
  「是的!」她大聲說。
  「你說話太情緒化了......不過你會改變想法的。你瞧,情緒化的代價比 你想像的要高,白絲。當對手是狡猾而專著的時候,這代價高得無法想像。你 會發現,你對我們之間合作的熱情比你想像的要高。」
  「做夢,操你媽的!」
  他右邊的嘴角翹起來,永遠微笑著的左邊嘴角翹得更高了,他笑得像個食 屍鬼。她猜想他這麼笑是為了表示他自己很迷人。他的手伸過來撫摩著她的手 臂,薄薄的手套下的手冰冷冷的,讓人噁心。在放手之前,一隻手指還暗示性 地按了一下她的手掌。「這不是夢,白絲——我向你保證。泰德和我將合作寫 一本新的斯達克小說......暫時的。換一種說法,那就是泰德將要推我一把。 你瞧,我就像一輛拋錨的汽車,只不過不是引擎熄火,而是寫作上遇到障礙。 如此而已。我認為這是惟一的問題。一旦我啟動起來,我會把速度調到第二檔, 推上離合器,呼地一下開走了!」
  「你瘋了。」她底聲說。
  「是的,但托爾斯泰也一樣,理查德.尼克松也一樣,他們居然選那個滑 頭的狗東西當總統。」斯達克轉過頭,看著窗外。麗茲什麼也沒聽見,但突然 他似乎在全神貫注地聽著,努力捕捉某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
  「你在幹什麼——」她開始問。
  「住嘴,寶貝。」斯達克告訴她。「用襪子塞住你的嘴。」
  她隱約聽到一群鳥展翅飛起的聲音,這聲音極其遙遠,極其美麗,極其自 由。
  她站在那裡看著他,心怦怦亂跳,考慮能否從他身邊逃開。他並非處於恍 惚狀態,但他的注意力肯定分散了,也許她可以逃走,如果她弄到一直槍——
  他腐爛的手又一次抓住她的手腕。
  「我能進入你丈夫體內向外看,你知道,我能感覺到他的思維,對你我做 不到,但我能從你的面部表情猜出你在想什麼。不管你現在想什麼,白絲,你 要記住那些警察......和你的孩子,你這麼做對你有好處。」
  「為什麼你老這麼叫我?」
  「什麼?叫你白絲?」他笑了,這聲音非常難聽,好像他嗓子裡有沙子。 「如果他聰明的話,他會這麼叫你的,你知道。」
  「你瘋了——」
  「瘋了,我知道。那是很迷人的,寶貝,但我們以後再討論我的正常與否 吧,現在事情太多了。聽著:我必須給泰德打電話,但不是打到他的辦公室, 那兒的電話可能被裝上竊聽裝置了。他認為沒有,但警察也許沒告訴他就那麼 做了,你丈夫是那種很輕信的人,我可不是。」
  「你怎麼能——」
  斯達克俯身向著她,緩慢而小心地對她說,就像一個老師在教一個蠢笨的 一年級學生一樣。「我要你停止跟我爭論,白絲,回答我的問題。因為如果我 從你這裡得不到我需要的,也許我能從你的雙胞胎那裡得到。我知道他們還不 會說話,但也許我能教他們,一點小小的刺激就能創造奇跡。」
  雖然天很熱,他仍在襯衫外面穿了小馬夾,上面有很多拉鏈口袋,打獵人 和徒步旅行者很喜歡這種馬夾。他把側面的一條拉鏈拉開,鼓鼓囊囊的口袋裡 有件圓筒形的東西。他拿出一個小丙烷噴燈。「即使我不能教他們說話,但我 肯定能教他們唱歌,我肯定能讓他們像一對百靈鳥一樣唱歌,你可能不想聽那 種音樂,白絲。」
  她試圖把眼光從丙烷噴燈上移開,但做不到。他把它從戴著手套的一隻手 換到另一隻手上,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隨著它轉來轉去,似乎被釘在噴嘴上。
  「你想知道的任何事情我都會告訴你。」她說,同時想:「   只是現在。」  
  「你真好。」他說,把丙烷噴燈塞進口袋裡。當他這麼做時,馬夾向一邊 扯了點兒,她看到一隻特大手槍的槍托。「也很明智,白絲。現在聽著,今天 英語系還有個人,我能清楚地看到他,就像我能看到你一樣。一個小矮個兒, 白頭髮,嘴裡叼著一根大煙斗。他叫什麼名字?」
  「聽上去很像羅立.德萊塞斯。」她擔心地說。她奇怪他怎麼會知道羅立 今天在那耳呢......但她並不真想知道答案。
  「會不會是別人呢?」
  麗茲略一沉思,然後搖搖頭:「肯定是羅立。」
  「你有學校教員電話簿嗎?」
  「客廳放電話桌子的抽屜裡有一本。」
  「很好。」她還沒意識到他在動,他已經從她身邊溜過去了,這堆正在腐 爛的肉竟然這麼靈活,這使她感到有點兒噁心。他順手從磁化槽上拔下一把長 刀,麗茲吃了一驚,斯達克瞥了她一眼,聲音沙啞地說:「別害怕,我不會砍 你的,你是我的好幫手,是嗎?來吧。」
  他強壯而軟綿綿的手再次抓住她的手腕。她試圖掙開,他確抓得更緊了, 於是他馬上停止掙扎,讓他拉著她。
  「很好。」他說。
  他把她帶進客廳,她在沙發上坐下,兩手抱住膝蓋。斯達克瞥了她一眼, 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把注意力轉向電話。但確信沒有報警電線時,他砍斷了州 警察安裝的兩條線:一條連著追蹤裝置,一條連著地下室的聲動錄音機。
  「你知道該怎麼做,這很好。」斯達克低頭對麗茲說,「現在聽著,我要 找到這個羅立.德萊塞斯的電話號碼,和泰德簡單商量幾句。我幹這事時,你 上樓把你的孩子們在夏季別墅所需的東西都收拾好。你收拾好後,就叫醒他們, 把他們抱到這兒。」
  「你怎麼知道他們——」
  他衝她吃驚的表情笑了。「啊,我知道你的日程表。」他說,「也許比你 知道得還清楚。你把他們叫醒,白絲,把他們收拾好,帶到這兒。我很清楚房 子的佈局,就像我清楚你的日程表一樣,如果你想逃跑,寶貝,我會知道的。 沒有必要給他們穿衣服,只要收拾好他們必需的東西,裹上尿布把他們帶下來。 在我們愉快地上路之後,你可以再給他們穿上衣服。」
  「羅克堡?你要去羅克堡?」
  「嗯嗯。但你現在不必考慮那件事,你現在需要考慮的是:如果你超過十 分鐘,我會上樓看看你在忙什麼。」他盯著她,脫落、流膿的眉毛下,黑黑的 墨鏡看上去像骷髏的眼窩。「而且我會點著小噴燈上來,準備採取行動。你明 白嗎?」
  「我......明白。」
  「白絲,你要記住一件事,如果你跟我合作,你就會沒事兒,你的孩子們 也會沒事兒。」他又微笑了一下。「我覺得,最主要的就是做個好母親。我只 要你明白,別跟我耍小聰明。外面那兩個警察正躺在汽車後座上招蒼蠅,因為 他們運氣不好,我的快車開來時,他們正好在軌道上。在紐約市也有許多警察 死了,他們同樣運氣不好......這你已經知道了。救你自己和你的孩子——還 有泰德,因為如果他聽我的話,也會沒事的——方法就是呆著別吭聲,幫我做 事。你明白嗎?」
  「明白。」她聲音嘶啞地說。
  「你可能會產生一個念頭。我知道一個人覺得自己走投無路時,會產生一 個念頭。但如果你真的有一個念頭,你應該馬上打消它。你要記住,雖然我看 上去不很雅觀,但我的耳朵非常靈敏。如果你試圖打開一扇窗戶,我會聽到的, 如果你試圖打開一扇紗門,我也會聽到的。白絲,我是一個能聽到天使在天堂 唱歌、魔鬼在地獄深淵尖叫的人。你必須問你自己敢不敢冒這個險。你是一個 聰明的女人,我想你會做出正確的選擇的。去吧,寶貝。開始吧。」
  他在看他的手錶,實際上在給她掐時間。麗茲向樓梯奔去,兩條腿覺得非 常麻木。
  他聽到他在樓下對著電話短促地說了幾句,接著是長時間的沉默,然後他 又開始說話,他的聲音變了。她不知道沉默前他在跟誰說話——也許使羅立. 德萊塞斯——但當他又開始說話時,她幾乎肯定電話的另一頭是泰德。她聽不 清在說什麼,也不敢用分機偷聽,但她仍然確信那是泰德。不管怎樣,沒有時 間偷聽了。他曾要她問她自己敢不敢欺騙他。她不敢。
  她把尿布放進尿布袋裡,衣服放進小提箱中,把浴液、嬰兒爽身粉、手帕、 尿布別針和其它一些零碎物品扔進一個背包中。
  樓下的談話結束了。她走向雙胞胎,準備叫醒他們,這時他沖樓上喊起來。
  「白絲!時間到了!」
  「我就來!」她抱起溫蒂,溫蒂睡意朦朧地開始哭起來。
  「我要你下來——我在等一個電話,你的聲音會很有作用。」
  但她幾乎沒有聽到最後這句話。她的眼睛正盯著尿布別針的塑料盒,盒子 放在雙胞胎用櫃子的上面。
  盒子旁邊是一把閃亮的裁縫用剪刀。
  她把溫蒂放回她的小床,往門口瞥了一眼,然後急忙跑向櫃子,拿起剪刀 和兩個別針。她把別針放到嘴裡,像一個做衣服的女人那樣,拉開裙子的拉鏈, 把剪刀別在她緊身短褲裡面,再把裙子拉鏈拉上。剪刀把柄和別針頭有點兒鼓 起,她認為一般人不會注意到的,但喬治.斯達克不是一般人,於是她把上衣 放到外面,這就好些了。
  「白絲!」這聲音已經快發火了,更糟的是,聲音來自樓梯中間,而她根 本沒聽到他上樓的聲音,儘管她認為使用這個老房子的主要樓梯而不發出各種 聲響是不可能的。
  這時電話鈴響了。
  「你馬上把他們帶下來!」他衝著樓上的她尖叫,她急忙叫醒威廉。她沒 時間溫柔了,結果她下樓時,兩個孩子在她手裡大聲哭叫。斯達克正在打電話, 她以為他會因這吵鬧而更加生氣。相反,他看上去非常高興......這時她意識 到,如果他在和泰德通話,他應該感到高興,這種效果太好了。
  「   最能幹的勸說者。」  她想,同時感到一陣強烈的仇恨,恨這個腐爛的 東西,他沒有任何理由存在,確又不原消亡。
  斯達克手裡拿著一支鉛筆,他用裝著橡皮的一頭輕輕敲打著電話桌的邊緣, 她有點兒驚訝地意識到那是一支貝洛爾黑美人牌鉛筆。一支泰德的鉛筆,她想, 他去過書房了?
  不——當然他沒去過書房,那也不是泰德的鉛筆。它們從來不是泰德的鉛 筆——他只是有時買些而已。黑美人牌鉛筆屬於斯達克。他用它在教員電話簿 的背面用大寫字母寫了些什麼。當她走近他時,她已看清兩個句子。猜猜我從 哪兒打來電話,泰德?第一句這樣寫道。第二句簡潔得近乎殘忍:告訴任何人 他們就死定了。
  好像為了證實這一點,斯達克說:「什麼也沒幹,你自己可以聽出來。我 連他們寶貴的小腦袋上的一根毛也沒碰。」
  他轉向麗茲,衝她眨眨眼,這是最邪惡的事——好像他們倆是同謀似的。 斯達克把墨鏡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間轉弄著,眼球從他臉上突出來,就像一個 正在融化的蠟像臉上的石頭眼珠。
  「現在還沒有。」他補充說。
  他傾聽著,然後咧嘴一笑,即使他的臉沒有在她眼前腐爛著,她也會覺得 這笑容可厭而又邪惡。
  「她怎麼了?」斯達克幾乎是快樂地問。就在這時,她的憤怒超過了她的 恐懼,她第一次想到瑪莎姨媽和老鼠。她希望瑪莎姨媽就在這兒,來收拾這只 特別的老鼠,她有把剪刀,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會給她使用的機會。但是泰德...... 泰德知道瑪莎姨媽,那個念頭跳進她的腦中。
  談話結束了,斯達克掛上電話。她問他現在幹什麼。
  「行動迅速。」他說。「這是我的特點。」他伸出雙臂。「給我一個孩子, 隨便哪一個。」
  她向後一躲,條件反射地把兩個孩子向胸前使勁一摟。他們已經安靜下來 了,但她這麼猛地一摟,兩人又開始哭泣扭動起來。
  斯達克耐心地看著她。「我沒時間和你爭論,白絲。別讓我用這個說服你。」 他拍拍馬夾口袋裡的圓筒形東西。「我不會傷害你的孩子,你知道,可笑的是, 我也是他們的爸爸。」
  「不許你這麼說!」她衝他尖叫道,又向後退了幾步。她顫抖著,像要准 備逃走。
  「冷靜,太太。」
  這話很平淡、冷漠,她覺得好像自己被迎面潑了一盆冷水。
  「冷靜,寶貝。我必須去外面把車開到你們的車庫中。我不想在這麼幹的 時候讓你跑掉。如果我扣著你的一個孩子——作為抵押品——我就不必擔心了。 我說話算話,對你和他們並無惡意......即使我有惡意,傷害你們的一個孩子, 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呢?我需要你的合作,而那並不是得到它的方法。現在馬上 給我一個孩子,否則我要傷害他們兩個——不是殺死他們,而是傷害他們,嚴 重地傷害他們——那就要怪你自己了。」
  他伸出雙手,殘破的面孔嚴厲刻板。望著那張臉,她明白無論是說理還是 乞求都無法打動他,他聽都不會聽,他會真的照他威脅的那樣做的。
  她走近他,當他試圖抱走溫蒂時,她的手臂又抱緊了,擋了他一下,溫蒂 開始使勁哭起來。麗茲鬆手了,讓他把姑娘抱走了,她自己卻開始哭起來。她 直盯著他的眼睛:「如果你傷害了她,我會殺了你。」
  「我知道你會的。」斯達克嚴肅地說,「我非常尊重母親,白絲。你認為 我是個魔鬼,也許你是對的,但真正的魔鬼從來不是沒有感情的。我認為,說 到底正是這種感情使他們如此可怕,而不是他們的外表。我不會傷害這個小東 西的,白絲,她跟我一起很安全......只要你合作。」
  麗茲現在雙手抱著威廉......她從沒感到懷中如此空蕩。在她一生中,她 從沒如此確信自己犯了個錯誤,但是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呢?
  「而且,瞧!」斯達克喊到,他聲音中有某種她不能也不原相信的東西。 她所聽到的那種溫柔一定是偽造的,只是一種可惡的嘲弄罷了。但他低頭看著 溫蒂,專注得讓人不安......溫蒂也全神貫注的仰視著他,不再哭鬧了。「小 東西不知道我的樣子可怕,她一點兒也不害怕我,白絲,一點兒也不。」
  她驚恐無言地看著他舉起右手。他已經脫了手套,她能看到一條厚厚的紗 布繃帶纏在手上,正是泰德左手纏繃帶的地方。斯達克鬆開拳頭,又握起,又 鬆開,從他下巴的緊縮可以看出,手的彎曲給他帶來痛楚,但他還是照做不誤。
  「   泰德也那麼做,他做的方式完全一樣,噢,天哪,他做的方式完全一 樣——」  
  溫蒂現在似乎完全平靜了,她仰視著斯達克的臉,仔細大量著他,冷灰色 的眼睛盯著斯達克渾濁的藍眼睛。他眼睛下面的皮膚都已脫落,他的眼珠看上 去好像隨時都可能滾落出來,懸掛到面頰上。
  溫蒂做出了反應。
  手開,手合,手開。
  一種溫蒂式揮手。
  麗茲感到懷裡動了一下,低頭一看,威廉正看著斯達克,藍灰色的眼睛, 同樣全神貫注。他正微笑著。
  威廉的手張開,合攏,張開。
  一種威廉式揮手。
  「不。」她呻吟道,聲音低的幾乎聽不到,「啊,天哪,不,請別讓這種 事發生。」
  「你看到了?」斯達克抬頭對她說,咧嘴一笑,笑得僵硬諷刺,最可怕的 是她明白他力圖溫柔點兒......但做不到。「你看到了?他們喜歡我,白絲, 他們喜歡我。」
  斯達克戴上墨鏡,抱著溫蒂走到外面車道。麗茲跑到窗戶邊,焦急地看著 他們,她有點兒相信他會跳進巡邏車,把她的孩子放在他旁邊的座位上,連同 後坐的兩個死警察一起開走。
  但是有那麼一會兒,他什麼也沒做——只是站在靠近駕駛座一側的車門邊, 沐浴在昏黃的陽光下,低著頭,懷裡抱著那個嬰兒,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站了一 會兒,好像在嚴肅地對溫蒂說話,或在祈禱,後來,她掌握的信息多了,她斷 定他是在試圖再次與泰德聯繫,或瞭解他的思想,推測他是否打算去幹斯達克 要他幹的事,還是他自己另有企圖。
  大約三十秒鐘後,斯達克抬起頭,使勁搖了搖,好像要使它清醒一下,然 後鑽進巡邏車,把車啟動起來。「  鑰匙就在點活裝置上,」  她想,「  他連通電 預熱都不用,這傢伙運氣好得出奇。」  
  斯達克把巡邏車開進車庫,關掉了發動機。接著她聽到車門砰地關上,他 走出來,停在門口,手按著電動門的按鈕,一直到車庫門隆隆地沿著軌道落下。
  片刻後他又回到屋裡,把溫蒂交還給她。
  「你看到了?」他問,「她完好無損。現在告訴我隔壁克拉克家的情況。」
  「克拉克家?」她問,覺得自己非常愚蠢,「為什麼你要瞭解他們?今年 夏天他們在歐洲。」
  他微笑了,這微笑仍是一種最邪惡的事,她懷疑,在更正常的情況下,這 是一個快樂的微笑......很吸引人。有那麼一瞬,她不是感到一種吸引力嗎? 不是心旌搖蕩了一下嗎?當然,這是不可思議的,但這並不意味著她能否認這 一事實,麗茲不這麼想,她甚至能理解為什麼會這樣。她畢竟和這個人最親近 的親人結了婚。
  「太棒了!」他說,「好得不能再好了!他們有輛車嗎?」
  溫蒂開始哭起來。麗茲低下頭,看到她女兒正看著那個面孔腐爛、眼睛突 出的男人,伸出她小小的、可愛的胖手,她不是因為害怕他才哭,而是因為要 回到他身邊才哭。
  「多麼可愛啊!」斯達克說,「她要回到爸爸身邊。」
  「住嘴,你這魔鬼!」她怒斥道。
  狡猾的喬治.斯達克仰面大笑起來。
  他給她五分鐘,讓她為她自己和雙胞胎再收拾一點東西。她告訴他在這麼 短的時間內連收拾一半的東西都不可能,他叫她盡力而為。
  「你很幸運,白絲,在這種情況下,我又給了你一些時間。現在的情況是: 兩個死去的警察在你的車庫裡,你丈夫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如果你想把五分鐘 都花在和我爭論上,隨你的便。你還剩下......」他掃了一眼他的手錶,衝她 微微一笑,「四分半鐘。」
  於是她盡力而為,當她把幾罐嬰兒食品仍進一隻購物袋時,停下來看看她 的孩子們。他們並排坐在地板上,一邊漫不經心地玩著一種拍手遊戲,一邊看 著斯達克。她非常害怕,因為她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   他多麼可愛啊。」  
  不,她不原想那件事,但卻不由自主地想起它:溫蒂哭喊著伸出她胖胖的 小手,伸向那個殘忍的陌生人。
  「   他們要回到爸爸身邊。」  
  他正站在廚房門口,微笑著注視著她,她真想用那把剪刀,她一生中從來 沒有這麼想要任何東西過。「你不能幫我一下嗎?」她衝他生氣地喊道,指指 兩隻包和她剛灌滿的冷卻器。
  「當然可以,白絲。」他說,他拎起一隻包,他的另一隻手——左手—— 空著。
  他們穿過側院,走過兩家之間的樹林,然後穿過克拉克家的院子,來到他 們家的車道上。斯達克一直催她快走,所以當他們在關著車庫門前停下時,她 氣喘吁吁的。他曾提出幫她抱一個孩子,但她拒絕了。
  他放下冷卻器,從身後口袋裡掏出他的皮夾,取出一根一頭磨尖的金屬片, 把它插進車庫門的鎖中,先向右轉,然後又向左扭,一邊豎起一隻耳朵傾聽。 咯嚓一聲響,他微微一笑。
  「很好,」他說,「連開米老鼠鎖都很費勁,彈簧太大,撥開不容易,而 這個鎖像黎明時老妓女的奶頭一樣疲軟,我們很幸運。」他轉動把手,使勁一 推,門沿著軌道隆隆地開上去了。
  車庫非常熱,克拉克家沃而沃汽車裡面更熱。斯達克頭低到儀表板下面, 脖子的後面向她露了出來,因為她就坐在乘客座上。她的手指動了一下,只要 一秒鐘就能抽出剪刀,但那仍然太慢了。她已看到他對意外事件的反應有多麼 快,他的條件發射像一頭野獸那麼迅速,這並沒讓她吃驚,以為他就是一頭野 獸。
  他從儀表板後面拉出一束線,然後從胸前口袋裡掏出一把血跡斑斑的折疊 式剃刀。她打了個冷戰,不得不迅速嚥下兩次口水,才抑制住了自己,沒有條 件反射似地張開嘴巴。他打開剃刀,再次彎下腰,削掉兩根線的絕緣包皮,把 兩根裸露的銅芯碰到一起。藍光一閃,發動機開始轉動了。片刻之後,汽車發 動起來。
  「啊,一切順利!」喬治.斯達克得意地說,「我們走吧。你瞧怎麼樣?」
  雙胞胎咯咯笑起來,衝他揮手,斯達克高興地也揮揮手。當他把車倒出車 庫時,麗茲悄悄地把手伸到坐在她腿上的溫蒂的身後,摸摸剪刀的圓柄。現在 不用,但很快就會用上的,她不想等泰德。她很不安,怕這個邪惡的傢伙在這 期間傷害雙胞胎。
  或傷害她。
  只要他注意力分散到一定程度,她就要抽出剪刀,把它刺進他的喉嚨。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8

