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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武俠] [武俠小說]金庸-神雕俠侶 [打印本頁]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18     標題: [武俠小說]金庸-神雕俠侶

第  一  回          風  月  無  情      

   「越女採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
雞尺溪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

   一陣輕柔婉轉的歌聲,飄在煙水濛濛的湖面上。歌聲發自一艘小船之中,船裏五個
少女和歌嘻笑,盪舟採蓮。她們唱的曲子是北宋大詞人歐陽修所作的「蝶戀花」詞,寫
的正是越女蓮的情景,雖只寥六十字,但季節、時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
著、首飾、心情,無一不描繪得歷歷如見,下半闋更是寫景中有敘事,敘事中挾抒情,
自近而遠,餘意不盡。歐陽修在江南為官日久,吳山越水,柔情密意,盡皆融入長短句
中。宋人不論達官貴人,或是里巷小民,無不以唱詞為樂,是以柳永新詞一出,有井水
處皆歌,而江南春岸折柳,秋湖採蓮,隨伴的往往便是歐詞。

   時當南宋理宗年間,地處嘉興南湖。節近中秋,荷葉漸殘,蓮肉飽實。這一陣歌聲
傳入湖邊一個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樹下悄立已久,晚風拂動她杏黃色道袍的下擺,拂
動她頸中所插拂塵的萬縷柔絲,心頭思潮起伏,當真亦是「芳心只共絲爭亂」。只聽得
歌聲漸漸遠去,唱的是歐陽修另一首「蝶戀花」詞,一陣風吹來,隱隱送來兩句:「風
月無情人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歌聲甫歇,便是一陣格格嬌笑。
   那道姑一聲長嘆,提起左手,瞧著染滿了鮮血的手掌,喃喃自語:「那又有甚麼好
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渾不解詞中相思之苦、惆悵之意。」

   在那道姑身後十餘丈處,一個青袍長鬚的老者也是一悄直立不動,只有當「風月無
情人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那兩句傳到之時,發出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

   小船在碧琉璃般的湖面上滑過,舟中五個少女中三人十五六歲上下,另外兩個都只
九歲。兩個幼女是中表之親,表姊姓程,單名一個英字,表妹姓陸,名無雙。兩人相差
半歲。

   三個年長少女唱著歌兒,將小舟從荷葉叢中盪將出來。程英道:「表妹你瞧,這位
老伯伯還在這兒。」說著伸手指向垂柳下的一人。

   那人滿頭亂髮,鬍鬚也是蓬蓬鬆鬆如刺蝟一般,鬚髮油光烏黑,照說年紀不大,可
是滿臉皺紋深陷,卻似七八十歲老翁,身穿藍布直綴,頸中掛著個嬰兒所用的錦緞圍涎
,圍涎上繡著幅花貓撲蝶圖,已然陳舊破爛。

   陸無雙道:「這怪人在這兒坐了老半天啦,怎麼動也不動?」程英道:「別叫怪人
,要叫『老伯伯』。你叫他怪人,他要生氣的。」陸無雙笑道:「他還不怪嗎?這麼老
了,頭頸裏卻掛了個圍涎。他生了氣,要是鬍子都翹了起來,那才好看呢。」從小舟中
拿起一個蓮蓬,往那人頭上擲去。

   小舟與那怪客相距數丈,陸無雙年紀雖小,手上勁力竟自不弱,這一擲也是甚準。
程英叫了聲:「表妹!」待要阻止,已然不及,只見那蓮蓬逕往怪客臉上飛去。那怪客
頭一仰,已咬住蓮蓬,也不伸手去拿,舌頭捲處,咬住蓮蓬便大嚼起來。五個少女見他
竟不剝出蓮子,也不怕苦澀,就這麼連瓣連衣的吞吃,互相望了幾眼,忍不格格而笑,
一面划船近前,走上岸來。

   程英走到那人身邊,拉一拉他衣襟,道:「老伯伯,這樣不好吃的。」從袋裏取出
一個蓮蓬,劈開蓮房,剝出十幾顆蓮子,再將蓮子外的青皮撕開,取出蓮子中苦味的芯
兒,然後遞在怪客手裏。那怪客嚼了幾口,但覺滋味清香鮮美,與適才所吃的大不相同
,裂嘴向程英一笑,點了點頭。程英又剝了幾枚蓮子遞給他。那怪客將蓮子拋入口中,
一陣亂嚼,仰天說:「跟我來?」說著大踏步向西便走。

   陸無雙一拉程英的手,道:「表姊,咱們跟他去。」三個女伴膽小,忙道:「快回
家去罷,別走遠了惹你娘罵。」陸無雙肩肩嘴扮個鬼臉,見那怪客走得甚快,說道:「
你不來算啦。」放脫表姊的手,向前追去。程英與表妹一同出來玩耍,不能撇下她自歸
,只得跟去。那三個女伴雖比她們大了好幾歲,但個個怕羞膽怯,只叫了幾聲,便見那
怪客與程陸二人先後走入了桑樹後。

   那怪客走得甚快,見程陸二人腳步小跟隨不上,先還停步等了幾次,到後來不耐煩
起來,突然轉身,長臂伸處,一手一個,將兩個女孩兒挾在腋下,飛步而行。二女只聽
耳邊風聲颯然,路上的石塊青草不住在眼前移動。陸無雙害怕起來,叫道:「放下我,
放下我!」那怪客那裏理她,反而走得更快了。陸無雙仰起頭來,張口往他手掌緣上猛
力咬去。那怪客手掌一碰,只把她牙齒撞得隱隱生痛。陸無雙只得鬆開牙齒,一張嘴可
不閒著,拚命的大叫大嚷。程英卻是默不作聲。

   那怪客又奔一陣,將二人放下地來。當地是個墳場。程英的小臉嚇成慘白,陸無雙
卻脹得滿臉通紅。程英道:「老伯伯,我們要回家了,不跟你玩啦!」

   那怪客兩眼瞪視著她,一言不發。程英見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悽惋、自憐自
傷的神色,不自禁的起了同情之心,輕輕道:「要是沒人陪你玩,明天你再到湖邊來,
我剝蓮子給你吃。」那怪客嘆道:「是啊,十年啦,十年來都沒人陪我玩。」突然間目
現凶光,惡狠狠的道:「何沅君呢?何沅君到那裏去了?」

   程英見他突然間聲色俱厲,心裏害怕,低聲道:「我……我……我不知道。」那怪
客抓住她手臂,將她身子搖了幾搖,低沉著嗓子道:「何沅君呢?」程英給他嚇得幾欲
哭了出來,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卻始終沒有流下。那怪客咬牙切齒的道:「哭啊,
哭啊!你幹麼不哭?哼,你在十年前就是這樣。我不准你嫁給他,你說不捨得離開我,
可是非跟他走不可。你說感激我對你的恩情,離開我心裏很是難過,呸!都是騙人的鬼
話。你要是真的傷心,又為甚麼哭?」

   他狠狠的凝視著程英。程英早給嚇得無人臉色,但淚水總是沒掉下來。那怪客用力
搖幌她身子。程英牙齒咬住嘴唇,心中只說:「我不哭,我不哭!」那怪客道:「哼,
你不肯為我掉一滴眼淚,連一滴眼淚也捨不得,我活著還有甚麼用?」猛然放脫程英,
雙腿一彎,矮著身子,往身旁一塊墓碑上撞去,砰的一聲,登時暈了過去,倒在地下。

   陸無雙叫道:「表姊,快逃。」拉著程英的手轉身便走。程英奔出幾步,只見怪客
頭上泊泊冒血,心中不忍,道:「老伯伯別撞死啦,瞧瞧他去。」陸無雙道:「死了,
那不變了鬼麼?」程英吃了一驚,既怕他變鬼,又怕他忽然醒轉,再抓住自己說些古裏
古怪的瘋話,可是見他滿臉鮮血,實在可憐,自己安慰自己:「老伯伯不是鬼,我不怕
,他不會再抓我。」一步步的緩緩走近,叫道:「老伯伯,你痛麼?」

   怪客呻吟了一聲,卻不回答。程英膽子大了些,取手帕給他按住傷口。但他這一撞
之勢著實猛惡,頭上傷得好生厲害,轉瞬之間,一條手帕就給鮮血浸透。她用左手緊緊
按住傷口,過了一會,鮮血不再流出。怪客微微睜眼,見程英坐在身旁,嘆道:「你又
救我作甚?還不如讓我死了乾淨。」程英見他醒轉,很是高興,柔聲道:「你頭上痛不
痛?」怪客搖搖頭,淒然道:「頭上不痛,心裏痛。」程英聽得奇怪,心想:「怎麼頭
上破了這麼一大塊,反而頭上不痛心裏痛?」當下也不多問,解下腰帶,給他包紮好了
傷處。

   怪客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道:「你是永不肯再見我的了,那麼咱們就這麼分手了
麼?你一滴眼淚也不肯為我流麼?」程英聽他這話說得傷心,又見他一張醜臉雖然鮮血
斑斑的甚是怕人,眼中卻滿是求懇之色,不禁心中酸楚,兩道淚水奪眶而出。怪客見到
她的眼淚,臉上神色又是歡喜,又是淒苦,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程英見他哭得心酸,自己眼淚更如珍珠斷線般從臉頰上滾將下來,輕輕伸出雙手,
摟住了他的脖子。陸無雙見他二人莫名其妙的摟著痛哭,一股笑意竟從心底直透上來,
再也忍耐不住,縱聲哈哈大笑。

   那怪客聽到笑聲,仰天嘆道:「是啊,嘴裏說永遠不離開我,年紀一大,便將過去
的說話都忘了,只記著這個新相識的小白臉。你笑得可真開啊!」低頭仔細再瞧程英,
說道:「是的,是的,你是阿沅,是我的小阿沅。我不許你走,不許你跟那小白臉畜生
走。」說著緊緊抱住了程英。

   陸無雙見他神情激動,卻也不敢再笑了。

   怪客道:「阿沅,我找到你啦。咱們回家去罷,你從今以後,永遠跟著爹爹在一起
。」程英道:「老伯伯,我爹爹早死了。」怪客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你的義父
啊,你不認得了嗎?」程英微微搖頭,道:「我沒有義父。」怪客大叫一聲,狠狠將她
推開,喝道:「阿沅,你連義父也不認了?」程英道:「老伯伯,我叫程英,不是你的
阿沅。」

   那怪客喃喃的道:「你不是阿沅?不是我的阿沅?」呆了半晌,說道:「嗯,二十
多年之前,阿沅才似你這般大。現今阿沅早長大啦,早大得不要爹爹啦。她心眼兒中,
就只陸展元那小畜生一個。」陸無雙「啊」的一聲,道:「陸展元?」

   怪客雙目瞪視著她,問道:「你認得陸展元,是不是?」陸無雙微微笑道:「我自
然認得,他是我大伯。」那怪客突然滿臉都是狠戾之色,伸手抓住陸無雙兩臂,問道:
「他……他……這小畜生在那裏?快帶我去找他。」陸無雙甚是害怕,臉上卻仍是帶著
微笑,顫聲道:「我大伯住得很近,你真的要去找他?嘻嘻!」怪客道:「是,是!我
在嘉興已整整找了三天,就是要找這小畜生算帳。小娃娃,你帶我去,老伯伯不難為你
。」語氣漸轉柔和,說著放開了手掌。陸無雙右手撫摸左臂,道:「我給你得抓得好痛
,我大伯住在那裏忘記了。」

   那怪客雙眉直豎,便欲發作,隨即想到欺侮這樣一個小女孩甚是不該,醜陋的臉上
露出了笑容,伸手入懷,道:「是公公不好,給你陪不是啦。公公給糖糖你吃。」可是
一隻手在懷裏伸不出來,顯是摸不到甚麼糖果。

   陸無雙拍手笑道:「你沒糖,說話騙人,也不害羞。好罷,我跟你說,我大伯就住
在那邊。」手指遠處兩株高聳的大槐樹,道:「就在那邊!」

   怪客長臂伸出,又將兩人挾在腋下,飛步向雙槐樹奔去。他急衝直行,遇到小溪阻
路,蹤躍即過。片刻之間,三人已到了雙槐之旁。那怪客放下兩人,卻見槐樹下赫然並
列著兩座墳墓,一座墓碑上寫著「陸公展元之墓」六字,另一碑下則是「陸門何夫人之
墓」七字。墓畔青草齊膝,顯是安葬已久。

   怪客呆呆望著墓碑,自言自語:「陸展元這小畜生死了?幾時死的?」陸無雙笑嘻
嘻的道:「死了有三年啦。」

   那怪客冷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只可惜我不能親手取他狗命。」說著仰天哈哈
大笑。笑聲遠遠傳了出去,聲音中充滿哀愁憤懣,殊無歡樂之意。

   此時天色向晚,綠楊青草間已籠上淡淡煙霧。陸無雙拉拉表姊的衣袖,低聲道:「
咱們回去罷。」那怪客道:「小白臉死了,阿沅還在這裏幹麼?我要接她回大理去。喂
,小娃娃,你帶我去找你……找你那個死大伯的老婆去。」陸無雙向墓碑一指,道:「
你不見嗎?我大媽也死了。」

   怪客縱身躍起,叫聲如雷,猛喝:「你這話是真是假?她,她也死了?」陸無雙臉
色蒼白,顫聲道:「爹爹說的,我大伯死了之後,大媽跟著也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
道。你別嚇我,我怕!」怪客搥胸大叫:「她死了,她死了?不會的,你還沒見過我面
,決不能死。我跟你說過的,十年之後我定要來見你。你……你怎麼不等我?」

   他狂叫猛跳,勢若瘋虎,突然橫腿掃出,喀的一聲,將右首那株大塊樹只踢得不住
搖幌,枝葉簌簌作響。程英和陸無雙手拉著手,退得遠遠的,那敢近前?只見他忽地抱
住那株槐樹用力搖幌,似要拔將起來。但那槐樹幹粗枝密,卻那裏拔得它起?他高聲大
叫:「你親口答應的,難道就忘了嗎?你說定要和我再見一面。怎麼答應的事不算數?
」喊到後來,聲音漸漸嘶啞。他蹲下身子,雙手運勁,頭上熱氣緩緩冒起,有如蒸籠,
手臂上肌肉結,弓身拔背,猛喊一聲:「起!」那槐樹始終未能拔起,可是喀喇一聲
巨響,竟爾從中斷為兩截。他抱著半截槐樹發了一陣呆,輕聲道:「死了,死了!」舉
起來奮力擲出,半截槐樹遠遠飛了出去,有如在半空張了一柄傘。

   他呆立墓前,喃喃的道:「不錯,陸門何夫人,那就是阿沅了。」眼睛一花,兩塊
石碑幻成了兩個人影。一個是拈花微笑、明眸流盼的少女,另一個卻是長身玉立、神情
瀟的少年。兩人並肩而立。

   那怪客睜眼罵道:「你誘拐我的乖女兒,我一指點死你。」伸出右手食指,欺身直
進,猛往那少年胸口點去,突覺食指劇痛,幾欲折斷,原來這一指點中了石碑,那少年
的身影卻隱沒不見了。怪客大怒,罵道:「你逃到那裏去?」左掌隨著擊出,一掌雙發
,拍拍兩響,都擊在碑上。他愈打愈怒,掌力也愈來愈是凌厲,打得十餘掌,手掌上已
是鮮血淋漓。

   程英心中不忍,勸道:「老伯伯,別打了,你可打痛了自己的手。」那怪客哈哈大
笑,叫道:「我不痛,我要打死陸展元這小畜生。」

   他正自縱身大笑,笑聲忽爾中止,呆了一呆,叫道:「我非見你的面不可,非見你
的面不可。」雙手猛力探出,十根手指如錐子般插入了那座「陸門何夫人」墳墓的墳土
之中,待得手臂縮回,已將墳土抓起了兩大塊。只見他兩隻手掌有如鐵鏟,隨起隨落,
將墳土一大塊一大塊的鏟起。

   程陸二人嚇得臉無人色,不約而同的轉身便逃。那怪客全神貫注的挖墳,渾沒留意
。二人急奔一陣,直到轉了好幾個彎,不見怪客追來,這才稍稍放心。二人不識途徑,
沿路向鄉人打聽,直到天色大黑,方進陸家莊大門。

   陸無雙張口直嚷:「不好啦,不好啦!爸爸、媽媽快來,那瘋子在挖大伯大媽的墳
!」飛跑著進大廳,只見父親陸立鼎正抬起了頭,呆呆的望著牆壁。

   程英跟著進廳,和陸無雙順著他眼光瞧去,卻見牆上印著三排手掌印,上面兩個,
中間兩個,下面五個,共是九個。每個掌印都是殷紅如血。

   陸立鼎聽著女兒叫嚷,忙問:「你說甚麼?」陸無雙叫道:「那個瘋子在挖大伯大
媽的墳。」陸立鼎一驚,站起身來,喝道:「胡說!」程英道:「姨丈,是真的啊。」
陸立鼎知道自己女兒刁鑽頑皮,精靈古怪,但程英卻從不說謊,問道:「甚麼事?」陸
無雙咭咭咯咯的將適才的事說了一遍。

   陸立鼎心知不妙,不待她說完,從壁上摘下單刀,朝兄嫂墳上急奔而去。奔到墳前
,只見不但兄嫂的墳墓已被破,連二人的棺木也都打開了。當他聽到女兒說起有人挖墳
,此事原在意料之中,但親眼見到,仍是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棺中屍首卻已蹤影全無,
棺木中的石灰、紙筋、棉墊等已凌亂不堪。他定了定神,只見兩具棺木的蓋上留著許多
鐵器嶄鑿印痕、不由得既悲且憤、又驚又疑,剛才沒細問女兒,不知這盜屍惡賊跟兄嫂
有何深仇大怨,在他們死後尚來毀屍洩憤?當即提刀追趕。

   他一身武功都是兄長陸展元所傳,生性淡泊,兼之家道殷實,一生席豐履厚,從不
到江湖上行走,可說是全無閱歷,又乏應變之才,不會找尋盜屍賊的蹤跡,兜了個圈子
後又回到墳前,更無半點主意,呆了半晌,只得回家。

   他走進大廳,坐在椅中,順手將單刀拄在椅邊,望著牆上的九個血手印呆呆出神。
心中只是想:「哥哥臨死之時曾說,他有個仇家,是個道姑,名叫李莫愁,外號『赤練
仙子』,武功既高,行事又是心狠手辣。預料在他成親之後十年要來找他夫妻報仇。那
時他說:『我此病已然不治,這場冤仇,那赤練仙子是報不成的了。在過三年,便是她
來報仇之期,你無論如何要勸你嫂子遠遠避開。』我當時含淚答應,不料嫂子在我哥哥
逝世當晚便即自刎殉夫。哥哥已去世三年,算來正是那道姑前來報仇之期,可是我兄嫂
既已去世,冤仇甚麼的自也一筆勾銷,那道姑又來幹甚麼?哥哥又說,那道姑殺人之前
,往往先在那人家中牆上或是門上印上血手印,一個手印便殺一人。我家連長工婢女總
共也不過七人,怎地她印上了九個手印?啊,是了,她先印上血手印,才得知我兄嫂已
死,便再派人去掘墳盜屍?這……這女魔頭當真惡毒……我今日一直在家,這九個血手
印卻是幾時印下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覺的下手,此人……此人……」想到此處,不由得
打了個寒噤。

   背後腳步細碎,一雙柔軟的小手幪住了他雙眼,聽得女兒的聲音說道:「爹爹,你
猜我是誰?」這是陸無雙自小跟父親玩慣了的玩意,她三歲時伸手幪住父親雙目,說:
「爹爹,你猜我是誰?」令父母大笑了一場,自此而後,每當父親悶悶不樂,她總是使
這法兒引他高興。陸立鼎縱在盛怒之下,被愛女這麼一逗,也必怒氣盡消。但今日他卻
再無心思與愛女戲要,拂開她雙手,道:「爹爹沒空,你到裏面玩去!」

   陸無雙一呆,她自小得父母愛寵,難得見他如此不理睬自己,小嘴一撅,要待撒嬌
跟父親不依,只見男僕阿根匆匆進來,垂手稟道:「少爺,外面來了客人。」陸立鼎揮
揮手道:「你說我不在家。」阿根道:「少爺,那大娘不是要見你,是過路人要借宿一
晚。」陸立鼎驚道:「甚麼?是娘們?」阿根道:「是啊,那大娘還帶了兩個孩子,長
得怪俊的。」陸立鼎聽說那女客還帶著兩個孩子,稍稍放心,道:「她不是道姑?」阿
根搖搖頭道:「不是。穿得乾乾淨淨的,瞧上去倒是好人家的大娘。」陸立鼎道:「好
罷,你招呼她到客房安息,飯菜相待就是。」阿根答應著去了。陸無雙道:「我也瞧瞧
去。」隨後奔出。

   陸立鼎站起身來,正要入內與娘子商議如何應敵,陸二娘已走到廳上。陸立鼎將血
手印指給她看,又說了墳破屍失之事。陸二娘皺眉道:「兩個孩子送到那裏去躲避?」
陸立鼎指著牆上血印道:「兩個孩子也在數內,這魔頭既按下了血手印,只怕輕易躲避
不了。嘿,咱兩個枉自練了這些年武功,這人進出我家,我們沒半點知覺,這……這…
…」陸二娘望著白牆,抓住椅背,道:「為甚麼九個指印?咱們家裏可只有七口。」

   她兩句話出口,手足酸軟,怔怔的望著丈夫,竟要流下淚來。陸立鼎伸手扶住她臂
膀,道:「娘子,事到臨頭,也不必害怕。上面這兩個手印是要給哥哥和嫂子的,下面
兩個自然是打在你我身上了。第三排的兩個,是對付無雙和小英。最後三個,打的是阿
根和兩名丫頭。嘿嘿,這才叫血濺滿門啊。」陸二娘顫聲道:「哥哥嫂子?」陸立鼎道
:「不知這魔頭跟哥哥嫂子有甚麼大仇,兄嫂死了,她仍要派人從墳裏掘出他們遺體來
折辱。」陸二娘道:「你說那瘋子是她派來的?」陸立鼎道:「這個自然。」陸二娘見
他滿臉汗水塵土,柔聲道:「回房去擦個臉,換件衣衫,好好休息一下再說。」

   陸立鼎站起身來,和她並肩回房,說道:「娘子,陸家滿門今日若是難逃一死,也
讓咱們死得不墮了兄嫂的威名。」陸二娘心中一酸,道:「二爺說得是。」兩人均想,
陸立鼎雖然藉藉無名,他兄長陸展元、何沅君夫婦卻是俠名震於江湖,嘉興陸家莊的名
頭在武林中向來是無人膽敢小覷的。

   二人走到後院,忽聽得東邊壁上喀的一響,高處有人。陸立鼎搶上一步,擋住妻子
身前,抬頭看時,卻見牆頭上坐著一個男孩,伸手正去摘凌霄花。又聽牆腳邊有人叫道
:「小心啦,莫掉下來。」原來程英、陸無雙和一個男孩守在牆邊花叢之後。陸立鼎心
想:「這兩個孩兒,想是來借宿那家人的,怎麼如此頑皮?」

   牆頭那男孩摘了一朵花。陸無雙叫道:「給我,給我!」那男孩一笑,卻向程英擲
去。程英伸手接過,遞給表妹。陸無雙惱了,拿過花兒丟在地下,踏了幾腳,嗔道:「
希罕麼?我才不要呢。」陸氏夫婦見孩兒們玩得起勁,全不知一場血腥大禍已迫在眉睫
,嘆了口氣,同進房中。

   程英見陸無雙踏壞花朵,道:「表妹,你又生甚麼氣啦?」陸無雙小嘴撅起,道:
「我不要他的,我自己採。」說著右足一點,身子躍起,已抓住一根花架上垂下來的紫
藤,這麼一借力,又躍高數尺,逕往一株銀桂樹的枝幹上竄去。牆頭那男孩拍手喝采,
叫道:「到這裏來!」陸無雙雙手拉著桂花樹枝,在空中盪了幾下,鬆手放樹,向著牆
頭撲去。

   以她所練過的這一點微末輕功,這一撲實是大為危險,只是她氣惱那男孩把花朵拋
給表姊而不給自己,女孩兒家在生人面前要強好勝,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從空中飛躍過
去。那男孩吃了一驚,叫道:「留神!」伸手相接。他若不伸出手去,陸無雙原可攀到
牆頭,但在半空中見到男孩要來相拉,叱道:「讓開!」側身要避開他雙手。那空中轉
身之技是極上乘的輕功,她曾見父親使過,但連她母親也不會,她一個小小女孩又怎會
使?這一轉身,手指已攀不到牆頭,驚叫一聲「啊喲」直墮下來。

   牆腳下那男孩見她跌落,飛步過來,伸手去接。牆高一丈有餘,陸無雙身子雖輕,
這一跌下來力道可是甚大,那男孩一把抱住了她腰身,兩人重重的一齊摔倒。只聽喀喀
兩響,陸無雙左腿腿骨折斷,那男孩的額角撞在花壇石上,登時鮮血噴出。

   程英與另一個男孩見闖了大禍,忙上前相扶。那男孩慢慢站起身來,按住額上創口
,陸無雙卻已暈了過去。程英抱住表妹,大叫:「姨丈,阿姨,快來!」

   陸立鼎夫婦聽得叫聲,從房中奔出,見到兩個孩子負傷,又見一個中年婦人從西廂
房快步出來,料想是那前來借宿的女子。只見她搶著抱起陸無雙與那男孩走向廳中,她
不替孩子止血,卻先給陸無雙接續斷了的腿骨。陸二娘取過布帕,給那男孩頭上包紮了
,過去看女兒腿傷。

   那婦人在陸無雙斷腿內側的「白海穴」與膝後「委中穴」各點一指,止住她的疼痛
,雙手持定斷腿兩邊,待要接骨。陸立鼎見她出手利落,點穴功夫更是到家,心中疑雲
大起,叫道:「大娘是誰?光臨舍下有何指教?」那婦人全神貫注的替陸無雙接骨,只
嗯了幾聲,沒答他問話。

   就在此時,忽然屋頂上有人哈哈一笑,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但取陸家一門九口性
命,餘人快快出去。」那婦人正在接骨,猛聽得屋頂上呼喝之聲,吃了一驚,不自禁的
雙手一扭,喀的一聲,陸無雙劇痛之下,大叫一聲,又暈了過去。

   各人一齊抬碩,只見屋簷邊站著一個少年道姑,月光映在她臉上,看來只有十五六
歲年紀,背插長劍,血紅的劍在風中獵獵作響。陸立鼎朗聲道:「在下陸立鼎。你是
李仙姑門下的麼?」

   那小道姑嘴角一歪,說道:「你知道就好啦!快把你妻子、女兒,婢僕盡都殺了,
然後自盡,免得我多費一番手腳。」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不徐不疾,竟是將對方半
點沒放在眼裏。

   陸立鼎聽了這幾句話只氣得全身發顫,說道:「你……你……」一時不知如何應付
,待要躍上與她廝拚,卻想對方年幼,又是女子,可不便當真跟她動手,正躊躇間,忽
覺身旁有人掠過,那前來借宿的婦人已縱身上屋,手挺長劍,與那小道姑鬥在一起。

   那婦人身穿灰色衫裙,小道姑穿的是杏黃道袍,月光下只見灰影與黃影盤旋飛舞,
夾雜著三道寒光,偶而發出幾下兵刃碰撞之聲。陸立鼎武功得自兄長親傳,雖然從無臨
敵經歷,眼光卻是不弱,於兩人劍招瞧得清清楚楚。見小道姑手中一柄長劍守忽轉攻,
攻變守,劍法甚是凌厲。那婦人凝神應敵,乘隙遞出招數。斗然間聽得錚的一聲,雙
劍相交,小道姑手中長劍飛向半空。她急躍退後,俏臉生暈,叱道:「我奉師命來殺陸
家滿門,你是甚麼人,卻來多管閒事?」

   那婦人冷笑道:「你師父若有本事,就該早尋陸展元算帳,現下明知他死了,卻來
找旁人的晦氣,羞也不羞?」小道姑右手一揮,三枚銀針激射而出,兩枚打向那婦人,
第三枚卻射向站在天井中的陸立鼎。這一下大是出人意外,那婦人揮劍擊開,陸立鼎低
聲怒叱,伸兩指鉗住了銀針。

   小道姑微微冷笑,翻身下屋,只聽得步聲細碎,飛快去了。那婦人躍回庭中,見陸
立鼎手中拿著銀針,忙道:「快放下!」陸立鼎依言擲下。那婦人揮劍割斷自己一截衣
帶,立即將他右手手腕牢牢縛住。

   陸立鼎嚇了一跳,道:「針上有毒?」那婦人道:「劇毒無比。」當即取出一粒藥
丸給他服下。陸立鼎只覺食中兩指麻木不仁,隨即腫大。那婦人忙用劍尖劃破他兩根手
指的指心,但見一滴滴的黑血滲了出來。陸立鼎大駭,心道:「我手指又未破損,只碰
了一下銀針就如此厲害,若是給針尖剌破一點,那裏還有命在?」當下向那婦人施了一
禮,道:「在下有眼不識泰山,不敢請問大娘高姓。」

   那婦人道:「我家官人姓武,叫作武三通。」陸立鼎一凜,說道:「原來是武三娘
子。聽說武前輩是雲南大理一燈大師的門下,不知是否?」武三娘道:「正是。一燈大
師是我家官人的師父。小婦人從官人手裏學得一些粗淺武藝,當真是班門弄斧,可教陸
爺見笑了。」陸立鼎連聲稱謝援手之德。他曾聽兄長說起,生平所見武學高手,以大理
一燈大師門下的最是了得:一燈大師原為大理的國君,避位為僧後有「漁樵耕讀」四大
弟子隨侍,其中那農夫名叫武三通,與他兄長頗有嫌隙,至於如何結怨,則未曾明言。
可是武三娘不與己為敵,反而出手逐走赤練仙子的弟子,此中緣由實在難以索解。

   各人回進廳堂。陸立鼎將女兒抱在懷內,見她已然蘇醒,臉色慘白,但強自忍痛,
竟不哭泣,不禁甚是憐惜。武三娘嘆道:「這女魔頭的徒兒一去,那魔頭立即親至。陸
爺,不是我小看於你,憑你夫婦兩人,再加上我,萬萬不是那魔頭的對手。但我瞧逃也
無益,咱們聽天由命,便在這兒等她來罷!」

   陸二娘問道:「這魔頭到底是何等樣人?和咱家又有甚麼深仇大怨?」武三娘向陸
立鼎望了一眼,道:「難道陸爺沒跟你說過?」陸二娘道:「他說只知此事與他兄嫂有
關,其中牽涉到男女情愛,他也並不十分明白。」

   武三娘嘆了口氣道:「這就是了。我是外人,說一下不妨。令兄陸大爺十餘年前曾
去大理。那魔頭赤練仙子李莫愁現下武林中人聞名喪膽,可是十多年前卻是個美貌溫柔
的好女子,那時也並未出家。也是前生的冤孽,她與令兄相見之後,就種下了情苗。後
來經過許多糾葛變故,令兄與令嫂何沅君成了親。說到令嫂,卻又不得不提拙夫之事。
此事言之有愧,但今日情勢緊迫,我也只好說了。這個何沅君,本來是我們的義女。」

   陸立鼎夫婦同時「啊」的一聲。

   武三娘輕撫那受傷男孩的肩膀,眼望燭火,說道:「令嫂何沅君自幼孤苦,我夫婦
收養在家,認作義女,對她甚是憐愛。後來她結識了令兄,雙方情投意合,要結為夫婦
。拙夫一來不願她遠嫁,二來又是固執得緊,說江南人狡猾多詐,十分靠不住,無論如
何不肯答允。阿沅卻悄悄跟著令兄走了。成親之日,拙夫和李莫愁同時去跟新夫婦為難
。喜宴座中有一位大理天龍寺的高僧,出手鎮住兩人,要他們衝著他的面子,保新夫婦
十年平安。拙夫與李莫愁當時被迫答應十年內不跟新夫婦為難。拙夫憤激過甚,此後就
一直瘋瘋癲癲,不論他的師友和我如何相勸,總是不能開解,老是算算這十年的日子。
屈指算來,今日正是十年之期,想不到令兄跟阿沅……唉,卻連十年的福也亨不到。」
說著垂下頭來,神色淒然。

   陸立鼎道:「如此說來,掘墳盜我兄嫂遺體的,便是尊夫了。」武三娘深有慚色,
道:「剛才聽府上兩位小姐說起,那確是拙夫。」陸立鼎怫然道:「尊夫這等行逕,可
大大的不是了。這本來也不是甚麼怨仇,何況我兄嫂已死,就算真有深仇大怨,也是一
了百了,卻何以來盜他遺體,這算甚麼英雄好漢?」論到輩份,武氏夫婦該是尊長,但
陸立鼎心下憤怒,說話間便不敘尊卑之禮。武三娘嘆道:「陸爺責備得是,拙夫心智失
常,言語舉止,往往不通情理。我今日這攜兩個孩兒來此,原是防備拙夫到這裏來胡作
非為。當今之世,只怕也只有我一人,他才忌憚三分了。」說到這裏,向兩個孩子道:

「向陸爺陸二娘叩頭,代你爹爹謝罪。」兩個孩子拜了下去。

   陸二娘忙伸手扶起,問起名字,那摔破額角的叫做武敦儒,是哥哥,弟弟叫做武修
文。兩人相差一歲,一個十二,一個十一,武學名家的兩個兒子,卻都取了個斯文名字
。武三娘言道,他夫婦中年得子,深知武林中的險惡,盼望兒子棄武學文,可是兩個孩
兒還是好武,跟他們的名字沾不上邊兒。

   武三娘說了情由,黯然嘆息,心想:「這番話只能說到這裏為止,別的話卻是不足
為外人道了。」原來何沅君長到十七八歲時,亭亭玉立,嬌美可愛,武三通對她似乎已
不純是義父義女之情。以他武林豪俠的身份,自不能有何逾份的言行,本已內心鬱結,
突然見她愛上了一個江南少年,竟是狂怒不能自已。至於他說「江南人狡猾多詐,十分
靠不住」,除了敵視何沅君的意中人外,也因當年受黃蓉的欺騙,替郭靖托下壓在肩頭
的黃牛、大石,弄得不能脫身,雖然後來與靖蓉二人和解了,但「江南人狡猾多詐」一
節,卻是深印腦中。

   武三娘又道:「萬想不到拙夫沒來,那赤練仙子卻來尋府上的晦氣……」說到此處
,忽聽屋上有人叫道:「儒兒,文兒,給我出來!」這聲音來得甚是突然,絲毫不聞屋
瓦上有腳步之聲,便忽然有人呼叫。陸氏夫婦同時一驚,知是武三通到了。程英與陸無
雙也認出是吃蓮蓬怪客的聲音。

   只見人影幌動,武三通飛身下屋,一手一個,提了兩個兒子上屋而去。武三娘大叫
:「喂,喂,你來見過陸爺、陸二娘,你取去的那兩具屍體呢?快送回來……」武三通
全不理會,早去得遠了。

   他亂跑一陣,奔進一座樹林,忽然放下修文,單單抱著敦儒,走得影蹤不見,竟把
小兒子留在樹林之中。

   武修文大叫:「爸爸,爸爸!」見父親抱著哥哥,早已奔出數十丈外,只聽得他遠
遠叫道:「你等著,我回頭再來抱你。」武修文知道父親行事向來顛三倒四,倒也不以
為異。黑夜之中一個人在森林裏雖然害怕,但想父親不久回來,當下坐在樹邊等待。過
得良久,父親始終不來,他自言自語:「我找媽去!」向著來陸摸索回去。

   那知江南鄉間阡陌縱橫,小路彎來繞去,縱在白日也是難認,何況黑夜之中?他越
走道路越是狹窄,數次踏入了田中,雙腳全是爛泥。到後來竟摸進了一片樹林之中,腳
下七高八低,望出來黑漆一團。他急得想哭,大叫:「爸爸,爸爸!媽媽,媽媽!」靜
夜中那裏有人答應?卻聽得咕噓、咕噓幾聲,卻是貓頭鷹的啼聲。他曾聽人言道,貓頭
鷹最愛數人眉毛的根數。若是被牠數得清楚,立即斃命,當即伸指沾了唾液,沾濕眉毛
,好教貓頭鷹難以計數。但貓頭鷹還是不住啼鳴,他靠在樹幹上伸指緊緊掀住雙眉,不
敢稍動,心中只是怦怦亂跳,過了一會,終於合眼睡著了。

   睡到天明,迷糊中聽得頭頂幾下清亮高亢的啼聲,他睜開眼來,抬頭望去,只見兩
隻極大的白色大鷹正在天空盤旋翱翔,雙翅橫展,竟達丈許。他從未見過這般大鷹,凝
目注視,只覺又是奇怪,又是好玩,叫道:「哥哥,快來看大鷹!」一時沒想到只自己
孤身一人,自來形影不離的哥哥卻已不在身邊。

   忽聽得背後兩聲低嘯,聲音嬌柔清脆,似出於女孩子之口。兩隻大鷹又盤旋了幾個
圈子,緩緩下降。武修文回過頭來,只見樹後走出一個女孩,向天空招手,兩隻大鷹歛
翅飛落,站在她的身畔。那女孩向武修文望了一眼,撫摸兩隻大鷹之背,說道:「好鵰
兒,乖鵰兒。」武修文心想:「原來這兩隻大鷹是鵰兒。」但見雙鵰昂首顧盼,神駿非
常,站在地下比那女孩還高。

   武修文走近說道:「這兩隻鵰兒是你家養的麼?」那女孩小嘴微撅,做了個輕蔑神
色,道:「我不認得你,不跟你玩。」武修文也不以為忤,伸手去摸鵰背。那女孩一聲
輕哨,那鵰兒左翅突然掃出,勁力竟是極大,武修文沒提防,登時摔了個觔斗。

   武修文打了個滾站起,望著雙鵰,心下好生羨慕,說道:「這對鵰兒真好,肯聽你
話。我回頭要爹爹也去捉一對來養了玩。」那女孩道:「哼,你爹爹捉得著麼?」武修
文連討三個沒趣,訕訕的很是不好意思,定睛瞧時,只見她身穿淡綠羅衣,頸中掛著一
串明珠,臉色白嫩無比,猶如奶油一般,似乎要滴出水來,雙目流動,秀眉纖長。武修
文雖是小童,也覺她秀麗之極,不由自主的心生親近之意,但見她神色凜然,卻又不禁
感到畏縮。

   那女孩右手撫摸鵰背,一雙眼珠在武修文身上滾了一轉,問道:「你叫甚麼名字?
怎麼一個兒出來玩?」武修文道:「我叫武修文,我在等我爹爹啊。你呢?你叫甚麼?
」那女孩扁了扁小嘴,哼的一聲,道:「我不跟野孩子玩。」說著轉身便走。武修文呆
了一呆,叫道:「我不是野孩子。」一邊叫,一邊隨後跟去。

   他見那女孩約莫比自己小著兩三歲,人矮腿短,自己一發足便可追上,那知他剛展
開輕功,那女孩腳步好快,片刻間已奔出數丈,竟把他遠遠拋在後面。她再奔幾步,站
定身子,回頭叫道:「哼,你追得著我麼?」武修文道:「自然追得著。」立即提氣急
追。

   那女孩回頭又跑,忽然向前疾衝,躲在一株松樹後面。武修文隨後跟來,那女孩瞧
他跑得近了,斗然間伸出左足,往他小腿上絆去。武修文全沒料到,登時向前跌出。他
忙使個「鐵樹樁」想定住身子,那女孩右足又出,向他臀部猛力踢去。武修文一交直摔
下去,鼻子剛好撞在一塊小尖石上,鼻血流出,衣上點點斑斑的盡是鮮血。

   那女孩見血,不禁慌了,登時沒做理會處,只想拔足逃走,忽然身後有人喝道:「
芙兒,你又在欺侮人了,是不是?」那女孩並不回頭,辯道:「誰說的?他自己摔交,
管我甚麼事?你可別跟我爹亂說。」武修文按住鼻子,其實也不很疼,只是見到滿手鮮
血,心下驚慌。他聽得女孩與人說話,轉過身來,見是個撐著鐵拐的跛足老者。那人兩
鬢如霜,形容枯槁,雙眼翻白,是個瞎子。

   只聽他冷笑道:「你別欺我瞧不見,我甚麼都聽得清清楚楚。你這小妞兒啊,現下
已經這樣壞,大了瞧你怎麼得了?」那女孩過去挽住他的手臂,央求道:「大公公,你
別跟我爺爺說,好不好?他摔出了鼻血,你給他治治啊!」

   那老者踏上一步,左手抓住武修文手臂,右手伸指在他鼻旁「聞香穴」掀了幾掀。
武修文鼻血本已漸止,這麼幾掀,就全然不流了,只覺那老者五根手指有如鐵鉗,又長
又硬,緊緊抓著自己手臂,心中害怕起來,微微一掙,竟是動也不動,當下手臂一縮一
圈,使出母親所授的小擒拿手功夫,手掌打個半圈,向外逆翻。那老者沒料到這小小孩
童竟有如此巧妙手法,被他一翻之下,竟爾脫手,「噫」的一聲輕呼,隨即又抓住了他
手腕。武修文運勁欲再掙扎,卻怎麼也掙不脫了。

   那老者道:「小兄弟別怕,你姓甚麼?」武修文道:「我姓武。」那老者道:「你
說話不是本地口音,從那裏來的?你爹媽呢?」說著放鬆了他手腕。武修文想起一晚沒
見爹娘,不知他兩人怎樣了,聽他問起,險些兒便要哭出來。那女孩刮臉羞他,唱道:
「羞羞羞,小花狗,眼圈兒紅,要流油!」

   武修文昂然道:「哼,我才不哭呢!」當下將母親在陸家莊等候敵人、父親抱了哥
哥不知去了那裏、自己在黑夜中迷路等情說了。他心情激動,說得大是顛三倒四,但那
老者也聽出了七八成,又問知他們是從大理國來,父親叫作武三通,最擅長的武功是「
一陽指」。那老者道:「你爹爹是一燈大師門下,是不是?」武修文喜道:「是啊,你
認識咱們皇爺嗎?你見過他沒有?我可沒見過。」武三通當年在大理國功極帝段智興手
下當御林軍總管,後來段智興出家,法名一燈,但武三通與兩個孩子說起往事之時,仍
是「咱們皇爺怎樣怎樣」,是以武修文也叫他「咱們皇爺」。

   那老者道:「我也沒機緣拜見過他老人家,久仰『南帝』的大名,好生欽羨。這女
孩兒的爹娘曾受過他老人家極大的恩惠。如此說來,大家不是外人,你可知道你媽等的
敵人是誰?」武修文道:「我聽媽跟陸爺說話,那敵人好像是甚麼赤練蛇、甚麼愁的。
」那老者抬起了頭,喃喃的道:「甚麼赤練蛇?」突然一頓鐵杖,大聲叫道:「是赤練
仙子李莫愁?」武修文喜道:「對對!正是赤練仙子!」

   那老者登時神色甚是鄭重,說道:「你們兩個在這裏玩,一步也別離開。我瞧瞧去
。」那女孩道:「大公公,我也去。」武修文也道:「我也去。」那老者急道:「唉,
唉!萬萬去不得。那女魔頭兇得緊,我打不過她。不過既知朋友有難,可不能不去。你
們要聽話。」說著拄起鐵杖,一蹺一拐的疾行而去。

   武修文好生佩服,說道:「這老公公又瞎又跛,卻奔得這麼快。」那女孩小嘴一扁
,道:「這有甚麼希奇?我爹爹媽媽的輕功,你見了才嚇一大跳呢。」武修文道:「你
爹爹媽媽也是又瞎又跛的嗎?」那女孩大怒,道:「呸!你爹爹媽媽才又瞎又跛!」

   此時天色大明,田間農夫已在耕作,男男女女唱著山歌。那老者是本地土著,雙目
雖盲,但熟悉道路,隨行隨問,不久即來到陸家莊前。遠遠便聽得兵刃相交,乒乒乓乓
的打得極是猛烈。陸展元一家是本地的官宦世家,那老者卻是市井之徒,雖然同是嘉興
有名的武學之士,卻向無往來;又知自己武功不及赤練仙子,這番趕去只是多陪上一條
老命,但想到此事牽涉一燈大師的弟子在內,大夥兒欠一燈大師的情太多,決不能袖手
,當下足上加勁,搶到莊前。只聽得屋頂上有四個人在激鬥,他側耳靜聽,從呼喝與兵
刃相交聲中,聽出一邊三個,另一邊只有一個,可是眾不敵寡,那三個已全然落在下風

   上晚武三通抱走了兩個兒子,陸立鼎夫婦甚是訝異,不知他是何用意。武三娘卻臉
有喜色,笑道:「拙夫平日瘋瘋癲癲,這回卻難得通達事理。」陸二娘問起原因,武三
娘笑而不答,只道:「我也不知所料對不對,待會兒便有分曉。」這時夜已漸深,陸無
雙伏在父親懷中沉沉睡去。程英也是迷迷糊糊的睜不開眼來。陸二娘抱了兩個孩子要送
她們入房安睡。武三娘道:「且稍待片刻。」忽聽得屋頂有人叫道:「拋上來。」正是
武三通的聲音。他輕功了得,來到屋頂,陸氏夫婦事先仍是全沒察覺。

   武三娘接過程英,走到廳口向上拋去,武三通伸臂抱去。陸氏夫婦正驚異間,武三
娘又抱過陸無雙擲了上去。

   陸立鼎大驚,叫道:「幹甚麼?」躍上屋頂,四下裏黑沉沉地,已不見武三通與二
女的影蹤。他拔足欲追,武三娘叫道:「陸爺不須追趕,他是好意。」陸立鼎將信將疑
,跳回庭中,顫聲問道:「甚麼好意?」此時陸二娘卻已會意,道:「武三爺怕那魔頭
害了孩兒們,定是將他們藏到了穩妥之處。」陸立鼎當局者迷,被娘子一語點醒,連道
:「正是,正是。」但想到武三通盜去自兄嫂屍體,卻又甚不放心。

   武三娘嘆道:「拙夫自從阿沅嫁了令兄之後,見到女孩子就會生氣,不知怎的,竟
會眷顧府上兩位千金,實非我意料所及。他第一次來帶走儒兒、文兒之時,我見他對兩
位小姐連望幾眼,神色間大是憐愛,頗有關懷之意。他從前對著阿沅,也總是這般模樣
的。果然他又來抱去了兩位小姐。唉,但願他從此轉性,不再胡塗!」說著連嘆了兩口
長氣,接著道:「兩位且養養神,那魔頭甚麼時候到來,誰也料想不到,提心吊膽的等
著,沒的折磨了自己。」

   陸氏夫婦初時顧念女兒與姪女的安危,心中栗六,舉止失措,此時去了後顧之憂,
恐懼之心漸減,敵愾之意大增,兩人身上帶齊暗器兵刃,坐在廳上,閉目養神。兩人做
了十幾年夫妻,平日為家務之事不時小有齟齬,此刻想到強敵轉瞬即至,想起陸展元與
武三娘所說那魔頭武功高強、行事毒辣,多半大數難逃,夫婦相偕之時無多,不自禁互
相依偎,四手相握。

   過了良久,萬籟俱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飄來一陣輕柔的歌聲,相隔隨遠,但歌聲吐
字清亮,清清楚楚聽得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每唱一字,便近了
許多,那人來得好快,第三句歌聲未歇,已來到門外。

   三人愕然相顧,突然間砰喀喇數聲響過,大門內門閂木撐齊斷,大門向兩旁飛開
,一個美貌道姑微笑著緩步進來,身穿杏黃色道袍,自是赤練仙子李莫愁到了。

   阿根正在打掃天井,上前喝問:「是誰?」陸立鼎急叫:「阿根退開!」卻那裏還
來得及?李莫愁拂塵揮動,阿根登時頭顱碎裂,不聲不響的死了。陸立鼎提刀搶上,李
莫愁身子微側,從他身邊掠過,揮拂塵將兩名婢女同時掃死,笑問:「兩個女孩兒呢?

   陸氏夫婦見她一眨眼間便連殺三人,明知無倖,一咬牙,提起刀劍分從左右攻上。
李莫愁舉拂塵正要擊落,見武三娘持劍在側,微微一笑,說道:「既有外人插手,就不
便在屋中殺人了!」她話聲輕柔婉轉,神態嬌媚,君之明眸皓齒,膚色白膩,實是個出
色的美人,也不見她如何提足抬腿,已輕飄飄的上了屋頂。陸氏夫婦與武三娘跟著躍上

   李莫愁拂塵輕揮,將三般兵刃一齊掃了開去,嬌滴滴的道:「陸二爺,你哥哥若是
尚在,只要他出口求我,再休了何沅君這個小賤人,我未始不可饒了你家一門良賤。如
今,唉,你們運氣不好,只怪你哥哥太短命,可怪不得我。」陸立鼎叫道:「誰要你饒
?」揮刀砍去,武三娘與陸二娘跟著上前夾攻。李莫愁眼見陸立鼎武功平平,但出刀踢
腿、轉身劈掌的架子,宛然便是當年意中人陸展元的模漾,心中酸楚,卻盼多看得一刻
是一刻,若是舉手間殺了他,在這世上便再也看不到「江南陸家刀法」了,當下隨手揮
架,讓這三名敵手在身邊團團而轉,心中情意纏綿,出招也就不如何凌厲。

   突然間李莫愁一聲輕嘯,縱下屋去,撲向小河邊一個手持鐵杖的跛足老者,拂塵起
處,向他頸口纏了過去。這一招她足未著地,拂塵卻已攻向敵人要害,全未防備自己處
處都是空隙,只是她殺著厲害,實是要教對方非守不可。

   那老者於敵人來招聽得清清楚楚,鐵杖疾橫,斗地點出,逕刺她的右腕。鐵杖是極
笨重的兵刃,自來用以掃打砸撞,這老者卻運起「刺」字訣,竟使鐵杖如劍,出招輕靈
飄逸。李莫愁拂塵微揮,銀絲倒轉,已捲住了鐵杖頭,叫一聲:「撒手!」借力使力,
拂塵上的千萬縷銀絲將鐵杖之力盡數借了過來。那老者雙臂劇震,險些把持不住,危急
中乘勢躍起,身子在空中斜斜竄過,才將她一拂的巧勁卸開,心下暗驚:「這魔頭果然
名不虛傳。」李莫愁這一招「太公釣魚」,取義於「願者上釣」以敵人自身之力奪人兵
刃,本來百不失一,豈知竟未奪下他的鐵杖,卻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暗道:「這跛腳老
頭兒是誰?竟有這等功夫?」身形微側,但見他雙目翻白,是個瞎子,登時醒悟,叫道
:「你是柯鎮惡!」

   這盲目跛足老者,正是江南七怪之首的飛天蝙蝠柯鎮惡。

   當年郭靖、黃蓉參與華山論劍之後,由黃藥師主持成婚,在桃花島歸隱。黃藥師性
情怪僻,不喜熱鬧,與女兒女婿同處數月,不覺厭煩起來,留下一封書信,說要另尋清
靜之地閒居,逕自飄然離島。黃蓉知道父親脾氣,雖然不捨,卻也無法可想。初時還道
數月之內,父親必有消息帶來,那知一別經年,音訊杳然。黃蓉思念父親和師父洪七公
,和郭靖出去尋訪,兩人在江湖上行走數土,不得不重回桃花島,原來黃蓉有了身孕。

   她性子向來刁鑽古怪,不肯有片刻安寧,有了身孕,處處不便,甚是煩惱,推源禍
始,自是郭靖不好。有孕之性子本易暴躁,她對郭靖雖然情深意重,這時卻找些小故,
不斷跟他吵鬧。郭靖知道愛妻脾氣,每當她無理取鬧,總是笑笑不理。若是黃蓉惱得狠
了,他就溫言慰藉,逗得她開顏為笑方罷。

   不覺十月過去,黃蓉生下一女,取名郭芙。她懷孕時心中不喜,但生下女兒之後,
卻異常憐惜,事事縱恣。這女孩不到一歲便已頑皮不堪。郭靖有時看不過眼,管教幾句
,黃蓉卻著意護持,郭靖每管一回,結果女兒反而更加放肆一回。到郭芙五歲那年,黃
蓉開始授她武藝。這一來,桃花島上的蟲鳥走獸可就遭了殃,不是羽毛被拔得精光,就
是尾巴給剪去了一截,昔時清清靜靜的隱士養性之所,竟成了雞飛狗走的頑童肆虐之場
。郭靖一來順著愛妻,二來對這頑皮女兒確也十分愛憐,每當女兒犯了過錯,要想責打
,但見她扮個鬼臉摟著自己脖子軟語相求,只得嘆口長氣,舉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來。

   這些年中,黃藥師與洪七公均是全無音訊,靖蓉夫婦想起二人年老,好生掛念。郭
靖又幾次去接大師父柯鎮惡,請他到桃花島來頤養天年。但柯鎮惡愛與市井之徒為伍,
鬧酒賭錢為樂,不願過桃花島上冷清清的日子,始終推辭不來。這一日他卻不待郭靖來
接,自行來到島上。原來他近日手氣不佳,連賭連輸,欠下了一身債,無可奈何,只得
到徒兒家裏來避債。郭靖、黃蓉見到師父,自是高興異常,留著他在島上長住,無論怎
樣不放他走了。黃蓉慢慢套出真相,暗地裏派人去替他還了賭債。柯鎮惡卻不知道,不
敢回嘉興去,閒著無事,就做了郭芙的遊伴。

   忽忽數年,郭芙已滿九歲了。黃蓉記掛父親,與郭靖要出島尋訪,柯鎮惡說甚麼也
要一起去,郭芙自也磨著非同去不可。四人離島之後,談到行程,柯鎮惡說道:「甚麼
地方都好,就是嘉興不去。」黃蓉笑道:「大師父,好教你得知,那些債主我早給你打
發了。」柯鎮惡大喜之下,首先便去嘉興。

   到得嘉興,四人宿在客店之中。柯鎮惡向故舊打聽,有人說前數日曾見到一個青袍
老人獨自在煙雨樓頭喝酒,說起形貌,似乎便是黃藥師的模樣。郭靖、黃蓉大喜,便在
嘉興城鄉到處尋訪。這日清晨,柯鎮惡帶著郭芙,攜了雙鵰到樹林中玩,不意湊巧碰到
了武修文。

   柯鎮惡與李莫愁交手數合,就知不是她的對手,心想:「這女魔頭武功之高,竟似
不亞於當年的梅超風。」當下展開伏魔杖法,緊緊守住門戶。李莫愁心中暗讚:「曾聽
陸郎這沒良心的小子言道,他嘉興前輩人物中有江南七怪,武功甚是不弱,收下一個徒
兒大大有名,便是大俠郭靖。這老兒是江南七怪之首,果然名不虛傳。他盲目跛足,年
老力衰,居然還接得了我一餘招。」只聽陸氏夫婦大聲呼喝,與武三娘已攻到身後,心
中主意已定:「要傷柯老頭不難,但惹得郭氏夫婦找上門來,卻是難鬥,今日放他一馬
便是。」拂塵一揚,銀絲鼓勁挺直,就似一柄花槍般向柯鎮惡當胸剌去。這拂塵絲雖是
柔軟之物,但藉著一股巧勁,所指處又是要害大穴,這一剌之勢卻也頗為厲害。

   柯鎮惡鐵杖在地下一頓,借勢後躍。李莫愁踏上一步,似是進招追擊,那知斗然間
疾向後仰。她腰肢柔軟之極,翻身後仰,肩膀離武三娘已不及二尺。武三娘吃了一驚,
急揮左掌向她額頭拍去。李莫愁腰肢輕擺,就如一朵菊花在風中微微一顫,早已避開,
拍的一下,陸二娘小腹上已然中掌。

   陸二娘向前衝了三步,伏地摔倒。陸立鼎見妻子受傷,右手力揮,將單刀向李莫愁
擲將過去,跟著展開雙手臂撲上去,要抱住她與之同歸於盡。李莫愁以處女之身,失意
場,變得異樣的厭憎男女之事,此時見陸立鼎縱身撲來,心中惱恨之極,轉過拂塵柄打
落單刀,拂塵借勢揮出,刷的一聲,擊在他的天靈蓋上。

   李莫愁連傷陸氏夫婦,只一瞬間之事,待得柯鎮惡與武三娘趕上相救,早已不及。
她笑問:「兩個女孩兒呢?」不等武三娘答話,黃影閃動,已竄入莊中,前後搜尋,竟
無程英與陸無雙的人影。她從灶下取過火種,在柴房裏放了把火,躍出莊來,笑道:「
我跟桃花島、一燈大師都沒過節,兩位請罷。」

   柯鎮惡與武三娘見她兇狠肆暴,氣得目眥欲裂,鐵杖鋼劍,雙雙攻上。李莫愁側身
避過鐵杖,拂塵揚出,銀絲早將武三娘長劍捲住。兩股勁力自拂塵傳出,一收一放,喀
的一響,長劍斷為兩截,劍尖刺向武三娘,劍柄卻向柯鎮惡臉上激射過去。

   武三娘長劍被奪,已是大吃一驚,更料不到她能用拂塵震斷長劍,再立即以斷劍分
擊二人,那劍頭來得好快,急忙低頭閃避,只覺頭頂一涼,劍頭掠頂而過,割斷了一大
叢頭髮。柯鎮惡聽得金刃破空之聲,杖頭激起,擊開劍柄,但聽得武三娘驚聲呼叫,當
下運杖成風,著著進擊,他左手雖扣了三枚毒蒺藜,但想素聞赤練仙子的冰魄銀針陰毒
異常,自己目不見物,別要引出她的厲害暗器來,更是難以抵擋,是以情勢雖甚緊迫,
那毒蒺藜卻一直不敢發射出去。

   李莫愁對他始終手下容情,心道:「若不顯顯手段,你這瞎老頭只怕還不知我有意
相讓。」腰肢輕擺,拂塵銀絲已捲住杖頭。柯鎮惡只覺一股大力要將他鐵杖奪出手去,
忙運勁回奪,那知勁力剛透杖端,突然對方相奪之力已不知到了何處,這一瞬間,但覺
四肢百骸都是空空蕩蕩的無所著力。李莫愁左手將鐵杖掠過一旁,手掌已輕輕按在柯鎮
惡胸口,笑道:「柯老爺子,赤練神掌拍到你胸口啦!」柯鎮惡此時自己無法抵擋,怒
道:「賊賤人,你發勁就是,囉唆甚麼?」

   武三娘見狀,大驚來救。李莫愁躍起身子,從鐵杖上橫竄而起,身子尚在半空,突
然伸掌在武三娘臉上摸了一下,笑道:「你敢逐我徒兒,膽子也算不小。」說著格格嬌
笑,幾個起落,早去得遠了。

   武三娘只覺她手掌心柔膩溫軟,給她這麼一摸,臉上說不出的舒適受用,眼見她背
影在柳樹叢中一幌,隨即不見,自己與她接招雖只數合,但每一招都是險死還生,已然
使盡了全力,此刻軟癱在地,一時竟動不得。柯鎮惡適才胸口也是猶如壓了一塊大石,
悶惡難言,當下急喘了數口氣,才慢慢調勻呼吸。

   過了好一會,武三娘奮力站起,但見黑煙騰空,陸家莊已裹在烈燄之中,火勢逼將
過來,炙熱異常,當下柯鎮惡分別扶起陸氏夫婦,但見二人氣息奄奄,已挨不過一時三
刻,尋思:「若是搬動二人,只怕死得更快,可是又不能將他們留在此地,那便如何是
好?」

   正自為難,忽聽遠處一人大叫:「娘子,你沒事麼?」正是武三通的聲音。

下集待續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19

第  二  回       故  人  之  子

  武三娘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丈夫叫喚,又喜又惱,心想你這瘋子不知在胡鬧些甚
麼,卻到這時才來,只見他上身扯得破破爛爛,頸中兀自掛著何沅君兒時所用的那塊圍
涎,急奔而至,不住的叫道:「娘子,你沒事麼?」她近十年來從未見丈夫對自己這般
關懷,心中甚喜,叫道:「我在這裏。」武三通撲到跟前,將陸氏夫婦一手一個抱起,
叫道:「快跟我來。」一言甫畢,便騰身而起。柯鎮惡與武三娘跟隨在後。

  武三通東彎西遶,奔行數里,領著二人到了一座破窯之中。這是座燒酒罈子的陶窯
,倒是極大。武三娘走進窯洞,見敦儒、修文兩個孩子安好無恙,當即放心,歎了口氣

  武氏兄弟正與程英、陸無雙坐在地下玩石子。程英與陸無雙見到陸氏夫婦如此模樣
,撲在二人身上,又哭又叫。

  柯鎮惡聽陸無雙哭叫爸爸媽媽,猛然想起李莫愁之言,驚叫:「啊呀,不好,咱們
引鬼上門,那女魔頭跟著就來啦!」武三娘適才這一戰已嚇得心驚膽戰,忙問:「怎麼
?」柯鎮惡道:「那魔頭要傷陸家的兩個孩子,可是不知她們在那裏……」武三娘當即
醒悟,驚道:「啊,是了,她有意不傷咱們,卻偷偷的跟來。」武三通大怒,叫道:「
這赤練蛇女鬼陰魂不散,讓我來鬥她。」說著挺身站在窯洞之前。

  陸立鼎頭骨已碎,可是尚有一件心事未了,強自忍著一口氣,向程英道:「阿英,
你把我……我……胸口……胸口一塊手帕拿出來。」程英抹了抹眼淚,伸手到他胸衣內
取出一塊錦帕。手帕是白緞的質地,四角上都繡著一朵紅花。花紅欲滴,每朵花旁都襯
著一張翠綠色的葉子,白緞子已舊得發黃,花葉卻兀自嬌艷可愛,便如真花真葉一般。
陸立鼎道:「阿英,你把手帕縛在頸中,千萬不可解脫,知道麼?」程英不明他用意,
但既是姨父吩咐,當即接了過去,點頭答應。

  陸二娘本已痛得神智迷糊,聽到丈夫說話聲音,睜開眼來,說道:「為甚麼不給雙
兒?你給雙兒啊!」陸立鼎道:「不,我怎能負了她父母之託?」陸二娘急道:「你…
…你好狠心,你自己女兒也不顧了?」說著雙眼翻白,聲音都啞了。陸無雙不知父母吵
些甚麼,只是哭叫:「媽媽,爸爸!」陸立鼎柔聲道:「娘子,你疼雙兒,讓她跟著咱
們去不好麼?」

  原來這塊紅花綠葉錦帕,是當年李莫愁贈給陸展元的定情之物。紅花是大理國最著
名的曼陀羅花,李莫愁比作自己,「綠」「陸」音同,綠葉就是比作她心愛的陸郎了,
取義於「紅花綠葉,相偎相倚」。陸展元臨死之時,料知十年之期一屆,莫愁、武三通
二人必來生事,自己原有應付之策,不料忽染急病;兄弟武藝平平,到時定然抵擋不了
,無可奈何之中,便將這錦帕交給兄弟,叮囑明白,若是武三通前尋報仇,能避則避,
不能避動手必自然必輸,卻也不致有性命之憂;但李莫愁近年來心狠手辣之名播於江湖
,遇上了勢必無倖,危急之際將這錦帕纏在頸中,只盼這女魔頭顧念舊情,或能手下忍
得一忍。只是陸立鼎心高氣傲,始終不肯取出錦帕向這女魔頭乞命。

  程英是陸立鼎襟兄之女。她父母生前將女兒託付於他撫養。他受人重託,責任未盡
,此時大難臨頭,便將這塊救命的錦帕給了她。陸二娘畢竟牴犢情深,見丈夫不顧親生
女兒,惶急之下,傷處劇痛,便暈了過去。

  程英見姨母為錦帕之事煩惱,忙將錦帕遞給表妹,道:「姨媽說給你,你拿著罷!
」陸立鼎喝道:「雙兒,是表姊的,別接。」武三娘瞧出甚中蹊蹺,說道:「我將帕兒
撕成兩半,一人半塊,好不好?」陸立鼎欲待再說,可是一口氣接不上來,那能出聲,
只是點頭。武三娘將錦帕撕成兩半,分給了程陸二女。

  武三通站在洞口,聽到背後又哭又叫,不知出了甚麼事,回過頭來,驀見妻子左頰
漆黑,右臉卻無異狀,不禁駭異,指著她臉問道:「為……為甚麼這樣?」武三娘伸手
在臉上一摸,道:「甚麼?」只覺左邊臉頰木木的無甚知覺,心中一驚,想起李莫愁臨
去時曾在自己臉上摸了一下,難道這隻柔膩溫香的手掌輕撫而過,竟已下了毒手?