第二十二章  潛  逃

  詩人談論愛情,」馬辛說,在皮革上不緊不慢 地磨著剃刀,那節奏像是在催眠。」 那很好,存在 著愛情。政治家談論責任,那也很好,存在著責任。 艾裡克.豪弗談論後現代主義,胡夫.黑夫納談論 性,亨特.湯普森談論毒品,吉米.斯瓦加特談論 全能的上帝,萬物的創造者。那些東西都存在,而 且很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傑克?」
  是,我想我明白。」傑克.蘭格雷說,其實 他一點兒也不明白,但當馬辛心境不好時只有瘋子 才會跟他爭論。
  馬辛把剃刀刀刃向下,猛地將皮革砍成兩段, 一長條皮革像割斷的舌頭一樣落到賭場地板上。」  但我談論的是死亡,」他說,」 因為說到底,死亡 才是最重要的。」        ——喬治.斯達克:《駛往巴比倫》
  假裝你在寫一本書,他想,朝左開上學院大街,把校園扔在身後。假裝你 是那本書中的一個人物。
  這是一個很有魔力的想法。他的內心充滿了極度的恐慌——就像一種精神 的旋風,一些可能的計劃的碎片在其中飛轉,彷彿被撕破的風景畫。但是,一 想到他可以假裝這不過是一部無傷大雅的小說,他不僅可以驅使自己,還可以 驅使故事中別的人物(如哈里森、曼徹斯特—),就像他坐在燈光明亮的書房, 手邊放著一聽冰鎮百事可樂或一杯熱茶,在紙上隨意驅使筆下人物一樣。...... 一想到這一點,他頭腦中的狂風突然停息了。一些無用的東西隨風而去,只留 下他片段的計劃......他發現自己能很容易地把這些片段拼湊起來,發現他連 可行的方法都想到了。
  最好能成功,泰德想。如果不成功,你會落得個保護性監禁,而麗茲和孩 子們肯定會死去。
  但是麻雀是怎麼回事呢?麻雀是為誰而來的呢?
  他不知道。羅立告速他它們是靈魂擺渡者,是活死人的先驅,這很符合, 不是嗎?是的,在一點上很符合。因為狡猾的喬治又活了,但狡猾的喬治也死 了......死了,爛了,所以麻雀符合他......但並非完全符合。如果麻雀曾把 喬治從陰間引來,喬治自己怎麼會一點也不知道它們呢?他怎麼會不記得所寫 下的那句」 麻雀又飛起」呢?他用血在兩個公寓的牆上都寫過這句話。
  因為是我寫的。」泰德喃喃自語道,又想起在日記本上所寫的話,那是 他快要進入恍惚狀態時寫的。 「
  問:那些鳥是我的嗎?
  答:是的。
  問:誰寫的關於麻雀的話?
  答:知道的人......我是知道的人。我是擁有者。  」  
  突然,幾乎所有的答案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可怕的,不可思議的答案。 泰德發出一種長長的、顫抖的聲音,那是一種呻吟聲。 「
  問:誰使喬治.斯達克復活的?
  答:擁有者,知情者。  」  
  」 那並不是我的本意。」他喊道。
  但那是真的嗎?真是這樣的嗎?喬治.斯達克簡單粗暴的性格不是也很讓 他喜歡嗎?難道他不敬仰喬治,一位從不磕磕碰碰的男人?一位堅強的男人, 從不害怕所在酒櫃中的魔鬼?一位沒有妻子或孩子要牽掛,不受愛情約束的男 人?一個對人生一切難題給予直截了當回答的人?
  一個擁有黑暗因此不怕黑暗的人?
  」 是,但他是個狗雜種!」泰德衝著悶熱的美制四輪汽車大叫道。
  「 對——但你覺得那也很有吸引力,是嗎?」  
  也許他泰德.波蒙特並沒有真正創造出喬治......但他身上的某種渴望使 得斯達克復活,這也並非不可能吧?
  「 問:如果我擁有麻雀,我能用它們嗎?」  
  沒有回答。他覺得會有答案的,他能感覺到答案就在那裡跳動,但他還抓 不住 。泰德突然害怕他自己會拒絕這一答案,因為他對斯達克有些喜愛,他 有點兒不願斯達剋死去。
  我是知情者。我是擁有者。我是始作俑者。」  
  他在路口紅綠燈前停了一下,然後沿著2號公路朝班戈爾和魯德婁駛去。
  羅立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對這一計劃他自己也沒完全想好。如果他真的 設法甩掉跟著的警察,卻發現羅立已經離開辦公室,那怎麼辦呢?
  他不知道。
  如果羅立在,卻不肯幫他,那又怎麼辦呢?
  他也不知道。
  當我遇到這些麻煩時,我將破釜沉舟,不顧一切。」   
  現在他正從右邊經過黃金樓,黃金樓是座長形管狀建築,有預制鋁合金建 成,塗了一層特別難聞的液體,四周十幾畝地擺滿了廢舊汽車。這些汽車擋風 玻璃在灰濛濛的陽光下閃著光,箱一片白色的星星。現在是星期六下午——已 經過了二十分鐘了,麗茲和邪惡的綁架者可能已在去羅克堡的路上。雖然黃金 樓中可能會有一、兩個店員在賣零配件,但泰德相信廢車場中肯定沒人。大約 兩萬輛破損程度不同的汽車停在那裡,雜亂地排成十幾行,他就該能把他的汽 車藏在這裡......他必須把它藏起來。這輛車有肩膀那麼高,像個盒子,灰色 的汽車兩邊塗著發亮的紅漆,非常引人注目。
  迎面的路牌上寫著:校區慢行。泰德感到有根燒紅的鐵絲捅進他的內臟。 就在這兒。
  他瞧瞧後視鏡,看到普利茅斯汽車仍跟在後面,隔著兩輛車。這並不像他 希望的那麼好,但恐怕也只能如此了,其餘的就只能靠運氣和出奇制勝了。他 們並沒有想到他會逃走。他為什麼要逃走呢?有那麼一瞬,他不想逃了。如果 他停下車,會發生什麼事呢?當他們在他後面停下,哈里森下車問他出了什麼 事時,他會說:「出了很重要的事,斯達克劫持了我的家人,麻雀仍在飛,你 瞧。
  泰德,他說他殺了那兩個監護房子的警察。我不知道到他怎麼幹的,但 他說他干了......而且我......我相信他的話。」 」   
  泰德也相信他的話,這就是要命之處,這就是他不能停下來請求幫助的原 因。如果他想幹什麼蠢事,斯達克會知道的。他不認為斯達克能讀出他的思想, 至少不能像幽默書籍和科幻電影中外星人讀地球人思想那樣,但他能」 收聽」 泰德......能很清楚地瞭解泰德想幹什麼。泰德也許能出奇制勝——如果他能 弄清楚該死的麻雀是怎麼回事——但現在他只想按計劃行事。
  那就是說,如果他能做到的話。
  這裡是學校的十字路口,像往常一樣,擁擠不堪。多年來,總有車互相撞 上,主要因為人們忽視了這是個輪流穿行的十字路口,總是直衝過去。每次發 生事故後,就有大量的來信,主要是焦慮的家長們寫的,要求鎮裡在十字路口 安上紅綠燈,而每次收到信後,鎮管理委員會就會發表聲明,說」 正在考慮」 要裝紅綠燈......以後這事就石沉大海,直到再次發生撞車事件。
  泰德加入到長長的車隊中,等待通過路口往南面開,他往後看了一下,確 信棕色的普利茅斯車仍在兩輛汽車後面跟著,然後看著十字路口混亂的車輛。 他看到一輛裝滿藍發女郎的汽車差點兒撞上一對年輕夫婦開的Z型大貨車,Z型 車裡的女郎向藍發女郎喝倒彩。他看到自己由北向南穿過後,一輛長長的運奶 車正好將由東向西駛過,這是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
  他前面的車開過去了,泰德開到路口。通紅的鐵絲又捅進他的肚子。他最 後一次看看後視鏡,哈里森和曼徹斯特仍跟在兩輛車後。
  兩輛汽車在他面前交叉而過。他的左邊,運奶車開到路口。泰德深吸一口 氣,穩穩的把車開過十字路口。一輛往北駛過奧羅諾的小貨車在另一條道上從 他車邊駛過。
  他內心深處有一種難以抑制的衝動——一種需要——想要猛踩油門,炸毀 他的汽車。然而,他卻以每小時十五英里的校區速度平穩地向前開著,眼睛盯 著後視鏡,普利茅斯車仍在等著過路口,排在兩輛車後。
  嘿,運奶車!他全神貫注地想,好像他靠意念就能讓車開過......就像他 用意念就能驅使小說中的人物和事件一樣。運奶車,現在開過來!
  運奶車真的來了,它慢慢地開過十字路口,像一個機器貴婦人。
  它一擋住後視鏡中的棕色普利茅斯車,泰德真的猛地踩下油門。
  往前半條街可以向右拐,泰德拐了進去,以四十英里的時速衝上一條小街, 祈禱著此刻千萬別有孩子衝上馬路撿皮球。
  當他發現這條街似乎是條死胡同時,心中一陣惱怒,然後他看到還可以向 右拐——岔路被拐角那家高高的籬笆遮住了一部分。
  他在釘子路口急剎車,猛地向右一拐,輪胎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往前一百 八十碼,他又向右拐,迅速將車倒向這條街與2號公路的交叉處。他現在已退 回到距剛才十字路口以北四分之一英里處的主幹道。如果運奶車在他右轉彎時 擋住了視線,像他所希望的那樣,那麼棕色的普利茅斯車現在仍沿著2號公路 向南行駛。他們也許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雖然泰德懷疑哈里森不會那麼愚 蠢。曼徹斯特也許會,但哈里森不會。
  他向左一轉,瞅準無車過往的短暫空隙衝了過去。一輛向南開的福特車的 司機不得不緊急剎車,當泰德從他車前橫穿過去時,福特車的司機沖泰德揮揮 拳頭。泰德又一次踩足油門。如果一個巡警看到他公然超速,那就太糟了。他 不能耽擱,必須盡快把這個又大又亮的汽車駛下公路。
  返回廢車場有半英里路程。泰德一邊開車,一邊盯著後視鏡,看看普利茅 斯車出現沒有。他左拐進黃金樓時,也沒見到那輛車。
  他慢慢把車開進門內。一塊骯髒的白色招牌上寫著褪色的紅字:閒人莫入。 要在平日,他立刻就會被發現並趕出來,但今天是星期六,而且剛好是午飯時 間。
  泰德駛進一條通道,兩邊疊著破汽車,有兩層樓高。壓在最下面的汽車已 經變了形,好像正在慢慢融入地下。地上是黑乎乎的油,應該是寸草不生的, 但卻長著茂密的綠草,高高的向日葵無聲地擺動著,好像原子彈爆炸後的倖存 者。一株高大的向日葵從一輛食品車破碎的擋風玻璃中長出來,這輛車像條死 狗一樣底朝天躺著。向日葵毛茸茸的綠色根莖像只握緊的拳頭一樣纏在車輪上, 第二隻拳頭則握住一輛舊卡迪拉克車蓋,這輛車正疊在食品車的上面。向日葵 盯著泰德,就像一個死去怪物的又黑又黃的眼睛。
  這是一個巨大的、寂靜的汽車墓地,泰德感到毛骨悚然。
  他把車向右拐,有向左拐。突然,他看到到處都是麻雀,它們站在車頂、 車廂和油乎乎的破發動機上。他看到三隻小麻雀在盛滿水的車輪殼中洗澡,當 他開進時它們並沒有飛走,而是停下來,用珠子一般的黑眼睛注視著他。一塊 擋風玻璃靠著一輛舊普利茅斯汽車的一側,上面停著一排麻雀。他在離他們三 英尺的地方駛過,它們不安地拍拍翅膀,但沒有飛走。
  活死人的先驅,泰德想。他的手伸向額頭上的白色疤痕,開始不安的揉它。
  他駛過一輛大發牌轎車時,看到那車的擋風玻璃上有個像隕石砸的洞,從 這洞望進去,他看到儀表板上有一大灘干了的血。
  那洞不是隕石砸的,他想,感到反胃、暈眩。
  一大群麻雀站在大發車的前排座位上。
  」 你們想把我怎麼樣?」他聲音沙啞地問,」 你們到底想要幹什麼?」
  他內心似乎聽到某種回答,似乎聽到它們一起尖聲回答:「不,泰德—— 你要我們幹什麼?你是擁有者,你是始作俑者,你是知情者。」  
  我他媽一點兒也不知情。」他低聲說。
  在這一排的頂頭,有一輛新式超豪華卡特萊斯轎車,整個前半部已被人截 走,這輛車前有片空地。泰德把車倒進去,然後下了車。從這一頭向另一頭望 去,泰德覺得自己有點兒像迷宮中的一隻老鼠。這裡有一股汽油味和難聞的傳 動液味,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遠處2號公路上汽車的嗡嗡聲。

  麻雀從四面八方看著他——褐色小鳥的一次無聲的聚會。
  突然,它們同時展翅飛起——成百上千隻麻雀一起飛起,空中一下子充滿 了翅膀的拍動聲。它們一起飛上天空,然後向西飛去——往羅克堡的方向飛去。 突然他又感到那種蠕動......這次是在皮膚裡面。
   我們還要互相窺視一下嗎,喬治?」  
  他開始低聲唱起鮑勃.狄蘭的歌:」 約翰.韋斯利.哈丁是窮人的朋友...... 他行走時雙槍在手......」
  那種蠕動、瘙癢的感覺似乎更強了,主要集中在他左手的傷口處。他也許 全錯了,只是一相情願的想像,但泰德似乎感覺到斯達克的憤怒......和挫折。
  和電報一起......他的名字在迴響......」泰德低聲唱著。前面油乎乎 的地上,有台生銹的發動機底盤,像座扭曲的鐵像殘骸,很不引人注目。泰德 把它拾起來,回到自己的汽車旁,嘴裡仍斷斷續續唱著《約翰.韋斯利.哈丁》, 同時想起了那只同名的浣熊。如果他砸幾下他的汽車,把它偽裝起來,如果他 再有兩個小時,這可能意味著麗茲和孩子們能死裡逃生。
   沿著鄉村......對不起,我受的傷害比你更嚴重......他打開了許多扇 門......」泰德將發動機底盤砸向駕駛室車門,砸出一個臉盆大的坑。他又撿 起底盤,繞到車頭,扔向散熱柵,勁用得太大,把肩膀都拉疼了。塑料被砸得 四處亂飛。泰德打開發動機蓋,微微把它掀起,汽車像在猙獰地微笑,看上去 像是廢車場裡的最新產品。
   ......但聽說他從不傷害老實人......」
  他最後一次扔出底盤,砸破了擋風玻璃,嘩啦一聲巨響,這使他心中一痛, 雖然這種心痛可能很荒唐。
  他認為這輛車與其它破車一樣,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了。
  泰德開始走出通道。他在第一個岔道向右一拐,返回入口和旁邊的零配件 商店。他開車進來時,看到門口牆上有台公用電話。走到半路,他停下來,不 唱歌了。他歪著頭,好像在傾聽某種微弱的聲音。實際上,他在聽他自己的身 體。
  蠕動、瘙癢的感覺消失了。
  麻雀已經走了,喬治.斯達克也一樣,至少目前是這樣。
  泰德笑了笑,開始加快腳步。
  電話鈴響過兩遍後,泰德開始冒汗了。如果羅立還在那兒,他現在應該拿 起話筒了。英語——數學大樓裡的辦公室並不大。他還能給誰打電話呢?究竟 誰會在那兒呢?他想不出來。
  第三遍鈴聲響到一半,羅立拿起電話:」 喂,我是德萊塞斯。」
  泰德一聽到因抽煙而變粗的聲音,就閉上眼睛,在零售店冰涼的鐵皮牆上 靠了一會兒。
  」 喂?」
  」 你好,羅立。我是泰德。」
  」 你好,泰德。」羅立聽到他的聲音似乎並不驚訝,」 忘記什麼東西了?」
  」 沒有,羅立。我遇到麻煩了。」
  」 說下去。」羅立說完這句話後,就那麼等著他往下說。
  」 你知道那兩個」——泰德猶豫了一下——」 那兩個跟我的傢伙是什麼人 嗎?」
  」 知道,」羅立平靜地說,」 保護你的警察。」
  」 我把他們甩掉了,」泰德說。這時,一輛汽車開到黃金樓的顧客停車場, 他聽到聲音後迅速回頭看了一眼。有那麼一瞬,他確信他看到的是棕色的普利 茅斯汽車......但那是一輛外國產的汽車,他開始看成的棕色,其實是深紅色, 由於一路灰塵,顏色變暗了。司機剛巧轉過身來。」 至少我希望我已甩掉他們。」 他猶豫了一下。現在是緊要關頭,他必須馬上做出選擇。當到這一步時,其實 也談不上做出什麼選擇,因為他別無選擇。」 我需要幫助,羅立。我需要一輛 他們不認識的車。」
  羅立沉默不語。
  」 你說過如果我要你幫什麼忙,可以跟你說。」
  」 我知道自己說過什麼,」羅立溫和地回答說,」 我還記得我說過,如果 跟著你的那兩個傢伙是為了保護你,你應該盡量與他們合作,那才是明智的。」 他停了一下,」 我想我可以斷定你沒有採納我的忠告。」
  泰德差點兒脫口而出:「我不能聽你的勸告,羅立。劫持我妻子和孩子的 傢伙也會殺了他們的。」
   他並非是因為怕羅立認為他瘋了,才不敢告訴他真相 的:大學教授對精神不正常的看法比一般人要靈活得多,他們有時甚至沒有精 神不正常這類概念。他們寧願認為人們比較怪或非常怪,而不願意認為他們精 神不正常。他閉口不語的原因,是因為羅立.德萊塞斯是那種內向的人,泰德 說什麼都不能讓他信服......而且無論他說什麼都可能壞事......但是,羅立 雖然性格內向,卻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他還很勇敢......泰德相信羅立 對保護他的警察、麻雀等一系列的事情很感興趣。最後,泰德相信——或僅僅 是希望——保持沉默是最佳方法。
  不過,等待羅立的回答是很艱難的事。
  」 好吧,」羅立終於開口了,」 我把車借給你,泰德。」
  泰德閉上眼睛,不得不挺直膝蓋,以免自己倒下。他用手擦擦脖頸,手上 粘滿了汗水。
  」 但我希望如果車子歸還時壞了,你要保證修好,」羅立說,」 如果你是 一個逃犯,我的保險公司不會付修理費的。」
  逃犯?因為他從保護不了他的警察眼皮底下逃走了?他不知道這是否使他 成為一個逃犯。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他以後會考慮的,等到他不像現在這麼 焦慮和恐懼時再說。
  」 你知道我會的。」
  」 我還有一個條件。」羅立說。
  泰德又閉上眼睛,這次是因為他感到挫折:」 什麼條件?」
  」 事情結束後,我要知道所有的一切,」羅立說,」 我要知道你為什麼對 有關麻雀的民間傳說那麼感興趣,以及為什麼當我告訴你靈魂擺渡者的含義時 你變得臉色煞白。」
  」 我變得臉色煞白嗎?」
  」 像紙一樣白。」
  」 我會告訴你整個事件的,」泰德咧嘴一笑答應說,」 你也許會相信一點 兒。」
  」 你在哪兒?」羅立問。
  泰德告訴了他,並要求他盡快過來。
  他掛上電話,走回門內,坐在一輛校車寬大的保險桿上,這校車不知什麼 原因斷成兩半。當你不得不等人時,這是個好地方。從公路看不到他,但他一 探身就能看到零售店前的停車場。他四處張望,尋找麻雀,但一隻也沒看到—— 只看到一隻又大又肥的烏鴉,它正在廢車的通道間漫不經心地啄閃亮的鉻碎片。 一想到半小時前他才剛和喬治.斯達克進行了第二次談話,他就覺得有點兒不 真實,似乎那是幾小時以前的事了。儘管他一直憂心沖沖,他仍感到睡意朦朧, 好像到了上床時間。
  跟羅立通話後十五分鐘左右,那種瘙癢感又開始出現了。他唱起《約翰. 韋斯利.哈丁》中的幾句歌詞,一、兩分鐘後,那種感覺消失了。
  也許這是心理原因,他想,但他知道這不是。那種感覺就像喬治試圖在他 心中打個孔,由於泰德意識到這一點,他對此就非常敏感。他猜用其它辦法與 斯達克接觸也行,而且認為他可能不得不嘗試其它辦法......但那意味著招來 麻雀,而他並不希望那樣。另外,他上次雖然成功地窺探了喬治.斯達克的內 心,結果卻是用一隻鉛筆刺傷了自己的左手。
  時間一分一秒過得非常慢。二十五分鐘後,泰德開始懷疑羅立改變主意, 不來了。他離開斷裂校車的保險槓,站在廢車場和修車場之間的大門口,不管 別人能不能從公路上看到他。他開始考慮要不要冒險搭車了。
  他決定再給羅立辦公室打個電話,剛走到半路,這時一輛灰撲撲的大眾牌 小汽車開進停車場。他馬上認出了他,連忙跑過去。他想到羅立對保險的擔心, 就覺得可笑。他認為他能算出這輛車共值多少錢,退一箱汽水瓶的錢就夠付賠 償費了。
  羅立在零售商店的一頭把車停下來,走了出來。泰德驚奇地發現,他的煙 斗點著了,吐出大團煙霧,這要是在一間關閉的房間那可真夠嗆人的。
  」 你不該抽煙,羅立。」這是他想起的第一句話。
  」 你不該逃跑。」羅立嚴肅地回答。
  他們兩人互相看了片刻,突然大笑起來。
  」 你怎麼回家呢?」泰德問。他應該立刻跳進羅立的汽車,沿著漫長曲折 的公路,駛往羅克堡。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反而不知說什麼好了。
  」 叫一輛出租車,」羅立說,看看這一大片閃光的廢車,」 我猜出租車經 常到這兒拉那些扔掉汽車的人。」
  」 我給你五塊錢——」
  泰德從褲子口袋裡拿出錢包,但羅立揮揮手。」 我帶著錢呢,」他說,」  我有四十塊錢呢。比麗讓我揣著這麼多錢四處跑,連個保鏢都不帶,真是不可 思議。」他高興地吸著煙斗,然後把它從嘴邊拿開,衝著泰德微微一笑,」 但 在適當的時候,我會把出租車收據給你的,泰德,別擔心。」
  」 我開始擔心你不會來了。」
  」 我在小雜貨店停了一下,」羅立說,」 買了一些你可能用得著的東西, 泰德。」他身體探進車內,一邊嘀咕,一邊吐著煙霧,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 只紙袋。他把紙袋遞給泰德,泰德往裡一看,看到一副墨鏡和一頂紅色棒球帽, 剛好遮住他的頭髮。他抬頭看看羅立,非常感動。
  」 謝謝你,羅立。」
  羅立擺擺手,沖泰德詭秘地一笑。」 也許我該感謝你,」他說,」 十個月 來我一直在找個借口抽煙。不好的事情倒是有——我小兒子離婚、那天晚上在 湯姆.卡洛爾家打牌輸了五十塊錢,但它們都沒有......真正把我刺激得重新 抽煙。」
  」 這次可夠刺激的,」泰德說,打了個冷戰。他看看手錶,快一點了。斯 達克至少比他提前了一小時,也許更多。」 我必須走了,羅立。」
  」 好——很緊急,是嗎?」
  」 我還有一樣東西——我把它塞在上衣口袋裡,這樣我就不會把它弄丟了, 這並不是在小雜貨店買的,我是在辦公桌找到的。」
  羅立開始翻他那件一年到頭穿著的舊格子運動服口袋。
  」 如果汽油指示燈亮的話,拐到什麼地方去弄罐汽油。」他一邊說一邊尋 找,」 那是可以重複使用的東西。啊!在這兒!我快以為是拉在辦公室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根削過的木管。它像泰德的食指一樣長,空心的,一頭 有個缺口,看上去很舊。
  」 這是什麼?」泰德從羅立手中接過來時問。但他已經知道是什麼了,他 感到自己的思路又清晰了一點兒。
  」 這是鳥哨,」羅立說,從燒著的煙斗上方打量著他。」 如果你認為有用, 我要你拿著它。」
  」 謝謝你,」泰德說,把鳥哨放進前胸口袋。他的手有點兒顫抖,」 可能 用得著。」
  羅立兩眼在緊鎖的眉頭下瞪大了,從嘴裡拿下煙斗。
  」 我不能確信你需要它。」他用低沉顫抖的聲音說。
  」 什麼?」
  」 看你身後。」
  泰德轉過頭,在他看到之前,已知道羅立看到了什麼。
  現在已不是幾百或幾千隻麻雀了,廢車場方圓十英畝內的廢車上鋪滿了麻 雀,到處都是麻雀......泰德一點兒也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來的。
  兩個人用四隻眼睛看著麻雀,麻雀用兩萬或四萬隻眼睛看著他們,默默無 聲地站在汽車蓋、窗戶、車頂、排氣管、散熱柵、發動機、車架上。
  」 天哪,」羅立聲音沙啞地說,」 靈魂擺渡者......這是什麼意思,泰德? 這是什麼意思?」
  」 我剛開始明白。」泰德說。
  」 天哪,」羅立說,雙手舉過頭頂,使勁拍著手。麻雀沒有動,它們對羅 立不感興趣,只盯著泰德.波蒙特。
  」 找到喬治.斯達克,」泰德低聲說,像是在耳語,」 喬治.斯達克,找 到他。起飛!」
  麻雀飛上霧濛濛的藍天,像一片烏雲,翅膀發出呼呼的聲音,隱隱的像雷 聲的余響,同時吱吱喳喳的叫著。兩個站在零售店門口的人跑出來看。頭頂上, 黑壓壓的麻雀群盤旋著,然後掉頭向西飛去。
  泰德抬頭看著它們,有那麼一瞬,這現實與他第一次進入恍惚狀態時的幻 象融為一體,過去與現在融為一體,就像一條古怪而美麗的辮子一樣交織在一 起。
  麻雀飛走了。
  」 天哪!」一位身穿灰色技工服的人喊道,」 你瞧見那些鳥了嗎?那些該 死的鳥從哪兒來的?」
  」 我有一個更好的問題,」羅立看著泰德說。他又重新控制住了自己,但 顯然他很震驚,」 它們往哪兒飛?你知道,是嗎,泰德?」
  」 當然知道,」泰德低聲說,打開汽車門,」 我也必須走了,羅立——我 必須走了。太感謝你了。」
  」 當心,泰德,千萬當心。沒有人能控制死後的使者,不能長時間地控制 ——總要付出代價的。」
  」 我會盡量當心的。」
  大眾汽車的變速桿抗議似的發出聲響,但最後還是聽話地啟動起來。泰德 戴上墨鏡和棒球帽,然後向羅立揮揮手,開走了。
  他開上2號公路時,看到羅立蹣跚地走向他用過的那台收費電話,泰德想: 「現在我必須把斯達克排斥在外,因為我現在有個秘密,也許我不能控制靈魂 擺渡者,但至少我現在擁有它們——或它們擁有我——不能讓他知道這一點。」
   
  他掛上二檔,羅立的汽車開始顫抖著加速達到前所未有的每小時三十五英 裡。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8

第二十三章 兩個電話

  阿蘭.龐波接到兩個電話,使他又回到事情的核心問題上。第一個電 話是剛過三點打來的,那時泰德正在加油站給大眾汽車加油,而龐波自己 正準備出去喝杯咖啡。
  捨拉.布裡阿姆從調度室探出頭來喊道:「龐波?有你付費電話—— 你知道一個叫胡夫.布裡查德的人嗎?」
  龐波猛地轉過身:「知道!接進來!」
  他跑回辦公室,抓起電話,正好聽到捨拉說同意付費。
  「布裡查德醫生?布裡查德醫生,是你嗎?」
  「是我。」聲音很清晰,但龐波有點兒懷疑——這個人聽上去不像七 十歲,也許有四十歲,但不像七十歲。
  「你是那位曾在新澤西州伯根菲爾德行醫的胡夫.布裡查德醫生嗎?」
  「伯根菲爾德,特納弗萊,哈肯賽克,恩格爾伍德......一直到帕特 林,我都在那些地方行過醫。你是一直在找我的龐波警長嗎?我和我妻子 一直在外面,剛回來,我渾身疼痛。」
  「啊,我很抱歉。我要感謝你打來電話,醫生,你的聲音比我想像的 年輕得多。」
  「那很好,」布裡查德說,「不過你應該看看我的其餘部分,我看上 去像兩條腿走路的鱷魚。我能為你做什麼?」
  龐波已經考慮過了,決定小心從事。現在他把電話夾在耳朵和肩膀之 間,靠在椅子上,往牆上比划動物影子。
  「我在調查這裡發生的一樁謀殺案,」他說,「死者是本地人,名叫 豪默.加馬齊。謀殺可能牽涉到一位證人,情況很微妙,布裡查德醫生。 原因有兩個:首先,他很出名,其次,他的一些症狀你很熟悉。因為二十 八年前你給他做過手術,他得過腦瘤。我擔心如果腦瘤復發,他的證詞可 能很不可信——」
  「泰德.波蒙特,」布裡查德立刻打斷他的話說,「不管他有什麼症 狀,我都懷疑是原來那個腦瘤的復發。」
  「你怎麼知道是波蒙特?」
  「因為1960年我救過他的命,」布裡查德說。接著又不自覺地傲慢地 補充道:「要不是我,他一本書都寫不成,因為他十二歲前就會死去。自 從他第一本書差點兒獲全國圖書獎後我就一直關注著他的創作。我看了一 眼書封上的照片,就確信是同一個人。臉變了,但眼睛還一樣,那是異乎 尋常的眼睛,我應該稱之為夢幻的眼睛。當然,我知道他住在緬因州,因 為《大眾》雜誌上最近登了篇文章,剛好在我休假前登的。」
  他停了一下,然後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驚人的話,龐波一時竟反應不 過來。
  「你說他目擊了一樁謀殺案?你肯定你沒有懷疑是他本人幹的?」
  「哦......我......」
  「我只不過是猜測,」布裡查德繼續說,「因為腦瘤患者經常做出奇 怪的事情,奇怪的程度與患者的智力成正比。但那孩子根本沒有腦瘤—— 至少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腦瘤。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病例,極其異常。1960 年以來,我只讀到過三個同樣的病例——兩個是我退休後讀到的。他做過 標準的神經檢查嗎?」
  「做過。」
  「結果呢?」
  「很正常。」
  「我不感到驚訝。」布裡查德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你並沒有對我 全部說實話,年輕人,是嗎?」
  龐波停止做影子動物,從椅子中坐起來:「對,我猜是的。但是我很 想知道你說他沒有『通常意義上的腦瘤』是什麼意思。我很清楚醫生替病 人保密的規定,而且我不知道你是否能信任一位通過電話初次與你交談的 人,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是站在泰德一邊的,我確信泰德也願意你說 出我想知道的事。我沒有時間讓泰德給你打電話表示同意,醫生——我現 在就要知道。」
  龐波驚訝的發現這是真的——或他相信這是真的。他開始感到一陣緊 張,感到要發生什麼事,他不知道是什麼事——但很快就會知道。
  「我可以把病例告訴你,」布裡查德鎮靜地說,「我曾多次考慮與波 蒙特聯繫,至少把他手術後醫院發生的事告訴他,我覺得他會感興趣的。」
  「發生什麼事?」
  「我會告訴你的,我向你保證。我沒有告訴他父母手術發現了什麼, 因為這無關緊要,而且我不想再跟他們打交道,特別不想跟他父親。那家 伙應該在一個洞穴中,終生與野獸為伍。那時我決定只告訴他們他們想聽 的,盡可能地擺脫他們。當然,時間是一個原因。醫生與病人失去了聯繫。 當赫爾佳給我看他的第一本書時,我曾想寫信給他,後來又想過幾次,但 我也感到他可能不相信我......或不在乎......或他可能認為我是個瘋子。 我不認識一個名人,但我同情他們——我懷疑他們過著小心謹慎、支離破 碎、擔驚受怕的生活。讓過去的事情過去吧,這似乎更容易。所以到現在 我都沒跟他聯繫。就像我孫子們常說的,這是一個幻覺。」
  「泰德哪兒不舒服?為什麼他來找你?」
  「眩暈、頭痛、幻想聲音,最後還有......」
  「幻想聲音?」
  「對——但你應該聽我說完,警長。」龐波再次在他的聲音中聽出那 種不自覺的傲慢。
  「好吧。」
  「最後還有發作。所有這些都是由腦前葉的一小塊東西引起的。我們 動了手術,認為那是個腦瘤。但那腦瘤結果卻證明是泰德.波蒙特的孿生 兄弟。」
  「什麼!」
  「這是真的,」布裡查德說,聽上去龐波的震驚讓他很高興。「這並 非很異常——雙胞胎經常在子宮中吞併,有時吞併不很徹底——但這次位 置很異常,外來組織生長速度之快也很異常。這種組織一般是靜止的。我 相信泰德的問題是發育過早引起的。」
  「等等,」龐波說,「等一下。」龐波曾在書上讀到過「心靈震動」 的說法,但這是他第一次體驗到這種感覺。「你是在告訴我說泰德是個雙 胞胎,但他......他不知怎麼......吃掉了他的兄弟?」
  「或姐妹,」布裡查德說,「但我懷疑他是個兄弟,因為吞併在異卵 雙生中很罕見。那是基於統計頻率,而不是牢不可破的事實,但我相信是 這樣。既然同卵的總是同性,那麼對你問題的答案就是肯定的。我相信泰 德.波蒙特在他母親子宮內吃掉了他的兄弟。」
  「天哪!」龐波低聲說,他一生中從沒聽過如此可怕——或如此奇異 ——的事情。
  「你聽上去很厭惡,」布裡查德醫生高興地說,「但根本不必這樣, 你應該把它放到具體的背景下考慮。我們並不是在談論該隱用石頭砸死亞 伯。這並不是謀殺,只不過是我們並不理解的某種生物規則在起作用,也 許是一個不好的信號,由母親內分泌系統中的某種東西引發的。準確地說, 我們甚至並未談到胎兒,吞併時,波蒙特夫人子宮內有兩團組織,可能連 像人都談不上,不妨稱為活的兩棲動物。其中較大較強的一個超弱的那個 壓過去,把它裹住......融為一體。」
  「聽上去像他媽的蟲子。」龐波低聲說。
  「是嗎?有點兒像。不管怎麼說,這次吞併不完全,被吞併的孿生胎 兒完整地保留了一塊。這塊異物——我想不出其它稱呼——和泰德.波蒙 特的腦組織纏在一起。由於某種原因,在孩子十一歲後,這異物活躍起來, 開始長大,腦中容納不下了。因此,需要像切除一個毒瘤一樣割掉它,我 們就這麼做了,非常成功。」
  「像一個毒瘤?」龐波說,他既感到厭惡,又覺得著迷。
  各種念頭從他腦中掠過。這是些陰暗的念頭,就像廢棄教堂頂上的蝙 蝠一樣陰暗。只有一個念頭是連貫的:「  他是兩個人——他一直是兩個人。 任何靠創作為生的男人或女人都必須這樣。一個活在正常的世界上...... 另一個創造世界。他們是兩個人。至少總是兩個人。」 
  「無論如何我都會記住這個異常的病例,」布裡查德說,「這本身並 不異常,腦瘤或癲癇病人常有這種情況,這被稱作感覺先兆症。但手術後 不久,真發生了一起奇怪的飛鳥事件。伯根菲爾德醫院遭到了麻雀的襲擊。」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聽起來很荒唐,對嗎?」布裡查德聽上去很得意,「如果不是有案 可查,我根本就不會提起它。伯根菲爾德《信使報》甚至在頭版予以報道, 並附有照片。1960年10月28日下午剛過兩點,一大群麻雀飛進醫院的兩側, 那邊當時是特護病房,泰德手術後當然被送到那裡。」
  「許多窗戶都被打碎了,事後維修工清除了三百隻死麻雀。《信使報》 的文章引用了一位鳥類學家的話,我記得他指出大樓兩側全是玻璃窗,因 此判斷麻雀可能被玻璃上反射的太陽光吸引。」
  「那是瞎扯,」龐波說,「鳥只有看不見時才會撞上玻璃。」
  「記得採訪的記者提到這一點,鳥類學家指出,一群鳥似乎有一種共 同的心靈感應——如果鳥也能說有心靈的話。它們很像搬食時的螞蟻,他 說如果鳥群中的一隻鳥決定撞玻璃,其餘的可能就會效仿。出事時我不在 醫院——我已給他做完檢查,確信他的生命特徵很穩定——」
  「生命特徵?」
  「就是脈搏、呼吸、體溫和血壓等,警長。然後我就離開去打高爾夫 球。但我知道醫院兩側的人都嚇壞了。兩個人被飛濺的玻璃劃傷了。我能 接受鳥類學家的解釋,但我心中仍很不平靜。因為我瞭解泰德的感覺先兆, 不是泛指一般的鳥,而是特指一種鳥:麻雀。」
  「麻雀又飛起。」龐波低聲說,他的聲音茫然而又恐懼。
  「你說什麼,警長?」
  「沒什麼,你接著說。」
  「一天後,我問了他的症狀。手術根除感覺先兆病因後,有時會伴有 局部健忘現象,但他沒有。他記得非常清楚,他既看到也聽到麻雀。他說, 到處都是麻雀,房上,草地上和街上,就在他住的裡傑威克區。
  「我產生了興趣,查閱了他的病歷,把它與事件報道做了比較。麻雀 襲擊醫院是兩點五分,泰德是兩點醒來的,也許還要早些。」布裡查德停 了一下,然後補充說:「實際上,特護病房的一位護士說,是玻璃破碎聲 把他吵醒的。」
  「有意思。」龐波輕聲說。
  「對,」布裡查德說,「的確有意思。多年來我從未談過這件事,龐 波警長。它有幫助嗎?」
  「我不知道,」龐波坦率地說,「也許有。布裡查德醫生,也許你沒 有把異物全部清除——我的意思說,如果你沒有全部清除,也許它又開始 長起來。」
  「你說他做過檢查。包括CAT掃瞄嗎?」
  「包括。」
  「他當然拍過X光了。」
  「對。」
  「如果那些檢查都沒查出什麼,那是因為沒什麼東西可查的。就我來 說,我相信我們把異物全部切除了。」
  「謝謝你,布裡查德醫生。」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的嘴唇不聽使喚。
  「當這件事結束後,你能詳細地告訴我發生的一切嗎,警長?我對你 非常坦率,因此這請求似乎並不過分。我非常好奇。」
  「如果我能夠,一定告訴你。」
  「那是我的全部請求。我將讓你幹你的工作,我也繼續度我的假。」
  「我希望你和你妻子玩得好。」
  布裡查德歎了口氣:「在我這個年齡,我必須付出很大努力才能玩得 好,警長。我們過去很喜歡野營,但我想明年我們會留在家裡。」
  「謝謝你抽時間給我回電話。」
  「不用客氣。我很懷念我的工作,龐波警長。不是因為外科手術的奧 妙——我並不在意那個——而是因為大腦的神秘,那時令人激動的。」
  「我想是的,」龐波同意說,同時他想,如果現在他的生活少一點大 腦的神秘,那就太好了。「如果事情結束後,我會跟你聯繫的。」
  「謝謝你,警長。」他停了一下,然後說:「你很關心這件事,是嗎?」
  「是的。」
  「我記得那男孩非常可愛。他嚇壞了,但很可愛。他現在是個什麼樣 的人?」
  「一個好人,我認為,」龐波說。「也許有點兒冷漠,有點兒孤僻, 但總的來說是個好人。」然後他重複說:「我這麼認為。」
  「謝謝你。我不再打擾你了,龐波警長。」
  電話咯嚓一響,龐波慢慢把電話放回原處。他靠在椅背上,靈活的手 指在牆上彎成一隻大黑鳥展翅飛翔的形狀,想起《奧茲的巫師》中的一句 台詞,這句台詞不停地在他腦海中迴響:「我真的相信幽靈,我真的相信 幽靈,我真的、真的、真的相信幽靈!」那是懦夫獅子說的,對嗎?
  問題是,他真的相信什麼?
  他更容易想他不相信的事情。他不相信泰德.波蒙特謀殺了任何人, 也不相信泰德在任何人的牆上寫了那句神秘的句子。
  那麼它怎麼會出現在牆上的呢?
  很簡單。布裡查德醫生從福特.拉馬裡飛到東邊,殺死費裡德裡克. 克勞森,在他牆上寫下「麻雀又飛起」的字樣,然後又從華盛頓特區飛往 紐約,用他喜愛的手術刀撬開米麗艾姆.考利的鎖並沙了她,用手術刀是 因為他懷念外科手術的奧秘。
  不,當然不,但布裡查德不是惟一知道泰德有——他叫它什麼——感 覺先兆的人。的確,這沒出現在《大眾》雜誌的文章中,但是—— 「  
  你忘記了指紋和聲音波紋。你忘記了泰德和麗茲的平靜、坦然地肯定 喬治.斯達克是真的,他謀殺是為了使自己一直活下去。你現在在盡力回 避一個事實,即:你開始相信這一切可能是真的。你告訴他們,相信鬼魂 復仇,而且,是一個從沒存在過的人的鬼魂,這是發瘋了。但也許作家創 造出鬼魂;作家和演員、美術家一起,是我們這個社會惟一公認的巫師。 他們創造出虛構的世界,讓虛構的人充斥其中,然後邀請我們加入其中。 我們聽他們的話這麼做了,不是嗎?我們花錢去這麼做。  」 
  龐波緊緊地握起手,伸出他淡紅色的手指,往陽光照射的牆上做了個 小鳥飛翔的動作。一隻麻雀。 「  
  無法解釋三十年前為什麼一大群麻雀襲擊伯根菲爾德醫院,就像無法 解釋兩個人怎麼會有相同的指紋和聲音波紋一樣,但現在你知道泰德.波 蒙特與另一個人共享過他母親的子宮,與一個陌生人。  」 
  胡夫.布裡查德提到了過早發育。
  阿蘭.龐波突然發現自己在懷疑那個外來組織的生長是否與別的東西 有關。
  他懷疑是否當泰德.波蒙特開始寫作時,那個外來組織開始生長了。
  桌上的對講機響了,嚇了他一跳,又是捨拉。「鬍子馬丁在一號線, 他要跟你講話。」
  「鬍子?他到底想幹什麼?」
  「我不知道,他不肯告訴我。」
  「天哪,」龐波想,「我可受夠了。」
  鬍子在2號公路旁有一大塊地產,離羅克堡湖大約四英里。那地方曾 是個興旺的奶牛場,但那是在鬍子仍叫阿爾伯特的時候。他的孩子長大了, 他的妻子十年前拋棄了他,現在鬍子一個人照料二十七英畝的土地,這片 地已逐漸荒蕪。他的住處和穀倉在那塊地的西面,2號公路從那裡轉彎拐 向湖區。穀倉是個很大的房子,曾養過四十頭牛,現在倉頂凹陷得很深, 油漆已經脫落,大部分窗戶都用硬紙板釘死了。四十年來,龐波和消防隊 長特萊弗.哈特蘭德一直等著馬丁的房子和穀倉化為灰燼。
  「你要我告訴他你不在這兒嗎?」捨拉問,「克拉特剛進來,我可以 讓他接電話。」
  龐波想了一下,然後歎口氣,搖搖頭:「我來和他談,捨拉。謝謝。」 他拿起電話,把它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
  「龐波局長嗎?」
  「我是警長。」
  「我是鬍子馬丁,我在2號公路。這兒也許出事了,警長。」
  「噢?」龐波把桌子上另一部電話拉到面前。這是連接鎮辦公樓中其 它辦公室的直線電話。他的指頭在印有號碼4的方形鍵邊不停地敲著。他 只需拿起電話按一下這個鍵,就可接通特萊弗.哈特蘭德。「出了什麼事?」
  「啊,警長,我他媽的一點兒也不知道。如果是輛我認識的車,我會 稱之為豪華汽車偷竊案,但不是。我以前從沒見過那車,但它就從我穀倉 中開出來。」
  龐波把直線電話推回原處。上帝偏愛傻瓜和醉鬼——這是他這麼多年 警察工作學到的一個事實——儘管鬍子一喝醉就到處亂扔煙頭,但他的房 子和穀倉仍然沒被燒掉。現在我所能做的,龐波想,就是坐在這兒聽他說 完,然後我再做出判斷,看是真有其事,還是鬍子的幻想。
  他發現自己的手又在牆壁上比劃麻雀飛翔的動作,便立即停了下來。
  「什麼車從你穀倉中開除來,阿爾伯特?」龐波耐心地問。羅克堡的 每個人都稱阿爾伯特為鬍子,如果龐波在鎮上再呆十年或二十年後也會試 著這麼叫他。
  「告訴你,我以前從沒見過它,」鬍子馬丁的語氣帶著明顯的鄙夷不 屑。「那就是我給你打電話的原因,局長。那車肯定不是我的。」
  龐波腦中終於開始形成一幅畫。奶牛、孩子、妻子都不在了,鬍子馬 丁是不需要大量的現金了。他從那種古怪的渠道掙錢。龐波確信每隔幾個 月就有一、兩捆大麻藏在鬍子穀倉頂層的草垛裡,那只是鬍子干的小勾當 之一。他有時想應該以窩藏及企圖銷售毒品罪逮捕鬍子,但他相信鬍子自 己不吸毒,更不會動腦筋去賣,很有可能是靠提供存放地方而賺一、兩百 美元。即使在羅克堡這樣的小地方,也有比逮捕一個窩藏毒品的醉鬼更重 要的事要做。
  鬍子的另一項存放服務——這至少是合法的——是用穀倉為前來避暑 的人存放汽車。龐波剛到鎮上時,鬍子的穀倉是個固定的停車庫。你走進 穀倉,就能看到十五輛汽車停在原先奶牛過冬的地方,這些車大多數都是 在湖區有別墅的人的。鬍子拆掉了隔牆,騰出一個大車庫,這些車一輛挨 一輛地停放著,在漫長的秋天和冬天沉浸在稻草的清香中,陳年穀殼從谷 倉頂層落下,使發亮的汽車表面失去光澤。
  這些年來,鬍子的生意一落千丈。龐波猜測這是因為他亂扔煙頭的習 慣傳開了而產生的後果。誰也不想在一場穀倉大火中失去自己的汽車,即 使這只是一輛夏天用用的舊車。上次龐波去鬍子那裡,看到穀倉中只有兩 輛汽車:一輛是銹跡斑斑、撞得一塌糊塗的汽車,另一輛是泰德.波蒙特 的舊福特車。
  又是泰德。
  幾天,好像一切事情都落到泰德.波蒙特身上。
  龐波坐得更直了,下意識地把電話拉過來。
  「不是泰德.波蒙特的舊福特車?」他問鬍子,「你能肯定嗎?」
  「當然我能肯定,不是舊福特車,絕對不是,那是一輛黑色的托羅納 多車。」
  龐波腦中一亮......但他不清楚為什麼。不久前,有人跟他說起黑色 托羅納多車,但現在他記不起是誰或什麼時候......但總會記起的。
  「我剛巧在廚房,給自己做杯冰鎮檸檬汁,」鬍子繼續說,「這時我 看到那輛車從穀倉中倒了出來。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從沒存過那種車。第二 個念頭就是誰能把它開到那裡的,因為穀倉門上著鎖,只有我有一把鑰匙。」
  「那些把車停在穀倉的人呢?他們沒有鑰匙嗎?」
  「沒有,先生!」這想法似乎冒犯了鬍子。
  「你有沒有看清牌照號碼呢?」
  「我當然看清了!」鬍子喊道,「我不是在廚房窗戶上架著雙筒望遠 鏡嗎 ?」
  龐波和特萊弗.哈特蘭德巡邏時曾進過穀倉,但從沒進過廚房(而且 也不想進去),於是他說:「啊,對,我忘了望遠鏡。」
  「可我沒忘!」鬍子得意而粗魯地說,「你有鉛筆嗎?」
  「當然有,阿爾伯特。」
  「局長,為什麼你不像別人一樣叫我鬍子呢?」
  龐波歎了口氣:「好吧,鬍子。為什麼你不叫我警長呢?」
  「隨便你說什麼。現在你要不要這個車牌號?」
  「快說。」
  「第一點,那是密西西比州牌照,」鬍子聲音中有一種勝利的感覺, 「你到底怎麼看這一點?」
  龐波不很知道該怎麼看這一點......只是他頭腦中第三次閃亮了一下, 這次比前兩次都亮。一輛托羅納多車。密西西比州。一個小鎮。牛津?是 牛津嗎?像隔著兩個鎮的那個鎮?