  武三通欲待再問,忽聽窯洞外有人笑道:「兩個女娃娃在這裏,是不是?不論死活
,都給拋出來罷。否則的話,我一把火將你們都燒成了酒罈子。」聲若銀鈴,既脆且柔

  武三通急躍出洞,但見李莫愁俏生生的站在當地,不由得大感詫異:「怎麼十年不
見,她仍是這等年輕貌美?」當年在陸展元的喜筵上相見,李莫愁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
,此時已是三十歲,但眼前此人除了改穿道裝之外,卻仍是肌膚嬌嫩,宛如昔日好女。
她手中拂塵輕輕揮動,神態甚是悠聞,美目流盼,桃腮帶暈,若非素知她是個殺人不眨
眼的魔頭,定道是位帶髮修行的富家小姐。武三通見她拂塵一動,猛想起自己兵刃留在
窯洞之中,若再回洞,只怕她乘機闖進去傷害了眾小兒,見洞邊長著棵碗口粗細的栗樹
,當即雙掌齊向栗樹推去,吆喝聲中,將樹幹從中擊斷。

  李莫愁微微一笑,道:「好力氣。」武三通橫持樹幹,說道:「李姑娘,十年不見
,你好啊。」他從前叫她李姑娘,現下她出了家,他並沒改口,依然舊時稱呼。這十年
來,李莫愁從未聽人叫過自己作「李姑娘」,忽然間聽到這三個字,心中一動,少女時
種種溫馨旎旖的風光突然湧向胸頭,但隨即想起,自己本可與意中人一生廝守,那知這
世上另外有個何沅君在,竟令自己丟盡臉面,一世孤單淒涼,想到此處,心中一瞬間湧
現的柔情密意,登時盡化為無窮怨毒。

  武三通也是所愛之人棄己而去,雖然和李莫愁其情有別,但也算得是同病相憐,可
是那日自陸展元的酒筵上出來,親眼見她手刃何老拳師一家二十餘口男女老幼,下手之
狠,此時思之猶有餘悸。何老拳師與她素不相識,無怨無仇,跟何沅君也是毫不相干,
只因大家姓了個何字,她傷心之餘,竟去將何家滿門殺了個乾乾淨淨。何家老幼直到臨
死,始終沒一個知道到底為了何事。其時武三通不明其故,未曾出手干預,事後才得悉
李莫愁純是遷怒,只是發洩心中的失意與怨毒,從此對這女子便既恨且懼,這時見她臉
上微現溫柔之色,但隨即轉為冷笑,不禁為程陸二女暗暗擔心。

  李莫愁道:「我既在陸家牆上印了九個手印,這兩個小女孩是非殺不可的。武三爺
,請你讓路罷。」武三通道:「陸展元夫婦已經死了,他兄弟、弟媳也已中了你的毒手
,小小兩個女孩兒,你就饒了罷。」李莫愁微笑搖首,柔聲道:「武三爺,請你讓路。
」武三通將栗樹抓得更加緊了,叫道:「李姑娘,你也忒以狠心,阿沅……」「阿沅」
這兩字一出口,李莫愁臉色登變,說道:「我曾立過重誓,誰在我面前提起這賤人的名
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曾在沅江之上連毀六十三家貨棧船行,只因他們招牌上帶了
這個臭字,這件事你可曾聽到了嗎?武三爺,是你自己不好,可怨不得我。」說著拂塵
一起,往武三通頭頂拂到。

   莫瞧她小小一柄拂塵,這一拂去既快又勁,只帶得武三通頭上亂髮獵獵飛舞。她
知武三通是一燈大師門下高弟,雖然痴痴呆呆,武功卻確有不凡造脂,是以一上來就下
殺手。武三通左手挺舉,樹幹猛地伸出,狂掃過去。李莫愁見來勢厲害,身子隨風飄出
,不等他樹幹之勢使足,隨即飛躍而前,攻向他的門面。武三通見她攻入內圈,右手
起,伸指向她額上點去,這招一陽指點穴去勢雖不甚快,卻是變幻莫測,難閃難擋。李
莫愁一招「倒打金鐘」,身子驟然間已躍出丈許之外。

  武三通見她忽來忽往,瞬息之間進退數次,心下暗暗驚佩,當下奮力舞動樹幹,將
她逼在丈餘之外。但只要稍有空隙,李莫愁立即便如閃電般欺近身來,若非他一陽指厲
害,早已不敵,饒是如此,那樹幹畢竟沉重,舞到後來漸感吃力,李莫愁卻越欺越近。
突然間黃影幌動,她竟躍上武三通手中所握栗樹的樹梢,揮動拂塵,凌空下擊。武三通
大驚,倒轉樹梢往地下撞去。李莫愁格格嬌笑,踏著樹幹直奔過來。武三通側身長臂,
一指點出。她纖腰微擺,已退回樹梢。此後數十招中,不論武三通如何震撞掃打,她始
終猶如黏附在栗樹上一般,順著樹幹抖動之勢,尋隙進攻。

  這一來武三通更感吃力,她身子雖然不重,究是在樹幹上又加了數十斤的份量,何
況她站在樹上,樹幹打不著她,她卻可以攻入,自是立於不敗之地。武三通眼見漸處下
風,知道只要稍有疏忽,自己死了不打緊,滿洞老幼要盡喪她手,當下奮起膂力,將
樹幹越舞越急,欲以樹幹猛轉之勢,將她甩下樹來。

  又鬥片刻,聽得背後柯鎮惡大叫:「芙兒,你也來啦?快叫鵰兒咬這惡女人。」跟
著便有一個女孩聲音連聲呼叱,空中兩團白影撲將下來,卻是兩頭大鵰,左右分擊,攻
向李莫愁兩側,正是郭芙攜同雙鵰到了。

  李莫愁見雙鵰來勢猛惡,一個觔斗翻在栗樹之下,左足釣住了樹幹。雙鵰撲擊不中
,振翼高飛。女孩的聲音又呼哨了幾下。雙鵰二次撲將下來,四隻鋼釣鐵爪齊向樹底抓
去。李莫愁曾聽人說起,桃花島郭靖、黃蓉夫婦養有一對大鵰,頗通靈性,這時斗見雙
鵰分進合擊,對鵰兒倒不放在心上,卻怕雙鵰是郭靖夫婦之物,倘若他夫婦就在左近,
那可十分棘手。她閃避數次,拂塵拍的一下,打在雌鵰左翼之上,只痛得牠吱吱急鳴,
幾根長長的白羽從空中落了下來。

  郭芙見鵰兒受挫,大叫:「鵰兒別怕,咬這惡女人。」李莫愁向她一望,見這女孩
兒膚似玉雪,眉目如畫,心裏一動:「聽說郭夫人是當世英俠中的美人,不知比我如何
?這小娃身難道是她女兒嗎?」

  她心念微動,手中稍慢。武三通見雖有雙鵰相助,仍是戰她不下,焦躁起來,猛地
力運雙臂,連人帶樹的將她往空中擲去。李莫愁料想不到他竟會出此怪招,身不由己的
給他擲高數丈。隻鵰見她飛上,撲動翅膀,上前便啄。

  李莫愁若是腳踏平地,雙鵰原也奈何她不得,此時她身在半空,無所借力,如何能
與飛禽抵敵?情急之下,揮動拂塵護住頭臉,長袖揮處,三枚冰魄銀針先後急射而出。
兩枚分射雙鵰,一枚卻指向武三通胸口。雙鵰急忙振翅高飛,但銀針去得快極,嗤嗤作
響,從雄鵰腳爪之旁擦過,劃破了爪皮。

  武三通正仰頭相望,猛見銀光一閃,急忙著地滾開,銀針仍是刺中了他左足小腿。
武三通一滾站起,那知左腿竟然立時不聽使喚,左膝跪倒。他強運功力,待要撐持起身
,麻木已擴及雙腿,登時俯伏跌倒,雙手撐了幾撐,終於伏在地下不動了。

  郭芙大叫:「鵰兒,鵰兒,快來!」但雙鵰逃得遠了,並不回頭。李莫愁笑道:「
小妹妹,你可是姓郭麼?」郭芙見她容貌美麗,和藹可親,似乎並不是甚麼「惡女人」
,便道:「是啊,我姓郭。你姓甚麼?」李莫愁笑道:「來,我帶你去玩。」緩步上前
,要去攜她的手。柯鎮惡鐵棒一撐,急從窯洞中竄出,攔在郭芙面前,叫道:「芙兒,
快進去!」李莫愁笑道:「怕我吃了她麼?」

  就在這時,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左手提著一隻公雞,口中唱著俚曲,跳跳躍躍的過
來,見窯洞前有人,叫道:「喂,你們到我家裏來幹麼?」走到李莫愁和郭芙之前,側
頭向兩人瞧瞧,笑道:「嘖嘖,大美人兒好美貌,小美人兒也挺秀氣,兩位姑娘是來找
我的嗎?姓楊的可沒有這般美人兒朋友啊。」臉上賊忒嘻嘻,說話油腔滑調。

  郭芙小嘴一扁,怒道:「小叫化,誰來找你了?」那少年笑道:「你不來找我,怎
麼到我家來?」說著向窯洞一指,敢情這座破窯竟是他的家。郭芙道:「哼,這樣髒地
方,誰愛來了?」

  武三娘見丈夫倒在地下,不知死活,擔心之極,從洞中搶將出來,俯身叫道:「
三哥,你怎麼啦?」武三通哼了一聲,背心擺了幾擺,始終站不直身子。郭芙極目遠眺
,不見雙鵰,大叫:「鵰兒,鵰兒,快回來!」

  李莫愁心想:「夜長夢多,別等郭靖夫婦到來,討不了好去。」微微一笑,逕自闖
向窯洞。武三娘急忙縱身回來攔住,揮劍叫道:「別進來!」李莫愁笑道:「這是那個
小兄弟的府上,你又作得主了?」左掌對準劍鋒,直按過去,剛要碰到刃鋒,手掌略側
,三指推在劍身的刃面,劍鋒反向武三娘額頭削去,擦的一聲,削破了她額頭。李莫愁
笑道:「得罪!」將拂塵往衣領中一插,低頭進了窯洞,雙手分別將程英與陸無雙提起
,竟不轉身,左足輕點,反躍出洞,百忙中還出足踢飛了柯鎮惡手中的鐵杖。

  那襤褸少年見她傷了武三娘,又擄劫二女,大感不平,耳聽得陸程二女驚呼,當即
躍起,往李莫愁身上抱去,叫道:「喂,大美人兒,你到我府上傷人捉人,也不跟主人
打個招呼,太不講理,快放下人來。」

  李莫愁雙手各抓著一個女孩,沒提防這少年竟會張臂相抱,但覺脅下忽然多了一雙
手臂,心中一凜,不知怎的,忽然全身發軟,當即勁透掌心,輕輕一彈,將二女彈開數
尺,隨即一把抓住少年後心。她自十歲以後,從未與男子肌膚相接,活了三十歲,仍是
處女之身。當年與陸展元痴戀苦纏,始終以禮自持。江湖上有不少漢子見她美貌,不免
動情起心,可是只要神色間稍露邪念,往往立斃於她赤練神掌之下。那知今日竟會給這
少年抱住,她一抓住少年,本欲掌心發力,立時震碎他的心肺,但適才聽他稱讚自己美
貌,語出真誠,心下不免有些喜歡,這話若是大男人所說,只有惹她厭憎,出於這十三
四歲少年之口卻又不同,一時心軟,竟然下不了手。

  忽聽得空中鵰唳聲急,雙鵰自遠處飛回,又撲下襲擊。李莫愁左袖一揮,兩枚冰魄
銀針急射而上。雙鵰先前已在這厲害之極的暗器下吃過苦頭,急忙振翅上飛,但銀針去
勢勁急異常,雙鵰飛得雖快,銀針卻射得更快,雙鵰嚇得高聲驚叫。李莫愁眼見這對惡
鳥再也難以逃脫,正自喜歡,猛聽得呼呼聲響,兩件小物迅速異常的破空而至,剛聽到
一點聲息,兩物轉瞬間劃過長空,已將兩枚銀針分別打落。

  這暗器先聲奪人,威不可當,李莫愁大吃一驚,隨手放落少年,縱身過去一看,原
來只是兩顆尋常的小石子,心想:「發這石子之人武功深不可測,我可不是對手,先避
他一避再說。」身隨意轉,手掌拍出,擊向程英的後心。她要先傷了程陸二女,再圖後
計。

  手掌剛要碰到程英後心,一瞥間見她頸中繫著一條錦帕,素底緞子上繡著紅花綠葉
,正是當年自己精心繡就、贈給意中人之物,不禁一呆,焂地收回掌力,往日的柔情密
意瞬息間在心中滾了幾轉,心想:「他雖與那姓何的小賤人成親,心下始終沒忘了我,
這塊帕兒也一直好好放著。他求我饒他後人,卻饒是不饒?」一時心意難決,決定先斃
了陸無雙再說。拂塵抖處,銀絲擊向陸無雙後心,陽光耀眼之下,卻見她頸中也繫著一
條錦帕,李莫愁「咦」了一聲,心道:「怎地有兩塊帕兒?定有一塊是假的。」拂塵改
擊為捲,裹住陸無雙頭頸,將她倒拉轉來。

  就在此時,破空之聲又至,一粒小石子向她後心直飛而至。李莫愁回過拂塵,鋼柄
揮出,剛好打中石子,猛地虎口一痛,掌心發熱,全身不由自主的劇震。這麼小小一顆
石子竟有如許勁力,發石之人的武功可想而知。她再也不敢逗留,隨手提起陸無雙,展
開輕功提縱術,猶如疾風掠地,轉瞬間奔了個無影無蹤。

  程英見表妹被擒,大叫:「表妹,表妹!」隨後跟去。但李莫愁的腳力何等迅捷,
程英怎追得上?江南水鄉之地到處河泊縱橫,程英奔了一陣,前面小河攔路,無法再行
。她沿岸奔跑叫嚷,忽見左邊小橋上黃影幌動,一人從對岸過橋奔來。程英只一呆,已
見李莫愁站在面前,腋下卻沒了陸無雙。

  程英見她回轉,甚是害怕,大著膽子問道:「我表妹呢?」李莫愁見她膚色白嫩,
容顏秀麗,冷冷的道:「你這等模樣,他日長大了,不是讓別人傷心,便是自己傷心,
不如及早死了,世界上少了好些煩惱。」拂塵一起,摟頭拂將下來,眼見要將她連頭帶
胸打得稀爛。

  她拂塵揮到背後,正要向前擊出,突然手上一緊,塵尾被甚麼東西拉住了,竟然甩
不出去。她大吃一驚,轉頭欲看,驀地裏身不由主的騰空而起,被一股大力拉扯之下,
向後高躍丈許,這才落下。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左掌護胸,拂塵上內勁貫注,直刺出
去,豈知眼前空蕩蕩的竟是甚麼也沒有。她生平大小數百戰,從未遇到這般怪異情景,
腦海中一個念頭電閃而過:「妖精?鬼魅?」一招「混元式」,將拂塵舞成一個圓圈,
護住身周五尺之內,這才再行轉身。

  只見程英身旁站著一個身材高瘦的青袍怪人,臉上木無神色,似是活人,又似僵屍
,一見之下,登時心頭說不出的煩惡,李莫愁不由自主的倒退兩步,一時之間,實想不
到武林中有那一個厲害人物是這等模樣,待要出言相詢,只聽那人低頭向程英道:「娃
兒,這女人好生兇惡,你去打她。」程英那敢動手,仰起頭道:「我不敢。」那人道:
「怕甚麼?只管打。」程英仍是不敢。那人一把抓住程英背心,往李莫愁投去。

  李莫愁當非常之境,便不敢應以常法,料想用拂塵揮打必非善策,當即伸出左手相
接,剛要碰到程英腰間,忽聽嗤的一聲,臂彎斗然酸軟,手臂竟然抬不起來。程英一頭
撞在她胸口,順手揮出,拍的一響,清清脆脆的打了她一個巴掌,

  李莫愁畢生從未受過如此大辱,狂怒之下,更無顧忌,拂塵倒轉,疾揮而下,猛覺
虎口劇震,拂塵柄飛了起來,險些脫手,原來那人又彈出一塊小石,打在她拂塵柄上。
程英卻已穩穩的站立在地。

  李莫愁料知今日已討不了好去,若不儘快脫身,大有性命之憂,輕聲一笑,轉身便
走,奔出數步,雙袖向後連揮,一陣銀屼閃動,十餘杖冰魄銀針齊向青袍怪人射去。她
發這暗器,不轉身,不回頭,可是針針指向那人要害。那人出其不意,沒料想她暗器功
夫竟然如此陰狠厲害,當即飛身向後急躍。銀針來得雖快,他後躍之勢卻是更快,只聽
得銀針玎玎錚錚一陣輕響,儘數落在身前。李莫愁明知射他不中,這十餘枚銀針只是要
將他逼開,一聽到他後躍風聲,袖子又揮,一枚銀針直射程英。她知這一針非中不可,
生怕那青袍人上前動手,竟不回頭察看,足底加勁,急奔過橋,穿入了桑林。

  那青袍人叫了聲:「啊」!上前抱起程英,只見一枚長長的銀針插在她肩頭,不
禁臉上變色,微一沉吟,抱起她快步向西。

  柯鎮惡等見李莫愁終於擄了陸無雙而去,都是駭然。那衣衫襤褸的少年道:「我瞧
瞧去。」郭芙道:「有甚麼好瞧的?這惡女人一腳踢死了你。」那少年笑道:「你踢死
我?不見得罷。」說著發足便向李莫愁去路急追。郭芙道:「蠢才!又不是說我要踢你
。」她可不知這少年繞著彎兒罵她是「惡女人」。

  那少年奔了一陣,忽聽得遠處程英高聲叫道:「表妹,表妹!」當即循聲追去。奔
出數十丈,聽聲辨向,該已到了程英呼叫之地,可是四下裏卻不見二女的影子。

  一轉頭,只見地下明晃晃的撒著十幾枚銀針,針身鏤刻花紋,打造得極是精緻。他
俯身一枚枚的拾起,握在左掌,忽見銀針旁一條大蜈蚣肚腹翻轉,死在地下。他覺得有
趣,低頭細看,見地下螞蟻死了不少,數步外尚有許多螞蟻正在爬行。他拿一枚銀針去
撥弄幾下,那幾隻螞蟻兜了幾個圈子,便即翻身僵斃,連試幾隻小蟲都是如此。

  那少年大喜,心想用這些銀針去捉蚊蠅,真是再好不過,突然左手麻麻的似乎不大
靈便,猛然驚覺:「針上有毒!拿在手中,豈不危險?」忙張開手掌拋下銀針,只見兩
張手掌心已全成黑色,左掌尤其深黑如墨。他心中害怕,伸手在大腿旁用力摩擦,但覺
左臂麻木漸漸上升,片刻間便麻到臂彎。他幼時曾給毒蛇咬過,險些送命,當時被咬處
附近就是這般麻木不仁,知道凶險,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忽聽背後一人說道:「小娃娃,知道厲害了罷?」這聲音鏗鏘刺耳,似從地底下鑽
出來一般。那少年急忙轉身,不覺吃了一驚,只見一人用頭支在地上,雙腳併攏,撐向
天空。他退開幾步,叫道:「你……你是誰?」

  那人雙手在地上一撐,身子忽地拔起,一躍三尺,落在少年的面前,說道:「我…
我是誰?我知道我是誰就好啦。」那少年更是驚駭,發足狂奔。只聽得身後篤、篤、篤
的一聲聲響亮,回頭一望,不禁嚇得魂不附體,原來那人以手為足,雙手各持一塊石頭
,倒轉身子而行,竟是快速無比,離自己背後已不過數尺。

  他加快腳步,拚命急奔,忽聽呼的一聲響,那人從他頭頂躍過,落在他身前。那少
年叫道:「媽啊!」轉身便逃,可是不論他奔向何處,那怪人總是呼的一聲躍起,落在
他身前。他枉有雙腳,卻賽不過一個以手行走之人。他轉了幾個方向,那怪人越逼近,
當下伸手發掌,想去推他,那知手臂麻木,早已不聽使喚,只急得他大汗淋漓,不知如
何是好,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那怪人道:「你越是東奔西跑,身上的毒越是發作得快。」那少年福至心靈,雙膝
跪倒,叫道:「求老公公救我性命。」那怪人搖頭道:「難救,難救!」那少年道:「
你本事這麼大,定能救我。」這一句奉承之言,登教那怪人聽得甚是高興,微微一笑,
道:「你怎知我本事大?」那少年聽他語氣溫和,似有轉機,忙道:「你倒轉了身子還
跑得這麼快,天下再沒第二個及得上你。」他隨口捧上一句,豈知「天下再沒第二個及
得上你」這話,正好打中了那怪人的窩。他哈哈大笑,聲震林梢,叫道:「倒過身來,
讓我瞧瞧。」

  那少年心想不錯,自己直立而他倒豎,確是瞧不清楚,他即不願順立,只有自己倒
豎了,當下倒轉身子,將頭頂在地下,右手尚有知覺,牢牢的在旁撐住。那怪人向他細
看了幾眼,皺眉沉吟。

  那少年此時身子倒轉,也看清楚了怪人的面貌,但見他高鼻深目,滿臉雪白短鬚,
根根似鐵,又聽他喃喃自語,說著嘰哩咕嚕的怪話,極是難聽。少年怕他不肯相救,求
道:「好公公,你救救我。」那怪人見他眉目清秀,看來倒也歡喜,道:「好,救你不
難,但你須得答應我一件事。」少年道:「你說甚麼,我都聽你的。公公,你要我答應
甚麼事?」怪人裂嘴一笑,道:「我正要你答應這件事。我說甚麼,你都得聽我的。」
少年心下遲疑:「甚麼話都聽?難道叫我扮狗吃屎也得聽?」

  怪人見他猶豫,怒道:「好,你死你的罷!」說著雙手一縮一挺,身子飛起,向旁
躍開數尺。那少年怕他遠去,忙要追去求懇,可是不能學他這般用手走路,當下翻身站
起,追上幾步,叫道:「公公,我答應啦,你不論說甚麼,我都聽你的。」怪人轉過身
來,說道:「好,你罰個重誓來。」少年此時左臂麻木已延至肩頭,心中越來越是害怕
,只得罰誓道:「公公若是救了我性命,去了我身上惡毒,我一定聽你的話。要是不聽
,讓惡毒重行回到我身上。」心想:「以後我永遠不再碰到銀針,惡毒如何回到身上?
但不知我罰這樣一個誓,這怪人肯不肯算數?」

  斜眼瞧他時,卻見他臉有喜色,顯得極是滿意,那少年暗喜:「老傢伙信了我啦。
」怪人點點頭,忽地翻過身子,捏住少年手臂推拿幾下,說道:「好,好,你是個娃娃
。」少年只覺經他一捏,手臂上麻木之感立時減輕,叫道:「公公,你再給我捏啊!」
怪人皺眉道:「你別叫我公公,要叫爸爸!」少年道:「我爸爸早死了,我沒爸爸。」
怪人喝道:「我第一句話你訧不聽,要你這兒子何用?」

  那少年心想:「原來他要收我為兒。」他一生從未見過父親之面,聽母親說,他父
親在他出世之前就已死了,自幼見到別的孩子有父親疼愛,心下常自羨慕,只是見這怪
人舉止怪異,瘋瘋癲癲,卻老大不願意認他為義父。那怪人喝道:「你不肯叫我爸爸,
好罷,別人叫我爸爸,我還不肯答應呢。」那少年尋思怎生想個法兒騙得他醫好自己。
那怪人口中忽然發出一連串古怪聲音,似是念咒,發足便行。那少年急叫:「爸爸,爸
爸,你到那裏去?」

  怪人哈哈大笑,說道:「乖兒子,來,我教你除去身上毒氣的法兒。」少年走近身
去。怪人道:「你中的是李莫愁那女娃娃的冰魄銀針之毒,治起來可著實不容易。」當
下傳了口訣和行功之法,說道此法是倒運氣息,須得頭下腳上,氣血逆行,毒氣就會從
進入身子之處回出。只是他新學乍練,每日只能逼出少許,須得一月以上,方能驅盡毒
氣。

  那少年極是聰明,一點便透,入耳即記,當下依法施為,果然麻木略減。他過了一
陣氣,雙手手指尖流出幾滴黑汁。怪人喜道:「好啦!今天不用再練,明日我再教你新
的法兒。咱們走罷。」少年一愕,道:「那裏去?」怪人道:「你是我兒,爸爸去那裏
,兒子自然跟著去那裏。」

  正說到此處,空中忽然幾聲鵰唳,兩頭大鵰在半空飛掠而過。那怪人向雙鵰呆望,
以手擊額,皺眉苦苦思索,突然間似乎想起了甚麼,登時臉色大變,叫道:「我不要見
他們,不要見他們。」說著一步跨了出去。這一步邁得好大,待得第二步跨出,人已在
丈許之外,連跨得十來步,身子早在桑樹林後沒了。

  那少年叫道:「爸爸,爸爸!」隨後趕去。繞過一株大柳樹,驀覺腦後一陣疾風掠
過,卻是那對大鵰從身後撲過,向前飛落。柳樹林後轉出一男一女,雙鵰分別停在二人
肩頭。

  那男的濃眉大眼,胸寬腰挺,三十來歲年紀,上唇微留髭鬚。那女的約莫二十六七
歲,容貌秀麗,一雙眼睛靈活之極,在少年身上轉了幾眼,向那男子道:「你說這人像
誰?」那男子向少年凝視半晌,道:「你說是像……」只說了四個字,卻不接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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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二人正是郭靖、黃蓉夫婦。這日兩人正在一家茶館中打聽黃藥師的消息,忽見遠
處烈燄沖天而起,過了一會,街上有人奔走相告:「陸家莊失火!」黃蓉心中一凜,想
起嘉興陸家莊的主人陸展元是武林中一號人物,雖然向未謀面,卻也久慕其名,江湖上
多說「江南兩個陸家莊」。江南陸家莊何止千百,武學之士說兩個陸家莊,卻是指太湖
陸家莊與嘉興陸家莊而言。陸展元能與陸乘風相提並論,自非泛泛之士。一問之下,失
火的竟然就是陸展元之家。兩人當即趕去,待得到達,見火勢漸小,莊子卻已燒成一個
火窟,火場中幾具焦屍燒得全身似炭,面目已不可辨。

  黃蓉道:「這中間可有古怪。」郭靖道:「怎麼?」黃蓉道:「那陸展元在武林中
名頭不小,他夫人何沅君也是當代女俠。若是尋常火燭,他家中怎能有人逃不出來?定
是仇家來放的火。」郭靖一想不錯,說道:「對,咱們搜搜,瞧是誰放的火,怎麼下這
等毒手?」

  二人繞著莊子走了一遍,不見有何痕跡。黃蓉忽然指著半壁殘牆,叫道:「你瞧,
那是甚麼?」郭靖一抬頭,只見牆上印著幾個血手印,給煙一薰,更加顯得可怖。牆壁
倒塌,有兩個血手印只賸下半截。郭靖心中一驚,脫口而出:「赤練仙子!」黃蓉道:
「一定是她。早就聽說赤練仙子李莫愁武功高強,陰毒無比,不亞於當年的西毒。她駕
臨江南,咱們正好跟她鬥鬥。」郭靖點點頭,道:「武林朋友都說這女魔頭難纏得緊,
咱們若是找到岳父,那就好了。」黃蓉笑道:「年紀越大,越是膽小。」郭靖道:「這
話一點不錯。越是練武,越是知道自己不行。」黃蓉笑道:「郭大爺好謙!我卻覺得自
己愈練愈了不起呢。」

  二人嘴裏說笑,心中卻暗自提防,四下裏巡視,在一個池塘旁見到兩枚冰魄銀針。
一枚銀針半截浸在水中,塘裏幾十條金魚盡皆肚皮翻白,此針之毒,實是可怖可畏。黃
蓉伸了伸舌頭,拾兩段斷截樹枝挾起銀針,取出手帕重重包裹了,放入衣囊。二人又到
遠處搜尋,卻見到了雙鵰,又遇上了那個少年。

  郭靖眼見那少年有些面善,一時卻想不起像誰,鼻中忽然聞到一陣怪臭,嗅了幾下
,只覺頭腦中微微發悶。黃蓉也早聞到了,臭味似乎出自近處,轉頭尋找,見雄鵰左足
上有破損傷口,湊近一聞,臭味果然就從傷口發出。二人吃了一驚,細看傷口,雖只擦
破一層油皮,但傷足腫得不止一倍,皮肉已在腐爛。郭靖尋思:「甚麼傷,這等厲害?
」忽見那少年左手全成黑色,驚道:「你也中了這毒?」

  黃蓉搶過去拿起他手掌一看,忙捋高他衣袖,取出小刀割破他手腕,推擠毒血。只
見少年手上流出來的血卻是鮮紅之色,微感奇怪:他手掌明明全成黑色,怎麼血中卻又
無毒?她不知那少年經怪人傳授,已將毒血逼向指尖,一時不再上升。她從囊中取出一
顆九花玉露丸,道:「嚼碎吞下。」少年接在手裏,先自聞到一陣清香,放入口中嚼碎
,但覺滿嘴馨芳,甘美無比,一股清涼之氣直透丹田。黃蓉又取兩粒藥丸,餵雙鵰各服
一丸。

  郭靖沉思半晌,忽然張口長嘯。那少年耳畔異聲陡發,出其不意,嚇了一跳,但聽
嘯聲遠遠傳送出去,只驚得雀鳥四下裏亂飛,身旁柳枝垂條震動不已。他一嘯未已,第
二嘯跟著送出,嘯上加嘯,聲音振盪重疊,猶如千軍萬馬,奔騰遠去。

  黃蓉知道丈夫發聲向李莫愁挑戰,聽他第三下嘯聲又出,當下氣湧丹田,跟著發聲
長嘯,郭靖的嘯聲雄壯宏大,黃蓉的卻是清亮高昂。兩人的嘯聲交織在一起,有如一隻
大鵬一隻小鳥並肩齊飛,越飛越高,那小鳥竟然始終不落於大鵬之後。兩人在桃花島潛
心苦修,內力已臻化境,雙嘯齊作,當真是迴翔九天,聲聞數里。

  那倒行的怪人聽到嘯聲,足步加快,疾行而避。

  抱著程英的青袍客聽到嘯聲,哈哈一笑,說道:「他們也來啦,老子走遠些,免得
囉唆。」

  李莫愁將陸無雙挾在脅下,奔行正急,突然聽到嘯聲,猛地停步,拂塵一揮,轉過
身來,冷笑道:「郭大俠名震武林,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果有真才實學。」忽聽得一陣清
亮的嘯聲跟著響起,兩股嘯聲呼應相和,剛柔並濟,更增威勢。李莫愁心中一凜,自知
難敵,又想他夫婦同闖江湖,互相扶持,自己卻是孤零零的一人,登覺萬念俱灰,嘆了
一口長氣,抓著陸無雙的背心去了。

  此時武三娘已扶著丈夫,帶同兩個兒子與柯鎮惡作別離去。柯鎮惡適才一番劇戰,
生怕李莫愁去而復返傷害郭芙,帶著她正想找個隱蔽所在躲了起來,忽然聽到郭黃二人
嘯聲,心中大喜。郭芙叫道:「爹爹,媽媽!」發足便跑。

  一老一小循著嘯聲奔到郭靖夫婦跟前。郭芙投入黃蓉懷裏,笑道:「媽,大公公剛
才打跑了一個惡女人,他老人家本事可大得很哩。」黃蓉自然知她撒謊,卻只笑了笑。
郭靖斥道:「小孩子家,說話可要老老實實。」郭芙伸了伸舌頭,笑道:「大公公本事
不大嗎?他怎麼能做你師父?」生怕父親又再責罵,當即遠遠走開,向那少年招手,說
道:「你去摘些花兒,編了花冠給我戴!」

  那少年跟了她過去。郭芙瞥見他手掌漆黑,便道:「你手這麼髒,我不跟你玩。你
摘的花兒也給你弄臭啦。」那少年冷然道:「誰愛跟你玩了?」大踏步便走。

  郭靖叫道:「小兄弟,別忙走。你身上餘毒未去,發作出來厲害得緊。」那少年最
惱別人小看了他,給郭芙這兩句話刺痛了心,當下昂首直行,對郭靖的叫喊只如不聞。
郭靖搶步上前,說道:「你怎麼中了毒?我們給你治了,再走不遲。」那少年道:「我
又不認得你,關你甚麼事?」足下加快,想從郭靖身旁穿過。郭靖見他臉上悻悻之色,
眉目間甚似一個故人,心念一動,說道:「小兄弟,你姓甚麼?」那少年向他白了一眼
,側過身子,意欲急衝而過。郭靖翻掌抓住了他手腕。那少年幾下掙不脫,左手一拳,
重重打在郭靖腹上。

  郭靖微微一笑,也不理會。那少年想縮回手臂再打,那知拳頭深陷在他小腹之中,
竟然拔不出來。他小臉脹得通紅,用力後拔,只拔得手臂發疼,卻始終掙不脫他小腹的
吸力。郭靖笑道:「你跟我說你姓甚麼,我就放你。」那少年道:「我姓倪,名字叫作
牢子,你快放我。」郭靖聽了好生失望,腹肌鬆開,他可不知那少年其實說自己名叫「
你老子」,在討他的便宜。那少年拳頭脫縛,望著郭靖,心道:「你本事好大,你老子
不及乖子。」

  黃蓉見了他臉上的狡猾憊懶神情,總覺他跟那人甚為相似,忍不住要再試他一試,
笑道:「小兄弟,你想做我丈夫的老子,可不成了我的公公嗎?」左手一揮,已按住他
後頸。那少年覺得按來的力道極是強勁,急忙運力相抗。黃蓉手上勁力忽鬆,那少年不
由自主的仰天一交,結結實實的摔倒。郭芙拍手大笑。那少年大怒,跳起身來,退後幾
步,正要污言穢語的罵人,黃蓉已搶上前去,雙手按住他肩頭,凝視著他雙眼,緩緩的
道:「你姓楊名過,你媽媽姓穆,是不是?」

  那少年正是姓楊名過,突然被黃蓉說了出來,不由得驚駭無比,胸間氣血上湧,手
上毒氣突然回沖,腦中一陣胡塗,登時暈了過去。

  黃蓉一驚,扶住他身子。郭靖給他推拿了幾下,但見他雙目緊閉,牙齒咬破了舌頭
,滿嘴鮮血,始終不醒。郭靖又驚又喜,道:「他……他原來是楊康兄弟的孩子。」黃
蓉見楊過中毒極深,低聲道:「咱們先投客店,到城裏配幾味藥。」

  原來黃蓉見這少年容貌與楊康實在相像,相起當年王處一在中都客店中相試穆念慈
的武功師承,伸手按她後頸,穆念慈不向前跌,反而後仰,這正是洪七公獨門的運氣練
功法門。這少年若是穆念慈的兒子,所練武功也必是一路。黃蓉是洪七公的弟子,自是
深知本門練功的訣竅,一試之下,果然便揭穿了他的真相。

  當下郭靖抱了楊過,與柯鎮惡、黃蓉、郭芙三人攜同雙鵰,回到客店。黃蓉寫下藥
方,店小二去藥店配藥,只是她用的藥都是偏門,嘉興雖是通都大邑,一時卻也配不齊
全。郭靖見楊過始終昏迷不醒,甚是憂慮。黃蓉知道丈夫自楊康死後,常自耿耿於懷,
今日斗然遇上他的子嗣,自是歡喜無限,偏是他又中了劇毒,不知生死,說道:「咱們
自己出去採藥。」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愈之望,她必出言安慰自己,卻見她神色之間亦
甚鄭重,心下更是惴惴不安,於是囑咐郭芙不得隨便亂走,夫妻倆出去找尋藥草。

  楊過昏昏沉沉的睡著,直到天黑,仍是不醒。柯鎮惡進來看了他幾次,自是束手無
策,他毒蒺藜的毒性與冰魄銀針全然不同,兩者的解藥自不能混用,又怕郭芙溜出,不
住哄著她睡覺。

  楊過昏迷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有人在他胸口推拿,慢慢醒轉,睜開眼來,
但見黑影閃動,甚麼東西從窗中竄了出去。他勉力站起,扶著桌子走到窗口婦望,只見
屋簷上倒立著一人,頭下腳上,正是日間要他叫爸爸的那個怪人,身子搖搖擺擺,似乎
隨時都能摔下屋頭。

  楊過驚喜交隻,叫道:「是你。」那怪人道:「怎麼不叫爸爸?」楊過叫了聲:「
爸爸!」心中卻道:「你是我兒子,老子變大為小,叫你爸爸便了。」那怪人限是喜歡
,道:「你上來。」楊過爬上窗檻,躍上屋頂。可是他中毒後身子虛弱,力道不夠,手
指沒攀到屋簷,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聲驚呼:「啊!」

  那怪人伸手抓住他背心,將他輕輕放在屋頂,倒轉來站直了身子,正要說話,聽得
西邊房裏有人呼的一聲吹滅燭火,知道已有人發見自己蹤跡,當下抱著楊過疾奔而去。
待得柯鎮惡躍上屋時,四下裏早已無聲無息。

  那怪人抱著楊過奔到鎮外的荒地,將他放下,說道:「你用我教你的法兒,再把毒
氣逼些兒出來。」楊過依言而行,約莫一盞茶時分,手指上滴出幾點黑血,胸臆間登覺
大為舒暢。那怪人道:「你這孩兒甚是聰明,一教便會,比我當年親生的兒子還要伶俐
。唉!孩兒啊!」想到亡故的兒子,眼中不禁濕潤,撫摸楊過的頭,微微嘆息。

  楊過自幼沒有父親,母親也在他十一歲那年染病身亡。穆念慈臨死之時,說他父親
死在嘉興鐵槍廟裏,要他將她遺體火化了,去葬在嘉興鐵槍廟外。楊過遵奉母親遺命辦
理,從此流落嘉興,住在這破窯之中,偷雞摸狗的混日子。穆念慈雖曾傳過他一些武功
的入門功夫,但她自己本就苦不甚高,去世時楊過又尚幼小,實是沒能教得了多少。這
幾年來,楊過到處遭人白眼,受人欺辱,那怪人與他素不相識,居然對他這等好法,眼
見他對自己真情流露,心中極是感動,縱身一躍,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
!」他從兩三歲起就盼望有個愛憐他、保護他的父親。有時睡夢之中,突然有了個慈愛
的英雄父親,但一覺醒來,這父親卻又不知去向,常常因此而大哭一場。此刻多年心願
忽而得償,於這兩聲「爸爸」之中,滿腔孺慕之意盡情發洩了出來,再也不想在心中討
還便宜了。

  楊過固然大為激動,那怪人心中卻只有比他更是歡喜。兩人初遇之時,楊過被逼認
他為父,心中實是一百個不願意,此時兩人心靈交通,當真是親若父子,但覺對方若有
危難,自己就是為他死了也所甘願。那怪人大叫大笑,說道:「好孩子,好孩子,乖兒
子,再叫一聲爸爸。」楊過依言叫了兩聲,靠在他的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兒子,來,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傳給你。」說著蹲低身子,口
中咕咕咕的叫了三聲,雙手推出,但聽轟的一聲巨響,面前半堵土牆應手而倒,只激得
灰泥瀰漫,塵土飛揚。楊過只瞧得目瞪口呆,伸出了舌頭,驚喜交集,問道:「那是甚
麼功夫,我學得會嗎?」怪人道:「這叫做蛤蟆功,只要你肯下苦功,自然學得會。」
楊過道:「我學會之後,再沒人欺侮我了麼?那怪人雙眉上揚,叫道:「誰敢欺侮我
兒子,我抽他的筋,剝他的皮。」

  這個怪人,自然便是西毒歐陽鋒了。

  他自於華山論劍之役被黃蓉用計逼瘋,十餘年來走遍了天涯海角,不住思索:「我
到底是誰?」凡是景物依稀熟稔之地,他必多所逗留,只盼能找到自己,這幾個月來他
一直耽在嘉興,便是由此。近年來他逆練九陰真經,內力大有進境,腦子也已清醒得多
,雖然仍是瘋瘋癲癲,許多舊事卻已逐步一一記起,只是自己到底是誰,卻始終想不起
來。

  當下歐陽鋒將修習蛤蟆功的入門心法傳授了楊過,他這蛤蟆功是天下武學中的絕頂
功夫,變化精微,奧妙無窮,內功的修習更是艱難無比,練得稍有不對,不免身受重傷
,甚或吐血身亡,以致當年連親生兒子歐陽克亦未傳授。此時他心情激動,加之神智迷
糊,不分輕重,竟毫不顧忌的教了這新收的義子。

  楊過武功沒有根柢,雖將入門口訣牢牢記住了,卻又怎能領會得其中意思?偏生他
聰明伶俐,於不明白處自出心裁的強作解入。歐陽鋒教了半天,聽他瞎纏歪扯,說得牛
頭不對馬嘴,惱將起來,伸手要打他耳光,月光下見他面貌俊美,甚是可愛,尤勝當年
歐陽克少年之時,這掌便打不下去了,嘆道:「你累啦,回去歇歇,明兒我再教你。」

  楊過自被郭芙說他手髒,對她一家都生了厭憎之心,說道:「我跟著你,不回去啦
。」歐陽鋒只是對自己的事才想不明白,於其餘世事卻並不胡塗,說道:「我的腦子有
些不大對頭,只怕帶累了你。你先回去,待我把一件事想通了,咱爺兒倆再廝守一起,
永不分離,好不好?」楊過自喪母之後,一生從未有人跟他說過這等親切言語,上前拉
住了他手,哽咽道:「那你早些來接我。」歐陽鋒點頭道:「我暗中跟著你,不論你到
那裏,我都知道。要是有人欺侮你,我打得他肋骨斷成七八十截。」當下抱起楊過,將
他送回客店。

  柯鎮惡曾來找過楊過,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到客店四周尋了一遍,也是不見,甚
是焦急;二次來尋時,楊過已經回來,正要問他剛才到了那裏,忽聽屋頂上風聲颯然,
有人縱越而過。他知是有兩個武功極強之人在屋面經過,忙將郭芙抱來,放在床上楊過
的身邊,持鐵杖守在窗口,只怕二人是敵,去而復回,果然風聲自遠而近,焂忽間到了
屋頂。一人道:「你瞧那是誰?另一人道:「奇怪,奇怪,當真是他?」原來是郭靖
、黃蓉夫婦。

  柯鎮惡這才放心,開門讓二人進來。黃蓉道:「大師父,這裏沒事麼?」柯鎮惡道
:「沒事。」黃蓉向郭靖道:「難道咱們竟看錯了人?」郭靖搖頭道:「不會,九成是
他。」柯鎮惡道:「誰啊?」黃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說。但郭靖對恩師不敢相瞞,
便道:「歐陽鋒。」柯鎮惡生平恨極此人,一聽到他名字便不禁臉上變色,低聲道:「
歐陽鋒?他還沒死?」郭靖道:「適才我們採藥回來,見到屋邊人影一幌,身法又快又
又怪,當即追去,卻已不見了縱影。瞧來很像歐陽鋒。」柯鎮惡知他向來穩重篤實,言
不輕發,他說是歐陽鋒,就決不能是旁人。

  郭靖掛念楊過,拿了燭台,走到床邊察看,但見他臉色紅潤,呼吸調勻,睡得正沉
,不禁大喜,叫道:「蓉兒,他好啦!」楊過其實是假睡,閉了眼偷聽三人說話。他隱
約聽到義父名叫「歐陽鋒」,而這三人顯然對他極是忌憚,不由得暗暗歡喜。

  黃蓉過來一看,大感奇怪,先前明明見他手臂上毒氣上廷,過了這幾個時辰,只有
更加瘀黑腫脹,那知毒氣反而消退,實是奇怪之極。她與郭靖出去找了半天,草藥始終
沒能採齊,當下將採到的幾味藥搗爛了,擠汁給他服下。

  次日郭靖夫婦與柯鎮惡攜了兩小離嘉興向東南行,決定先回桃花島,治好楊過的傷
再說。這晚投了客店,柯鎮惡與楊過住一房,郭靖夫婦與女兒住一房。

  郭靖夫婦睡到中夜,忽聽屋頂上喀的一聲響,接著隔壁房中柯鎮惡大聲呼喝,破窗
躍出。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縱到窗邊,只見屋頂上柯鎮惡正空手和人惡鬥,對手身高
手長,赫然便是歐陽鋒。郭靖大驚,只怕歐陽鋒一招之間便傷了大師父性命,正欲躍上
相助,卻見柯鎮惡縱聲大叫,從屋頂摔了下來。郭靖飛身搶上,就在柯鎮惡的腦袋將要
碰到地面之時,輕輕拉住他後領向上提起,然後再輕輕放下,問道:「大師父,沒受傷
嗎?」柯鎮惡道:「死不了。快去截下歐陽鋒。」郭靖道:「是。」躍上屋頂。

  這時屋頂上黃蓉雙掌飛舞,已與這十餘年不見的老對頭鬥得甚是激烈。她這些年來
武功大進,內力強勁,出掌更是變化奧妙,十餘招中,歐陽鋒竟絲毫佔不到便宜。

  郭靖叫道:「歐陽先生,別來無恙啊。」歐陽鋒道:「你說甚麼?你叫我甚麼?」
臉上一片茫然,當下對黃蓉來招只守不攻,心中隱約覺得「歐陽」二字似與自己有極密
切關係。郭靖待要再說,黃蓉已看出歐陽鋒瘋病未愈,忙叫道:「你叫做趙錢孫李、周
吳陳王!」歐陽鋒一怔,道:「我叫做趙錢孫李、周吳陳王?」黃蓉道:「不錯,你的
名字叫作馮鄭褚衛、蔣沈韓楊。」她說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歐陽鋒心中本來胡塗
,給她一口氣背了幾十個姓氏,更是摸不著頭腦,問道:「你是誰?我是誰?」

  忽聽身後一人大喝:「你是殺害我五個好兄弟的老毒物。」呼聲未畢,鐵杖已至,
正是柯鎮惡。他適才被歐陽鋒掌力逼下,未曾受傷,到房中取了鐵杖上來再鬥。郭靖大
叫:「師父小心!」柯鎮惡鐵杖砸出,和歐陽鋒背心相距已不到一尺,卻聽呼的一聲響
,鐵杖反激出去,柯鎮惡把持不住,鐵杖撒手,跟著身子也摔入了天井。

  郭靖知道師父雖然摔下,並不礙事,但歐陽鋒若乘勢追擊,後著可凌厲之極,當下
叫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劃了個圓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
有悔」。這一招他日夕勤練不輟,初學時便已非同小可,加上這十餘年苦功,實己到爐
火純青之境,初推出去時看似輕描淡寫,但一遇阻力,能在剎時之間連加一十三道後勁
,一道強似一道,重重疊疊,直是無堅不摧、無強不破。這是他從九陰真經中悟出來的
妙境,縱是洪七公當年,單以這招而論,也無如此精奧的造詣。

  歐陽鋒剛將柯鎮惡震下屋頂,但覺一股微風撲面而來,風勢雖然不勁,然已逼得自
己呼吸不暢,知道不妙,急忙身子蹲下,雙掌平推而出,使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
蟆功」。三掌相交,兩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濤洶湧般
的向前猛撲。歐陽鋒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幌一幌,似乎隨時都能摔倒,但郭靖掌力愈
是加強,他反擊之力也相應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餘年,這次江南重逢,都要試一試對方進境如何。昔日華山論劍,
郭靖殊非歐陽鋒敵手,但別來勇猛精進,武功大臻圓熟,歐陽鋒雖逆練真經,也自有心
得,但一正一反,終究是正勝於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與他並駕齊驅,難分上下。
黃蓉要丈夫獨力取勝,只在旁掠陣,並不上前夾擊。

  南方的屋頂與北方大不相同。北方居室因須抵擋冬日冰雪積壓,屋頂堅實異常,但
自淮水而南,屋頂瓦片疊蓋,便以輕巧靈便為主。郭靖與歐陽鋒各以掌力相抵,力貫雙
腿,過了一盞茶時分,只聽腳下格格作響,突然喀喇喇一聲巨響,幾條椽子同時斷折,
屋頂穿了個大孔,兩人一齊落下。

  黃蓉大驚,忙從洞中躍落,只見二人仍是雙掌相抵,腳下踏著幾條椽子,這些椽子
卻壓在一個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睡夢方酣,豈知禍從天降,登時雙腿骨折,痛極大號
。郭靖不忍傷害無辜,不敢足上用力,歐陽鋒卻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來勢均力敵,但
因郭靖足底勢虛,掌上無所借力,漸趨下風。他以單掌抵敵人雙掌,然全身之力已集於
右掌,左掌雖然空著,可也已無力可使。黃蓉見丈夫身子微向後仰,雖只半寸幾分的退
卻,卻顯然已落敗勢,當下叫道:「喂,張三李四,胡塗王八,看招。」輕飄飄的一掌
往歐陽鋒肩頭拍去。

  這一掌出招雖輕,然而是落英神劍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敵人身上,勁力直透內臟
,縱是歐陽鋒這等一流名家,也須受傷不可。歐陽鋒聽她又以古怪姓名稱呼自己,一征
之下,斗然見她招到,雙掌力推,將郭靖的掌力逼開半尺,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
,一把抓住了黃蓉肩頭,五指如釣,要硬生生扯她一塊肉下來。

  這一抓發出,三人同時大吃一驚。歐陽鋒但覺指尖劇痛,原來已抓中了她身上軟蝟
甲的尖刺,忙不迭的鬆手。就在此時,郭靖掌力又到,歐陽鋒回掌相抵,危急中各出全
力,砰的一聲,兩人同時急退,但見塵沙飛揚,牆倒屋傾。原來二人這一下全使上了剛
掌,黑暗中瞧不清對方身形,降龍十八掌與蛤蟆功的巨力竟都打在對方肩頭。兩人破牆
而出,半邊屋頂塌了下來。黃蓉肩頭受了這一抓,雖未受傷,卻也已嚇得花容失色,百
忙中在屋頂將塌未塌之際斜身飛出。只見歐陽鋒與郭靖相距半丈,呆立不動,顯然都已
受了內傷。

  黃蓉不及攻敵,當即站在丈夫身旁守護。但見二人閉目運氣,哇哇兩聲,不約而同
的都噴出一口鮮血。歐陽鋒叫道:「降龍十八掌,嘿,好傢伙,好傢伙!」一陣狂笑,
揚長便走,瞬息間去得無影無蹤。

  此時客店中早已呼爺喊娘,亂成一團。黃蓉知道此處不可再居,從柯鎮惡手裏抱過
女兒,道:「師父,你抱著靖哥哥,咱們走罷!」柯鎮惡將郭靖抗在肩上,一蹺一拐的
向北行去。走了一陣,黃蓉忽然想起楊過,不知這孩子逃到了那裏,但掛念丈夫身受重
傷,心想旁的事只好慢慢再說。

  郭靖心中明白,只是被歐陽鋒的掌力逼住了氣,說不出說來。他在柯鎮惡肩頭調勻
呼吸,運氣通脈,約莫走出七八里地,各脈俱通,說道:「大師父,不礙事了。」柯鎮
惡將他放下,問道:「還好麼?」郭靖搖搖頭道:「蛤蟆功當真了得!」只見女兒伏在
母親肩頭沉沉熟睡,心中一怔,問道:「過兒呢?」柯鎮惡一時想不起過兒是誰,愕然
難答。黃蓉道:「你放心,先找個地方休息,我回頭去找他。」

  此時天色將明,道旁樹木房屋已朦朧可辨。郭靖道:「我的傷不礙事,咱們一起去
找。」黃蓉皺眉道:「這孩子機伶得很,不用為他掛懷。」正說到此處,忽見道旁白牆
後伸出個小小腦袋一探,隨即縮了回去。黃蓉搶過去一把抓住,正是楊過。他笑嘻嘻的
叫了聲「阿姨」,說道:「你們才來麼?我在這兒等了好久啦。」黃蓉心中好些疑團難
解,隨口答應一聲,道:「好,跟我們走罷!」

  楊過笑了笑,跟隨在後。郭芙睜開眼來,問道:「你到那裏去啦?」楊過道:「我
去捉蟋蟀對打,那才好玩呢。」郭芙道:「有甚麼好玩?」楊過道:「哼,誰說不好玩
?一個大蟋蟀跟一隻老蟋蟀對打,老蟋蟀輸了,又來了兩隻小蟋蟀幫著,三隻打一個。
大蟋蟀跳來跳去,這邊彈一腳,那邊咬一口,嘿嘿,那可厲害了……」說到這裏,卻住
口不說了。郭芙怔怔的聽著,問道:「後來怎樣?」楊過道:「你說不好玩,問我幹麼
?」郭芙碰了個釘子,很是生氣,轉過了頭不睬他。

  黃蓉聽他言語中明明是幫著歐陽鋒,在譏刺自己夫婦與柯鎮惡,便道:「你跟阿姨
說,到底是誰打贏了?」楊過笑笑,輕描淡寫的道:「我正瞧得有趣,你們都來了,蟋
蟀兒全逃走啦。」黃蓉心想:「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禁微覺有氣。

  說話之間,眾人來到一個村子。黃蓉向一所大宅院求見主人。那主人甚是好客,聽
說有人受傷生病,忙命莊丁打掃廂房接待。郭靖吃了三大碗飯,坐在榻上閉目養神。黃
蓉見丈夫氣定神閒,心知已無危險,坐在他身旁守護,想起見到楊過以來的種種情況,
覺得此人年紀雖小,卻有許多怪異難解之處,但若詳加查問,他多半不會實說,心想只
小心留意他行動便是。當日無語,用過晚膳後各自安寢。

  楊過與柯鎮惡同睡一房,到得中夜,他悄悄起身,聽得柯鎮惡鼻鼾呼呼,睡得正沉
,便打開房門,溜了出去,走到牆邊,爬上一株桂花樹,縱身躍起,攀上牆頭,輕輕溜
下。牆外兩隻狗聞到人氣,吠了起來。楊過早有預備,從懷裏摸出兩根日間藏著的肉骨
頭,丟了過去。兩隻狗咬住骨頭大嚼,當即止吠。

  楊過辨明方向,向西南而行,約莫走了七八里地,來到鐵槍廟前。他推開廟門,叫
道:「爸爸,我來啦!」只聽裏面哼了一聲,正是歐陽鋒的聲音,楊過大喜,摸到供桌
前,找到燭台,點燃了殘燭,見歐陽鋒躺在神像前的幾個蒲團之上,神情委頓,呼吸微
弱。他與郭靖所受之傷情形相若,只是郭靖方當年富力強,復元甚速,他卻年紀老邁,
精力已遠為不如。

  原來昨晚楊過與柯鎮惡同室宿店,半夜裏歐陽鋒又來瞧他。柯鎮惡當即醒覺,與歐
陽鋒動起手來。其後黃蓉、郭靖二人先後參戰,楊過一直在旁觀看。終於歐陽鋒與郭靖
同時受傷,歐陽鋒遠引。楊過見混亂中無人留心自己,悄悄向歐陽鋒追去。初時歐陽鋒
行得極快,楊過自是追趕不上,但後來他傷勢發作,舉步維艱,楊過趕了上來,扶他在
道旁休息。楊過知道自己若不回去,黃蓉、柯鎮惡等必來找尋,只恐累了義父的性命,
是以與歐陽鋒約定了在鐵槍廟中相會。這鐵槍廟與他二人都大有干係,一說均知。楊過
獨自守在大路之旁相候,與郭靖等會面後,直到半夜方來探視。

  楊過從懷裏取出七八個饅頭,遞在他手裏,道:「爸爸,你吃罷。」歐陽鋒餓了一
天,生怕出去遇上敵人,整日躲在廟中苦挨,吃了幾個饅頭後精神為之一振,問道:「
他們在那兒?」楊過一一說了。

  歐陽鋒道:「那姓郭的吃了我這一掌,七日之內難以復原。他媳婦兒要照料丈夫,
不敢輕離,眼下咱們只擔心柯瞎子一人。他今晚不來,明日必至。只可惜我沒半點力氣
。唉,我好像殺過他的兄弟,也不知是四個還是五個……」說到這裏,不禁劇烈咳嗽。

  楊過坐在地下,手托腮幫,小腦袋中剎時間轉了許多念頭,忽然心想:「有了,待
我在地下布些利器,老瞎子若是進來,可要叫他先受點兒傷。」於是在供桌上取過四隻
燭台,拔去灰塵堆積的陳年殘燭,將燭台放在門口,再虛掩廟門,搬了一隻鐵香爐,爬
上去放在廟門頂上。

  他四下察看,想再布置些害人的陷阱,見東西兩邊偏殿中各吊著一口大鐵鐘。每一
口鐘都是三人合抱也抱不起來,料必重逾千斤。鐘頂上有一隻極粗的鐵釣,與巨木製成
的木架相連。這鐵槍廟年久失修,破敗不堪,但巨鐘和木架兩皆堅牢,仍是完好無損。
楊過心想:「老瞎子要是到來,我就爬到鐘架上面,管教他找我不著。」

  他手持燭台,正想到後殿去找件防身利器,忽聽大路上篤、篤、篤的一聲聲鐵杖擊
地,知道柯鎮惡到了,忙吹滅燭火,隨即想起:「這瞎子目不見物,我倒不必熄燭。」
但聽篤篤篤之聲越來越近,歐陽鋒忽地坐起,要把全身僅餘的勁力運到右掌之上,先發
制人,一掌將他斃了。楊過將手中燭台的鐵籤朝外,守在歐陽鋒身旁,心想我雖武藝低
微,好歹也要相助義父,跟老瞎子拚上一拚。

  柯鎮惡料定歐陽鋒身受重傷,難以遠走,那鐵槍廟便在附近,正是歐陽鋒舊遊之地
,料想他不敢寄居民家,多半會躲在廟中,想起五個兄弟慘遭此人毒手,今日有此報仇
良機,那肯放過?睡到半夜,輕輕叫了兩聲:「過兒,過兒!」不聽答應,只道他睡得
正熟,竟沒走近查察,當下越牆而出。那兩條狗子正在大嚼楊過給的骨頭,見他出來,
只嗚嗚幾聲,卻沒吠叫。

  他緩緩來到鐵槍廟前,側耳聽去,果然廟裏有呼吸之聲。他大聲叫道:「老毒物,
柯瞎子找你來啦,有種的快出來。」說著鐵杖在地下一頓。歐陽鋒只怕洩了丹田之氣,
不敢言語。

  柯鎮惡叫了幾聲,未聞應聲,舉鐵杖撞開廟門,踏步進內,只聽呼的一響,頭頂一
件重物砸將下來,同時左腳已踏中燭台上的鐵籤,刺破靴底,腳掌心上一陣劇痛。他一
時之間不明所以,鐵杖揮起,噹的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將頭頂的鐵香爐打了開去,隨
即在地下一滾,好教鐵籤不致刺入足底。那知身旁尚有幾隻燭台,只覺肩頭一痛,又有
一隻燭台的鐵籤刺入了肉裏。他左手抓住燭台拔出,鮮血立湧。此時不敢再有大意,聽
著歐陽鋒呼吸之聲,腳掌擦地而前,一步一步走近,走到離他三尺之處,鐵杖高舉,叫
道:「老毒物,今日你還有何話說?」

  歐陽鋒已將全身所剩有限力你運上右臂,只待對方鐵杖擊下,手掌同時拍出,跟他
拚個同歸於盡。柯鎮惡雖知仇人身受重傷,但不知他到底傷勢如何,這一杖遲遲不落,
要等他先行發招,就可知他還剩下多少力氣,。兩人相對僵持,均各不動。

  柯鎮惡耳聽得他呼吸沉重,腦中斗然間出現了朱聰、韓寶駒、南希仁等繕義兄弟的
聲音,似乎在齊聲催他趕快下手,當下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聲,一招「秦王鞭石」,
揮鐵杖摟頭蓋將下去。歐陽鋒身子略閃,待要發掌,手臂只伸出半尺,一口氣卻接不上
來,登時軟垂下去。但聽砰的一聲猛響,火光四濺,鐵杖杖頭將地下幾塊方磚擊得粉碎


  柯鎮惡一擊不中,次招隨上,鐵杖橫掃,向他中路打去。若在平日,歐陽鋒輕輕一
帶,訧要叫他鐵杖脫手,至不濟也能縱身躍過,但此刻全身酸軟,使不出半點勁道,只
得著地打滾,避了開去。柯鎮惡使開降魔杖法,一招快似一招。歐陽鋒卻越避越是遲鈍
,終於給他一招「杵伏藥叉」擊中左肩。

  楊過在一旁聽著,不由得心驚肉跳,有心要上前相助義父,卻自知武藝低微,只有
送死的份兒。

  柯鎮惡接連二杖,都擊在歐陽鋒身上。歐陽鋒今日也是該遭此厄,總算他內力深湛
,雖無還手之力,卻能退避化解,將他每一擊的勁道都卸在一旁,身上已被打得皮開肉
綻,筋骨內臟卻不受損。柯鎮惡暗暗稱奇,心想這老毒物的本事果然非同小可,每一杖
下去,明明已經擊中,但總是在他身上滑溜而過,十成勁力倒給化解了九成,心想他的
頭蓋總不能以柔功滑開我的杖力,當下運杖成風,著著向他頭頂進攻。

  歐陽鋒閃頭避了幾次,霎時間身子已被籠罩在他杖風之下,不由得暗暗叫苦,若是
被他一杖擊在頭上,那裏還保得住性命,無可奈何中行險僥倖,突然撲入他的懷裏,抓
住了他胸口。柯鎮惡吃了一驚,鐵杖已在外門,難以擊敵,只得伸手反揪。兩人一齊滾
倒。

  歐陽鋒不敢鬆手,牢牢抓住對方胸口,左手去扭他腰間,忽然觸手堅硬,急忙抓起
,竟是一柄尖刀。這是張阿生常用的兵刃屠牛刀,名雖如此,其實並非用以屠牛。這刀
砍金斷玉,鋒利無比。張阿生在蒙古大漠死於陳玄風之手,柯鎮惡心念義弟,這柄刀帶
在身畔,片刻不離。歐陽鋒近身肉搏,拔了出來,左手彎過,舉刀便往敵人腰脅刺落。
恰在此時,柯鎮惡正放脫鐵杖,右拳揮出,砰的一聲,將歐陽鋒打了個筋斗。歐陽鋒眼
前金星直冒,迷迷糊糊中揮手將尖刀往敵人擲去。柯鎮惡聽得風聲,閃身避過,只聽鐺
的一聲,鐘聲嗡嗡不絕,原來這把刀正擲中殿上的鐵鐘。歐陽鋒這一擲雖然無甚手勁,
但因刀刃十分鋒利,竟然刺入鐵鐘,刀身不住顫動。

  楊過站在鐘旁,尖刀貼面飛過,險些給刺中臉頰,只嚇得心中怦怦而跳,急忙快手
快腳的爬上鐘架。

  歐陽鋒靈機一動,繞到了鐘後。此時鐘聲未絕,柯鎮惡一時聽不出他呼吸所在,側
頭細辨聲息。大殿中月光斜照,但見他滿頭亂髮,住杖傾聽,神態極是可怕。楊過瞧出
了其中關鍵,當即拔出屠牛刀,將刀柄往鐘上重重撞上,鏜的一聲,將兩人呼吸聲盡皆
蓋過。

  柯鎮惡聽到潼聲,向前疾撲,歐陽鋒已繞到了鐘後。柯鎮惡橫杖擊出,歐陽鋒向旁
閃避,這一杖便擊中了鐵鐘,只聽得鏜的一聲巨響,當真是震耳欲聾。楊過只覺耳鼓隱
隱作痛。柯鎮惡性起,揮鐵杖不住擊鐘,前聲未絕,後聲又起,越來越響。歐陽鋒心想
不妙,他這般敲擊下去,雖然郭靖受傷,黃蓉卻只怕要來應援。乘著鐘聲震耳,放輕腳
步,想從後殿溜出。那知柯鎮惡耳音靈敏之極,雖在鐘聲鏜鏜巨響之中,仍分辨得出別
的細微聲息,聽得歐陽鋒腳步移動,當下只作不知,仍是舞杖狂敲,待他走出數步,離
鐘已遠,突然縱躍而前,揮杖在他頭頂擊落。

  歐陽鋒勁力雖失,但他一生不知經過多少大風大浪,這些接戰時的虛虛實實,豈有
不知?眼見柯鎮惡右肩微抬,早知他的心意,不待他鐵杖揮出,又已逃回鐘後。他重傷
後本已步履艱難,但此刻生死繫於一髮,竟然從數十年的深厚內力之中,激發了連自己
也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道。

  柯鎮惡大怒,叫道:「就算打你不死,累也累死了你。」繞鐘來追。

  楊過見二人繞著鐵鐘兜圈子,時候一長,義父必定氣力不加,眼見情勢危急,忽然
心生一計,爬在鐘架上雙手亂舞,大做手勢。歐陽鋒全神躲閃敵人追擊,並未瞧見,再
兜兩個圈子,才見楊過的影子映在地下,正做手勢叫他離開,一時未明其意,但想他既
叫我離開,必有用意,當下冒險向外奔去。

  柯鎮惡停步不動,要分辨敵人的去向。楊過除下腳上兩隻鞋子,向後殿擲去,拍拍
兩聲,落在地下。柯鎮惡大奇,明明聽得歐陽鋒走向大門,怎麼後殿又有聲響?就在他
微一遲疑之際,楊過執起屠牛少刀,發力向吊著鐵鐘的木架橫樑上斬去。這橫樑極粗,
楊過力氣又小,寶刀雖利,數刀急砍又怎斬它得斷?但鐵鐘沉重之極,橫樑給接連斬出
了幾個缺口,已吃不住巨鐘的重量。喀喇喇幾聲響,橫樑折斷,那口大鐵鐘夾著一股疾
風,對準柯鎮惡的頂門直砸下來。

  柯鎮惡早聽得頭頂忽發異聲,正自奇怪,巨鐘已落將下來,這當兒已不及逃竄,百
忙中鐵杖直豎,噹的一聲猛響,巨鐘邊緣正壓在杖上,就這麼一擋,他已乘隙從鐘底滾
出。但聽喀、砰、、轟,接連幾響,鐵杖斷為兩截,鐵鐘翻滾過去,在柯鎮惡肩頭猛
力一撞,將他拋出山門,連翻了幾個觔斗,只跌得鼻子流血,額角上也破了一大塊。柯
鎮惡目不見物,不知變故因何而起,只怕殿中躲著甚麼怪物作崇,爬起身來,一蹺一拐
的走了。