  「我不知道,」龐波說,然後為了迎合鬍子又補充了一句,「聽上去 非常可疑。」
  「你他媽說得太對了!」鬍子歡呼道。接著他清清嗓子,又變得一本 正經了,「好吧,密西西比州牌照號碼是62284。你聽清楚了嗎?」
  「62284。」
  「62284,對,你可以把這號拿到那狗屁銀行查一下。非常可疑!哦, 對!那就是我想的!上帝吃了一罐豆子!」
  一想到上帝嚼豆子的樣子,龐波不得不摀住話筒停了一會兒。
  「那麼,」鬍子說,「你將採取什麼行動,局長?」
  我想趁自己頭腦清醒時,盡快結束這次談話,龐波想。這是我首先想 做的事,另外我要努力回憶誰提到——
  這時,他突然全身一冷,胳膊上滿是雞皮疙瘩,連脖子後面也像鼓面 一樣繃緊了。
  和泰德通話時——在那個瘋子從米麗艾姆.考利住處往泰德家打電話 後不久——開始殺人的那天晚上。
  他聽到泰德說:他隨他母親從新罕布什爾遷到密西西比州的牛津鎮...... 他的南方口音幾乎聽出了。
  當泰德在電話上描述喬治.斯達克時,他還說了什麼別的?
  最後一點:他可能開著一輛黑色托羅納多車,我不知道哪一年造的, 是那種馬力很大的車,黑色的,它可能是密西西比州車牌,但他肯定換掉 了。
  「我猜他太忙了,來不及換。」龐波低聲說。雞皮疙瘩仍在他身上蔓 延。
  「局長,你說什麼?」
  「沒什麼,阿爾伯特,自言自語。」
  「我他媽過去總說這意味著你要發財了,也許我自己也應該開始自言 自語了。」
  龐波突然記起泰德最後還補充了一個細節。
  「阿爾伯特——」
  「叫我鬍子,局長。我告訴過你。」
  「鬍子,你看沒看到保險槓上貼著標語?你也許注意到——」
  「你怎麼會知道這的?你們在通緝那輛車,局長?」鬍子急切地說。
  「別管這些,鬍子,這是警察的公務,你看到那上面寫什麼了嗎?」
  「當然看到了,」鬍子說,「上面寫著:『高貴的狗雜種』。你能相 信嗎?」
  龐波慢慢掛上電話,他相信,但告訴自己這沒證明什麼......除了說 明泰德波.蒙特瘋了。如果認為鬍子看到的一切證明某種超自然的東西, 那就太愚蠢了。
  然後他想到聲音波紋和指紋,想到了成百上千隻麻雀襲擊伯根菲爾德 醫院的窗戶,不禁渾身發抖,持續了幾乎足足一分鐘。
  阿蘭.龐波既不是一個懦夫,也不是一個迷信的鄉下佬,那些鄉下佬 沖烏鴉做手勢,不讓懷孕的女人靠近鮮牛奶,怕她們會使牛奶結塊。他不 是土包子,不會被城裡騙子的花言巧語打動;他不是剛出生的孩子。他相 信邏輯和合理的解釋。因此,等那陣發抖完了後,他把他的電話本放到面 前,查出泰德的電話。他發現本上的電話和他記的一樣,不禁又好氣又好 笑。顯然,羅克堡的這位傑出的「作家朋友」已在他的腦海紮下根,比他 想像的要深。 「  
  在那輛車中的必定是泰德。如果你排除了不可能的選擇,還剩下什麼 呢?他描述過它。老式收音機猜謎節目是怎麼樣的?說出它的名字,它就 是你的。
  伯根菲爾德醫院實際上遭到麻雀的襲擊。  」 
  還有別的問題——太多的問題。
  泰德和他的家人受到緬因州警察的保護。如果他們決定收拾行李到這 兒來過週末,那麼州警察應該個他打個電話,一方面是提醒他,另一方面 是表示禮貌。但州警察既然已把在魯德婁的保護性監視視為例行公事,那 麼他們定會勸阻泰德此行。如果此行屬於一時衝動,那麼他們更會竭力地 勸阻他。
  那麼一定有鬍子沒看到的——即保護他們的警車。如果他們真的決定 旅行,警方就會派一輛或更多的車跟著他們。他們完全可能出來旅行,因 為他們畢竟不是囚犯。
  腦瘤患者經常做出奇怪的事情。
  如果那是泰德的托羅納多車,如果他到鬍子那裡去把車開走的,如果 他是一個人,那就得出一個讓龐波難過的結論,因為他對泰德有好感。這 結論就是泰德故意甩掉他的家人和保護他的警察。 「  
  如果是這樣的話,州警察應該給我打電話。他們會發出詳情通報,他 們應該明白這是他可能會來的地方之一。  」 
  他撥了波蒙特家的電話。第一聲響就有人拿起電話,一個他不認識的 人接的電話,但對方一開口,他就知道那人是警察。
  「你好,這是波蒙特家。」
  這聲音很謹慎,聽上去隨時準備提出一連串問題。
  出什麼事了?龐波想,接著的念頭就是:他們死了。有人去那兒殺了 全家人,動作迅速、麻利、無情,就像對待其他人那樣。保護、審問、電 話追蹤設備......這一切全都沒用。
  他回答時,這些念頭卻一點兒也沒流露出來。
  「我是阿蘭.龐波」他簡潔地說,「羅克堡的警長。我找泰德.波蒙 特。你是誰?」
  一陣沉默,然後那個聲音回答:「我是斯蒂夫.哈里森,警長。我是 緬因州的警察。我正要給你打電話,至少一個小時前就該給你打了。但這 兒的事......這兒的事糟透了。請問你為什麼打電話?」
  龐波想都沒想就撒了個謊。他沒有問自己為什麼這麼做,這問題以後 再說。
  「我打電話是想瞭解泰德的情況,」他說,「時間不短了,我想知道 他們的情況。我猜你那裡出事了。」
  「事出大了,你都不敢相信,」哈里森冷冷地說,「我的兩個人死了, 我們確信是波蒙特干的。」
  「   我們確信是波蒙特干的。」 
  「   行為怪異的程度似乎與病人的智力呈正比。」 
  龐波感到記憶幻覺不僅悄悄地溜進他的大腦中,而且進入到他的全身。 泰德,總是回到泰德身上。當然,他智力很高,很怪,而且他自己承認有 腦瘤的症狀。
  「   那孩子根本沒有腦瘤,你知道。」 
  「   如果那些檢查沒查處什麼,那是因為沒什麼可查的。」 
  「   忘記腦瘤。你現在應該考慮的是麻雀——因為麻雀又飛起了。」 
  「發生了什麼事?」他問哈里森警官。
  「他幾乎把湯姆.查特頓和傑克.埃丁斯砍成肉醬了,這就是發生的 事!」哈里森喊道,龐波對他的憤怒程度感到驚訝。「他帶著全家人,我 要抓住那狗雜種!」
  「什麼......他怎麼逃走的?」
  「我沒時間祥談,」哈里森說,「這真是一個他媽的讓人難過的故事, 警長。他開著一輛紅灰色雪佛萊汽車,一個他媽的龐然大物,但我們認為 他一定把它扔到什麼地方,換了輛別的車。他在你們那兒有座別墅,你知 道位置和地形,對嗎?」
  「對,」龐波說,大腦在飛速運轉。他看看牆上的鐘,差一分三點四 十。時間,一切都落到時間上。他意識到他沒有問鬍子馬丁看到托羅納多 車倒出穀倉時是幾點,那時這似乎很不重要,現在卻很重要了。「你們什 麼時候讓他溜掉的,哈里森警官?」
  他可以感到哈里森對這問題很惱火,但他回答時卻沒有生氣或辯解。 「大約兩點三十左右。如果是那樣的話,他換車需要一定的時間,然後他 開往魯德婁的家——」
  「他在哪裡溜掉的?離他的家有多遠?」
  「警長,我願意回答你所有的問題,但沒有時間了。關鍵是如果他開 往別墅——這似乎不可能,但這傢伙瘋了,很難說——他應該還沒到,但 他很快就會到達,他以及他的全家。如果你和你的人去那兒恭候他,那就 太好了。如果出現什麼情況,你用無線電和牛津的亨利.白頓聯繫,我們 會派出大量的增援人員。無論如何,你都不要親自逮捕他。我們估計他的 妻子已成為人質,如果她還沒有死的話,孩子們也一樣。」
  「對,如果他殺了值班的警察,他一定劫持了他的妻子,對嗎?」龐 波同意說,同時他想:如果可能,你會把這算到泰德頭上的,對嗎?因為 你決定已定,不會改變了。見鬼,你都不會動動腦筋,而你的同伴卻都死 了。
  他還有很多問題要問,回答這些問題可能引出更多的問題——但哈里 森有一點說對了,沒有時間了。
  他猶豫了一下,非常想問哈里森一個最重要的問題,一個最難回答的 問題:哈里森是否確信泰德在第一批增援警察到來之前,有充足的時間趕 到他家,殺死警衛,劫走全家?但問這個問題剛好觸及到哈里森的痛處, 因為這個問題中隱藏著指責:你們讓泰德溜走了,這是你們的失職。
  「我能請你幫幫忙嗎,警長?」哈里森問,現在他的聲音聽上去已不 生氣了,只有疲倦與煩惱,龐波對他感到同情。
  「可以。我馬上派人監視那個地方。」
  「太好了。你會和牛津警察局聯繫嗎?」
  「會的。亨利.白頓是我的朋友。」
  「波蒙特很危險,警長,極其危險。如果他露面,你一定要當心。」
  「我會的。」
  「跟我保持聯繫。」哈里森連再見都沒說,就掛斷了電話。
  他的大腦過去一直沉湎於常規,現在覺醒過來,開始提問......或試 圖提問。龐波認為他沒有時間循規守矩了,必須使所有可能的線路暢通無 阻。他感覺事情已發展到了這種程度,某些線路會自動關閉了。
  「   至少叫上一些你的人。」 
  但他不準備這麼幹。他本打算叫上諾裡斯.裡傑威克,可他不值班, 不在鎮裡。約翰受了傷,仍臥床不起。西特.托馬斯外出巡邏了。安迪. 克拉特巴克在這兒,但克拉特是新手,而這事很麻煩。
  他想一個人干。
  你瘋了!常規在他腦中喊道。
  「我也許會去那兒。」龐波大聲說。他在電話中查到阿爾伯特.馬丁 的號碼,給他打電話,問他第一次就該問的問題。
  「你看到托羅納多從你穀倉出來時,是什麼時候,鬍子?」馬丁一接 電話他就問,同時想:他不會知道的,見鬼,我不敢相信他會看時間。
  但鬍子很快證明他錯了。「剛過三點,局長。」然後又考慮了一下, 「我看了看我的表。」
  「你直到——」龐波瞥了一眼日班記錄,他已無意識地記下了鬍子打 電話的時間:「三點二十八分才打電話。」
  「不得不認真想一下,」鬍子說,「人做事前總應該想想,局長,至 少我是這麼看的。在我給你打電話前,我到穀倉去看看開車的那個傢伙是 不是搞出什麼別的麻煩。」
  麻煩?龐波覺得有趣。鬍子,也許你是去看看閣樓上的大捆大麻,對 嗎?
  「他搞了嗎?」
  「搞了什麼?」
  「搞出麻煩了嗎?」
  「沒有,我相信沒有。」
  「鎖怎麼樣?」
  「開著的。」鬍子簡潔地說。
  「砸開的?」
  「不,就掛在門鼻上,鎖環開了。」
  「你認為是用鑰匙打開的?」
  「不知道狗娘養的從哪兒弄到的,我認為他是從哪兒撿到的。」
  「他是一個人在車裡?」龐波問,「你能分辨出來嗎?」
  鬍子停下來想了想。「看不清楚,」他終於開口道,「我知道你的想 法,局長——如果我能看清楚牌照和那該死的標語,我就應該能看清楚車 裡有幾個人,但是太陽光照在玻璃上,我認為那不是普通玻璃,我認為上 面有層顏色,不太深,但有一點兒顏色。」
  「好吧,鬍子,謝謝。我們會查出來的。」
  「他已經離開這兒了,」鬍子說,然後又迅速推斷道,「但他應該在 某個地方。」
  「你說得對。」龐波說,答應把最後結果告訴馬丁,便掛了電話。他 從桌子邊站起來,看看鐘。
  三點,鬍子說,剛過三點,因為我看了表。
  龐波認為,泰德不可能在三個小時內,從魯德婁趕到羅克堡,中間還 加上很長一端繞回家的路,在此期間他劫走妻子和孩子,殺掉兩個警察。 如果從魯德婁一直趕到這裡,也許還有可能,但如果從別處趕到魯德婁, 在那裡停留一下,然後再趕到這兒撬開鎖,開走藏在鬍子穀倉中的托羅納 多車,這則是絕不可能的。
  假設別人在魯德婁殺死警察,劫走泰德一家人呢?假設有人不需費勁 甩掉保護的警察、換車和繞道呢?假設有人把麗茲.波蒙特和雙胞胎塞進 汽車,朝羅克堡開來呢?龐波認為只有他們才能剛巧在三點時到達,被胡 子看到,他們可以毫不費力地做到這些。
  警察認為這只能是泰德干的,但他們不知道托羅納多車的事。
  密西西比州的牌照,鬍子說過。
  按泰德虛構的喬治.斯達克就出生於密西西比州。如果泰德精神分裂, 認為自己是斯達克,他可能會替自己弄輛黑色的托羅納多車,以滿足這種 幻覺或幻想......但為了搞到牌照,他不僅要去密西西比州而且還要申請 在那裡居住。
  「   真愚蠢。他可以偷幾塊密西西比州車牌,或者買一套舊的。」 胡 子沒有說牌照是哪一年的——他可能看不清楚,就是用望遠鏡也不行。
  但那不是泰德的汽車,不可能是。如果是的話,麗茲會知道的。
  也許麗茲不知道。如果他瘋了,也許麗茲不知道。
  還有鎖著的門。泰德不砸開鎖,怎麼能進入穀倉呢?他是位作家和老 師,不是竊賊。
  備用鑰匙,他內心低聲說,但龐波不這麼想。如果鬍子時不時地在谷 倉藏毒品,他一定會藏好鑰匙,不管他怎麼隨地亂扔煙頭。
  最後一個問題:兇手。如果那輛黑色托羅納多車一直藏在穀倉中,胡 子怎麼會從沒見過呢?這可能嗎?
  他抓起帽子,離開辦公室,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低語:「   考慮一下 這種可能性,龐波。這是個很有趣的想法。你會笑的,你會笑破肚皮的。 假設泰德從一開始就是對的呢?假設真有一個叫喬治.斯達克的怪物在四 處遊蕩呢......他的生命是由泰德創造的,在他需要時便會產生。泰德可 以控制創造的時間,但卻控制不了地點,因為他們總是出現在與創造者有 關的地方。所以斯達克須從泰德存車的地方把車開出來,就像他必須從泰 德象徵性埋掉他的墳墓中走出來一樣。你不喜歡它?這不是很可笑嗎?」 
  他不喜歡它,這也不可笑,一點兒也不可笑,它破壞了他所相信的一 切。
  他記起泰德說過的話。「   我不知道在我寫作時我是誰。那不確切, 但也差不多。更令人吃驚的是,我現在才想起這句話。」 
  「你是他,對嗎?」龐波輕聲說,「你是他,他是你,兇手就是這麼 長出來的。」
  他打了個冷戰,捨拉從調度室的打字機上抬起頭,剛好看到。「這麼 熱的天,你卻發抖,你一定是感冒了。」
  「我想是病了,」龐波說,「注意電話,捨拉。小事轉給托馬斯,大 事轉給我。克拉特在哪兒?」
  「我在這兒!」克拉特的聲音從廁所傳來。「我大約四十五分鐘後回 來!」龐波衝他喊道,「你在我回來之前替我一下!」
  「你去哪兒,龐波?」克拉特從男廁所走出來,一邊往褲子裡塞襯衫。
  「去湖邊。」龐波含含糊糊地說,在克拉特或捨拉再問之前離開了, 他自己也不細想他在幹什麼。像這樣不說去處是很不好的,這不僅是自己 找麻煩,簡直等於去送死。
  他在想:「麻雀又飛起」,但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應該有更 合理的解釋。
  他一邊開車出鎮,一邊竭力使自己相信這一點。他一生中從沒遇到這 麼麻煩的事。
  5號公路離鬍子馬丁農場的半英里處有個停車場。龐波拐了進去,一半 是因為預感一半是因為突發奇想。預感很簡單:無論有沒有那輛黑色托羅 納多車,他們不可能從魯德婁乘魔毯飛到這裡,他們必須開車。那意味著 周圍應該有輛被拋棄的車。他在追捕的那傢伙在用豪默.加馬齊的車後, 就把它扔到路邊停車場,一個罪犯幹了一次的事,他還會幹第二次。
  在拐彎處停著三輛車:一輛運啤酒的車,一輛新福特車,還有一輛灰 撲撲的沃爾沃轎車。
  他從巡邏車上下來,一位身穿綠色工作服的男人從廁所走出來,朝運 啤酒車的駕駛室走去。他身材矮小,黑頭髮,窄肩膀,顯然不是喬治.斯 達克。
  「警官。」他沖龐波敬了個禮。龐波衝他點點頭,朝三位老婦人走去。 她們坐在一張野餐桌旁,一邊喝熱水瓶中的咖啡,一邊聊天。
  「你好,警官,」一位老婦人說,「有什麼要我們幫忙的嗎?」要麼 是我們做錯了什麼?一絲焦慮掠過她的眼睛。
  「我只想問問,那邊的福特車和沃爾沃車是你們的嗎?」
  「福特車是我的,」第二位婦人說,「我們都乘那輛車。沃爾沃車的 情況我們一無所知。那車是不是沒汽油了?我兒子雖然四十三歲了,也常 常忘記灌汽油——」
  「跟汽油沒關,夫人,」龐波露出職業警察的笑容,「你們沒有看到 這輛沃爾沃車開進來,是嗎?」
  她們搖搖頭。
  「你們幾分鐘前看到車主了嗎?」
  「沒有,」第三位婦人說,用又亮又小的老鼠眼看著他,「你在追蹤 嗎,警官?」
  「你說什麼,夫人?」
  「我是說,你在追捕一個罪犯。」
  「噢,」龐波說。有那麼一瞬,他感到很不真實。他到這兒究竟想幹 什麼呢?他究竟為什麼想到這兒來呢?「不,夫人。我只是喜歡汽車。」 夥計,這話聽上去......真他媽的聰明。
  「噢,」第一位婦人說,「我們沒有看到任何人。你要喝杯咖啡嗎, 警官?我相信剛好還剩一杯。」
  「不,謝謝你。」龐波說,「祝你們過得愉快。」
  「也祝你愉快,警官。」她們三人異口同聲地回答,這使龐波覺得更 不真實了。
  他回到沃爾沃車邊,拉拉駕駛室的門,門開了。車裡熱烘烘的,說明 它在這裡停了很久。他向後排望去,看到座位下有一個盒子。他俯身從座 位間把它揀起來。
  盒子上寫著「紙帕」兩個字,他覺得好像有人往他胃裡扔了只保齡球。  「   這什麼也說明不了,」 常規和理智的聲音立刻說道。「   至少不一 定是那樣。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到了嬰兒。但是,龐波,你在路邊小 攤買炸雞時,他們也給你紙帕的。」 
  不過......
  龐波把紙帕放進上衣的口袋裡,從車裡走出來。他正要關上門,卻又 探身進去,想看看儀表盤下面,可站著看不清,只好跪下。
  又一隻保齡球扔進他的胃中。他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音——就像被人猛 擊了一下。
  點火線懸掛在那裡,銅芯裸露著,有點兒彎曲。龐波知道,這彎曲是 因為她們被人纏在一起過。這汽車短路過,而且看上去很嚴重。開車人把 車停到這兒以後,扯開電線熄了火。
  那麼它是真的了......至少一部分是真的了,問題是有多少是真的。 他開始覺得自己似乎在逼近一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
  他返回巡邏車,上了車,把它發動起來,從架子上取下對話機。
  「   什麼是真的?」 常規和理智低聲問。天哪,這聲音令人發狂。「   有人在波蒙特的湖邊別墅?對——那可能是真的。一個叫喬治.斯達克的 人把黑色的托羅納多車開出鬍子馬丁的穀倉?還有呢,龐波?」 
  他幾乎同時產生了兩個想法。第一個想法是:如果他照哈里森說的那 樣,跟亨利.白頓聯繫,那麼他可能永遠搞不清這一切。湖畔路是條死胡 同,波蒙特的別墅就在那裡。州警察局會告訴他別一個人接近別墅,別單 槍匹馬去,因為他們懷疑劫持麗茲和雙胞胎的那人至少殺了十幾個人。他 們會要封鎖道路,但不可能有進一步的行動,同時他們會派出一隊巡邏車, 也許還有直升飛機,甚至驅逐艦和戰鬥機。
  第二個想法涉及到斯達克。
  他們沒有考慮過斯達克,他們甚至不知道斯達克這個人。
  但是,如果斯達克是真的,那會怎麼樣呢?
  如果是這樣的話,龐波相信派一群對湖畔路不熟悉的州警察去那裡, 就像把他們送進絞肉機一樣。
  他把對講機放回原處。他要去,他要一個人去。這也許是錯誤的,但 他想這麼幹。他可以容忍自己的愚蠢,天知道他以前幹過蠢事,他不能容 忍的是還沒弄清真實情況前,就貿然通過無線電請求援助,這有可能使一 個女人和兩個嬰兒喪命。
  龐波開出停車場,向湖畔路駛去。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8