  歐陽鋒在旁瞧著,也不由得微微心驚,不住口叫道:「可惜,可惜!」又道:「乖
孩兒,好聰明!」楊過從鐘架上爬下,喜道:「這瞎子不敢再來啦。」歐陽鋒搖頭道:
「此人與我仇深似海,只要他一息尚存,必定再來。」楊過道:「那麼咱們快走。」歐
陽鋒仍是搖頭,道:「我受傷甚重,逃不遠。」他這時危難暫過,只覺四肢百骸都要如
要散開來一般,實是一步也不能動了。楊過急道:「那怎麼辦?」歐陽鋒沉吟半晌,道
:「有個法子,你再斬斷另一口鐘的橫樑,將我罩在鐘下。」楊過道:「那你怎麼出來
?」歐陽鋒道:「我在鐘下用功七日,元功一復,自己就能掀鐘出來。這七日之中,那
柯瞎子縱然再來尋仇,諒他這點點微末道行,也揭不開這口大鐘。只要黃蓉這女娃娃不
來,未必有人能識破機關。黃蓉一來,那可大事去矣。」

  楊過心想除此之外,確也沒有旁的法子,問清楚他確能自行開鐘,不須別人相助,
又問:「你七天沒東西吃,行嗎?」歐陽鋒道:「你去找隻盆缽,裝滿了清水,放在我
身旁。這裏還有好幾個饅頭,慢慢吃著,儘可支持得七日。」

  楊過去廚房中找到一隻瓦缽,裝了清水,放在另一口仍然高懸的大鐘之下,然後扶
了歐陽鋒端端正正的坐在鐘下。歐陽鋒道:「孩兒,你儘管隨那姓郭的前去,日後我必
來尋你。」楊過答應了,爬上鐘架,斬斷橫樑,大鐵鐘落下,將歐陽鋒罩住了。

  楊過叫了幾聲「爸爸」,不聽歐陽鋒答應,知他在鐘內聽不見外邊聲息,正要離去
,心念忽動,又到後殿拿一隻瓦缽,盛滿了清水。將瓦缽放在地下,然後倒轉身子,左
手伸在缽中,依照歐陽鋒所授逆行經脈之法,將手上毒血逼了一些出來。只是使這功夫
極是累人,他又只學得個皮毛,雖只擠得十幾滴黑血,卻已鬧得滿頭大汗。歇了一陣,
扯下神像前的幾條布幡,纏在一隻籤筒之上,然後醮了碗中血水,在那口鐘上到處都遍
塗了,心想若是柯瞎子再至,想撬開鐵鐘,手掌碰到鐘身,叫他非中毒不可。
  忽又想到,義父罩在鐘內,七天之中可別給悶死了,於是用尖刀挖掘鐘邊之下的青
磚,在地下挖了個拳頭大的洞孔,以便通風透氣。挖掘之間,那尖刀碰到青磚底下的一
塊硬石,竟爾拍的一聲折斷了。這屠牛刀鋒銳之極,刃鋒卻是甚薄,給楊過當作鐵鑿般
亂挖亂掘,一柄寶刀竟爾斷送。他不知此刀珍貴,反正不是自己之物,也不可惜,隨手
拋在一旁,伏在地下,對準鐘底洞孔叫道:「爸爸,我去了,你快來接我。那口鐘外面
有毒,你出來時小心些。」隨即側頭,俯耳洞孔,只聽歐陽鋒微弱的聲音道:「好孩子
,我不怕毒,毒才怕我。你自己小心,我定來接你。」

  楊過悄立半晌,頗有戀戀不捨之意,這才快步奔回客店,越牆時提心吊膽,只怕柯
鎮惡驚覺,那知進房後見柯鎮惡尚未回來,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次日一早,忽聽得有人用棍棒碰碰踫的敲打房門。楊過躍下床來,打開房門,只見
柯鎮惡持著一根木棍,臉色灰白,剛踏進門便向前撲出,摔在地下。楊過見他雙手烏黑
,果然又去尋過歐陽鋒,終究不免中了自己布下之毒,暗暗心喜,當下假裝吃驚,大叫
:「柯公公,你怎麼了?」

  郭靖、黃蓉聽得叫聲,奔過來查看,見柯鎮惡倒在地下,吃了一驚。此時郭靖雖能
行走,卻無力氣,當下黃蓉將柯鎮惡扶在床上,問道:「大師父,你怎麼啦?」柯鎮惡
搖了搖頭,並不答話。黃蓉見到他掌心黑氣,恨恨的道:「又是那姓李的賤人,靖哥哥
,待我去會她。」說著一束腰帶,跨步出去。

  柯鎮惡低聲道:「不是那女子。」黃蓉止步回頭,奇道:「咦,那是誰?」柯鎮惡
自覺連一個心無縛雞之力的人也對付不了,反弄到自己受傷回來,也可算無能之極。他
性子剛硬,真所謂辛薑老而彌辣,對受傷的原由竟一句不提。靖蓉二人知他脾氣,若他
願說,自會吐露,否則愈問愈惹他生氣。好在他只皮膚中毒,毒性也不厲害,只是一時
昏暈,服了一顆九花玉露丸後便無大礙。

  黃蓉心下計議,眼前郭靖與柯鎮惡受傷,那李莫愁險毒難測,須得先將兩個傷者、
兩個孩子送到桃花島,日後再來找她算帳,方策萬全。這日上午在客店中休息半天,下
午僱船東行。

  楊過見黃蓉不去找歐陽鋒,心下暗喜,又想:「爸爸很怕郭伯母去找他,難道郭伯
母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大美人兒,比柯瞎子還厲害得多嗎?」

  舟行半日,天色向晚,船隻靠岸停泊,船家淘米做飯。郭芙見楊過不理自己,又是
生氣又是無聊,倚在船窗向外張望,忽見柳蔭下兩個小孩子在哀哀痛哭,瞧模樣正是武
敦儒、武修文兄弟。郭芙大聲叫道:「喂,你們在幹甚麼?」武修文回頭見是郭芙,哭
道:「我們在哭,你不見麼?」郭芙道:「幹甚麼呀,你媽打你們麼?」武修文哭道:

「我媽死啦!」

  黃蓉聽到他說話,吃了一驚,躍上岸去。只見兩個孩子撫著母親的屍身哀哀痛哭。
武三娘滿臉漆黑,早已死去多時。黃蓉再問武三通的下落,武敦儒哭道:「爸爸不知到
那裏去啦。」武修文道:「媽媽給爸爸的傷口吸毒,吸了好多黑血出來。爸爸好了,媽
媽卻死了。爸爸見媽死了,心裏忽然又胡塗啦。我們叫他,他理也不理就走了。」說著
又哭了起來。黃蓉心想:「武三娘子捨生救夫,實是個義烈女子。」問道:「你們餓了
罷?」兩兄弟不住點頭。

  黃蓉嘆了口氣,命船夫帶他們上船吃飯,到鎮上買了一具棺木,將武三娘收殮了。
當晚不及安葬,次晨才買了一塊地皮,將棺木葬了。武氏兄弟在墳前伏地大哭。

  郭靖道:「蓉兒,這兩個孩兒沒了爹娘,咱們便帶到桃花島上,以後要多費你心照
顧啦。」黃蓉點頭答應,當下勸住了武氏兄弟,上船駛到海邊,另僱大船,東行往桃花
島進發。
下集待續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19

郭靖在舟中潛運神功,數日間傷勢便已痊愈了大半。夫婦倆說起歐陽鋒十餘年不見
,不但未見衰邁,武功猶勝往昔,這一掌若是打中了郭靖胸口要害,那便非十天半月之
內所能痊可了。兩人談到洪七公,不知他身在何處,甚是記掛。黃蓉雖在桃花鳥隱居,
仍是遙領丐幫幫主之位,幫中事務由魯有腳奉黃蓉之名處分勾當。她此番來到江南,原
擬乘便會見幫中諸長老會商幫務,並打聽洪七公近況,但郭靖受傷,只有先行歸島。其
後說到楊過,黃蓉便將他叫進內艙,詢問前事。楊過說了母親因病逝世、自己流落嘉興
的經過,郭靖夫婦想起和穆念慈的交情,均是不勝傷感。

  待楊過回出外艙,郭靖說道:「我向來有個心願,你自然知道。今日天幸遇到過兒
,我的心願就可得償了。」當年郭靖之父郭嘯天與楊過的祖父楊鐵心義結兄弟,兩家妻
室同時懷孕。二人相約,日後生下的若均是男兒,就結為兄弟,若均是女兒則結為金蘭
姊妹,如是一男一女,則為夫婦。後來兩家生下的各為男兒,郭靖與楊過之父楊康如約
結為兄弟。但楊康認賊作父,多行不義,終於慘死於嘉興王鐵槍廟中。郭靖念及此事,
常耿耿於懷。此時這麼一說,黃蓉早知他的心意,搖頭道:「我不答應。」

  郭靖愕然道:「怎麼?」黃蓉道:「芙兒怎能許配給這小子。」郭靖道:「他父雖
然行止不端,但郭楊兩家世代交好,我瞧他相貌清秀,聰明伶俐,今後跟著咱倆,將來
不愁不能出人頭地。」黃蓉道:「我就怕他聰明過份了。」郭靖道:「你不是聰明得緊
麼?那有甚麼不好?」黃蓉笑道:「我卻偏喜歡你這傻哥哥呢。」郭靖一笑,道:「芙
兒將來長大,未必與你一般也喜歡傻小子。再說,如我這般傻瓜,天下只怕再也難找第
二個。」黃蓉刮臉羞他道:「好希罕麼?不害臊。」

  兩人說笑幾句,郭靖重提話頭,說道:「我爹爹就只這麼一個遺命,楊鐵心叔父臨
死之際也曾重託於我。可是於楊康兄弟與穆世姊份上,我實沒盡了甚麼心。若我再不將
過兒當作親人一般看待,怎對得起爹爹與楊叔父?」言下長嘆一聲,甚有憮然之意。黃
蓉柔聲道:「好在個兩孩子都還小,此事也不必急。將來若是過兒當真沒甚壞處,你愛
怎麼就怎麼便了。」

  郭靖站起身來,深深一揖,正色道:「多謝相允,我實是感激不盡。」黃蓉也正色
道:「我可沒應允。我是說,要瞧那孩子將來有沒有出息。」郭靖一揖到地,剛伸腰直
立,聽她此言,不禁楞住,隨即道:「楊康兄弟自幼在金國王府之中,這才學壞。過兒
在我們島上,卻決計壞不了,何況他這名字當年就是我給取的。他名楊過,字改之,就
算有了過失,也能改正,你放心好啦。」黃蓉笑道:「名字怎能作數?你叫郭靖,好安
靜嗎?從小就跳來跳去的像隻大猴子。」郭靖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黃蓉一笑,轉過
話頭,不再談論此事。

  舟行無話,到了桃花島上。郭芙突然多了二個年紀相若的小朋友,自是歡喜之極。

  楊過服了黃蓉的解藥後,身上餘毒便即去淨。他和郭芙初見面時略有嫌隙,但小孩
性兒,過了幾日,大家自也忘了。這幾天中,四人都在捕捉蟋蟀相鬥為戲。

  這一日楊過從屋裏出來,又要去捉蟋蟀,越彈指閣,經兩忘峰,剛繞過清嘯亭,忽
聽得山後笑語聲喧,忙奔將過去,只見郭芙和武氏兄弟翻石撥草,也正在捕捉蟋蟀。武
敦儒拿著個小竹筒,郭芙捧著一隻瓦盆。

  武修文翻開一塊石頭,嗤的一響,一隻大蟋蟀跳了出來。武修文縱身撲上,雙手按
住,歡聲大叫。郭芙叫道:「給我,給我。」武修文拿起蟋蟀,道:「好罷,給你。」
揭開瓦盆蓋,放在盆裏,只見這蟋蟀方頭健腿、巨顎粗腰,甚是雄駿。武修文道:「這
隻蟋蟀定是無敵大將軍,楊哥哥,你那許多蟋蟀兒都打牠不過。」

  楊過不服,從懷中取出幾竹筒蟋蟀,挑出最兇猛的一隻來與之相鬥。鬥得幾個回合
,那大蟋蟀張開巨口咬去,將楊過的那隻攔腰咬住,摔出盆外,隨即振翅而鳴,洋洋得
意。郭芙拍手歡叫:「我的打贏啦!」楊過道:「別忙,還有呢。」可是他連出三蟀,
盡數敗下陣來,第三隻甚至被巨蟀一口咬成兩截。

  楊過臉上無光,道:「不玩啦!」轉身便走。忽聽得後面草叢中嘰嘰嘰的叫了三聲
,正是蟋蟀鳴叫,聲音卻頗有些古怪。武敦儒道:「又是一隻。」撥開草叢,突然向後
急躍,驚道:「蛇,蛇!」楊過轉過身來,果見一條花紋斑爛的毒蛇,昂首吐舌的盤在
草中。楊過拾起一塊石子,對準了摔去,正中蛇頭,那毒蛇扭曲了幾下,便即死了。只
見毒蛇所盤之旁有一隻黑黝黝的小蟋蟀,相貌奇醜,卻展翅發出嘰嘰之聲。

  郭芙笑道:「楊哥哥,你捉這小黑鬼啊。」楊過聽出她話中有嘰嘲之意,激發了胸
中傲氣,說道:「好,捉就捉。」當下將黑蟋蟀捉了過來。郭芙笑道:「你這隻小黑鬼
,要來幹甚麼?想跟我的無敵大將軍鬥鬥嗎?」楊過怒道:「鬥就鬥,小黑鬼也不是給
心欺負的。」將黑蟀放在郭芙的瓦盆之中。

  說也奇怪,那大蟋蟀見到小黑蟀竟有畏懼之意,不住退縮。郭芙與武氏兄弟大聲吆
喝,為大蟋蟀加勁助威。小黑蟋蟀昂頭縱躍而前,那大蟀不敢接戰,想躍出盆去。小黑
蟀也即躍高,在半空咬住大蟀的尾巴,雙蟀齊落,那大蟋蟀抖了幾抖,翻轉肚腹而死。
原來蟋蟀之中有一種喜與毒蟲共居,與蜈蚣共居的稱為「蜈蚣蟀」,與毒蛇共居的稱為
「蛇蟀」,因身上染有毒蟲氣息,非常蟀所能敵。楊過所捉到的小黑蟀正是一隻蛇蟀。

  郭芙見自己的無敵大將軍一戰即死,很不高興,轉念一想,道:「楊哥哥,你這頭
小黑鬼給了我罷。」楊過道:「給你麼,本來沒甚麼大不了,但你為甚麼罵牠小黑鬼?
」郭芙小嘴一撇,悻悻的道:「不給就不給,希罕嗎?」拿起瓦盆一抖,將小黑蟀倒在
地上,右腳踹落,登時踏死。楊過又驚又怒,氣血上湧,滿臉脹得通紅,登時按捺不住
,反手一掌,重重打了她個耳光。

  郭芙一楞,還沒決定哭是不哭。武修文罵道:「你這小子打人!」向楊過胸口就是
一拳。他家學淵源,自小得父母親傳,武功已有相當根基,這拳正中楊過前胸,力道著
實不輕。楊過大怒,回手也是一拳,武修文閃身避過。楊過追上撲擊,武敦儒伸腳在他
腿上一鉤,楊過撲地倒了。武修文轉身躍起,騎在他身上。兄弟倆牢牢按住,四個拳頭
猛往他身上擊去。

  楊過雖比二人大了一兩歲,但雙拳難敵四手,武氏兄弟又練過上乘武功,楊過卻只
跟穆念慈學過一些粗淺武功,不是二人對手,當下咬住牙關挨打,哼也不哼。武敦儒道
:「你討饒就放你。」楊過罵道:「放屁!」武修文砰砰兩下,又打了他兩拳。郭芙在
旁見武氏兄弟為她出氣,心下甚喜。

  武氏兄弟知道若是打他頭臉,有了傷痕,待會被郭靖、黃蓉看到,必受斥責,是以
拳打足踢,都招呼在他身上。郭芙見打得厲害,有些害怕,但摸到自己臉上熱辣辣的疼
痛,又覺打得痛快,不禁叫道:「用力打,打他!」武氏兄弟聽她這般呼叫,打得更加
狠了。

  楊過伏在地下,耳聽郭芙如此叫喚,心道:「你這丫頭如此狠惡,我日後必報此仇
但覺腰間、背上、臀部劇痛無比,漸漸抵受不住,武氏兄弟自幼練功,拳腳有力,尋
常大人也經受不起,若非楊過也練過一些內功,早已昏暈。他咬牙強忍,雙手在地下亂
抓亂爬,突然間左手抓到一件冰涼滑膩之物,正是適才砸死的毒蛇,當即抓起,回手揮
舞。

  武氏兄弟見到這條花紋斑爛的死蛇,齊聲驚呼。楊過乘機翻身,回手狠狠一拳,只
打得武敦儒鼻流鮮血,當即爬起身來,發足便逃。武氏兄弟大怒,隨後追去。郭芙要看
熱鬧,連聲叫喚:「捉住他,捉住他!」在後追趕。楊過奔了一陣,一回頭,只見武敦
儒滿臉鮮血,模樣甚是狠惡,心知若是給兩兄弟捉住了,那一頓飽打必比適才更是厲害
,當下不住足的奔向試劍峰山腳,直向峰上爬去。

  武敦儒鼻上雖吃一拳,其實並不如何疼痛,但見到了鮮血,又是害怕,又是憤怒,
提氣急追。楊過越爬越高,武氏兄弟絲毫不肯放鬆。郭芙卻在半山腰裏停住腳步,仰頭
觀看。楊過奔了一陣,眼見前面是個斷崖,已無路可走。當年黃藥師每創新招,要躍過
斷崖,再到峰頂絕險之處試招,楊過卻如何躍得過?他心道:「我縱然跳崖而死,也不
能讓這兩個臭小子捉住再打。」轉過身來,喝道:「你們再上來一步,我就跳下去啦!
」武敦儒一呆,武修文叫道:「跳就跳,誰還怕了你不成?料你也沒膽子!」說著又爬
上幾步。

  楊過氣血上衝,正要湧身下躍,瞥眼忽見身旁有塊大石,半截擱在幾塊石頭之上,
似乎安置得並不牢穩。他狂怒之下,那裏還想到甚麼後果,伸手將大石下面的幾塊石頭
搬開,那大石果然微微搖動。他躍到大石後面,用力推去,大石幌了兩下,空隆一響,
向山腰裏滾將下來。

  武氏兄弟見他推石,心知不妙,嚇得臉上變色,急忙縮身閃避。那大石帶著無數泥
沙,從武氏兄弟身側滾過,砰巨響,一路上壓倒許多花木,滾入大海。武敦儒心下慌
亂,一腳踏空,溜了下來,武修文急忙抱住。兩人在山坡上站立不住,摟作一團的滾將
下來,翻滾了六七丈,幸好給下面一株大樹擋住了。

  黃蓉在屋中遠遠聽得響聲大作,忙循聲奔出,來到試劍峰下,但見泥沙飛揚,女兒
藏在山邊草裏,嚇得哭也哭不出來,武氏兄弟滿頭滿臉都是瘀損鮮血。黃蓉上前抱起女
兒,問道:「甚麼事?」郭芙伏在母親懷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了一會,才抽抽噎
噎的訴說楊過怎樣無理打她、武氏兄弟怎樣相幫、楊過又怎樣推大石要壓死二人。她將
過錯盡數推在楊過身上,自己踏死蟋蟀、武氏兄弟打人之事,卻全瞞過了不說。黃蓉聽
罷,呆了半晌,見到女兒半邊臉頰紅腫,那一掌打得確是不輕,心下甚是憐惜,不住口
的安慰。

  這時郭靖也奔了出來,見到武氏兄弟的狼狽情狀,問起情由,好生著惱,又怕楊過
有甚不測,忙奔上山峰,可是峰前峰後找了一遍,不見影蹤。他提高嗓子大叫:「過兒
,過兒。」這幾下高叫聲傳數里,但是終不見楊過出來,也不聞應聲。郭靖等了一會,
越加擔心,下得峰來,划了小艇環島巡繞尋找,直到天黑,楊過竟是不知去向。

  原來楊過推下大石,見武氏兄弟滾下山坡,遙遙望見黃蓉出來,心知這番必受重責
,當下縮身在岩石的一個縫隙之中,聽得郭靖叫喚,卻不敢答應。他挨著肌餓,躲在石
縫中動也不動,眼見暮色蒼茫,大海上漸漸昏黑,四下裏更無人聲。又過一陣,天空星
星閃爍,涼風吹來,身上大有寒意,他走出石縫,向山下張望,但見精舍的窗子中透出
燈光,想像郭靖夫婦、柯鎮惡、郭芙、武氏兄弟六人正在圍坐吃飯,雞鴨魚肉擺了滿桌
,不由嚥了幾口唾沬。但隨即想到,他們必在背後數說責罵自己,不禁氣憤難當。黑夜
中站在山崖上的海風之中,只想著一生如何受人欺辱,但覺塵世間個個對他冷眼相待,
思潮起伏,滿胸孤苦怨憤,難以自已。

  其實郭靖尋他不著,那有心情吃飯?黃蓉見丈夫煩惱,知道勸他不聽,也不吃飯,
陪他默默而坐。次日天沒亮,兩人又出外找尋。

  楊過餓了半日一晚,第二天一早,再也忍耐不住,悄悄溜下山峰,在溪邊捉了幾隻
青蛙,剝了皮,找些枯葉,要燒烤來吃。他在外流浪,常以此法充飢渡日,此時也怕被
郭靖、黃蓉見煙火,當下藏在山洞中燒柴,一將蛙腿烤黃,立即踏滅柴火,張口大嚼。
耳聽得郭靖叫喚「過兒,過兒。」心想:「你要叫我出去打我,我才不出來呢。」

  當晚他就在山洞中睡了,迷迷糊糊的躺了一陣,忽見歐陽鋒走進洞來,說道:「孩
兒,我來教你練武功,免得你打不過武家那兩個小鬼。」楊過大喜,跟他出洞,只見他
蹲在地下,咕咕咕的叫了幾聲,雙掌推出。楊過跟著他便練了起來,只覺發掌踢腿,無
不恰到好處。忽然歐陽鋒揮拳打來,他閃避不及,砰的一下,正中頂門,頭上劇痛無比
,大叫一聲,跳起身來。

  頭上又是砰的一下,他一驚而醒,原來適才是做了一夢。他摸摸頭頂,撞起了一個
疙瘩,甚是疼痛,不禁嘆了口氣,尋思:「料來爸爸此刻已經傷勢痊愈,從大鐘底下出
來了。不知他甚麼時候來接我去,真的教我武功,也免得我在這裏受人白眼,給人欺辱
。」走出洞來,望著天邊,但見稀星數點掛在樹梢,回思適才歐陽鋒教導自己的武功,
卻一點也想不起來,他蹲下身來,口中咕咕咕的叫了幾聲,要將歐陽鋒當日在嘉興所傳
的蛤蟆功口訣用在拳腳之上,但無論如何使用不上。他苦苦思索,雙掌推出,夢中隨心
所欲的發掌出足,這時竟已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他獨立山崖,望著茫茫大海,孤寂之心更甚,忽聽海上一聲長嘯隱隱傳來,叫著:
「過兒,過兒。」他不由自主的奔下峰去,叫道:「我在這兒,我在這兒。」他奔上沙
灘,郭靖遠遠望見,大喜之下,急忙划艇近岸,躍上灘來。星光下兩人互相奔近。郭靖
一把將楊過摟在懷裏,只道:「快回去吃飯。」他心情激動,語音竟有些哽咽。回到屋
中,黃蓉預備飯菜給郭靖和楊過吃了,大家對過去之事絕口不提。

  次日清晨,郭靖將楊過、武氏兄弟、郭芙叫到大廳,又將柯鎮惡請來,隨即向四個
孩子向江南六怪的靈住磕過了頭,向柯鎮惡道:「大師父,弟子要請師父恩准,跟你收
四個徒孫。」柯鎮惡喜道:「那再好不過,我恭喜你啦。」郭靖命楊過與武氏兄弟先向
柯鎮惡磕頭,再對他夫婦行拜師之禮。郭芙笑問:「媽,我也得拜麼?」黃蓉道:「自
然要拜。」郭芙笑嘻嘻的也向三人磕了頭。

  郭靖正色道:「從今天起,你們四人是師兄弟啦……」郭芙接口道:「不,還是師
兄妹。」郭靖橫了女兒一眼,道:「爹沒說完,不許多口。」他頓了一頓,說道:「自
今而後,你們四人須得相親相愛,有福共享,有難同當。如再爭鬧打架,我可不能輕饒
。」說著向楊過看了一眼。楊過心想:「你自然偏袒女兒,以後我不去惹她就是。」
  柯鎮惡接著將他們門中諸般門規說了一些,都是一些不得恃強欺人、不得濫傷無辜
之類,江南七怪門派各自不同,柯鎮惡也記不得那許多,反正也是大同小異。

  郭靖說道:「我所學的武功很雜,除了江南七俠所授的根基之外,全真派的內功,
桃花島和丐幫東南兩大宗的武功,都曾練過一些。為人不可忘本,今日我先授你們柯大
師祖的獨門功夫。」

  他正要親授口訣,黃蓉見楊過低頭出神,臉上有一股說不出的怪異之色,依稀是楊
康當年的模樣,不禁心中生憎,尋思:「他父親雖非我親手所殺,但也可說死在我的手
裏,莫養虎為患,將來成為一個大大的禍胎。」心念微動,已有計較,說道:「你一個
人教四個孩子,未免太也辛苦,過兒讓我來教。」郭靖尚未回答,柯鎮惡已拍手笑道:
「那妙極啦!你兩口子可以比比,瞧誰的徒兒教得好。」郭靖心中也喜,知道妻子比己
聰明百倍,教導之法一定遠勝於己,當下沒口子稱善。

  郭芙怕父親嚴峻,道:「媽,我也要你教。」黃蓉笑道:「你老是纏著我胡鬧,功
夫一定學不成,衰是讓爹教你的好。」郭芙向父親偷看一眼,見他雙目也正瞪著自己,
急忙轉頭,不敢再說。

  黃蓉對丈夫道:「咱們定個規矩,你不能教過兒,我也不能教他們三人。這四個孩
子之間,更加不得互相傳授,否則錯亂了功夫,有損無益。」郭靖道:「這個自然。」
黃蓉道:「過兒,你跟我來。」楊過厭憎郭芙與武氏兄弟,聽黃蓉這麼說,得以不與他
們同場學藝,正合心意,當下跟著她走向內堂。

  黃蓉領著他進了書房,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來,道:「你師父有七位師父,人稱江
南七怪,大師父就是柯公公,二師父叫作妙手書生朱聰,現下我先教你朱二師祖的功夫
。」說著攤開書本,朗聲讀道:「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
樂乎?」原來那是一部「論語」。楊過心中奇怪,不敢多問,只得跟著她誦讀著識字。

  一連數日,黃蓉只是教他讀書,始終絕口不提武功。這一日讀罷了書,楊過獨自到
山上閒走,想起歐陽鋒現下不知身在何處,思念甚殷,不禁倒轉身子,學著他的樣子旋
轉起來。轉了一陣,依照歐陽鋒所授口訣逆行經脈,只覺愈轉愈是順遂,一個翻身躍起
,咕的一聲叫喊,雙掌拍出,登覺遍體舒泰,快美無比,立時出了一身大汗。他可不知
只這一番練功,內力已有進展。歐陽鋒的武功別創一格,實是厲害之極的上乘功夫,楊
過悟性奇高,雖然那日於匆匆之際所學甚少,但如此練去,內力也有所進益。

  自此之後,他每日跟黃蓉誦讀經書,早晨晚間有空,自行到僻靜山邊練功。他倒不
是想從此練成一身驚人武藝,只是每練一次,全身總是說不出的舒適,到後來已是不練
不快。

  他暗自修練,郭靖與黃蓉毫不知曉。黃蓉教他讀書,不到三個月,已將一部「論語
」教完。楊過記誦極速,對書中經義卻往往不以為然,不住提出疑難。其實黃蓉教他讀
書,也已早感煩厭,只是常自想到:「此人聰明才智似不在我下,如果他為人和他爹爹
一般,再學了武功,將來為禍不小,不如讓他學文,習了聖賢之說,於己於人都有好處
。」當下耐著性子教讀,「論語」教完,跟著再教「孟子」。

  幾個月過去,黃蓉始終不提武功,楊過也就不問。自那日與郭芙、武氏兄弟打架之
後,再不跟他們三人在一起玩耍,獨個兒越來越感孤寂,心知郭靖雖收他為徒,武功是
決計不肯傳授的了。自己本就不是武氏兄弟的對手,待郭靖教得他們一年半載,再有爭
鬥,非死在他們手裏不可,心中打定了主意,一有機會,立即設法離島。

  這日下午,楊過跟黃蓉讀了幾段「孟子」,辭出書房,在海邊閒步,望著大海中白
浪滔滔,心想不知何日方能脫此困境,眼見海面上白鷗來去,好生欣羨牠們的來去自在
。正自神往,忽聽桃樹林外傳來呼呼風響。他好奇心起,悄悄繞到樹後張望,原來郭靖
正在林中空地上教武氏兄弟拳腳,教的是一招擒拿手「托樑換柱」。郭靖口中指點,手
腳比劃,命武氏兄弟跟著照學。楊過只看了一遍,早就領會到這一招的精義所在,但武
氏兄弟學來學去始終不得要領。郭靖本性魯鈍,深知其中甘苦,毫不厭煩,只是反覆教
導。

  楊過暗暗嘆氣,心道:「郭伯伯若肯教我,我豈能如他們這般蠢笨。」悶悶不樂,
自回房中睡了。晚飯後讀了幾遍書,但感百無聊賴,又到海灘旁邊,學著郭靖所授的拳
腳,使將開來,只是將一招反覆使得幾遍,便感膩煩,心念一動:「我若去偷學武功,
保管比武氏兄弟強得多,那也不用怕他們來害我了。」

  一喜之後,跟著又想:「郭伯伯既不肯教,我又何必偷學他的?哼,這時他就是來
求我去學,我也不學的了。最多給人打死了,好希罕麼?」想到此處,又是驕傲,又感
淒苦,倚岩靜坐,竟在浪濤聲人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次日清晨,楊過不去吃早飯,也不去書房讀書,在海中撈了幾隻大蠔,生火燒烤來
吃,心想:「不吃你郭家的飯,也餓不死我。」瞧著岸邊的大船和小艇,尋思:「那大
船我開不動,小艇卻又划不遠,怎生逃走才好?」煩惱了半日,無計可施,便在一塊巨
岩之後倒轉了身子,練起了歐陽鋒所授的內功來。

  正練到血行加速、全身舒暢之際,突然間身後有人大聲呼喝,楊過一驚之下,登時
摔倒,手足麻痺,再也爬不起來,原來是郭芙與武氏兄弟三人適於此時到來。這巨岩之
後本來十分僻靜,向無人至,但桃花島上道路樹木的布置皆按五行生剋之變,郭芙與武
氏兄弟不敢到處亂走,來來去去只在島上道路熟識處玩耍,以致見到了他練功的情狀。
幸好楊過此時功力甚淺,否則給他們三人這麼齊聲吆喝,經脈錯亂,非當場癱瘓不可。
<P>
  郭芙拍手笑道:「你在這裏搗甚麼鬼?」楊過扶著岩石,慢慢支撐著站起,向她白
了一眼,轉身走開。武修文叫道:「喂,郭師妹問你哪,怎得你這般無禮,也不理睬?
」楊過冷冷的道:「你管得著麼?」武敦儒大怒,說道:「咱們自管玩去,別去招惹瘋
狗。」楊過道:「是啊,瘋狗見人就咬,人家好端端的在這裏,三條瘋狗卻過來亂吠亂
叫。」武敦儒怒道:「你說三條瘋狗?你罵人?」楊過笑道:「我只罵狗,沒罵人。」

  武敦儒怒不可遏,撲上去拔拳便打,楊過一閃避開。武修文想起師父曾有告誡,師
兄弟不可打架,這事鬧了起來,只怕被師父責備,忙拉位兄長手臂,笑吟吟的對楊過道
:「楊大哥,你跟師娘學武藝,我們三個跟師父學。這幾個月下來,也不知是誰長進得
快了。咱們來過過招,比劃比劃,你敢不敢?」

  楊過心下氣苦,本想說:「我沒你們的運氣,師娘可沒教過我武功。」但一聽到他
說「你敢不敢」四字,語氣中充滿了輕蔑之意,那句洩氣的話登時忍住了不說,只哼了
一聲,冷冷的斜睨著他。武修文道:「咱們師兄弟比試武功,不論誰輸誰贏,都不可去
跟師父、師娘說,就是打破了頭,也說是自己摔的。誰打輸向大人投訴,誰就是狗雜種
、王八蛋。楊大哥,你敢不敢?」

  他這「你敢不敢」四字第二次剛出口,眼前一黑,左眼上已重重著了楊過一拳,武
修文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武敦儒怒道:「你這般打冷拳,好不要臉。」施展郭靖所教
的拳法,向楊過腰間打去。楊過不識閃避,登時中拳,眼見武敦儒又是飛腳踢來,腦海
中靈光一閃,想起昨天郭靖傳授武氏兄弟的招數,當即右腳微蹲,左手在武敦儒踢來的
右腳小腿上一托。這正是「鬧市俠隱」全金發所擅擒拿手法中的一招「托樑換柱」,雖
非極精深的武功,臨敵之時卻也頗切實用。昨日郭靖反覆叫兩兄弟試習,武氏兄弟本已
學會,但當真使將出來,卻遠不及楊過偷看片刻的靈活機巧。武敦儒被他這麼一托,登
時遠遠摔了出去。

  武修文眼上中拳,本已大怒,但見兄長又遭摔跌,當即撲將上來,左拳虛幌,楊過
向左避讓,卻不知這是拳術中甚是淺近的招數,先虛後實,武修文跟著右拳實擊,砰的
一聲,楊過右邊顴骨上重重中了一拳。武敦儒爬起身來,上前夾擊,他兩兄弟武功本有
根柢,楊過先前就已抵敵不過,再加上郭靖這幾個月來的教導,他如何再是敵手?廝打
片刻,頭臉腰背已連中七八下拳腳。楊過心下發了狠:「就是給你們打死,我也不逃。
」發拳直上直下的亂舞亂打,全然不成章法。

  武修文見他咬牙切齒的拚命,心下倒是怯了,反正已大佔上風,不願再鬥,叫道:
「你已經輸啦,我們饒了你,不用再打了。」楊過叫道:「誰要你饒?」衝上去劈面猛
擊。武修文伸左臂格開,右手抓住他胸口衣襟向前急拉,便在此時,武敦儒雙拳同時向
楊過後腰直擊下去。楊過站立不穩,向前摔倒。武敦儒雙手按住他頭,問道:「你服了
沒有?」楊過怒道:「誰服你這瘋狗?」武敦儒大怒,將他臉孔向沙地上直按下去,叫
道:「你不服,就悶死了你。」

  楊過眼睛口鼻中全是沙粒,登時無法呼吸,又過片刻,全身如欲爆裂。武敦儒雙手
用力按住他頭,武修文騎在他頭頸之中,楊過始終掙扎不脫,窒悶難當之際,這些日子
來所練歐陽鋒傳授的內力突然崩湧,只覺丹田中一股熱氣激升而上,不知如何,全身驀
然間精力充沛,他猛躍而起,眼睛也不及睜開,雙掌便推了出去。

  這一下正中武修文的小腹,武修文「啊」的一聲大叫,仰跌在地,登時暈了過去。
這掌力乃是歐陽鋒的絕技「蛤蟆功」,威力固不及歐陽鋒神功半成,楊過又不會運用,
但他於危急之間自發而生的使將出來,武修文卻也抵受不起。

  武敦儒搶將過去,只見兄弟一動也不動的躺著,雙目翻白,只道已給楊過打死,大
駭之下,大叫:「師父,師父,我弟弟死了,我弟弟死了!」連叫帶哭,奔回去稟報郭
靖。郭芙心中害怕,也急步跟去。

  楊過吐出嘴裏沙土,抹去眼中沙子,只覺全身半點氣力也無,便欲移動一步也是艱
難無比,眼見武修文躺著不動,又聽得武敦儒大叫:「我弟弟死了!」心下一片茫然,
不知到底出了甚麼事,明知事情大大不妙,卻是無力逃走。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見郭靖、黃蓉飛步奔來。郭靖抱起武修文,在他胸腹之間
推拿。黃蓉走到楊過邊,問道:「歐陽鋒呢?他在那裏?」楊過茫然不答。黃蓉又問:
「這蛤蟆功他甚麼時候教你的?」楊過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有聽見,雙眼失神落魄的
望著前面,嘴巴緊緊閉住,生怕說了一個字出來。黃蓉見他不理,抓住他雙臂,連聲道
:「快說!歐陽鋒在那裏?」楊過始終一動不動。

  過不多時,武修文在郭靖內力推拿下醒了轉來,接著柯鎮惡也隨著郭芙趕到。柯鎮
惡聽郭芙說了楊過倒轉身子的情狀,又聽得他如何「打死」武修文,想到這小子原來是
歐陽鋒的傳人,滿腔仇怨登時都轉到了他身上,聽得黃蓉連問:「歐陽鋒在那裏?」而
楊過全不理睬,當即走上前去,高舉鐵杖,厲聲喝道:「歐陽鋒這奸賊在那裏?你不說
,一杖就打死了你!」

  楊過此時已豁出了性命不要,大聲道:「他不是奸賊!他是好人。你打死我好了,
我一句話也不說。」柯鎮惡大怒,揮杖怒劈。郭靖大叫:「大師父,別……」只聽拍的
一聲,鐵杖從楊過身側擦過,擊入沙灘。原來柯鎮惡心想打死這小小孩童畢竟不妥,鐵
杖擊出時準頭略偏。

  柯鎮惡厲聲道:「你一定不說?」楊過大聲道:「你有種就打死我,我怕你這老瞎
子嗎?」郭靖縱身上前,重重打了他個耳光,喝道:「你膽敢對師祖爺爺無禮!」楊過
也不哭泣,只冷冷的道:「你們也不用動手,要我性命,我自己死好了!」反身便向大
海奔去。

  郭靖喝道:「過兒回來!」楊過奔得更加急了。郭靖正欲上前拉他,黃蓉低聲道:
「且慢!」郭靖當即停步,只見楊過直奔入海,衝進浪濤之中。郭靖驚道:「他不識水
性,蓉兒,咱們快救他。」又要入海去救。黃蓉道:「死不了,不用著急。」過了一會
,見楊過竟不回來,心下也不禁佩服他的傲氣,當即縱身入海,游了出去。她精通水性
,在近岸海中救一個人自是視若等閒,潛入水底,將楊過拖了回來,將他擱在岩石之上
,任由他吐出腸中海水,自行慢慢醒轉。

  郭靖瞧瞧師父,又瞧瞧妻子,問道:「怎麼辦?」黃蓉道:「他這功夫是來桃花島
之前學的,歐陽鋒若是來到島上,咱們決不能不知。」郭靖點了點頭。黃蓉問道:「小
武的傷勢怎麼樣?」郭靖道:「只怕要將養一兩個月。」

  柯鎮惡道:「明兒我回嘉興去。」郭靖與黃蓉對望了一眼,自都明白他的意思,他
決不願和歐陽鋒的傳人同處一地。黃蓉道:「大師父,這兒是你的家,你何必讓這小子
?」

  當天晚上,郭靖把楊過叫進房來,說道:「過兒,過去的事,大家也不提了。你對
師祖爺爺無禮,不能再在我的門下,以後你只叫我郭伯伯便是。你郭伯伯不善教誨,只
怕反耽誤了你。過幾天我送你去終南山重陽宮,求全真教長春子丘真人收你入門。全真
派武功是武學正宗,你好好在重陽宮中用功,修心養性,盼你日後做個正人君子。」

  楊過應了一聲:「是,郭伯伯。」當即改了稱呼,不再認郭靖作師父了。

  郭靖這日一清早起來,帶備銀兩行李,與大師父、妻子、女兒、武氏兄弟別過,帶
著楊過,乘船到浙江海邊上岸。郭靖買了兩匹馬,與楊過曉行夜宿,一路向北。楊過從
未騎過馬,但他內功略有根柢,習練數日,已控轡自如。他少年好事,常常馳在郭靖之
前。

  不一日,兩人渡過黃河,來到陝西。此時大金國已為蒙古所滅,黃河以北,盡為蒙
古人天下。郭靖少年時曾在蒙古軍中做過大將,只怕遇到蒙古舊部,招惹麻煩,將良馬
換了兩匹極廋極醜的驢子,身上穿了破舊衣衫,打扮得就和鄉下莊漢相似。楊過也穿上
粗布大褂,頭上纏了一塊青布包頭,跨在瘦驢之上。這驢子脾氣既壞,走得又慢,楊過
在道上整日就是與牠拗氣。

  這一天到了樊川,已是終南山的所在,漢初開國大將樊噲曾食邑於此,因而得名。
沿途岡巒迴繞,松柏森映,水田蔬圃連綿其間,宛然有江南景色。

  楊過自離離桃花島後,心中氣惱,絕口不提島上之事,這時忍不住道:「郭伯伯,
這地方倒有點像咱們桃花島。」郭靖聽他說「咱們桃花島」五字,不禁憮然有感,道:
「過兒,此去終南山不遠,你在全真教下好好學藝。數年之後,我再來接你回桃花島。
」楊過頭一撇,道:「我這一輩子永遠不回桃花島啦。」郭靖不意他小小年紀,竟說出
這等決絕的話來,心中一怔,一時無言可對,隔了半晌才道:「你生郭伯母的氣麼?」
楊過道:「姪兒那裏敢?只是姪兒惹郭伯母生氣罷啦。」郭靖拙於言辭,不再接口。

  兩人一路上岡,中午時分到了岡頂的一座廟宇。郭靖見廟門橫額寫著「普光寺」三
個大字,當下將驢子拴在廟外松樹上,進廟討齋飯吃。廟中有七八名僧人,見郭靖打扮
鄙樸,神色間極是冷淡,拿兩份素麵、七八個饅頭給二人吃。

  郭靖與楊過坐在松下石凳上吃麵,一轉頭,忽見松後有一塊石碑,長草遮掩,露出
「長春」二字。郭靖心中一動,走過去拂草看時,碑上刻的卻是長春子丘處機的一首詩
,詩云:

  「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萬靈日夜相凌遲,飲氣吞聲死無語。仰天大
叫天不應,一物細瑣枉勞形。安得大千復混沌,免教造物生精靈。」

  郭靖見了此詩,想起十餘年前蒙古大漠中種種情事,撫著石碑呆呆不語,待想起與
丘處機相見在即,心中又自欣喜。

  楊過道:「郭伯伯,這碑上寫著些甚麼?」郭靖道:「那是你丘祖師做的詩。他老
人家見世人多災多難,感到十分難過。」當下將詩中含義解釋了一遍,道:「丘真人武
功固然卓絕,這一番愛護萬民的心腸更是教人欽佩。你父親是丘祖師當年得意的弟子。
丘祖師瞧在你父面上,定會好好待你。你用心學藝,將來必有大成。」

  楊過道:「郭伯伯,我想請問你一件事。」郭靖道:「甚麼事?」楊過說道:「我
爹爹是怎麼死的?」郭靖臉上變色,想起嘉興鐵槍廟中之事,身子微顫,黯然不語。楊
過道:「是誰害死他的?」郭靖仍是不答。

  楊過想起母親每當自己問起父親的死因,總是神色特異,避不作答,又覺郭靖雖然
待己甚是親厚,黃蓉卻頗有疏忌之意,他年紀雖小,卻也覺得其中必有隱情,這時忍不
住大聲道:「我爹爹是你跟郭伯母害死的,是不是?」

  郭靖大怒,順手在石碑上重重拍落,厲聲道:「誰教你這般胡說?」他此時功勁何
等厲害,盛怒之下這麼一擊,只拍得石碑不住搖幌。楊過見他動怒,忙低頭道:「姪兒
知道錯啦,以後不敢胡說,郭伯伯別生氣。」

  郭靖對他本甚愛憐,聽他認錯,氣就消了,正要安慰他幾句,忽聽身後有人「咦」
的一聲,語氣似乎甚是驚詫。回過頭來,只見兩個中年道士站在山門口,凝目注視,臉
上大有憤色,自己適才在碑上這一擊,定是教他二人瞧在眼裏了。

  兩個道士對望了一眼,便即出寺。郭靖見二人步履輕捷,顯然身有武功,心想此去
離終南山不遠,這二道多半是重陽宮中人物。兩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紀,或是全真七子的
弟子。他自在桃花島隱居後,不與馬鈺等互通消息,是以全真門下弟子都不相識,只知
全真教近來好生興旺,馬鈺、丘處機、王處一等均收了不少佳弟子,在武林中名氣越來
越響,平素行俠仗義,扶危解困,做下了無數好事,江湖上不論是否武學之士,凡是聽
到全真教的名頭,都是十分尊重。他想自己要上山拜見丘真人,正好與那二道同行。

  當下足底加勁,搶出山門,只見那兩個道士已快步奔在十餘丈外,卻不住回頭觀看
。郭靖叫道:「二位道兄且住,在下有話請問。」他嗓門洪亮,一聲呼出,遠近皆聞,
那二道卻不停步,反而走得更加快了。郭靖心想:「難道這二人是聾子?」足下微使勁
力,幾個起落,已繞過二人身旁,搶在前頭,轉身說道:「二位道兄請了。」說著唱喏
行禮。

  兩個道人見他身法如此迅捷,臉現驚惶之色,見他躬身行禮,只道他要運內勁暗算
,急快分向左右閃避,齊聲問道:「你幹甚麼?」郭靖道:「二位可是終南山重陽宮的
道兄麼?」那身材瘦削道人沉著臉道:「是便怎地?」郭靖道:「在下是長春真人丘道
長故人,意欲上山拜見,相煩指引。」另一個五短身材的道人冷笑道:「你有種自己上
去,讓路罷!」說著突然橫掌揮出,出掌竟然甚是快捷。郭靖只得向右讓過。不料另一
個瘦道人與那矮道人武術上練得絲絲入扣,分進合擊,跟著一掌自右向左,將郭靖攔在
中間。這兩招叫做「大關門式」,原是全真派武功的高明招數,郭靖如何不識?他見二
道不問情由,一上來就使傷人重手,不禁愕然,不知他們有何誤會,當下既不化解,亦
不閃避,只聽波波兩聲,二道雙掌都擊在他的脅下。

  郭靖中了這兩掌,已知對方武功深淺,心想以二人功力而論,確是全真七子的弟子
,與自己算是同輩。他在二道手掌擊到之時,早已鼓勁抵禦,只是內力運得恰到好處,
自己既不絲毫受損,卻也不將掌力反擊出去令二人手掌疼痛腫脹,只是平平常常受了,
恍若無事。

  二道苦練了十餘年的絕招打在對方身上,竟然如中敗絮,全不受力,心中驚駭無比
,當下齊聲呼嘯,同時躍起,四足齊飛,猛向郭靖胸口踢到。郭靖暗暗奇怪:「全真弟
子郣是有道之士,待人親切,怎地門下弟子卻這般毫沒來由的便對人拳足交加?」眼見
二人使出「鴛鴦連環腿」的腳法,仍是不動聲色,未加理會。但聽得拍拍拍,波波波,
數聲響過,他胸口多了幾個灰撲撲的腳印。

  二道每人均是連踢六腳,足尖猶如踢在沙包之上,軟軟的極是舒服,但見對方神定
氣閒,渾若無事,這一下驚詫更比適才厲害了幾倍,心想:「這賊子如此了得?就是我
們師父師伯,卻也沒這等功夫。」斜眼細看郭靖時,見他濃眉大眼,神情樸實,一身粗
布衣服,就如尋常的莊稼漢子一般,實無半點異樣之處,不禁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楊過見二道對郭靖又打又踢,郭靖卻不還手,不禁生氣,走上喝道:「你這兩個臭
道士,幹麼打我伯伯?」郭靖連忙喝止,道:「過兒,快住口,過來拜見兩位道長。」
楊過一怔,心想:「郭伯伯沒來由,何必畏懼他們?」

  兩個道士對望一眼,刷刷兩聲,從腰間抽出長劍。矮道士一招「探海屠龍」,刺向
郭靖下盤,另一個使招「罡風掃葉」,卻向楊過右腿疾削。

  郭靖對刺向自己這劍全沒在意,但見瘦道人那招出手狠辣,不由得著惱:「這孩子
跟你們無怨無仇,何以下此毒手?這一劍豈非要將他右腿削斷?」當下身子微側,左手
掌緣擱上矮人劍柄,「順手推舟」,輕輕向左推開。矮道人不由自主的劍刃倒轉,噹的
一聲,與瘦道人長劍相交,架開了他那一招。郭靖這一手以敵攻敵之技,原自空手入白
刃功夫中變化出來,莫說敵手只有兩人,縱有十人八人同時攻上,他也能以敵人之刀攻
敵人之劍,以敵人之槍挑敵人之鞭,借敵打敵,以寡勝眾。

  兩道均感手腕酸麻,虎口隱隱生痛,立即斜躍轉身,向郭靖怒目而視,心下又是驚
駭,又是佩服,當下齊聲低嘯,雙劍又上。

  郭靖心想:「你們這是初練天罡北斗陣的根基功夫,雖是上乘劍法,但你們只有二
人,劍術又沒練得到家,有何用處?」生恐楊過被二人劍鋒掃到,側身避開雙劍,伸右
手抱起楊過,叫道:「在下是丘真人故人,兩位不必相戲。」那瘦道人道:「你冒充馬
真人的故人也沒用。」郭靖道:「馬真人確也曾傳授過在下功夫。」矮道人怒道:「賊
子胡說八道,卻來消遣人,只怕我們重陽祖師也曾傳授過你武功。」挺劍向他當胸刺來


  郭靖眼見二道明明是全真門下,何以把自己當敵人看待,實是猜想不透。他和全真
七子情誼非比尋常,又想楊過要去重陽宮學藝,不能得罪了宮中道士,是以一味閃避,
並不還手。

  二道又驚又怕,早知對方武功遠在己上,難以刺中,兩人打個手勢,忽然劍法變幻
,刷刷刷刷數劍,都往楊過前胸後背刺去,每一劍都是致人死命的狠辣招數。郭靖見這
些不留絲毫餘地的劍法都是向一個小孩兒身上招呼,此時也不由得不怒,但見矮道人一
劍來得猛惡,右手地穿出,食中二指張開,平挾劍刃,手腕向內略轉,右肘撞向對方
鼻樑。矮道士用力回抽,沒抽動長劍,卻見他手肘已然撞到,知道只要給撞中了面門,
非死也受重傷,只得撤劍後躍。

  此時郭靖的武功真所謂隨心所欲,不論舉手抬足無不恰到好處,他右手雙指微微一
沉,那劍倒豎立起,劍柄向上反彈。那瘦道人正挺劍刺向楊過頭頸,劍鋒被那劍柄一撞
,錚的一聲,右臂發熱,全身劇震,也只得鬆手放劍,向旁跳開。兩人齊聲說道:「淫
賊厲害,走罷!」說著轉身急奔。

  郭靖一生被罵過不少,但不是「傻小子」,便是「笨蛋」,也有人罵他是「臭賊」
「賊廝鳥」的,「淫賊」二字的惡名,卻是破天荒第一次給人加在頭上,當下也不放下
楊過,抱著他急步追趕,奔到二道身後,右足一點,身子已從二道頭頂飛過,足一落地
,立刻轉身喝道:「你們罵我甚麼?」

  矮道人心下吃驚,嘴頭仍硬,說道:「你若不是妄想娶那姓龍的女子,到終南山來
幹甚麼?」他此言出口,生怕郭靖上前動手,不自禁的倒退了三步。

  郭靖一呆,心想:「我妄想娶那姓龍的女子,那姓龍的女子是誰?我為甚麼要娶她
?我早有了蓉兒,怎麼還會娶旁人?」一時摸不著半點頭腦,怔在當地。二道見他發呆
,心想良機莫失,互相使個眼色,急步搶過他身邊,上山奔去。

  楊過見郭靖出神,輕輕掙下地來,說道:「郭伯伯,兩個臭道士走啦。」郭靖如夢
初醒,「嗯」了一聲,道:「他們說我要娶那姓龍的女子,她是誰啊?」楊過道:「姪
兒也不知道,這兩人不分青紅皂白,一上來就動手,定是認錯了人。」郭靖啞然失笑,
道:「必是如此,怎麼我會想不到?咱們上山罷!」

  楊過將二道遺下的兩柄長劍提在手中。郭靖一看劍柄,上面赫然刻著「重陽宮」三
個小字。二人一路上山,行了一個多時辰,已至金蓮閣,再上去道路險峻,躡亂石,冒
懸崖,屈曲而上,過日月巖時天漸昏暗,到得抱子巖時新月已從天邊出現。那抱子巖生
得甚是奇怪,就如一個婦人抱著孩子一般。兩人歇了片刻,郭靖道:「過兒,你累了?
」楊過搖頭道:「不累。」郭靖道:「好,咱們再上。」

  又走了一陣,只見迎面一塊大巖石當道,形狀陰森可怖,自空憑臨,宛似一個老嫗
彎腰俯視。楊過心中正有些害怕,忽聽巖後數聲呼哨,躍出四個道士,各執長劍,攔在
當路,默不作聲。

  郭靖上前唱喏行禮,說道:「在下桃花島郭靖,上山拜見丘真人。」一個長身道士
踏上一步,冷笑道:「郭大俠名聞天下,是桃花島黃老前輩令婿,豈能如你這般無恥?
快快下山去罷!」郭靖心道:「我甚麼事無恥了?」當下沉住氣道:「在下確是郭靖,
請各位引見丘真人便見分曉。」

  那長身道士喝道:「你到終南山來恃強逞能,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不給你些厲害
,你還道重陽宮盡是無能之輩。」說話中竟是將適才矮、瘦二道也刺了一下,語聲甫畢
,長劍幌動,踏奇門,走偏鋒,一招「分花拂柳」刺向郭靖腰脅。郭靖暗暗奇怪:「怎
地我十餘年不闖江湖,世上的規矩全都變了?」當下側身讓開,待要說話,另外三名道
士各挺長劍,將他與楊過二人圍在垓心。郭靖道:「四位要待怎地,才信在下確是郭靖
?」

  那長身道士喝道:「除非你將我手中之劍奪了下來。」說著又是一劍,這一劍竟是
當胸直刺。自來劍走輕靈,講究偏鋒側進,不能如使單刀那般硬砍猛劈,他這一劍卻是
全沒將郭靖放在眼裏,招數中顯得極是輕佻。

  郭靖微微有氣,心道:「奪你之劍,又有何難?」眼見劍尖刺到,伸食指扣在拇指
之下,對準劍尖彈出,嗡的一聲,那道士把捏不定,長劍直飛上半空。郭靖不等那劍落
下,錚錚錚連彈三下,嗡嗡嗡連響三聲,三柄長劍跟著飛起,劍刃在月光映照下閃閃生
輝。楊過大聲喝釆,叫道:「你們信不信了?」郭靖平時出手總為對方留下餘地,這時
氣惱這長身道人劍招無禮,才使出了彈指神通的妙技。這門功夫是黃藥師的絕學,郭靖
在島上住了幾年,已盡得其傳,他內力深厚,使將出來自是非同小可。

  四名道士長劍脫手,卻還不明白對方使的是何手段。那長身道士叫道:「這淫賊會
邪法,走罷。」說著躍向老嫗巖後,在亂石中急奔而去。其餘三道跟隨在後,片刻間均
已隱沒在黑暗之中。

  郭靖第一次給人罵「淫賊」,這一次又被罵「使妖法」,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說道:「過兒,將幾柄劍好好放在路邊石上。」

  楊過道:「是。」依言拾起四劍,與手中原來二劍並列在一塊青石之上,心中對郭
靖的武功佩服的五體投地,口邊滾來滾去的只想說一句話:「郭伯伯,我不跟臭道士學
武藝,我要跟你學。」但想起桃花島上諸般情事,終於將那句話嚥在肚裏。

  二人轉了兩個彎,前面地勢微見開曠,但聽得兵刃錚錚相擊為號,松林中躍出七名
道士,也是各持長劍。

  郭靖見七人撲出來的陣勢,左邊四人,右邊三人,正是擺的「天罡北斗陣」陣法,
心中一凜:「與此陣相鬥,倒有些難纏。」當下不敢托大,低聲囑咐楊過:「你到後面
大石旁邊等我,走得遠些,以免我照顧你分心。」楊過點點頭,不願在眾道士之前示弱
,解開褲子,大聲道:「郭伯伯,我去拉尿。」說著轉身而奔,到後面大石旁撒尿。郭
靖暗喜:「這孩子聰明伶俐,直追蓉兒,但願他走上正路,一生學好。」

  回頭瞧七個道人時,那七人背向月光,面目不甚看得清楚,但見前面六人頦下都有
一叢長鬚,年紀均已不輕,第七人身材細小,似乎年歲較輕,心念一動:「及早上山拜
見丘真人說明誤會要緊,何必跟這些瞎纏?」身形一幌,已搶到左側「北極星位」。

  那七個道人見他一語不發,突然遠遠奔向左側,還未明白他的用意,那位當「天權
」的道人低嘯一聲,帶動六道向左轉將上來,要將郭靖圍在中間。那知七人剛一移動,
郭靖制敵機先,向右踏了兩步,仍是站穩「北極星位」。天權道人本擬由斗柄三人發動
側攻,但見郭靖所處方位古怪,三人長劍都攻他不到,反而七人都是門戶洞開,互相不
能聯防,每人都暴於他攻勢之下,當下左手一揮,帶動陣勢後轉。豈知搖光道剛移動腳
步,郭靖走前兩步,又已站穩北極星位,待得北斗陣法布妥,七人仍是處於難攻難守的
不利形勢。

  那天罡北斗陣是全真教中的極上乘功夫,練到爐火純青之時,七名高手合使,實可
說無敵於天下。只是郭靖深知這陣法的秘奧,只消佔到了北極星位,便能以主驅奴,制
得北斗陣縛手縛腳,施展不得自由。也因那七道練這陣法未臻精熟,若是由馬鈺、丘處
機等主持陣法,決不容敵人輕輕易易的就佔了北極星位。此時八人連變幾次方位,郭靖
穩持先手,可是始終不動聲色,只是氣定神閒的佔住了樞紐要位。

  位當天樞的道人年長多智,已瞧出不妥,叫道:「變陣!」七道士分散開,左衝右
突,東西狂奔,料想這番倒亂陣法,必能迷惑敵人目光。突然之間,七道又已組成陣勢
。只是斗柄斗魁互易其位,陣勢也已從正西轉到了東南。陣勢一成,天璇、玉衡二道挺
劍上衝,猛見敵人站在斗柄正北,兩足不丁不八,雙掌相錯,臉上微露笑容。二道猛地
驚覺:「我二人若是衝上,開陽、天璇二位非受重傷不可。」只一呆間,天樞道已大聲
叫道:「攻不得,快退下!」天權道又驚又怒,大聲呼哨,帶動六道連連變陣。

  楊過不明其理,但見七個道人如發瘋般環繞狂奔,郭靖卻只是或東或西、或南或北
的移動幾步,七道始終不敢向郭靖發出一招半式。他愈看愈覺有趣,忽見郭靖雙掌一拍
,叫道:「得罪!」突然向左疾衝兩步。

  此時北斗陣已全在他控制之下,他向左疾衝,七道若是不跟著向左,人人後心暴露
,無可防禦,那是武學中凶險萬分之事,當下只得跟著向左。這麼一來,七道已陷於不
能自拔之境。郭靖快跑則七道跟著快跑,他緩步則七道跟著緩步。那年輕道士內力最淺
,被郭靖帶著急轉十多個圈子,已感頭腦發暈,呼吸不暢,轉眼就要摔倒,只是心知北
斗陣倘若少了一人,全陣立時潰滅,只得咬緊牙關,勉力撐持。

  郭靖年紀已然不輕,但自偕黃蓉歸隱桃花島之後,甚少與外界交往,不脫往日少年
人性子,見七道奔得有趣,不由得童心大起,心想:「今日無緣無故的受你們一頓臭罵
,不是叫我淫賊,便是咒我會使妖法,若不真的顯些妖法給你們瞧瞧,豈非枉自受辱?
」當下高聲叫道:「過兒,瞧我使妖法啦。」忽然縱身躍上了高岩。那七個道士此時全
在他控制之下,他既躍上高岩,若不跟著躍上,北斗陣弱點全然顯露,有數人尚自遲疑
,那天權道氣急敗壞的大聲發令,搶著將全陣帶上高岩。

  七道立足未定,郭靖又是縱身竄上一株松樹。他雖與眾道相離,但不遠不近,仍是
佔定了北極星位,只是居高臨下,攻瑕抵隙更是方便。七道暗暗叫苦,都想:「不知從
何處鑽出這個大魔頭來,我全真教今日當真是顏面掃地了。」心中這般尋思,腳下卻半
點停留不得,各找樹幹上立足之處,躍了上去。郭靖笑道:「下來罷!」縱身下樹,伸
手向位佔開陽的道士足上抓去。

  那北斗陣法最厲害之處,乃是左右呼應,互為奧援,郭靖既攻開陽,搖光與玉衡就
不得不躍落樹下相助,而這二道一下來,天樞、天權二道又須跟下,頃刻之間,全陣盡
皆牽動。

  楊過在一旁瞧得心搖神馳,驚喜不已,心道:「將來若有一日我能學得郭伯伯的本
事,縱然一世受苦,也是心甘。」但轉念想到:「我這世那裏還能學到他的本事?只郭
芙那丫頭與武氏兄弟才有這等福氣。郭伯伯明知全真派武功遠不及他,卻送我來跟這些
臭道士學藝。」越想越是煩惱,幾乎要哭將出來,當即轉過了頭不去瞧他逗七道為戲,
只是他小孩心性,如何忍耐得了,只轉頭片刻,禁不住回頭觀戰。

  郭靖心想:「到了此刻,你們總該相信我是郭靖了。做事不可太過,須防丘真人臉
上不好看。」見七道轉得正急,突然站定,拱手說道:「七位道兄,在下多有得罪,請
引路罷。」

  那天權道性子暴躁,見對方武功高強,精通北斗陣法,更認定他對本教不懷好意,
朗聲喝道:「淫賊,你處心積慮的鑽研本教陣法,用心當真陰毒。你們要在終南山幹這
等無恥勾當,我全真教嫉惡如仇,決不能坐視不理。」郭靖愕然問道:「甚麼無恥勾當
?」

  天樞道說道:「瞧你這身武功,該非自甘下流之輩,貧道好意相勸,你快快下山去
罷。」語氣之中,顯得對郭靖的武功甚是欽佩。郭靖道:「在下自南方千里北來,有事
拜見丘真人,怎能不見他老人家一面,就此下山?」天權道問道:「你定要求見丘真人
,到底是何用意?」郭靖道:「在下自幼受馬真人、丘真人大恩,十餘年不見,心中好
生記掛。此番前來,另行有事相求。」

  天權道一聽之下,敵意更增,臉上便似罩上一陣鳥雲。原來江湖上於「恩仇」二字
,看得最重,有時結下深仇,說道前來報恩,其實乃是報仇,比如說道:「在下二十年
前承閣下砍下了一條臂膀,此恩此德,豈敢一日或忘?今日特來酬答大恩。」而所謂有
事相求,往往也不懷好意,比如強人劫鏢,通常便說:「兄弟們短了衣食,相求老兄幫
忙,借幾萬兩銀子使使。」此時全真教大敵當前,那天權道有了成見,郭靖好好的一番
言語,他都當作反語,冷冷的道:「只怕敝師玉陽真人,也於閣下有恩。」

  郭靖聽了此言,登時想起少年時在趙王府之事,玉陽子王處一不顧危險,力敵群邪
,捨命相救,實是恩德非淺,說道:「原來道兄是玉陽真人門下。王真人確於在下有莫
大恩惠,若是也在山上,當真再好不過。」

  這七名道人都是王處一的弟子,忽爾齊聲怒喝,各挺長劍,七枝劍青光閃動,疾向
郭靖身上七處刺來。郭靖皺起眉頭,心想自己越是謙恭,對方越是兇狠,真不知是何來
由,可惜黃蓉沒有同來,否則她一眼之間便可明白其中原因,當下斜身側進,佔住北極
星位,朗聲說道:「在下江南郭靖,來到寶山實無歹意,各位須得如何,方能見信?」

  天權道說道:「你已連奪全真教弟子六劍,何不再奪我們七劍?」那天璇道一直默
不作聲,突然拉開破鑼般的嗓子說道:「狗淫賊,你要在那龍家女子跟前賣好逞能,難
道我全真教真是好惹的麼?」郭靖怒道:「甚麼姓龍的姑娘,我郭靖素不相識。」天璇
道哈哈一笑,道:「你自然跟她素不相識。天下又有那一個男子跟她相識了?你若有種
,就高聲罵她一句小賊人。」

  郭靖一怔,心想那姓龍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樣子,自己怎能無緣無故的出口傷人,便
道:「我罵她作甚?」三四個道人齊聲說道:「你這可不是不打自招麼?」

  郭靖平白無辜的給他們硬安上一個罪名,越聽越是胡塗,心想只有硬闖重陽宮,見
了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他們,一切自有分曉,當下冷然道:「在下要上山了,各位若
是阻攔,莫怪無禮。」

  七道各挺長劍,同時踏上兩步。天璇道大聲道:「你莫使妖法,咱們只憑武功上見
高低。」郭靖一笑,心中已有主意,說道:「我偏要使點妖法。你們瞧著,我雙手不碰
你們兵刃,卻能將你們七柄長劍盡數奪下了。」七道相互望了一眼,臉上均有不信之色
,心中都道:「你武功雖強,難道不用雙手,當真能奪下我們兵刃?你空手入白刃功夫
就算練到了頂兒尖兒,也得有一雙手呀。」天樞道忽道:「好啊,我們領教閣下的踢腿
神功。」郭靖道:「我也不須用腳,總而言之,你們的兵刃手腳,我不碰到半點,若是
碰著了,就算我輸,在下立時拍手回頭,再也不上寶山囉。」

  七道聽他口出大言,人人著惱。那天權道長劍一揮,立時帶動陣法圍了上去。

  郭靖斜身疾衝,佔了北極星位,隨即快步轉向北斗陣左側。天權道識得厲害,急忙
帶陣轉至右方。凡兩人相鬥,必是面向敵人,倘若敵人繞到背後,自非立即轉身迎敵不
可。此時郭靖所趨之處,正是北斗陣的背心要害,不須出手攻擊,七名道人已不得不帶
動陣法,以便正面和他相對。但郭靖一路向左,竟不迴身,只是或快或慢,或正或斜,
始終向左奔跑。他既穩穩佔住北極星位,七道不得不跟著向左。

  郭靖越奔越快,到後來直是勢逾奔馬,身形一幌,便已奔出數丈。七道的功夫倒也
大非尋常,雖處逆境,陣法竟是絲毫不亂,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
光七個部位都是守得既穩且準,只是身不由主的跟著他疾奔。郭靖也不由得暗暗喝采:
「全真門下之士果然不凡。」當下提一口氣,奔得猶似足不點地一般。

  七道初時尚可勉力跟隨,但時候一長,各人輕身功夫出了高下,位當天權、天樞、
玉衡的三道功夫較高,奔得較快,餘人漸漸落後,北斗陣中漸現空隙。各人不禁暗驚,
心想:「敵人如在此時出手攻陣,只怕我們已防禦不了。」但事到臨頭,也已顧不到旁
的,只有各拚平生內力,繞著郭靖打轉。

  世上孩童玩耍,以繩子縛石,繞圈揮舞,揮得急時突然鬆手,石子便帶繩遠遠飛出
。此時天罡北斗陣繞圈急轉,情形亦復相似,七道繞著郭靖狂奔,手中長劍舉在頭頂,
各人奔得越快,長劍越是把捏不定,就似有一股大力向外拉扯,要將手上長劍奪出一般
。突然之間,郭靖大喝一聲:「撒手!」向左飛身疾竄。七道出其不意,只得跟著急躍
,也不知怎的,七柄長劍一齊脫手飛出,有如七條銀蛇,直射入十餘丈外的松林之中。
郭靖猛地停步,笑吟吟的回過頭來。

  七個道人面如死灰,呆立不動,但每人仍是各守方位,陣勢嚴整。郭靖見他們經此
一番狂奔亂跑,居然陣法不亂,足見平時習練的功夫實不在小。那天權道有氣沒力的低
聲呼哨,七人退出岩之後。

  郭靖道:「過兒,咱們上山。」那知他連叫兩聲,楊過並不答應。他四下裏一找,
楊過已影蹤不見,但見樹叢後遺著他一隻小鞋。郭靖吃了一驚:「原來除了這七道之外
,另有道人窺視在旁,將他擄了去。」但想群道只是認錯了人,對己有所誤會,全真教
行俠仗義,決不致為難一個孩子,是以倒也並不著慌。當下一提氣,向山上疾奔。他在
桃花島隱居十餘年,雖然每日練功,但長久未與人對敵過招,有時也不免有寂寞之感,
今日與眾道人激鬥一場,每一招都是得心應手,不由得暗覺滿意。

  此時山道更為崎嶇,有時哨壁之間必須側身而過,行不到半個時辰,烏雲掩月,山
間忽然昏暗。郭靖心道:「此處我地勢不熟,那些道兄們莫要使甚詭計,倒不可不防。
」於是放慢腳步,緩緩而行。

  又走一陣,雲開月現,滿山皆明,心中正自一暢,忽聽得山後隱隱傳出大群人眾的
呼吸。氣息之聲雖微,但人數多了,郭靖已自覺得。他緊一緊腰帶,轉過山道。

  眼前是個極大的圓坪,四周群山環抱,山腳下有座大池,水波映月,銀光閃閃。池
前疏疏落落的站著百來個道人,都是黃冠灰袍,手執長劍,劍光閃爍耀眼。

  郭靖定睛細看,原來群道每七人一組,布成了十四個天罡北斗陣。每七個北斗陣又
布成一個大北斗陣。自天樞以至搖光,聲勢實是非同小可。兩個大北斗陣一正一奇,相
生相剋,互為犄角。郭靖暗暗心驚:「這北斗陣法從未聽丘真人說起過,想必是這幾年
中新鑽研出來的,比之重陽祖師所傳,可又深了一層了。」當下緩步上前。

  只聽得陣中一人撮唇呼哨,九十八名道士地散開,或前或後,陣法變幻,已將郭
靖圍在中間。各人長劍指地,凝目瞧著郭靖,默不作聲。

  郭靖拱著手團團一轉,說道:「在下誠心上寶山來拜見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各
位道長,請眾位道兄勿予攔阻。」

  陣中一個長鬚道人說道:「閣下武功了得,何苦不自愛如此,竟與妖人為伍?貧道
良言奉勸,自來女色誤人,閣下數十年寒暑之功,莫教廢於一旦。我全真教跟閣下素不
相識,並無過節,閣下何苦助紂為虐,隨同眾妖人上山搗亂?便請立時下山,日後尚有
相見地步。」他說話聲音低沉,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顯見內力深厚,語意懇切,倒
是誠意勸告。

  郭靖又好氣,又是好笑,心想:「這些道人不知將我當作何人,若是蓉兒在我身畔,
就不致有此誤會了。」當下說道:「甚麼妖人女色,在下一概不知,容在下與馬真人、
丘真人等相見,一切便見分曉。」

  長鬚道人凜然道:「你執迷不悟,定要向馬真人、丘真人領教,須得先破了我們的
北斗大陣。」郭靖道:「在下區區一人,武功低微,豈敢與貴教的絕藝相敵?請各位放
還在下攜來的孩兒,引見貴教掌教真人和丘真人。」

  長鬚道人高聲喝道:「你裝腔作勢,出言相戲,終南山上重陽宮前,豈容你這淫賊
撒野?」說著長劍在空中一揮,劍刃劈風,聲音嗡嗡然長久不絕。眾道士各揮長劍,九
十八柄劍刃披盪往來,登時激起一陣疾風,劍光組成了一片光網。

  郭靖暗暗發愁:「他兩個大陣奇正相反,我一個人如何佔他的北極星位?今日之事
,當真棘手之極了。」

  他心下計議未定,兩個北斗大陣的九十八名道人已左右合圍,劍光交織,真是一隻
蒼蠅也難鑽過。長鬚道人叫道:「快亮兵刃罷!全真教不傷赤手空拳之人。」

  郭靖心想:「這北斗大陣自然難破,但說要能傷我,卻也未必。此陣人數眾多,威
力雖大,但各人功力高低參差,必有破綻,且瞧一瞧他們的陣法再說。」突然間滴溜溜
一個轉身,奔向西北方位,使出降龍十八掌中一招「潛龍勿用」,手掌一伸一縮,猛地
斜推出去。它名年輕道人劍交左手,各自相聯,齊出右掌,以它人之力擋了他這一招。
郭靖這路掌法已練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前推之力固然極強,更厲害的還在後著的那一縮
。它名道人奮力擋住了他那猛力一推,不料立時便有一股大力向前牽引,七人立足不定
,身不由主的一齊俯地摔倒,雖然立時躍起,但個個塵土滿臉,無不大是羞愧。

  長鬚道人見他出手厲害,一招之間就將七名師姪摔倒,不由得心驚無已,長嘯一聲
,帶動十四個北斗陣,重重疊疊的聯在一起,料想獻人縱然掌力再強十倍,也決難雙手
推動九十八人。

  郭靖想起當日君山大戰,與黃蓉力戰丐幫,對手武功雖均不強,但一經聯手,卻是
難以抵敵,當下不敢與眾道強攻硬戰,只展開輕身功夫,在陣中鑽來竄去,找尋空隙。

  他東奔西躍,引動陣法生變,只一盞茶時分,已知單憑一己之力,要破此陣實是難
上加難。一來他不願下重手傷人,二來陣法嚴謹無比,竟似沒半點破綻;三來他心思遲
鈍,陣法變幻卻快,縱有破綻,一時之間也看不出來。溶溶月色之下,但見劍光似水,
人影如潮,此來彼去,更無已時。

  再鬥片刻,眼見陣勢漸漸收緊,從空隙之間奔行閃避越來越是不易,尋思:「我不
如闖出陣去,逕入重陽宮去拜見馬道長、丘道長?」抬頭四望,只見西邊山側有二三十
幢房舍,有幾座構築宏偉,料想重陽宮必在其間,當下向東疾趨,幾下縱躍,已折向西
行。

  眾道見他身法突然加快,一條灰影在陣中有如星馳電閃,幾乎看不清他的所在,不
禁頭暈目眩,攻勢登時呆滯。長鬚道人叫道:「大家小心了,莫要中了淫賊的詭計。」

  郭靖大怒,心想:「說來說去,總是叫我淫賊。這名聲傳到江湖之上,我今後如何
做人?」又想:「這陣法由他主持,只要打倒此人,就可設法破陣。」雙掌一分,直向
那長鬚道人奔去。那知這陣法的奧妙之一,就是引敵攻擊主帥,各小陣乘機東包西抄、
南圍北擊,敵人便是落入了陷阱。郭靖只奔出七八步,立感情勢不妙,身後壓力驟增,
兩側也是翻翻滾滾的攻了上來。他待要轉向右側,正面兩個小陣十四柄長劍同時刺到。
這十四劍方位時刻拿捏得無不恰到好處,竟教他閃無可閃,避無可避。

  郭靖身後險境,心下並不畏懼,卻是怒氣漸盛,心想:「你們縱然誤認我是甚麼妖
人淫賊,出家人慈悲為懷,怎麼招招下的都是殺手?難到非要了我的性命不可?又說甚
麼『全真教不傷赤手空拳之人』?」忽地斜身竄躍,右腳飛出,左手前探,將一名小道
人踢了個觔斗,同時將他長劍奪了過來,眼見右腰七劍齊到,他左手揮了出去,八劍相
交,喀喇一響,七柄劍每一劍都是從中斷為兩截,他手中長劍卻是完好無恙。他所奪長
劍本也與別劍無異,並非特別銳利的寶劍,只是他內勁運上了劍鋒,使對手七劍一齊震
斷。

  那七個道人驚得臉如土色,只一呆間,旁邊兩個北斗陣立時轉上,挺劍相護。郭靖
見這十四人各以左手扶住身旁道侶右肩,十四人的力氣已聯而為一,心想:「且試一試
我的功力到底如何?」長劍揮出,黏上了第十四名道人手中之劍。

  那道人急向裏奪,那知手中長劍就似鑲釬在銅鼎鐵砧之中,竟是紋絲不動。其餘十
三人各運功勁,要合十四人之力將敵人的黏力化開。郭靖正要引各人合力,一覺手上奪
力驟增,喝一聲:「小心了!」右臂振處,喀喇喇一陣響喨,猶如推倒了甚麼巨物,十
二柄長劍盡皆斷折。最後兩柄卻飛向半空。十四名道人驚駭無已,急忙躍開。郭靖暗嘆
:「畢竟我功力尚未精純,卻有兩柄劍沒能震斷。」

  這麼一來,眾道人心中更多了一層戒懼,出手愈穩,廿一名道士手人雖然失了兵刃
,但運掌成風,威力並未減弱。郭靖適才震劍,未能盡如己意,又感敵陣守得越加堅穩
,心想不知馬道長、丘道長他們這些年中在北斗陣上另有甚麼新創,若是對方忽出高明
變化,自己難以拆解,只怕不免為群道所擒,事不宜遲,須得先下手為強,當下高聲叫
道:「各位道兄,再不讓路,莫怪在下不留情面了。」

  那長鬚道人見己方漸佔上風,只道郭靖技止於此,心想你縱然將我們九十八柄長劍
盡數震斷,也不能脫出全真教的北斗大陣,聽他叫喊,只是微微冷笑,並不答話,卻將
陣法催得更加緊了。

  郭靖地矮身,竄到東北角上,但見西南方兩個小陣如影隨形的轉上,當即指尖抖
動,長劍於瞬息之間連刺了十四下,十四點寒星似乎同時撲出,每一劍都刺中一名道人
右腕外側「陽谷穴」。這是劍法中最上乘功夫,運劍如風似電,落點卻不失厘毫,就和
同時射出十四件暗器一般無異。

  他出手甚輕,每個道人只是腕上一麻,手指無力,十四柄長劍一齊拋在地下。各人
驚駭之下,急忙後躍,察看手腕傷勢,但見陽谷穴上微現紅痕,一點鮮血也沒滲出,才
知對方竟以劍尖使打穴功夫,勁透穴道,卻沒損傷外皮。眾道暗暗吃驚,均想這淫賊雖
然無恥,倒還不算狠毒,若非手下容情,要割下我們手掌真是不費吹灰之力。

  這一來,已有五七三十五柄長劍脫手。長鬚道人大是恚怒,明知郭靖未下絕手,只
是全真教實在顏面無光,何況若讓如此強手闖進本宮,後患大是不小,當下連連發令,
收緊陣勢,心想九十八名道人四下合圍,將你擠也擠死了。

  郭靖心道:「這些道兄實在不識好歹,說不得,只好狠狠挫折他們一下。」左掌斜
引,右掌向左推出。一個北斗陣的七名道人轉上接住。郭靖急奔北極星位,第二個北斗
陣跟著攻了過來。此時共有一十四個北斗陣,也即有一十四個北極星座,郭靖無分身之
術,自是沒法同時佔住一十四個要位。他展開輕身功夫,剛佔第一陣的北極星位,立即
又轉到第二陣的北極星位,如此轉得幾轉,陣法已現紛亂之象。

  長鬚道人見情勢不妙,急傳號令,命眾道遠遠散開,站穩陣腳,以靜制動,知道各
人若是隨著郭靖亂轉,他奔跑迅速,必能乘隙搗亂陣勢,但若固守不動,一十四個北極
星位相互遠離,郭靖身法再快,也難同時搶佔。

  郭靖暗暗喝采,心想:「這位道兄精通陣法要訣,果然見機得快。他們既站立不動
,我便乘機往重陽宮去罷。」轉念忽想:「啊」,不好,多半馬道長、丘道長他們都不
在宮中,否則我跟這些道兄們鬥了這麼久,丘道長他們豈有不知之理。抬頭向重陽宮
望去,忽見道觀屋角邊白光連閃,似是有人正使兵刃相鬥,只是相距遠了,身形難以瞧
見,刀劍撞擊之聲更無法聽聞。

  郭靖心中一動:「有誰這麼大膽,竟敢到重陽宮去動手?今晚之事,實是大有蹊蹺
。」要待趕去瞧個明白,十四座北斗陣卻又逼近,越纏越緊。他心中焦急,左掌一招「
見龍在田」,右手一招「亢龍有悔」,使出左右互搏之術,同時分攻左右。但見左邊北
斗大陣的四十九人擋他左招,右邊四十九人擋他右招。他招數未曾使足,中途忽變,「
見龍在田」變成了「亢龍有悔」,而「亢龍有悔」卻變成了「見龍在田」。

  他以左右互搏之術,雙手使不同招數已屬難能,而中途招數互易,眾道更是見所未
見、聞所未聞。左邊的北斗大陣原是抵擋他的「見龍在田」,右邊的擋他的「亢龍有悔
」,這兩招去勢相反,兩邊道人奮力相抗,那料得到忽之間他竟招數互易。只見郭靖
人影一閃,已從兩陣的夾縫中竄出,左邊的四十九名道人與右邊四十九名道人正自發力
向前衝擊,這時那裏還收得住腳?只聽砰的一聲巨響,兩陣相撞,或劍折臂傷,或鼻腫
目青,更有三十餘人自相衝撞摔倒。

  主持陣法的長鬚道人雖然閃避得快,未為道侶所傷,可是也已狼狽不堪,盛怒之下
,連聲呼喝,急急整頓陣勢,見郭靖向山腳下的大池玉清池奔去,當即帶著十四個小陣
直追。全真派的武功本來講究清靜無為、以柔克剛,主帥動怒,正是犯了全真派武功的
大忌,他心浮氣粗之下,已說不上甚麼審察敵情、隨機應變。

  郭靖堪堪奔到玉清池邊,但見眼前一片水光,右手長劍揮出,斬下池邊一棵楊柳的
粗枝,隨即拋下長劍,雙手抓起樹枝,遠遠拋入池中。他足下用勁,身子騰空,右足尖
在樹枝上一點,樹枝直沉下去,他卻已借力縱到了對岸。

  眾道人奔得正急,收足不住,但聽撲通、撲通數十聲連響,倒有四五十人摔入了水
中。最後數十人已踏在別人背上,這才在岸邊停住腳步。有些道人不識水性,在池中載
沉載浮,會水的道人急忙施救。玉清池邊群道拖泥帶水,大呼小叫,亂成了一團。
下集待續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19

第  四  回        全  真  門  下

  郭靖擺脫眾道糾纏,提氣向重陽宮奔去,忽聽得鐘聲鏜鏜響起,正從重陽宮中傳出
。鐘聲甚急,似是傳警之聲。郭靖抬頭看時,見道觀後院火光沖天而起,不禁一驚:「
原來全真教今日果然有敵大舉來襲,須得趕快去救。」但聽身後眾道齊聲吶喊,蜂湧趕
來,他這時方才明白:「這些道人定是將我當作和敵人是一路,現下主觀危急,他們便
要和我拚命了。」當下也不理會,逕自向山上疾奔。

  他展開身法,片刻間已縱出數十丈外,不到一盞茶工夫,奔到重陽宮前,但見烈燄
騰吐,濃煙瀰漫,火勢甚是熾烈,但說也奇怪,重陽宮中道士無數,竟無一個出來救火

  郭靖暗暗心驚,見十餘幢道觀屋宇疏疏落落的散處山間,後院火勢雖大,主院尚未
波及,主院中卻是吆喝斥罵,兵刃相交之聲大作。他雙足一蹬,躍上高牆,便見一片大
廣場上黑壓壓的擠滿了人,正自激鬥。定神看時,見四十九名黃袍道人結成了七個北斗
陣,與百餘名敵人相抗。敵人高高矮矮,或肥或瘦,一瞥之間,但見這些人武功派別、
衣著打扮各自不同,或使兵刃,或用肉掌,正自四面八方的向七個北斗陣狠撲。看來這
些人武功不弱,人數又眾,全真群道已落下風。只是敵方各自為戰,七個北斗陣卻相互
呼應,守禦嚴密,敵人雖強,卻也儘能抵擋得住。

  郭靖待要喝問,卻聽得殿中呼呼風響,尚有人在裏相鬥。從拳風聽來,殿中相鬥之
人的武功又比外邊的高得多。他從牆頭躍落,斜身側進,東一幌、西一竄,已從三座北
斗陣的空隙間穿過去。群道大駭,紛紛擊劍示警,只是敵人攻勢猛惡,無法分身追趕。

  大殿上本來明晃晃的點著十餘枝巨燭,此時後院火光逼射進來,已把燭火壓得黯然
無光,只見殿上排列著七個蒲團,七個道人盤膝而坐,左掌相聯,各出右掌,抵擋身周
十餘人的圍攻。

  郭靖不看敵人,先瞧那七道,見七人中三人年老,四人年輕,年老的正是馬鈺、丘
處機和王處一,年輕的四人中只識得一個尹志平。七人依天樞以至搖光列成北斗陣,端
坐不動。七人之前正有一個道人俯伏在地,不知生死,但見他白髮蒼然,卻看不見面目
。郭靖見馬鈺等處境危急,胸口熱血湧將上來,也不管敵人是誰,舌綻春雷,張口喝道
:「大膽賊子,竟敢到重陽宮來撒野?」雙手伸處,已抓住兩名敵人背心,待要摔將出
去,那知兩人均是好手,雙足牢牢釘在地下,竟然摔之不動。郭靖心想:「那裏來的這
許多硬手?難怪全真教今日要吃大虧。」突然鬆手,橫腳掃去。那二人正使千斤墜功夫
與他手力相抗,不意他驀地變招,在這一掃之下登時騰空,破門而出。

  敵人見對方驟來高手,都是一驚,但自恃勝算在握,也不以為意,早有兩人撲過來
喝問:「是誰?」郭靖毫不理會,呼呼兩聲,雙掌拍出。那兩人尚未近身,已被他掌力
震得立足不住,騰騰兩下,背心撞上牆壁,口噴鮮血。其餘敵人見他一上手連傷四人,
不由得大為震駭,一時無人再敢上前邀鬥。馬鈺、丘處機、王處一認出是他,心喜無已
,暗道:「此人一到,我教無憂矣!」

  郭靖竟不把敵人放在眼裏,跪下向馬鈺等磕頭,說道:「弟子郭靖拜見。」馬鈺、
丘處機、王處一微笑點頭,舉手還禮。尹志平忽然叫道:「郭兄留神!」郭靖聽得腦後
風響,知道有人突施暗算,竟不站起,手肘在地微撐,身子騰空,墮下時雙膝順勢撞出
,正中偷襲的兩人背心「魂門穴」,那二人登即軟癱在地。郭靖仍是跪著,膝下卻多墊
了兩個肉蒲團。

  馬鈺微微一笑,說道:「靖兒請起,十餘年不見,你功夫大進了啊!」郭靖站起身
來,道:「這些人怎麼打發,但憑道長吩咐。」馬鈺尚未回答,郭靖只聽背後有二人同
時打了一聲哈哈,笑聲甚是怪異。

  他當即轉過身來,只見身後站著二人。一個身披紅袍,頭戴金冠,形容枯瘦,是個
中年藏僧。另一個身穿黃淺色錦袍,手拿摺扇,作貴公子打扮,約莫三十來歲,臉上一
股傲狠之色。郭靖見兩人氣度沉穆,與甚餘敵人大不相同,當下不敢輕慢,抱拳說道:
「兩位是誰?到此有何貴幹?」那貴公子道:「你又是誰?到這裏幹甚麼來著?」口音
不純,顯非中土人氏。

  郭靖道:「在下是這幾位師長的弟子。」那貴公子冷笑道:「瞧不出全真派中居然
還有這等人物。」他年紀比郭靖還小了幾歲,但說話老氣橫秋,甚是傲慢。郭靖本欲分
辯自己並非全真派弟子,但聽他言語輕佻,心中微微有氣,他本來不善說話,也就王再
多言,只道:「兩位與全真教有何仇怨?這般興師動眾,放火燒觀?」那貴公子冷笑道
:「你是全真派後輩,此間容不到你來說話。」郭靖道:「你們如此胡來,未免也太橫
蠻。」此時火燄逼得更加近了,眼見不久便要燒到重陽宮主院。

  那貴公子摺扇一開一合,踏上一步,笑道:「這些朋友都是我帶來的,你只要接得
了我三十招,我就饒了這群牛鼻子老道如何?」

  郭靖眼見情勢危急,不願多言,右手探出,已抓住他摺扇,猛往懷裏一帶,他若不
撒手放扇,就要將他身子拉將過來。

  這一拉之下,那貴公子的身子幌了幾幌,摺扇居然並未脫手。郭靖微感驚訝:「此
人年紀不大,居然抵得住我這一拉,他內力的運法似和那藏僧靈智上人門戶相近,可比
靈智上人遠為機巧靈活,想來是西藏一派。他這扇子的扇骨是鋼鑄的,原來是件兵刃。
」當即手上加勁,喝道:「撒手!」那貴公子臉上斗然間現出一層紫氣,但霎息間又即
消退。郭靖知他急運內功相抗,自己若在此時加勁,只要他臉上現得三次紫氣,內臟非
受重傷不可,心想此人練到這等功夫實非易事,不願使重手傷他,微微一笑,突然張開
手掌。

  摺扇平放掌心,那貴公子奪勁未消,但郭靖的掌力從摺扇傳到對方手上,將他的奪
勁盡數化解了,貴公子使盡平生之力,始終未能有絲毫勁力傳上扇柄,也就拿不動扇子
半寸。貴公子心下明白,對方武功遠勝於己,只是保全自己顏面,未曾硬奪摺扇,當下
撒手躍開,滿臉通紅,說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語氣中已大為有禮了。郭靖道:
「在下賤名不足掛齒,這裏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都是在下的恩師。」

  那貴公子將信將疑,心想適才和全真眾老道鬥了半日,他們也只一個天罡北斗陣厲
害,若是單打獨鬥,個個不是自己對手,怎麼他們的弟子卻這等厲害,再向郭靖上下打
量,但見他容貌樸實,甚是平庸,一身粗布衣服,實和尋常莊稼漢子一般無異,但手底
下功夫卻當真深不可測,便道:「閣下武功驚人,小可極是拜服,十年之後,再來領教
。小可於此處尚有俗務未了,今日就此告辭。」說著拱了拱手。郭靖抱拳還禮,說道:
「十年之後,我在此相候便了。」

  那貴公子轉身出殿,走到門口,說道:「小可與全真派的過節,今日自認是栽了。
但盼全真教各人自掃門前雪,別來橫加阻撓小可的私事。」依照江湖規矩,一人若是自
認栽了觔斗,並約定日子再行決鬥,那麼日子未至之時,縱是狹路相逢也不能動手。郭
靖聽他這般說,當即答允,說道:「這個自然。」

  那貴公子微微一笑,以藏語向那藏僧說了幾句,正要走出,丘處機忽然提氣喝道:
「不用等到十年,我丘處機就來尋你。」他這一聲呼喝聲震屋瓦,顯得內力甚是深厚。
那貴公子耳中鳴響,心頭一凜,暗道:「這老道內力大是不弱,敢情他們適才未出全力
。」不敢再行逗留,逕向殿門疾趨。那紅袍藏僧向郭靖狠狠望了一眼,與其餘各人紛紛
走出。

  郭靖見這群人之中形貌特異者頗為不少,或高鼻髯,或曲髮深目,並非中土人物
,心中存了老大疑竇,只聽得殿外廣場上兵刃相交與吆喝酣鬥之聲漸止,知道敵人正在
退去。

  馬鈺等七人站起身來,那橫臥在地的老道卻始終不動。郭靖搶上一看,原來是廣寧
子郝大通,才知道馬鈺等雖然身受火厄,始終端坐不動,是為了保護同門師弟。只見他
臉如金紙,呼吸細微,雙目緊閉,顯是身受重傷。郭靖解開他的道袍,不禁一驚,但見
他胸口印著一個手印,五指箕張,顏色深紫,陷入肉裏,心想:「敵人武功果然是西藏
一派,這是大手印功夫。掌上雖然無毒,功力卻比當年的靈智上人為深。」再搭郝大通
的脈搏,幸喜仍是洪勁有力,知他玄門正宗,多年修為,內力不淺,性命當可無礙。

  此時後院的火勢逼得更加近了。丘處機將郝大通抱起,道:「出去罷!」郭靖道:
「我帶來的孩子呢?是誰收留著?莫要被火傷了。」丘處機等全心抗禦敵,未知此事,
聽他問起,都問:「是誰的孩子?在那裏?」

  郭靖還未回答,忽然光中黑影一幌,一個小小的身子從樑上跳了下來,笑道:「我
在這裏。」正是楊過。郭靖大喜,忙問:「你怎麼躲在樑上?」楊過笑道:「你跟那七
個臭道士……」郭靖喝道:「胡說!快來拜見祖師爺。」

  楊過伸了伸舌頭,當下向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三人磕頭,待磕到尹志平面前時,
見他年輕,轉頭問郭靖道:「這位不是祖師爺了罷?我瞧不用磕頭啦。」郭靖道:「這
位是尹師伯,快磕頭。」楊過心中老大不願意,只得也磕了。郭靖見他站起身來,不再
向另外三位中年道人磕頭見禮,喝道:「過兒,怎麼這般無禮?」楊過笑道:「等我磕
完了頭,那就來不及啦,你莫怪我。」

  郭靖問道:「甚麼事來不及了?」楊過道:「有一個道士給人綁在那邊屋裏,若不
去救,只怕要燒死了。」郭靖急問:「那一間?快說!」楊過伸手向東一指,說道:「
好像是在那邊,也不知道是誰綁了他的。」說著嘻嘻而笑。

  尹志平橫了他一眼,急步搶到東廂房,踢開房門不見有人,又奔到東邊第三代弟子
修習內功的靜室,一推開門,但見滿室濃煙,一個道人被縛在床柱之上,口中鳴鳴而呼
,情勢已甚危殆。尹志平當即拔劍割斷繩索,救了他出來。

  此時馬鈺、丘處機、王處一、郭靖、楊過等人均已出了大殿,站在山坡上觀看火勢
。眼見後院到處火舌亂吐,火光照紅了半邊天空,口上水源又小,只有一道泉水,僅敷
平時飲用,用以救火實是無濟於事,只得眼睜睜望著一座崇偉宏大的後院漸漸樑折瓦崩
,化為灰燼。全真教眾弟子合力阻斷火路,其餘殿堂房舍才不受蔓延。馬鈺本甚達觀,
心無掛礙。丘處機卻是性急暴躁,老而彌甚,望著熊熊大火,咬牙切齒的咒罵。

  郭靖正要詢問敵人是誰,為何下這等毒手,只見尹志平右手托在一個胖大道人腋下
,從濃煙中鑽將出來。那道人被煙薰得不住咳嗽,雙目流淚,一見楊過,登時大怒,縱
身向他撲去。楊過嘻嘻一笑,躲在郭靖背後。那道人也不知郭靖是誰,伸手便在他胸口
一推,要將他推開,去抓楊過。那知這一下猶如推在一堵牆上,竟是紋絲不動。那道人
一呆,指著楊過破口大罵:「小雜種,你要害死道爺!」王處一喝道:「淨光,你說甚
麼?」

  那道人鹿清篤是王處一的徒孫,適才死裏逃生,心中急了,見到楊過就要撲上廝拚
,全沒理會掌教真人、師祖爺和丘祖師都在身旁,聽得王處一這麼一喝,才想到自己無
禮,登時驚出一身冷汗,低頭垂手,說道:「弟子該死。」王處一道:「到底是甚麼事
?」鹿清篤道:「都是弟子無用,請師祖爺責罰。」王處一眉頭微皺,慍道:「誰說你
有用了?我問你是甚麼事?」

  鹿清篤道:「是,是。弟子奉趙志敬趙師叔之命,在後院把守,後來趙師叔帶了這
小……小……小……」他滿心想說「小雜種」,終於想到不能在師祖爺面前無禮,改口
道:「……小孩子來交給弟子,說他是我教一個大對頭帶上山來的,為趙師叔所擒,叫
我好好看守,不能讓他逃了。於是弟子帶他到東邊靜室裏去,坐下不久,這小……小孩
兒就使詭計,說要拉屎,要我放開縛在他手上的繩索。弟子心想他小小一個孩童,也不
怕他走了,於是給他解了繩索。那知這小孩兒坐在淨桶上假裝拉屎,突然間跳起身來,
捧起淨桶,將桶中臭屎臭尿向我身上倒來。」

  鹿清篤說到此處,楊過嗤的一笑。鹿清篤怒道:「小……小……你笑甚麼?」楊過
抬起了頭,雙眼向天,笑道:「我自己笑,你管得著麼?」鹿清篤還要跟他鬥口,王處
一道:「別跟小孩子胡扯,說下去。」鹿清篤道:「是,是。師祖爺你不知道,這小孩
子狡猾得緊。我見尿屎倒來,匆忙閃避,他卻笑著說道:『啊』,道爺,弄髒了你衣服
啦!……』」眾人聽他細著嗓門學楊過說話,語音不倫不類,都是暗暗好笑。王處一皺
起了眉頭,暗罵這徒孫在外人面前丟人現眼。

  鹿清篤續道:「弟子自然很是著惱,衝過去要打,那知這小孩舉起淨桶,又向我身
上拋來。我大叫:『小雜種,你幹甚麼?』忙使一招『急流勇退』,立時避開,一腳卻
踩在屎尿之中,不由得滑了兩下,總算沒有摔倒,不料這小……小孩兒乘我慌亂之中,
拔了我腰間佩劍,用劍頂在我心頭,說我若是動一動,就一劍刺了下來。我想君子不吃
眼前虧,只好不動。這小孩兒左手拿劍,右手用繩索將我反綁在柱子上,又割了我一塊
衣襟,塞在我嘴裏,後來宮裏起火,我走又走不得,叫又叫不出,若非尹師叔相救,豈
不是活生生教這小孩兒燒死了麼?」說著瞪眼怒視楊過,恨恨不已。

  眾人聽他說畢,瞧瞧楊過,又轉頭瞧瞧他,但見一個身材瘦小,另一個胖大魁梧,
不自禁都縱聲大笑起來。鹿清篤給眾人笑得莫名其妙,抓耳摸腮,手足無措。

  馬鈺笑道:「靖兒,這是你的兒子罷?想是他學全了母親的本領,是以這般刁鑽機
靈。」郭靖道:「不,這是我義弟楊康的遺腹子。」

  丘處機聽到楊康的名字,心頭一凜,細細瞧了楊過兩眼,果然見他眉目間依稀有幾
分楊康的模樣。楊康是他唯一的俗家弟子,雖然這徒兒不肖,貪圖富貴,認賊作父,但
丘處機每當念及,總是自覺教誨不善,以致讓他誤入歧途,常感內疚,現下聽得楊康有
後,又是傷感,又是歡喜,忙問端詳。

  郭靖簡略說了楊過的身世,又說是帶他來拜入全真派門下。丘處機道:「靖兒,你
武功早已遠勝我輩,何以不自己傳他武藝?」郭靖道:「此事容當慢慢稟告。只是弟子
今日上山,得罪了許多道兄,極是不安,謹向各位道長謝過,還望恕罪莫怪。」當將眾
道誤己為敵、接連動手等情說了。馬鈺道:「若不是你及時來援,全真教不免一敗塗地
。大家是自己人,甚麼賠罪、感謝的話,誰也不必提了。」

  丘處機劍眉早已豎起,待掌教師兄一住口,立即說道:「志敬主持外陣,敵友不分
,當真無用。我正自奇怪,怎地外邊安下了這麼強的陣勢,竟然轉眼間就敵人衝了進來
,攻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哼,原來他調動北斗大陣去阻攔你來著。」說著鬚眉戟張,
極是惱怒,當即呼叫兩名弟子上來,詢問何以誤認郭靖為敵。

  兩名弟子神色惶恐,那年紀較大的弟子說道:「守在山下的馮師弟、衛師弟傳上訊
來,說這……這位郭大俠在普光寺中拍擊石碑,只道他定……定是敵人一路。」

  郭靖這才恍然,想不到一切誤會全是由此而起,說道:「那可怪不得眾位道兄。弟
子在山下普光寺中,無意間在道長題詩的碑上重重拍了一掌,想是因此惹起眾道友的誤
會。」丘處機道:「原來如此,事情可也真湊巧。我們事先早已得知,今日來攻重陽宮
的邪魔外道就是以拍擊石碑為號。」郭靖道:「這些人到底是誰?竟敢這麼大膽?」

  丘處機嘆了口氣,道:「此事說來話長,靖兒,我帶你去看一件物事。」說著向馬
鈺與王處一點點頭,轉身向山後走去。郭靖向楊過道:「過兒,你在這兒別走開。」當
下跟在丘處機後面。只見他一路走向觀後山上,腳步矯捷,精神不減少年。

  二人來到山峰絕頂。丘處機走到一塊大石之後,說道:「這裏刻得有字。」

  此時天色昏暗,大石背後更是漆黑一團。郭靖伸手石後,果覺石上有字,逐字摸去
,原來是一首詩,詩云:

  「子房志亡秦,曾進橋下履。佐漢開鴻舉,屹然天一柱,要伴赤松遊,功成拂衣去
。異人與異書,造物不輕付。重陽起全真,高視仍闊步,矯矯英雄姿,乘時或割據。妄
跡復知非,收心活死墓。人傳入道初,二仙此相遇。於今終南下,殿閣凌煙霧。」

  他一面摸,一面用手指在刻石中順著筆劃書寫,忽然驚覺,那些筆劃與手指全然吻
合,就似是用手指在石上寫出來一般,不禁脫口而出:「用手指寫的?」

  丘處機道:「此事說來駭人聽聞,但確是用手指寫的!」郭靖奇道:「難道世間當
真是有神仙?」丘處機道:「這首詩是兩個人寫的,兩個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
書寫前面那八句之人,身世更是奇特,文武全才,超逸絕倫,雖非神仙,卻也是百年難
得一見的人傑。」郭靖大是仰慕,忙道:「這位前輩是誰?道長可否引見,得讓弟子拜
會。」丘處機道:「我也從來沒見過此人。你坐下罷,我跟你說一說今日之事的因緣。
」郭靖依言在石上坐下,望著山腰裏的火光漸漸減弱,忽道:「只可惜此番蓉兒沒跟我
同來,否則一起在這裏聽丘道長講述奇事,豈不是好?」

  丘處機道:「這詩的意思你懂麼?」郭靖此時已是中年,但丘處機對他說話的口氣
,仍是與十多年前他少年時一般無異,郭靖也覺原該如此,道:「前面八句說的是張良
,這故事弟子曾聽蓉兒講過,倒也懂得,說他在橋下替一位老者拾鞋,那人許他孺子可
教,傳他一部異書。後來張良輔佐漢高祖開國,稱為漢興三傑之一,終於功成身退,隱
居而從赤松子遊。後面幾句說到重陽祖師的事蹟,弟子就不大懂了。」丘處機問道:「
你知重陽祖師是甚麼人?」

  郭靖一怔,答道:「重陽祖師是你師父,是全真教的開山祖師,當年華山論劍,功
夫天下第一。」丘處機道:「那不錯,他少年時呢?」郭靖搖頭道:「我不知道。」丘
處機道:「『矯矯英雄姿,乘時或割據』。我恩師不是生來就做道士的。他少年時先學
文,再練武,是一位縱橫江湖的英雄好漢,只因憤恨金兵入侵,毀我田廬,殺我百姓,
曾大舉義旗,與金兵對敵,佔城奪地,在中原建下了轟轟烈烈的一番事業,後來終以金
兵勢盛,先師連戰連敗,將士傷亡殆盡,這才憤而出家。那時他自稱『活死人』,接連
幾年,住在本山的一個古墓之中,不肯出墓門一步,意思是雖生猶死,不願與金賊共居
於青天之下,所謂不共戴天,就是這個意思了。」郭靖道:「原來如此。」

  丘處機道:「事隔多年,先師的故人好友、同袍舊部接連來訪,勸他出墓再幹一番
事業。先師心灰意懶,又覺無面目以對江湖舊侶,始終不肯出墓。直到八年之後,先師
一個生平勁敵在墓門外百般辱罵,連激他七日七夜,先師實在忍耐不住,出洞與之相鬥
。豈知那人哈哈一笑,說道:『你既出來了,就不用回去啦!』先師恍然而悟,才知敵
人倒是出於好心,乃是可惜他一副大好身手埋沒在墳墓之中,是以用計激他出墓。二人
經此一場變故,化敵為友,攜手同闖江湖。」

  郭靖想到前輩的俠骨風範,不禁悠然神往,問道:「那一位前輩是誰?不是東邪、
西毒、南帝、北丐四大宗師之一罷?」

  丘處機道:「不是。論到武功,此人只有在四大宗師之上,只因她是女流,素不在
外拋頭露面,是以外人知道的不多,聲名也是默默無聞。」郭靖道:「啊,原來是女的
。」丘處機嘆道:「這位前輩其實對先師甚有情意,欲待委身相事,與先師結為夫婦。
當年二人不斷的爭鬧相鬥,也是那人故意要和先師親近,只不過她心高氣傲,始終不願
先行吐露情意。後來先師自然也明白了,但他於邦國之仇總是難以忘懷,常說:匈奴未
滅,何以為家?對那位前輩的深情厚意,裝痴喬獃,只作不知。那前輩只道先師瞧她不
起,怨憤無已。兩人本已化敵為友,後來卻又因愛成仇,約在這終南山上比武決勝。」

  郭靖道:「那又不必了。」丘處機道:「是啊!先師知她原是一番美意,自是一路
忍讓。豈知那前輩性情乖僻,說道:『你越是讓我,那就越是瞧我不起。』先師逼於無
奈,只得跟她動手。當時他二位前輩便是在這裏比武,鬥了幾千招,先師不出重手,始
終難分勝敗。那人怒道:『你並非存心和我相鬥,當我是甚麼人?』先師道:『武比難
分勝負,不如文比。』那人道:『這也好。若是我輸了,我終生不見你面,好讓你耳目
清淨。』先師道:『若是你勝了,你要怎樣?』那人臉上一紅,無言可答,終於一咬牙
,說道:『你那活死人墓就讓給我住。』

  「那人這句話其實大有文章,意思說若是勝了,要和先師在這墓中同居廝守。先師
好生為難,自料武功稍高她一籌,實逼處此,只好勝了她,以免日後糾纏不清,於是問
她怎生比法。她道:『今日大家都累了,明晚再決勝負。』

  「次日黃昏,二人又在此處相會。那人道:『咱們比武之前,先得立下個規矩。』
先師道:『又定甚麼規矩了?』那人道:『你若得勝,我當場自刎,以後自然不見你面
。我若勝了,你要就是把這活死人墓讓給我住,終生聽我吩咐,任何事不得相違;否則
的話,就須得出家,任你做和尚也好,做道士也好。不論做和尚還是道士,須在這山上
建立寺觀,陪我十年。』先師心中明白:「終生聽你吩咐,自是要我娶你為妻。否則便
須做和尚道士,那是不得另行他娶。我又怎能忍心勝你,逼你自殺?只是在山上陪你十
年,卻又難了。』當下好生躊躇。其實這位女流前輩才貌武功都是上上之選,她一片情
深,先師也不是不動心,但不知如何,說到要結為夫婦,卻總是沒這個緣份。先師沉吟
良久,打定了主意,知道此人說得出做得到,一輸之後必定自刎,於是決意捨己從人,
不論比甚麼都輸給她便是,說道:『好,就是這樣。』

  「那人道:『咱們文比的法子極是容易。大家用手指在這塊石頭上刻幾個字,誰寫
得好,那就勝了。』先師搖道:『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用手指在石上刻字?』那人道:
『若是我能,你就認輸?』先師本處進退兩難之境,心想世上決無此事,正好乘此下台
,成個不勝不敗之局,這場比武就不了了之,當即說道:『你若有此能耐,我自然認輸
。要是你也不能,咱倆不分高下,也不用再比了。』

  「那人淒然一笑,道:『好啊,你做定道士啦。』說著左手在石上撫摸了一陣,沉
吟良久,道:『我刻些甚麼字好?嗯,自來出家之人,第一位英雄豪傑是張子房。他反
抗暴秦,不圖名利,是你的先輩。』於是伸出右手食指,在石上書寫起來。先師見她手
指到處,石屑竟然紛紛跌落,當真是刻出一個個字來,自是驚訝無比。她在石上所寫的
字,就是這一首詩的前半截八句。

  「先師心下欽服,無話可說,當晚搬出活死人墓,讓她居住,第二日出家做了道士
,在那活死人墓附近,蓋了一座小小道觀,那就是重陽宮的前身了。」

  郭靖驚訝不已,伸手指再去仔細撫摸,果然非鑿非刻,當真是用手指所劃,說道:
「這位前輩的指上功夫,也確是駭人聽聞。」丘處機仰天打個哈哈,道:「靖兒,此事
騙得先師,騙得我,更騙得你。但若你妻子當時在旁,決計瞞不過她的眼去。」郭靖睜
大雙眼,道:「難道這中間有詐?」

  丘處機道:「這何消說得?你想當世之間,論指力是誰第一?」郭靖道:「那自然
是一燈大師的一陽指。」丘處機道:「是啊!憑一燈大師這般出神入化的指上功夫,就
算是在木材之上,也未必能刻出字來,何況是在石上?更何況是旁人?先師出家做了黃
冠,對此事苦思不解。後來令岳黃藥師前輩上終南來訪,先師知他極富智計,隱約說起
此事,向他請教。黃島主想了良久,哈哈笑道:『這個我也會。只是這功夫目下我還未
練成,一月之後再來奉訪。』說著大笑下山。過了一個月,黃島主又上山來,與先師同
來觀看此石。上次那位前輩的詩句,題到『異人與異書,造物不輕付』為止,意思是要
先師學張良一般,遁世出家。黃島主左手在石上撫摸良久,右手突然伸出,在石上寫起
字來,他是從『重陽起全真』起,寫到『殿閣凌煙霧』止,那都是恭維先師的話。

  「先師見那岩石觸手深陷,就與上次一般無異,更是驚奇,心想:『黃藥師的功夫
明明遜我一籌,怎地也有這等厲害的指力?』一時滿腹疑團,突然伸手指在岩上一刺,
說也奇怪,那岩石竟被他刺了一個孔。就在這裏。」說著將郭靖的手牽到岩旁一處。

  郭靖摸到一個子孔,用食指探入,果然與印模一般,全然吻合,心想:「難道這岩
石特別鬆軟,與眾不同。」指上運勁,用力捏去,只捏得指尖隱隱生疼,岩石自是紋絲
不動。

  丘處機哈哈笑道:「諒你這傻孩子也想不通這中間的機關。那位女前輩右手手指書
寫之前,左手先在石面撫摸良久,原來她左手掌心中藏著一大塊化石丹,將石面化得軟
了,在一柱香的時刻之內,石面不致變硬。黃島主識破了其中巧妙,下山去採藥配製化
石丹,這才回來依樣葫蘆。」

  郭靖半晌不語,心想:「我岳父的才智,實不在那位女前輩之下,但不知他老人家
到了何處。」心下好生掛念。

  丘處機不知他的心事,接著道:「先師初為道士,心中甚是不忿,但道書讀得多了
,終於大徹大悟,知道一切全是緣法,又參透了清淨虛無的妙詣,乃苦心潛修,光大我
教。推本思源,若非那位女前輩那麼一激,世間固無全真教,我丘某亦無今日,你郭靖
更不知是在何處了。」

  郭靖點頭稱是,問道:「但不知這位女前輩名諱怎生稱呼,她可還在世上麼?」丘
處機嘆道:「這位女前輩當年行俠江湖,行跡隱秘異常,極少有人見過她的真面目。除
了先師之外,只怕世上無人知道她的真實姓名,先師也從來不跟人說。這位前輩早在首
次華山論劍之前就已去世,否則以她這般武功與性子,豈有不去參與之理?」

  郭靖點點頭道:「正是。不知她可有後人留下?」丘處機嘆了口氣道:「亂子就出
在這裏。那位前輩生平不收弟子,就只一個隨身丫鬟。這丫鬟素不涉足江湖,武林中自
然無人知聞,她卻收了兩個弟子。大弟子姓李,你想必知道,江湖上叫她甚麼赤練仙子
李莫愁。」

  郭靖「啊」了一聲,道:「這李莫愁好生歹毒,原來淵源於此。」丘處機道:「你
見過她?」郭靖道:「數月之前,在江湖曾碰上過。此人武功果然了得。」丘處機道:
「你傷了她?」郭靖搖頭道:「沒有。其實也沒當真會面,只見到她下手連殺數女,狠
辣無比,較之當年的銅屍梅超風尤有過之。」

  丘處機道:「你沒傷她也好,否則麻煩多得緊。她的師妹姓龍……」郭靖一凜,道
:「是那姓龍的女子?」丘處機臉色微變,道:「怎麼?你也見過她了?可出了甚麼事
?」郭靖道:「弟子不曾見過她。只是此次上山,眾位師兄屢次罵我是妖一淫賊,又說
我為姓龍的女子而來,教我好生摸不著頭腦。」

  丘處機哈哈大笑,隨即嘆了口氣,說道:「那也是重陽宮該遭此劫。若非陰錯陽差
,生了這個誤會,不但北斗大陣必能擋住那批邪魔,而你早得一時三刻上山,郝師弟也
不致身受重傷。」他見郭靖滿面迷惘之色,說道:「今日是那姓龍女子十八歲生辰。」
郭靖順口接了一句:「嗯,是她十八歲生辰!」可是一個女子的十八歲生辰,為甚麼能
釀成這等大禍,仍是半點也不明白。

  丘處機道:「這姓龍的女子名字叫作甚麼,外人自然無從得知,那些邪魔外道都叫
她小龍女,咱們也就這般稱呼她罷。十八年前的一天夜裏,重陽宮外突然有嬰兒啼哭之
聲,宮中弟子出去察看,見包袱中裹著一個嬰兒,放在地下。重陽宮要收養這嬰兒自是
極不方便,可是出家人慈悲為本,卻也不能置之不理,那時掌教師兄和我都不在山上,
眾弟子正沒做理會處,一個中年婦人突然從山後過來,說道:『這孩子可憐,待我收留
了她罷!』眾弟子正是求之不得,當下將嬰兒交給了她。後來馬師兄與我回宮,他們說
起此事,講到那中年婦人的形貌打扮,我們才知是居於活死人墓中的那個丫鬟。她與我
們全真七子曾見過幾面,但從未說過話。兩家雖然相隔極近,只因上輩的這些糾葛,當
真是雞犬相聞,卻老死不相往來。我們聽過算了,也就沒放在心上。

  「後來她弟子赤練仙子李莫愁出山,此人心狠手辣,武藝極高,在江湖上鬧了個天
翻地覆。全真教數次商議,要她治一治,終於礙著這位墓中道友的面子,不便出手。我
們寫了一封信送到墓中,信中措辭十分客氣。可是那信送入之後,宛似石沉大海,始終
不見答覆,而她對李墓愁仍是縱容如故,全然不加管束。

  「過得幾年,有一日墓外荊棘叢上挑出一條白布靈幡,我們知道是那位道友去世了
,於是師兄弟六人到墓外致祭。剛行禮畢,荊棘叢中出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向我
們還禮,答謝弔祭,說道:『師父去世之時,命弟子告知各位道長,那人作惡橫行,師
父自有制她之法,請各位不必操心。』說畢轉身回入。我們待欲詳詢,她已進了墓門。
先師曾有遺訓,全真派門下任何人不得踏進墓門一步。她既進去,只索罷了,只是大家
心中奇怪,那位道友既死,還能有甚麼制治弟子之法?只是見那小女孩孤苦可憐,便送
些糧食用品過去,但每次她總是原封不動,命一個僕婦退了回來。看來此人性子乖僻,
與她祖師、師父一模一樣。但她既有僕婦照料,那也不需旁人代為操心了。後來我們四
方有事,少在宮中,於這位姑娘的訊息也就極少聽見。不知怎的,李莫愁忽然在江湖上
銷聲匿跡,不再生事。我們只道那位道友當真遺有妙策,都感欽佩。

  「去年春天,我與王師弟赴西北有事,在甘州一位大俠家中盤桓,竟聽到了一件驚
人的消息。說道一年之後,四方各處的邪魔外道要群集終南山,有所作為。終南山是全
真教的根本之地,他們上山來自是對付我教,那豈可不防?我和王師弟還怕這訊息不確
,派人四出打聽,果然並非虛假。只是他們上終南山來卻不是衝著我教,而是對那活死
人墓中的小龍女有所圖謀。」郭靖奇道:「她小小一個女孩子,又從不出外,怎能跟這
些邪魔外道結仇生怨?」丘處機道:「到底內情如何,既跟我們不相干,本來也就不必
理會。但一旦這群邪徒來到終南山上,我們終究無法置身事外,於是輾轉設法探聽,才
知這件事是小龍女的師姊挑撥起來的。」郭靖道:「李莫愁?」

  丘處機道:「是啊。原來她們師父教了李莫愁幾年功夫,瞧出她本性不善,就說她
學藝已成,令她下山。李莫愁當師父在世之日,雖然作惡,總還有幾分顧忌,待師父一
死,就借弔祭為名,闖入活死人墓中,想將師妹逐出。她自知所學未曾盡得師祖、師父
的絕藝,要到墓中查察有無武功秘笈之類遺物。那知墓中布置下許多巧妙機關,李莫愁
費盡了機,才進了兩道墓門,在第三道墓邊卻看到師父的一封遺書。她師父早料到她必
定會來,這通遺書放在那裏等她已久,其中寫道:某年某月某日,是她師妹十八歲的生
辰,自那時起便是她們這一派的掌門。遺書中又囑她痛改前非,否則難獲善終。那便是
向她點明,倘若她怙惡不俊,她師妹便當以掌門人身分清理門戶。

  「李莫愁很是生氣,再闖第三道門,卻中了她師父事先伏下的毒計,若非小龍女給
她治傷療毒,當場就得送命。她知道厲害,只得退出,但如此縮手,那肯甘心?後來又
闖了幾次,每次都吃了大虧。最後一次竟與師妹動手過招。那時小龍女不過十五六歲年
紀,武功卻已遠勝師姊,如不是手下容讓,取她性命也非難事……」

  郭靖插口道:「此事只怕江湖上傳聞失實。」丘處機道:「怎麼?」郭靖道:「我
恩師柯大俠曾和李莫愁鬥過兩場,說起她的武功,實有獨到之處。連一燈大師的及門高
弟武三通武大哥也敗在她手下。那小龍女若是未滿二十歲,功夫再好,終難勝她。」

  丘處機道:「那是王師弟聽丐幫中一位朋友說的,到底小龍女是不是當真勝過了師
姊李莫愁,其時並無第三人在場,誰也不知,只是江湖上有人這麼說罷了。這一來,李
莫愁更是心懷不忿,知道師父偏心,將最上乘的功夫留著給師妹。於是她傳言出來,說
道某年某月某日,活死人墓中的小龍女要比武招親……」郭靖聽到「比武招親」四字,
立即想到楊康、穆念慈當年在北京之事,不禁輕輕「啊」了一聲。

  丘處機知他心意,也嘆了口氣,道:「她揚言道:若是有誰勝得小龍女,不但小龍
女委身相嫁,而墓中的奇珍異寶、武功秘笈,也盡數相贈。那些邪魔外道本來不知小龍
女是何等樣人,但李莫愁四下宣揚,說她師妹的容貌遠勝於她。這赤練仙子據說甚是美
貌,姿色莫說武林中少見,就是大家閨秀,只怕也是少有人及。」

  郭靖心中卻道:「那又何足為奇?我那蓉兒自然勝她百倍。」

  丘處機續道:「江湖上妖邪人物之中,對李莫愁著迷的人著實不少。只是她對誰都
不加青眼,有誰稍為無禮,立施毒手,現下聽說她另有個師妹,相貌更美,而且公然比
武招親,誰不想來一試身手?」郭靖恍然大悟,道:「原來這些人都是來求親的。怪不
得宮中道兄們罵我是淫賊妖人。」

  丘處機哈哈大笑,又道:「我們又探聽到,這些妖邪對全真教也不是全無顧忌。他
們大舉集人齊上終南山來,我們倘若干預此事,索性乘機便將全真教挑了,除了這眼中
之釘。我和王師弟得到訊息,決意跟眾妖邪周旋一番,當即傳出法帖,召集本教各代道
侶,早十天都聚在重陽宮中。只劉師哥和孫師妹在山西,不及趕回。我們一面操演北斗
陣法,一面送信到墓中,請小龍女提防。那知此信送入,仍是沒有回音,小龍女竟然全
不理睬。」

  郭靖道:「或許她已不在墓中了。」丘處機道:「不,在山頂遙望,每日都可見到
炊煙在墓中昇起。你瞧,就在那邊。」說著伸手西指。郭靖順著他手指瞧去,但見山西
鬱鬱蒼蒼,十餘里地盡是樹林,亦不知那活死人墓是在何處。想像一個十八歲的少女,
整年住在墓室之中,若是換作了蓉兒,真要悶死她了。

  丘處機又道:「我們師兄弟連日布置禦敵。五日之前,各路哨探陸續趕回,查出眾
妖邪之中最厲害的是兩個大魔頭。他們約定先在山下普光寺中聚會,以手擊碑石為號。
你無意之中在碑上拍了一下,又顯出功力驚人,無怪我那些沒用的徒孫要大驚小怪。

  「那兩個大魔頭說起來名聲著實不小,只是他們今年方到中原,這才震動武林。你
在桃花島隱居,與世隔絕,因而不知。那貴公子是蒙古的王子,據說還是大汗成吉思汗
的近系子孫。旁人都叫他作霍都王子。你在大漠甚久,熟識蒙古王族,可想得到此人來
歷麼?」

  郭靖喃喃說了幾遍「霍都王子」,回思他的容貌舉止,卻想不起會是誰的子嗣,但
覺此人容貌俊雅,傲狠之中又帶了不少狡詐之氣。成吉思汗共生四子,長子朮赤剽悍英
武,次子察合台性子暴躁而實精明,三子窩闊台即當今蒙古皇帝,性格寬和,四子拖雷
血性過人,相貌均與這霍都大不相同。

  丘處機道:「只怕是他自高身價,胡亂吹噓,那也是有的。此人武功是西藏一派,
今年年初來到中原,出手就傷了河南三雄,後來又在甘涼道上獨力殺死蘭州七霸,名頭
登時響遍了半邊天,我們可料不到他竟會攬上這門子事。另一個藏僧名叫達爾巴,天生
神力,和霍都的武功全然一路,看來是霍都的師兄還是帥叔。他是和尚,自然不是要來
娶那女子,多半是來幫霍都的。

  「其餘的淫賊奸人見這兩人出頭,都絕了求親之念,然而當年李莫愁曾大肆宣揚,
說古墓中珍寶多如山積,又有不少武功秘本,其麼降龍十八掌的掌譜、一陽指的指法等
等無不齊備。群奸雖然將信將疑,但想只要跟上山來,打開古墓,多少能分潤一些好處
,是以上終南山來的竟有百餘人之眾。本來我們的北斗陣定能將這些二流腳色盡擋在山
下,縱然不能生擒,也教他們不得走近重陽宮一步。也是我教合當遭劫,這中間的誤會
,那也不必說了。」

  郭靖甚感歉仄,吶吶的要說幾句謝罪之言。丘處機將手一揮,笑道:「出門一笑無
拘礙,雲在西湖月在天。宮殿館閣,盡是身外之物,身子軀殼尚不足惜,又理這些身外
物作甚?你十餘年來勤修內功,難道這一點還勘不破麼?」郭靖也是一笑,應了聲:「
是!」丘處機笑道:「其實我眼見重陽宮後院為烈火焚燒之時,也是暴跳如雷,此刻才
寧靜了下來,比之馬師哥當時便心無掛礙,我的修為實是萬萬不及。」郭靖道:「這些
奸人如此毫沒來來由的欺上門來,也難怪道長生氣。」

  丘處機道:「北斗大陣全力與你周旋,兩個魔頭領著一批奸人,乘隙攻到重陽宮前
。他們一上來就放火燒觀,郝師弟出陣與那霍都王子動手。也是他過於輕敵,而霍都的
武功又別具一格,怪異特甚。郝師弟出手時略現急躁,胸口中了他一掌。我們忙結陣相
護。只是少了郝師弟一人,補上來的弟子功力相差太遠,陣法威力便屬有限。你若不及
時趕到,全真教今日當真是一敗塗地了。現下想來,就算守在山下的眾弟子不認錯了敵
人,那些二流妖人固然無法上山,達爾巴與霍都二人卻終究阻擋不住。此二人聯手與北
斗陣相鬥,我們輸是不會輸的,但決不能如你這般贏得乾淨爽快……」正說到這裏,忽
聽西邊鳴鳴鳴一陣響亮,有人吹動號角。角聲蒼涼激越,郭靖聽在耳中,不由得心邁陰
山,神馳大漠,想起了蒙古黃沙莽莽、平野無際的風光。

  再聽一會,忽覺號角中隱隱有肅殺之意,似是向人挑戰。丘處機臉現怒色,罵道:
「孽障,孽障!」眼望西邊樹林,說道:「靖兒,那奸人與你訂了十年之約,妄想這十
年中肆意橫行,好教你不便干預。天下那有這等稱心如意之事?咱們過去!」郭靖道:
「是那霍都王子?」丘處機道:「自然是他。他是在向小龍女挑戰。」一邊說,一邊飛
步下山。郭靖跟隨在後。

  二人行出里許,但聽那號角吹得更加緊了,角聲鳴鳴之中,還夾著一聲聲兵刃的錚
錚撞擊,顯是那達爾巴也出手了。丘處機怒道:「兩個武學名家,卻來合力欺侮一個少
女,當真好不要臉。」說著足下加快。兩人片刻間已奔到山腰,轉過一排石壁。郭靖只
見眼前是黑壓壓的一座大樹林。林外高高矮矮的站著百餘人,正是適才圍攻重陽宮那些
妖邪。兩人隱身石壁之後,察看動靜。

  只見霍都王子與達爾巴並肩而立。霍都舉角吹奏。那達爾巴左手高舉一根金色巨杵
。將戴在右手手腕上的一隻金鐲不住往杵上撞去,錚錚聲響,與號角聲相互應和,要引
那小龍女出來。兩人鬧了一陣,樹林中靜悄悄的始終沒半點聲響。

  霍都放下號角,朗聲說道:「小王蒙古霍都,敬向小龍女恭賀芳辰。」一語甫畢,
樹林人錚錚錚響了三下琴聲,似是小龍女鼓琴回答。霍都大喜,又道:「聞道龍姑娘揚
言天下,今日比武招親,小王不才,特來求教,請龍姑娘不吝賜招。」猛聽得琴聲激亢
,大有怒意。眾妖邪縱然不懂音律,卻也知鼓琴者心意難平,出聲逐客。

  霍都笑道:「小王家世清貴,姿貌非陋,願得良配,諒也不致辱沒。姑娘乃當世俠
女,不須靦覯。」此言甫畢,但聽琴韻更轉高昂,隱隱有斥責之意。

  霍都向達爾巴望了一眼,那藏僧點了點頭。霍都道:「姑娘既不肯就此現身,小王
只好強請了。」說著收起號角,右手一揮,大踏步向林中走去。群豪蜂湧而前,均想:
「連大名鼎鼎的全真教也阻擋不了我們,諒那小龍女孤身一個小小女子,濟得甚事?」
但怕別人搶在頭裏,將墓中寶物先得了去,各人爭先恐後,湧入樹林。

  丘處機高聲叫道:「這是全真教祖師重陽真人舊居之地,快快退出來。」眾人聽得
他叫聲,微微一怔,但腳下毫不停步。丘處機怒道:「靖兒,動手罷!」二人轉出石壁
,正要搶入樹林,忽聽群豪高聲叫嚷,飛奔出林。

  丘郭二人一呆,但見數十人沒命價飛跑,接著霍都與達爾巴也急步奔出,狼狽之狀
,比之適才退出重陽宮時不佑過了幾倍。丘郭均怠詫異:「那小龍女不知用何妙法驅退
群邪?」這念頭只在心中一閃間,便聽得嗡嗡響聲自遠而近,月下但見白茫茫、灰濛濛
一團物事從林中疾飛出來,撲向群邪頭頂。郭靖奇道:「那是甚麼?」丘處機搖頭不答
,凝目而視,只見江湖豪客中有幾個跑得稍慢,被那群東西在頭頂一撲,登時倒地,抱
頭狂呼。郭靖驚道:「是一群蜂子,怎麼白色的?」說話之間,那群玉色蜂子又已螫倒
了五六人。樹林前十餘人滾來滾去,呼聲慘厲,聽來驚心動魄。郭靖心想:「給蜂子刺
了,就真疼痛,也不須這般殺豬般的號叫,難道這玉蜂毒性異常麼?」只見灰影幌動,
那群玉蜂有如一股濃煙,向他他與丘處機面前撲來。

  眼見群蜂來勢兇猛,難以抵擋,郭靖要待轉身逃走,丘處機氣湧丹田,張口向群蜂
一口噴出。蜂群飛得正急,突覺一股強風颳到,勢道頓挫。丘處機一口氣噴完,第二口
又即噴出。郭靖學到訣竅,當即跟著鼓氣力送,與丘處機所吹的一股風連成一起。二人
使的都是玄門正宗的上乘功夫,蜂群抵擋不住,當先的數百隻蜂子飛勢立偏,從二人身
旁掠過,卻又追趕霍都、達爾巴等人去了。

  這時在地下打滾的十餘人叫聲更是淒厲,呼爹喊娘,大聲叫苦。更有人叫道:「小
人知錯啦,求小龍女仙姑救命!」郭靖暗暗駭異:「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縱
然砍下他們一臂一腿,也未必會討饒叫痛。怎地小小蜂子的一螫,然這般厲害?」

  但聽得林中傳出錚錚琴聲,接者樹梢頭冒出一股淡淡白煙。丘郭二人只聞到一陣極
甜的花香。過不多時,嗡嗡之聲自遠而近,那群玉蜂聞到花香,飛回林中,原來是小龍
女燒香召回。

  丘處機與小龍女做了十八年鄰居,從不知她竟然有此本事,又是佩服,又覺有趣,
說道:「早知我們這位芳鄰如此神通廣大,全真教大可不必多事。」他這兩句話雖是對
郭靖說的,但提氣送出,有意也要小龍女聽到。果然林中琴聲變緩,輕柔平和,顯是酬
謝高義之意。丘處機哈哈大笑,朗聲叫道:「姑娘不必多禮。貧道丘處機率弟子郭靖,
敬祝姑娘芳辰。琴聲錚錚兩響,從此寂然。」

  郭靖聽那些中叫得可憐,道:「道長,這些人怎生救他們一救?」丘處機道:「龍
姑娘自有處置,咱們走罷。」

  當下二人轉身東回,路上郭靖又求丘處機收楊過入門。丘處機嘆道:「你楊鐵心叔
父是豪傑之士,豈能無後?楊康落得如此下場,我也頗有不是之處。你放心好了,我必
盡心竭力,教養這小孩兒成人。」郭靖大喜,就在山路上跪下拜謝。