第二十四章  麻雀到來

  泰德避開大路(斯達克命令麗茲這麼幹,節約了半小時),所以他要麼走 路易斯頓——奧本這條路,要麼走路易斯頓——牛津那條路,州警察局在牛津。
  他選擇了路易斯頓——奧本這條路。
  他在奧本的一個紅綠燈前停下,不斷觀察後視鏡,看看有沒有警車。這時, 在廢車場同羅立談話時第一次清楚感到的念頭又向他襲來。這回不是發癢,而 像是重重的一記耳光。
  「 我是知情者,我是擁有者,我是創造者。」

  「 我們是在跟魔術打交道,」泰德想,「任何真正的魔術師都必須有一 根魔杖。大家知道這一點。我很幸運,知道哪兒有這樣的魔杖。實際上,那裡 成打出售這東西。」
  最近的一家文具店在法庭大街,現在泰德正拐向那個方向。他確信羅克堡 那家文具店有貝洛爾黑美人牌鉛筆,也確信斯達克也準備了鉛筆,但他不想用 那些。他要的是斯達克從沒碰過的鉛筆。
  泰德在離文具店半條街的地方找了個停車處,熄了火,從車中出來。從羅 立煙味濃重的車裡出來,吸點兒新鮮空氣,真是好極了。
  他在文具店買了一盒貝洛爾黑美人鉛筆。他問售貨員能不能用一下牆上的 鉛筆刀,售貨員告訴他隨便用。他用鉛筆刀削了六支鉛筆,然後把它們並排放 在上衣口袋裡,鉛筆頭像致命的導彈頭一樣露在外面。
  一切就緒,他想,狂歡開始啦。
  他走回羅立的汽車,上了車,坐了一會兒,熱得流汗,低聲唱著《約翰. 韋斯利.哈丁》,幾乎所有的歌詞都回想起來,在壓力之下,人的記憶能創造 奇跡。
  這可能是非常危險的,他想。他對自己倒並不十分在乎。畢竟,他創造了 斯達克,他應該對此負責。這似乎不太公平,他並不認為他是心懷惡意創造出 喬治的,他不認為自己是傑克爾和弗蘭肯斯堡那類臭名昭著的醫生,儘管他妻 子和孩子可能遭到不測。他寫作一系列小說並不是為了賺大錢,更不是為了創 造出一個怪物。他只是摸索著克服寫作中的障礙,只是想寫一部好小說,因為 這使他快樂。
  相反,他卻得了某種超自然的疾病。許多不該得病的人得了奇怪的病,像 腦中風、肌肉萎縮、癲癇、老年性癡呆等病,一旦你得上了,你就不得不對付 它。那個電台猜謎節目叫什麼?猜中有獎?
  雖然他心裡認為這很合理,但對麗茲和孩子們卻非常危險。
  對。腦手術也可能很危險......但如果腦里長了腫瘤,你還有什麼選擇? 「
  他會看,會偷看。鉛筆很好,他可能感到很得意。但如果他感覺到你要用 鉛筆幹什麼,或發現鳥哨......如果他發現鳥哨......見鬼,如果他猜到有事 要猜......那你就完了。  」
  「 但會成功的,」他內心的另一部分在低語,「他媽的,你知道會成功 的。」
  是的,他的確知道,因為內心深處堅持認為別無選擇,於是泰德發動汽車, 開往羅克堡。
  十五分鐘後,他已駛出奧本,又奔馳在鄉間,向西開往湖區。
  在最後的四十英里旅程中,斯達克不停地談論他準備和泰德合寫的《鋼鐵 馬辛》一書。到達目的後,他幫麗茲抱著孩子,讓麗茲聽話。同時,麗茲打開 別墅門,讓他們進去。她一直希望有車停在通往湖畔的道路上,或聽到說話聲 或鏈鋸聲,但卻只有昆蟲催眠的嗡嗡聲和托羅納多車發動機的轟鳴聲。看來這 狗雜種挺走運的。
  他們從車上往屋裡卸東西時,斯達克仍在不停地說。就連他用折疊式剃刀 切斷電話插座時也不停口。這本書聽上去不錯,非常驚險,聽上去像《馬辛的 方式》一樣棒——也許更棒。
  「我必須去方便一下。」搬完行李後,她打斷他說。
  「好吧,」他和氣地說,轉身看著她。他們一到,他就摘掉了墨鏡,她不 得不掉轉臉,那種瞪著眼、腐爛的樣子讓她難以忍受。「我跟你一起去。」
  「我方便時喜歡一個人。你不是這樣嗎?」
  「我無所謂。」斯達克平靜而快活地說。自從在蓋茨瀑布拐下公路後,他 心情一直不錯——他流露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神情。
  「可我有所謂。」她說,好像在跟一個特別苯的孩子說話。她感到她的手 指蜷曲了起來。她想像著把那一雙瞪著她的眼球從鬆弛的眼窩中撕扯下來...... 這時她偷偷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笑容可掬的臉,她意識到他知道她在想什麼。
  「我就呆在門口,」他故做謙虛地說,「我是個好孩子,我不會偷看。」
  雙胞胎在客廳地毯上亂爬,非常興奮,使勁亂叫,似乎很高興來到這兒。 以前他們只來過一次,度過一個漫長的冬天週末。
  「不能讓他們單獨在這兒玩,」麗茲說,「浴室離臥室很遠,如果把他們 留在這兒,會有麻煩的。」
  「沒問題,白絲。」斯達克說,毫不費力地拎起兩個孩子,一手夾一個。 今天早晨之前,她一直相信,除了她自己和泰德之外,誰要是這麼幹,威廉和 溫蒂一定會叫破嗓子的。但斯達克這麼做時,他們卻高興的咯咯直笑,好像這 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事。「我把他們帶進臥室,替你照顧他們。」他轉過身看了 她一眼,眼中閃過一絲冷漠,「我會好好照顧他們的,我不想讓他們受到傷害, 白絲,我喜歡他們。如果發生了什麼事,那可不是我的錯。」
  她走進浴室。他站在門口,像他答應的那樣背對著她。她撩起裙子,脫下 短褲坐下,這時她希望他信守諾言。如果他轉過身看到她蹲在馬桶上,這到沒 什麼大不了的,但如果他看到內衣裡的剪刀,那她就完了。
  像往常一樣,她越急越撒不出尿。快點,快點,她恐懼不安的想。怎麼回 事?難道你要留著那玩意生利息不成?
  終於撒出來了。
  「但是當他們想從穀倉出來時,」斯達克說,「馬辛點燃了他們夜裡倒在 穀倉周圍溝裡的油。那不是很好嗎?這很適合拍電影,白絲——拍電影的傻瓜 就喜歡大火。」
  她用過手紙,小心提起短褲。當她整理衣服時,眼睛死盯著斯達克的背, 祈求他千萬別轉過身。他正沉浸在他自己的故事中。
  「韋斯特曼和傑克.蘭格雷閃到裡面,準備開車從火中衝出來。但艾林頓 慌了神,而且——」
  他突然停了下來,頭歪向一邊,接著轉過身,她正在拉直裙子。
  「出來,」他突然說,變得惡聲惡氣,「你他媽的馬上出來。」
  「什麼——」
  他粗暴地抓住他的手臂,猛地把她拉進臥室。他走進浴室,打開藥櫥:「 有人來了,泰德不可能這麼早到。」
  「我不——」
  「汽車發動機,」他簡潔地說,「大馬力發動機,可能是一輛警察攔截車。 聽到了嗎?」
  斯達克猛地關上藥櫥,又拉開洗臉架右邊的抽屜,找到一卷膠布,使勁扯 下膠布捲上的錫環。
  她說沒聽到什麼。
  「沒關係,」他說,「我聽到就行了。手背到後面去。」
  「你想幹什麼——」
  「住嘴,把手背過去!」
  她照辦了,她的手腕立即被捆住。他將膠布十字交叉左纏右繞,緊緊繞成 一個8字形。
  「汽車熄火了,」他說,「大概在四分之一英里處。那傢伙在耍小聰明。」
  她認為可能在最後一刻才聽到發動機聲,但那也可能只是她的想像。她知 道,如果她不全神貫注地聽,什麼也聽不到。天哪,他的耳朵真靈。
  「得割斷膠布。」他說,「原諒我冒昧了,白絲,時間很緊,來不及講究 禮貌了。」
  她還沒明白他在幹什麼,他的手已經伸進她裙子前面。一眨眼工夫,他已 抽出剪刀,連她皮膚都沒碰。
  他伸手到她背後,剪斷膠布,瞥了她一眼,似乎又高興起來。
  「你看到了,」她說,「你還是看到了突起的地方。」
  「剪刀?」他笑了,「我看到它們,但沒看到突起處。我在你的眼中看到 了它們,親愛的白絲。我在魯德婁就看到了,你一下樓我就知道它們的存在。」
  他拿著膠布,像個求婚者似的跪在她面前,這樣子既荒唐又危險。然後他 抬頭看著她:「你別打算踢我,白絲。我不敢確定,但我認為那是警察。我沒 有時間撫摩你,雖然我很想。所以你別亂動。」
  「孩子們——」
  「我會關上門的,」斯達克說,「他們即使站起來也夠不著門把手。他們 最多不過咬咬床下灰撲撲的小貓。我很快就回來。」
  膠布又交叉捆住了她的腳腕。他割斷膠布,又站起來。
  「你很好,白絲,」他說,「別打什麼鬼主意,我會讓你為此付出代價的 ......但我首先要讓你看你的孩子們為此付出代價。」
  然後他關上浴室、臥室門,走了,像一個魔術師一樣迅速消失了。
  她想起鎖在設備棚裡的0.22口徑步槍。那兒還有子彈嗎?她相信還有,還 有半箱子彈在高架子上。
  麗茲開始來回扭動手腕。他把膠布纏得非常緊,她開始以為自己無法使膠 布鬆動,更不用說從中掙脫出來了。
  接著她感到有點兒鬆動,便開始氣喘吁吁地加快扭動手腕。
  威廉爬過來,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腿上,疑惑地看著她的臉。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說,衝他微微一笑。
  威廉也對她笑笑,又爬開去找他妹妹了。麗茲猛一甩頭,把蓋著她眼睛的 一綹濕漉漉的頭髮甩開,又開始扭動手腕。
  阿蘭.龐波看到,湖畔路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至少到他停車前是 這樣。他停在公路邊的第六條車道。他相信至少還能安全地向前再開一點兒, 波蒙特家別墅隔著兩座小山,聽不見他的汽車聲,但還是保險點兒好。他開到 威廉家的A形木屋,把車停在一棵松針落得一地的老松樹下,熄了火,走了出來。
  他一抬頭,看到了麻雀。
  麻雀站在威廉家屋頂上,站在周圍的樹枝上,站在湖邊的岩石上。它們在 威廉家碼頭上搶地方——多得遮住了構成碼頭的木頭。有成百上千隻麻雀。
  它們一聲不吭,只是用小小的黑眼睛盯著他。
  「天哪!」他低聲說。
  蟋蟀在草中鳴叫,這草沿著威廉家的牆根長著,湖水輕輕拍打著碼頭,一 架飛機嗡嗡地向西開往新罕布什爾。除此之外,一片寂靜,連湖上摩托艇的聲 音都沒有。
  只有那些鳥。
  所有的鳥。
  龐波感到毛骨悚然。他在春天或秋天見過麻雀聚在一起,有時一、兩百隻, 但他一生中從未見過這麼多。
  「 他們是為泰德......還是為斯達克而來的?」
  他又回頭望望對講機,考慮他是不是應該呼叫。這太怪異了,太難以控制 了。
  「 如果它們一下全飛起來,怎麼辦?如果斯達克在那裡,如果他像泰德 說的那麼靈敏,他會聽到的,會很清楚地聽到的。」
  他開始邁步。麻雀沒有動......但又有一群麻雀飛來,落到樹上。它們現 在圍著他,凝視著他,就像一個無情的法官凝視著被告席上的殺人犯一樣。只 有身後湖畔路邊的樹林還沒有麻雀。
  他決定從那條路返回。
  他萌發了一個念頭,近乎於預感,那就是:這可能是他警察生涯中最大的 錯誤。
  「 我只是去偵察一下地形,」他想。「 如果麻雀不飛起——看上去它 們不會飛起的——我就沒事了。我可以沿著這條車道走,穿過湖畔路,從樹林 走到波蒙特家。如果托羅納多車在那兒,我會看到的。如果我看到車,我就可 能看到他,如果我這麼做了,至少我會知道自己在對付誰。我會知道是泰德 ......還是別人。」
  還有一個念頭,龐波幾乎都不敢想它,因為想它會破壞他的運氣的。如果 他真的看到托羅納多車的車主,他可以準確地開一槍,可能會就地結果了他。 如果是那樣的話,他會受到州警察局的嚴厲訓斥,因為他違背了命令......但 麗茲和孩子們就會得救了,現在他最關心的就是他們。
  越來越多的麻雀無聲地落下,鋪滿了威廉家整條車道的瀝青路面。一隻麻 雀落在離龐波靴邊不到五英尺的地方。他對它做了個踢的動作,但立即後悔了, 怕把這只麻雀和整群麻雀趕回天空去了。
  麻雀只蹦了一下,如此而已。
  另一隻麻雀落到龐波肩上。他不敢相信,但它就在那兒。他揮揮手,它又 跳到他手上,低下嘴,好像要啄他的手掌......但又停住了。龐波心裡怦怦直 跳,把手放下。麻雀跳走了,抖了一下翅膀,和其它同伴一起落到車道上。它 用明亮而不解的眼睛凝視著他。
  龐波嚥了口唾沫,嗓子咯地一聲響。「你們是什麼?」他低聲說,「你們 到底是什麼?」
  麻雀只是凝視著他。現在,羅克堡湖這面的每棵松樹和楓樹上,都落滿了 麻雀。他聽到一根樹枝在重壓下的斷裂聲。
  它們的骨頭是空的,他想,它們的重量近乎於無,需要多少麻雀才能壓斷 一根樹枝呢?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龐波打開0.38口徑手槍的槍套,離開這些麻雀,走上威廉家斜斜的車道。 湖畔路只是一條泥路,車轍印間長著一排青草,他走到那裡時汗流滿面,襯衣 濕漉漉地粘在背上。放眼望去,看到走過的路上全是麻雀——它們站在他的車 頂上、發動機蓋上、行李箱上和警燈上——但前面卻一隻也沒有。
  它們好像不願太近......至少現在不願。他想,好像這是它們現在的舞台。
  他躲在一片高高的漆樹叢後朝路的兩頭望望,看不到一個人——只有麻雀, 它們全停在威廉家的山坡上。除了蟋蟀的叫聲和他臉邊幾隻蚊子的嗡嗡聲外, 一片寂靜。
  好極了。
  龐波弓著背,低著頭,像一名在敵戰區的士兵一樣跑過小路,跳進另一邊 雜草亂石叢生的壕溝,消失在樹林中。他一到達隱藏地,便盡快向波蒙特別墅 摸去。
  羅克堡湖的東邊是一座很陡的小山。湖畔路就在半山坡上,大多數房屋都 在它的下面。龐波處在離湖畔路二十碼的山坡上,他只能看到房屋的屋頂,有 些房子他完全看不到。但他能看到小路,以及岔出去的汽車道,只要不忘記數 數,就沒事。
  他來到威廉家後的第五條岔路時,停了下來,回頭看看麻雀是否跟著他。 這個想法很怪,但他無法擺脫。他看不到一點兒跡象,於是想也許是他太緊張 了,這一切都只是他的想像。
  忘掉它,他想。這不是你的想像。它們就在那兒......而且它們還在那兒。
  他低頭望望波蒙特家的車道,但處在他這個位置,什麼也看不見。於是他 彎著腰,慢慢向下移動。他正暗自慶幸自己動作非常輕,這時喬治.斯達克用 槍頂住他的左耳朵,說:「如果你敢動,夥計,你的腦袋就會掉到你的右肩上。」
  他很慢很慢地轉過頭。
  當他看清時,他真希望自己生來就是個瞎子。
  「我想他們不會讓我上雜誌封面的,嗯?」斯達克問。他正咧著嘴笑,這 麼一笑就露出了他的大部分牙齒和牙齦,牙都沒有了,只剩下空空的洞。他臉 上長滿了爛瘡,皮膚似乎正在脫落,但不止這些——使龐波感到可怕和噁心的 不是這些。這個人的臉部皮下組織出了問題,他不只是在腐爛,而且在發生可 怕的突變。
  不過,他還是認出了這個拿槍的男人是誰。
  像稻草人一樣的頭髮是金黃色的,肩膀像戴著護胸的橄欖球運動員一樣寬。 他傲慢地站在那裡,即使不動也顯出一種敏捷。他和氣地看著龐波。
  這就是那位不應該存在、從未存在的人。
  這就是喬治.斯達克先生,來自密西西比州牛津鎮的高貴的雜種。
  這一切是真的。
  「歡迎參加狂歡,老夥計。」斯達克和氣地說,「你這麼大的個子,動作 倒挺靈活,我開始差點兒錯過了你,我一直在找你。我們到下面屋子裡去吧, 我要向你介紹一個小女人,如果你亂動一下,你就死了,她也一樣,還有那兩 個可愛的孩子。在這世界上我沒什麼可失去的。你相信嗎?」
  斯達克那張腐爛變形的臉衝他可怕地咧嘴一笑。蟋蟀繼續在草叢中鳴叫, 遠處湖面上,潛鳥甜美的叫聲劃破天空。龐波衷心希望他就是那隻鳥,因為當 他看著斯達克瞪著的眼珠時,除了死亡他只看到一樣東西......那就是空無。
  他突然清楚地意識到,也許再也見不到他的妻子和兒子了。
  「我相信。」他說。
  「那麼把槍扔掉,走吧。」
  龐波照辦了。斯達克跟在他身後,他們向小路走去,穿過小路,走到波蒙 特家很陡的車道,走向屋子。屋子從山邊突起,像馬裡布海灘上的房子一樣, 建在粗大的木樁上。
  龐波在周圍沒有看到麻雀,一隻也沒有。
  托羅納多車停在門邊,在黃昏太陽下,像只漆黑髮亮的毒蜘蛛。車看上去 像顆子彈,龐波有點兒驚奇地看著保險槓上的標語,他所有的情緒一下子變得 平和了,好像這是一個夢,他很快就會從中醒來。
  千萬別這樣想,他告戒自己,這麼想會喪命的。
  那很可笑,因為他已經是個死人了,不是嗎?剛才他還在悄悄地接近波蒙 特家的車道,仔細觀察,準備悄悄跑過去......斯達克卻把槍頂住他的耳朵, 命令他扔掉手槍。
  我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我甚至沒有感覺到他的接近,人們認為我動作很 輕,但這傢伙使我相形見絀。
  「你喜歡我的車嗎?」斯達克問。
  「我想現在緬因州的每個警察都很喜歡你的車。」龐波說,「因為他們都 在找它。」
  斯達克高興地笑起來。「我相信這是實話。」他用槍頂住龐波的後腰,「 進去,我的老夥計,我們正在等泰德,泰德一到,就要熱鬧了。」 龐波回頭看斯達克沒拿槍的手,發現了一件非常古怪的事:那隻手的手掌上沒 有手紋,一根也沒有。
  「龐波!」麗茲喊道,「你沒事兒吧?」
  「啊,」龐波說,「假如一個人覺得自己狗屁不是,還能認為自己沒事兒, 那我就算沒事兒。」
  「你不會相信的。」斯達克和氣地說,指指他從麗茲內褲裡搜出的剪刀, 剪刀被他放在雙人床一側的床頭櫃上,不讓雙胞胎能夠著。「剪開她腳上的膠 布,龐波警官。別管她的手腕,看上去她已快替自己鬆綁了。也許應該叫你龐 波局長?」
  「龐波警長。」他想,同時想:他認識我,因為泰德認識我。但即使他佔 了上風,他也不會洩露他所知道的事,他像黃鼠狼一樣狡猾。
  他第二次感到自己死到臨頭了,心裡很淒涼。他試著回憶麻雀,因為麻雀 是這場惡夢中斯達克惟一不知道的東西。然後告戒自己別想這些,這傢伙太精 明瞭,如果他讓自己抱著這樣的希望,斯達克會從他眼中看出來的......斯達 克會猜測其含義。
  龐波拿起剪刀,剪開麗茲腿上的膠布,這時她已掙出一隻手,開始解她手 腕上的膠布。
  「你要傷害我嗎?」她小心翼翼地問斯達克,舉起雙手,好像希望手腕上 的血痕能阻止他這麼做。
  「不,」他微微一笑,「你這麼做很自然,我不會責備你的,親愛的白絲。」
  她厭惡而驚恐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去找孩子們。她問斯達克她能不能把孩 子們帶到廚房,給他們吃點兒東西。一路上孩子們都在睡覺,一直到他把沃爾 沃開道停車場,現在他們很活躍,哇哇亂叫。
  「當然可以,」斯達克說,似乎心情很好......但他一直握著槍,兩眼不 停地在麗茲和龐波之間來回擺動,「為什麼我們不一起出去呢?我要和警長談 談。」
  他們一起來到廚房,麗茲開始給雙胞胎做飯,龐波則在一邊照看雙胞胎。 他們像一對小兔子一樣可愛,看著他們,龐波想起他和安妮年輕的時候,那時 陶比還在襁褓中(現在他已讀高中了),陶德還沒出生呢。
  雙胞胎高興地爬來爬去,龐波時不時地必須調整他們的方向,以免他們拉 倒椅子或桌子腿。
  他照顧孩子時,斯達克則在跟他說話。
  「你認為我要殺掉你,」他說,「警長,你不必否認,我能從你眼睛裡看 出,我很熟悉你這種眼神。我可以撒謊,說這不是真的,但我想你不會相信的。 在這些事上你很有經驗,是嗎?」
  「我想是的。」龐波說,「但是這種事有點兒......超出警察公務的範圍。」
  斯達克仰頭大笑。雙胞胎看著他,跟著笑起來。龐波瞥了麗茲一眼,看到 她臉上充滿恐懼與仇恨,除此之外,還有別的表情,龐波認為那是妒忌。他暗 暗奇怪是否有什麼事是喬治.斯達克不知道的。斯達克是否意識到這個女人對 他多麼危險呢?
  「你說得對!」斯達克笑著說。然後他嚴肅起來,湊近龐波,龐波可以聞 到腐爛肉體的醒味。「但不一定要那樣,警長。我向你保證,你的確不太可能 活著走出去,但也不是絕對的。我在這兒有事要做,要寫點東西。泰德將會幫 助我——他的作用是啟動一下。我想我們會幹個通宵,他和我兩人,但等到明 天早晨太陽升起時,我就能獨自干了。」
  「他要泰德教他寫作,」麗茲從灶台上說,「他說他們要合寫一本書。」
  「不太對,」斯達克說,瞥了她一眼,和氣的臉上掠過一絲怒容,「他欠 我的情,你知道。在我出現前,也許他知道怎麼寫作,但正是我教他怎麼寫人 們愛看的東西。如果寫的東西沒人看,那又有什麼用呢?」
  「不——這不是真的,是嗎?」麗茲問。
  「我所需要的是,」斯達克告訴龐波,「是某種轉換,我的某種腺體似乎 會喪失功能,我認為泰德知道怎麼使那腺體發生作用。他應該知道,因為他培 養了我,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我猜你可以說他創造了我的大部分器官。」
  「 啊,不,我的朋友,」龐波想。「 不是這樣的,你也許不知道,但 不是這樣的。你們倆一起創造了你,因為你一直存在著,而且非常固執。泰德 在出生前就想結果了你,但不很成功。最後,泰德又把你請進來了,他這麼做 時,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因為他不知道你,布裡查德從沒告訴過他。 於是你產生了,對嗎?你是他死去兄弟的幽靈......但你們倆的關係又不完全 是這樣的。」
  龐波一把抓住溫蒂,她站在火爐邊,差一點仰面摔進木箱裡。
  斯達克看看威廉和溫蒂,眼睛又落回到龐波身上:「泰德和我一直是雙胞 胎,你知道。當然,我是在第一對雙胞胎夭折後才形成的,可以稱之為某種超 驗的平衡行為。」
  「我認為這太不可思議了。」龐波說。
  斯達克笑起來:「實際上,我也這麼認為,但它真的發生了。語言變成了 肉體你可以這麼說。至於它怎麼發生的,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這兒。」
  「 你錯了,」龐波想。「 怎麼發生的,現在這是最重要的,至少對我 們是這樣......因為它可能是惟一能拯救我們的途徑。」
  「一旦到了一定的程度,我就創造出了我自己。」斯達克繼續說,「我寫 作上有困難,這其實並不奇怪,對嗎?創造一個人的自我......這需要耗費很 大的能量。你總不會認為這是很平常的事吧?」
  「天理難容。」麗茲說。
  這就像當頭一棒,斯達克猛地把頭轉向她,這次不是有點兒惱怒了。「我 想你最好閉上你的臭嘴,白絲,」他輕聲說,「你會給你的孩子帶來麻煩的。」
  麗茲低頭看著爐子上的鍋。龐波認為她的臉變得蒼白。
  「龐波,把他們帶過來好嗎?」麗茲平靜地說,「飯做好了。」
  她把溫蒂抱到腿上餵她,龐波抱起威廉。他一邊餵著胖胖的小傢伙,一邊 吃驚地發現自己的餵飯技術恢復得這麼快。把匙子往嘴裡一塞,往上一翹,拿 出來時輕快地從下巴至下唇一抹,盡量防止湯和口水流出來。威廉不停地伸手 抓匙子,顯然覺得自己已經長大成熟,可以自己吃了。龐波輕輕地攔住他,小 傢伙很快便靜下來認真吃飯了。
  「我能利用你,」斯達克告訴他,靠著廚房櫃子,懶懶地用手槍瞄準器擦 著馬夾,發出刺耳的聲音。「是州警察打電話叫你到這兒來檢查的,是嗎?」
  龐波考慮是否要撒謊,最後決定說實話保險點兒,因為他相信這個人—— 如果他是人的話——有很強的測謊能力。
  「不完全是這樣,」他說,把鬍子馬丁打電話的事告訴他。
  斯達克不等他說完就點點頭。「我覺得我看到那房子窗戶閃了一下,」他 咯咯一笑,好像有恢復了好心情。「很好,鄉下人總是好管閒事,是嗎,警長? 他們沒什麼可干的,不管閒事才怪呢!那麼你掛上電話後又幹了什麼呢?」
  龐波也告訴了他,他現在不撒謊是因為他相信斯達克知道他做了什麼—— 他一個人到這兒就說明了一切。龐波認為,斯達克真正想知道的是他是否愚蠢 到撒謊的程度。
  他說完後,斯達克說:「很好,這增加了你活命的機會。現在聽著,我要 告訴你喂完孩子後幹什麼。」
  「你真的知道該說什麼嗎?」斯達克又問道。他們站在前庭的電話機邊, 這是屋裡惟一能用的電話。
  「知道。」
  「你不會企圖向調度員暗示什麼吧?」
  「不會。」
  「很好,」斯達克說,「如果忘掉自己是個成人而玩兒童的遊戲,那是很 可怕的,有人會因此受到傷害的。」
  「我希望你暫時停止威脅。」
  斯達克咧嘴笑得更厲害了,顯得非常邪惡。他抱著威廉,這樣能確保麗茲 不亂來,現在他在孩子的掖下撓撓癢。「我並不擅長威脅,」他說,「一個人 違背他的本性可不妙,龐波警長。」
  電話放在一扇大窗戶旁的桌上。龐波拿起電話時,看看車道外斜坡上的樹 林是否有麻雀。一隻也看不到,至少現在還看不到。
  「你在找什麼,老夥計?」
  「嗯?」他瞥了斯達克一眼,斯達克的眼睛正從腐爛的眼窩裡直勾勾地盯 著他。
  「你聽著,」斯達克指指車道和托羅納多車,「你不是隨隨便便向外張望 的,你的表情說明你在找什麼東西。我要知道你在找什麼。」
  龐波覺得毛骨悚然。
  「泰德,」他鎮靜地說,「我是在找泰德,像你一樣。他應該很快到這兒 了。」
  「你最好說實話,」斯達克說,他把威廉舉得高了一點兒,開始用槍管在 威廉胖胖的肚子上慢慢地蹭來蹭去,胳肢他。威廉咯咯笑著,輕輕拍著斯達克 腐爛的面頰,好像說別弄了,別逗我了......但別完全停下來,因為這很有意 思。
  「我明白。」龐波說,乾嚥了一口唾沫。
  斯達克又把槍管移到威廉的下巴,戳戳下垂的皮肉。孩子笑起來。
  如果麗茲進來看這情形,她會氣瘋的,龐波鎮靜地想。
  「你真的說實話了,龐波警長?沒有事瞞著我嗎?」
  「沒有,」龐波說。只隱瞞了有關威廉家樹林中麻雀的事。「我沒有隱瞞 什麼。」
  「好吧。我相信你,至少暫時相信你。現在繼續幹你的事。」
  龐波撥了羅克堡警長辦公室的電話號碼。斯達克湊過來傾聽,身上刺鼻的 氣味使龐波想吐。
  電話一響,捨拉就接了。
  「喂,捨拉——我是龐波,我在羅克堡湖。我想用無線電跟你聯繫,但你 知道信號很弱。」
  「根本不存在信號。」她笑著說。
  斯達克笑了。
  斯達克和龐波一轉過拐角,麗茲就打開廚房櫃子下的抽屜,拿出最大的一 把切肉刀。她朝拐角望了一眼,知道斯達克隨時會探過頭來看看她。但到目前 她一切如常,她可以聽到他們在談話,斯達克在問龐波向窗外看什麼。
  我必須這麼做,她想,我必須一個人干。他緊緊盯著龐波,而即使我能同 泰德說什麼,也只能使事情更糟......因為他能瞭解泰德的心思。
  她一隻手夾住溫蒂,悄悄脫下鞋,光著腳迅速走進客廳。那兒有張沙發, 從那裡可以看到湖面。她把刀塞進沙發墊下面......但沒塞得太裡面。如果她 坐下,就可以夠到。
  如果她和狡猾的喬治.斯達克坐在一起,她也能夠著他。
  我也許能讓他坐到這兒,她想,又匆匆跑回廚房。對,也許我能,他很迷 戀我,這很可怕......但卻可以利用一下。
  她走回廚房,以為會看到斯達克站在那裡,衝她咧著嘴怪笑,但廚房沒有 人,可以聽到龐波還在前庭打電話。她想像得出斯達克站在一邊,全神貫注地 聽著。那很好,她想:如果運氣好的話,泰德到這兒時喬治.斯達克會已經死 了。
  她不想讓他們見面。她不很明白為什麼竭力阻止他們見面,但她至少明白 一點,她害怕他們的合作真的成功,更害怕這成功的後果。
  最後,只有一個人才能擁有泰德.波蒙特和喬治.斯達克的雙重本性,只 有一個人才能從這種分裂中幸運下來。如果泰德能提供斯達克所需要的動力, 如果斯達克能夠獨立寫作,那麼他的傷口和膿瘡會開始癒合嗎?
  麗茲認為會的,她甚至認為斯達克會變成她丈夫的模樣。
  那麼以後,要過多久泰德臉上會長出第一個膿瘡呢?
  她認為不會很久,認為斯達克會很高興泰德腐爛消失的。
  麗茲悄悄穿上鞋,開始收拾雙胞胎剩下的飯。你這狗雜種,她一邊想,一 邊擦台子,往洗碗池注入熱水。你是筆名,你是非法的,不是我的丈夫。她把 鍋放進池中,去客廳看看溫蒂。溫蒂正在客廳地板上爬來爬去,可能在尋找她 哥哥。玻璃門外,黃昏的太陽在羅克堡湖面投下一束金光。
  「 你不屬於這裡,你是個又難看又噁心的傢伙。」
  她看看沙發,下面藏著一把又長又鋒利的刀,伸手可及。
  「 我能做到,如果上帝允許的話,我能幹掉他。」
  龐波覺得斯達克的臭味太難聞了,他隨時都可能吐出來,但他強忍著,不 讓這一點在語氣中顯露出來。「諾裡斯.裡傑威克還沒回來,捨拉?」
  在他身邊,斯達克開始用槍管胳肢威廉。
  「還沒有,龐波。很抱歉。」
  「如果他回來,叫他值班。在此之前,讓克拉特值。」
  「他的班——」
  「對,他值過班了,我知道。會給他加班費的,基頓會為此責備我,但有 什麼辦法呢?破電台和一輛老熄火的破巡邏車把我困在這兒了。我實在波蒙特 家打的電話。州警察局叫我來查一下,但什麼也沒查到。」
  「太糟了,你要我告訴州警察局嗎?」
  龐波看著斯達克,後者似乎正集中注意力逗興高采烈的威廉。斯達克漫不 經心地沖龐波點點頭。
  「好吧,替我給牛津警察局打個電話。我先去吃點兒炸雞,然後再回來檢 查一遍。當然,那是說我的車子能夠發動起來的話。如果發動不起來,我就得 去看看波蒙特家食品儲藏室有什麼好吃的。你能為我做個記錄嗎,捨拉?」
  他感到而不是看到身邊的斯達克有點緊張,槍管不動了,槍口指著威廉的 肚臍。龐波感到冷汗順著肋間流下。
  「當然可以,龐波。」
  「這是個很有創造力的傢伙,我想他不會把鑰匙藏在門口的墊子下面的。」
  捨拉笑了:「我明白了。」
  在他身邊,槍管又開始移動,威廉又開始笑了。龐波放鬆了一點兒。
  「我應該找亨利.白頓匯報嗎,龐波?」
  「嗯。如果亨利不在,找丹尼.伊蒙斯也行。」
  「好吧。」
  「謝謝,捨拉。又多了一點費用。多保重。」
  「你也一樣,龐波。」
  他輕輕掛上電話,轉向斯達克:「好了嗎?」
  「很好,」斯達克說,「我特別喜歡門口墊下放鑰匙那句話,他意味深長。」
  「你真多心。」龐波說。在目前情況說這話不太明智,但他太生氣了,脫 口而出,自己都覺得吃驚。
  「沒有人喜歡我,是嗎,龐波警長?」
  「是的。」龐波說。
  「很好,我很喜歡自己,不在乎別人的看法。我是個真正的新時代的人。 重要的是現在這裡一切正常。」他一把抓住電話線,從電話座上扯下來。
  「我想是的。」龐波說,但並不相信這話。斯達克認為警察都是一群廢物。 牛津的丹.伊蒙斯可能什麼也沒意識到,但亨利.白頓呢?他會相信龐波在單 獨尋找殺豪默.加馬齊的兇手前去買炸雞這種說法嗎?不太可能,亨利可能意 識到出事了。
  龐波看著斯達克用槍管逗孩子,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讓這事發生。
  「現在幹什麼?」他問斯達克。
  斯達克深吸一口氣,高興地望著窗外灑滿陽光的樹林:「讓白絲給我們做 點兒吃的,我餓了。鄉間生活真不錯,是嗎,龐波警長?他媽的!」
  「好吧。」龐波說,開始向廚房走去,斯達克一把抓住他。
  「汽車熄火的話有什麼特別含義嗎?」他說。
  「沒有,」龐波說,「那又是一句......你怎麼叫它的?一句意味深長的 話。今年我們的不少車都有毛病。」
  「但願那是真話。」斯達剋死盯著龐波說,粘粘的膿液從眼角沿著脫落的 鼻子兩側流下來,像鱷魚的眼淚。「如果因為你的緣故而不得不傷害一個孩子, 你要為此感到羞愧。如果泰德發現由於你不老實而蹦了他的一個孩子,他可不 會饒了你。」他咧著嘴笑,把槍管伸到威廉的胳肢窩裡,威廉邊笑邊掙扎。「 他像只小貓一樣可愛,是嗎?」
  龐波覺得好像喉嚨裡有一團刺:「你這麼干讓我非常緊張,夥計。」
  「那就緊張吧,」斯達克微笑著對他說,「我就是那種讓人緊張的人。吃 飯吧,龐波警長。我相信這小傢伙想他妹妹了。」
  麗茲用微波爐給斯達克熱了一碗湯。她先給了他一份冷飯,但他搖搖頭, 微微一笑,然後把手伸進嘴裡拔一顆牙,牙齒很容易地從腐爛的牙齦上拔了出 來。
  他把它扔進廢紙簍時,她把頭扭到一邊,緊抿著嘴唇,滿臉厭惡。
  「別擔心,」他平靜地說,「它們很快就會好的。很快一切會好的。爸爸 很快就會到了。」
  十分鐘後,泰德開著羅立的車到了,這時斯達克還在喝湯。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9