  二人談談說說,回到重陽宮前,天色已明。眾道正在收拾後院燼餘,清理瓦石。

  丘處機召集眾道士,替郭靖弔見,指著那主持北斗大陣的長鬚道人,說道:「他是
王師弟的大弟子,名叫趙志敬。第三代弟子之中,武功以他練得最純,就由他點撥過兒
的功夫罷。」

  郭靖與此人交過手,知他武功確是了得,心中甚喜,當下命楊過向趙志敬行了拜師
之禮,自已又向趙志敬鄭重道謝。他在終南山盤桓數日,對楊過諄諄告誡叮囑,這才與
眾人別過,回桃花島而去。

  丘處機回想當年傳授楊康武功,卻任由他在王府中養尊處優,終於鑄成大錯,心想
:「自來嚴師出高弟,棒頭出孝子。這次對過兒須得嚴加管教,方不致重蹈他父覆轍。
」當下將楊過叫來,疾言厲色的訓誨一頓,囑他刻苦耐勞,事事聽師父教訓,不可有絲
毫怠忽。

  楊過留在終南山上,本已老大不願,此時沒來由的受了一場責罵,心中恚憤難這,
當時忍著眼淚答應了,待得丘處機走開,不禁放聲大哭。忽然背後一人冷冷的道:「怎
麼?祖師爺說錯了你麼?」

  楊過一驚,止哭回頭,只見背後站著的正是師父趙志敬,忙垂手道:「不是。」趙
志敬道:「那你為甚麼哭泣?」楊過道:「弟子想起郭伯伯,心中難過。」趙志敬明明
聽得丘師伯厲聲教訓,他卻推說為了思念郭靖,甚是不悅,心想:「這孩子小小年紀就
已如此狡猾,若不重重責打,大了如何改?」沉著臉喝道:「你膽敢對師父說謊?」

  楊過眼見全真教群道給郭靖打得落花流水,又見丘處機等被霍都一班妖邪逼得手忙
腳亂,全賴郭靖救援,心中認定這些道士武功全都平常。他對丘處機尚且毫不佩服,更
何況對趙志敬?也是郭靖一時疏忽,未跟他詳細說明全真派武功乃武學正宗,當年王重
陽武功天下第一,各家各派的高手無一能敵。他自札所以能勝諸道,實因眾道士未練到
絕頂,卻非全真派武功不濟。可是楊過認定郭靖夫婦不願收他為徒,便胡亂交給旁人傳
藝,兼之親眼見到群道折劍倒地的種種狼狽情狀,就算郭靖解釋再三,他也是決不肯信
的。這時他見師父臉色難看,心道:「我拜你為師,實是迫不得已,就算我武功練得跟
你一模一樣,又有屁用?還不是大膿包一個?你兇霸霸的幹麼?」當下轉過了頭不答。

  趙志敬大怒,嗓門提得更加高了:「我問你話,你膽敢不答?」楊過道:「師父要
我答甚麼,我就答甚麼。」趙志敬聽他出言挺撞,怒氣再也按捺不住,反手揮去,拍的
一聲,登時將他打得臉頰紅腫。楊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發足便奔。趙志敬追上去一
把抓住,問道:「你到那裏去?」楊過道:「快放手,我不跟你學武功啦。」

  趙志敬更怒,喝道:「小雜種,你說甚麼?」楊過此時橫了心,罵道:「臭道士,
狗道士,你打死我罷!」其時於師徒之份看得最重,武林之中,師徒就如父子一般,師
父就要處死弟子,為徒的往往也不敢反抗。楊過居然膽敢辱罵師尊,實是罕見罕聞的大
逆不道之事。趙志敬氣得臉色焦黃,舉掌又劈臉打了下去。楊過突然間縱身躍起,抱住
他手臂,張口牢牢咬住他的右手食指。

  楊過自得歐陽鋒授以內功秘訣,間中修息,已有了一些根柢。趙志敬盛怒之下,又
道他是小小孩童,絲毫未加提防,給他緊抱狠咬,竟然掙之不脫,常言道十指連心,手
指受痛,最是難忍。趙志敬左手在他肩頭重重一拳,喝道:「你作死麼?快放開!」楊
過此時心中狂怒,縱然刀槍齊施,他也決意不放,但覺肩頭劇痛,牙齒更加用勁了,喀
的一響,直咬抵骨。趙志敬大叫:「哎唷!」左拳狠狠在他天靈蓋上一錘,將他打得昏
了過去,這才捏住他下顎,將右手食指抽了出來。但見滿手鮮血淋漓,指骨已斷,雖能
續骨接指,但此後這根手指的力道必較往日為遜,武功不免受損,氣惱之餘,在楊過身
上又踢了幾腳。

  他撕下楊過的衣袖,包了手指創口,四下一瞧,幸好無人在旁,心想此事若被旁人
知曉,江湖上傳揚出去,說全真教趙志敬給小徒兒咬斷了指骨,實是顏面無存,當下取
過一盆冷水,將楊過潑醒。

  楊過一醒轉,發瘋般縱上又打。趙志敬一把扭住他胸口,喝道:「畜生,你當真不
想活了?」楊過罵道:「狗賊,臭道士,長鬍子山羊,給我郭伯伯打得爬在地下吃屎討
饒的沒用傢伙,你才是畜生!」

  趙志敬右手出掌,又打了他一記。此時他有了提防,楊過要待還手,那裏還能近身
?瞬息之間,被他連踢了幾個觔斗。趙志敬若要傷他,原是輕而易舉,但想他究是自己
徒弟,如下手重了,師父師伯問起來如何對答?可是楊過瞎纏猛打,倒似與他有不共戴
天之仇一般,雖然身上連中拳腳,疼痛不堪,竟絲毫沒退縮之意。

  趙志敬對楊過拳打足踢,心中卻是好生後悔,眼見他雖然全身受傷,卻是越戰越勇
,最後迫於無奈,左手伸指在他脅下一點,封閉了他的穴道。楊過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眼中滿含怒色。趙志敬道:「你這逆徒,服不服了?」楊過雙眼瞪著他,毫無屈服之意
。趙志敬坐在一塊大石上,呼呼喘氣。他若與高手比武過招,打這一時三刻絕不致呼吸
急喘,現下手腳自然不累,只是心中惱得厲害,難以寧定。

  一師一徒怒目相對,趙志敬竟想不出善策來處置這頑劣的孩兒,正煩惱間,忽聽鐘
聲鏜鏜響起,卻是掌教召集全教弟子。趙志敬吃了一驚,對楊過道:「你若不再忤逆,
我就放了你。」伸手解開了他穴道。

  那知楊過猛地躍起,縱身撲上。趙志敬退開兩步,怒道:「我不打你,你還要怎地
?」楊過道:「你以後還打我不打?」趙志敬聽得鐘聲甚急,不敢耽誤,只得道:「你
若是乖乖地,我打你作甚?」楊過道:「那也好。師父,你不打我,我就叫你師父。你
再打我一記,我永不認你。」趙志敬氣得只有苦笑,點了點頭,道:「掌教召集門人,
快跟我去罷。」他見楊過衣衫扯爛,面目青腫,只怕旁人查問,給他略略整理一下,拉
了他手,奔到宮前聚集。

  趙志敬與楊過到達時,眾道已分班站立。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三人向外而坐。馬
鈺雙手擊了三下,朗聲說道:「長生真人與清淨散人從山西傳來訊息,說道該處之事極
為棘手。本座和兩位師弟會商決定,長春真人和玉陽真人帶同十名弟子,即日前去應援
。」眾道人面面相覷,有的駭異,有的憤激。丘處機當下叫出十名弟子的姓名,說道:
「各人即行收拾,明天一早隨玉陽真人和我前去山西。餘人都散了。」

  眾道散班,這才悄悄議論,說道:「那李莫愁不過是個女子,怎地這生了得。連長
生子劉師叔也制她不住?」有的道:「清淨散人孫師叔難道不是女子?可見女子之中也
儘有能人,小覷不得。」有的道:「丘師伯與王師叔一去,那李莫愁自當束手就縛。」

  丘處機走到趙志敬身邊,向他道:「我本要帶你同去,但怕耽誤了過兒功夫,這一
趟你就不用去了。」一眼瞥見楊過滿臉傷痕,不覺一怔,道:「怎麼?跟誰打架了?」
趙志敬大急,心想丘師伯得知實情,必然嚴責,忙向楊過連使眼色。楊過心中早有主意
,見到趙志敬惶急之情,只作不知,支支吾吾的卻不回答。丘處機怒道:「是誰將你打
得這個樣子?到底是誰不好?快說。」趙志敬聽丘師伯語氣嚴厲,心中更是害怕。

  楊過說:「不是打架,是弟子摔了一交,掉下了山坑。」丘處機不信,怒道:「你
說謊,好好的怎會摔一交?你臉上這些傷也不是摔的。」楊過道:「適才師祖爺教訓弟
子要乖乖的學藝……」丘處機道:「是啊,那怎麼了?」楊過道:「師祖爺走開之後,
弟子想師祖爺教訓得是,弟子今後要力求上進,才不負了師祖爺的期望。」他這幾句花
言巧語,丘處機聽得臉色漸和,嗯了一聲。楊過接著道:「那知突然之間來了一條瘋狗
,不問情由的撲上來便咬,弟子踢牠趕牠,那瘋狗卻越來越兇。弟子只得轉身逃走,一
不小心,摔入了山坑。幸好我師父趕來,救了我起來。」

  丘處機將信將疑,眼望趙志敬,意思詢問這番話是真是假。趙志敬大怒,心道:「
好哇,你這臭小子膽敢罵我瘋狗?」但形格勢禁,不得不為他圓謊,只得點頭道:「是
弟子救他起來的。」

  丘處機這才信了,道:「我去之後,你好好傳他本門玄功,每隔十天,由掌教師伯
覆查一次,指點竅要。」趙志敬心中老大不願,但師伯之言那敢違抗,只得躬身答應。
楊過此時只想著逼得師父自認瘋狗的樂趣,丘師祖之言全未聽在耳裏。待丘處機走開了
十幾步,趙志敬怒火上衝,忍不住伸手又要往楊過頭頂擊去。楊過大叫:「丘師祖!」
丘處機愕然回頭,問道:「甚麼?」趙志敬的手伸在半空,不敢落下,情勢甚是尷尬,
勉強回臂用手指去搔鬢邊頭髮。楊過奔向丘處機,叫道:「師祖爺,你去之後,沒人看
顧我,這裏好多師伯師叔都要打我。」丘處機臉一板,喝道:「胡說!那有這等事?」
他外表嚴厲,內心卻甚慈祥,想起孤兒可憐,朗聲道:「志敬,你好好照料這個孩兒,
若有差失,我回來唯你是問。」趙志敬只得又答應了。

  當日晚飯過後,楊過慢吞吞的走到師父所住的靜室之中,垂手叫了聲:「師父!」
此刻是傳授武功之時,趙志敬盤膝坐在榻上早已盤算了半日,心想:「這孩子這等頑劣
,此時已是桀騖不馴,日後武功高了,還有誰更能制得住他?但丘師伯與師父命我傳他
功夫,不傳可又不成。」左思右想,好生委決不下,見他慢慢進來,眼光閃動,一副似
笑非笑的模樣,更可是老大生氣,忽然靈機一動:「有了,他於本門功夫一竅不通,我
只傳他玄功口訣,修練之法卻半點不教。他記誦得幾百句歌訣又有何用?師父與師伯們
問起,我儘可推諉,說他自己不肯用功。」琢磨已定,和顏悅色的道:「過兒,你過來
。」楊過道:「你打不打我?」趙志敬道:「我傳你功夫,打你作甚?」楊過見他如此
神情,倒是大出意料之外,當下慢慢走近,心中嚴加戒備,生怕他有甚詭計。趙志敬瞧
在眼裏只作不知,說道:「我全真派功夫,乃是從內練出外,與外家功夫自外向內者不
同。現下我傳你本門心法,你要牢牢記住了。」當下將全真派的入門內功口訣,說了一
遍。

  楊過只聽了一遍,就已記在心裏,尋思:「這長鬍子老山羊惱我恨我,豈肯當真傳
授功夫?他多半教我些沒用的假口訣作弄人。」過了一會,假裝忘卻,又向趙志敬請教。
趙志敬照舊說了。次日,楊過再問師父,聽他說的與昨日一般無異,這才相信非假,料
得他若是胡亂捏造,連說三次,不能字字相同。

  如此過了十日,趙志敬只是授他口訣,如何修練的實在法門卻一字不說。到第十天
上,趙志敬帶他去見馬鈺,說已授了本門心法,命楊過背給掌教師祖聽。楊過頭至尾背
了一遍,一字不錯。馬鈺甚喜,連讚孩子聰明。他是敦厚謙沖的有道之士,君子可欺以
方,那想得到得到趙志敬另有詭計。

  夏盡秋至,秋去冬來,轉瞬過了數月,楊過記了一肚皮的口訣,可是實在功夫卻絲
毫沒有學到,若若武藝內功,與他上山之時實無半點差別。楊過於記誦口訣之初,過不
了幾天,即知師父是在作弄自己,但他既不肯相授,卻也無法可想,眼見掌師師祖慈和
,若是向他訴說,他心杯過責備趙志敬幾句,只怕這長鬍子山羊會另使毒計來折磨自己
,只有待人師祖回來再說。但數月之間丘師祖始終不歸。好在楊過對全真派武功本來瞧
不起,學不學也不在乎,但趙志敬如此相欺,心中懷恨愈來愈烈,只是不肯吃眼前虧,
臉上可越加恭順。趙志敬暗自得意,心道:「你忤逆師父,到頭來瞧是誰吃虧?」

  轉眼到了臘月,全真派中自王重陽傳下來的門規,每年除夕前三日,門下弟子大較
武功,考查這一年來各人的進境。眾弟子見較武之期漸近,日夜勸練不息。

  這一天臘月望日,全真七子的門人分頭較藝,稱為小較。各弟子分成七處,馬鈺的
徒子徒孫成一處,丘處機、王處一等的徒子徒孫又各成一處。譚處端雖然已死,他的徒
子徒孫仍是極盛。馬鈺、丘處機等憐念他早死,對他的門人加意指點,是以每年大較,
譚氏門人倒也不輸於其餘六子的弟子。這一年重陽宮遇災,全真派險遭顛覆之禍,全派
上下都想到全真教雖然號稱天下武學正宗,實則武林中各門各派好手輩出,這名號岌岌
可危,因此人人勤練苦修,比往日更著意了幾分。

  全真教由王重陽首創,乃創教祖師。馬鈺等七子是他親傳弟子,為第二代。趙志敬
、尹志平、程瑤迦等為七子門徒,屬第三代。楊過等一輩則是第四代了。這日午後,玉
陽子門下趙志敬、崔志方等人齊集東南角曠地之上,較武論藝。王處一不在山上,由大
弟子趙志敬主持小較。第四代弟子或演拳腳,或使刀槍,或發暗器,或顯內功,由趙志
敬等講評一番,以定甲乙。

  楊過入門最遲,位居末座,眼見不少年紀與自己相若的小道士或俗家少年武藝精熟
,各有專長,並無羨慕之心,卻生懷恨之意。趙志敬見他神色間忿忿不平,有意要使他
出醜,待兩名小道士比過器械,大聲叫道:「楊過出來!」

  楊過一呆,心道:「你又沒傳我半點武藝,叫我出來幹麼?」趙志敬又叫道:「楊
過,你聽見沒有?快出來!」楊過只得走到座前,打了一躬,道:「弟子楊過,參見師
父。」全真門人大都是道人,但也有少數如楊過這般俗家子弟,行的是俗家之禮。

  趙志敬指著場中適才比武得勝的小道士,說道:「他也大不了你幾歲,你去和比試
罷。」楊過道:「弟子又不會絲毫武藝,怎能和師兄比試?」趙志敬怒道:「我傳了你
大半年功夫,怎說不會絲毫武藝?這大半年中你幹甚麼來著?」楊過無話可答,低頭不
語。趙志敬道:「你懶惰貪玩,不肯用功,拳腳自然生疏。我問你:『修真活計有何憑
?心死群情今不生。』下兩句是甚麼?」楊過道:「精氣充盈功行具,靈光照耀滿神京
。」趙志敬道:「不錯,我再問你:『秘語師傳悟本初,來時無久去無餘。』下兩句是
甚麼?」楊過答道:「歷年塵垢揩磨盡,偏體靈明耀太虛。」趙志敬微笑道:「很好,
一點兒也不錯。你就用這幾句法門,下場和師兄過招罷。」楊過又是一怔道:「弟子不
會。」趙志敬心中得意,臉上卻現大怒之色,喝道:「你學了功訣,卻不練功,只是推
三阻四,快快下場去罷。」

  這幾句歌訣雖是修習內功的要旨,教人收心息念,練精養氣,但每一句均巾幾招拳
腳與之相配,合起來便是一套簡明的全真派入門拳法。眾道士親耳聽到楊過背誦口訣,
絲毫無誤,只道他臨試怯場,好心的出言鼓勵,幸災樂禍的便嘲諷訕笑。全真弟子大都
是良善之士,只因郭靖上終南山時一場大戰,把群道打得一敗塗地,得罪的人多了,是
以頗有不少人遷怒於楊過,盼他多受挫折,雖然未必就是惡意,可是求出一口胸中骯髒
之氣,卻也是人之常情。

  楊過見眾人催促,有些人更冷言冷語的連聲譏刺,不由得怒氣轉盛,把心一橫,暗
道:「今日把命拚了就是。」當下縱躍入場,雙臂舞動,直上直下的往那小道士猛擊過
去。那小道士見他一下場既不行禮,亦不按門規謙遜求教,已自詫異,待見他發瘋般亂
打,更是吃驚,不由得連連倒退。楊過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猛擊上去著著進逼。那小道
士退了幾步,見他下盤虛浮,斜身出足,一招「風掃落葉」,往他腿上掃去。楊過不知
閃避之法,立足不住,撲地倒了,跌得鼻血長流。

  群道見他跌得狼狽,有的笑了起來。楊過翻身爬起,也不抹拭鼻血,低頭向小道士
猛撲。小道士見他來得猛惡,側身讓過。楊過出招全然不依法度,雙手一摟,已抱住對
方左腿。小道士右掌斜飛,擊他肩頭,這招「揩磨塵垢」原是拆解自己下盤被襲的正法
,但楊過在桃花島既未學到武藝,在重陽宮又未得傳授實用功夫,於對方甚麼來招全不
知曉,只聽蓬的一聲,肩頭熱辣辣的一陣疼痛,已被重重的擊中了一拳。他愈敗愈狠,
一頭撞正對方右腿,小道士立足不定,已被他壓倒在地。楊過掄起拳頭,狠命往他頭上
打去。

  小道士敗中求勝,手肘猛地往他胸口撞去,乘他疼痛,已借勢躍起,反手一推一甩
,重重將楊過摔了一交,使的正是一招「無欠無餘」。他打個稽首道:「楊師弟承讓!
」同門較藝,本來, 分勝敗就須住手,那知楊過劫若瘋虎,又是疾衝過來。兩三招之間
,又被摔倒,但他越戰越勇,拳腳也越出越出快。

  趙志敬叫道:「楊過,你早已輸了,還比甚麼?」楊過那裏理會,橫踢豎打,竟無
半分退縮。群道初時都覺好笑,均想:「我全真門中那有這般蠻打的笨功夫?」但後來
見他情急拚命,只怕闖出禍來,紛紛叫道:「算啦,算啦。師兄弟切磋武藝,不必認真
。」

  再鬥一陣,那小道士已大有怯意,只是閃避擋躲,不敢再容他近身。常言道:一人
拚命,萬夫莫當。楊過在終南山上受了大半年怨你,此時禁不住盡情發洩出來。小道士
的武功雖遠勝於他,卻那有這等旺盛的鬥志?眼見抵獻不住,只得在場中繞圈奔逃。楊
過在後疾追,罵道:「臭道士,你打得我好,打過了想逃麼?」

  此時旁觀的十人中倒有八九個是道士,聽他這麼臭道士,賊道士的亂罵,不由得又
是好氣,又是好笑,人人都道:「這小子非好好管教一可。」那小道士給趕得急了,驚
叫:「師父,師父!」盼趙志敬出言喝止。趙志敬連聲怒喝,楊過卻毫不理睬。

  正沒做理會處,人群中一聲怒吼,竄出一名胖大道人,縱上前去,一把抓住楊過的
後領,提將起來,拍拍拍二記耳光,下的竟是重手,打得他半邊面頰登時腫了起來。楊
過險些給這三下打暈了,一看之下,原來是與自己有仇的鹿清篤。楊過首日上山,鹿清
篤被他使詐險些燒死,此後受盡師兄弟的計笑,說他本事還不及一個小小孩兒。他一直
懷恨在心,此時見楊過九在胡鬧,忍不住便出來動手。

  楊過本就打豁了心,眼見是他,更知無倖,只是後心被他抓住了,動彈不得。鹿清
篤一陣獰笑,又是拍拍拍三記耳光,叫道:「你不聽師父的言語,就是本門叛徒,誰都
打得。」說著舉手又要打落。

  趙志敬的師弟崔志方見楊過出手之際竟似不會半點本門功夫,又知趙志敬心地狹
隘,只怕其中另有別情,眼見鹿清篤落手兇狠,恐防打傷了人,當即喝道:「清篤,住
手!」

  鹿清篤聽師叔叫喝,雖然不願,只得將楊過放下,道:「師叔你有所不知,這小子
狡猾無賴之極,不重重教訓,我教中還有甚麼規矩?」

  崔志方不去理他,走到楊過面前,只見他兩邊面頰腫得高高的,又青又紫,鼻底口
邊都是鮮血,神情甚是可憐,當下柔聲道:「楊過,你師父教了你武藝,你怎不好好用
功修習,卻與師兄們撒潑亂打?」楊過恨恨的道:「甚麼師父?他沒教我半點武功。」
崔志方道:「我明明聽到你背誦口訣,一點也沒背錯。」

  楊過想起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背誦四書五經,只道趙志敬所教的也是與武功絕無關
連的經書,道:「我又不想考試中狀元,背這些勞什子何用?」崔志方假意發怒,要試
一試他是否當真不會半點本門功夫,當下板起臉道:「對尊長說話,怎麼這等無禮?」
地伸出手去,在他肩頭一推。

  崔志方是全真門下第三代的高手之一,武功雖不及趙志敬、尹志平等人,卻也是內
外兼修,功力頗深。這一推輕重疾徐恰到好處,觸手之下,但覺楊過肩頭微側,內力自
生,竟把他的推力卸開了一小半,雖然踉踉蹌蹌的退後幾步,竟不跌倒。崔志方一驚,
心頭疑雲大起,尋思:「他小小年紀,入我門不過半年,怎能有此功力?他既具此內力
,適才比武就絕不該如此亂打,難道當真有詐麼?」他那知楊過修息歐陽鋒所傳內功,
不知不覺間已頗有進境。白駝山一派內功上手甚易,進展極速,不比全真派內功在求根
基紮實。在初練的十年之中,白駝山的弟子功力必高出甚多,直到十年之後,全真派弟
子才慢慢趕將上來。兩派內功本來大不相同,但崔志方隨手那麼一推,自難分辨其間的
差別。

  楊過被他一推,胸口氣都喘不過來,只道他也出手毆打自己。他此時天不怕,地不
怕,縱然丘處機親來,也要上動手,那裏會忌憚甚麼崔志方、崔志圓?當下低頭直衝,
向他小腹撞去。崔志方怎能與小孩兒一般見識,微微一笑,閃身讓開,一心要瞧瞧他的
真實功夫,說道:「清篤,你與楊師弟過過招,下手有分寸些,別太重了!」

  鹿清篤巴不得有這句話,立時幌身擋在楊過前面,左掌虛拍,楊過向右一躲,鹿清
篤右掌打出,這一掌「虎門手」勁力不小,砰的一響,正中楊過胸口。若非楊過已習得
白駝山內功,非當場口噴鮮血不可,饒是如此,也是胸前疼痛不堪,臉如白紙。鹿清篤
見一掌打他不倒,也是暗自詫異,右拳又擊他面門。楊過伸臂招架,苦在他不明拳理,
竟不會最尋常的拆解之法。鹿清篤右拳斜引,左拳疾出,又是砰的一響,打中他小腹。
楊過痛得彎下了腰。鹿清篤竟然下手不容情,右掌掌緣猛斬而下,正中項頸。他滿擬這
一斬對準要害,要他立時暉倒,以報昔日之仇,那知楊過身子幌了幾下,死命挺住,仍
不跌倒,只是頭腦昏眩,已全無還手之力。

  崔志方此時已知他確是不會武功,叫道:「清篤,住手!」鹿清篤向楊過道:「臭
小子,你服了我麼?」楊過罵道:「賊道士,終有一日要殺了你!」鹿清篤大怒,兩拳
連擊,都打在他的鼻樑之上。

  楊過被毆得昏天黑地,搖搖幌幌的就要跌倒,不知怎地,忽然間一股熱氣從丹田中
直衝上來,眼見鹿清篤第三拳又向面門擊至,閃無可閃,避無可避,自然而然的雙腿一
彎,口中閣的一聲叫喝,手掌推出,正中鹿清篤小腹。但見他一個胖大身軀突然平平飛
出,騰的一響,塵土飛揚,跌在丈許之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再也不動。

  旁觀眾道見鹿清篤以大欺小,毒打楊過,均有不平之意,長一輩的除趙志敬外都在
出聲阻攔,那知奇變陡生,鹿清篤竟被楊過掌力摔出,就此僵臥不動,人人都大為訝異
,一起擁過去察看。

  楊過於這蛤蟆功的內功原本不會使用,只是在危急拚命之際,自然而然的迸發,第
一次在桃花島上擊暈了武修文,相隔數月,內力又已大了不少,而他心中對鹿清篤的憎
恨,更非對武氏兄弟之可比,勁由心生,竟將他打得直飛出去。只聽得眾道士亂叫:「
啊喲,不好,死了!」「沒氣啦,準是震碎了內臟!」「快稟報掌教祖師。」楊過心知
已闖下了大禍,昏亂中不及細想,掌下撒腿便奔。

  群道都在查探鹿清篤死活,楊過悄悄溜走,竟無人留心。趙志敬見鹿清篤雙眼上翻
,不明生死,又駭又怒,大叫:「楊過,楊過,你學的是甚麼妖法?」他武功雖強,但
平日長在重陽宮留守,見聞不廣,竟不識得蛤蟆功的手法。他叫了幾聲,不聞楊過答應
。眾道士回過身來,已不見他的蹤影。趙志敬立傳號令,命眾人分頭追拿,料想這小小
孩童在這片刻之間又能逃到何處?

  楊過慌不擇路,發足亂闖,只揀樹多林密處鑽去,奔了一陣,只聽得背後喊聲大振
,四下裏都有人在大叫:「楊過,楊過,快出來。」他心中更慌,七高八低的亂走,忽
覺前面人影一幌,一名道士已見到了他,搶著過來。楊過急忙轉身,西邊又有一名道士
,大叫:「在這裏啦,在這裏啦。」楊過一矮身,從一叢灌木下鑽了過去。那道士身軀
高大,鑽不過去,待得繞過樹叢來尋,楊過已逃得不知去向。

  楊過鑽過灌木叢,向前疾衝,奔了一陣,耳聽得群道呼聲漸遠,但始終不敢停步,
避開道路,在草叢亂石中狂跑,到後來全身酸軟,實在再也奔不動了,只得坐在石上喘
氣。坐了一會,心中只道:「快逃,快逃。」可是雙腿如千斤之重,說甚麼也站不起來
。忽聽身後有人嘿嘿冷笑,楊過大吃一驚,回過頭來,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中跳將
出來,只見身後一個道人橫眉怒目,長鬚垂胸,正是趙志敬。

  二人相對怒視半晌,片刻之間,都是一動也不動。楊過突然大叫一聲,轉身變逃。
趙志敬搶上前去,伸手抓他後心。楊過向前急撲,幸好差了數寸,沒給抓住,當即拾起
一塊石子,用力向後擲出。趙志敬側身避過,足下加快,二人相距更加近了。楊過狂奔
十幾步,突見前面似是一道深溝,已無去路,也不知下面是深谷還是山溪,更不思索,
便即湧身躍下。

  趙志敬走到峭壁邊緣向下張望,眼見楊過沿著青草斜坡,直滾進了樹叢之中。立足
處離下面斜坡少說也有六七丈,他可不敢就此躍下,快步繞道來到青草坡上,順著楊過
在草地上壓平的一條路線,尋進樹叢,卻不見楊過的蹤跡,越行樹林越密,到後來竟已
遮得不見日光。他走出十數丈,猛地省起,這是重陽祖師昔年所居活死人墓的所在,本
派向有嚴規,任誰不得入內一步,可是若容楊過就此躲過,卻是心有不甘,當下高聲叫
道:「楊過,楊過,快出來。」

  叫了幾聲,林中一片寂靜,更無半點聲息,他大著膽子,又向前走了幾步,朦朧中
見地下立著一塊石碑,低頭一看,見碑上刻著四個字道:「外人止步。」趙志敬躊躇半
晌,提高嗓子又叫:「楊過你這小賊,再不出來,抓住你活活打死。」叫聲甫畢,忽聞
林中起了一陣嗡嗡異聲,接著灰影幌動,一群白色蜂子從樹葉間飛出,撲了過來。

  趙志敬大驚,揮動袍袖要將蜂子驅開,他內力深厚,袖上的勁道原自不小,但揮了
數揮,蜂群突分為二,一群正面撲來,另一群卻從後攻至。趙志敬更是心驚,不敢怠慢
,雙袖飛舞,護住全身。群蜂散了開來,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撲擊。趙志敬不敢再行
抵禦,揮袖掩住頭臉,轉身急奔出林。

  那群玉蜂嗡嗡追來,飛得雖不甚速,卻是死纏不退。趙志敬逃向東,玉蜂追向東,
他逃向西,玉蜂追向西。他衣袖舞得微一緩慢,兩隻蜂子猛地從空隙中飛了進去,在他
右頰上各螫了一針。片刻之間,趙志敬只感麻癢難當,似乎五臟六腑也在發癢,心想:
「今日我命休矣!」到後來已然立足不定,倒在林邊草坡上滾來滾去,大聲呼叫。蜂群
在他身畔盤旋飛舞了一陣,便回入林中。
下集待續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20

第  五  回         活  死  人  墓

  楊過摔在山坡,滾入樹林長草叢中,便即昏暈,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身上刺
痛,睜開眼來,只見無數白色蜂子在身週飛舞來去,耳中聽到的盡是嗡嗡之聲,跟著全
身奇癢入骨,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真是幻,又暈了過去。

  又過良久,忽覺口中有一股冰涼清香的甜漿,緩緩灌入咽喉,他昏昏沉沉的吞入肚
內,但覺說不出的受用,微微睜眼,猛見到面前兩尺外是一張生滿雞皮疙瘩的醜臉,正
瞪眼瞧著自己。楊過一驚之下,險些又要暈去。那醜臉人伸出左手捏住他下顎,右手拿
著一隻杯子,正將甜漿灌在他口裏。

  楊過覺得身上奇癢劇痛已減,又發覺自己睡在一張床上,知那醜人救治了自己,微
微一笑,意示相謝。那醜臉人也是一笑,餵罷甜漿,將杯子放在桌上。楊過見她的笑容
更是十分醜陋,但奇醜之中卻含仁慈溫柔之意,登時心中感到一陣溫暖,求道:「婆婆
,別讓師父來捉我去。」

  那醜臉老婦柔聲問道:「好孩子,你師父是誰?」楊過已好久沒聽到這般溫和關切
的聲音,胸間一熱,不禁放聲大哭起來。那老婦左手握住他手,也不出言勸慰,只是臉
含微笑,側頭望著他,目光中充滿愛憐之色,右手輕拍他背心;待他哭了一陣,才道:
「你好些了嗎?」楊過聽那老婦語音慈和,忍不住又哭了起來。那老婦拿手帕給他拭淚
,安慰道:「乖孩子,別哭,別哭,過一會身上就不痛啦。」她越是勸慰,楊過越是哭
得傷心。

  忽聽帷幕外一個嬌柔的聲音說道:「孫婆婆,這孩子哭個不停,幹甚麼啊?」楊過
抬起頭來,只見一隻白玉般的纖手掀開帷幕,走進一個少女來。那少女披著一襲輕紗般
的白衣,猶似身在煙中霧裏,看來約莫十六七歲年紀,除了一頭黑髮之外,全身雪白,
面容秀美絕俗,只是肌膚間少了一層血色,顯得蒼白異常。楊過臉上一紅,立時收聲止
哭,低垂了頭甚感羞愧,但隨即用眼角偷看那少女,見她也正望著自己,忙又低下頭來


  孫婆婆笑道:「我沒法子啦,還是你來勸勸他罷。」那少女走近床邊,看他頭上被
玉蜂螯刺的傷勢,伸手摸了摸他額角,瞧他是否發燒。楊過的額頭與她掌心一碰到,但
覺她手掌寒冷異常,不由得機伶伶打個冷戰。那少女道:「沒甚麼。你已喝了玉蜂漿,
半天就好。你闖進林子來幹甚麼?」

  楊過抬起頭來,與她目光相對,只覺這少女清麗秀雅,莫可逼視,神色間卻是冰冷
淡漠,當真是潔若冰雪,也是冷若冰雪,實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樂,竟不自禁的感
到恐怖:「這姑娘是水晶做的,還是個雪人兒?到底是人是鬼,還是神道仙女。」雖聽
她語音嬌柔婉轉,但語氣之中似乎也沒絲毫暖意,一時呆住了竟不敢回答。

  孫婆婆笑道:「這位龍姊姊是此間主人,她問你甚麼,你都回答好啦!」

  這個秀美的白衣少女便是活死人墓的主人小龍女。其時她已過十八歲生辰,只是長
居墓中,不見日光,所修習內功又是克制心意的一路,是以比之尋常同年少女似是小了
幾歲。孫婆婆是服侍她師父的女僕,自她師父逝世,兩人在墓中相依為命。這日聽到玉
蜂的聲音,知道有人闖進墓地外林,孫婆婆出去查察,見楊過已中毒暈倒,當下將他救
了回來。本來依照她們門中規矩,任何外人都不能入墓半步,男子進來更是犯了大忌。
只是楊過年幼,又見他遍體傷痕,孫婆婆心下不忍,是以破例相救。

  楊過從石榻上翻身坐起,躍下地來,向孫婆婆和小龍女都磕了一個頭,說道:「弟
子楊過,拜見婆婆,拜見龍姑姑。」

  孫婆婆眉花眼笑,連忙扶起,說道:「啊,你叫楊過,不用多禮。」她在墓中住了
幾十年,從不與外人來往,此時見楊過人品俊秀,舉止有禮,心中說不出的喜愛。小龍
女卻只點了點頭,在床邊一張石椅上坐了。孫婆婆道:「你怎麼會到這裏來?怎生受了
傷?那一個歹人將你打成這個樣子的啊?」她口中問著,卻不等他答覆,出去拿了好些
點心糕餅,不斷勸他吃。

  楊過吃了幾口糕點,於是把自己的身世遭遇從頭至尾的說了。他口齒伶俐,說來本
已娓娓動聽,加之新遭折辱,言語之中更是心情激動。孫婆婆不住嘆息,時時插入一句
二句評語,竟是語語護著楊過,一會兒說黃蓉偏袒女兒,行事不公,一會兒斥責趙志敬
心胸狹隘、欺侮孩子。小龍女卻不動聲色,悠悠閒閒的坐著,只在聽楊過說到李莫愁之
時,與孫婆婆對望了數眼。孫婆婆聽楊過說罷,伸臂將他摟在懷裏,連說:「我這苦命
的孩子。」小龍女緩緩站起身來,道:「他的傷不礙事,婆婆,你送他出去罷!」

  孫婆婆和楊過都是一怔。楊過大聲嚷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孫婆婆道
:「姑娘,這孩子若是回到重陽宮中,他師父定要難為他。」小龍女道:「你送他回去
,跟他師父說說,教他別難為孩子。」孫婆婆道:「唉,旁人教門中的事,咱們也管不
著。」小龍女道:「你送一瓶玉蜂蜜漿去,再跟他說,那老道不能不依。」她說話斯文
,但語氣中自有一股威嚴,教人難以違抗。孫婆婆嘆了口氣,知她自來執拗,多說也是
無用,只是望著楊過,目光中甚有憐惜之意。

  楊過霍地站起,向二人作了一揖,道:「多謝婆婆和姑姑醫傷,我走啦!」孫婆婆
道:「你到那裏去?」楊過呆了片刻,道:「天下這麼大,那裏都好去。」但他心中實
不知該到何處才是,臉上不自禁的露出淒然之色。孫婆婆道:「孩子,非是我們姑娘不
肯留你過宿,實是此處向有嚴規,不容旁人入來,你別難過。」楊過昂然道:「婆婆說
那裏話來?咱們後會有期了。」他滿口學的是大人口吻,但聲音稚嫩,孫婆婆聽來又是
可笑又是可憐,見他眼中淚珠瑩然,卻強忍著不讓淚水掉將下來,對小龍女道:「姑娘
,這深更半夜的,就讓他明兒一早再去罷。」小龍女微微搖頭,道:「婆婆,你難道忘
了師父所說的規矩?」孫婆婆嘆了口氣,站起身來,低聲向楊過道:「來,孩子,我給
你一件物事玩兒。」楊過伸手背在眼上一抹,低頭向門外奔了出去,叫道:「我不要。
我死也不回到臭道士那裏去。」

  孫婆婆搖了搖頭,道:「你不認得路,我帶你出去。」上前攜了他手。一出室門,
楊過眼前便是漆黑一團,由孫婆婆拉著手行走,只覺轉了一個彎又是一個彎,不知孫婆
婆在黑暗之中如何認得這曲曲折折的路徑。

  原來這活死人墓雖然號稱墳墓,其實是一座極為寬敞宏大的地下倉庫。當年王重陽
起事抗金之前,動用數千人力,歷時數年方始建成,在其中暗藏器甲糧草,作為山陝一
帶的根本,外形築成墳墓之狀,以瞞過金人的耳目,又恐金兵終於來攻,墓中更布下無
數巧妙機關,以抗外敵。義兵失敗後,他便在此隱居。是以墓內房舍眾多,通道繁複,
外人入內,即是四處燈燭輝煌,亦易迷路,更不用說全無絲毫星火之光了。

  兩人出了墓門,走到林中,忽聽得外面有人朗聲叫道:「全真門下弟子尹志平,奉
師命拜見龍姑娘。」聲音遠隔,顯是從禁地之外傳來。孫婆婆道:「外面有人找你來啦
,且別出去。」楊過又驚又怒,身子劇顫,說道:「婆婆,你不用管我。一身作事一身
當,我既失手打死了人,讓他們殺我抵命便了。」說著大踏步走出。孫婆婆道:「我陪
你去。」

  孫婆婆牽著楊過之手,穿過叢林,來到林前空地。月光下只見六七名道人一排站著
,另有四名火工道人,抬著身受重傷的趙志敬與鹿清篤。群道見到楊過,輕聲低語,不
約而同的走上了幾步。

  楊過掙脫孫婆婆的手,走上前去,大聲道:「我在這裏,要殺要剮,全憑你們就是
。」

  群道人料不到他小小一個孩兒居然這般剛硬,都是出乎意料之外。一個道人搶將上
來,伸手抓住楊過後領拖了過去。楊過冷笑道:「我又不逃,你急甚麼?」那道人是趙
志敬的大弟子,眼見師父為了楊過而身受玉蜂之螯,痛得死去活來,也不知性命是否能
保。他向來對師父十分恭敬,心想做徒弟的居然會對師父如此忤逆,實是無法無天之至
,聽楊過出言衝撞,順手在他頭上就是一拳。

  孫婆婆本欲與群道好言相說,眼見楊過被人強行拖去,已是大為不忍,突然見他被
毆,心頭怒火那裏還按捺得下?立時大踏步上前,衣袖一抖,拂在那道人手上。那人只
覺手腕上熱辣辣的一陣劇痛,不由得鬆手,待要喝問,孫婆婆已將楊過抱起,轉身而行


  莫看她似乎只是個龍鍾衰弱的老婦,但這下出手奪人卻是迅捷已極,群道只一呆間
,她已帶了楊過走出丈許之外。三名道人怒喝:「放下人來!」同時搶上。孫婆婆停步
回頭,冷笑道:「你們要怎地?」

  尹志平知道活死人墓中人物與師門淵源極深,不敢輕易得罪,先行喝止各人:「大
家散開,不得在前輩面前無禮。」這才上前稽首行禮,道:「弟子尹志平拜見前輩。」
孫婆婆道:「幹甚麼?」尹志平道:「這孩子是我全真教的弟子,請前輩賜還。」孫婆
婆雙眉一豎,厲聲道:「你們當我之面,已將他這般毒打,待得拉回道觀之中,更不知
要如何折磨他。要我放回,萬萬不能!」尹志平忍氣道:「這孩子頑劣無比,欺師滅祖
,大壤門規。武林中人講究的是敬重師長,敝教責罰於他,想來也是應該的。」孫婆婆
怒道:「甚麼欺師滅祖,全是一面之詞。」指著躺在擔架中的鹿清篤道:「孩子跟這胖
道士比武,是你們全真教自己定下的規矩。他本來不肯比,給你們硬逼著下場。既然動
手,自然有輸有贏,這胖道人自己不中用,又怪得誰了?」她相貌本來醜陋,這時心中
動怒紫脹了臉皮,更是怕人。

  說話之間,陸陸續續又來了十多名道士,都站在尹志平身後,竊竊私議,不知這個
大聲呼喝的醜老婆子是誰。

  尹志平心想,打傷鹿清篤之事原也怪不得楊過,但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自墮威風,說
道:「此事是非曲直,我們自當稟明掌教師祖,由他老人家秉公發落。請前輩將孩子交
下罷。」孫婆婆冷笑道:「你們的掌教又能秉甚麼公了?全真教自王重陽以下,從來就
沒一個好人。若非如此,咱們住得這般近,幹麼始終不相往來?」尹志平心想:「這是
你們不跟我們往來,又怎怪得了全真教?你話中連我們創教真人也罵了,未免太也無禮
。」但不願由此而啟口舌之爭,致傷兩家和氣,只說:「請前輩成全,敝教若有得罪之
處當奉掌教吩咐,再行登門謝罪。」

  楊過攬著孫婆婆的頭頸,在她耳邊低聲道:「這道人鬼計多,婆婆你別上他當。」

  孫婆婆十八年來將小龍女撫養長大,內心深處常盼能再撫養一個男孩,這時見楊過
跟自己親熱,極是高興,當下心意已決:「說甚麼也不能讓他們將孩子搶去。」於是高
聲叫道:「你定要帶孩子去,到底想怎生折磨他?」尹志平一怔,道:「弟子與這孩子
亡父有同門之誼,決不能難為亡友的孤兒,老前輩大可放心。」孫婆婆搖了搖頭,說道
:「老婆子素來不聽外人囉唆,少陪啦。」說著拔步走向樹林。

  趙志敬躺在擔架,玉蜂螯傷處麻癢難當,心中卻極明白,聽尹志平與孫婆婆鬥口良
久不決,愈聽愈怒,突然間挺身從擔架中躍,出縱到孫婆婆跟前,喝道:「這是我的弟
子,愛打愛罵,全憑於我。不許師父管弟子,武林中可有這等規矩?」

  孫婆婆見他面頰腫得猶似豬頭一般。聽了他的說話,知道就是楊過的師父,一時之
間倒無言語相答,只得強詞奪理:「我偏不許你管教,那便怎麼?」趙志敬喝道:「這
孩子是你甚麼人?你憑甚麼來橫加插手?」孫婆婆一怔,大聲道:「他早不是你全真教
的門人啦。這孩子已改拜我家小龍女姑娘為師,他好與不好,天下只小龍女姑娘一人管
得。你們乘早別來多管閒事。」

  此言出口,群道登時大譁。要知武林中的規矩,若是未得本師允可,決不能另拜別
人為師,縱然另遇之明師本領較本師高出十倍,亦不能見異思遷,任意飛往高枝,否則
即屬重大叛逆,為武林同道所不齒。昔年郭靖拜江南七怪為師後,再跟洪七公學勢,始
終不稱「師父」,直至後來柯鎮惡等正式允可,方與洪七公定師徒名份。此時孫婆婆被
趙志敬搶白得無言可對,她又從不與武林人士交往,那知這些規矩,當下信口開河,卻
不知犯了大忌。全真諸道本來多數憐惜楊過,頗覺趙志敬處事不合,但聽楊過膽敢公然
反出師門,那是全真教創教以來從所有之事,無不大為惱怒。

  趙志敬傷處忽爾劇痛,忽爾奇癢,本已難以忍耐,只覺拚了一死,反而爽快,咬牙
問楊過道:「楊過,此事當真?」

  楊過原本不知天高地厚,眼見孫婆婆為了護著自己與趙志敬爭吵,她就算說自己做
下了千件萬件十惡不赦之事,也都一口應承,何況只不過是改投師門,那正是他心中的
意願,又鄂說是拜小龍女為師,便是說他拜一隻豬、一隻狗為師,他也毫不遲疑的認了
,當即大聲叫道:「臭道士,賊頭狗腦的山羊鬍子牛鼻子,你這般打我,我為甚麼還認
你為師?不錯,我已拜了孫婆婆為師,又拜了龍姑姑為師啦。」

  趙志敬氣得胸口幾欲炸裂,飛身而起,雙手往他肩頭抓去。孫婆婆罵道:「臭雜毛
,你作死麼?」右臂格出,碰向趙志敬手腕。趙志敬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
,若論武功造詣,猶在尹志平之上,雖然身受重傷,出勢仍是極為猛烈。二人手臂一交
,各自倒退了兩步。孫婆婆呸了一聲,道:「好雜毛,倒非無能之輩。」趙志敬一抓不
中,二抓又出。這次孫婆婆已不敢小覷於他,側身避過,裙裏腿無影無蹤的忽地飛出。
趙志敬聽到風聲,待要躲避,玉蜂所螯之處突然奇癢難當,不禁「噯」的一聲大叫,抱
頭蹲低,就在他大叫聲中,孫婆婆已一腳踢在他脅下。趙志敬身子飛起,在半空中還是
癢得「噯」、「噯」的大叫。

  尹志平搶上兩步,伸臂接住趙志敬,交給身後的弟子。他見這醜婆子武功招數奇異
之極,眼見難敵,一聲呼哨,六名道人從兩側圍上,布成天罡北斗之陣,將孫婆婆與楊
過包在中間。尹志平叫聲:「得罪!」左右位當天樞、搖光的兩名道人攻了上來。孫婆
婆不識陣法,只還了幾招,立知厲害,她又只能一手應敵,拆到十二三招時已是凶險百
出,每一下攻著都被尹志平推動陣法化解開去,而北斗陣的攻勢卻是連綿不斷。再拆十
餘招,孫婆婆右掌被兩名道士纏住了,左側又有兩名道士攻上,只得放下楊過,出左手
相迎,只聽得北斗陣中一聲呼哨,兩名道士搶上來擒拿楊過。

  孫婆婆暗暗心驚:「這批臭道士可真的有點本事,老婆子對付不了。」一面出裙裏
腿逐開兩人,口中嗡嗡嗡的低吟起來。這吟聲初時極為輕微,眾道並不在意,但她的吟
聲後一聲與前一聲相疊,重重疊疊,竟然越來越響。

  尹志平與孫婆婆一起手相鬥,即是全神戒備。他知當年住在這墓中的前輩武功可與
本教創教祖師並駕爭先,她的後人自然也非等閒之輩,是以聽到嗡嗡之聲,料想是一門
傳音攝心之術,急忙屏息寧神,以防為敵所制;可是聽了一陣,她吟聲不斷加響,自己
心旌卻毫無動搖之象,正自奇怪,驀地裏想起一事,不由得大驚失色。正欲傳令群道退
開,但聽得遠處的嗡嗡之聲,已與孫婆婆口中的吟聲混成一片,尹志平大叫:「大夥兒
快退!」群道一呆,心想:「我們已佔上風,不久便可生擒這一老一小,老婆子亂叫亂
嚷又怕她何來?」突然樹林中灰影閃動,飛出一群玉蜂,往眾人頭頂撲來。群道見過趙
志敬所吃的苦頭,登時個個嚇得魂不附體,掉頭就逃。蜂群急飛追趕。

  眼見群道人人難逃蜂螯之厄,孫婆婆哈哈大笑。忽見林中搶出一個老道,手中高舉
兩個火把,火頭中有濃煙昇起,揮向蜂群。群蜂被黑煙一薰,陣勢大亂,慌不迭的遠遠
飛走了。孫婆婆吃了一驚,看那老道時,只見他白髮白眉,臉孔極長,看模樣是全真教
中的高手,喝問:「喂,你這老道是誰?幹麼驅趕我的蜂兒。」那老道笑道:「貧道郝
大通,拜見婆婆。」

  孫婆婆雖然向不與武林中人交往,但與重陽宮近在咫尺,也知廣寧子郝大通是王重
陽座下的七大弟子之一,心想趙志敬、尹志平這樣的小道士能為已自不低,這個老道自
然更加難纏,鼻中聞到火把上的濃煙,臭得便想嘔吐,料想這火把是以專薰毒蟲的藥草
所紮,眼下既無玉蜂可恃,只得乘早收篷,厲聲喝道:「你薰壞了我家姑娘的蜂子,怎
生賠法,回頭跟你算帳。」抱起楊過,縱身入林。

  尹志平道:「郝師叔,追是不追?」郝大通搖頭道:「創教真人定下嚴規,不得入
林,且回觀從長計議,再作道理。」

  孫婆婆攜著楊過的手又回墓中。二人共經這番患難,更是親密了一層。楊過擔心小
龍女仍是不肯收留自己,孫婆婆道:「你放心,我定要說得她收你為止。」當下命他在
一間石室中休息,自行去向小龍女關說。

  楊過等了良久,始終不見她回來,越來越是焦慮,尋思:「龍姑姑多半不肯收留,
就算孫婆婆強了她答應,我在此處也是無味。」想了片刻,心念已決,悄悄向外走去。

  剛走出室門,孫婆婆匆匆走來,問道:「你到那裏去?」楊過道:「婆婆,我去啦
,等我年紀大些,再來望你。」孫婆婆道:「不,我送你到一處地方,教別人不能欺你
。」楊過聽了這話,知道小龍女果然不肯收留,不禁心中一酸,低頭道:「那也不用了
。我是個頑皮孩子,不論到那裏,人家都不要我。婆婆你別多費心。」孫婆婆與小龍女
爭了半天,見她執意不肯,心中也自惱了,又見楊過可憐,胸口熱血上湧,叫道:「孩
子,別人不要你,婆婆偏喜歡你。你跟我走,不管去那裏,婆婆總是跟你在一起。」

  楊過大喜,伸手拉著她手,二人一齊走出墓門。孫婆婆氣憤之下,也不轉頭去取衣
物,伸手在懷中一摸,碰到一個瓶子,記起是要給趙志敬療毒的蜂漿,心想這臭道士固
然可惡,卻是罪不至死,他不服這蜂漿,不免後患無窮,當下帶著楊過,往重陽宮去。

  楊過見她奔近重陽宮,嚇了一跳,低聲道:「婆婆,你又去幹甚麼?」孫婆婆道:
「給你的臭師父送藥。」幾個起落,已奔近道觀之前。她躍上牆頭,正要往院子中縱落
,忽然黑暗中鐘聲鏜鏜急響,遠遠近近都是口哨之聲。在一片寂靜中猛地眾聲齊作,孫
婆婆知已陷入重圍,不由得暗暗心驚。

  全真教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大宗派,平時防範布置已異常嚴密,這日接連出事,更是
四面八方都有守護,眼見有人闖入宮來,立時示警傳訊,宮中眾弟子當即分批迎敵。更
有一群群道人遠遠散了出去,一來包圍已入腹地之敵,二來阻擋敵人後援。

  孫婆婆暗罵:「老婆子又不是來打架,擺這些臭架子嚇誰了?」高聲叫道:「趙志
敬,快出來,我有話跟你說。」大殿上一名中年道人應聲而出,說道:「深夜闖入敝觀
,有何見教?」孫婆婆道:「這是治他蜂毒的藥,拿了去罷!」說著將一瓶玉蜂漿拋了
過去。那道人伸手接住,將信將疑,尋思:「她幹麼這等好心,反來送藥。」朗聲道:
「那是甚麼藥?」孫婆婆道:「不必多問,你給他盡數喝將下去,自見功效。」那道士
道:「我怎知你是好心還是歹意,又怎知是解藥還是毒藥。趙師兄已給你害得這麼慘,
怎麼忽然又生出菩薩心腸來啦?」

  孫婆婆聽他出言不遜,竟把自己的一番好意說成是下毒害人,怒氣再也不可抑制,
將楊過往地下一放,急躍而前,夾手將玉蜂漿搶過,拔去瓶塞,對楊過道:「張開嘴來
!」楊過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張大了口。孫婆婆側過瓷瓶,將一瓶玉蜂漿都倒在他嘴裏
,說道:「好,免得讓他們疑心是毒藥。過兒,咱們走罷!」說著攜了楊過之手,走向
牆邊。

  那道士名叫張志光,是郝大通的第二弟子,這時不由得暗自後悔不該無端相疑,看
來她送來的倒真是解藥,趙志敬若是無藥救治,只怕難以挨過,當下急步搶上,雙手攔
開,笑道:「老前輩,你何必這麼大的火性?我隨口說句笑話,你又當真了。大家多年
鄰居,總該有點兒見面之情,哈哈,既是解藥,就請見賜。」

  孫婆婆恨他油嘴滑舌,舉止輕佻,冷笑道:「解藥就只一瓶,要多是沒有的了。趙
志敬的傷,你自己想法兒給他治罷!」說著反手一個耳括子,喝道:「你不敬前輩,這
就教訓教訓你。」這一掌出手奇快,張志光不及閃避,拍的一響,正中臉頰,甚是清脆
爽辣。

  門邊兩名道士臉上變色,齊聲說道:「就算你是前輩,也豈能容你在重陽宮撒野?
」一出左掌,一出右掌,從兩側分進合擊。孫婆婆領略過全真教北斗陣的功夫,知道極
不好惹,此時身入重地,那能跟他們戀戰?幌身從雙掌夾縫中竄過,抱起楊過就往牆頭
躍去。

  眼見牆頭無人,她剛要在牆上落足,突然牆外一人縱身躍起,喝道:「下去罷!」
雙掌迎面推來。孫婆婆人在半空,無法借勁,只得右手還了一招,單掌與雙掌相交,各
自退後,分別落在牆壁兩邊。六七名道士連聲呼嘯,將她擠在牆角。

  這六七人都是全真教第三代第子中的好手,特地挑將出來防守道宮大殿。剎時之間
,此上彼退,此退彼上,六七人已波浪般攻了數次。孫婆婆被逼在牆角之中,欲待攜著
楊過衝出,那幾名道人所組成的人牆卻硬生生的將她擋住了,數次衝擊,都給逼了回來


  又拆十餘招,主守大殿的張志光知道敵人已無能為力,當即傳令點亮蠟燭。十餘根
巨燭在大殿四周燃起,照得孫婆婆面容慘淡,一張醜臉陰森怕人。張志光叫道:「守陣
止招。」七名與孫婆婆對當的道人同時向後躍開,雙掌當胸,各守方位。孫婆婆喘了口
氣,冷笑道:「全真教威震天下,困然名不虛傳。幾十個年輕力壯的雜毛合力欺侮一個
老太婆、一個小孩子。嘿嘿,厲害啊厲害!」

  張志光臉上一紅,說道:「我們只是捉拿闖進重陽宮來的刺客。管你是老太婆也好
,男子漢也好,長著身子進來,便得矮著身子出去。」孫婆婆冷笑道:「甚麼叫做矮著
身子出去?叫老太婆爬出山門,是也不是!」張志光適才臉上被她一掌打得疼痛異常,
那肯輕易罷休,說道:「若要放你,那也不難,只是須依我們三件事。第一,你放蜂子
害了趙師兄,須得留下解藥。第二,這孩子是全真教的弟子,不得掌教真人允可,怎能
任意反出師門?你將他留下了。第三,你擅自闖進重陽宮,須得在重陽祖師之前磕頭謝
罪。」

  孫婆婆哈哈大笑,道:「我早跟咱家姑娘說,全真教的道士們全沒出息,老太婆的
話幾時說錯了?來來來,我跟你磕頭陪罪。」說著福將下去,就要跪倒。

  這一著倒是大出張志光意料之外,一怔之間,只見孫婆婆已然彎身低頭,忽地寒光
一閃,一枚暗器直飛過來。張志光叫聲「啊唷」,急忙側身避開,但那暗器來得好快,
拍的一下,已打中了他左眼角,暗器粉碎,張志光額上全是鮮血。原來孫婆婆順手從懷
中摸出那裝過玉蜂漿的空瓷瓶,冷不防的以獨門暗器手法擲出。她這一派武功係女流所
創,招數手法處處出以陰柔,變幻多端,這一招「前踞後恭」更是人所莫測,雖是一個
空瓷瓶,但在近處驀地擲出,張志光出其不意,卻心能躲開。

  群道見張志光滿臉是血,齊聲驚怒呼喝,紛紛拔出兵刃。全真道人都使長劍,一時
之間庭院中劍光耀眼。孫婆婆負隅而立,微微冷笑,心知今日難有了局,但她性情剛硬
,老而彌辣,那肯屈服,轉頭問楊過道:「孩子,你怕麼?」楊過見到這些長劍,心中
早在暗想:「若是郭伯伯在此,臭道士再多我也不怕。若憑孫婆婆的本事,我們卻闖不
出去。」聽孫婆婆相問,朗聲答道:「婆婆,讓他們殺了我便是。此事跟你無關,你快
出去罷。」

  孫婆婆聽這孩子如此硬氣,又為自己著想,更是愛憐,高聲道:「婆婆跟你一起死
在這裏,好讓臭道士們遂了心意。」突然之間大喝一聲:「著!」急撲而前,雙臂伸出
,抓住了兩名道士的手腕,一拗一奪,已將兩柄長劍搶了過來。這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怪
異之極,似是蠻搶,卻又巧妙非凡。兩道全沒防備,眼睛一霎,手中已失了兵器。

  孫婆婆將一柄長劍交給楊過,道:「孩子,你敢不敢跟臭道士們動手?」楊過道:
「我自然不怕。就可惜沒旁人在此。」孫婆婆道:「甚麼旁人?」楊過大聲道:「全真
教威名蓋世,這等欺侮孤兒老婦的英雄之事,若無旁人宣揚出去,豈不可惜?」他聽了
孫婆婆適才與張志光鬥口,已會意到其中關鍵。他說得清脆響亮,卻帶著明顥的童音。

  群道聽了這幾句話,倒有一大半自覺羞愧,心想合眾人之力而與一個老婦一個幼童
相鬥,確是勝之不武。有人低聲道:「我去稟告掌教師伯,聽他示下。」此時馬鈺獨自
在山後十餘里的一所小舍中清修,教中諸務都已交付於郝大通處理。說這話的是譚處端
的弟子,覺得事情鬧大了,涉及全真教的清譽,非由掌教親自主持不可。

  張志光臉上被碎瓷片割傷了十多處,鮮血蒙住了左眼,驚怒之中不及細辨,還道左
眼已被暗器擊瞎,心想掌教師伯性子慈和,必定吩咐放人,自己這隻眼睛算是白瞎了,
當即大聲叫道:「先拿下這惡婆娘,再去請掌教師伯發落。各位師弟齊上,把人拿下了
。」

  天罡北斗陣漸縮漸小,眼見孫婆婆只有束手被縛的份兒,那知待七道攻到距她三步
之處,她長劍揮舞,竟是守得緊密異常,再也進不了一步。這陣法若由張志光主持,原
可改變進攻之法,但他害怕對方暗器中有毒,若是出手相鬥,血行加劇,毒性發作得更
快,是以瞇著左眼只在一旁喝令指揮。他既不下場,陣法威力就大為減弱。

  群道久鬥不下,漸感焦躁,孫婆婆突然一聲呼喝,拋下手中長劍,搶上三步,從群
道劍光中鑽身出去,抓住一名少年道人的胸口,將他提了起來,叫道:「臭雜毛,你們
到底讓不讓路?」群道一怔之間,忽地身後一人鑽出,伸手在孫婆婆腕上一搭。孫婆婆
尚未看清此人面容,只覺腕上酸麻,抓著的少年道人已被他夾手搶了過去,緊接著勁風
撲面,那人一掌當面擊來。孫婆婆暗想:「此人出掌好快。」急忙回掌擋格。雙掌相交
,拍的一響,孫婆婆退後一步。

  此人也是微微一退,但只退了尺許,跟著第二掌毫不停留的拍出。孫婆婆還了一招
,雙掌撞擊,她又退後一步。那人踏上半步,第三掌跟著擊出。這三掌一掌快似一掌,
逼得孫婆婆連退三步,竟無餘暇去看敵人面目,到第四掌上,孫婆婆背靠牆壁,已是退
無可退。那人右掌擊出,與孫婆婆手心相抵,朗聲說道:「婆婆,你把解藥和孩子留下
罷!」

  孫婆婆抬起頭來,但見那人白鬚白眉,滿臉紫氣,正是日間以毒煙驅趕玉蜂的郝大
通,適才交了三掌,已知他內力深厚,遠在自己之上,若是他掌力發足,定然抵不住,
但她性子剛硬,寧死不屈,喝道:「要留孩子,須得先殺了老太婆。」郝大通知她與先
師淵源極深,不願相傷,掌上留勁不發,說道:「你我數十年鄰居,何必為一個小孩兒
傷了和氣?」孫婆婆冷笑道:「我原是好意前來送藥,你問問自己弟子,此言可假?」
郝大通轉頭欲待詢問,孫婆婆忽地飛出一腿,往他下盤踢去。

  這一腿來得無影無蹤,身不動,裙不揚,郝大通待得發覺,對方足尖已踢到小腹,
縱然退後,也已不及,危急之下不及多想,掌上使足了勁力,「嘿」的一聲,將孫婆婆
推了出去。這一推中含著他修為數十年的全真派上乘玄功內力,但聽喀喇一響,牆上一
大片灰泥帶著磚瓦落了下來。孫婆婆噴出一大口鮮血,緩緩坐倒,委頓在地。

  楊過大驚,伏在她的身上,叫道:「你們要殺人,殺我便是。誰也不許傷了婆婆。
」孫婆婆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說道:「孩子,咱倆死在一塊罷。」楊過張開雙手,護
住了她,背脊向著郝大通等人,竟將自己安危全然置之外。

  郝大通這一掌下了重手,眼見打傷了對方,心下也是好生後悔,那裏還會跟著進擊
,當下要察看孫婆婆傷勢,想給她服藥治傷,只是給楊過遮住了,無法瞧見,溫言道:
「楊過,你讓開,待我瞧瞧婆婆。」楊過那肯信他,雙手緊緊抱住了孫婆婆。郝大通說
了幾遍,見楊過不理,焦躁起來,伸手去拉他手臂。楊過高聲大嚷:「臭道士,賊道士
,你們殺死我好了,我不讓你害我婆婆。」

  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聽身後冷冷的一個聲音說道:「欺侮幼兒老婦,算得甚麼英雄
?」郝大通聽那聲音清冷寒峻,心頭一震,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極美的少女站在大殿門
口,白衣如雪,目光中寒意逼人。陽宮鐘聲一起,十餘里內外群道密布,重重疊疊的守
得嚴密異常,然而這少女斗然進來,事先竟無一人示警,不知她如何道能悄沒聲的闖進
道院。郝大通問道:「姑娘是誰?有何見教?」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並不答話,走到孫婆婆身邊。楊過抬起頭來,淒然道:「龍姑
姑,這惡道士……把……把婆婆打死啦!」這白衣少女正是小龍女。孫婆婆帶著楊過離
墓、進觀、出手,她都跟在後面看得清清楚楚,料想郝大通不致狠下殺手,是以始終沒
有露面,那知形格勢禁,孫婆婆終於受了重傷,她要待相救,已自不及。楊過捨命維護
孫婆婆的情形,她都瞧在眼裏,見他眼中滿是淚水,點了點頭,道:「人人都要死,那
也算不了甚麼。」

  孫婆婆自小將她撫養長大,直與母女無異,但小龍女十八年來過的都是止水不波的
日子,兼之自幼修習內功,竟修得胸中沒了半點喜怒哀樂之情,見孫婆婆傷重難愈,自
不免難過,但哀戚之感在心頭一閃即過,臉上竟是不動聲色。

  郝大通聽得楊過叫她「龍姑姑」,知道眼前這美貌少女就是逐走霍都王子的小龍女
,更是詫異不已。須知霍都王子鍛羽敗逃之事數月來傳遍江湖,小龍女雖未下終南山一
步,名頭在武林中卻已頗為響亮。

  小龍女緩緩轉過頭來,向群道臉上逐一望去。除了郝大通內功深湛、心神寧定之外
,其餘眾道士見到她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眼光,都不禁心中打了個突。

  小龍女俯身察看孫婆婆,問道:「婆婆,你怎麼啦?」孫婆婆嘆了口氣,道:「姑
娘,我一生從來沒求過你甚麼事,就是求你,你不答允也終是不答允。」小龍女秀眉微
蹙,道:「現下你想求我甚麼?」孫婆婆點了點頭,指著楊過,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小
龍女道:「你要我照料他?」孫婆婆強運一口氣,道:「我求你照料他一生一世,別讓
他吃旁人半點虧,你答不答允?」小龍女躊躇道:「照料他一生一世?」孫婆婆厲聲道
:「姑娘,若是老婆子不死,也會照料你一生一世。你小時候吃飯洗澡、睡覺拉尿,難
道……難道不是老婆子一手幹的麼?你……你……你報答過我甚麼?」小龍女上齒咬著
下唇,說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孫婆婆的醜臉上現出一絲微笑,眼睛望著楊過,
似有話說,一口氣卻接不上來。

  楊過知她心意,俯耳到她口邊,低聲道:「婆婆,你有話跟我說?」孫婆婆道:「
你……你再低下頭來。」楊過將腰彎得更低,把耳朵與她口唇碰在一起。孫婆婆低聲道
:「你龍姑姑無依無靠,你……你……也……」說到這裏,一口氣再也提不上來,突然
滿口鮮血噴出,只濺得楊過半邊臉上與胸口衣襟都是斑斑血點,就此閉目而死。楊過大
叫:「婆婆,婆婆!」傷心難忍,伏在她身上號啕大哭。

  群道在旁聽著,無不惻然,郝大通更是大悔,走上前去向孫婆婆的屍首行禮,說道
:「婆婆,我失手傷你,實非本意。這番罪業既落在我的身上,也是你命中該當有此一
劫。你好好去罷!」小龍女站在旁邊,一語不發,待他說完,兩人相對而視。

  過了半晌,小龍女才皺眉說道:「怎麼?你不自刎相謝,竟要我動手麼?」郝大通
一怔,道:「怎麼?」小龍女道:「殺人抵命,你自刎了結,我就饒了你滿觀道士的性
命。」郝大通尚未答話,旁邊群道已嘩然叫了起來。此時大殿上已聚了三四十名道人,
紛紛斥責:「小姑娘,快走罷,我們不來難為你。」「瞎說八道!甚麼自刎了結,饒了
我們滿觀道士的性命?」「小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郝大通聽群道喧擾,忙揮手約
束。

  小龍女對群道之言恍若不聞,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團冰綃般的物事,雙手一分,右手
將一塊白綃戴在左手之上,原來是一隻手套,隨即右手也戴上手套,輕聲道:「老道士
,你既貪生怕死,不肯自刎,取出兵刃動手罷!」

  郝大通慘然一笑,說道:「貧道誤傷了孫婆婆,不願再跟你一般見識,你帶了楊過
出觀去罷。」他想小龍女雖因逐走霍都王子而名滿天下,終究不過憑藉一群玉蜂之力。
她小小年紀,就算武功有獨得之秘,總不能強過孫婆婆去,讓她帶楊過而去,一來念著
雙方師門上代情誼,息事寧人,二來誤殺孫婆婆後心下實感不安,只得盡量容讓。

  不料小龍女對他說話仍是恍如沒有聽見,左手輕揚,一條白色綢帶忽地甩了出來,
直撲郝大通的門面。這一下來得無聲無息,事先竟沒半點朕兆,燭光照映之下,只見綢
帶末端繫著一個金色的圓球。郝大通見她出招迅捷,兵器又是極為怪異,一時不知如何
招架,他年紀已大,行事穩重,雖然自恃武功高出對方甚多,卻也不肯貿然接招,當下
閃身往左避開。

  那知小龍女這綢帶兵刃竟能在空中轉彎,郝大通躍向左邊,這綢帶跟著向左,只聽
得玎玎玎三聲連響,金球疾顫三下,分點他臉上「迎香」、「承泣」、「人中」三個穴
道。這三下點穴出手之快、認位之準,實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功夫,又聽得金球中發出玎
玎聲響,聲雖不大,卻是十分怪異,入耳蕩心搖魄。郝大通大驚之下,急忙使個「鐵板
橋」,身子後仰,綢帶離臉數寸急掠而過。他怕綢帶上金球跟著下擊,也是他武功精純
,揮洒自如,便在身子後仰之時,全身忽地向旁搬移三尺。這一著也是出乎小龍女意料
之外,錚的一響,金球擊在地下。她這金球擊穴,著著連綿,郝大通竟在危急之中以巧
招避過。

  郝大通伸直身子,臉上已然變色。群道不是他的弟子,就是師侄,向來對他的武功
欽服之極,見他雖然未曾受傷,這一招卻避得極是狼狽,無不駭異。四名道人各挺長劍
向小龍女刺去。小龍女道:「是啦,早該用兵刃!」雙手齊揮,兩條白綢帶猶如水蛇般
蜿蜒而出,玎玎兩響,接著又是玎玎兩響,四名道人手腕上的「靈道穴」都被金球點中
,嗆啷、嗆啷兩聲,四柄長劍投在地下。這一下先聲奪人,群道盡皆變色,無人再敢出
手進擊。

  郝大通初時只道小龍女武功多半平平,那知一動上手竟險些輸在她的手裏,不由得
起了敵愾之心,從一名弟子手中接過長劍,說道:「龍姑娘功夫了得,貧道倒失敬了,
來來來,讓貧道領教高招。」小龍女點了點頭,玎玎聲響,白綢帶自左而右的橫掃過去


  按照輩份,郝大通高著一輩,小龍女動手之際本該敬重長輩,先讓三招,但她一上
來就下殺手,於甚麼武林規矩全不理會。郝大通心想:「這女孩兒武功雖然不弱,但似
乎甚麼也不懂,顯是絕少臨敵接戰的經歷,再強也強不到那裏。」當下左手捏著劍訣,
右手擺動長劍,與她的一對白綢帶拆解起來。

  群道團團圍在周圍,凝神觀戰。燭光搖幌下,但見一個白衣少女,一個灰袍老道,
帶飛如虹,劍動若電,紅顏華髮,漸鬥漸烈。

  郝大通在這柄劍上花了數十載寒暑之功,單以劍法而論,在全真教中可以數得上第
三四位,但與這小姑娘翻翻滾滴拆了數十招,竟自佔不到絲毫便宜。小龍女雙綢帶矯矢
似靈蛇,圓轉如意,再加兩枚金球不斷發出玎玎之聲,更是擾人心魄。郝大通久戰不下
,雖然未落絲毫下風,但想自己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宗匠,若與這小女子戰到百招以上
,縱然獲勝,也已臉上無光,不由得焦躁起來,劍法忽變,自快轉慢,招式雖然比前緩
了數倍,劍上的勁力卻也大了數倍。初時劍鋒須得避開綢帶的捲引,此時威力既增,反
而去削斬綢帶。

  再拆數招,只聽錚的一響,金球與劍鋒相撞,郝大通內力深厚,將金球反激起來,
彈向小龍女面門,當即乘勢追擊,眾道歡呼聲中劍刃隨著綢帶遞進,指向小龍女手腕,
滿擬她非撒手放下綢帶不可,否則手腕必致中劍。那知小龍女右手疾翻,已將劍刃抓住
,喀的一響,長劍從中斷為兩截。

  這一下群道齊聲驚叫,郝大通向後急躍,手中拿著半截斷劍,怔怔發呆。他怎想得
到對方手套係以極細極韌的白金絲織成,是她師祖傳下的利器,雖然輕柔軟薄,卻是刀
槍不入,任他寶刀利劍都難損傷,劍刃被她驀地抓住,隨即以巧勁折斷。

  郝大通臉色蒼白,大敗之餘,一時竟想不到她手套上有此巧妙機關,只道她當真是
練就了刀槍不入的上乘功夫,顫聲說道:「好好好,貧道認輸。龍姑娘,你把孩子帶走
罷。」小龍女道:「你打死了孫婆婆,說一句認輸就算了?」郝大通仰天打個哈哈,慘
然道:「我當真老胡塗了!」提起半截斷劍就往頸中抹去。

  忽聽錚的一響,手上劇震,卻是一枚銅錢從牆外飛入,將半截斷劍擊在地下。他內
力深厚,要從他手中將劍擊落,真是談何容易?郝大通一凜,從這錢鏢打劍的功夫,已
知是師兄丘處機到了,抬起頭來,叫道:「丘師哥,小弟無能,辱及我教,你瞧著辦罷
。」只聽牆外一人縱聲長笑,說道:「勝負乃是常事,苦是打個敗仗就得抹脖子,你師
哥再有十八顆腦袋也都割完啦。」人隨身至,丘處機手持長劍,從牆外躍了進來。

  他生性最是豪爽不過,厭煩多鬧虛文,長劍挺出,刺向小龍女手臂,說道:「全真
門下丘處機向高鄰討教。」小龍女道:「你這老道倒也爽快。」左掌伸出,又已抓住丘
處機的長劍。郝大通大急叫:「師哥,留神!」但為時已經不及,小龍女手上使勁,丘
處機力透劍鋒,二人手勁對手勁,喀喇一響,長劍又斷。但小龍女也是震得手臂酸麻,
胸口隱隱作痛。只這一招之間,她已知丘處機的武功遠在郝大通之上,自己的「玉女心
經」未曾練成,實是勝他不得,當下將斷劍往地下一擲,左手夾著孫婆婆的屍身,右手
抱起楊過,雙足一登,身子騰空而起,輕飄飄的從牆頭飛了出去。

  丘處機、郝大通等人見她忽然露了這手輕身功夫,不由得相顧駭然。丘郝二人與她
交手,己佑她武功雖精,比之自己終究尚有不及,但如此了得的輕身功夫卻當真是見所
未見。郝大通長嘆一聲,道:「罷了,罷了!」丘處機道:「郝師弟,枉為你修習了這
多年道法,連這一點點挫折也勘不破?咱們師兄弟幾個這次到山西,不也鬧了個灰頭土
臉?」郝大通驚道:「怎麼?沒人損傷嗎?」丘處機道:「這事說來話長,咱們見馬師
哥去。」

  原來李莫愁在江南嘉興連傷陸立鼎等數人,隨即遠走山西,在晉北又了幾名豪傑。
終於激動公憤,當地的武林首領大撒英雄帖,邀請同道群起而攻。全真教也接到了英雄
帖。當時馬鈺與丘處機等商議,都說李莫愁雖然作惡多端,但她的師祖終究與重陽先師
淵源極深,最好是從中調解,給她一條自新之路。當下劉處玄與孫不二兩人連袂北上。
那知李莫愁行蹤詭秘,忽隱忽現,劉孫二人竟是奈何她不得,反給她又傷了幾名晉南晉
北的好漢。

  後來丘處機與王處一帶同十名弟子再去應援。李莫愁自知一人難與眾多好手為敵,
便以言語相激,與丘王諸人訂約逐一比武。第一日比試的是孫不二。李莫愁暗下毒手,
以冰魄銀針刺傷了她,隨即親上門去,餽贈解藥,叫丘處機等不得不受。這麼一來,全
真諸道算是領了她的情,按規矩不能再跟她為敵。諸人相對苦笑,鎩羽而歸。幸好丘處
機心急回山,先走一步,沒與王處一等同去太行山遊覽,這才及時救了郝大通的性命。

  小龍女出了重陽宮後,放下楊過,抱了孫婆婆的屍身,帶同楊過回到活死人墓中。
她將孫婆婆屍身放在她平時所睡的榻上,坐在榻前椅上,支頤於几,呆呆不語。楊過伏
在孫婆婆身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過了良久,小龍女道:「人都死了,還哭甚麼?
你這般哭她,她也不會知道了。」楊過一怔,覺得她這話甚是辛辣無情,但仔細想來,
卻也當真如此,傷心益甚,不禁又放聲大哭。

  小龍女冷冷的望著他,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又過良久,這才說道:「咱們去葬了她
,跟我來。」抱起孫婆婆的屍身出了房門。楊過伸袖抹了眼淚,跟在她後面。墓道中沒
半點光亮,他盡力睜大眼睛,也看不見小龍女的白衣背影,只得緊緊跟隨,不敢落後半
步。她彎彎曲曲的東繞西迴,走了半晌,推開一道沉重的石門,從懷中取出火摺打著火
,點燃石桌上的兩盞油燈。楊過四下裏一看,不由得打個寒噤,只見空空曠曠的一座大
廳上並列放著五具石棺。凝神細看,見兩具石棺棺蓋已密密蓋著,另外二具的棺蓋卻只
推上一半,也不知其中有無屍體。

  小龍女指著右邊第一具石棺道:「祖師婆婆睡在這裏。」指著第二具石棺道:「師
父睡在這裏。」楊過見她伸手指向第三具石棺,心中怦怦而跳,不知她要說誰睡在這裏
,眼見棺蓋沒有推上,若是有僵屍在內,豈不糟糕之極?只聽她道:「孫婆婆睡在這裏
。」楊過才知是具空棺,輕輕吐了一口氣。他望著旁邊兩具空棺,好奇心起,問道:「
那兩口棺材呢?」小龍女道:「我師姊李莫愁睡一口,我睡一口。」楊過一呆,道:「
李莫愁……李姑娘會回來麼?」小龍女道:「我師父這麼安排了,她總是要回來的。這
裏還少一口石棺,因為我師父料不到你會來。」楊過嚇了一跳,忙道:「我不,我不!
」小龍女道:「我答允孫婆婆要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不離開這兒,你自然也在這兒。」

  楊過聽她漠不在乎的談論生死大事,也就再無顧忌,道:「就算你不讓我出去,等
你死了,我就出去了。」小龍女道:「我既說要照料你一生一世,就不會比你先死。」
楊過道:「為甚麼?你年紀比我大啊!」小龍女冷冷的道:「我死之前,自然先殺了你
。」楊過嚇了一跳,心想:「那也未必。腳生在我身上,我不會逃走麼?」

  小龍女走到第三具石棺前,推開棺蓋,抱起孫婆婆便要放入。楊過心中不捨,說道
:「讓我再瞧婆婆一眼。」小龍女見他與孫婆婆相識不過一日,卻已如此重情,不由得
好生厭煩,皺了皺眉頭,當下抱著孫婆婆的屍身不動。楊過在暗淡燈光下見孫婆婆面目
如,生又想哭泣。小龍女橫了他一眼,將孫婆婆的屍身放入石棺,伸手抓住棺蓋一拉,
喀隆一聲響,棺蓋與石棺的筍頭相接,蓋得嚴絲合縫。

  小龍女怕楊過再哭,對他一眼也不再瞧,說道:「走罷!」左袖揮處,室中兩盞油
燈齊滅,登時黑成一團。楊過怕她將自己關在墓室之中,急忙跟出。

  墓中天地,不分日夜。二中鬧了這半天也都倦了。小龍女命楊過睡在孫婆婆房中。
楊過自幼獨身浪跡江湖,常在荒郊古廟中過夜,本來膽子甚壯,但這時要他在墓中獨睡
一室,想起石棺中那些死人,卻是說不出的害怕。小龍女連說幾聲,他只是不應。小龍
女道:「你沒聽見麼?」楊過道:「我怕。」小龍女道:「怕甚麼?」楊過道:「我不
知道。我不敢一人睡。」小龍女皺眉道:「那麼跟我一房睡罷。」當下帶他到自己的房
中。

  她在暗中慣了,素來不點燈燭,這時特地為楊過點了一枝蠟燭。楊過見她秀美絕倫
,身上衣衫又是皓如白雪,一塵不染,心想她的閨房也必陳設得極為雅致,那知一進房
中,不由得大為失望,但見她房中空空洞洞,竟和放置石棺的墓室無異。一塊本長條青
石作床,床上鋪了張草席,一幅白布當作薄被,此外更無別物。

  楊過心想:「不知我睡那裏?只怕她要我睡在地下。」正想此事,小龍女道:「你
睡我的床罷!」楊過道:「那不好,我睡地下好啦。」小龍女臉一板,道:「你要留在
這兒,我說甚麼,你就得聽話。你跟全真教的道士打架,那由得你。哼哼,可是你若違
抗我半點,立時取你性命。」楊過道:「你不用這麼兇,我聽你話就是。」小龍女道:
「你還敢頂嘴?」楊過見她年輕美麗,卻硬裝狠霸霸模樣,伸了伸舌頭,就不言語了。
小龍女已瞧在眼裏,道:「你伸舌頭幹甚麼?不服我是不是?」楊過不答,脫下鞋子,
逕自上床睡了。

  一睡到床上,只覺徹骨冰涼,大驚之下,赤腳跳下床來。小龍女見他嚇得狼狽,雖
然矜持,卻也險些笑出聲來,道:「幹甚麼?」楊過見她眼角之間蘊有笑容,便笑道:
「這床上有古怪,原來你故意作弄我。」小龍女正色道:「誰作弄你了。這床便是這樣
的,快上去睡著。」說著從門角後取出一把掃帚,道:「你若是睡了一陣溜下來,須吃
我打十帚。」

  楊過見她當真,只得又上床睡倒,這次有了防備,不再驚嚇,只是草席之下似是放
了一層厚厚的寒冰,越睡越冷,禁不住全身發抖,上下兩排牙齒相擊,格格作響。再睡
一陣,寒氣透骨,實在忍不下去了。

  轉眼向小龍女望去,見她臉上似笑非笑,大有幸災槳禍之意,心中暗暗生氣,當下
咬緊牙關,全力與身下的寒冷抗禦。只見小龍女取出一根繩索,在室東的一根鐵釘上繫
住,拉繩橫過室中,將繩子的另端繫在西壁的一口釘上,繩索離地約莫一人來高。她輕
輕縱起,橫臥繩上,竟然以繩為床,跟著左掌揮出,掌風到處,燭火登熄。

  楊過大為欽服,說道:「姑姑,明兒你把這本事教給我好不好?」小龍女道:「這
本事算得甚麼?你好好的學,我有好多厲害本事教你呢。」楊過聽得小龍女肯真心教他
,登時將初時的怨氣盡數拋到了九霄雲外,感激之下,不禁流下淚來,哽咽道:「姑姑
,你待我這麼好,我先前還恨你呢。」小龍女道:「我趕你出去,你自然恨我,那也沒
甚麼希奇。」楊過道:「倒不為這個,我只道你也跟我從前的師父一樣,儘教我些不管
用的功夫。」

  小龍女聽他話聲顫抖,問道:「你很冷麼?」楊過道:「是啊,這張床底下有甚麼
古怪,怎地冷得這般厲害?」小龍女道:「你愛不愛睡?」楊過道:「我……我不愛。
」小龍女冷笑道:「哼,你不愛睡,普天下武林中的高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睡此床而
不得呢。」楊過奇道:「那不是活受罪麼?」小龍女道:「哼,原來我寵你憐你,你還
當是活受罪,當真不知好歹。」

  楊過聽她口氣,似乎她叫自己睡這冷床確也不是惡意,於是柔聲央求道:「好姑姑
,這張冷床有甚麼好處,你跟我說好不好?」小龍女道:「你要在這床上睡一生一世,
它的好處將來自然知道。合上眼睛,不許再說。」黑暗中聽得她身上衣衫輕輕的響了幾
下,似乎翻了個身,她凌空睡在一條繩索之上,居然還能隨便翻身,實是不可思議。

  她最後兩句話聲音嚴峻,楊過不敢再問,於是合上雙眼想睡,但身下一陣陣寒氣透
了上棧,想著孫婆婆又心中難過,那能睡著?過了良久,輕聲叫道:「姑姑,我抵不住
啦。」但聽小龍女呼吸徐緩,已然睡著。他又輕輕叫了兩聲,仍然不聞應聲,心想:「
我下床來睡,她不會知道的。」當下悄悄溜下床來,站在當地,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那知剛站定腳步,瑟的一聲輕響,小龍女已從繩上躍了過來,抓住他左手扭在他背
後,將他按在地下。楊過驚叫一聲。小龍女拿起掃帚,在他屁股上用力擊了下去。楊過
知道求饒也是枉然,於是咬緊牙關強忍。起初五下甚是疼痛,但到第六下時小龍女落手
已輕了些,到最後兩下時只怕他挨受不起,打得更輕。十下打過,提起他往床上一擲,
喝道:「你再下來,我還要再打。」

  楊過躺在床上,不作一聲,只聽她將掃帚放回門角落裏,又躍上繩索睡覺。小龍女
只道他定要大哭大鬧一場,那知他竟然一聲不響,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問道:「你幹麼
不作聲?」楊過道:「沒甚麼好作聲的,你說要打,總須要打,討饒也是無用。」小龍
女道:「哼,你在心裏罵我。」楊過道:「我心裏沒罵你,你比我從前那些師父好得多
。」小龍女奇道:「為甚麼?」楊過道:「你雖然打我,心裏卻憐惜我。越打越輕,生
怕我疼了。」小龍女被他說中心事,臉上微微一紅,好在黑暗之中,也不致被他瞧見,
罵道:「呸,誰憐惜你了,下次你不聽話,我下手就再重些。」

  楊過聽她的語氣溫和,嬉皮笑臉的道:「你打得再重,我也喜歡。」小龍女啐道:
「賤骨頭,你一日不挨打,只怕睡不著覺。」楊過道:「那要瞧是誰打我。要是愛我的
人打我,我一點也不惱,只怕還高興呢。她打我,是為我好。有的人心裏恨我,只要他
罵我一句,瞪我一眼,待我長大了,要一個個去找他算帳。」小龍女道:「你倒說說看
,那些人恨你,那些人愛你。」楊過道:「這個我心裏記得清清楚楚。恨我的人不必提
啦,多得數不清。愛我的有我死了的媽媽,我的義父,郭靖伯伯,還有孫婆婆和你。」

  小龍女冷笑道:「哼,我才不會愛你呢。孫婆婆叫我照料你,我就照料你,你這輩
子可別盼望我有好心待你。」楊過本已冷得難熬,聽了此言,更如當頭潑下一盆冷水,
忍著氣問道:「我有甚麼不好,為甚麼你這般恨我?」小龍女道:「你好不好關我甚麼
事?我也沒恨你。我這一生就住在這墳墓之中,誰也不愛,誰也不恨。」楊過道:「那
有甚麼好玩?姑姑,你到外面去過沒有?」小龍女道:「我沒下過終南山,外面也不過
有山有樹,有太陽月亮,有甚麼好?」

  楊過拍手道:「啊,那你可真是枉自活了這一輩子啦。城裏形形色色的東西,那才
教好看呢。」當下把自幼東奔西闖所見的諸般事物一一描述。他口才本好,這時加油添
醬,更加說得希奇古怪,變幻百端。好在小龍女活了一十八歲從未下過終南山,不管他
如何誇張形容,全都信以為真,聽到後來,不禁嘆了口氣。

  楊過道:「姑姑,我帶你出去玩,好不好?」小龍女道:「你別胡說!祖師婆婆留
下遺訓,在這活死墓中住過的人,誰也不許下終南山一步。」楊過嚇了一跳,道:「桃
花島是海中孤零零的一個島,我去了也能離開,這座大墳又怎當真關得我住?」又問:
「你說那個李莫愁李姑娘是你師姊,她自然也在這活死人墓中住過了,怎麼又下終南山
去?」小龍女道:「她不聽我師父的話,是師父趕她出去的。」楊過大喜,心想:「有
這麼個規矩就好辦,那一天我想出去了,只須不聽你話,讓你趕了出去便是。」但想這
番打算可不能露了口風,否則就不靈了。

  兩人談談說說,楊過一時之間倒忘了身上的寒冷,但只住口片刻,全身又冷得發抖
,當下央求道:「姑姑,你饒了我罷。我不睡這床啦。」小龍女道:「你跟全真教的師
父打架,不肯討一句饒,怎麼現下這般不長進?」楊過笑道:「誰待我不好,他就是打
我,我也不肯輸一句口。誰待我好呢,我為他死了也是心甘情願,何況討一句饒?」小
龍女呸了一聲,道:「不害臊,誰待你好了?」

  小龍女自幼受師父及孫婆婆撫養長大,十八年來始終與兩個年老婆婆為伴。二人雖
然對她甚好,只是她師父要她修習「玉女心經」,自幼便命她摒除喜怒哀樂之情,只要
見她或哭或笑,必有重譴,孫婆婆雖是熱腸之人,卻也不敢礙了她進修,是以養成了一
副冷酷孤僻的脾氣。這時楊過一來,此人心熱如火,年又幼小,言談舉止自與兩位婆婆
截然相反。小龍女聽他說話,明知不對,卻也與他談得娓娓忘倦。她初時收留楊過,全
為了孫婆婆的一句請託,但後來聽楊過總說自己待他好,自然而然覺得自己確是待他不
錯。

  楊過聽她語音之中並無怒意,大聲叫道:「冷啊,冷啊,姑姑,我抵不住啦。」其
實他身上雖冷,卻也不須喊得如此驚天動地。小龍女道:「你別吵,我把這石床的來歷
說給你知道。」楊過喜道:「好。我不叫啦,姑姑你說罷。」

  小龍女道:「我說普天下英雄都想睡這張石床,並非騙你。這床是用上古寒玉製成
,實修習上乘內功的良助。」楊過奇道:「這不是石頭麼?」小龍女冷笑道:「你說見
過不少古怪事物,可見過這般冰冷的石頭沒有?這是祖師婆婆花了七年心血,到極北苦
寒之地,在數百丈堅冰之下挖出來的寒玉。睡在這玉床上練內功,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練
的十年。」楊過喜道:「啊,原來有這等好處。」小龍女道:「初時你睡在上面,覺得
奇寒難熬,只得運全身功力與之相抗,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縱在睡夢之中也是練功
不輟。常人練功,就算是最勸奮之人,每日總須有幾個時辰睡覺。要知道練功是逆天而
行之事,氣血運轉,均與常時不同,但每晚睡將下來,氣夢中非但不耗白日之功,反而
更增功力。」

  楊過登時領悟,道:「那麼晚間在冰雪上睡覺,也有好處。」小龍女道:「那又不
然。一來冰雪被身子偎熱,化而為水,二來這寒玉勝過冰雪之寒數倍。這寒玉床另有一
椿好處,大凡修練內功,最忌的是走火入魔,是以平時練功,倒有一半的精神用來和心
火相抗。這寒玉乃天下至陰至寒之物,修道人坐臥其上,心火自清,因此練功時儘可勇
猛精進,這豈非比常人練功又快了一倍?」

  楊過喜得心癢難搔,道:「姑姑,你待我真好,你借了這床給我睡,我就不怕武家
兄弟與郭芙他們了。全真教的趙志敬他們練功雖久,我也追得上。」小龍女冷冷的道:
「祖師婆婆傳下的遺訓,既在這墓中住,就得修心養性,絕了與旁人爭競之念。」楊過
急道:「難道他們這般欺侮我,又害死了孫婆婆,咱們就此算了。」小龍女道:「一個
人總是要死的,孫婆婆若是不死在郝大通手裏,再過幾年,她好端端的自己也會死。多
活幾年,少活幾年,又有甚麼分別?報仇雪恨的話,以後不可再跟我提。」

  楊過覺得這些話雖然言之成理,但總有甚麼地方不對,只是一時想不出話來反駁。
就在此時,寒氣又是陣陣侵襲,不禁發起抖來。小龍女道:「我教你怎生抵擋這床上的
寒冷。」於是傳了他幾句口訣與修習內功的法門,正是她那一派的入門根基功夫。楊過
依法而練,只練得片刻,便覺寒氣大減,待得內息轉到第三轉,但感身上火熱,再也不
嫌冰冷難熬,反覺睡在石床上甚是清涼舒服,雙眼一合,竟迷迷糊糊的睡去了。睡了小
半個時辰,熱氣消失,被床上的寒意冷醒了過來,當下又依法用功。如此忽醒忽睡,鬧
了一夜,次晨醒轉卻絲毫不覺困倦。原來只一夜之間,內力修為上便已有了好處。

  兩人吃了早飯,楊過將碗筷拿到廚下,洗滌乾淨,回到大廳中來。小龍女道:「有
一件事,你去想想明白。若是你當真拜我為師呢,一生一世就得聽我的話。若是不拜我
為師,我仍然傳你功夫,你將來若是勝得過我,就憑武功打出這活死人墓去。」楊過毫
不思索,道:「我自然拜你為師。就算你不傳我半點武藝,我也會聽你的話。」小龍女
奇道:「為甚麼?」楊過道:「姑姑,您心裏待我好,難道我不知道麼?」小龍女板起
臉道:「我待你好不好,不許你再掛在嘴上說。你既決意拜我為師,咱們到後堂行禮去
。」

  楊過跟著她走向後堂,只見堂上也是空蕩蕩的沒甚麼陳設,只東西兩壁都掛著一幅
畫。西壁畫中是兩個姑娘。一個二十五六歲,正在對鏡梳裝,另一個是十四五歲的丫鬟
,手捧面盆,在旁侍候。畫中鏡裏映出那年長女郎容貌極美,秀眉入鬢,眼角之間卻隱
隱帶著一層殺氣。楊過望了幾眼,心下不自禁的大生敬畏之念。

  小龍女指著那年長女郎道:「這位是祖師婆婆,你磕頭罷。」楊過奇道:「她是祖
師婆婆,怎麼這般年輕?」小龍女道:「畫像的時候年輕,後來就不年輕了。」楊過心
中琢磨著「畫像的時候年輕,後來就不年輕了」這兩句話,大生淒涼之感,怔怔的望著
那幅畫像,不禁要掉下淚來。

  小龍女那知他的心意,又指著那丫鬟裝束的少女道:「這是我師父,你快磕頭罷。
」楊過側頭看那畫像,見這少女憨態可掬,滿臉稚氣,那知後來竟成了小龍女的師父,
當下不遑多想,跪下就向畫像磕碩。

  小龍女待他站起身來,指著東壁上懸掛著的畫像道:「向那道人吐一口唾沬。」楊
過一看,見像中道人身材甚高,腰懸長劍,右手食指指著東北角,只是背脊向外,面貌
卻看不見。他甚感奇怪,問道:「那是誰?幹麼唾他?」小龍女道:「這是全真教的教
主王重陽,我們門中有個規矩,拜了祖師婆婆之後,須得向他唾吐。」楊過大喜,他對
全真教本來十分憎惡,覺得本門這個規矩妙之極矣,當下大大一口唾沬吐在王重陽畫像
的背上,吐了一口頗覺不夠,又吐了兩口,還待再吐,小龍女道:「夠啦!」

  楊過問道:「咱們祖師婆婆好恨王重陽麼?」小龍女道:「不錯。」楊過道:「我
也恨他。幹麼不把他的畫像毀了,卻留在這裏?」小龍女道:「我也不知道,只聽師父
與孫婆婆說,天下男子就沒一個好人。」她突然聲音嚴厲,喝道:「日後你年紀大了,
做了壞事出來,瞧我饒不饒你?」楊過道:「你自然饒我。」小龍女本來威嚇示警,不
意他竟立即答出這句話來,一怔之下,倒拿他無法可想,喝道:「快拜師父。」

  楊過道:「師父自然是要拜的。不過你先須答允我一件事,否則我就不拜。」小龍
女心想:「聽孫婆婆說,自來收徒之先,只有師父叫徒兒答允這樣那樣,豈有徒兒反向
師父要脅之理?」只是她生性沉靜,倒也並不動怒,道:「甚麼事?你倒說來聽聽。」
楊過道:「我心裏當你師父,敬你重你,你說甚麼我做甚麼,可是我口裏不叫你師父,
只叫你姑姑。」小龍女又是一呆,問道:「那為甚麼?」楊過道:「我拜過全真教那個
臭道士做師父,他待我不好,我在夢裏也咒罵師父。因此還是叫你姑姑的好,免得我罵
師父時連累到你。」小龍女啞然失笑,覺得這孩子的想法倒也有趣,便道:「好罷,我
答允你便是。」

  楊過當下恭恭敬敬的跪下,向小龍女咚咚咚的叩了八個響頭,說道:「弟子楊過今
日拜小龍女姑姑為師,自今而後,楊過永遠聽姑姑的話,若是姑姑有甚危難凶險,楊過
要捨了自己性命保護姑姑,若是侑壞人欺侮姑姑的話,楊過一定將他殺了。」其實此時
小龍女的武功不知比他要高出多少,但楊過見她秀雅柔弱,胸中油然而生男子漢保護弱
女子的氣概,到後來竟越說越是慷慨激烈。小龍女聽他語氣誠懇,雖然話中孩子氣甚重
,卻也不禁感動。

  楊過磕完了頭,爬起身來,滿臉都是喜悅之色。小龍女道:「你有甚麼好高興的?
我本事勝不過那全真教的老道丘處機,更加比不上你的郭伯伯。」楊過道:「他們再好
也不干我事,但你肯真的教我功夫啊。」小龍女道:「其實學了武功也沒甚麼用。只是
在這墓中左右無事,我就教你罷了。」

  楊過道:「姑姑,咱們這一派叫作甚麼名字?」小龍女道:「自祖師婆婆入居這活
死人墓以來,從來不跟武林人物打交道,咱們這一派也沒甚麼名字。後來李師姊出去行
走江湖,旁人說她是『古墓派』弟子,咱們就叫『古墓派』罷!」楊過搖頭道:「古墓
派這名字不好!」他剛拜師入門,便指謫本門的名字,小龍女也不以為意,說道:「名
字好不好有甚相干?你在這裏等著,我出去一會。」

  楊過想起自己孤零零的留在這墓之中,大是害怕,忙道:「姑姑,我和你同去。」
小龍女橫了他一眼,道:「你說永遠聽我話,我第一句話你就不聽。」楊過道:「我怕
。」小龍女道:「男子漢大丈夫,怕甚麼了?你還說要幫我打壞人呢。」楊過想了一想
,道:「好,那你快些回來。」小龍女冷冷的道:「那也說不定,要是一時三刻捉不到
呢?」楊過奇道:「捉甚麼?」小龍女不再答話,逕自去了。

  她這一出去,墓中更無半點聲息。楊過心中猜想,不知她去捉甚麼人,但想她不會
下終南山,定是去捉全真教的道人了,只是不知捉誰,捉來自然要折磨他一番,倒是大
大的妙事,但姑姑孤身一人,別吃虧才好。胡思亂想了一陣,出了大廳,沿著走廊向西
走去,走不了十多步,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他只怕迷路,摸著牆壁慢慢走回,不料走到
二十步以上,仍是不見大廳中的燈光。他驚慌起來,加快腳步向前。本已走錯了路,這
一慌亂,更是錯上加錯。越走越快,東碰西撞,黑暗中但覺處處都是歧路岔道,永遠走
不回大廳之中。他放聲大叫:「姑姑,姑姑,快來救我。」回音在墓道之中傳來,隱隱
發悶。

  亂闖了一陣,只覺地下潮濕,拔腳時帶了泥濘上來,原來已非墓道,卻是走進了與
墓道相通的地底隧道,他更是害怕,心道:「我若在墓中迷路,姑姑總是能找到我。現
下我走到了這裏,她遍找不見,只道我逃了出去,她定會傷心得很。」當下不敢再走,
摸到一塊石頭,雙手支頤,呆呆的坐著,只想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聲。

  這樣枯坐了一個多時辰,忽然隱隱聽到「過兒,過兒!」的叫聲。楊過大喜,急躍
而起,叫道:「姑姑,我在這裏。」可是那「過兒,過兒」的叫聲卻越去越遠。楊過大
急,放大了嗓子狂喊:「我在這裏。」過了一陣子,仍聽不見甚麼聲息,突覺耳上一涼
,耳朵被人提了起來。

  他先是大吃一驚,隨即大喜,叫道:「姑姑,你來啦,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小
龍女道:「你到這裏來幹甚麼?」楊過道:「我走錯了路。」小龍女嗯了一聲,拉住他
手便走,雖在黑暗之中,然而她便如在太陽下一般,轉彎抹角,行走迅速異常。楊過道
:「姑姑,你怎麼能瞧見?」小龍女道:「我一生在黑暗中長大,自然不用光亮。」楊
過才在這一個多時辰中驚悔交集,此時獲救,自是喜不自勝,只不知說些甚麼才好。

  片刻之間,小龍女又帶他回到大廳。楊過嘆了一口長氣,道:「姑姑,剛才我真是
擔心。」小龍女道:「擔心甚麼?我總會找到你的。」楊過道:「不是擔心這個,我怕
你以為我自己逃走了,心裏難過。」小龍女道:「你若是逃走,我對孫婆婆的諾言就不
用守了,又有甚麼難過?」

  楊過聽了,很覺無味,問道:「姑姑,你捉到了麼?」小龍女道:「捉到了。」楊
過道:「你為甚麼捉他?」小龍女道:「給你練習武功啊。跟我來!」楊過心想:「原
來她去捉個臭道人來給我過招,那倒有趣,最好捉的便是師父趙志敬,他給姑姑制服後
,只有挨自己的拳打足踢,無法反抗,當真是大大的過癮,跟隨在後,越想越開心。」

  小龍女轉了幾轉,推開一扇門,進了一間石室,室中點著燈火。石室奇小,兩人站
著,轉身也不容易,室頂又矮,小龍女伸長手臂,幾可碰到。楊過不見道士,暗暗納罕
,問道:「你捉來的道士呢?」小龍女道:「甚麼道士?」楊過道:「你不是說出去捉
人來助我練功麼?」小龍女道:「誰說是人了?就在這兒。」俯身在石室角落裏提起一
隻布袋,解開縛在袋口的繩索,倒轉袋子一抖,飛出來三隻麻雀。楊過大是奇怪,心道
:「原來姑姑出去是捉麻雀。」

  小龍女道:「你把三隻麻雀都捉來給我,可不許弄傷了羽毛腳爪。」楊過喜道:「
好啊!」撲過去就抓。可是麻雀靈便異常,東飛西撲,楊過氣喘吁吁,累得滿頭大汗,
別說捉到,連羽毛也碰不到一根。

  小龍女道:「你這麼捉不成,我教你法子。」當下教了他一些竄高撲低、揮抓拿捏
的法門。,楊過才知她是經由捉麻雀而授他武功,當下牢牢記住。只是訣竅雖然領會了,
一時之間卻不易用得上。小龍女任他在小室中自行琢練習,帶上了門出去。

  這一旦楊過並未捉到一隻,晚飯過後,就在寒玉床上練功。第二日再捉麻雀,躍起
時高了數寸,出手時也快捷了許多。到第五日上,終於抓到了一隻。楊過大喜不已,忙
去告知小龍女。不料她殊無嘉許之意,冷冷的道:「一隻有甚麼用,要連捉三隻。」

  楊過心想:「既能捉到一隻,再捉兩隻又有何難?」豈知大謬不然,接連兩日,又
是一隻也捉不到了。小龍女見三隻麻雀已累得精疲力盡,用飯粒飽飽餵了一頓,放出墓
去,另行捉了三隻來讓他練習。到了第八日上,楊過才一口氣將三隻麻雀抓住。

  小龍女道:「今天該上重陽宮去啦。」楊過驚道:「幹甚麼?」小龍女不答,帶著
他走出墓門。楊過已有七日不見日光,戶見之下,眼睛幾乎睜不開來。

  兩人來到重陽宮前。楊過心下惴惴,不住斜眼瞧小龍女,卻見她神色漠然,於她心
意猜不到半分,只聲她朗聲叫道:「趙志敬,快出來。」
  兩人來到宮前,便有人報了進去,小龍女叫聲甫畢,宮中湧出數十名道士。兩名小
道士左右扶著趙志敬,只見他形容憔悴,雙目深陷,己無法自行站立。眾道見到二人,
都是手按劍柄,怒目而視。
下集待續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20

第  六  回          玉  女  心  經

  小龍女從懷裏取出一個瓷瓶,交在楊過手裏,高聲道:「這是治療蜂毒的蜜漿,拿
去給趙志敬罷。」楊過見到趙志敬,早就恨得牙癢癢地,只是不便拂逆小龍女之意,於
是快步上前,將蜜漿在趙志敬面前地下重重一放。群道聽說小龍女又到宮前,只道再次
尋釁,來為孫婆婆報仇,一面嚴加戒備,一面飛報馬鈺、丘處機等師尊,那知她竟是來
送解毒的蜜漿,愕然之下,都無言可對。楊過放下瓷瓶,向趙志敬望了一眼,滿臉鄙夷
之色,轉頭便走。

  鹿清篤一見到楊過,發時便怒火上沖,叫道:「好小子,叛出師門,就這麼走了麼
?」那日他被楊過以蛤蟆功打暈,雖然一時閉氣,但楊過功力甚淺,畢竟受傷不重,丘
處機給他推拿了幾次,將養數日,己然痊愈,此時飛步搶出,要報當日一推之仇。

  小龍女道:「過兒,今日且別還手。」楊過聽得背後腳步聲響,接著掌風颯然,有
人抓向自己後領。他在活死人墓中睡了八日寒玉床,練了八日捉麻雀,小龍女雖只授了
他一些捉雀的法門,但那是古墓派輕功精萃之所在,此時身上功夫與當日小較比武時已
頗有不同,當下不先不後,直等鹿清篤手掌剛要抓到,這才矮身竄出,跟著乘勢伸手在
他衣角上一帶。鹿清篤說甚麼也想不到短短數日內他輕功便已大有進境,大怒之下出手
不免輕敵,急撲不中,身已前傾,再被他一帶,登時立足不住,重重一交仆跌在地。

  待得他爬起身來,楊過早已奔到小龍女身畔。鹿清篤大聲怒喝,要待衝過去再打,
群道中突然奔出一人,猶似足不點地般忽搶到,拉著他的手臂,回入人叢。鹿清篤被
他抓住,登時半身麻木,抬頭看時,原來是師叔尹志平,已罵到口邊的一句話便即縮了
回去。

  尹志平朗聲叫道:「多謝龍姑娘賜藥。」說著躬身行禮。小龍女並不理睬,牽著楊
過的手道:「回去罷。」尹志平道:「龍姑娘,這楊過是我全真教門下弟子,你強行收
去,此事到底如何了斷?」小龍女一怔,道:「我不愛聽人囉唆。」挽著楊過手臂,快
步入林。

  尹志平、趙志敬等群道呆在當地,相顧愕然。

  兩人回入墓室。小龍女道:「過兒,你的功夫是有進益了,不過你打那胖道士,卻
很是不對。」楊過道:「這胖道士打得我苦,可惜今日沒打夠他。姑姑,幹嗎我不該打
他?」小龍女搖頭道:「不是不該打他,是打法不對。你不該帶他仆跌,應該不出手帶
他,讓他自行朝天仰摔一交。」楊過大喜,道:「那可有趣得緊,姑姑,你教我。」小
龍女道:「我是過兒,你是胖道人,你就來捉我罷。」說著緩步前行。

  楊過笑嘻嘻的伸手去捉她。小龍女背後似乎生了眼睛,楊過跑得快,她腳步也快,
楊過走得慢了,她也就放慢腳步,總是與他不即不離的相距約莫三尺。楊過道:「我捉
你啦!」縱身向前撲去,小龍女竟不閃避。楊過眼見雙手要抱住她的脖子,那知就在兩
臂將合未合之際,小龍女斜刺裏向後一滑,脫出了他臂圈。楊過忙回臂去捉,這一下急
衝疾縮,自己勢道用逆了,再也立足不穩,仰天一交,跌得背脊隱隱生痛。

  小龍女伸手牽住他右手提起,助他站直。楊過喜道:「姑姑,這法兒真好,你身法
怎麼能這般快?」小龍女道:「你再捉一年麻雀,那就成啦。」楊過奇道:「我已會捉
啦。」小龍女冷笑道:「哼,那就算會捉?我古墓派的功夫這麼容易學會?你跟我來。


  當下帶他到另一間石室之中。這石室比之先前捉麻雀的石室長闊均約大了一倍,室
中已有六隻麻雀在內。地方大了這麼多,捕捉麻雀自然遠為艱難,但小龍女又授了他一
些輕功提縱術與擒拿功夫,八九日後,楊過已能一口氣將六隻麻雀盡數捉住。

  此後石室愈來愈大,麻雀隻數也是愈來愈多,最後是在大廳中捕捉九九八十一隻麻
雀。古墓派心法確然神妙,寒玉床對修習內功又輔助奇大,只三個月工夫,八十一隻麻
雀楊過已能手到擒來。小龍女見他進步迅速,也覺喜歡,道:「現下咱們要到墓外去捉
啦。」楊過在墓中住了三月,大是氣悶,聽說到墓外練功,不由得喜形於色。小龍女道
:「有甚麼好喜歡的?這功夫難練得緊。八十一隻麻雀,一隻也不能飛走了。」

  兩人來到墓外,此時正當暮春三月,枝頭一片嫩綠,楊過深深吸了幾口氣,只覺一
股花香草氣透入胸中,真是說不出的舒適受用。小龍女抖開布袋袋口,麻雀紛紛飛出,
就在此時,她一雙纖纖素手揮出,東邊一收,西邊一拍,將幾隻振翅飛出的麻雀擋了回
來。群雀驟得自由,那能不四散亂飛?但說也奇怪,小龍女雙掌這邊擋,那邊拍,八十
一隻麻雀盡數聚在她胸前三尺之內。

  但見她雙臂飛舞,兩隻手掌宛似化成了千手千掌,任他八十一隻麻雀如何飛滾翻撲
,始終飛不出她隻掌所圍作的圈子。楊過只看得目瞪口呆,又驚又喜,一定神間,立時
想到:「姑姑是在教我一套奇妙掌法。快用心記著。」當下凝神觀看她如何出手擋擊,
如何迴臂反撲。她發掌奇快,但一招一式,清清楚楚,自成段落。楊過看了半晌,雖然
不明掌法中的精微之處,但已不似初見時那麼詫異萬分。

  小龍女又打了一盞茶時分,雙掌分揚,反手背後,那些麻雀驟脫束縛,紛紛沖天飛
去。小龍女長袖揮處,兩股袖風撲出,群雀盡數跌葴,唧唧亂叫,才一隻隻的振翅飛去


  楊過大喜,牽著她衣袖,道:「姑姑,我猜郭伯伯也不會你這本事。」小龍女道:
「我這套掌法叫作『天羅地網勢』,是古墓派武功的入門功夫。你好好學罷!」於是授
了他十幾招掌法,楊過一一學了。十餘日內,楊過將八十一招「天羅地網勢」學全了,
練習純熟。小龍女捉了一隻麻雀,命他用掌法攔擋。最初擋得兩三下,麻雀就從他手掌
的空隙中竄了出去。小龍女候在一邊,素手一伸,將麻雀擋了回來。楊過繼續展開掌法
,但不是出招未夠快捷,就是時刻拿捏不準,只兩三招,又給麻雀逃走。小龍女便擋回
讓他再練。

  如此練習不輟,春盡夏來,日有進境。楊過天資穎悟,用功勸奮,所能擋住的麻雀
不斷增加,到了中秋過後,這套「天羅地網勢」已然練成,掌法展了開來,已能將八十
一隻麻雀全數擋住,偶爾有幾隻漏網,那是因功力未純之故,卻非一蹴可至了。

  這日小龍女說道:「你已練成了這套掌法,再遇到那胖道士,便可毫不費力的摔他
幾個觔斗了。」楊過道:「若和趙志敬動手呢?」小龍女不答,心想:「瞧那趙志敬和
孫婆婆動手時的身手,他若不是中了蜂毒,孫婆婆也未必能嬴。你目下的功夫可還遠不
及他。」楊過明白她不答之答的含意,說道:「現下我打不過他也不要緊,再過幾年,
就能勝過他了。姑姑,咱們古墓派的武功確比全真教要厲害些,是不是?」

  小龍女仰頭望著室頂石板,道:「這句話世上只有你我二人相信。上次我和全真教
姓丘的老道動手,武功我不及他,然而這並非古墓派不及全真教,只是我還沒練作我派
最精奧的功夫而已。」楊過一直以小龍女難勝丘處機為憂,聽了此言,不由得喜上眉梢
,道:「姑姑,那是甚麼功夫?很難練麼?你就起始練,好不好?」

  小龍女道:「我跟你說個故事,你才知道我派的來歷。你拜我為師之前,曾拜過祖
師婆婆。她姓林,名字叫做朝英,數十年前,武林中以祖師婆婆與王重陽二人武功最高
。本來兩人難分上下,後來王重陽因組義師反抗金兵,日夜忙碌,祖師婆婆卻潛心練武
,終於高出他一籌,但祖師婆婆向來不問武林中的俗事,不喜炫耀,因此江湖上知道她
名頭的人卻是絕少。後來王重陽舉義失敗,憤而隱居在這活死人墓中,日夜無事,以鑽
研武學自遣,祖師婆婆那時卻心情不佳,接連生了兩場大病,因此待得王重陽二次出山
,祖師婆婆卻又不及他了。最後兩人不知如何比武打賭,王重陽竟輸給了祖師婆婆,這
古墓就讓給她居住。來,我帶你去看看這兩位先輩留下來的遺跡。」

  楊過拍手道:「原來這座石墓是祖師婆婆從王重陽手裏硬槍來的。早知如此,我住
在這裏可又加倍開心了。」小龍女微微一笑,領著他來到一間石室。楊過見這座石室形
狀甚是奇特,前窄後寬,成為梯形,東邊半圓,西邊卻作三角形狀,問道:「姑姑,這
間屋子為何建成這個怪模樣?」小龍女道:「這是王重陽鑽研武學的所在,前窄練掌,
後寬使拳,東圓研劍,西角發鏢。」楊過在屋室中走來走去,只覺莫測高深。

  小龍女伸手向上一指,說道:「王重陽武功的精奧,盡在於此。」楊過抬頭看時,
但見室頂頂石板上刻滿了諸般花紋符號,均是以利器刻成,或深或淺,殊無規則,一時
之間,那能領略得出其中的奧妙?

  小龍女走到東邊,伸手到半圓的弧底推了幾下,一塊大石緩緩移開,現出一扇洞門
。她手持蠟燭,領楊過進去。裏面又是一室,卻和先一間處處對稱,而又處處相反,乃
是後窄前寬,西圓東角。楊過抬頭仰望,見室頂也是刻滿了無數符號。

  小龍女道:「這是祖師婆婆的武功之秘。她嬴得古墓,乃是用智,若論真實功夫,
確是未及王重陽。她移居古墓之後,先參透了王重陽所遺下的這些武功,更潛心苦思,
創出了剋制他諸般武功的法子。那就都刻在這裏了。」楊過喜道:「這可妙極了。丘處
機、郝大通他們武功再高,總也強不過王重陽去,你只消將祖師婆婆的武功學會了,自
然勝過了這些臭道士。」小龍女道:「話是不錯,只可惜沒人助我。」楊過昂然道:「
我助你。」小龍女橫了他一眼,道:「只可惜你本事不夠。」楊過滿臉通紅,甚感羞愧

  小龍女道:「祖師婆婆這套功夫叫作『玉女心經』須得二人同練,互為臂助。當時
祖師婆婆是和我師父一起練的。祖師婆婆練成不久,便即去世,我師父卻還沒練成。」
楊過轉愧為喜,道:「我是你徒兒,也能與你同練。」小龍女沉吟道:「好!咱們走著
瞧罷。第一步,你先得練成本門各項武功。第二步是學全真派武功。第三步再練剋制全
真派武功的玉女心經。我師父去世之時,我還只十四歲,本門功夫是學全了,全真派武
功卻只練了個開頭,更不用說玉女心經了。第一步我可教你,第二步、第三步咱倆須得
一起琢磨著練。

  從那日起,小龍女將古墓派的內功所傳,拳法掌法,兵刃暗器,一項項的傳授。如
此過得兩年,楊過已盡得所傳,藉著寒玉床之助,進境奇速,只功力尚淺而已。古墓派
武功創自女子,師徒三代又是女人,不免柔靈有餘,沉厚不足。但楊過生性浮躁輕動,
這武功的路子倒也合於他的本性。

  小龍女年紀漸長,越來越是出落得清麗無倫。這年楊過已十六歲了,身材漸高,喉
音漸粗,已是個俊秀少年,非復初入古墓時的孩童模樣,但小龍女和他相處慣了,仍當
他孩童看待。楊過對師父越來越是敬重,兩年之間,竟無一事違逆師意。小龍女剛想到
要做甚麼,他不等師父開口,早就搶先辦好。但小龍女冷冰冰的性兒仍與往時無異,對
他不苟言笑,神色冷漠,似沒半點親人情份。楊過卻也不以為意。小龍女有時撫琴一曲
,琴韻也是平和沖淺。楊過便在一旁靜靜聆聽。

  這一日小龍女說道:「我古墓派的武功,你已學全啦,明兒咱們就練全真派的武功
。這些全真老道的功夫,練起來可著實不容易,當年師父也不十分明白,我更加沒能領
會多少。咱們一起從頭來練。我若是解得不對,你儘管說好了。」次日師徒倆到了第一
間奇形石室之中,依著王重陽當年刻在室頂的文字符號修習。

  楊過練了幾日,這時他武學的根柢已自不淺,許多處所一點即透,初時進展極快。
但十餘日後,突然接連數日不進反退,愈練愈是別扭。

  小龍女和他拆解研討,卻也感到疑難重重。楊過心下煩躁,大發自己脾氣。小龍女
道:「我與師父學練全真武功,練不多久,便難進展一步,其時祖師婆婆已不在世,無
處可請教益。明知由於末得門徑口訣,卻也無法可想。我曾說要到全真教去偷口訣,給
師父重重訓斥了一頓。這門功夫就此擱下了,反正是全真派武功,不練也不打緊。你也
不用生氣,此事不難,咱們只消去捉個全真道士來,逼他傳授入門口訣,那就行了。跟
我走罷。」這一言提醒了楊過,忽然想起趙志敬傳過他的「全真大道歌」中有云:「大
道初修通九竅,又竅原在尾閭穴。先從湧泉腳底衝,湧泉衝起漸至膝。過膝徐徐至尾閭
,泥丸頂上迴旋急。金鎖關穿下鵲橋,重樓十二降宮室。」於是將這幾句話背了出來。

  小龍女細辨歌意,說道:「聽來這確是全真派武功的要訣。你既知道,那再好也沒
有了。」當下楊過將趙志敬所傳的口訣,逐一背誦出來。當日趙志敬所傳,確是全真派
上乘內功的基本秘訣,只是未授其用法,至於甚麼「湧泉」、「十二重樓」、「泥丸」
等等名稱更是毫不解說,楊過只是熟記在心,自是毫無用處。此時小龍女一加推究,指
出其中關鍵,楊過立時便明白了。數月之間,兩人已將王重陽在室頂所留的武功精要大
致參究領悟。

  這一日兩人在石室中對劍已畢,小龍女嘆道:「初時我小覷全真派的武功,只知它
雖號稱天下武學正宗,其實也不過如此,但到今日,始知此道實是深不可測。咱們雖盡
知其法門秘要,但要練到得心應手,勁力自然而至,卻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成功。」楊過
道:「全真派武功雖精,但祖師婆婆既留下剋制之法,自然尚有勝於它的本事。這叫做
一山還有一山高。」小龍女道:「從明日起,咱們要練玉女心經了。」

  次日兩人同到第二間石室,依照室頂的符號練功。這番修習卻比學練全真派武功容
易得多,林英所創破解王重陽武功的法門,還是源自她原來的武學。

  過得數月,二人已將「玉女心經」的外功練成。有時楊過使全真劍法,小龍女就以
玉女劍法破解,待得小龍女使全真劍法,楊過便以玉女劍法剋制。那玉女劍法果是全真
劍法的剋星,一招一式,恰好把全真劍法的招式壓制得動彈不得,步步針鋒相對,招招
制敵機先,全真劍法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是脫不了玉女劍法的籠罩。

  外功初成,轉而進練內功。全真內功博大精深,欲在內功上創制新法而勝過之,真
是談何容易?那林朝英也真是聰明無比,居然別尋蹊徑,自旁門左道力搶上風。小龍女
抬頭望著室頂的圖文,沉吟不語,一動不動的連看數日,始終皺眉不語。

  楊過道:「姑姑,這功夫很難練麼?」小龍女道:「我從前聽師父說,這心經的內
功須二人同練,只道能與你合修,那知卻不能夠。」楊過大急,忙問:「為甚麼?」小
龍女逆:「若是女子,那就可以。」楊過急道:「那有甚麼分別?男女不是一樣麼?」
小龍女搖頭道:「不一樣,你瞧這頂上刻著的是甚麼圖形?」楊過向她所指處望去,見
室頂角落處刻著無數人形,不下七八十個,瞧模樣似乎均是女相,姿式各不相同,全身
有一絲絲細線向外散射。楊過仍是不明原由,轉頭望著她。

  小龍女道:「這經上說,練功時全身熱氣蒸騰,須揀空曠無人之處,全身衣服暢開
而修習,使得熱氣立時發散,無片刻阻滯,否則轉而鬱積體內,小則重病,大則喪身。
楊過道:「那麼咱們解開衣服修習就是了。」小龍女道:「到後來二人以內力導引防
護,你我男女有別,解開了衣服相對,成何體統?」

  楊過這兩年來專心練功,並未想到與師父男女有別,這時覺得與師父解開全身衣衫
而相對練功確然不妥,到底有何不妥,卻也說不上來。小龍女其時已年逾二十,可是自
幼生長古墓,於世事可說一無所知,本門修練的要旨又端在克制七情六欲,是以師徒二
人雖是少年男女,但朝夕相對,一個冷淡,一個恭誠,絕無半點越禮之處。此時談到解
衣練功,只覺是個難題而已,亦無他念。楊過忽道:「有了!咱倆可以並排坐在寒玉床
上練。」小龍女道:「萬萬不行。熱氣給寒玉床逼回,練不上幾天,你和我就都死啦。」
  
   楊過沉吟半晌,問道:「為甚麼定須兩人在一起練?咱倆各練各的,我遇上不明白
地方,慢慢再問你不作嗎?」小龍女搖頭道:「不成。這門內功步步艱難,時時刻刻會
練入岔道,若無旁人相助,非走火入魔不可,只有你助我、我助你,合二人之力方能共
渡險關。」

  楊過道:「練這門內功,果然有些麻煩。」小龍女道:「咱們將外功再練得熟些,
也足夠打敗全真老道了。何況又不是真的要去跟他們打架,就算勝他們不過,又有甚麼
了?這內功不練也罷。」楊過聽師父這般說,當下答應了,便也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這日他練完功夫,出墓去打些獐兔之類以作食糧,打到一隻黃後,又去追趕一頭
灰兔,這灰兔東閃西躲,靈動異常,他此時輕身功夫已甚是了得,一時之間竟也追不上
。他童心大起,不肯發暗器相傷,卻與牠比賽輕功,要累得兔兒無力奔跑為止。一人一
兔越奔越遠,兔兒轉過山坳,忽然在一大叢紅花底下鑽了過去。

  這叢紅花排開來長達數丈,密密層層,奇香撲鼻,待他繞過花叢,兔兒已影蹤不見
。楊過與牠追逐半天,已生愛惜之念,縱然追上,也會相饒,找不到也就罷了。但見花
叢有如一座大屏風,紅瓣綠枝,煞是好看,四下裏樹蔭垂蓋,便似天然結成的一座花房
樹屋。楊過心念一動,忙回去拉了小龍女來看。

  小龍女淡然道:「我不愛花兒,你既喜歡,就在這兒玩罷。」楊過道:「不,姑姑
,這真是咱們練功的好所在,你在這邊,我到花叢的那一邊去。咱倆都解開了衣杉,可
是誰也瞧不見誰。豈不絕妙?」

  小龍女聽了大覺有理。她躍上樹去,四下張望,見東南西北都是一片清幽,只聞泉
聲鳥語,杳無人跡,確是個上好的練功所在,於是說道:「虧你想得出,咱們今晚就來
練罷。」

  當晚二更過後,師徒倆來到花蔭深處。靜夜之中,花香更是濃郁。小龍女將修習玉
女心經的口訣法門說了一段,楊過問明白了其中疑難不解之處,二人各處花叢一邊,解
開衣杉,修習起來。楊過左臂透過花叢,與小龍女右掌相抵,只要誰在練功時遇到難處
,對方受到感應,立時能運功為助。

  兩人自此以夜作晝。晚上練功,白日在古墓中休息。時當盛暑,夜間用功更為清涼
,如此兩月有餘,相安無事。那玉女心經共分九段行功,這一晚小龍女已練到第七段,
楊過也已練到第六段。當晚兩人隔著花叢各自用功,全身熱氣蒸騰,將那花香一薰,更
是芬芳馥郁。漸漸月到中天,再過半個時辰,兩人六段與七段的行功就分別練成了。突
然間山後傳來腳步聲響,兩個人一面說話,一面走近。

  這玉女心經單數行功是「陰進」,雙數為「陽退」。楊過練的是「陽退」功夫,隨
時可以休止,小龍女練的「陰進」卻須一氣呵成,中途不能微有頓挫。此時她用功正到
要緊關頭,對腳步聲和說話聲全然不聞。楊過卻聽得清清楚楚,心下驚異,忙將丹田之
氣逼出體外,吐納三次,止了練功。只聽那二人漸行漸近,語音好生熟悉,原來一個是
以前的師父趙志敬,一個卻是尹志平。兩人越說越大聲,竟是互相爭辯。

  只聽趙志敬道:「尹師弟,事你再抵賴也是無用。我去稟告丘師伯,憑他查究罷。
」尹志平道:「你苦苦逼我,為了何來?難道我就不知?你不過想做第三代弟子的首座
弟子,將來好做我教的掌門人。」趙志敬冷笑道:「你不守清規,犯了我教的大戒,怎
能再做首座弟子?」尹志平道:「我犯了甚麼大戒?」趙志敬大聲喝道:「全真教第四
條戒律,淫戒!」

  楊過隱身花叢,偷眼外望,只見兩個道人相對而立。尹志平臉色鐵青,在月光映照
下更是全無血色,沉著嗓子道:「甚麼淫戒?」說了這四字,伸手按住劍柄。趙志敬道
:「你自從見了活死人墓中的那個小龍女,整日價神不守舍,胡思亂想,你心中不知幾
千百遍的想過,要將小龍女摟在懷裏,溫存親熱,無所不為。我教講究的是修心養性。
你心中這麼想,難道不是已了淫戒麼?」

  楊過對師父尊敬無比,聽趙志敬這麼說,不由得怒發欲狂,對二道更是恨之切骨。
但聽尹志平顫聲道:「胡說八道,連我心中想甚麼,你也知道了?」趙志敬冷笑道:「
你心中所思,我自然不知,但你晚上說夢話,卻不許旁人聽見麼?你在紙上一遍又一遍
書寫小龍女的名字,不許旁人瞧見麼?」尹志平身子搖幌了兩下,默然不語。趙志敬得
意洋洋,從懷中取出一張白紙,揚了幾揚,說道:「這是不是你的筆跡?咱們交給掌門
馬師伯、你座師丘師伯認認去。」尹志平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分心便
刺。

  趙志敬側身避開,將白紙塞入懷內,獰笑道:「你想殺我滅口麼?只怕沒這等容易
。」尹志平一言不發,疾刺三劍,但每一劍都疲他避開了。到第四劍上,錚的一聲,趙
志敬也是長劍出手,雙雙相交,當下便在花叢之旁鬥起來。這兩人都是全真派第三代高
弟,一個是丘處機的首徒,一個是王處一的首徒,武功原在伯仲之間。尹志平咬緊牙關
狠命相撲,趙志敬卻在惡鬥之中不時夾著幾句譏嘲,意圖激怒對方,造成失誤。

  此時楊過已將全真派的劍法盡數學會,見二人酣鬥之際,進擊退守,招數雖然變化
多端,但大致盡在意料之中,心想姑姑教的本事果然不錯。只見二人翻翻滾滾的拆了數
十招,尹志平使的盡是進手招數,趙志敬不斷移動腳步,冷笑道:「我會的你全懂,你
會的我也都練過。要想殺我,休想啊休想。」他守得穩凝無比,尹志平奮力全撲,每一
招卻都被他擋開。再鬥一陣,眼見二人腳步不住移向小龍女身邊,楊過大驚,心想:「
這兩名賊道若是打到我姑姑身畔,那可糟啦!」

  驀地裏趙志敬突然反擊,將尹志平逼了回去。他急進三招,尹志平連退三步。楊過
見二人離師父遠了,心中暗喜,那知尹志平忽然劍交左手,右臂出,呼的一掌,當胸
拍去。趙志敬笑道:「你就是有三隻手,也只有妙手偷香的本事,終難殺我。」當下左
掌相迎。兩人劍刺掌擊,比適才鬥得更加兇了。

  小龍女潛心內用,對外界一切始終不聞不見。楊過見二人走近幾迓,心中就焦急萬
分,移遠幾步,又略略放心。

  鬥到酣處,尹志平大聲怒喝,連走險招,竟然不再擋架對方來劍,一味猛攻。趙志
敬暗呼不妙,知他處境尷尬,寧可給自己刺死,也不能讓暗戀人家姑娘的事洩漏出去。
他與尹志平雖然素來不睦,卻絕無害死他之意,這麼一來,登時落在下風。再拆數招,
尹志平左劍平刺,右掌正擊,同時左腿橫掃而出,正是全真派中的「三連環」絕招。趙
志敬高縱丈餘,揮劍下削。尹志平長劍脫手,猛往對方擲去,跟著「嘿」的一聲,雙掌
齊出。

  楊過見這幾招凌厲變幻,已非己之所知,不禁手心人全是冷汗,眼見趙志敬身在半
空,一個勢虛,一個勢實,看來這兩掌要打得他筋折骨斷。豈知趙志敬竟在這情勢危急
異常之際忽然空中翻身,急退尋丈,輕輕巧巧的落了下來。

  瞧他身形落下之勢,正對準了小龍女坐處花叢,楊過大驚之下再無細思餘暇,縱身
而起,左掌從右掌下穿出,托在趙志敬背心,一招「綵樓拋球」,使勁揮出,將他龐大
的身軀拋在兩丈以外。但他此時內力未足,這一下勁力使得猛了,勁集左臂,下盤便虛
,登時站立不穩,身子一側,左足踏上了一根花枝。那花枝迅即彈回,碰在小龍女臉上


  只這麼輕輕一彈,小龍女已大吃一驚,全身大汗湧出,正在急速運轉的內息阻在丹
田之中,再也回不上來,立即昏暈。

  尹志平斗然間見楊過出現,又斗然間見到自己晝思夜想的意中人竟隱身在花叢之中
,登時呆了,實不知是真是幻。此時趙志敬已站直身子,月光下已瞧清楚小龍女的面容
,叫道:「妙啊,原來她在這裏偷漢子。」