第二十五章  合  作

  波蒙特的別墅在5號公路邊,湖畔路上方一英里處,但泰德在不到十分之 一英里處停下,睜大眼睛,覺得難以置信。
  到處都是麻雀。
  每棵樹枝上,每塊岩石上,每片空地上都站滿了麻雀。他眼前的世界古怪 而虛幻:似乎緬因州的這塊土地長出了羽毛。前面的路消失了,完全消失了, 原來的路現在全是擠來擠去的麻雀。
  什麼地方的一棵樹枝折斷了。除此之外,惟一的聲音就是羅立的汽車聲。 消音器從剛開始向西行駛時就不行了,現在似乎一點兒也不起作用了。發動機 轟轟作響,偶爾會有爆炸聲,這種聲音應該把麻雀驚飛了,但它們卻並不動。
  麻雀就在泰德汽車前方不到十二英尺處,界限非常清楚,就像是用尺子劃 出來的一樣。
  「 許多年來,沒有人見過這麼多的麻雀,他想,自從上世紀末捕殺信鴿 後沒見過,真像出自達英妮.杜.莫裡亞的小說。」
  一隻麻雀跳到車蓋上,似乎在窺視他,泰德在小鳥黑色的眼睛中感到一種 可怕、冷漠的好奇。

  「 它們一直伸展到哪裡?」他想。「一直到屋子?如果那樣的話,喬治 已經看到它們了......那就糟了。即使他們沒排到那麼遠,我怎麼走呢?它們 不止是停在路上,它們就是路。」
  但是,當然他知道答案:如果他要去別墅的話,就不得不從麻雀身上碾過 去。
  不,他心中呻吟道。不,你不能這樣。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可怕的景象: 成千上萬隻小小的身體發出被碾碎的聲音,鮮血從車輪下噴出,一團團粘滿鮮 血的羽毛隨著車輪轉動。
  「但我必須過去,」他低聲說,「我不得不這麼幹。」他咧嘴一笑,臉變 成一副可怕的痙攣樣子,那一瞬間看上去像斯達克一樣怪。他把變速桿推到一 檔,開始低聲哼起《約翰.韋斯利.哈丁》。羅立的汽車項了一聲,差一點停 了,接著發出三聲爆炸聲,開始朝前開動了。
  車蓋上的麻雀飛了下去,泰德屏住呼吸,等著它們同時飛起,就像在他恍 惚狀態中看到的那樣:一片黑雲飛起,發出暴風雨般的響聲。
  相反,汽車前方的路面開始翻動,一群麻雀向後退,讓出兩條通道...... 這些通道剛巧可讓車輪通過。
  「天哪!」泰德低聲說。
  這時他已在麻雀中。突然,他從熟悉的世界來到一個陌生的世界,這些麻 雀是生與死兩個世界之間的守衛者。
  「 這就是我現在的處境,」他一邊慢慢沿著麻雀讓出的通道開著,一邊 想。「 我到了活死人的地方,上帝保佑我。」
  道路在他面前不斷展開,前方總有十二英尺沒有麻雀,當他駛過這段距離, 又有十二英尺在他面前展開。汽車車身從聚集在車轍之間的麻雀頭上開過,但 似乎沒有壓死它們,至少他從後視鏡中沒有看到一隻死麻雀。但也很難說,因 為車一過麻雀就又合攏了,又成了一片羽毛。
  他能聞到它們的氣味——一種淡淡的氣味。他小時侯曾把頭伸進裝著兔子 屎的口袋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種味很像那種味。它並不髒,但很強烈, 而且很陌生。他開始擔心這一大群麻雀會吸盡空氣中的氧氣,在他到達目的前 就悶死了他。
  現在他可以聽到頭頂的噠噠聲,想像著麻雀站在車頂上,跟它們的同伴交 流,指導它們何時讓出車道,何時安全的回到原處。
  他開上第一個山坡,看到滿坑滿谷的麻雀—麻雀蓋滿了每一個物體、每一 棵樹,把這裡變成了一個惡夢般的鳥世界,不緊使他難以想像,而且使他難以 理解。
  泰德覺得自己有點兒暈,使勁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和汽車的轟鳴相比,這 只是很小的一聲,但他看到鳥群中一陣波動,像是打了一個冷戰。
  「 我不能下去,我不能。」
  「 你必須下去 。你是知情者。你是擁有者。」
  而且——他還能去哪兒呢?他想起羅立的話:「小心,泰德。沒人能控制 死後的使者,不能長時間的控制。」假如他退回到5號公路?鳥在他前面讓出了 一條路......但他認為它們不會在他身後讓開一條路的。他相信現在改變主意, 是不可想像的。
  泰德開始向下駛去......麻雀在他面前讓開了一條路。
  他從未準確地記住其餘的旅程,這旅程一結束,他在心中立刻把它蒙了起 來。他只記得一次次地想,「 它們不過是麻雀,天哪......它們不是老虎或 鱷魚或比拉魚......它們只不過是麻雀!」
  雖然如此,但一下看到這麼多麻雀,看到到處都是麻雀,看到每棵樹枝都 擠滿了麻雀......這會影響你的心靈,傷害你的心靈。
  他拐到湖畔路半英里處的一個急拐彎處,一片草坪出現在左邊......但那 不是草坪,而是黑壓壓的一片麻雀。
  傷害你的心靈。
  有多少?幾百萬隻?還是幾十億只?
  樹林中又有一根樹枝咯嚓一聲折斷了,聽上去像遠處的雷聲。他經過威廉 家時,看到上面站滿了麻雀,房子快要被壓趴了。他沒有想到龐波的巡邏車就 停在威廉家的車道上,他只看到一個蓋滿麻雀的隆起物。
  他經過了另外幾家。在離他自己家四百碼的地方,麻雀沒有了。一邊是麻 雀的世界,六英吋之外卻一隻麻雀也沒有。這更像是誰在路上劃了一條筆直的 線,小鳥撲閃著翅膀跳到一邊,露出了光禿堅硬的湖畔路。
  泰德把車開進空地,突然停下,打開車門,吐了一地。他呻吟著,用手擦 擦額頭的虛汗。前面兩邊是樹林,左邊是藍色的湖水,波光閃閃。
  他向後望去,看到一個黑色的、無聲的、等待的世界。
  「 靈魂擺渡者,」他想。「 如果出了問題,如果他控制了那些鳥,那 麼上帝保佑我們大家吧。」
  他猛地關上門,閉上眼睛。
  「 鎮靜,泰德。你歷盡艱辛,不是為了失敗,鎮靜,忘掉麻雀。」
  「 我忘不了它們!」他內心深處喊道。這喊聲近乎瘋狂。「 我忘不了! 我忘不了!」
  但他能夠,他願意。
  麻雀在等待,他也將等待,他要等到時機成熟。他要等到時機成熟,即使 不為他自己,也要為麗茲和孩子們。
  「 假裝這是一篇小說,一篇你正在寫的小說,一篇沒有麻雀的小說」
  「好吧,」他低聲說,「我來試試。」
  他又開動汽車,同時低聲唱著《約翰.韋斯利.哈丁》。
  斯達克把汽車熄了火,慢慢鑽出小汽車,他伸了個懶腰。喬治.斯達克從 屋裡走出來,挾著溫蒂,跨上走廊,面對著泰德。
  斯達克也伸了個懶腰。
  麗茲站在龐波身邊,感到一陣尖叫要從她的前額而不是喉嚨處喊出來。她 拚命想把眼睛從這兩個人身上移開,但卻做不到。
  看著他們倆,就像一個人對著鏡子做體操。
  兩人長得毫不相像——即使不算斯達克正在腐爛這一點。泰德纖細,有點 兒黑,斯達克則肩膀寬闊,很白,儘管曬得黑了。雖然如此,但他們仍很像。 這種相像很怪,不是恐懼的眼睛能看出來的。它埋得很深,但卻又是真實存在 的,因而引人注目:伸懶腰時兩腿交叉,手指伸直貼在大腿兩側,微微瞇起眼 睛,這些習慣都是一樣的。
  他們同時放鬆下來。
  「你好,泰德。」斯達克聽上去幾乎有點兒害羞。
  「很好,喬治,」泰德冷冷地說,「家裡好嗎?」
  「很好,謝謝。你想幹嗎?你準備好了嗎?」
  「是的。」
  在他們後面5號公路處,一根樹枝咯嚓一聲斷了。斯達克的眼睛迅速轉向那 個方向。
  「那是什麼?」
  「一根樹枝,」泰德說。「四年前那裡有過一次龍捲風,喬治。枯死的樹 木一直在往下掉。你知道的。」
  斯達克點點頭:「你怎麼樣,老夥計?」
  「我很好。」
  「你看上去有點兒瘦。」斯達克眼睛落到泰德的臉上,泰德能感覺到這雙 眼睛試圖刺探他腦袋裡的想法。
  「你自己看上去不太妙。」
  斯達克笑起來,但笑聲中毫無幽默:「我想不太妙。」
  「你會放他們走嗎?」泰德問,「如果我照你說的做,你真的會放他們走 嗎?」
  「真的。」
  「我要你發誓。」
  「可以,」斯達克說,「我可以發誓。南方人說話算話。」他那種假裝的 南方口音完全消失了,以一種簡樸而又莊嚴的口氣說。兩人在夕陽中相對而視, 金色的陽光使這一切顯得像夢幻一樣。
  「好吧,」泰德等了一會兒說,同時心想:「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麻雀的事,那秘密只有我知道。」「好吧,我們干吧。」
  當兩人站在門邊時,麗茲意識到她錯過了一個好機會,她本來可以把墊子 下面藏有刀子的事告訴龐波的。
  現在還行嗎?
  她轉向龐波,正在這時,泰德喊道:「麗茲?」
  他的聲音很尖,是一種少有的命令口吻,好像他知道她想幹什麼......不 許她那麼幹。當然,這是不可能。是嗎?他不知道,他什麼也不知道了。
  她看著泰德,看到斯達克把溫蒂交給他。泰德緊緊地抱住溫蒂,溫蒂親暱 地摟著爸爸的脖子,就像剛才摟著斯達克一樣。
  現在!麗茲內心狂喊道。現在就對他說!讓他快跑!趁孩子在我們手中!
  但是,斯達克有槍,她想誰也跑不過子彈。另外,她太瞭解泰德了,雖然 她決不會說出口,但卻突然意識到,他非常可能自己把自己絆倒。
  現在泰德離她很近了,她不能欺騙自己,假裝不懂他眼中的信息。
  別亂來,麗茲,看我的。他的眼睛這麼說。
  然後泰德用空著的那隻手摟住麗茲,全家人站在一起,笨拙但熱烈地擁抱 在一起。
  「麗茲,」他吻吻她冰涼的嘴唇說,「麗茲,麗茲,我很抱歉。我沒想到 這種事會發生,我沒想到。我以為它......是無害的,是一個玩笑。」
  她緊緊抱住他,吻他,讓他的嘴唇溫暖她的。
  「沒關係,」她說,「會好的,是嗎,泰德?」
  「對,」他說,向後退了一步,這樣他可以看到她的眼睛。「會好的。」
  他又吻了她一下,然後看著龐波。
  「你好,龐波,」他微微一笑說,「你改變看法了嗎?」
  「改變了。今天我跟你的一位老相識談了話。」他看看斯達克,「也是你 的老相識。」
  斯達克揚起剩下的那些眉毛:「我認為泰德和我沒有共同的朋友,龐波警 長。」
  「啊,你和這傢伙關係曾經很密切,」龐波說,「實際上,他曾殺死過你。」
  「你在說什麼?」泰德尖銳地說。
  「我跟布裡查德談了,他很清楚地記得你們兩人。那是一次非同尋常的手 術,他從你腦袋裡取出的就是他。」他沖斯達克點點頭。
  「你在說什麼?」麗茲問,說到最後一個字時,聲音變得沙啞起來。
  於是,龐波把布裡查德醫生告訴他的告訴了他們倆......但他最後刪去了 麻雀進攻醫院的那一段。他這麼做是因為泰德完全不提麻雀......泰德開車一 定經過威廉家。這有兩種可能:要麼泰德到達時麻雀已飛走了,要麼泰德不想 讓斯達克知道那裡有麻雀。
  龐波仔細打量泰德,發現他在思考,但願是些好念頭。
  龐波說完後,麗茲驚呆了。泰德在點頭。斯達克似乎無動於衷,龐波本來 以為他的反應會最強烈,那張腐爛的臉上惟一的表情就是高興。
  「這說明了很多問題。」泰德說,「謝謝你,龐波。」
  「這對我說明不了任何問題!」麗茲尖叫道,雙胞胎被嚇得哭起來。
  泰德看著喬治.斯達克。「你是一個幽靈,」他說,「一種古怪的幽靈。 我們都站在這兒面對一個幽靈。這不是很驚人嗎?這不僅是一件心靈感應事件, 簡直是空前絕後的!」
  「我認為這無關緊要。」斯達克輕鬆地說,「告訴他們威廉.伯拉斯的故 事,泰德。我記得很清楚。當然,我那時還在裡面......但我在傾聽。」
  麗茲和龐波疑惑地看著泰德。
  「你知道他在說什麼嗎?」麗茲問道。
  「當然我知道。」泰德說,「作為雙胞胎,我們想得都一樣。」
  斯達克仰面大笑起來。雙胞胎停止哭泣,跟著他一起笑起來。「非常好, 老夥計!太好了!」
  「我——也許我應該說我們——和伯拉斯1981年同在一個答題小組,那是 在紐約的新學校。在一次回答中,有幾個孩子問伯拉斯他是否相信死而復生, 伯拉斯說他相信——他認為我們都是死而復生的。」
  「那傢伙很聰明,」斯達克微笑著說,「他一點兒也不會使用手槍,但很 聰明。現在——你明白了嗎?你明白了這無關緊要了嗎?」
  但這有關係,龐波一邊端詳著泰德一邊想。這很有關係。泰德的臉說明了 這一點......還有你不知道的麻雀也說明了這一點。
  龐波懷疑,泰德掌握的秘密比他知道的更危險,但也許他們兩人都有。他 認為自己沒講布裡查德最後的那些話是對的......但他仍覺得自己像站在懸崖 邊緣,耍弄太多的火把。
  「談得夠多的了,泰德。」斯達克說。
  泰德點點頭。「對,夠多了。」他看著麗茲和龐波,「我要你們倆別做任 何......呃......出格的事。我要按他所說的做。」
  「泰德!不!你不能那麼做!」
  「噓,」他把一根手指壓在她的嘴唇上,「我能,而且我願意。這不是犯 罪,不會有什麼特別的後果。紙上的詞產生了他,也只有紙上的詞才能擺脫他。」 他沖斯達克歪歪頭,「你認為他確信這會起作用嗎?他並不知道,他只是希望 而已。」
  「說得對,」斯達克說,「希望產生於人類的乳頭。」他笑起來,這是瘋 狂的笑聲,龐波明白斯達克也在懸崖邊玩火把。
  他的眼角突然抽動了一下,龐波稍稍轉過頭,看到一隻麻雀站在客廳西側 地玻璃窗外的平台欄杆上,接著又有兩隻飛來。龐波回頭看著泰德,看到作家 的眼睛輕輕地轉動了一下。他也看見了嗎?龐波認為他看見了。那麼他是對的, 泰德知道......但他不想讓斯達克知道。
  「我們兩人只是要去寫一點兒東西,然後就說再見。」泰德說,看著斯達 克腐爛的臉,「我們要做的就是這些,對嗎,喬治?」
  「你說得對,夥計。」
  「所以你告訴我,」泰德對麗茲說,「你瞞著什麼事嗎?你腦子裡有什麼 念頭嗎?有什麼打算嗎?」
  她站在那裡,絕望地看著她丈夫的眼睛,沒有察覺到,在他們倆之間,威 廉和溫蒂正手拉著手,高興地互相看著,就像久別的親人突然相逢一樣。
  「 你這話不是真的,對嗎,泰德?這只是一個計謀,使他麻痺大意,對 嗎?」她的眼睛再這麼問。
  「 不,我這話完全是真的,我真的想知道。」泰德灰色的眼睛這麼回答。
  再這眼睛中還有別的信息,隱藏得很深的信息,只有她才能看到。
  「 寶貝,我會幹掉他的,我知道怎麼幹,我能做到。」
  「 啊,泰德,我希望你是對的。」
  「沙發下面有一把刀,」她慢慢說道,看著他的臉,「我從廚房拿出來的, 那時龐波和......和他......在前廳打電話。」
  「麗茲,天哪!」龐波幾乎是尖叫出來。把孩子們嚇了一跳。實際上,他 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不安。他已逐漸明白,如果要避免大家同歸於盡,只 有依靠泰德了。泰德創造了斯達克,還得由他來消滅斯達克。
  她轉過頭看看斯達克,看到那可惡的獰笑又浮現在他腐爛的臉上。
  「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泰德說,「相信我,龐波。麗茲,把刀取出來, 扔到陽台外。」
  龐波想:「 我要扮演一個角色,這是個小角色,但記住大學戲劇班上那 傢伙常說的一句話:沒有小角色,只有差演員。」「你認為他會放我們走嗎?」 龐波懷疑地問,「他會像瑪麗的小羊羔一樣搖著尾巴翻山而去嗎?,夥計,你 發瘋了。」
  「對,我是瘋了。」泰德說,笑了起來,這笑聲很像斯達克剛才的笑聲 ——一個快要發瘋的人發出的笑聲。「他瘋了,而他是我創造的,對嗎?就像 從一位三流宙斯頭裡跳出的一位廉價守護神。但我知道怎麼辦。」他轉過身, 第一次嚴肅地盯著龐波,「我知道怎麼辦。」他慢慢地說,一字一頓,「去吧, 麗茲。」
  泰德粗魯而厭惡的叫了一聲,轉過身,好像要同他們的所有人斷絕關係一 樣。
  麗茲像做夢似的穿過客廳,跪下,從沙發墊子下摸出那把刀。
  「當心那玩意。」斯達克說,聽上去非常警惕,非常嚴肅,「如果你的孩 子會說話,他們也會這麼說的。」
  她轉過頭,拂開臉上的頭髮,看到他的槍口正對著威廉和溫蒂。
  「我會當心的!」她用顫抖的、斥責的口氣說,快要哭了。她拉開落地窗 戶,走到平台上。現在有六隻麻雀站在欄杆上,當她走近欄杆時,麻雀三個一 組讓開,但沒飛走。
  龐波看到她停了一下,看著麻雀,手指捏著刀柄,刀尖朝下,像根鉛錘。 他掃了泰德一眼,看到他正緊張地看著她。最後,龐波掃了斯達克一眼。
  斯達克正盯著麗茲看,但他臉上既沒有驚訝,也沒有懷疑。一個念頭突然 掠過龐波的大腦:「 他沒看見麻雀!他不記得在公寓牆上寫了什麼,而現在 他沒看見麻雀!他不知道它們在那兒!」
  這時他意識到斯達克也在看著他,用那冷漠、腐爛的眼睛盯著他。
  「你為什麼看著我?」斯達克問。
  「我想記住什麼是真正的醜陋,」龐波說,「也許有朝一日我會告訴我的 孫子們的。」
  「如果你不注意你的臭嘴,你根本就不用操心會有孫子。」斯達克說,「 別盯著我,龐波警長,這很不明智。」
  麗茲把切肉刀從二十五英尺高的平台欄杆上扔下去。當她聽到刀落地的聲 音時,她真的開始哭起來。
  「所有的人都上樓吧,」斯達克說,「泰德的辦公室在上面。我想你會需 要打字的,對嗎,老夥計?」
  「這回用不著。」泰德說,「你比我更清楚。」
  斯達克裂開的嘴唇上綻出一絲微笑:「是嗎?」
  泰德指指上衣口袋的一排鉛筆:「當我要和阿歷克斯.馬辛和傑克.蘭格 雷聯繫時,就用這些。」
  斯達克看上去異常高興:「對,是這樣的。我以為這次你會有些不同。」
  「沒什麼不同,喬治。」
  「我帶來了我的鉛筆,」他說,「總共三盒。龐波警長,為什麼你不做件 好事,到我的車裡去拿一下呢?鉛筆就在儀表盤下放雜物的地方。我們其餘人 在這兒看孩子。」他看看泰德,瘋狂地笑起來,搖搖頭,「你是條狗!」
  「說的對,喬治,」泰德說,微微一笑,「我是條狗,你也是。你不能教 一條老狗新的把戲。」
  「你很想寫作,對嗎,老夥計?不管你說什麼,你內心深處很想寫作。我 在你眼裡看到這一點。你很想寫作。」
  「是。」泰德簡潔地說,龐波認為他沒有撒謊。
  「阿歷克斯.馬辛。」斯達克說,黃眼睛閃閃放光。
  「對,」泰德說,現在他的眼睛也在閃閃放光,「『割他,我要站在這兒 看。』」
  「說的對!」斯達克喊道,並且開始笑起來,「『我要看血流出來。別讓 我說第二遍。』」
  現在他們兩人都開始笑起來。
  麗茲看看泰德,又看看斯達克,然後又看看她丈夫,一下子變得臉色蒼白, 因為她分不清這兩個人。
  突然懸崖邊緣更近了。
  龐波出去取鉛筆。他的頭只伸進車中一會兒,都覺得像過了很長時間,因 此他從中把頭抽出來後,心裡很高興。車裡有股陰冷難聞的氣味,讓他覺得惡 心。在斯達克的車裡東翻西找,就像把頭伸進打翻了一瓶氯仿的閣樓一樣。
  「 如果這是夢的氣味,」龐波想,「我再不想做夢了。」
  他在黑色轎車旁站了一會兒,手裡拿著三盒貝洛爾鉛筆,抬頭看著車道。
  麻雀已經來了。
  車道被麻雀遮住,看不見了。就在他看著的時候,更多的麻雀飛落下來。 樹林裡全是麻雀。它們落下來,凝視著他,悄無聲息,像個活的謎語。
  「 它們為你而來,喬治,」他想,開始向屋子走去。走到半路,他突然 停下來,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 也許它們是為我們而來?」
  他回頭看了鳥群一會兒,看不出什麼名堂,於是走進屋裡。
  「到樓上去,」斯達克說,「你先上,龐波警長。走到客房臥室的後面, 靠牆有一隻擺滿照片、玻璃鎮紙和小紀念品的玻璃櫥,你用手推左櫥門,它就 會向裡轉,泰德的書房就在裡面。」
  龐波看看泰德,泰德點點頭。
  「你很熟悉這個地方,」龐波說,「雖然你從沒來過這兒。」
  「我來過這兒,」斯達克嚴肅地說,「我在夢中常來這兒。」
  兩分鐘後,他們全都站在泰德書房獨特的門外面。玻璃櫥向裡一轉,露出 兩個通向書房的入口,當中由櫥隔開。這裡沒有窗戶,泰德曾向麗茲提出在朝 湖的那面開個窗戶,那樣他就可以寫幾個字,然後透過窗戶向外張望兩個小時, 看過往的船隻。
  一盞台燈在書桌上投下一圈白光。書桌後並排放著一把辦公椅和一把折椅, 書桌上並排放著兩本空白筆記本,每本上面放著兩枝削尖的貝洛爾黑美人鉛筆。 泰德有時使用的一台IBM電腦打字機被拔掉了插頭,塞在一個角落。
  泰德自己從客廳壁櫥中般來折疊椅,現在,屋裡顯出一種對稱,麗茲對此 既驚訝又不愉快。這很像泰德剛到時她所看到他們之間的那種相似舉止的一種 翻版。本來是一把椅子的地方,現在是兩把椅子;本來一套文具的地方,現在 並排放著兩套文具,泰德正常的寫作工具被扔到一邊。當斯達克坐在泰德的辦 公椅上,泰德坐在折疊椅上時,這種混亂達到了極點,麗茲感到一陣暈眩。
  他倆每人腿上都坐著一個孩子。
  「在有人懷疑並來搜查這裡之前,我們有多長時間可以用?」泰德問龐波, 後者和麗茲一起站在門口。「說實話,並盡量準確。相信我,這是我們惟一的 機會。」
  「泰德,看看他!」麗茲突然喊道,「你難道看不出他想幹什麼嗎?他不 只是要你幫他寫一本書!他要偷走你的生命!你看不出來嗎?」
  「噓,」他說,「我知道他要什麼,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惟一的路。 我知道我在幹什麼。龐波,有多長時間可用?」
  龐波認真考慮了一下。他已告訴捨拉他要出去吃飯,而且已經打過電話, 因此暫時她不會擔心。如果諾裡斯.裡傑威克在的話,他可能很快就會擔心起 來。
  「也許要到我妻子打電話詢問我的去向,」他說,「也許更長。她當警察 妻子已經很久了,習慣了等待。」他討厭自己這麼說,這和原先設想的完全不 同。
  泰德的眼睛在強迫他說。斯達克似乎根本都沒在聽,他拿起桌角一疊舊手 稿上的一枚石頭鎮紙,擺弄著它。
  「我想至少有四個小時,」龐波接著又勉強補充道,「也許一整夜。我讓 克拉特值班,他可不聰明。如果有人會懷疑,那就是哈里森——你甩掉的那個 人——或亨利.白頓。」
  泰德看著斯達克:「時間夠嗎?」
  斯達克腐爛臉上的眼睛像閃亮的珍珠一樣,冷漠而朦朧,纏著繃帶的手心 不在焉地擺弄著鎮紙。他放下鎮紙,沖泰德一笑:「你認為怎麼樣?你跟我一 樣明白。」
  泰德想了想。「 我們倆都知道我們在談什麼,但我認為我們倆都無法用 語言來表達它。我們並不真想在這兒寫作,寫作只是一個儀式。我們在談論移 交接力棒,交換權利。或更準確地說,一種交易:用麗茲和雙胞胎的生命交換 ......什麼?到底是什麼?」
  但他當然知道。不知道才怪呢,因為幾天前他就在考慮這個問題。斯達克 想要的——不,要求的——就是他的眼睛,那支埋在他大腦中的古怪的第三隻 眼睛,那只能窺探內心深處的眼睛。
  他又一次感到那種蠕動感,便竭力抵抗它。「 這麼窺探不公平,喬治。 而我只有一群小麻雀,所以這麼窺探不公平。」
  「我想大概夠了,」他說,「事情開始後我們就會知道了,對嗎?」
  「是。」
  「就像蹺蹺板,一頭翹起時,另一頭就落下。」
  「泰德,你有什麼滿著我?你在滿我什麼?」
  屋裡一下靜了下來,這屋子突然顯得太小了,無法容納其中沸騰的情緒。
  「我也許會問你同樣的問題。」泰德終於開口道。
  「不,」斯達克慢慢回答道,「我所有的牌都放到桌上了。告訴我,泰德。」 他冰冷、腐爛的手像手銬一樣牢牢地抓住了泰德的手腕,「你在隱瞞什麼?」
  泰德使勁轉過身,盯著斯達克的眼睛。那種蠕動感現在遍佈全身,但主要 集中在手上的傷口處。
  「你還想不想寫這本書?」他問。
  麗茲第一次看到斯達克臉上的表情——不是表面,而是裡面——變了。他 臉上突然顯出茫然的神情,也許還有恐懼,或近似於恐懼的神情。
  「我到這兒不是來和你吃飯的,泰德。」
  「那麼你說是怎麼回事。」泰德說。麗茲聽到一聲喘氣,隨後才意識到是 她自己發出的。
  斯達克抬頭瞥了她一眼,又落回到泰德身上。「別騙我,泰德,」他輕聲 說,「別想騙我,老夥計。」
  泰德笑起來,笑聲冷漠而絕望......但並非毫無幽默。這是最糟的,麗茲 在笑聲中聽到了喬治.斯達克的聲音,就像她在斯達克逗孩子時的眼神中看到 泰德.波蒙特一樣。
  「為什麼不呢,喬治?我知道我會失去什麼,那也是明擺著的。現在你想 要寫作還是想要散步?」
  斯達克冷淡而邪惡的眼睛盯著泰德,打量了他很久。然後他說:「啊,算 了吧,讓我們干吧。」
  泰德微微一笑:「為什麼不呢?」
  「你和警察離開,」斯達克對麗茲說,「這是男人的事,我們要動手幹了。」
  「我來照顧孩子。」麗茲脫口而出,斯達克笑起來。
  「這很好笑,白絲。孩子是保險,就像軟盤上的防寫缺口,是這樣的嗎, 泰德?」
  「但是——」麗茲開口說。
  「沒事兒,」泰德說,「他們不會有事的。我開始寫作時,喬治會照顧他 們的,他們喜歡他。你沒注意到嗎?」
  「我當然注意到了。」她充滿仇恨的低聲說。
  「記住,孩子跟我們在一起,」斯達克對龐波說,「記住這一點,龐波警 長,別自作聰明。如果你耍花招,沒什麼好結果,我們大家都會完蛋的。明白 了嗎?」
  「明白了。」龐波說。
  「出去時把門關上。」斯達克轉向泰德,「該開始了。」
  「對,」泰德說,拿起一支鉛筆。他轉向麗茲和龐波,喬治.斯達克的眼 睛從泰德臉上移到他們身上,「去吧,出去吧。」
  麗茲下樓走了一半就停住了,龐波差一點就撞到她身上。她凝視著客廳落 地玻璃窗外。
  外面全是麻雀。平台已經被麻雀蓋住了;在漸漸暗下的光線中,通往湖邊 的下坡路上,黑壓壓的全是麻雀;湖上的天完全是麻雀,而且還有麻雀在從西 邊飛來,越來越多,擁向波蒙特的湖邊別墅。
  「噢,天哪!」麗茲說。
  龐波抓住她的胳膊。「別做聲,」他說,「別讓他聽到。」
  「但是什麼——」
  他緊緊抓著她的胳膊,帶她走下樓梯。他們走進廚房,龐波把布裡查德所 講的其餘部分告訴了麗茲。
  「這是什麼意思呢?」她低聲說,臉色蒼白,「龐波,我非常害怕。」
  他用胳膊摟住她,雖然他也害怕,但仍意識到這一舉動有點兒婆婆媽媽。
  「我不知道,」他說,「但我知道是泰德或斯達克把它們召來的。我確信 是泰德干的,因為他進來時一定看到了麻雀,但他沒提到過。」
  「龐波,他變了。」
  「我知道。」
  「他內心深處喜歡斯達克......喜歡斯達克的邪惡。」
  「我知道。」
  他們走到前庭電話桌邊窗戶旁,向外望去。車道上全是麻雀,還有樹林裡、 藏槍的設備棚周圍小道上也全是麻雀,羅立的汽車已被麻雀蓋住了。
  但是,喬治.斯達克的托羅納多車上確沒有麻雀,汽車周圍整整齊齊空出 一圈車道,像被隔離起來一樣。
  一隻麻雀輕輕撞到窗戶上。麗茲低低地叫了一聲。其餘的麻雀不安的跳動 著,翻動的羽毛像波浪一樣一直傳到山上,接著又平靜了。
  「即使它們是泰德召來的,」麗茲說,「他不可能用它們來對付斯達克。 泰斗有點兒瘋了,龐波。他總是有點兒瘋,他......他喜歡這樣。」
  龐波什麼也沒說,但他也知道這一點,他感覺到了。
  「這一切像一場惡夢。」她說,「我希望我能醒過來,我希望醒過來後一 切如舊。像克勞森出現之前,像斯達克出現之前那樣。」
  龐波點點頭。
  她搖頭看著他:「那麼現在我們怎麼辦?」
  「我們做最困難的事,」他說,「那就是等待。」
  隨著太陽從湖西邊的山裡落下,天空逐漸暗淡下來,黑夜降臨了。
  屋外,最後一群麻雀下來了,加入到了主群。龐波和麗茲能感覺到屋頂上 墳堆似的麻雀,但它們很安靜,在等待。
  他們在屋裡走動時,腦袋像雷達天線盤捕捉信號一樣轉動。他們在聆聽書 房中的聲響,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那裡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甚至連孩子互相說 話的聲音也聽不到。她希望孩子們已經睡了,但有一個聲音堅持說:斯達克殺 了兩個孩子,還有泰德。
  悄悄地殺了他們。
  用他帶的剃刀殺的。
  她告訴自己,如果那種事發生的話,麻雀會知道的,它們會做出反應的, 這會有所幫助,但只能幫上一點忙。麻雀對屋子周圍不熟悉。天知道它們會做 什麼......或什麼時候做。
  天漸漸變暗,這時龐波突然說:「如果時間夠長的話,他們倆會顛倒過來, 是嗎?泰德會開始生病......而斯達克則會開始痊癒。」
  她大吃一驚,差點兒把手裡端的一杯咖啡掉到地上。
  「對,我也這麼想。」
  一隻潛鳥在湖面上鳴叫,那聲音孤獨、痛苦。龐波想起樓上的兩對雙胞胎, 一對在休息,另一對正在掙扎著把他們的想像力合而為一。
  屋外,天色漸漸暗下來,麻雀在觀望等待。
  「 那塊蹺蹺板已經在動了,」龐波想。「 泰德那頭翹起來,斯達克那 頭降下去。在樓上那扇一開便形成兩個入口的門後面,已開始發生變化。」
  「 無論如何,快結束了。」麗茲想。
  好像這個念頭導致的,她聽到開始颳風了——一種奇怪的旋風。只是湖面 像碟子一樣平。
  她站起來,睜大眼睛,雙手摸著喉嚨,透過落地玻璃窗向外看。她想喊龐 波,但說不出來。這沒關係。
  樓上傳來奇怪的哨聲,像是從變形的笛子中吹出的聲音。突然斯達克厲聲 喊道:「泰德?你在幹什麼?你在幹什麼?」隨後砰地一聲,像是槍聲。片刻 之後,溫蒂開始哭起來。
  屋外,暮色之中,成千上萬隻麻雀拍打著翅膀,準備起飛。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9

第二十六章  生死之搏

    當麗茲關上門,留下他們兩人後,泰德打開筆記本,盯著空白爺看了一會 兒,然後拿出一支削尖的貝洛爾鉛筆。
    「我要從蛋糕開始寫。」他對斯達克說。
    「好,」斯達克說,臉上一副迫不及待的神情,「很好。」
    泰德把鉛筆放在空白頁上。這是最美妙的一瞬——在寫第一個字之前。這 就像某種手術,最終病人總是死去,但你還是這麼做,你必須這麼做,因為你 天生注定要這麼做,別無選擇。
    記住,他想。記住你在做什麼。
    但他內心深處很想寫《鋼鐵馬辛》的那部分在提出抗議。
  泰德俯身向前,開始在空白紙上寫起來。 「
     
             《鋼鐵馬辛》
             喬治.斯達克
    阿歷克斯.馬辛很少胡思亂想,在這樣的處境中更是從不胡思亂想。但這 次卻這麼想了:全地球五十億人口,我是惟一站在一個移動結婚蛋糕裡的人, 手裡拿著一支0.223口徑的和克勒——科赫式半自動槍。
    他從沒被關在這樣的地方上。空氣渾濁,但即使不渾濁,他也不能深呼吸。 蛋糕的糖霜是真的,但下面除一層薄薄的高級灰膠紙板外,什麼也沒有。如果 他深呼吸的話,站在蛋糕上面的新娘和新郎就可能摔下來,糖霜就會裂開和......  」
      他寫了幾乎四十分鐘,越寫越快,腦子裡逐漸沖滿了婚禮宴會的聲音與畫面, 這一切都以一聲爆炸告終。
    最後他放下筆,鉛筆已寫禿了。
    「給我一根煙。」他說。
    斯達克揚起眉毛。
    「對。」泰德說。
    桌上有一盒帕爾.摩爾斯牌香煙,斯達克抖出一根,泰德拿了起來。這麼 多年沒抽煙了,香煙叼在嘴上的覺得很怪......有點太粗了,但這感覺很好, 很對勁。
    斯達克劃著一根火柴,送到泰德面前,泰德深深地吸了一口,眼無情地刺 激著他的肺,他立即感到一種眩暈,但對此毫不在意。
    現在我需要喝杯酒,他想。如果事情結束後我還活著,我要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喝一杯。
    「我以為你戒煙了。」斯達克說。
    泰德點點頭。「我也以為自己戒了。我能說什麼呢,喬治?我錯了。」他 又猛吸一口,從鼻孔中噴出煙。他把筆記本轉向斯達克,「該你了。」他說。
    斯達克俯身過去,看了泰德寫的最後一段,沒有必要多看,他們倆都知道 這個故事怎麼發展。 〔
    屋裡,傑克.蘭格雷和托尼.韋斯曼特在廚房,羅立克現在該在樓上。他 們三人都帶著斯泰爾——奧格半自動機槍,這是美國製造的惟一的好機槍。即 使有些化裝成客人的保鏢動作敏捷,他們三人仍能組成強大的火力網,掩護撤 退。讓我從蛋糕裡出來,馬辛想,這就是我所要求的。  」
    
    斯達克自己點著一根香煙,拿起一支貝洛爾鉛筆,打開他自己的筆記本...... 這時他停了下來,真誠地望著泰德。
    「我害怕,夥計。」他說。
    泰德對斯達克感到一陣同情——儘管他知道斯達克過去的所作所為。〔害 怕,你當然害怕,」
    他想,「
    只有剛出世的嬰兒不害怕。歲月流逝,紙上的 字並不會變得更黑......但空白之處卻的確變得更白。害怕?不害怕才怪呢。」
    
    「我知道,」他說,「你知道該怎麼辦——惟一的辦法就是去做。」
    斯達克點點頭,伏在他的筆記本上。他兩次翻看泰德寫的最後一段...... 然後開始寫起來。
     「
    馬辛......從......不想知道......
    」
    
    他停了很久,然後一口氣寫道:
     「
    得了哮喘病是什麼滋味,但在此之後如果有人問他......」
    
    又暫停了一下。
     「
    他會記住斯克萊蒂的工作。 」
    
    他又重讀了一遍自己寫的,然後懷疑地看著泰德。
    泰德點點頭:「寫得不錯,喬治。」他突然感到嘴角一陣刺痛,用手指摸 摸,發現那裡肉開始化膿。他看看斯達克,發現斯達克嘴角邊同樣的膿瘡消失 了。
    「
    發生了,真的發生了。 」
    
    「繼續寫,喬治,」他說,「全力以赴干吧。」
    但斯達克已經伏在他的筆記本上了,現在他寫得更快了。
    斯達克寫了幾乎半小時,最後滿意地喘了口氣,放下筆。
    「很好,」他得意地低聲說,「好得無以復加。」
    泰德拿起筆記本讀了起來——但他不像斯達克那樣,而是從頭到尾讀了一 遍。他尋找的內容在斯達克寫的第三頁第九行出現。 〔
    馬辛聽到刮擦聲,全身僵硬,兩手抓緊黑克勒一麻雀槍,明白他們在干什 麼。兩百多位客人聚集在藍黃相間大幕下的長桌邊,正在木版旁把折疊麻雀推 回去,木版是用來防止婦女高跟鞋麻雀踏草坪。客人在起立為麻雀蛋糕他媽的 歡呼。  」
    
    他不知道,泰德想。他在一遍遍地寫著「麻雀」這個詞,卻......一點兒 ......也不知道。
    他聽到麻雀在頭頂上不安地走動,雙胞胎抬頭看了幾次才入睡,所以他知 道他們也注意到了麻雀。
    但喬治不知道。
    對於喬治來說,麻雀不存在。
    泰德又低頭看手稿。那個詞越來越多地出現,到了最後一段,開始整句出 現。 〔
    馬辛後來發現麻雀在飛,他親手挑選中惟一真正聽話的是他的麻雀,是傑 克.蘭格雷和羅立克。所有其他人,他一起飛了十年的麻雀,都在麻雀上。在 馬辛對著他的麻雀對講機喊之前,麻雀開始飛起來。  」
    
    「怎麼樣?」泰德放下手稿時,斯達克問,「你認為怎麼樣?」
    「我認為很好,」泰德說,「但你很清楚,對嗎?」
    「對......但我想聽你這麼說,夥計。」
    「我還認為你看上去好多了。」
    這是真的。但斯達克沉浸在阿歷克斯.馬辛充滿暴力的世界時,他開始痊 愈。
    膿瘡正在消失。破裂腐爛的皮膚又呈現出粉紅色,新皮膚從膿瘡兩邊朝中 間癒合,有幾處已經合在一起了。爛成一團的眉毛又長了出來。黃膿也不向斯 達克襯衣領上滴了,正在幹起來。
    泰德抬起左手,摸摸他左太陽穴處的膿瘡,把手伸到面前,手全是濕的。 他又身手摸摸前額,皮膚很光滑,那個白色傷疤不見了。
    蹺蹺板的一頭上去了,另一頭沉下去了,這是大自然的規律,又一條規律。
    外面黑了嗎?泰德想應該黑了。他看看表,但這沒有用,表五點十五就停 了。時間無關緊要,他必須快點兒行動。
    斯達克在煙灰缸裡掐滅香煙:「你想接著干還是休息一下?」
    「為什麼不接著干呢?」泰德說,「我認為你行。」
    「對。」斯達克說,他並沒看著泰德,只看著字,一隻手理理重又變得光 澤的金髮,「我也認為我行。準確地說,我知道我行。」
    他又開始潦草地寫起來。泰德探身去拿鉛筆刀,斯達克抬頭看看他,又低 下頭。泰德把一支鉛筆削得像剃刀一樣鋒利。當他轉過身時,從口袋裡掏出羅 立給他的鳥哨,緊緊握在手裡,又坐了下來,看著面前的筆記本。
    時間到了,他對此確信無疑,惟一的問題是他有沒有勇氣試了。
    他內心有些不願意,仍渴望著寫書。但他驚訝地發現,這慾望不像麗茲和 龐波離開書房時那麼強烈。他知道這是為什麼。他和斯達克分開了,斯達克正 在成為一個獨立的人,這再也不是他的書了。阿歷克斯.馬辛和一開始就擁有 他的人在一起了。
    泰德左手緊握著鳥哨,伏在他的筆記本上。
    「
    我是創造者, 」
    他寫道。
    整個世界似乎靜止了,在傾聽。
    「
    我是擁有者。 」
    
    他停下來,瞥了一眼熟睡的孩子們。
    再寫五個字,他想,只寫五個字。
    他發現自己從未那麼渴望寫這五個字過。
    他想寫小說......但不僅如此,他不僅想看第三隻眼睛所展示的可愛的景 象,他更想要自由。
    「
    再寫五個字。 」
    
    他把左手伸到嘴邊,緊緊咬住鳥哨,就像咬住雪茄一樣。
    「
    現在別抬頭,喬治。別抬頭,別從你正在創造的世界向外望。現在別。 親愛的上帝,別讓他看真實的世界。 」
    