  楊過大怒,厲聲喝道:「兩個臭道士都不許走,回頭找你們算帳。」見小龍女摔倒
後便即不動,想起她曾一再叮囑,練功之際必須互相全力防護,縱然是獐兔之類無意奔
到,也能闖出大禍,這時她大受驚嚇,定然為害非小,心下惶恐無比,伸手去摸她的額
頭,只覺一片冰涼,忙將她衣襟拉過,遮好她身子,將她抱起,叫道:「姑姑,你沒事
麼?」

  小龍女「嗯」了一聲,卻不答話。楊過稍稍放心,道:「姑姑,咱們先回去,回頭
再來殺這兩個賊道。」小龍女全身無力,偎倚在他懷裏。楊過邁開大步,走過二人身邊
。尹志平痴痴呆呆的站在當地。趙志敬哈哈大笑,道:「尹師弟,你的意中人在這裏跟
旁人幹那無恥的勾當,你與其殺我,還不如殺他!」尹志平聽而不聞,不作一聲。

  楊過聽了「幹那無恥的勾當」七字,雖不明他意之所指,但知總是極惡毒的咒罵,
盛怒之下,將小龍女輕輕放在地下,讓她背脊靠在一株樹上,折了一根樹枝拿在手中,
向趙志敬戟指喝道:「你胡說些甚麼?」

  事隔兩年,楊過已自孩童長成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趙志敬初時並不知道是他,待
得聽他二次喝罵,臉龐又轉到月光之下,這才瞧清楚原來是自己的徒兒,自己忙亂中竟
被他摔了一交,不由得慚怒交迸,見他上身赤裸,喝道:「楊過,原來是你這小畜生!
」楊過道:「你罵我也還罷了,你罵我姑姑甚麼?」趙志敬哈哈一笑,道:「人言道古
墓派是姑娘派,向來傳女不傳男,個個是冰清玉潔的處女,卻原來污穢不堪,暗中收藏
男童,幕天席地的幹這調調兒!」

  小龍女適於此時醒來,聽了他這幾句話,驚怒交集,剛調順了的氣息又復逆轉,雙
氣相激,胸口鬱悶無比,知道已受內傷,只罵得一聲:「你胡說,咱們沒有……」突然
口中鮮血狂噴,如一根血柱般射了出來。

  尹志平與楊過一齊大驚,雙雙搶近。尹志平道:「你怎麼啦?」俯身察看她的傷勢
。楊過只道他意欲加害,左手推向他胸口。尹志平順手一格。楊過對全真派的武功招招
熟習,手掌一翻,已抓住他手腕,先拉後送,將他摔了出去。

  此時楊過的武功其實遠不及尹志平,如與別派武學之士相鬥,對手武功與耳志平相
若,楊過非輸不可。但林朝英當年鑽研剋制全真武功之法,每一招每一式都是配合得絲
絲入扣,而她創成之後從未用過,是以全真弟子始終不知世上竟有這一門本門剋星的武
功。此時楊過突然使將出來,尹志平猝不及防,又當心神激盪之際,竟全無招架之功,
這一交雖未跌倒,但身子已在兩丈之外,站在趙志敬身旁。

  楊過道:「姑姑,你莫理他們,我先扶你回去。」小龍女氣喘吁吁的道:「不,你
殺了他們,別……別讓他們在外邊說……說我……」楊過道:「好。」縱身而前,手中
樹枝向趙志敬當胸點去。趙志敬那將他放在眼裏,長劍微擺,削他樹枝。那知楊過所使
劍招正是全真劍法的對頭,樹枝尖頭一顫,地彎過,已點中趙志敬手腕上穴道。趙志
敬手腕一麻,暗叫不好。楊過左掌橫劈,直擊他左頰,這一劈來勢怪極,乃是從最不可
能處出招。趙志敬要保住長劍,就得挺頭受了他這一劈,若要避招,長劍非撒手不可。

  趙志敬武功了得,雖處劣勢,竟是絲毫不亂,放手撒劍,低頭避過,跟著左掌前探
,就在這一瞬之間要奪回長劍。豈知林朝英在數十年前早已料敵機先,對全真高手或能
使用的諸般巧妙厲害變著,盡數預擬了對付之策。趙志敬這招自覺別出心裁,定能敗中
求勝,那想到楊過與小龍女早就將此招拆解得爛熟於胸。楊過奪到敵劍,見他左掌一閃
,已知他要用此著,司劍刺去,搶先削他手掌。趙志敬大驚,急忙縮手。楊過劍尖已指
在他胸口,喝道:「躺下!」左腳勾出。趙志敬要害被刺,動嬋不得,被他一勾,當即
仰天摔倒。楊過提起長劍,疾往他小腹刺下。

  忽然身後風聲颯然,一劍刺到,厲聲喝道:「你膽敢弒師麼?」這一劍攻敵之必救
,楊過於大驚大怒交攻之際,仍能審察緩急,立時回劍擋格,噹的一聲,雙劍相交。尹
志平見他迴劍既快且準,不禁暗暗稱讚,突覺自己手中長劍不挺自伸,竟被對方黏了過
去。一驚之下,急運內力回奪。他內力自是遠為深厚,雙力互奪,楊過長劍反被牽一過
去。不料楊過正是要誘他使這一著,只微一凝持,突然放劍,雙掌直欺,猛擊他前胸,
同時劍柄反彈上來,雙掌一劍,三路齊至,尹志平武功再高,也擋不住這怪異之極的奇
襲。

  當此之時,尹志平只得撒劍迴掌,並手橫胸,急擋一招,只是手臂彎得太內,已難
以發勁,總算楊過功力不深,未能將他雙臂立時折斷,但也已震得他胸口劇痛,兩臂酸
麻,急忙倒退三步,過氣護住胸前要穴。趙志敬已乘機跳起身來。楊過雙劍在手,向二
人攻去。

  趙尹二人數招之間,被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殺得手忙腳亂,都是既驚且怒,再也不
敢大意。兩人並肩而立,使開掌法,只守不攻,要先摸清對方的武功路子再說。這麼一
來,楊過雖雙手皆有利器而對方赤手空拳,但二人守得嚴密異常,再也不能如初交手時
那麼殺他們個措手不及。玉女心經劍術之中,並無剋制全真派拳腳的招數。要知林朝英
旨在蓋過王重陽,如以利劍制敵肉掌,非但勝之不武,抑且自失身分,她於此自是不屑
去費絲毫心思,加之趙尹二人功力固然遠勝,又是聯防而求立於不敗之地,楊過雙劍閃
爍,縱橫揮動,卻無可乘之機,到後來便漸落下風。趙志敬掌力沉厚,不斷催勁,壓向
他劍上。

  尹志平定了定神,暗想兩個長輩合鬥一個少年,那成甚麼樣子?眼見勝算已然在握
,又記掛小龍女的安危,喝道:「楊過,你快扶你姑姑回去,跟我們瞎纏甚麼?」楊過
道:「姑姑恨你們胡說八道,叫我非殺了你們不可。」尹志平呼的一掌,將他左手劍震
歪了,向左躍開三步,叫道:「且住!」楊過道:「你想逃麼?」尹志平道:「楊過,
你想殺我們兩個,這叫做千難萬難,不過好教你姑姑放心,今日之事,我姓尹的若是吐
露了半句,立時自刎相謝。倘有食言……」說到此處,忽然身形一幌,夾手將楊過左手
長劍搶過,說道:「有如此指!」左手豎掌,右手揮劍,將左手的小指與無名指削了下
來。

  這幾下行動有似鶻起鵲落,迅捷無比,楊過絲毫沒有提防。他一呆之下,已知尹志
平之言確是出自真心,心想:「我同時鬥他們兩個,果然難勝,不如先殺了姓趙的,回
頭再來殺他。」當即喝道:「姓尹的,你割手指有甚麼用?除非把腦袋割下來,我才信
你的。」尹土平慘笑道:「要我性命,嘿嘿,只要你姑姑說一句話,有何不可?」楊過
道:「行!」向前踏上兩步,驀地裏挺劍向背後刺出,直指趙志敬胸口。

  這一招「木蘭迴射」陰毒無比,趙志敬正自全神傾聽二人說話,那料到他忽施偷擊
,待得驚覺,劍尖已刺上了小腹。趙志敬只感微微一痛,立時氣運丹田,小腹斗然間向
後縮了半尺,疾起右腿,竟將楊過手中長劍踢飛。楊過不等他右腿縮回,伸指向他膝彎
裏點去,正中穴道。趙志敬雖然逃脫性命,卻再也站立不住,右腿跪倒在楊過面前。

  楊過伸手接住從空中落下的長劍,指在趙志敬咽喉,道:「我曾拜你為師,磕過你
八個頭,現下你已非我師,這八個頭快磕回來。」趙志敬氣得幾欲暈去,臉皮紫脹,幾
成黑色。楊過手上稍稍用力,劍尖陷入他喉頭肉裏。趙志敬罵道:「你要殺便殺,多說
甚麼?」楊過挺劍正要刺去,忽聽小龍女在背後說道:「過兒,弒師不祥,你叫他立誓
不說今日之事,就……就饒了他罷!」

  楊過對小龍女之言奉若神明,聽她這般說,便道:「你發個誓來。」趙志敬雖然氣
極,畢竟性命要緊,說道:「我不說就是,發甚麼誓?」楊過道:「不成,非發個毒誓
不可。」趙志敬:「好,今日之事,咱們這裏只有四人知道。若我對第五人提起,教我
身敗名裂,逐出師門,為武林同道所不齒,終於不得好死!」

  小龍女與楊過都不諳世事,只道他當真發了毒誓。尹志平卻聽出他誓言之中另藏別
意,待要提醒楊過,又覺不便明助外人;只見楊過抱著小龍女,腳步迅捷,轉過山腰去
了。他左手兩根手指上鮮血不住直流,痴痴的站著,竟自不知痛。

  楊過抱著小龍女回到古墓,將她放在寒玉床上。小龍女嘆道:「我身受重傷,怎麼
還能與寒氣相抗?」楊過「啊」了一聲,心中愈驚,暗想:「原來姑姑受傷如此之重。
」掌下抱她到隔壁她自己臥房。她自將寒玉床讓給楊過後,初時仍與他同室而臥,過了
年餘,才搬入隔壁石室。小龍女剛一臥倒,又是「哇」的一聲,噴出了大口鮮血,楊過
赤裸的上身被噴得滿胸是血。她喘息幾下,便噴一口血。楊過嚇得手足無措,只是流淚


  小龍女淡淡一笑,說道:「我把血噴完了,就不噴了,又有甚麼好傷心的?」楊過
道:「姑姑,你別死。」小龍女道:「你自己怕死,是不是?」楊過愕然道:「我?」
小龍女道:「我死之前,自然先將你殺了。」這話她在兩年多前曾說過一次,楊過早就
忘了,想不到此時重又提起。小龍女見他滿臉訝異之色,道:「我若不殺你,死了怎有
臉去見孫婆婆?你獨個兒在這世上,又有誰來照料你?」楊過腦中一片惶亂,不知說甚
麼好。

  小龍女吐血不止,神情卻甚為鎮定,渾若無事。楊過靈機一動,奔去舀了一大碗玉
蜂蜜漿來,餵她喝了下去。這蜜漿療傷果有神效,過不多時,她終於不再吐血,躺在床
上沉沉睡去。楊過心中略定,只是驚疲交集,再也支持不住,坐在地下,也倚牆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咽喉上一涼,當即驚醒。他在古墓中住了多年,雖不能如
小龍女般黑暗中視物有如白晝,但在墓中來去,也已不須秉燭點燈。睜開眼來,只見小
龍女坐在床沿,手執長劍,劍尖指在他的喉頭,一驚之下,叫道:「姑姑!你……」

  小龍女淡然道:「過兒,我這傷勢是好不了啦,現下殺了你,咱們一塊兒見孫婆婆
去罷!」楊過只是急叫:「姑姑!」小龍女道:「你心裏害怕,是不是?挺快的,只一
劍就完事。」楊過見她眼中忽發異光,知她立時就要下殺手,胸中求生之念熱切無比,
再也顧不得別的,一個打滾,飛腿去踢她手中長劍。

  小龍女雖然內傷沉重,身手迅捷,竟是不減平時,側身避開了他這一腳,劍尖又點
在他的喉頭。楊過連變幾下招術,但他每一招每一式全是小龍女所點撥,那能不在她意
料之中?長劍如影隨形,始終不離他咽喉三寸之處。楊過嚇得全身都是汗,暗想:「今
日逃不了性命,定要給姑姑殺了。」危急中雙掌一併,憑虛擊去,欺她傷後無力,招數
雖精,該無勁力與自己對掌。

  小龍女識得他的用意,仍是上身微側,讓他的掌力呼呼兩響在自己肩頭掠過,叫道
:「過兒,不用鬥了!」長劍略挺,劍尖顫了幾顫,一招巧妙無比的「分花拂柳」,似
左實右,已點在楊過喉頭。她運勁前送,正要在他喉頭刺落,見到他乞憐的眼色,突然
心中傷痛難禁,登時眼前發黑,全身酸軟,噹的一聲,長劍落地,接著便暈了過去。

  這一劍刺來,楊過只是待死,不料她竟會在這緊急關頭昏去。他一呆之下,當真是
死裏逃生,急步奔出古墓。但見陽光耀目,微風拂衣,花香撲面,好鳥在樹,那裏還是
墓中陰沉慘怛的光景?

  他驚魂略定,當即展開輕功,向山下急奔,下山的路子越跑越快,只中午時分,已
到了山腳。他見小龍女不曾追來,稍稍放心,才放慢腳步而行。走了一陣,腹中餓得咕
咕直響。他自幼闖蕩江湖,找東西吃的本事著實了得,四下張望,見西邊山坡上長著一
大片玉米,於是過去摘了五根棒子。玉米尚未成熟,但已可食得。他拾了一些枯柴,正
想設法生火燒烤來吃,忽聽樹後腳步聲細碎,有人走近。

  他側身先擋住了玉米,以免給鄉農捉賊捉贓,再斜眼看時,卻見是個妙齡道姑,身
穿杏黃道袍,腳步輕盈,緩緩走近。她背插雙劍,劍柄上血紅絲襟在風中獵獵作響,顯
是會武。楊過心想此人定是山上重陽宮裏的,多半是清淨散人孫不二的弟子。他心悸之
餘,不敢多生事端,低了頭自管在地下掇拾枯枝。

  那道姑走到他身前,問道:「喂,上山的路怎生走法?」楊過暗道:「這女子是全
真教弟子,怎能不識上山路徑?定是不懷好意。」當下也不轉頭,隨手向山一指,道:
「順大路上去便是。」那道姑見他上身赤裸,下身一條褲子甚是敝舊,蹲在道旁執拾柴
草,料想是個尋常莊稼漢。她自負美貌,任何男子見了都要目不轉瞬的呆看半晌,這少
年居然瞥了自己一眼便不再瞧第二眼,竟是瞎了眼一般,不禁有氣,但隨即轉念:「這
些蠢牛笨馬一般的鄉下人又懂得甚麼?」說道:「你站起來,我有話問你。」

  楊過對全真教上上下下早就盡數恨上了,當下裝聾作啞,只作沒聽見。那道姑道:
「傻小子,我的話你聽見沒有?」楊過道:「聽見啦,可是我不愛站起來。」那道姑聽
他這麼說,不禁嗤的一笑,說道:「你瞧瞧我,是我叫你站起來啊!」這兩句話聲音嬌
媚,又甜又膩。楊過心中一凜:「怎麼她說話這等怪法?」抬起頭來,只見她膚色白潤
,雙頰暈紅,兩眼水汪汪的斜睨自己,似乎並無惡意;一眼看過之後,又低下頭來拾柴


  那道姑見他滿臉稚氣,雖然瞧了自己第二眼,仍是毫不動心,不怒反笑,心想:「
原來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從懷裏取出兩錠銀子,叮叮的相互撞了兩下,說道:「小兄
弟,你聽我話,這兩錠銀子就給你。」

  楊過原不想招惹她,但聽她說話奇怪,倒要試試她有何用意,於是索性裝痴喬獃,
怔怔的望著銀子,道:「這亮晶晶的是甚麼啊?」那道姑一笑,說道:「這是銀子。你
要新衣服啦、大母雞啦、白米飯啦,都能用銀子去買來。」楊過裝出一股茫然不解的神
情,道:「你又騙我啦,我不信。」那道姑笑道:「我幾時騙過你了?喂,小子,你叫
甚麼名字?」楊過道:「人人都叫我傻蛋,你不知道麼?你叫甚麼名字?」那道姑笑道
:「傻蛋,你只叫我仙姑就得啦,你媽呢?」楊過道:「我媽剛才臭罵我一頓,到山上
砍柴去啦。」那道姑道:「嗯,我要用一把斧頭,你去家裏拿來,借給我使使。」楊過
心中大奇,雙眼發直,口角流涎,傻相卻裝得越加像了,不住搖頭,道:「那使不得,
我家斧頭不能借人的。要是爹爹知道我借給你,定要用扁擔揍我。」那道姑笑道:「你
爹媽見了銀子,歡喜還來不及啦,一定不會揍你。」說著揚手將一錠銀子向他擲去。

  楊過伸手去接,假裝接得不準,讓那銀子撞在肩頭,落下來時,又碰上了右腳,他
捧住右腳,左足單腳而跳,大叫:「噯,噯,你打我!我跟媽媽說去!」說著大叫大
嚷,銀子也不要了,向前急奔。

  那道姑見他傻得有趣,微微而笑,解下身上腰帶,向楊過的右足揮出。楊過聽到風
聲,回頭一望,見到腰帶來勢,吃了一驚:「這是我古墓派的功夫!難道她不是全真派
的道姑?」當下也不閃避,讓她腰帶纏住右足,撲地摔倒,全身放鬆,任她橫拖倒曳的
拉回來,只是心下戒懼:「她上山去,難道是衝著姑姑?」

  他一想到小龍女,不知她此時生死如何,不由得憂急無比,心念已決,縱然死在她
的手裏,也要再去看看她。這念頭在他腦海中兜了幾轉,那道姑已將他拉到面前,見他
雖然滿臉灰土,卻是眉清目秀,心道:「這鄉下小子生得倒俊,只可惜繡花枕頭,肚子
裏卻是一包亂草。」聽他兀自大叫大嚷,胡言亂語,微微笑道:「傻蛋,你要死還是要
活?」說著拔出長劍,抵在他胸口。

  楊過見她出手這招「錦筆生花」正是古墓派嫡傳劍法,心下是無疑惑:「此人多半
是師伯李莫愁的弟子,上山找我姑姑,定然不懷好意,從她揮腰帶、出長劍的手法看來
,武功頗為了得,我便裝傻到底,好教她全不提防。」於是滿臉惶恐,求道:「仙姑,
你……你別殺我,我聽你的話。」那道姑笑道:「好,你如不聽我吩咐,一劍就將你殺
了。」楊過叫道:「我聽,我聽。」那道姑揮起腰帶,拍的一聲輕響,已纏回腰間,姿
態飄逸,甚是洒脫。楊過暗讚一聲:「好!」臉上卻仍是一股茫然之色。道姑心道:「
這傻子又怎懂得這一手功夫之難?我這可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了。」說道:「你快回家
去拿斧頭。」

  楊過依言奔向前面的農舍,故意足步蹣跚,落腳極重,搖搖擺擺,顯得笨拙異常。
那道姑瞧得極不順眼,叫道:「你可別跟人說起,快去快回。」楊過應道:「是啦!」
悄悄在一所農舍的門邊一張,見屋內無人,想是都在田地裏耕作,當下在壁上取了一柄
伐樹砍柴用的短斧,順手又在板凳上取過一件破衣披在身上,傻裏傻氣的回來。

  他雖在作弄那道姑,心中總是掛念著小龍女的安危,臉上不禁深有憂色。那道姑嗔
道:「你哭喪著臉幹麼?快給我笑啊。」楊過咧開了嘴,傻笑幾聲。那道姑秀眉微蹙,
道:「跟我上山去。」楊過忙道:「不,不,我媽吩咐我不可亂走。」那道姑喝道:「
你不聽話,我立時殺了你。」說著伸左手扭住他耳朵,右手長劍高舉,作勢欲斬。楊過
殺豬也似的大嚷起來:「我去啊,我去啊!」

  那道姑心想:「這人蠢如豬羊,正合我用。」於是拉住他袖子,走上山去。她輕功
不弱,行路自然極快。楊過卻跌跌撞撞,左腳高,右腳低,遠遠跟在後面,走了一陣,
便坐在路邊石上不住拭汗,呼呼喘氣。那道姑連聲催促快走。楊過道:「你走起路來像
兔子一般,我怎麼跟得上?」那道姑見日已偏西,心中老大不耐煩,回過來挽住他手臂
,向山上急奔。楊過只是跟不上,雙腳亂跨,忽爾在她腳背上重重踹了一腳。

  那道姑「噯喲」一聲,怒道:「你作死麼?」但見他氣息粗重,實在累得厲害,當
下伸出左臂托在他腰裏,喝一聲:「走罷!」攬著他身子向山上疾馳,輕功施展開來,
片刻間就奔出數里。

  楊過被她攬在臂彎,背心感到的是她身上溫軟,鼻中聞到的是她女兒香氣,索性不
使半點力氣,任她帶著上山。那道姑奔了一陣,俯下頭來,只見他臉露微笑,顯得甚是
舒服,不禁有氣,鬆開手臂,將他擲在地上,嗔道:「你好開心麼?」楊過摸著屁股大
叫:「哎唷,哎唷,仙姑摔痛傻蛋屁股啦。」

  那道姑又好氣又好笑,罵道:「你怎麼這生傻?」楊過道:「是啊,我本來就叫傻
蛋嘛。仙姑,我媽說我不姓傻,姓張。你可是姓仙麼?」那道姑道:「你叫我仙姑就得
啦,管我姓甚麼呢。」原來她正是赤練仙子李莫愁的大弟子洪凌波,便是當日去殺陸立
鼎滿門而被武三娘逐走的小道姑。楊過想探聽她的姓名,那知她竟不吐露。

  她在石上坐下,整理被風吹散了的秀髮。楊過側著頭看她,心道:「這道姑也算得
美了,只是還不及桃花島郭伯母,更加不及我姑姑。」洪凌波向他橫了一眼,笑道:「
傻蛋,你儘管瞧著我幹甚?」楊過道:「我瞧著就是瞧著,又有甚麼幹不幹的?你不許
我瞧,我不瞧就是了,有甚麼希罕?」洪凌波噗哧一笑,道:「你瞧罷!喂,你說我好
不好看?」從懷裏摸出一隻象牙小梳,慢慢梳著頭髮。

  楊過道:「好看啊,就是,就是……」洪凌波道:「就是甚麼?」楊過道:「就是
不大白。」洪凌波向來自負膚色白膩,肌理晶瑩,聽他這麼說,不禁勃然而怒,站起身
來喝道:「傻蛋,你要死了,說我不夠白?」楊過搖頭道:「不大白。」洪凌波怒道:
「誰比我更白了?」楊過道:「昨晚跟我一起睡的,就比你白得多。」洪凌波道:「誰
?是你媳婦兒,還是你娘?」心中轉過一個念頭,就想將這膚色比自己更白的女人殺了
。楊過道:「都不是,是我家的白羊兒。」洪凌波轉怒為笑,道:「真是傻子,人怎能
跟畜牲比?快去罷。」挽著他臂膀,快步上山。

  將至直赴重陽宮的大路時,洪凌波折而向西,朝活死人墓的方向走去。楊過心想:
「她果然去找我姑姑。」洪凌波走了一會,從懷中取出一張地圖,找尋路徑。楊過道:
「仙姑,前面走不通啦,樹林子裏有鬼。」洪凌波道:「你怎知道?」楊過道:「林子
裏有個大墳,墳裏有惡鬼,誰也不敢走近。」洪凌波大喜,心道:「活死人墓果然是在
此處。」

  原來洪凌潻近年得師父傳授,武功頗有進益,在山西助師打敗武林群豪,更得李莫
愁的歡心。她聽師父談論與全真諸子較量之事,說道若是練成了「玉女心經」,便不用
畏懼全真教這些牛鼻子老道,奴可惜記載這門武學的書冊留在終南山古墓之中。洪凌波
問她為甚麼不到墓中研習這門功夫。李莫愁含糊而答,只說已把這地方讓給了小師妹,
師姊妹倆不大和睦,向來就沒來往。她極其好勝,自己曾數度闖入活死人墓、鍛羽被創
、狼狽逃走之事,自不肯對徒兒說起,反說那小師妹年紀幼小,武功平平,做師姊可不
便以大欺小。當下洪凌波極力慫恿師父去佔墓奪經。其實李莫愁此念無日或忘,但對墓
中機關始終參詳不透,是以遲遲不敢動手,聽徒兒說得熱切,只是微笑不答。

  洪凌波揚了幾次,見師父始終無可無不可,當下暗自留了心,向師父詳問去終南山
古墓的道路,私下繪了一圖,卻不知李莫愁其實並未盡舉所知以告。這次師父派她上長
安殺一個仇家,事成之後,便逕自上終南山來,不意卻與楊過相遇;當下命楊過便短斧
砍開阻路荊棘,覓路入墓。

  楊過心想這般披荊斬棘而行,攪上一年半載也走不近古墓,當下痴痴呆呆的只是依
命而行。鬧了大半時辰,天色全黑,還行不到里許路,離古墓仍極遙遠。他記掛小龍女
之心越來越是熱切,暗想不如帶這道姑進去,瞧她能有甚麼古怪,當下舉斧亂劈幾下,
對準一塊石頭砍了下去,火星四濺,斧口登時捲了。他大聲叫道:「噯喲,噯喲,這兒
有一塊大石頭。斧頭壞啦,回頭爹爹準要打我。仙姑,我……我要回家去啦。」

  洪凌波早已十分焦急,瞧這等走法,今晚無論如何不能入墓,口中只罵:「傻蛋,
不許回去!」楊過道:「仙姑,你怕不怕鬼?」洪凌波道:「鬼才怕我呢,我一劍就將
惡鬼劈成兩半。」楊過喜道:「你不騙我麼?」洪凌波道:「我騙你幹麼?」楊過道:
「惡鬼既然怕你,我就帶你到大墳去。那惡鬼出來,你可要趕跑他啊!」洪凌波大喜道
:「你識得到大墳去的路?快帶我去。」楊過怕她疑心,嘮嘮叨叨的再三要她答應,定
要殺了惡鬼。洪凌波連聲安慰,叫他放心,說道便有十個惡鬼也都殺了。

  楊過道:「早幾年,我到大墳邊放羊,睡了一覺,醒來時已半夜啦。我瞧見墳裏出
來一個白衣女鬼,嚇得我沒命的逃走,路上摔了一交,頭也跌破了,你瞧,這兒還有一
個疤兒。說著湊近身去,要她來摸。他一路上給她攬著之時,但覺她吹氣如蘭,挨近
她身子很是舒暢,這時乘機使詐,將腦袋湊近她臉邊。洪凌波笑著叫了一聲:「傻蛋!

  楊過牽著她手,走出花木叢來,轉到通往古墓的秘道。此時已近中夜,星月無光。
楊過拉著她手,只覺溫膩軟滑,人中暗暗奇怪:「姑姑與她都是女子,怎麼姑姑的手冰
冰冷的,她卻這麼溫暖。」不自禁手上用勁,捏了幾捏。若是武林中有人對洪凌波這般
無禮,她早已拔劍殺卻,但她只道楊過是個傻瓜,此時又有求於他,再者見他俊美,心
中也有幾分喜歡,竟未動怒,暗道:「這傻蛋倒也不是傻得到底,卻也知道我生得好看
。」

  不到一頓飯功夫,楊過已將洪凌波領到墓前。他出來時心慌意亂,未將墓門關上,
但見那塊作為墓門的大石碑仍是倒在一邊。他心中怦怦亂跳,暗暗禱告:「但願姑姑沒
死,讓我得能再見她一面。」這時再也沒心緒和洪凌波搗鬼,只道:「仙姑,我帶你進
去,可是惡鬼倘若吃了我,我變了鬼,那就永遠纏住你不放啦。」當即舉步入內。
  洪凌波心想:「這傻蛋忽然大膽,倒也奇怪。」當下不暇多想,在黑暗中緊緊跟隨
,她聽師父說活死人墓中道路迂迴曲折,只要走錯一步,立時迷路,卻見楊過毫不遲疑
的快步而前,東一轉,西一繞,這邊推開一扇門,那邊拉開一塊大石,竟是熟悉異常。
洪凌波暗暗生疑:「墓中道路有甚麼難走?難道師父騙我,她是怕我私自進入麼?」片
刻之間,楊過已帶她走到古墓中心的小龍女臥室。

  他輕輕推開了門,側耳傾聽,不聞半點聲響,待要叫喚:「姑姑!」想起洪凌波在
側,急忙忍住,低聲道:「到啦!」

  洪凌波此時深入古墓,雖然藝高人膽大,畢竟也是惴惴不安,聽了楊過之言,忙取
出火摺,打口點燃了桌上的蠟燭,只見一個白衣女子躺在床上。她早料到會在墓中遇到
師叔小龍女,卻想不到她竟是這般泰然高臥,不知是睡夢正酣,還是沒將自己放在眼裏
,當下平劍當胸,說道:「弟子洪凌波,拜見師叔。」

  楊過張大了口,一顆心幾乎從胸腔中跳了出來,全神注視小龍女的動靜,只見她一
動不動,隔了良久,才輕輕「嗯」了一聲。從洪凌波說話到小龍女答應,楊過等得焦急
異常,恨不得撲上前去,抱住師父放聲大哭,待聽她出聲,心頭有如一塊大石落地,喜
悅之下,再也剋制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洪凌波問道:「傻蛋,你幹甚麼?
」楊過鳴咽道:「我……我好怕。」

  小龍女緩緩轉過身來,低聲道:「你不用怕,剛才我死過一次,一點也不難受。」
洪凌波斗然間見到她秀麗絕俗的容顏,大吃一驚:「世上居然有這等絕色美女!」不由
得自慚形穢,又道:「弟子洪凌波,拜見師叔。」小龍女輕輕的道:「我師姊呢?她也
來了麼?」洪凌波道:「我師父命弟子先來,請問師叔安好。」小龍女道:「你出去罷
,這個地方莫說是你,連你師父也是不許來的。」

  洪凌波見她滿臉病容,胸前一灘灘的都是血漬,說話中氣短促,顯是身受重傷,當
下將提防之心去了一半,問道:「孫婆婆呢?」小龍女道:「她早死啦,你快出去罷。
」洪凌波更是放心,暗想:「當真是天緣巧合,不想我洪凌波竟成了這活死人墓的傳人
。」眼見小龍女命在傾刻,只怕她忽然死去,無人能知收藏「玉女心經」的所在,忙道
:「師叔,師父命弟子來取玉女心經。你交了給我,弟子立時給你治傷。」

  小龍女長期修練,七情六欲本來皆已壓制得若有若無,可說萬事不縈於懷,但此時
重傷之餘,失了自制,聽她這麼說,不由得又急又怒,暈了過去。洪凌波搶上去在她人
中上捏了幾下,小龍女悠悠醒來,說道:「師姊呢?你請她來,我有話……有話跟她說
。」洪凌波眼見本門的無上秘笈竟然唾手可得,實是迫不及待,一聲冷笑,從懷裏取出
兩枚長長的銀針,厲聲道:「師叔,你認得這針兒,不快交出玉女心經,可莫怪弟子無
禮。」

  楊過曾吃過這冰魄銀針的大苦頭,只不過無意捏在手裏,便即染上劇毒,若是刺在
身上,那還了得?眼見事勢危急,叫道:「仙姑,那邊有鬼,我怕!」說著撲將過去,
抱住她背心,順手便在她「肩貞」「京門」兩穴上各點一指。洪凌波做夢也想不到這「
傻蛋」竟肴一身上乘武功,要待罵她胡說八道,已是全身酸麻,軟癱在地。楊過怕她有
自通經脈之能,隨即在她「巨骨穴」上又再重重點上幾指,說道:「姑姑,這女人真壞
,我用銀針來刺她幾下好不好?」說著用衣襟裹住手指,拾起銀針。

  洪凌波身子不能動彈,這幾句話卻清清楚楚的聽在耳裏,見他拾起銀針,笑嘻嘻的
望住自己,只嚇得魂飛魄散,要待出言求情,苦在張口不得,只是目光露出哀憐之色。
小龍女道:「過兒,關上了門,防我師姊進來。」楊過應道:「是!」剛要轉身,忽聽
身後一個嬌媚的女子聲音說道:「師妹,你好啊?我早來啦。」

  楊過大驚轉身,燭光下只見得門口俏生生的站著一個美貌道姑,右眼桃腮,嘴角邊
似笑非笑,正是赤練仙子李莫愁。

  當洪凌波打聽活死人墓中道路之時,李莫愁早料到她要自行來盜玉女心經,派她到
長安殺人等等,其實都是有意安排。她一直悄悄跟隨其後,見到她如何與楊過相遇,如
何入墓,如何逼小龍女獻經,又如何中計失手,只因她身法迅捷,腳步輕盈,洪凌波與
楊過竟是絲毫沒有察覺,直至斯時,方始現身。

  小龍女矍然而起,叫了聲:「師姊!」跟著便不住咳嗽。李莫愁冷冷的指著楊過道
:「這人是誰?祖師婆婆遺訓,古墓中不准臭男子踏進一步,你幹麼容他在此?」小龍
女猛烈咳嗽,無法答話。楊過擋在小龍女身前相護,朗聲道:「她是我姑姑,這裏的事
,不用你多管!」李莫愁冷笑道:「好傻蛋,真會裝蒜!」拂塵揮動,呼呼呼住了三招
。這三招雖先後而發,卻似同時而到,正是古墓派武功的厲害招數,別派武學之士若不
明忑中奧妙,一上手就給她繫得筋斷骨折。楊過對這門功夫習練已熟,雖遠不及李莫愁
功力深厚,仍是輕描淡寫的閃開了她三招混一的「三燕投林」。

  李莫愁拂塵回收,暗暗吃驚,瞧他閃避的身法竟是本門武學,厲聲道:「師妹,這
小賊是誰?」小龍女怕再嘔血,不敢高聲說話,低低的道:「過兒,拜見了大師伯。」
楊過呸了一聲道:「這算甚麼師伯?」小龍女道:「你俯耳過來,我有話說。」

  楊過只道她要勸自己向李莫愁磕頭,心下不願,但仍是俯耳過去。小龍女聲細若蚊
,輕輕道:「腳邊床角落裏,有一塊突起的石板,你用力向左邊板,然後立即跳上床來
。」李莫愁也當她是在囑咐徒兒向自己低頭求情,眼前一個身受重傷,一個是後輩小子
,那裏放在心上,自管琢磨怎生想個妙法,勒逼師妹獻出玉女心經。

  楊過點點頭,朗聲道:「好,弟子拜見大師伯!」慢慢伸手到小龍女腳邊床邊裏一
摸,觸手處果有一塊突起的石板,當下用力板動,跟著躍上床去。只聽得軋軋幾響,石
床突然下沉。李莫愁一驚,佑道古墓中到處都是機關,當年師父偏心,瞞過了自己,卻
將運轉機關的法門盡數傳給師妹,立即搶上來向小龍女便抓。

  此時小龍女全無抵禦之力,石床雖然下沉,但李莫愁見機奇快,出手迅捷之極,這
一下竟要硬生生將她抓下床來。楊過大驚,奮力拍出一掌,將她手抓擊開,只覺眼前一
黑,砰兩響,石床已落入下層石室。室頂石塊自行推上,登時將小龍女師徒與李莫愁
師徒四人一上一下的隔成兩截。

  楊過朦朧中見室中似有桌椅之物,於是走向桌旁,取火摺點燃了桌上的半截殘燭。
小龍女嘆道:「我血行不足,難以運功治傷。但縱然身未受傷,咱師徒倆也鬥不過我師
姊……」楊過聽到她「血行不足」四字,也不待她說完,提起左手,看準了腕上筋脈,
狠命咬落,登時鮮血迸出。他將傷口放在小龍女嘴邊,鮮血便泊泊從她口中流入。

  小龍女本來全身冰冷,熱血入肚,身上便微有暖意,但知此舉不妥,待要掙扎,楊
過早已料到,伸指點了她腰間穴道,教她動彈不得。過不多時,傷口血凝,楊過又再咬
破,然後再咬右腕,灌了幾次鮮血之後,楊過只感頭暈眼花,全身無力,這才坐直身子
,解開她的穴道。小龍女對他凝視良久,不再說話,幽幽嘆了口氣,自行練功。楊過見
蠟燭行將燃盡,換上了一根新燭。

  這一晚兩人各自用功。楊過是補養失血後的疲倦。小龍女服食楊過的鮮血後精神大
振,兩個時辰後,自知性命算是保住了,睜開眼來,向他微微一笑。楊過見她雙頰本來
慘白,此時忽然有兩片紅暈,有如白玉上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大喜道:「姑姑,你好
啦。」小龍女點點頭。楊過欣喜異常,卻不知說甚麼好。

  小龍女道:「咱們到孫婆婆的屋裏去,我有話跟你說。」楊過道:「你不累麼?」
小龍女道:「不礙事。」伸手在石壁的機括上扳了幾下,石塊轉動,露出一道門來。此
處的道路楊過亦已全不識得。小龍女領著他在黑暗中轉來轉去,到了孫婆婆屋中。

  她點亮燭火,將楊過的衣服打成一個包裹,將自己的一對金絲手套也包在裏面。楊
過呆呆的望著她,奇道:「姑姑,你幹甚麼?」小龍女不答,又將兩大瓶玉蜂漿放在包
中。楊過喜道:「姑姑,咱們要出去了,是麼?那當真好得很。」

  小龍女道:「你好好去罷,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待我很好。」楊過大驚,問道:
「姑姑你呢?」小龍女道:「我向師父立過誓,是終身不出此墓的。除非……除非……
嗯,我不出去。」說著黯然搖頭。

  楊過見她臉色嚴正,語氣堅定,顯是決計不容自己反駁,當下不敢再說,但此事實
在重大,終於又鼓起勇氣道:「姑姑,你不去,我也不去。我陪著你。」小龍女道:「
此時我師姊定是守住了出墓的要道,要逼我交出玉女心經。我功夫遠不如她,又受了傷
,定然鬥她不過,是不是?」楊過道:「是。」小龍女道:「咱們留著的糧食,我看勉
強也只吃得二十來天,再吃些蜂蜜甚麼,最多支持一個月。一個月之後,那怎麼辦?」
楊過一呆,道:「咱們強衝出去,雖然打不過師伯,卻也未必不能逃命。」小龍女搖頭
道:「你若知道你師伯的武功脾氣,就知咱們決不能逃命。那時不但要慘受折辱,而且
死時苦不堪言。」楊過道:「若是如此,我一個人更是難以逃出。」

  小龍女搖頭道:「不!我去邀她相鬥,一路引她走入古墓深處,你就可乘機逃出。
你出去之後,搬開墓左的大石,拔出裏面的機括,就有兩塊萬斤巨石落下,永遠封住了
墓門。」楊過愈聽愈驚,道:「姑姑,你會開動機括出來,是不是?」

  小龍女搖頭道:「不是。當年王重陽起事抗金,圖謀大舉,這座石墓是他積貯錢糧
兵器的大倉庫。是以機關重重,布置周密,又在幕門口安下這兩塊萬斤巨石,稱為『斷
龍石』。萬一義師末興,而金兵已得知風聲先行來攻,要是寡不敵眾,他就放下巨石,
閉墓而終,攻入墓來的敵人也決計難以生還。因斷龍石既落之後,不能再啟。你知入墓
甬道甚是狹窄,只容一人通行,就算進墓的敵人有千人之眾,卻也只能排成長長的一列
,僅有當先的一人能摸到堵塞了墓門的巨石,一個人不論力氣多大,終究抬它不起。那
老道如此安排,自是寧死不屈、又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意思。他抗金失敗後,獨居石墓,
金主偵知他的所在,曾前後派了數十名高手來殺他,都被他或擒或殺,竟無一人得逃脫

。後來金主暴斃,繼位的皇帝不知原委,便放過了他,因此這兩塊斷龍石始終不曾用過
。王重陽讓出活死人墓時,將墓中一切機關盡數告知了祖師婆婆。」

  楊過越聽越是心驚,垂淚道:「姑姑,我死活都要跟著你。」小龍女道:「你跟著
我有甚麼好?你說外面的世界好玩得很,你就出去玩罷。以你現下的功夫,全真教的臭
道士們已不能跟你為難。你騙過洪凌波,比我聰明得多,以後也不用我來照料你了。」
楊過奔上去抱住她,哭道:「姑姑,我若不能跟你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會快活。」

  小龍女本來冷傲絕情,說話斬釘截鐵,再無轉圜餘地,但此時不知怎的,聽了楊過
這幾句話不禁胸中熱血沸騰,眼中一酸,忍不住要流下淚來。她大吃一驚,想起師父臨
終時對她千叮萬囑的言語:「你所練功夫,乃是斷七情、絕六欲的上乘功夫,日後你若
是為人流了眼淚,動了真情,不但武功大損,且有性命之憂,切記切記。」當下用力將
楊過推開,冷冷的道:「我說甚麼,你就得依我吩咐。」

  楊過見她突然嚴峻,不敢再說。小龍女將包裹縛在他背上,從壁上摘下長劍,遞在
他手中,厲聲道:「待會我叫你走,你立刻就走,一出墓門,立即放下巨石閉門。你師
伯厲害無比,時機稍縱即逝,你聽不聽我話?」楊過哽咽著聲音道:「我聽話。」小龍
女道:「你若不依言而行,我死於陰間,也是永遠恨你。走罷!」說著拉了楊過的手,
開門而出。

  楊過從前碰到她手,總是其寒如冰,但此時被她握住,卻覺她手掌一陣熱一陣冷,
與平昔大異,只是心煎如沸,無暇去想此種小事,當下跟隨著她一路走出。行了一陣,
小龍女摸著一塊石壁,低聲道:「她們就在裏面,我一將師姊引開,你便從西北角傷門
衝出。洪凌波若是追你,你就用玉蜂針傷她。」楊過心亂如麻,點頭答應。

  玉蜂針是古墓派的獨門暗器,林朝英當年有兩件最厲害的暗器,一是冰魄銀針,另
一就是玉蜂針。這玉蜂針乃是細如毛髮的金針,六成黃金、四成精鋼,以玉蜂尾刺上毒
液鍊過,雖然細小,但因黃金沉重,擲出時仍可及遠。只是這暗器太過陰毒,林朝英自
來極少使用,中年後武功出神入化,更加不須用此暗器。小龍女的師父因李莫愁不肯立
誓永居古墓以承衣缽,傳了她冰魄銀針後,玉蜂針的功夫就沒傳授。

  小龍女凝神片刻,按動石壁機括,軋軋聲響,石壁緩緩向左移開。她雙綢帶立即揮
出,左攻李莫愁,右攻洪凌波,身隨帶進,去勢迅捷已極。這時李莫愁早已解開了洪凌
波身上穴道,斥責了她幾句,正在推算墓中方位,想覓路出室,突見小龍女攻進,師徒
倆都是一驚。李莫愁拂塵揮出,擋開了她綢帶。拂塵與綢帶都是至柔之物,以柔敵柔,
但李莫愁功力遠勝,兩件兵器一交,小龍女的綢帶登時倒捲回來。

  小龍女左帶迴轉,右帶繼出,剎時間連進數招,兩條綢帶夭矯靈動。李莫愁又驚又
怒:「師父果然好生偏心,她幾時傳過我這門功夫?」但自忖盡可抵敵得住,也不必便
下殺手,一來玉女心經未得,若是殺了她,在這偌大石墓中實難尋找,二來也要瞧瞧師
父究竟傳了她甚麼厲害本事。

  洪凌波向來自負精明強幹,不意今日折在一個少年手裏,給他裝傻喬獃的作弄了半
天,居然沒瞧出半點破綻,一直便在氣腦,眼見師父與師叔鬥得熱鬧,叱道:「傻蛋,
你這臭小子心眼兒可壞得到了家。」雙手持劍,踏上半步,叫道:「瞧我削不削下你的
鼻子來。」雙劍左刺右擊,嗤嗤嗤連進數招。楊過見她來勢凌厲,只得舉劍相擋。若在
平時,他定要出言譏嘲,跟她再開開玩笑,但此時想起與小龍女分手在即,眼眶中滿蘊
熱淚,望出來模糊一片,只是順手招架,殊無還擊之意。洪凌波遞了數劍,雖然傷他不
得,但見他出手無力,只道他本領平常,更是自恨先前大意,竟不提防的給他點中了穴
道。

  李莫愁與師妹拆了十餘招,拂塵一翻,捲住了她左手綢帶,笑道:「師妹,瞧瞧你
姊姊的本事。」手勁到處,綢帶登時斷為兩截。尋常便兵刃鬥毆,以刀劍震斷對方的刀
劍已屬難能,拂塵和綢帶均是極柔軟之物,她居然能以剛勁震斷綢帶,比之震斷刀劍可
就更難上十倍。李莫愁顯了這一手,臉上大有得色。

  小龍女不動聲色,道:「你本事好便怎樣?」半截斷帶揚出,已裹住了她拂塵的絲
線,右手綢帶焂地飛去,捲住了拂塵木柄,一力向左,一力向右,拍的一聲,拂塵斷為
兩截。這一手論功力遠比李莫愁適才震斷綢帶為淺,但出手奇快,運勁巧妙,卻也使李
莫愁措手不及。她微微一驚,拋下拂塵柄,空手夾奪綢帶,直逼得小龍女連連倒退。

  又拆了十餘招,小龍女已退到了東邊石壁之前,眼見身得已無退路,忽地反手在石
壁上一抹,叫道:「過兒,快走!」喀喇一響,西北角露出一個洞穴。李莫愁大吃一驚
,急忙轉身,要攔住楊過。小龍女拋下綢帶,撲上去雙掌連下殺手。李莫愁只得迴身抵
擋。小龍女喝道:「過兒,還不快走?」

  楊過望著小龍女,知道此事已無可挽回,叫道:「姑姑,我去啦!」刷刷刷突進三
劍,劍尖直指洪凌波面前。洪凌波一直見他劍招軟弱,那知驀地裏劍勢陡強,危急中只
得向後躍開。楊過彎腰衝出石門,回過頭來,要向小龍女再瞧最後一眼。

  小龍女與師姊赤手對掌,雖在重傷之餘,但習了玉女心經後招數變幻,數十招內原
可不落下風,但她見楊過的背影在洞口一幌,想到此後與他永遠不能再見,忽地胸口一
熱,眼中發酸,似要流下淚來。她從來不動真情,今日卻兩番要哭,不禁大是驚懼。高
手對掌,那容得有絲毫疏神?李莫愁見她一呆,立即乘隙而入,一把抓住她左手手腕的
「會宗穴」,出腳勾去。小龍女站立不定,倒在地下。

  楊過回頭過來,正見到小龍女被師姊勾倒,但見李莫愁撲上去要傷害師父,胸中熱
血上湧,大叫:「別傷我姑姑!」又從石門中竄入,自後撲上,攔腰抱住了李莫愁。這
一抱是各家招數之所無,卻是他情急之下胡打蠻來。李莫愁一心要拿師妹,竟未提防他
去而復回,被他雙手牢牢抱住,一時竟掙扎不脫。

  她雖出手殘暴,任性橫行,不為習俗所羈,但守身如玉,在江湖上闖蕩多年,仍是
處女,斗然間被楊過牢牢抱住,但覺一般男子熱氣從背脊傳到心裏,蕩心動魄,不由得
全身酸軟,滿臉通紅,手臂上登時沒了力氣。小龍女乘機出手反扣她手腕脈門,可是洪
凌波的劍尖卻也指到了楊過背心。

  小龍女仰臥在地,眼見劍到,當即向左滾動,將楊過與李莫愁同時帶在一旁,洪凌
波這一劍便刺了個空。小龍女躍起身來,喝道:「過兒,快出去!」

  楊過牢牢抱住李莫愁的腰,叫道:「姑姑,你快出去!我抱著她,她走不了。」這
瞬息之間,李莫愁已連轉了十幾次念頭,知道事勢危急,生死只間一髮,然而被他抱在
懷中,卻是心魂俱醉,快美難言,竟然不想掙扎。

  小龍女好生奇怪:「師姊如此武功,怎麼竟會被過兒制得動彈不得?難道是穴道給
扣住了?」見洪凌波左手劍又向楊過刺去,當即伸出雙指在她右手劍的平面劍刃上推去
,那劍斗地跳起,碰向她左手長劍。噹的一聲,洪凌波雙手虎口發麻,兩柄長劍同時落
地,嚇了一跳,向後躍開。

  這雙劍相交,迸出幾星火花,就在這火花的一下閃爍之中,李莫愁覺到師妹瞧向自
己的眼光中露出奇異之色,不禁大羞,罵道:「臭小子,你作死麼?」雙臂運勁掙卸,
脫出了楊過的懷抱,跳起身來,隨即發掌向小龍女拍去。

  小龍女正注視著楊過的動靜,突覺李莫愁掌到,不及以招數化解,只得還掌擋架,
但覺師姊掌力沉厚,被她震得胸口隱隱作痛,見楊過爬起後仍來相助自己,喝道:「過
兒,你當真不聽我的話,是不是?」楊過道:「你甚麼話都聽,就是這一句不聽。好姑
姑,我跟你死活都在一起。」小龍女聽他說得誠摯,心中又動真情,眼見李莫愁又是揮
掌拍來,自知此刻功力大損,這一掌萬萬接她不得,當下低頭旁竄,抓起楊過,從石門
中奔了出去。

  李莫愁如影隨形,伸手向她背心抓去,叫道:「別走!」小龍女回手一揚,十餘枚
玉蜂針擲了過去。李莫愁驀地聞到一股蜜糖的甜香,知道暗器厲害,大駭之下,急忙挺
腰向後摔出,撞正洪凌波身上,兩人一齊跌倒。

  但聽得叮叮叮極輕微的幾響,幾枚玉蜂針都打在石壁之上,接著又是軋軋兩聲,卻
是小龍女帶著楊過逃出石室,開動機關,又將室門堵住了。
下集待續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20

第  七  回         重  陽  遺  刻

  楊過隨著小龍女穿越甬道,奔出古墓,大喜無已,在星光下吸了幾口氣,道:「姑
姑,我去放下斷龍石,將兩個壞女子悶死在墓裏。」說著便要去找尋機關。小龍女搖搖
頭,道:「且慢,等我先回進去。」楊過一驚,忙問:「為甚麼?」小龍女道:「師父
囑咐我好好看守此墓,決不能讓旁人佔了去。」

  楊過道:「咱們封住墓門,她們就活不成。」小龍女道:「可是我也回不進去啦。
師父的話我永遠不敢違抗。可不像你!」說著瞪了他一眼。楊過胸口熱血上湧,伸手挽
住她手臂,道:「姑姑,我聽你的話就是。」小龍女克制心神,生怕激動,一句話也不
敢多說,摔脫了他手,走進墓門,道:「你放石罷!」說著背脊向外,只怕自己終於變
卦,更不回頭瞧他一眼。

  楊過心意已決,深深吸了口氣,胸臆間盡是花香與草木的清新之氣,抬頭上望,但
見滿天繁星,閃爍不已,暗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瞧見天星了。」奔到墓碑左側,依著
小龍女先前指點,運勁搬開巨石,困然下面有一塊圓圓的石子,當下抓住圓石,用力一
拉。圓石離開原位後露出一孔,一股細沙迅速異常的從孔中向外流出,墓門上邊兩塊巨
石便慢慢落下。這兩塊斷龍石重逾萬斤,當年王重陽構築此墓之時,合百餘人之力方始
安裝完成,此時將墓門堵死,李莫愁、小龍女、洪凌波三人武功再高,也決不能生出此
墓了。

  小龍女聽到巨石下落之聲,忍不住淚流滿面,回過頭來。楊過待巨石落到離地約有
二尺之時,突然一招「玉女投梭」,身子如箭一般從這二尺空隙中竄了進去。小龍女一
聲驚叫,楊過已站直身子,笑道:「姑姑,你再也趕我不出去啦。」一言甫畢,騰騰兩
聲猛響,兩塊巨石已然著地。

  小龍女驚喜交集,淚動過度,險些又要暈去,倚靠在石壁之上,只是喘氣,過了良
久,才道:「好罷,咱兩個便死在一起。」牽著楊過的手,走向內室。

  李莫愁師徒正在四周找尋機關,東敲西打,茫無頭緒,實是焦急萬狀,突見二人重
又現身,不由得喜出望外。子莫愁身形一幌,搶到小龍女與楊過身後,先擋住了二人退
路。小龍女冷冷的道:「師姊,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李莫愁遲疑不答,心道:「這墓
中到處都是機關,莫要著了她的道兒。她若是要使甚手腳,我可是防不勝防。」小龍女
道:「我帶你去拜見師父靈柩,你不願去也就罷了。」李莫愁道:「你可不能憑師父之
名來騙我。」小龍女微微冷笑,也不答話,逕向門口走去。李莫愁見她言語舉止之中自
有一股威儀,似乎令人違抗不得,當下師徒兩人跟隨在後,只是步步提防,不敢有絲毫
怠忽。小龍女攜著楊過之手前行,也不怕師姊在後暗算,帶著她們進了放石棺的靈室。

  李莫愁從未來過此處,念及先師教養之恩,心中微覺傷感,但隨即想起師父偏心,
哀戚之念立時轉為憤怒,竟不向師父靈柩磕拜,怒道:「我們師徒之間早已情斷義絕,
你帶我來作甚?」小龍女淡淡的道:「這裏還空著兩具石棺,一具是你用的,一具是我
用的。我就這麼跟你說一聲,你愛那一具可以任揀。」說著伸手向兩具石棺一指。

  李莫愁大怒,喝道:「你膽敢恁地消遣我?」語歇招出,發掌擊向小龍女胸前。那
知小龍女眼見掌到,竟不還手。李莫愁一怔,心道:「這一掌可莫劈死了她。」掌綠離
她胸口數寸,硬生生的收了轉來。小龍女心平氣和的道:「師姊,墓門的斷龍石已經放
下啦!」

  李莫愁臉色立時慘白,墓中諸般機關她雖不盡曉,卻知「斷龍石」是閉塞墓門的最
厲害殺著,當年師父曾遇大敵,險些不能抵禦,幾乎要放「斷龍石」將敵人擋在外面,
後來終於連使冰魄銀針和玉鋒針傷了強敵。不料師妹竟將自己閉在墓內,驚惶之下,顫
聲道:「你另有出去的法子,是不是?」

  小龍女淡然道:「斷龍石一閉,墓門再不能開,你難道不知?」李莫愁伸臂揪住她
胸口衣襟,厲聲道:「你騙人!」小龍女仍是不動聲色,說道:「師父留下的玉女心經
就在那邊,你要看,只管去看好啦。我和過兒在這兒,你要殺,儘管下手。但你想生離
古墓,我瞧是不成的啦!」

  李莫愁抓住小龍女胸口的手慢慢鬆開,凝神瞪視,但見她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氣,知
她並非說謊,隨即念頭一轉,道:「也好,我先殺了你師徒倆!」揮掌擊向她面門。楊
過閃身而上,擋住小龍女身前,叫道:「你先殺我罷!」李莫愁手掌下沉,轉到了小龍
女胸口,留勁不發,惡狠狠的瞧著楊過,說道:「你這般護著她,就是為她死了也是心
甘,是不是?」楊過朗聲道:「正是!」李莫愁左手斜出,將楊過腰中長劍搶在手裏,
指住他的咽喉,厲聲道:「我只要殺一個人。你再說一遍,你死還是她死?」楊過不答
,只是朝著小龍女一笑。此時二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論李莫愁施何殺手,也都不
放在心上。

  李莫愁長嘆一聲,說道:「師妹,你的誓言破了,你可下山去啦。」

  古墓派祖師林朝英當年苦戀王重陽,終於好事難諧。她傷心之餘,立下門規,凡是
得她衣缽真傳之人,必須發誓一世居於古墓,終身不下終南山,但若有一個男子心甘情
願的為她而死,這誓言就算破了。不過此事決不能事先讓那男子得知。只因林朝英認定
天下的男子無不寡恩薄情,王重陽英雄俠義,尚自如此,何況旁人?決無一個能心甘情
願為心愛的女子而死,若是真有此人,那麼她後代弟子跟他下山也自不枉了。李莫愁比
小龍女早入師門,原該承受衣缽,但她不肯立那終身不下山之誓,是以後來反由小龍女
得了真傳。

  此時李莫愁見楊過這般誠心對待小龍女,不由得又是羨慕,又是惱恨,想起陸展元
對自己的負心薄倖,雙眉揚起,叫道:「師妹,你當真有福氣。」長劍疾向楊過喉頭刺
去。小龍女見她真下毒手,事到臨頭,卻也不由得不救,左手揮動,十餘枚玉鋒針擲了
過去。

  李莫愁雙足一點,身子躍起,避開毒針。小龍女已拉了楊過奔向門口,回頭說道:
「師姊,我誓言破也好,石破也好,咱們四個命中是要在這墓中同歸於盡。我不願再見
你面,咱們各死各的罷。」伸手在壁角一按,石門落下,又將四人隔開。

  小龍女心情激動,一時難以舉步。楊過扶著她到孫婆婆房中休息,倒了兩杯玉蜂漿
,服侍她喝了一杯,自己也喝了一杯。小龍女幽幽的嘆了口氣,道:「過兒,你為甚麼
甘願為我死?」楊過道:「天下就只你待我好,我怎麼不肯為你死?」小龍女不語,隔
了半晌,才道:「早知這樣,咱們也不用回進墓來陪她們一起死啦。不過,若不回來,
不知你甘願為我而死,我這誓言也不能算破。」楊過道:「咱們想法子出去,好不好?
」小龍女道:「你不知道古墓的構築多妙,咱們是不能再出去啦。」楊過嘆了口氣。

  小龍女道:「你後悔了,是不是?」楊過道:「不,在這裏我是跟你在一起,外邊
世界上又沒疼我的人。」小龍女以前不許他說「你疼我甚麼」,楊過自後就一直不提,
這時她心情己變,聽了不禁大有溫暖之感,問道:「那你幹麼又嘆氣了?」楊過道:「
我想若是咱倆一塊兒下山,天下好玩的事真多,有你和我在一起,當真是快活不過。」

  小龍女自嬰兒之時即在古墓之中長大,向來心如止水,師父與孫婆婆從來不跟她說
外界之事,她自然無從想像,此時給楊過一提,不由心事如潮,但覺胸口熱血一陣陣的
上湧,待欲運氣克制,總是不能平靜,不禁暗暗驚異,自覺生平從未經歷此境,想必是
重傷之後,功力難復。她卻不知以靜功壓抑七情六欲,原是逆天行事,並非情欲就此消
除,只是嚴加克制而已。她此時已年過二十,突遭危難,卻有一個少年男子甘心為她而
死,自不免激動真情,有如堤防潰決,諸般念頭紛至沓來。

  她坐在床上運了一會功,但覺浮躁無已,當下在室中走來走去,卻越走越是鬱悶,
當下腳步加快,奔跑起來。楊過見她雙頰潮紅,神情激動,自與她相識以來從未見她如
此,不禁大是駭異。小龍女奔了一陣,重又坐到床上,向楊過望去,但見他臉上滿是關
切之情,心中忽然一動:「反正我就要死了,他也要死了。咱們還分甚麼師徒姑姪?若
是他來抱我,我決不會推開,便讓他緊緊的抱著我。」

  楊過見她眼波流動,胸口不住起伏喘氣,只道她傷勢又發,急道:「姑姑,你怎麼
啦?」小龍女柔聲道:「過兒,你過來。」楊過依言走到床邊,小龍女握住他手,輕輕
在自己臉上撫摸,低聲道:「過兒,你喜不喜歡我?」楊過只怠她臉上燙熱如火,心中
大急,顫聲道:「你胸口好痛麼?」小龍女微笑道:「不,我心裏舒服得很。過兒,我
快死啦,你跟我說,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我?」楊過道:「當然啦,這世上就只你是我
的親人。」小龍女道:「要是另外有個女子,也像我這樣待你,你會不會也待她好。」
楊過道:「誰待我好,我也待她好。」他此言一出,突覺小龍女握著他的手顫了幾顫,
登時變得冰冷,抬起頭來,見她本來暈紅嬌豔的俏臉忽又回復了一向的蒼白。

  楊過驚道:「我說錯了麼?」小龍女道:「你若要再去喜歡世上別的女子,那還是
別喜歡我的好。」楊過笑道:「咱們沒幾天就要死啦,我還去喜歡甚麼別的女子?難道
我會去待李莫愁和她那個徒兒很好嗎?」

  小龍女嫣然一笑,道:「我當真胡塗啦。不過我還是愛聽你親口發一個誓。」楊過
道:「發甚麼誓?」小龍女道:「我要你說,你今後心中就只有我一個兒,若是有了別
個女子,就得給我殺死。」

  楊過笑道:「莫說我永遠不會,要是我當真不好,不聽你話,你殺我也是該的。」
於是依言發誓道:「弟子楊過,這一生一世,心中就只有姑姑一個,倘若日後變了心,
不用姑姑來殺,只要一見姑姑的臉,弟子就親手自殺。」小龍女很是開心,嘆道:「你
說得很好,這麼我就放心啦。」緊緊握著他手不放。楊過但覺陣陣溫熱從她手上傳來。

  小龍女道:「過兒,我真是不好。」楊過忙道:「不,你一直都好。」小龍女搖頭
道:「我以前對你很兇,起初要趕你出去,幸虧孫婆婆留住了你。要是我不趕走你,孫
婆婆也不會死啊!」說到這裏,眼淚不禁奪眶而出。她自五歲開始練功,就不再流淚,
這時重又哭泣,心神大震,全身骨節格格作響,似覺功勁內力正在離身而去。楊過大駭
,只叫:「你……姑姑,你怎麼了?覺得怎樣?」

  就在這當口,忽然軋軋聲響,石門推開,李莫愁與洪凌波走了進來。原來李莫愁心
想斷龍石已下,左右是個死,也不再顧忌墓中到處伏有厲害機關,鼓勇前闖,竟被她連
過幾間石室,到了孫婆婆房裏。她暗自慶幸,只道此番運氣奇佳,竟沒觸發機關受困,
卻沒想到墓中機關原為抵擋大隊金兵而設,皆是巨石所構,粗大笨重,須有人操縱方能
抗敵,小龍女既不施暗算,諸般機關自也全無動靜。

  楊過立即搶過,擋在小龍女身前。李莫愁道:「你讓開,我有話跟師妹說。」楊過
防她使詐傷害師父,不肯離開,道:「你說便是。」李莫愁瞪眼向他望了一陣,嘆道:
「似你這般男子,當真是天下少有。」小龍女忽地站起,問道:「師姊,你說他怎麼啦
,好還是不好?」李莫愁道:「師妹,你從未下過山,不知世上人心險惡,似他這等情
深義重之人,普天下再難找出第二個來。」她在情場中傷透了心,悲憤之餘,不免過甚
其辭,把普天下所有真情的男子都抹殺了。

  小龍女極是喜慰,低聲道:「那麼,有他陪著我一起死,也自不枉了這一生。」李
莫愁道:「師妹,他到底是你甚麼人?你已嫁了他麼?」小龍女道:「不,他是我徒兒
。他說待他很好。但到底好不好,我也不知道。」

  李莫愁大是奇怪,搖頭道:「師妹,我瞧瞧你的手臂。」伸出左手輕輕握住小龍女
的手,右手捋起她衣袖,但見雪白的肌膚上殷紅一點,正是師父所點的守宮砂。李莫愁
暗暗欽佩:「這二人在古墓中耳鬢廝磨,居然能守之以禮,她仍是個冰清玉潔的處女。
」當下捲起自己衣袖,一點守宮砂也是嬌豔欲滴,兩條白臂傍在一起,煞是動人,不過
自己是無可奈何才守身完貞,師妹卻是有人心甘情願的為她而死,幸與不幸,大相逕庭
,想到此處,不禁長長嘆了口氣,放開了小龍女的手。

  小龍女道:「你有甚麼話要跟我說?」李莫愁本意要羞辱她一番,說她勾引男子,
敗壞師門,想激得她於慚怒交迸之際無意中透露出墓的機關,但此時已無言可說,沉吟
片刻,又有了主意,說道:「師妹,我是來向你陪不是啦。」小龍女大出意外,她素知
這位師姊心高氣傲,決不肯向人低頭,這句話不知是何用意,當下淡淡的道:「你做你
的事,我做我的,各行其是,那也不用陪甚麼不是。」李莫愁道:「師妹,你聽我說,
我們做女子的,一生最有福氣之事,乃是有一個真心的郎君。古人有言道:易求無價寶
,難得有情郎。做姊姊的命苦,那是不用說了。這少年待你這麼好,你實是甚麼都不欠
缺的了。」小龍女微微一笑,道:「我確是很開心啊。他永遠不會對我負心的,我知道
。」

  李莫愁心中一酸,接著道:「那你該當下山去好好快活一番才是啊。花花世界,你
二人雙宿雙飛,賞心樂事,當真無窮無盡。」小龍女抬走頭來,出了一會神,輕輕道:
「是啊,可惜現下已經遲了。」李莫愁道:「為甚麼?」小龍女道:「斷龍石已經放下
,縱然師父復生,咱們也不能再出去了。」李莫愁低聲下氣,費了一番唇舌,原盼引起
她求生之念,憑著她對古墓地形的熟習,找尋一條生路,那知到頭來仍然無望,急怒之
下,不由得殺意驟生,手腕微翻,舉掌往她頭頂擊落。