    他在面前的白紙上,冷冷地用大寫字母寫下「靈魂擺渡者」幾個字,把它 圈起來,在下面劃了一個箭頭,在箭頭下面寫道「麻雀飛起。」
    屋外,風刮起來——但那不是風,是幾百萬片羽毛在擺動,這是泰德腦中 的景象。突然,他腦中的第三隻眼睜開了,睜得比以前還要大,他看到了新澤 西州的伯根菲爾德——空蕩蕩的房子、空蕩蕩的街道、春天和暖的天空。他看 見到處是麻雀,比以前還多。他成長的世界變成了一座巨大的鳥捨。
    只是它不是伯根菲爾德。
    它是安德死韋爾。
    斯達克停止了寫作,眼睛突然警覺地睜大了,但已經太晚了。
    泰德深吸一口氣,開始吹起來,羅立給他的鳥哨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
    「泰德?你在幹什麼?你在幹什麼?」
    斯達克伸手去爭奪鳥哨。沒等他碰到,砰地一聲,鳥哨在泰德嘴裡斷裂了, 劃破了他的嘴唇。這聲音驚醒了雙胞胎,溫蒂哭起來。
    屋外,麻雀的沙沙聲變成了轟隆聲。
    它們飛起來了。
    一聽到溫蒂哭,麗茲就向樓梯走去。龐波原地站了一會兒,外面的景象讓 他證住了。大地、樹林、湖面、天空都被遮住了。麻雀像一個擺動的窗簾,嚴 嚴實實地遮住了窗戶。
    當第一批小鳥開始撞擊鋼化玻璃時,龐波從麻木中醒來。
    「麗茲!」他尖叫道,「快趴下!」
    但她不想趴下,她只想到她的孩子在哭。
    龐波穿過房間,向她跑去,速度驚人。他剛把她按倒,整扇落地玻璃窗在 兩萬隻麻雀的撞擊下,向裡炸開。隨後又有兩萬隻,接著又有兩萬隻,片刻之 間,客廳全是麻雀,到處都是。
    龐波趴在麗茲身上,把她拖向沙發下面。世界充滿了麻雀的尖叫聲。現在, 他們能聽到別的窗戶的破碎聲,所有的窗戶。整幢房子全是這些小型自殺轟炸 機的撞擊聲。龐波向外望去,只見一片棕黑的東西的運動。
    鳥撞在防火警報器上,響起一片警報聲,電視機發出可怕的爆炸聲,牆上 的畫都嘩啦啦掉下來,掛在湖邊牆上的鍋被撞落到地上,發出一陣叮噹聲。
    他仍能聽到孩子們在哭,麗茲在尖叫。
    「放開我!我的孩子!放開我!我必須去救孩子!」
    她剛從他身上露出半個身子,立即就被麻雀蓋住了。它們咬住她的頭髮, 發瘋似的撲騰,她拚命撲打。龐波抓住她,把她拖回來。透過客廳旋轉的空氣, 他可以看到黑壓壓一大群麻雀向樓梯上飛去——飛向樓上辦公室。
    第一批麻雀衝擊暗門時,斯達克正伸手抓泰德。隔著牆,泰德可以聽到鎮 紙落地的沉悶聲和玻璃撞碎的叮噹聲。雙胞胎在嚎啕大哭,哭聲和麻雀瘋狂的 吱喳聲混在一起,顯出一種古怪的和諧。
    「停下!」斯達克喊道,「停下,泰德!不管你在幹什麼,馬上停下!」
    他伸手去摸槍,泰德把手中的鉛筆扎向斯達克的喉嚨。
    鮮血一下子噴出來。斯達克轉向他,張開嘴,抓住鉛筆。鉛筆隨著他的吞 咽動作而上下擺動。他一隻手握緊鉛筆,把它拔出來。「你在幹什麼?」他聲 音沙啞地說,「那是什麼?」現在他聽到麻雀了,他不明白,但他聽到了。他 的眼睛轉向關著的門,泰德第一次在那雙眼睛中看到真正的恐懼。
    「我在寫結尾,喬治,」泰德低聲說,「我在寫真實世界中的結尾。」
    「好吧,」斯達克說,「那麼讓我們寫大家的結尾吧。」
    他轉向雙胞胎,一手握著血淋淋的鉛筆,一手握著一支手槍。
    沙發一頭放著一塊疊著的毛毯。龐波伸手去拿,卻覺得像十幾根滾燙的針 在扎他的手。
    「他媽的!」他縮回手,罵道。
    麗茲仍在試圖從他身下爬過去。巨大的呼嘯聲似乎充滿了整個宇宙,龐波 已聽不到孩子的哭聲了......但麗茲.波蒙特卻能聽到。她扭動掙扎,龐波左 手抓住她的衣領,覺得衣服都撕破了。
    「等一等!」他衝她吼道,但這沒用。孩子在哭,他說什麼也攔不住她。 安妮也會這樣。龐波又一次伸出手,不顧麻雀的啄咬,猛地抓住毛毯。它從沙 發上落下來。主臥室傳來一聲巨響,可能是櫥櫃翻了。龐波混亂的大腦試圖想 象需要多少只麻雀才能推倒一個櫥櫃,但他想像不出來。
    需要多少只麻雀才能把一隻燈泡擰進去?他發瘋似的這樣問。三隻麻雀一 個燈泡,三十六億只才能把屋子掀翻!他發出一陣狂笑,這時,吊在客廳中央 的巨大球形燈像炸彈一樣爆炸了。麗茲尖叫一聲,向後縮了一下,龐波將毛毯 扔到她頭上,自己也鑽了進去。在這裡也有六隻麻雀和他們擠在一起,他感到 毛茸茸的翅膀打著他的面頰,左邊太陽穴一陣痛,便使勁用毛毯拍打。麻雀落 到肩膀,又落到毯子下的地板上。
    他猛地拉過麗茲,對著她的耳朵喊道:「我們走過去!走過去,麗茲!披 著毯子!如果你跑的話,我就打昏你!明白的話,就點點頭!」
    她想掙脫。毛毯伸展開,麻雀落下來,在上面跳來跳去,好像在蹦床上一樣, 然後又飛起來。龐波把她拉過來,使勁搖她的肩膀。
    「如果你明白的話,就點點頭,他媽的!」
    她點點頭,頭髮碰到他的面頰。他們從沙發下面爬出來,龐波緊緊樓著她 的肩膀,害怕她會跑起來。他們慢慢穿過擁擠的房間,穿過瘋叫的鳥群。他們 看上去像鄉村集市上的滑稽動物——兩個人在表演跳舞的驢子。
    波蒙特家的客廳很寬敞,天花板很高,但現在卻很悶,他們穿過躁動的麻 雀群。
    傢具碎了,鳥群撞擊著牆壁、天花板和家用電器,整個世界充滿了鳥的臭 味和古怪的撞擊聲。
    他們終於走到樓梯邊,毛毯上落滿了羽毛和鳥屎,他們頂著毛毯,開始慢 慢地向上爬,就在這時,樓上書房砰地傳來一聲槍響。
    現在龐波又聽到雙胞胎了,他們在尖叫。
    斯達克把槍瞄準威廉,泰德在桌子上摸到了斯達克擺弄過的那塊鎮紙。它 是一塊很沉的灰黑色石頭,一面很平坦。斯達克剛要開槍,泰德把鎮紙猛地砸 在這個金髮大個子的手腕上,砸斷了他的骨頭,槍管垂下來。槍響了,在這間 小房子裡震耳欲聾,子彈射進離威廉右腳一英吋的地板裡,濺起的碎片落到他 淡蘭色的睡褲褲腿上。雙胞胎開始尖叫。當泰德和斯達克扭到一起時,他看到 雙胞胎自動地摟到一起,互相保護。
    這時,斯達克把鉛筆扎進他的肩膀。
    泰德疼得大叫一聲,推開斯達克。斯達克被放在角落的打字機絆了一下, 向後摔倒在牆上。他想把手槍換到右手......但槍掉了。
    現在,鳥群撞門的聲音像雷聲一樣......門開始慢慢打開。一隻翅膀斷了 的麻雀鑽了進來,落到地板上,不停地抽動。
    斯達克在後褲兜摸索著......掏出折疊式剃刀。他用牙咬開刀刃,眼睛在 鋼刃上方閃著瘋狂的凶光。
    「你想試試剃刀,夥計?」他問,泰德看到他的臉一下子又開始腐爛了, 就像被一塊磚塊猛地落下砸了一樣。「你真想要?好吧,給你。」
    麗茲和龐波爬到樓梯中間,停了下來。他們面前懸著一堵鳥牆,向前再也 走不動了,麻雀在空中飛舞、尖叫。麗茲恐懼而憤怒地喊著。
    鳥並沒有攻擊他們,只是攔著他們,好像世界上所有的麻雀都到了這兒, 都到了波蒙特家的二樓。
    「趴下!」龐波衝她喊道,「也許我們能從下面爬過去。」
    他們跪下,儘管很不舒服,但開始還能前進,他們從堆成十八英吋厚的血 淋淋的麻雀地毯上爬過去,然後又被那堵牆擋住了。從毛毯下面望過去,龐波 看到眼前麻雀聚成一團,難以形容。靠在樓梯地板上的麻雀被壓死了,一層一 層活著的麻雀站在它們上面。樓梯向上三英尺遠的地方,似乎是某種死亡區域, 麻雀撞擊、落下,有的又飛起,有的在一大片折斷了翅膀和腿的同伴身上掙扎 著。龐波記得麻雀是不會盤旋的。
    在他們的上方,在這道古怪的活障礙後面,傳來一個男人的尖叫聲。
    麗茲抓住他,把他拉到身邊。「我們該怎麼辦?」她尖叫道,「我們該怎 麼辦?」
    他沒有回答,因為沒有答案。他們無能為力。
    斯達克右手握著剃刀,向泰德逼近。泰德向慢慢搖動的房門退去,眼睛盯 著刀刃,順手從桌上抓起一支鉛筆。
    「那沒用,夥計,」斯達克說,「現在沒用了。」然後他的眼睛移向房門, 門已被撞開了很寬一條縫,一大群麻雀像條河一樣向斯達克衝去。
    一瞬間,他的表情變成了恐懼......他明白了。
    「不!」他尖叫道,開始用阿歷克斯.馬辛的剃刀砍它們。「不,我不! 我不回去!你們別想讓我回去!」
    他一下子把一隻麻雀砍成兩半,這兩半折騰著落下來。斯達克朝他四周不 停地砍著。
    突然,泰德明白這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當然,是靈魂擺渡者護送喬治.斯達克回去,護送他回到安德斯韋爾,回 到死人的世界。
    泰德扔掉鉛筆,回到孩子們身邊。空中全是麻雀。門現在已幾乎全部打開, 鳥群潮水般地湧入。
    麻雀落到斯達克寬闊的肩膀上,落到他的手臂上、頭上。麻雀撞擊他的胸 口,先是幾十隻,然後是上百隻。他在一團飛落的羽毛和閃亮鋒利的鳥喙中, 不停地扭動還擊。
    麻雀蓋住了剃刀,它那邪惡的閃光消失了,埋在羽毛中。
    泰德看看孩子們。他們已不哭了,抬頭看著擁擠、沸騰的空中,臉上都流 露出驚奇和喜悅的表情。他們舉起手,好像在檢查是否下雨了。他們的小手指 伸開,麻雀站在上面......但並沒有啄他們。
    但麻雀在啄斯達克。
    鮮血從他臉上一百多處噴出來。他的一隻藍眼睛不見了。一隻麻雀落到他 襯衣領子上,把嘴戳進泰德用鉛筆扎出的喉部傷口,噠噠噠,連戳三下,就像 一把機關鎗一樣快。斯達克伸手抓住它,就像捏紙一樣把它捏碎。
    泰德蹲在雙胞胎身邊,麻雀也落到他的身上,但並不啄他,只是站著看。
    斯達克消失了。他變成了一尊麻雀組成的活塑像,鮮血從擺動的翅膀和羽 毛間流出來。泰德聽到樓下某處刺耳的斷裂聲,木版塌了。
    麻雀衝進了廚房,他想,接著又想到爐氣管道,但這念頭很遙遠,微不足 道。
    現在,他開始聽到從斯達克骨頭上撕下肉時的絲絲聲。
    「它們是為你而來的,喬治。」他低聲說,「它們是為你而來的,上帝保 佑你。」
    龐波感到上面又有空隙了,於是從毛毯上鑽石形的小孔向外看。鳥屎落到 他面頰上,他用手抹去。樓梯上仍然滿是麻雀,但數量減少了。那些活著的鳥 顯然已飛到了它們要去的地方。
    「快點。」他對麗茲說。他們又開始踩著一層層死鳥向前去,走到二層轉 彎平台時,突然聽到泰德尖叫道:「把他帶走!把他帶回他原來的地獄去!」
    鳥群像颶風一樣飛起來。
    斯達克垂死掙扎,想要掙脫出來。但他無處可去,無路可逃。雖然如此, 他還是要試一試,這是他的風格。
    團團圍住他的鳥群,隨著他向前移動。他抬起被羽毛、頭和翅膀遮蓋住的 粗壯的胳膊,向身上撲打,然後,又舉起來,抱在胸前。鳥掉到地板上,有的 受了傷,有的死了。在那一瞬間,泰德看到了一幅終生難忘的圖景。
    麻雀在活吃喬治.斯達克。他的眼睛沒有了,只剩下兩個大黑眼窩,鼻子 變成了一個血塊,前額和大部分頭髮已被撕掉,露出粘滿黏液的頭蓋骨,襯衣 的領子仍掛在他的脖子上,但其餘部分都沒有了。白色的肋骨從他的皮中突出 來。麻雀打開了他的肚子,一群麻雀落在他的腳上,抬頭向上看著,爭奪著一 塊快落下來的、血淋淋的破碎內臟。
    他還看到別的。
    麻雀正試圖把斯達克抬起來。它們在試......很快,當他的軀體被吃得差 不多時,它們就能抬起他了。
    「把他帶走!」他尖叫道。「把他帶走!把他帶回他原來的地獄去!」
    斯達克的尖叫聲停止了,一百多隻麻雀啄爛了他的喉嚨。麻雀聚集到他的 胳肢窩下,他的腳從血淋淋的地毯上升起了一下。
    他用剩下的手臂猛地向掖下打去,打死了幾十隻......但是又有幾十隻沖 上來接替它們的位置。
    泰德右邊木頭被啄得斷裂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空。他朝那邊望去,看到書 房東牆像紗紙一樣裂開,上千隻黃色的鳥嘴一下子穿透牆壁。他抓住雙胞胎, 把他們放到身下,弓起身子保護他們,這動作很優美,也許是他一生中惟一的 一次。
    樓壁向裡導下,揚起一片碎木和木屑的煙塵,泰德閉上眼睛,緊緊抱著孩 子。
    他再不看了。
    但龐波看到了,麗茲也看到了。
    當頭上和四周的鳥群分開時,他們把毛毯拉到肩膀上。麗茲踉踉蹌蹌地跑 進客人臥室,跑向敞開的書房門,龐波緊跟在她身後。
    他一下子看不清書房裡面,只模模糊糊看到一塊棕黑色影子。接著他認出 一個可怕的人形,這是斯達克,他身上蓋滿鳥,被活活吞食著,但他還活著。
    更多的鳥飛來,龐波覺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鳥叫聲會使他發瘋的。這時,他 看到了它們在幹什麼。
    「龐波!」麗茲尖叫道,「龐波,它們在抬起他!」
    原來的喬治.斯達克只剩下一個人形輪廓了,他被一群麻雀托著升到空中, 穿過辦公室時他差點兒摔下來,然後又搖搖晃晃地升起,向東面牆上的大洞飛 過去。
    更多的鳥從洞裡飛進來,留在客房裡的則衝進書房。
    肉從斯達克抽動的骨架上雨點兒般地落下。
    他的身體被麻雀圍著從洞中飄過去,最後一根頭髮也被拔了出來。
    龐波和麗茲踏著死鳥走進書房。泰德慢慢站起來,一手抱著一個正在哭泣 的孩子。麗茲跑過去,抱過孩子,撫摩著他們,看看是否受了傷。
    「沒事兒,」泰德說,「我想起他們沒事兒。」
    龐波走到書房牆上的破洞邊,向外望去,他看到了一幅只有在可怕的神話 中才能見到的圖景:天空中黑壓壓的全是麻雀,但有一處是漆黑的,就像在現 實中扯開的一個洞。
    這個黑洞是一個正在掙扎的人。
    鳥群把它越舉越高,舉到樹梢時似乎停了下來。龐波聽到從那一團黑雲中 傳來一聲刺耳的、非人的尖叫,接著麻雀又開始移動。看著這情景,就像在看 倒放的電影,黑色鳥群從房子所有的破窗口退了出來,它們從車道上、樹上和 羅立的車頂上向上飛去,呈現出一種漏斗形狀。
    它們都飛向那個黑暗的中心。
    那個人形東西又開始移動......飛越樹林......飛進黑暗的天空......消 失了。
    麗茲坐在角落,把雙胞胎放在腿上,搖著、哄著他們——但兩個孩子似乎 沒有特別難過,他們高興地看著母親憔悴的、佈滿淚痕的臉。溫蒂拍拍母親的 臉,好像在安慰她母親。威廉伸出手,從她頭髮上摘下一根羽毛,仔細地看著。
    「他走了。」泰德聲音沙啞的說,走到書房洞邊的龐波身邊。
    「對。」龐波說,突然哭了起來。他沒料到自己會哭,這是不由自主的。
    泰德想擁抱他,龐波躲開了,靴子踩在乾巴巴的死麻雀堆上。
    「沒關係,」他說,「我會好的。」
    泰德又透過破洞望著外面的黑夜。一隻麻雀從黑暗中飛來,落在他的肩膀 上。
    「謝謝你,」泰德對它說,「謝——」
    麻雀突然狠很地啄了他一下,啄得眼睛下面出了血。
    然後麻雀飛走了,找它的同伴去了。
    「為什麼?」麗茲問,驚訝地看著泰德,「它為什麼這樣?」
    泰德沒有回答,但他知道答案,他認為羅立也會知道答案。剛才所發生的 一切像魔幻一樣......但這並不是神話。也許最後那只麻雀受某種力量驅使, 感到需要提醒泰德。
    「
    當心,泰德。沒有人能控制來世的使者。沒有人能長時間地控制—— 而且總要付出代價的。 」
    
    我必須付出什麼代價呢?他冷冷地想。什麼時候還清欠帳呢?
    但那是以後的事了。鳥啄了我一下,也許欠帳已經付清了。
    也許他最後是不賠不賺。
    「他死了嗎?」麗茲問......幾乎像是在乞求。
    「是的,」泰德說,「他死了,麗茲。關於喬治.斯達克的書結束了。大 家快點,讓我們離開這兒。」
    他們走了。
作者: 報告Sir    時間: 2009-10-12 13:49

尾聲

       那天,亨利沒有吻瑪麗.羅,但他也沒有一言不發地離開她,
     雖然他可以這麼做。他看著她,忍受著她的憤怒,等著這憤怒平息
     下來。他逐漸意識到,大部分悲哀都是屬於她的,別人無法分擔,
     連討論也不行。瑪麗.羅獨舞時跳得最好。
     
     最後,他們穿過田野,又看了看三年前伊芙琳去世的那間遊戲
     室。這算不上告別,但他們只能做到這一步。亨利覺得這已經夠好
     了。
     他把伊芙琳用紙做的一些小芭蕾舞女放在荒廢的門廊旁的草叢中,
     知道風很快就會把它們吹走。然後他和瑪麗.羅最後一次一起離開
     這個老地方。這並不完美,但也不錯,挺不錯的。他不相信幸福的
     結局,他僅有的一點安寧主要來自這一信念。
          ——泰德.波蒙特:《狂舞者們》
  和熟睡時的幻覺相反,人們真實的夢在不同的時間結束。泰德.波蒙特和 喬治.斯達克之夢在那天晚上九點十五分結束,靈魂擺渡者把黑暗的另一半帶 到他該去的地方。夢伴隨著那輛托羅納多車一起結束,他和喬治在夢中常乘著 這涼毒蜘蛛般的黑色托羅納多車來到這幢房子。
  麗茲和雙胞胎站在與湖畔路相交的車道盡頭,泰德和龐波在喬治.斯達克 的黑色汽車旁,這車已不是黑色的了,濺滿的鳥屎使它變成灰色的。
   龐波不想看那幢房子,但卻無法移開眼睛。房子已變成一片廢墟,東邊書 房遭到的破壞最嚴重。到處都是裂開的洞,欄杆從臨湖一面的平台上掛下來, 像把木梯似的。房子周圍堆著一大圈死鳥,有的鳥夾在房頂的縫隙中,有的堵 在排水溝中。月亮生了起來,照在玻璃上,閃閃發光。死麻雀的眼中也閃著同 樣的銀光。
  「你真的覺得沒事嗎?」泰德問。
  龐波點點頭。
  「我這麼問,是因為這是銷毀證據。」
  龐波沙啞地笑起來:「誰會相信這樣的證據呢?」
  「我想沒人會相信。」泰德停了一下,然後說,「你知道,我曾覺得你有 點兒喜歡我,現在我再沒有這種感覺了,一點也沒有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你認為我要對這一切負責嗎?」
  「我根本不在乎,」龐波說,「一切都結束了,這才是我關心的波蒙特先 生。這是我惟一關心的事。」
  他看到泰德疲倦、痛苦臉上委屈的表情,便又補充說:「瞧,泰德,這太 讓人震驚了,我剛看到一個人被一群麻雀帶上了天。讓我休息一下,好嗎?」
  泰德點點頭:「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龐波想。你不明白你是什麼人,而且我懷疑你 永遠也不會明白......我不知道以後你們夫妻之間會不會和睦,不知道她想不 想理解,或敢不敢愛你。也許以後你的孩子會理解你......但你不會明白,泰 德。站在你身邊,就像站在一個惡魔爬出來的洞口邊。惡魔現在死了,但人們 仍不想離它出來的地方太近。因為可能還有一個惡魔。也許沒有了,你的理智 明白,但你的情感卻不同,對嗎?夥計。即使洞永遠是空的,還有夢,還有回 憶。比如,還有豪默.加馬齊,被他自己的假臂活活打死。因為你,泰德,都 是因為你。
  這不公平,龐波內心明白。泰德並不想成為雙胞胎,他在子宮裡殺死雙胞 胎兄弟,並非出於惡意。當他用喬治.斯達克這個筆名寫作時,並不知道惡魔 在等著他。
  不過,他們仍是雙胞胎。
  他忘不了斯達克和泰德一起笑的樣子。
  那種瘋狂的笑和瘋狂的眼神。
  他懷疑麗茲是否能忘記。
  一陣微風吹來汽油刺鼻的味道。
  「讓我們燒了它,」龐波突然說,「讓我們把這一切全燒掉。我不在乎以 後人們怎麼想。這兒幾乎沒有風,不等火勢蔓延,救火車就會趕到。如果燒掉 周圍的一些樹木,那就更好了。」
  「我來幹。」泰德說,「你去麗茲那裡,幫我——」
  「我們一起幹。」龐波說,「把你的襪子給我。」
  「什麼?」
  「你聽我的——我要你的襪子。」
  龐波打開托羅納多車的門,向裡看看。是的——一個標準汽車排擋,像喬 治.斯達克這樣強壯的男人決不會用自動排擋的,只有泰德.波蒙特才會用。
  他讓門開著,然後左腿金雞獨立,脫下右腳的鞋和襪子。泰德看著他,也 照他的樣子做。龐波穿上鞋,對左腳也依次照辦,他不想光腳踏在死鳥上。
  他做完後,把兩隻襪子結在一起,然後把泰德的襪子也纏在一起。他走到 乘客座位一邊,死麻雀在他腳下像報紙一樣沙沙做響。他打開托羅納多車的油 箱口,擰開蓋子,把襪子放進油箱。他把它拎出來時,襪子已浸透汽油。他又 掉了個頭,把乾燥的一頭放進油箱,濕的一端搭在濺滿鳥屎的車身上。然後他 轉向跟在他身後的泰德。龐波在制服襯衫口袋摸摸,掏出一盒火柴,這種火柴 是隨香煙一起贈送的,他不知道他怎麼會有盒火柴的,但火柴盒封面有一個集 郵廣告。
  郵票上畫的是一隻鳥。
  「當卡車開動時,電著襪子,」龐波說,「一秒鐘也別提前,明白嗎?」
  「明白。」
  「它會爆炸的。房子會點著的,然後是後面的汽油箱。當消防隊趕到時, 看上去就像你的朋友失去了控制,撞到房上爆炸了。至少我希望這樣。」
  「好吧。」
  龐波走回汽車邊。
  「你們在幹什麼?」麗茲不安地喊道,「孩子們要著涼了!」
  「馬上就好!」泰德回答道。
  龐波探身到托羅納多車難聞的車裡,拉緊緊急制動閘。「等到它開動。」 他沖身後喊道。
  「好。」
  龐波用腳踩住踏板,把變速桿換到空擋。
  托羅納多車立即開動了。
  在那麼一瞬間他以為泰德沒點火......突然,車後一片火光。
  托羅納多車慢慢滑向最後的十五英尺車道,在瀝青路上顛動著,滑向後面 的走廊,撞到房子的一側,停了下來。龐波在火光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保險槓上 標語的字:高貴的狗雜種。
  「再不是了。」他低聲說。
  「你說什麼?」
  「沒什麼。回去吧。車要爆炸了。」
  他們撤了不到十步,托羅納多車就變成了一團火球。火焰竄上破損的東牆, 書房牆上的洞變成了一個瞪著的黑眼睛。
  「快點,」龐波說,「快進我的巡邏車。現在我們已達到目的了,我們必 須報警,不必要讓這裡的人都為此遭到火災。」
  但泰德多停留了一會兒,龐波陪著他。房子是干木構成的,很快就被火點 著了。火焰從泰德書房的洞口燒進去,火眼造成的氣流把紙張又吹了起來,上 下起伏。在火光中,龐波能看到紙上寫滿了。紙捲了起來,被火點著了,燒焦 變黑,像黑色的鳥一樣飛上高空。
  龐波認為,一旦她們到了氣流之上,正常的清風會把它們吹走,一直吹到 地球的末端。
  好,他想,低著頭,開始向車道那頭的麗茲和孩子悶走去。
  身後,泰德.波蒙特慢慢舉起雙手,摀住自己的臉。
  他就這麼在那裡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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