  楊過在旁怔怔的聽著她二人對答,驀見李莫愁忽施殺手,慌亂中自然而然的蹲下身
子,閣的一聲大叫,雙掌推出,使出了歐陽鋒所授的蛤蟆功。這是他幼時所學功夫,自
住古墓後從來沒有練過,但深印腦海之中,於最危急時不思自出。李莫愁這一掌將落未
落,突覺一股凌厲之極的掌風從旁壓到,急忙迴掌向下擋架。楊過在古墓中修習兩年,
內力已強,雖跟蛤蟆功全不相干,這一推之力卻也已大非昔比,砰的一聲,竟將李莫愁
推得向後飛出,在石壁上重重一撞,只感背脊劇痛。

  李莫愁大怒,雙掌互擦,斗室中登時腥臭瀰漫,中人欲嘔。小龍女知道楊過適才這
一擊只是僥倖得手,師姊真正厲害的「赤練神掌」功夫施展出來,合自己與楊過二人之
力也是抵擋不住,當即拉著楊過手臂,閃身穿出室門。

  李莫愁揮掌拍出,那知手掌尚在半空,左頰上忽地吃了一記耳光,雖然不痛,聲音
卻甚清脆,但聽小龍女叫道:「你想學玉女心經的功夫,這就是了!」李莫愁只一怔間
,右頰上又中了一掌。她素知師父「玉女心經」的武功厲害之極,此時但見小龍女出手
快捷無比,而手掌之來又是變幻無方,明明是本門武功路子,偏生自己全然不解其中奧
妙,自是玉女心經功夫無疑,心中立時怯了,眼睜睜望著師妹攜同楊過走入另室,關上
了室門。她兀自撫著臉頰,暗道:「總算她手下留情,若是這兩掌中使了勁力,我這條
命還在麼?」卻不知小龍女這門功夫尚未練成,掌法雖然精妙,掌力卻不能傷人。

  楊過見師父乾淨利落的打了李莫愁兩下耳光,大是高興,道:「姑姑,這心經的功
夫,李莫愁便敵不過……」一言未畢,忽見小龍女顫抖不止,似乎難以自制,驚叫:「
姑姑,你怎麼……你……」小龍女顫聲道:「我……我好冷……」適才她擊出這兩掌,
雖然發勁極輕,使的卻是巾家真力,重傷後元功未復,這一牽動實是受損不小。她一生
在寒玉床上練功,原是至寒的底子,此時制力一去,猶如身墮萬仞玄冰之中,奇冷徹骨
,牙齒不住打戰。楊過急得只叫:「怎麼辦?」情急之下,將她緊緊摟在懷中,欲以自
身的熱氣助她抗寒,只抱了一會,但覺小龍女身子越來越冷,漸漸自己也抵擋不住。

  小龍女自覺內力在一點一滴的不斷消失,說道:「過兒,我是不成的啦,你……你
抱我到……到那放石棺的地方去。」楊過一陣傷心欲絕,說不出話來,但隨即想起,反
正大家已沒幾天好活,這時陪她一起死了也是一樣,於是快快活活的道:「好。」抱著
她走到放石棺的室中,將她放在一具石棺的蓋上,點燃了蠟燭。燭光映照之下,石棺厚
重,更顯得小龍女柔纖弱。

  小龍女道:「你推開這……這具石棺的蓋兒,把我放進去。」楊過道:「好!」小
龍女察覺他語音中並無傷感之意,微覺奇怪。楊過推開棺蓋,抱起她輕輕放入,隨即躍
進棺中,和她並頭臥倒。兩人擠在一起,已無轉側餘地。

  小龍女又是歡喜,又是奇怪,問道:「你幹甚麼?」楊過道:「我自然跟你在一起
。讓那兩個壤女人睡那口石棺。」小龍女長長嘆了口氣,心中十分平安,身上寒意便已
不如先前厲害,轉眼向楊過瞧去,只見他目光也正凝視著自己。她偎依在楊過身上,心
頭一陣火熱,只盼他伸臂來摟抱自己,但楊過兩條手臂伸直了,規規矩矩的放在他自己
大腿之上,似乎惟恐碰到了她身子。

  小龍女微感害羞,臉上一紅,轉過了頭不敢再去瞧他,心頭迷亂了半晌,忽然見到
棺蓋內側似乎寫得有字,凝目瞧去,果見是十六個大字:

  「玉女心經,技壓全真。重陽一生,不弱於人。」

  這十六個字以濃墨所書,筆力蒼勁,字體甚大。其時棺蓋只推開了一半,但斜眼看
去,仍是清清楚楚。小龍女「咦」的一聲,道:「那是甚麼意思?」楊過順著她目光瞧
去,見到那十六個大字,微一沉吟,說道:「是王重陽寫的?」小龍女道:「好像是他
寫的。他似說咱們的玉女心經雖然勝得過全真派武功,然而他自己卻並不弱於咱們祖師
婆婆,是不是?」楊過笑道:「這牛鼻子老道吹牛。」小龍女再看那十六個字時,只見
其後還寫得有許多小字,只是字體既小,又是在棺蓋的彼端,她睡在這一頭卻已難以辨
認,說道:「過兒,你出去。」楊過搖頭道:「我不出去。」小龍女微笑道:「你先出
去一會兒,待會再進來陪我。」楊過這才爬出石棺。

  小龍女坐起身來,要楊過遞過燭台,轉身到彼端臥倒,觀看小字。此時看來,這此
小字都已顛倒,她逐一慢慢讀去,連讀了兩遍,忽感手上無力,燭台一幌,跌在胸前。
楊過忙伸手搶起,扶她出了石棺,問道:「怎麼?那些字寫的是甚麼?」

  小龍女臉色異樣,定神片刻,才嘆了口氣道:「原來祖師婆婆死後,王重陽又來過
古墓。」楊過道:「他來幹麼?」小龍女道:「他來弔祭祖師婆婆。他見到石室頂上祖
師婆婆留下的玉女心經,竟把全真派所有的武功盡數破去。他便在這石棺的蓋底留字說
道,咱們祖師婆婆所破去的,不過是全真派的粗淺武功而已,但較之最上乘的全真功夫
,玉女心經又何足道哉?」

  楊過「呸」了一聲道:「反正祖師婆婆已經過世,他愛怎麼說都行。」小龍女道:
「他在留言中又道:他在另一間石室中留下破解玉女心經之法,後人有緣,一觀便知。
」楊過好奇心起,道:「姑姑,咱們瞧瞧去。」小龍女道:「王重陽的遺言中說道,那
間石室是在此室之下。我在這裏一輩子,卻不知尚有這間石室。」楊過央求道:「姑姑
,咱們想法子下去瞧瞧。」

  此時小龍女對他已不若往時嚴厲,雖然身子疲倦,仍覺還是順著他的好,微微一笑
,說道:「好罷!」在室中巡視沉思,最後向適才睡臥過的石棺內注視片刻,道:「原
來這具石棺也是王重陽留下的。棺底可以掀開。」

  楊過大喜,道:「啊,我知道啦,那是通向石室的門兒。」當即躍入棺中,四下摸
索,果然摸到個可容一手的凹處,於是緊緊握住了向上一提,卻是紋絲不動。小龍女道
:「先朝左轉動,再向上提。」楊過依言轉而後提,只聽喀喇一響,棺底石板應手而起
,大喜叫道:「行啦!」小龍女道:「且莫忙,待洞中穢氣出盡後再進去。」

  楊過坐立不安,過了一會,道:「姑姑,行了嗎?」小龍女嘆道:「似你這般急性
兒,也真難為你陪了我這幾年。」緩緩站起,拿了燭台,與他從石棺底走入,下面是一
排石級,石級盡處是條短短甬道,再轉了個彎,果然走進了一間石室。

  室中也無特異之處,兩人不約而同的抬頭仰望,但見室頂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跡符
號,最右處寫著四個大字:「九陰真經」。

  兩人都不知九陰真經中所載實乃武學最高的境界,看了一會,但覺奧妙難解。小龍
女道:「就算這功夫當真厲害無比,於咱們也是全無用處了。」

  楊過嘆了口氣,正欲低頭不看,一瞥之間,突見室頂西南角繪著一幅圖,似與武功
無關,凝神細看,倒像是幅地圖,問道:「那是甚麼?」小龍女順著他手指瞧去,只看
了片刻,全身登時便如僵住了,再也不動。

  過了良久,她兀自猶如石像一般,凝望著那幅圖出神。楊過害怕起來,拉拉她衣袖
,問道:「姑姑,怎麼啦?」小龍女「嗯」的一聲,忽然伏在他胸口抽抽噎噎的哭了起
來。楊過柔聲道:「你身上又痛了,是不是?」小龍女道:「不,不是。」隔了半晌,
才道:「咱們可以出去啦。」楊過大喜,一躍而起,大叫:「當真?」小龍女點了點頭
,輕聲道:「那幅圖畫,繪的是出墓的秘道。」她熟知墓中地形,是以一見便明白此圖
含義。

  楊過歡喜無已,道:「妙極了!那你幹麼哭啊?」小龍女含著眼淚,嫣然笑道:「
我以前從來不怕死,反正一生一世是在這墓中,早些死、晚些死又有甚麼分別?可是,
可是這幾天啊,我老是想到,我要到外面去瞧瞧。過兒,我又是害怕,又是歡喜。」

  楊過拉著她手,說道:「姑姑,你和我一起出去,我採花兒給你戴,捉蟋蟀給你玩
,好不好?」他雖然長大了,但所想到的有趣之事,還是兒時的那些玩意。小龍女從來
沒與人玩過,聽他興高采烈的說著,也就靜靜的傾聽,心中雖想:「還是儘快出去的好
」,但身子酸軟無力,又實是不想離開古墓,過了好一會,終於支持不住,慢慢靠向楊
過肩頭。楊過說了一會,不聽她回答,轉過頭來,只見她雙眼微閉,呼吸細微,竟自沉
沉睡去了。他心中一暢,倦困暗生,迷糊之間竟也入了睡鄉。

  過了不知多少時候,突然腰間一酸,腰後「中樞穴」上被人點了一指。他一驚而醒
,待要躍起抵禦,後頸已被人施擒拿手牢牢抓住,登時動彈不得,側過頭來,但見李莫
愁師徒笑吟吟的站在身旁,師父也已被點中了穴道。原來楊、龍兩人殊無江湖上應敵防
身的經歷,喜悅之餘,竟沒想到要回上去安上棺底石板,卻被李莫愁發現了這地下石室
,偷襲成功。

  李莫愁冷笑道:「好啊,這裏竟還有一個如此舒服的所在,兩個娃兒躲了起來享福
。師妹,你倒用心推詳推詳,說不定會有一條出墓的道路。」小龍女道:「我就算知道
,也不會跟你說。」李莫愁本來深信她先前所說並無虛假,斷龍石既已放下,更無出墓
之望,但她剛才說這兩句話的語氣神情,顯然是知道出墓的法子。李莫愁一聽之下,不
由得喜從天降,說道:「好師妹,你帶我們出去,從此我不再跟你為難便了。」小龍女
道:「你們自己進來,便自己想法子出去,為甚麼要我帶領你們?」

  李莫愁素知這個師妹倔強執拗,即令師父在日,也常容讓她三分,用強脅迫九成無
效,但當此生死關頭,不管怎麼也都要逼一逼了,於是伸指在兩人頸下「天突穴」上重
重一點,又在兩人股腹之間的「五樞穴」上點了一指。那「天突穴」是人身陰維、任脈
之會,「五樞穴」是足少陽帶脈之會,李莫愁使的是古墓派秘傳點穴手法,料知兩人不
久便周身麻癢難當,非吐露秘密不可。

  小龍女閉上了眼,渾不理會。楊過道:「若是我姑姑知道出路,咱們幹麼不逃出去
,卻還留在這兒?」李莫愁笑道:「她剛才話中已露了口風,再也賴不了啦。她自然知
道這古墓另有秘密出口,等你們養足了精神,當然便出去了。師妹,你到底說是不說?
」小龍女輕輕的道:「你到了外面,也不過是想法子去殺人害人,出去又有甚麼好?」

  李莫愁抱膝坐在一旁,笑吟吟的不語。過了一會,楊過已先抵受不住,叫道:「喂
,李莫愁,祖師婆婆傳下這手點穴法來,是叫你對付敵人呢還是欺侮自己人?你用來害
自己師妹,可對得住祖師婆婆麼?」李莫愁微笑道:「你叫我李莫愁,咱們早就不是自
己人了。」

  楊過在小龍女耳邊低聲道:「你千萬別說出墓的秘密,李莫愁若不知道,始終不會
殺死我們,等得她一知出路,立刻就下毒手了。」小龍女道:「啊,你說得對,我倒沒
想到。我本來就只是偏偏不肯跟她說。」此時她臥倒在地,睜眼便見到室頂的地圖,心
想:「這地圖若給師姊發現,那可糟了。我眼光決不能瞧向地圖。」

  當年王重陽得知林朝英在活死人墓中逝世,想起她一生對自己情痴,這番恩情實是
非同小可,此時人鬼殊途,心中傷痛實難自已,於是悄悄從密道進墓,避開她的丫鬟弟
子,對這位江湖舊侶的遺容熟視良久,仰住聲息痛哭了一場,這才巡視自己昔時所建的
這座石墓,見到了林朝英所繪自己背立的畫像,又見到兩間石室頂上她的遺刻。但見玉
女心經中所述武功精微奧妙,每一招都是全真武功的剋星,不由得臉如死灰,當即退了
出來。

  他獨入深山,結了一間茅蘆,一連三年足不出山,精研這玉女心經的破法,雖然小
處也有成就,但始終組不成一套包蘊內外、融會貫串的武學。心灰之下,對林朝英的聰
明才智更是佩服,甘拜下風,不再鑽研。十餘年後華山論劍,奪得武學奇書九陰真經。
他決意不練經中功夫,但為好奇心所驅使,禁不住翻閱一遍。

  他武功當時已是天下第一,九陰真經中所載的諸般秘奧精義,一經過目,思索上十
餘日,即已全盤豁然領悟,當下仰天長笑,回到活死人墓,在全墓最隱秘的地下石室頂
上刻下九陰真經的要旨,並一一指出破除玉女心經之法。他看了古墓的情景,料想那幾
具空棺將來是林朝英的弟子所用。她們多半是臨終時自行入棺等死,其時自當能得知全
真派祖師一生不輸於人。於是在那具本來留作己用的空棺蓋底寫下了十六字,好教林朝
英後人於臨終之際,得知全真教創教祖師的武學,實非玉女心經所能剋制。

  這只是他一念好勝,卻非有意要將九陰真經洩漏於世,料想待得林朝英的弟子見到
九陰真經之時,也已奄奄一息,只能將這秘密帶入地下了。

  王重陽與林朝英均是武學奇才,原是一對天造地設的佳偶。二人之間,既無或男或
女的第三者引起情海波瀾,亦無親友師弟間的仇怨糾葛。王重陽先前尚因專心起義抗金
大事,無暇顧及兒女私情,但義師毀敗、枯居古墓,林朝英前來相慰,柔情高義,感人
實深,其時已無好事不諧之理,卻仍是落得情天長恨,一個出家做了黃冠,一個在石墓
中鬱鬱以終。此中原由,丘處機等弟子固然不知,甚而王林兩人自己亦是難以解說,惟
有歸之於「無緣」二字而已。卻不知無緣係「果」而非「因」,二人武功既高,自負益
甚,每當情苗漸茁,談論武學時的爭競便隨伴而生,始終互不相下,兩人一直至死,爭
競之心始終不消。林朝英創出了剋制全真武功的玉女心經,而王重陽不甘服輸,又將九
陰真經刻在墓中。只是他自思玉女心經為林朝英自創,自己卻依傍前人的遺書,相較之
下,實遜一籌,此後深自謙抑,常常告誡弟子以容讓自克、虛懷養晦之道。

  至於室頂秘密地圖,卻是當石墓建造之初即已刻上,原是為防石墓為金兵長期圍困
,得以從秘道脫身。這條秘道卻連林朝英也不知悉。林朝英只道一放下「斷龍石」,即
與敵人同歸於盡,卻沒想到王重陽建造石墓之時,正謀大舉以圖規復中原,滿腔雄心壯
志,豈肯一敗之下便自處於絕地?後來王重陽讓出石墓之時,深恐林朝英譏其預留逃命
退步,失了慷慨男兒的氣概,是以並不告知,卻也是出於一念好勝。

  小龍女不敢去看地圖,眼光只望著另一個角落,突然之間,「解穴秘訣」四個小字
有如電光般閃入眼中。她心中一凜,將秘訣仔細看了幾遍,一時大喜過望,若不是素有
自制,幾乎便叫了出來。秘訣中講明自通穴道之法,若是修習內功時走火,穴道閉塞,
即可以此法自行打通。本來若有人練到九陰真經,武功必已到了一流境界,絕少再會給
人點中穴道,這秘訣原本用以對付自身內心所起的魔頭。但在小龍女此時處境,卻是救
命的妙訣。

  她轉念又想:「我縱然通了穴道,但打不過師姊,仍是無用。」當即細看室頂經文
,要找一門即知即用的武功,一出手就將李莫愁制住,但約略瞥去,每一項皆是艱深繁
複,料想就算是最易的功夫,也須數十日方能練成,卻又不敢多看,生恐李莫愁順著自
己目光抬頭仰望,即便發見室頂地圖與九陰真經。耳聽得楊過大呼小叫,不住與李莫愁
鬥口,幸得如此,這個向來細心的師姊才沒留心自己的眼光,突然間心念一動,想到了
計策,抬頭將九陰真經中「解穴秘訣」與「閉氣秘訣」兩項默念一遍,俯嘴在楊過耳邊
,輕輕教給了他。

  楊過登時便即領會。小龍女輕聲道:「先解穴道。」楊過生怕李莫愁師徒發覺,口
中大聲呻吟,不斷胡言亂語,叫道:「啊喲,李師伯,你下手實在太也狠毒,對不住祖
師婆婆,更對不住祖師婆婆的婆婆,婆婆的太婆……」

  兩人依著王重陽遺篇中所示的「解穴秘訣」默運玄功,兩人內功本有根柢,片刻間
已將身上被點的兩處穴道解開。兩人外表一無動靜,但李莫愁還是立即察覺有異,喝道
:「幹甚麼?」縱身過來。

  小龍女躍起身來,反手出掌,在她肩頭輕輕一拍,正是玉女心經中的上乘武功。李
莫愁萬料不到她竟能自解穴道,大驚之下,急忙後躍。小龍女道:「師姊,你想不想出
去?」

  李莫愁一聽大喜,她自負武功高強,才智更是罕逢匹敵,此時竟被一個從未見過世
面的小師妹玩弄於掌股之上,不由得憤恚異常,但想且當忍一時之氣,先求出墓,再治
她不遲,她雖有幾下怪招,但著身無力,這時已覺到似乎並非她手下容情,而實是內勁
不足,沒甚麼了不起,當即笑道:「這才是好師妹呢,我跟你陪不是啦,你帶我出去罷
。」

  楊過心想,眼前機會大好,正可乘機離間她師徒,說道:「我姑姑說,只能帶你們
之中一個人出去,你說是帶你呢,還是帶你徒兒?」李莫愁道:「你這壞小廝,乘早給
我閉嘴。」小龍女還沒明白楊過的用意,但處處護著他,隨即道:「正是,我只能帶一
個人,多了不行。」楊過笑道:「師伯,還是讓洪師姊跟我們出去的好,你年紀大了,
活得夠啦。洪師姊相貌又比你美得多。」其實李莫愁年紀雖然較大,美貌卻猶勝徒兒,
聽了這話,更是惱怒,卻仍不作聲。楊過道:「好罷!我們走!姑姑在前帶路,我走第
二,走在最後的就不能出去。」

  小龍女此時已然會意,輕輕一笑,攜著楊過的手,走出石室。李莫愁與洪凌波不約
而同的搶在後面,兩人同時擠在門口,只怕小龍女當真放下機關,將最後一人隔在墓中
。李莫愁怒道:「你跟我搶麼?」左手伸出,已板住了洪凌波肩頭。洪凌波知道師父出
手狠辣,若不停步,立時會斃於她掌下,只得讓師父走在前頭,心中又恨又怕。

  李莫愁緊緊跟在楊過背後,一步也不敢遠離,只覺小龍女東轉西彎,越走越低。同
時腳下漸漸潮濕,心知早已出了古墓,只是在暗中隱約望去,到處都是岔道。再走一會
,道路奇陡,竟是筆直向下,若非四人武功均高,早已摔了下去。李莫愁暗想:「終南
山本不甚高,這般走法,不久就到山下,難道我們是在山腹中麼?」

  下降了約莫半個時辰,這路漸平,只是濕氣卻也漸重,到後來更聽到了淙淙水聲,
路上水沒至踝。越走水越高,自腿而腹,漸與胸齊。小龍女低聲問楊過道:「那閉氣秘
訣你記得明白罷?」楊過低聲道:「記得。」小龍女道:「待會你閉住氣,莫喝下水去
。」楊過道:「嗯,姑姑,你自己要小心了。」小龍女點點頭。

  說話之間,水已浸及咽喉。李莫愁暗暗吃驚,叫道:「師妹,你會泅水嗎?」小龍
女道:「我一生長於墓中,怎會泅水?」李莫愁略覺放心,踏出一步,不料腳底忽空,
一股水流直衝口邊。她大驚之下,急忙後退,但小龍女與楊過卻已鑽入了水中,到此地
步,前面縱是刀山劍海,也只得闖了過去,突覺後心一緊,衣衫已被洪凌波拉住,忙反
手迴擊,這一下出手不輕,卻甩她不脫。此時水聲轟轟,雖是地下潛流,聲勢卻也驚人
。李莫愁與洪凌波都不通水性,被潛流一衝,立足不定,都漂浮了起來。

  李莫愁雖然武功精湛,此刻也是驚慌無已,伸手亂抓亂爬,突然間觸到一物,當即
用力握住,卻是楊過的左臂。楊過正閉住呼吸,與小龍女攜著手在水底一步步向前而行
。斗然被李莫愁抓到,忙運擒拿法卸脫,但李莫愁既已抓住,那裏還肯放手?一股股水
住她口中鼻中急灌,直至昏暈,仍是牢牢抓住。楊過幾次甩解不脫,生怕用力過度,喝
水入肚,也就由得她抓著。

  四人在水底拖拖拉拉,行了約莫一頓飯時分,小龍女與楊過氣悶異常,漸漸支持不
住,兩人都喝了一肚子水,幸差水勢漸緩,地勢漸高,不久就露口出水。又行了一柱香
時刻,越走眼前越亮,終於在一個山洞裏鑽了出來。二人筋疲力盡,先運氣吐出腹中之
水,躺在地下喘息不已。

  此時李莫愁仍牢牢抓著楊過手臂,直至楊過逐一扳開她的手指,方始放手。小龍女
先點了李莫愁師徒二人肩上的穴道,才將她們放在一塊圓石之上,讓腹中之水慢慢從口
中流出。

  過了良久,李莫愁「啊、啊」幾聲,先自醒來,但見陽光耀眼,當真是重見天日,
回想適才坐困石墓、潛流遭厄的險狀,兀自不寒而慄,雖然上身麻軟,心中卻遠較先前
寬慰。又過良久,洪凌波才慢慢甦醒。

  小龍女對李莫愁道:「師姊,你們請便罷!」李莫愁師徒雙手癱瘓,下半身卻行動
自如,當下站起身來,默默無言的對望一眼,一前一後的去了。

  楊過遊目四顧,但見濃蔭匝地,花光浮動,心中喜悅無限,只道:「姑姑,你說好
看麼?」小龍女點頭微笑。兩人想起過去這數天的情景,真是恍同隔世。四下裏寂無人
聲,原來這山洞是在終南山山腳一處極為荒僻的所在。當晚二人訧在樹蔭下草地上睡了


  次晨醒來,依楊過說就要出去遊玩,但小龍女從未見過繁華世界,不知怎的,竟自
大為害怕,說道:「不,我得先養好傷,然後咱們須得練好玉女心經。」楊過在自己頭
頂重擊一掌,說道:「該死!打你這胡塗小子!我竟忘了你的傷。」又想下山之後,再
要和師父解開衣衫一同練功,實是諸多不便,當下便助她運功療傷。不到半月,小龍女
內傷已然痊愈。

  兩人在一株大松樹下搭了兩間小茅屋以蔽風雨。茅屋上扯滿了紫藤。楊過喜歡花香
濃郁,更在自己居屋前種了些玫瑰茉莉之類香花。小龍女卻愛淡雅,說道松葉清香,遠
勝異花奇卉,她所住的茅屋前便一任自然,惟有野草。

  師徒倆日間睡眠,晚上用功。數月過去,先是小龍女練成,再過月餘,楊過也功行
圓滿了。兩人反覆試演,已是全無窒礙,楊過又提入世之議。

  小龍女但覺如此安穩過活,世上更無別事能及得上,但想他留戀紅塵,終是難以長
羈他在荒山之中,於是說道:「過兒,咱倆的武功雖已大非昔比,但跟你郭伯父、郭伯
母相較,又是怎地?」楊過道:「那自然還遠遠及不上。」小龍女道:「你郭伯父將功
夫傳了他女兒,又傳了武氏兄弟,他日相遇,咱們仍會受他們欺辱。」

  一聽此言,楊過跳了起來,怒道:「他們若再欺侮我,豈能與他們干休?」小龍女
冷冷的道:「你打他們不過,可也是枉然。」楊過道:「那你幫我。」小龍女道:「我
打不贏你郭伯母,仍是無用。」楊過低頭不語,籌思對策。沉吟了一會,說道:「瞧在
郭伯伯的份上,我不跟他們爭鬧就是。」小龍女心想:「他在墓中住了兩年多,練了古
墓派內功,居然火性大減,倒也難得。」其實楊過只是年紀長了,多明事理,想起郭靖
相待自己確是一片真情,心下感激,是以甘願為他而退讓一步,何況與郭芙、武氏兄弟
也無甚麼深仇大恨,只不過幼時為了蟋蟀而爭鬧而已,此時回想,早已淡然。

  小龍女道:「你肯不跟人爭競,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不過聽你說道,到了外邊,就
算你肯讓了別人,別人還是會來欺侮你,咱們若不練成王重陽遺下來的功夫,遇上了武
功高強之人,終究還是抵敵不過。」楊過知她雅不欲離開這清靜的所在,不忍拂逆其意
,便道:「姑姑,我聽你話,打從明兒起,咱們起手練那九陰真經。」

  就因這一席話,兩人在山谷中又多住了一年有餘。小龍女和楊過重經秘道潛入墓中
,將重陽遺刻誦讀數日,記憶無誤,這才出來修習。年餘之間,師徒倆內功外功俱皆精
住。但墓中的重陽遺刻只是對付玉女心經的法門,僅為九陰真經的一小部份,是以二人
所學,比之郭靖、黃蓉畢竟尚遠為不如,但此卻非二人所知了。

  這一日練武已畢,兩人均覺大有進境。楊過跳上跳下的十分開心,小龍女卻愀然不
樂。楊過不住說笑話給她解悶。小龍女只是不聲不響。楊過知道此時重陽遺刻上的功夫
已然學會,若說要融會貫通,自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但其中訣竅奧妙卻已盡數知曉,只
要日後繼續修習,功夫越深,威力就必越強。料想小龍女不願下山,卻無藉口相留,是
以煩惱,便道:「姑姑,你不願下山,咱們就永遠在這裏便是。」小龍女喜道:「好極
啦……」只說了三個字,便即住口,明知楊過縱然勉強為己而留,心中也難真正快活,
幽幽的道:「明兒再說罷。」晚飯也不吃,回到小茅屋中睡了。

  楊過坐在草地上發了一陣獃,直到月亮從山後升起,這才回屋就寢。睡到午夜,睡
夢中隱隱聽得呼呼風響,聲音勁急,非同尋常。他一驚而醒,側耳聽去,正是有人相鬥
的拳聲掌風。他急忙竄出茅屋,奔到師父的茅屋外,低聲道:「姑姑,你聽到了麼?」

  此時掌風呼呼,更加響了,按理小龍女必已聽見,但茅屋中卻不聞回答。楊過又叫
了兩聲,推開柴扉,只見榻上空空,原來師父早已不在了。他更是心驚,忙尋聲向掌聲
處奔去。奔出十餘丈,未見相鬥之人,單聽掌風,已知其中之一正是師父,但對手掌風
沉雄凌厲,武功似猶在師父之上。

  楊過急步搶去,月光下只見小龍女與一個身材魁梧的人盤旋來去,鬥得正急。小龍
女雖然身法輕盈,但那人武功高強之處,在他掌力籠罩之下,小龍女只是勉力支撐而已
。楊過大駭,叫道:「師父,我來啦!」兩個起落,已縱到二人身邊,與那人一朝相,
不禁驚喜交集,原來那人滿腮鬚髯,根根如戟,一張臉猶如刺蝟相似,正是分別已久的
義父歐陽鋒。

  但見他凝立如山,一掌掌緩緩的劈將出去,小龍女只是閃避,不敢正面接他掌力。
楊過叫道:「都是自己人,且莫鬥了。」小龍女一怔,心想這大鬍子瘋漢怎會是自己人
,一凝思間,身法略滯。歐陽鋒斜掌從肘下穿出,一股勁風直撲她面門,勢道雄強無比
。楊過大駭,急縱而前,只見小龍女左掌已與歐陽鋒右掌抵上,知道師父功力遠遠不及
義父,時刻稍久,必受內傷,當即伸五指在歐陽鋒右肘輕輕一拂,正是他新學九陰真經
中的「手揮五絃」上乘功夫。他雖習練未熟,但落點恰到好處,歐陽鋒手臂微酸,全身
消勁。

  小龍女見機何等快捷,只感敵人勢弱,立即催擊,此一瞬間歐陽鋒全身無所防禦,
雖輕加一指,亦受重傷。楊過翻手抓住了師父手掌,夾在二人之間,笑道:「兩位且住
,是自己人。」歐陽鋒尚未認出是他,只覺這少年武功奇高,未可小覷,怒道:「你是
誰,甚麼自己人不自己人?」

  楊過知他素來瘋瘋癲癲,只怕他已然忘了自己,大叫道:「爸爸,是我啊,是你的
兒子啊。」這幾句話中充滿了激情。歐陽鋒一呆,拉著他手,將他臉龐轉到月光下看去
,正是數年來自己到處找尋的義兒,只是一來他身材長高,二來武藝了得,是以初時難
以認出。他當即抱住楊過,木叫大嚷:「孩兒,我找得你好苦!」兩人緊緊摟在一起,
都流下淚來。

  小龍女自來冷漠,只道世上就只楊過一人情熱如火,此時見歐陽鋒也是如此,心中
對下山一事更是凜然有畏,靜靜坐在一旁,愁思暗生。

  歐陽鋒那日在嘉興王鐵槍廟中與楊過分手,躲在大鐘之下,教柯鎮惡奈何不得。他
潛運神功,治療內傷,七日七夜之後內力已復,但給柯鎮惡鐵杖所擊出的外傷實也不輕
,一時難以痊可。他掀開巨鐘,到客店中又去養了二十來天傷,這才內外痊愈,便去找
尋楊過,但一隔匝月,大地茫茫,那裏還能尋到他的蹤跡?尋思:「這孩子九成是到了
桃花島上。」當即弄了一隻小般,駛到桃花島來,白天不敢近島,直到黑夜,方始在後
山登岸。他自知非郭靖、黃蓉二人之敵,又不知黃藥師不在島上,就算自己本領再大一
倍,也打這三人不過,是以白日躲在極荒僻的山洞之中,每晚悄悄巡遊。島上布置奇妙
,他也不敢隨意亂走。

  如此一年有餘,總算他謹慎萬分,白天不敢出洞一步,蹤跡始終未被發覺,直到一
日晚上聽到武修文兄弟談話,才知郭靖送楊過到全真教學藝之事。歐陽鋒大喜,當即偷
船離島,趕到重陽宮來。那知其時楊過已與全真教鬧翻,進了活死人墓。此事在全真教
實是奇恥大辱,全教上下,人人絕口不談,歐陽鋒雖千方百計打聽,卻探不到半聲消息
。這些時日中,他踏遍了終南山周圍數百里之地,卻那裏知道楊過竟深藏地底,自然尋
找不著。

  這一晚事有湊巧,他行經山谷之旁,突見一個白衣少女對著月亮抱膝長嘆。歐陽鋒
瘋瘋癲癲的問道:「喂,我的孩兒在那裏?你有沒見他啊?」小龍女橫了他一眼,不加
理睬。歐陽鋒縱身上前,伸手便抓她臂膀,喝道:「我的孩兒呢?」小龍女見他出手強
勁,武功之高,生平從所未見,即是全真教的高手,亦是遠遠不及,不由得大吃一驚,
忙使小擒拿手卸脫。歐陽鋒這一抓原期必中,那知竟被對方輕輕巧巧的拆解開了,也不
問她是誰,左手跟著又上。兩人就這麼毫沒來由的鬥了起來。

  義父義子各敘別來之情。歐陽鋒神智半清半迷,過去之事早已說不大清楚,而對楊
過所述也是不甚了了,只知他這些年來一直在跟小龍女練武,大聲道:「她武功又不及
我,何必跟她練?讓我來教你。」小龍女那裏跟他計較,聽見後淡淡一笑,自行走在一
旁。

  楊過卻感到不好意思,說道:「爸爸,師父待我很好。」歐陽鋒妒忌起來,叫道:
「她好,我就不好麼?」楊過笑道:「你也好。這世界上,就只你兩個待我好。」歐陽
鋒的話雖然說得不明不白,楊過卻也知他在幾年中到處找尋自己,實是費盡了千辛萬苦


  歐陽鋒抓住他的手掌,嘻嘻傻笑,過了一陣,道:「你的武功倒練得不錯,就可惜
不會世上最上乘的兩大奇功。」楊過道:「那是甚麼啊?」歐陽鋒濃眉倒豎,喝道:「
虧你是練武之人,世上兩大奇功都不知曉。你拜她為師有甚麼用?」楊過見他忽喜忽怒
,不由得暗自擔憂,心道:「爸爸患病已深,不知何時方得痊愈?」歐陽鋒哈哈大笑,
道:「嘿,讓爸爸教你。那兩大奇功第一是蛤蟆功,第二是九陰真經。我先教你蛤蟆功
的入門功夫。」說著便背誦口訣。楊過微笑道:「你從前教過我的,你忘了嗎?」歐陽
鋒搔搔頭皮,道:「原來你已經學過,再好也沒有了。你練給我瞧瞧。」

  楊過自入古墓之後,從未練過歐陽鋒昔日所授的怪異功夫,此時聽他一說,欣然照
辦。他在桃花島時便已練過,現下以上乘內功一加運用,登時使得花團錦簇。歐陽鋒笑
道:「好看!好看!就是不對勁,中看不中用。我把其中訣竅盡數傳了你罷!」當下指
手劃腳、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也不理會楊過是否記得,只是說個不停,說一段蛤蟆功
,又說一段顛倒錯亂的九陰真經。楊過聽了半晌,但覺他每句話中都似妙義無窮,但既
繁複,又古怪,一時之間又那能領會得了這許多?

  歐陽鋒說了一陣,瞥眼忽見小龍女坐在一旁,叫道:「啊」,不好,莫要給你的女
娃娃師父偷聽了去。」走到小龍女跟前,說道:「喂,小丫頭,我在傳我孩兒功夫,你
別偷聽。」小龍女道:「你的功夫有甚麼希罕?誰要偷聽了?」歐陽鋒側頭一想,道:
「好,那你走得遠遠地。」小龍女靠在一株花樹之上,冷冷的道:「我幹麼要聽你差遣
?我愛走就走,不愛走就不走。」歐陽鋒大怒,鬚眉戟張,伸手要往她臉上抓去,但小
龍女只作不見,理也不理。楊過大叫:「爸爸,你別得罪我師父。」歐陽鋒縮回了手,
說道:「好好,那就我們走得遠遠地,可是你跟不跟來偷聽?」

  小龍女心想過兒這個義父為人極是無賴,懶得再去理他,轉過了頭不答,不料背心
上突然一麻,原來歐陽鋒忽爾長臂,在她背心穴道上點了一指,這一下出手奇快,小龍
女又全然不防,待得驚覺想要抵禦,上身已轉動不靈。歐陽鋒跟著又伸指在她腰裏點了
一下,笑道:「小丫頭,你莫心焦,待我傳完了我孩兒功夫,就來放你。」說著大笑而
去。

  楊過正在默記義父所傳的蛤蟆功與九陰真經,但覺他所說的功訣有些纏夾不清,亂
七八糟,然而其中妙用極多,卻是絕無可疑,潛心思索,毫不知小龍女被襲之事。歐陽
鋒走過來牽了他手,道:「咱們到那邊去,莫給你的小師父聽去了。」楊過心想小龍女
怎會偷聽,你就是硬要傳她,她也決不肯學,但義父心性失常,也不必和他多所爭辯,
於是隨著他走遠。

  小龍女麻軟在地、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自己武功雖然練得精深,究是少了臨敵
的經驗,以致中了李莫愁暗算之後,又遭這鬍子怪人的偷襲,於是潛運九陰神功,自解
穴道,吸一口氣向穴道衝襲幾次。豈知兩處穴道不但毫無鬆動之象,反而更加酸麻,不
由得大駭。原來歐陽鋒的手法剛與九陰真經逆轉而行,她以王重陽的遺法衝解,竟然是
求脫反固。試了幾次,但覺被點處隱隱作痛,當下不敢再試,心想那瘋漢傳完功夫之後
,自會前來解救,她萬事不縈於懷,當下也不焦急,仰頭望著天上星辰出了一會神,便
合眼睡去。

  過了良久,眼上微覺有物觸碰,她黑夜視物如同白晝,此時竟然不見一物,原來雙
眼被人用布蒙住了,隨覺有一張臂抱住了自己。這人相抱之時,初時極為膽怯,後來漸
漸放肆,漸漸大膽。小龍女驚駭無已,欲待張口而呼,苦於口舌難動,但覺那人以口相
就,親吻自己臉頰。她初時只道是歐陽鋒忽施強暴,但與那人面龐相觸之際,卻覺他臉
上光滑,決非歐陽鋒的滿臉髯。她心中一蕩,驚懼漸去,情欲暗生,心想原來楊過這
孩子卻來戲我。只覺他雙手越來越不規矩,緩緩替自己寬衣解帶,小龍女無法動彈,只
得任其所為,不由得又是驚喜,又是害羞。

  歐陽鋒見楊過甚是聰明,自己傳授口訣,他雖不能盡數領會,卻很快便記住了,心
中欣喜,越說興致越高,直說到天色大明,才將兩大奇功的要旨說完。楊過默記良久,
說道:「我也學過九陰真經,但跟你說的卻大不相同。卻不知是何故?」歐陽鋒道:「
胡說,除此之外,還有甚麼九陰真經?」楊過道:「比如練那易筋鍛骨之術,你說第三
步是氣血逆行,衝天柱穴。我師父卻說要意守丹田,通章門穴。」歐陽鋒搖頭道:「不
對,不對……嗯,慢來……」他照楊過所說一行,忽覺內力舒發,意境大不相同。他自
想不到郭靖寫給他的經文其實已加顛倒竄改,不由得心中混亂一團,喃喃自語:「怎麼
?到底是我錯了,還是你的女娃娃師父錯了?怎會有這等事?」

  楊過見他兩眼發直,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連叫他幾聲,不聞答應,怕他瘋病又要
發作,心下甚是擔憂,忽聽得數丈外樹後忽喇一聲,人影一閃,花叢中隱約見到杏黃道
袍的一角。此處人跡罕至,怎會有外人到此?而且那人行動鬼鬼崇崇,顯似不懷好意,
不禁疑心大起,急步趕去。那人腳步迅速,向前飛奔,瞧他後心,乃是一個道人。楊過
叫道:「喂,是誰?你來幹甚麼?」施展輕功,提步急追。

  那道人聽到呼喝,奔得更加急了,楊過微一加勁,身形如箭般直縱過去,一把抓住
了他肩頭,扳將過來,原來是全真教的尹志平。楊過見他衣冠不整,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喝道:「你幹甚麼?」尹志平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的首座,武功既高,平素舉止又極
有氣派,但不知怎的,此時竟是滿臉慌張,說不出話來。楊過見他怕得厲害,想起那日
他自斷手指立誓,為人倒是不壞,於是放鬆了手,溫言道:「既然沒事,你就走罷!」
尹志平回頭瞧了幾眼,慌慌張張的急步去了。

  楊過暗笑:「這道士失魂落魄似的,甚是可笑。」當下回到茅屋之前,只見花樹叢
中露出小龍女的兩隻腳來,一動不動,似乎已經睡著了。楊過叫了兩聲:「姑姑!」不
聞答應,鑽進樹叢,只見小龍女臥在地下,眼上卻蒙著一塊青布。

  楊過微感驚訝,解開了她眼上青布,但見她眼中神色極是異樣,暈生雙頰,嬌羞無
限。楊過問道:「姑姑,誰給你包上了這塊布兒?」小龍女不答,眼中微露責備之意。
楊過見她身子軟癱,似乎被人點中了穴道,伸手拉她一下,果然她動彈不得。楊過念頭
一轉,已明原委:「定是我義父用逆勁點穴法點中了她,否則任他再厲害的點穴功夫,
姑姑也能自行通解。」於是依照歐陽鋒適才所授之法,給她解開了穴道。

  不料小龍女穴道被點之時,固然全身軟癱,但楊過替她通解了,她仍是軟綿綿的倚
在楊過身上,似乎周身骨骼盡皆熔化了一般。楊過伸臂扶住她肩膀,柔聲道:「姑姑,
我義父做事顛三倒四,你莫跟他一般見識。」小龍女臉藏在他的懷裏,含含糊糊的道:
「你自己才顛三倒四呢,不怕醜,還說人家!」楊過見她舉止與平昔大異,心中稍覺慌
亂,道:「姑姑,我……我……」小龍女抬起頭來,嗔道:「你還叫我姑姑?」楊過更
加慌了,順口道:「我不叫你姑姑叫甚麼?要我叫師父麼?」小龍女淡淡一笑,道:「
你這般對我,我還能做你師父麼?」楊過奇道:「我……我怎麼啦?」

  小龍女捲起衣袖,露出一條雪藕也似的臂膀,但見潔白似玉,竟無半分瑕疵,本來
一點殷紅的守宮砂已不知去向,羞道:「你瞧。」楊過摸不著頭腦,搔搔耳朵,道:「
姑姑,我不懂啊。」小龍女嗔道:「我跟你說過,不許再叫我姑姑。」她見楊過滿臉惶
恐,心中頓生說不盡的柔情,低聲道:「咱們古墓派的門人,世世代代都是處女傳處女
。我師父給我點了這點守宮砂,昨晚……昨晚你這麼對我,我手臂上怎麼還有守宮砂呢
?楊過道:「我昨晚怎麼對你啊?」小龍女臉一紅,道:「別說啦。」隔了一會,輕
輕的道:「以前,我怕下山去,現下可不同啦,不論你到那裏,我總是心甘情願的跟著
你。」

  楊過大喜,叫道:「姑姑,那好極了。」小龍女正色道:「你怎麼仍是叫我姑姑?
難道你沒真心待我麼?」她見楊過不答,心中焦急起來,顫聲道:「你到底當我是甚麼
人?」楊過誠誠懇懇的道:「你是我師父,你憐我教我,我發過誓,要一生一世敬你重
你,聽你的話。」小龍女大聲道:「難道你不當我是你妻子?」

  楊過從未想到過這件事,突然被她問到,不由得張皇失措,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喃
喃的道:「不,不!你不能是我妻子,我怎麼配?你是我師父,是我姑姑。」小龍女氣
得全身發抖,突然「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楊過慌了手腳,只是叫道:「姑姑,姑姑!」小龍女聽他仍是這麼叫,狠狠凝視著
他,舉起左掌,便要向他天靈蓋拍落,但這一掌始終落不下去,她目光漸漸的自惱恨轉
為怨責,又自怨責轉為憐惜,嘆了一口長氣,輕輕的道:「既是這樣,以後你別再見我
。」長袖一拂,轉身疾奔下山。

  楊過大叫:「姑姑,你到那裏去?我跟你同去。」小龍女回過身來,眼中淚珠轉來
轉去,緩緩說道:「你若再見我,就只怕……只怕我……我管不住自己,難以饒你性命
。」楊過道:「你怪我不該跟義父學武功,是不是?」小龍女淒然道:「你跟人學武功
,我怎會怪你?」轉身快步而行。

  楊過一怔之下,更是不知所措,眼見她白衣的背影漸漸遠去,終於在山道轉角處隱
沒,不禁悲從中來,伏地大哭。左思右想,實不知如何得罪了師父,何以她神情如此特
異,一時溫柔纏綿,一時卻又怨憤決絕?為甚麼說要做自己「妻子」,又不許叫她姑姑
,想了半天,心道:「此事定然與我義父有關,必是他得罪我師父了。」

  於是走到歐陽鋒身前,只見他雙目呆瞪,一動也不動。楊過道:「爸爸,你怎麼得
罪我師父啦?」歐陽鋒道:「九陰真經,九陰真經。」楊過道:「你幹麼點了她的穴道
,惹得她生這麼大氣?」歐陽鋒道:「到底該是逆衝天柱,還是順通章門?」楊過急道
:「爸爸,我師父幹麼走了?你說啊,你對她怎麼啦?」歐陽鋒道:「你師父是誰?我
是誰?誰是歐陽鋒?」

  楊過見他瘋病大發,又是害怕,又是難過,溫言道:「爸爸,你累啦,咱們到屋裏
歇歇去罷。」歐陽鋒突然一個觔斗,倒轉了身子,以頭撐地,大叫:「我是誰?我是誰
?歐陽鋒到那裏去了?」雙掌亂舞,身子急轉,以手行路,其快如風的衝下山去。楊過
大叫:「爸爸!」想要拉他,被他飛足踢來,正中下巴。這一腳踢得勁力好不沉重,楊
過站立不定,仰後便倒。待得立直身子,只見歐陽鋒已在十餘丈外。

  楊過追了幾步,猛地住足,只呆得半晌,歐陽鋒已然不見人影,四顧茫然,但見空
山寂寂,微聞鳥語。他滿心惶急,大叫:「姑姑,姑姑!爸爸,爸爸!」隔了片刻,四
下裏山谷回音,也是叫道:「姑姑,姑姑!爸爸,爸爸!」

  他數年來與小龍女寸步不離,既如母子,又若姊弟,突然間她不明不白的絕裾而去
,豈不叫他肝腸欲斷?傷心之下,幾欲在山石上一頭撞死。但心中總還存著一個指望,
師父既突然而去,多半也能突然而來。義父雖得罪了她,她想到我卻並無過失,自然會
回頭尋我。

  這一晚他又怎睡得安穩?只要聽到山間風聲響動,或是蟲鳴斗起,都疑心是小龍女
回來了,一骨碌爬起身來,大叫:「姑姑!」出去迎接,每次總是悽然失望。到後來索
性不睡了,奔上山巔,睜大了眼四下眺望,直望到天色大亮,惟見雲生谷底,霧迷峰巔
,天地茫茫,就只他楊過一人而已。

  楊過搥胸大號,驀地想起:「師父既然不回,我這就找她去。只要見得著她,不管
她如何打我罵我,我總是不離開她。她要打死我,就讓她打死便了。」心意既決,登時
精神大振,將小龍女與自己的衣服用物胡亂包了一包,負在背上,大踏步出山而去。

  一到有人家處,就打聽有沒見到一個白衣美貌女子。大半天中,他接連問了十幾個
鄉民,都是搖頭說並沒瞧見。楊過焦急起來,再次詢問,出言就不免欠缺了禮貌。那些
山民見他一個年輕小夥子,冒冒失失的打聽甚麼美貌閨女,心中先就有氣,有一人就反
問那閨女是他甚麼人。楊過道:「你不用管。我只問你有沒見到她從此間經過?」那人
便要反唇相稽。旁邊一個老頭拉了拉他衣袖,指著東邊一條小路,笑道:「昨晚老漢見
到有個仙女般的美人向東而去,還道是觀世音菩薩下凡,卻原來是老弟的相好……」楊
過不聽他說完,急忙一揖相謝,順著他所指的小路急步趕了下去,雖聽得背後一陣轟笑
,卻也沒在意,怎知道那老者見他年輕無禮,故意胡扯騙他。

  奔了一盞茶時分,眼前出現兩條岔路,不知向那一條走才是。尋思:「姑姑不喜熱
鬧,多半是揀荒僻的路走。」當下踏上左首那條崎嶇小路。豈料這條路越走越寬,幾個
轉彎,竟轉到了一條大路上來。他一日一晚沒半點水米下肚,眼見天色漸晚,腹中餓得
咕咕直響,只見前面房屋鱗次櫛比,是個市鎮,當下快步走進一家客店,叫道:「拿飯
菜來。」

  店伴送上一份家常飯菜,楊過扒了幾口,胸中難過,喉頭噎住,竟是食不下咽,心
道:「雖然天黑,我還是得去找尋姑姑,錯過了今晚,只怕今後永難相見。」當下將飯
菜一推,叫道:「店伴,我問你一句話。」店伴笑著過來,道:「小爺有甚吩咐?可是
這飯菜不合口味?小的吩咐去另做,小爺愛吃甚麼?」

  楊過連連搖手,道:「不是說飯菜。我問你,可有見到一個穿白衫子的美貌姑娘,
從此間過去麼?」店伴沉吟道:「穿白衣,嗯,這位姑娘可是戴孝?家中死了人不是?
」楊過好不耐煩,問道:「到底見是沒是?」店伴道:「姑娘倒有,確也是穿白衫子的
……」楊過喜道:「向那條路走?」店伴道:「可過去大半天啦!小爺,這娘兒可不是
好惹的……」突然放低聲音,說道:「我勸你啊!還是別去找她的好。」楊過又驚又喜
,知是尋到了姑姑的蹤跡,忙問:「她……怎麼啦?」問到此句,聲音也發顫了。

  那店伴道:「我先問你,你知不知道那姑娘是會武的?」楊過心道:「我怎會不知
?」忙道:「知道啊,她是會武的。」那店伴道:「那你還找她幹麼?可險得緊哪。」
楊過道:「到底是甚麼事?」那店伴道:「你先跟我說,那白衣美女是你甚麼人?」楊
過無柰,看來不先說些消息與他,他決不能說小龍女的行縱,於是說道:「她是我……
是我的姊姊,我要找她。」那店伴一聽,肅然起敬,但隨即搖頭道:「不像,不像。」
楊過焦躁起來,一把抓他衣襟,喝道:「你到底說是不說?」那店伴一伸舌頭,道:「
對,對,這可像啦!」

  楊過喝道:「甚麼又是不像、又是像的?」那店伴道:「小爺,你先放手,我喉管
給你抓得閉住了氣,嘿嘿,說不出話。要勉強說當然也可以,不過……」楊過心想此人
生性如此,對他用強也是枉然,當下鬆開了手。那店伴咳嗽幾聲,道:「小爺,我說你
不像,只為那娘……那女……嘿嘿,你姊姊,透著比你年輕貌美,倒像是妹子,不是姊
姊。說你像呢,為的是你兩位都是火性兒,有一門子愛掄拳使棍的急脾氣。」楊過只聽
得心花怒放,笑逐顏開,道:「我……我姊姊跟人動武了嗎?」

  那店伴道:「可不是麼?不但動武,還傷了人呢,你瞧,你瞧。」指著桌上幾條刀
劍砍起的痕跡,得意洋洋的道:「這事才教險呢,你姊姊本事了得,一刀將兩個道爺的
耳朵也削了下來。」楊過笑問:「甚麼道爺?」心想定是全真教的牛鼻子道人給我姑姑
教訓了一番。那店伴道:「就是那個……」說到這裏,突然臉色大變,頭一縮,轉身便
走。

  楊過料知有異,不自追出,端起飯碗,舉筷只往口中扒飯,放眼瞧去,只見兩個道
人從客店門外並肩住來。兩人都是二十六七歲年紀,臉頰上都包了繃帶,走到楊過之旁
的桌邊坐下。一個眉毛粗濃的道人一疊連聲的只僱快拿酒菜。那店伴含笑過來,偷空向
楊過眨下眼睛,歪了歪嘴。楊過只作不見,埋頭大嚼。他聽到了小龍女的消息,心中極
是歡暢,吃了一碗又添一碗。他身上穿的是小龍女縫製的粗布衣衫,本就簡樸,一日一
夜之間急趕,更是塵土滿身,便和尋常鄉下少年無異。那兩個道士一眼也沒瞧他,自行
低聲說話。

  楊過故意唏哩呼嚕的吃得甚是大聲,卻自全神傾聽兩個道人說話。
  只聽那濃眉道人道:「皮師弟,你說韓陳兩位今晚準能到麼?」另一個道人嘴巴甚
大,喉音嘶啞,粗聲道:「這兩位都是丐幫中鐵錚錚的漢子,與申師叔有過命的交情,
申師叔出面相邀,他們決不能不到。」楊過斜眼微睨,向兩人臉上瞥去,並不相識,心
想:「重陽宮中牛鼻子成千,我認不得他們,他們卻都認得我這反出全真教的小子,可
不能跟他們朝相。哼,他們打不過我姑姑,又去約甚麼丐幫中的叫化子作幫手。」聽那
濃眉道人道:「說不定路遠了,今晚趕不到……」那姓皮的道人道:「哼,姬師兄,事
已如此,多擔心也沒用,諒她一個娘們,能有多大……」那姓姬的道人忙道:「喝酒,
別說這個。」隨即招呼店伴,吩咐安排一間上房,當晚就在店中歇息。

  楊過聽了二人寥寥幾句對話,料想只消跟住這兩個道人,便能見著師父。想到此處
,心中歡欣無限。待二人進房,命店伴在他們隔壁也安排一間小房。

  那店伴掌上燈,悄聲在楊過耳畔道:「小爺,你可得留神啊,你姊姊割了那兩個道
爺耳朵,他們準要報仇。」楊過悄聲道:「我姊姊脾氣再好不過,怎會割人家耳朵?」
那店伴陰陽怪氣的一笑,低聲道:「她對你自然好啦,對旁人可好不了。你姊姊正在店
裏吃飯……嘿嘿,當真是姊姊?小的可不大相信,就算是姊姊罷,那道爺坐在她旁邊,
就只向她的腿多瞧了幾眼,你姊姊就發火啦,拔劍跟人家動手……」他滔滔不絕,還要
說下去,楊過聽得隔壁已滅了燈,忙搖手示意,叫他免開尊口,心中暗暗生氣:「那兩
個臭道人定是見到姑姑美貌,不住瞧她,惹得她生氣。哼,全真教中又怎有好人?」又
想:「姑姑曾到重陽宮中動手,那兩個道人自然認得她,臉上的模樣還能好看得了?」

  他等店伴出去,熄燈上炕,這一晚是決意不睡的了,默默記誦了一遍歐陽鋒所授的
兩大神功秘訣,但這兩項秘訣本就十分深奧,歐陽鋒說得又太也雜亂無章,他記得住的
最多也不過兩三成而已,這時也不敢細想,生怕想得出了神,對隔房動靜竟然不知。

  這般靜悄悄的守到中夜,突然阮子中登登兩聲輕響,有人從牆外躍了進來。接著隔
房窗子啊的一聲推開。姓姬的道人問道:「是韓陳兩位麼?」院子中一人答道:「正是
。」姬道人道:「請進罷!」輕輕打開房門,點亮油燈。楊過全神貫注,傾聽四人說話


  只聽那姓姬的道人說道:「貧道姬清虛,皮清玄,拜見韓陳兩位英雄。」楊過心道
:「全真教以『處志清靜』四字排行,這兩個牛鼻子是全真教中的第四代弟子,不知是
郝大通還是劉處玄那一條老牛的門下。」聽得一個嗓音尖銳的人說道:「我們接到你申
師叔的帖子,馬不停蹄的趕來。那小賤人當真十分了得麼?」姬清虛道:「說來慚愧,
我們師兄弟跟她打過一場,不是她的對手。」

  那人道:「這女子的武功是甚麼路數?」姬清虛道:「申師叔疑心她是古墓派傳人
,是以年紀雖小,身手著實了得。」楊過聽到「古墓派」三個字,不自禁輕輕「哼」了
聲。

  只聽姬清虛又道:「可是申師叔提起古墓派,這小丫頭卻對赤練仙子李莫愁口出輕
侮言語,那麼又不是了。」那人道:「既是如此,料來也沒甚麼大來頭。明兒在那裏相
會?對方有多少人?」姬清虛道:「申師叔和那女子約定,明兒正午,在此去西南四十
里的豺狼谷相會,雙方比武決勝。對方有多少人,現下還不知道。我們既有丐幫英雄韓
陳兩位高手壓陣助拳,也不怕他們人多。」另一個聲音蒼老的人道:「好,我哥兒倆明
午準到,韓老弟,咱們走罷。」

  姬清虛送到門口,壓低了語聲說道:「此處離重陽宮不遠,咱們比武的事,可不能
讓宮中馬、劉、丘、王幾位師祖知曉,否則我們會受重責。」那姓韓的哈哈一笑,說道
:「你們申師叔的信中早就說了,否則的話,重陽宮中高手如雲,何必又來約我們兩個
外人作幫手?」那姓陳的道:「你放心,咱們決不洩漏風聲就是。別說不能讓馬劉丘王
郝孫六位真人得知,你們別的師伯、師叔們知道了恐怕也不大妥當。」兩名道人齊聲稱
是。楊過心想:「他們聯手來欺我姑姑,卻又怕教裏旁人知道,哼,鬼鬼崇崇,作賊心
虛。

  只聽那四人低聲商量了幾句,韓陳二人越牆而出,姬清虛和皮清玄送出牆去。
下集待續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21

第  八  回          白  衣  少  女

  楊過輕輕推開窗門,閃身走進姬皮二道房中,但見炕上放著兩個包裹,拿起一個包
裹一掂,裹面有二十來兩銀子,心想:「正好用作盤纏。」當下揣在懷裏。另一個包裹
四尺來長,卻是包著兩柄長劍。他分別拔出,使重手法將兩柄劍都折斷了,重行還歸入
鞘,再將包裹包好,正要出房,轉念一想,拉開褲子,在二道被窩中拉了一大泡尿。

  耳聽得有人上牆之聲,知道這兩個道士的輕身功夫也只尋常,不能一躍過牆,須得
先跳上牆頭,再縱身下地,當下閃身回房,悄悄掩上房門,兩個道人竟然全無知覺。楊
過俯耳於牆,傾聽隔房動靜。

  只聽兩個道人低聲談論,對明日比武之約似乎勝算在握,一面解衣上炕,突然皮清
玄叫了起來:「啊,被窩中濕漉漉的是甚麼?啊,好臭,姬師兄,你這麼懶,在被窩中
拉尿?」姬清虛啐道:「甚麼拉尿?」接著也大叫了起來:「那裏來的臭貓子到這兒拉
尿。」皮清玄道:「貓兒拉尿那有這樣多?」姬清虛道:「咦,奇怪……哎,銀子呢?
」房中霎時一陣大亂,兩人到處找尋放銀兩的包裹。楊過暗暗好笑。只聽得皮清玄大聲
叫道:「店伴兒,店伴兒,你們這裏是黑店不是?半夜三更偷客人銀子?」

  兩人叫嚷了幾聲,那店伴睡眼惺忪的起來詣問。皮清玄一把抓住他胸口,說他開黑
店。那店伴叫起撞天屈來,驚動了客店中掌櫃的、燒火的、站堂的都紛紛起來,接著住
店的客人也擠過來看熱鬧。楊過混在人叢之中,只見那店伴大逞雄辯,口舌便給,滔滔
不絕,只駁得姬皮二道啞口無言。這店伴生性最愛與人鬥口,平素沒事尚要撩撥旁人,
何況時有人惹上頭來,更何況他是全然的理直氣壯?只說得口沫橫飛,精神越來越旺。
姬皮二道老羞成怒,欲待動手,但想到教中清規,此處是終南山腳下,怎敢胡來?只得
忍氣吞聲,關門而睡。那店伴兀自在房外嘮叨不休。

  次日清晨,楊過起來吃麵,那多嘴店伴過來招呼,口中喃喃不絕的還在罵人,楊過
笑問:「那兩個賊道怎麼啦?」店伴得意洋洋,說道:「直娘賊,這兩個臭道士想吃白
食、住白店,本來瞧在重陽宮的份上,那也不相干,可是他們竟敢說我們開黑店。今兒
天沒亮,兩個賊道就溜走了。哼,老子定要告到重陽宮去,全真教的道爺成千成萬,那
一個不是嚴守清規戒律?這兩個賊道的賊相我可記得清清楚楚,定要認了他們出來……
」楊過暗暗好笑,又挑撥了幾句,給了房飯錢,問明白去豺狼谷的路徑,邁步便行。

  轉瞬間行了三十餘里,豺狼谷已不在遠,眼見天色尚只辰初。楊過心道:「我且躲
在一旁,瞧姑姑怎生發付那些歹人。最好別讓姑姑先認出我來。」想起當日假扮莊稼少
年耍弄洪凌波之事,心下甚是得意,決意依樣葫蘆,再來一次,當下走到一家農舍後院
,探頭張望,只見牛欄中一條大牯牛正在發威,低頭挺角,向牛欄的木柵猛撞,登登大
響。楊過心念一動:「我就扮成個牧童,姑姑乍見之下,定然認我不出。」

  他悄悄躍進農舍,屋中只有兩個娃娃坐在地下玩土,見到了嚇得不敢作聲。他找了
套農家衣服換上,穿上草鞋,抓一把土搓勻了抹在臉上,走近牛欄,只見壁上掛著一個
斗笠戴起,拿一條草繩縛在腰間,將短笛插在繩裏,然後開了欄門。那牯牛見他走近,
已在荷荷發怒,一見欄門大開,登時發足急衝出來,猛往他身上撞去。

  楊過左掌在牛頭上一按,飛身上了牛背。這牯牛身高肉壯,足足有七百來斤重,毛
長角利,甚是雄偉,一轉眼已衝上了大路。牠正當發情,暴躁異常,出力跳躍顛盪,要
將楊過震下背來。楊過穩穩坐著,極是得意,笑叱道:「你再不聽話,可有苦頭吃了。
」提起手掌,用掌緣在牛肩上一斬。這一下他只使了二成內力,可是那牯牛便已痛得抵
受不住,大聲吽叫,正要躍起發威,楊過又是一掌斬了下去。這般連斬十餘下,那牯牛
終於不敢再行倔強。楊過又試出只要用手指戳牠左頸,牠就轉右,戳牠右頸,立即轉左
,戳後則進,戳前即退,居然指揮如意。

  楊過大喜,猛力在牛臀上用手指一戳,牯牛向前狂奔,竟是迅速異常,幾若奔馬,
不多時穿過一座密林,來到一個四周群山壁立的山谷,正與那店伴所說的無異。當下躍
落牛背,任由牯牛在山坡上吃草,手中牽著繩子,躺在地下裝睡。

  他不住望著頭頂太陽,只見紅日漸漸移到中天,心中越來越是慌亂,生怕小龍女不
理對方的約會,竟然不來。四下裏一片寂靜,只有那牯牛不時發出幾下鳴聲。突然山谷
口有人擊掌,接著南邊山後也傳來幾下掌聲。楊過躺在坡上,蹺起一隻泥腿,擱在膝上
,將斗笠遮住了大半邊臉,只露出右眼在外。

  過了一會,谷口進來三個道人。其中兩個就是昨日在客店中見過的姬清虛與皮清玄
,另一個約莫四十來歲年紀,身材甚矮,想來就是那個甚麼「申師叔」了,凝目看他相
貌,依稀在重陽宮曾經見過。跟著山後也奔來兩人。一個身材粗壯,另一個面目蒼老,
滿頭白髮,兩人都是乞丐裝束,自是丐幫中的韓陳二人。五人相互行近,默默無言的只
一拱手,各人排成一列,臉朝西方。

  就在此時,谷口外隱隱傳來一陣得得蹄聲,那五人相互望了一眼,一齊注視谷口,
只聽得蹄聲細碎,越行越近,谷口黑白之色交映,一匹黑驢馱著一個白衣女子疾馳而來
。楊過遙見之下,心中一凜:「不是姑姑!難道又是他們的幫手?」只見那女子馳到距
五人數丈處勒定了黑驢,冷冷的向各人掃了一眼,臉上全是鄙夷之色,似乎不屑與他們
說話。

  姬清虛叫道:「小丫頭,瞧你不出,居然有膽前來,把幫手都叫出來罷。」那女子
冷笑一聲,刷的一聲,從腰間拔出一柄又細又薄的彎刀,宛似一彎眉月,銀光耀眼。姬
清虛道:「我們這裏就只五個,你的幫手幾時到來,我們可不耐煩久等。」那女子一揚
刀,說道:「這就是我的幫手。」刀鋒在空中劃過,發出一陣嗡嗡之聲。

  此言一出,六個人盡皆吃驚。那五人驚的是她孤身一個女子,居然如此大膽,也不
約一個幫手,竟來與武林中的五個好手比武。楊過卻是失望傷痛之極,滿心以為在此必
能候到小龍女,豈知所謂「白衣美貌女子」,竟是另有其人,斗然間胸口逆氣上湧,再
也難以自制,「哇」的一聲,放聲大哭。

  他這一哭,那六個人卻也吃了一驚,但見是山坡上一個牽牛放草的牧童,自是均未
在意,料來鄉下一個小小孩童受了甚麼委屈,因而在此啼哭,姬清虛指著那姓韓的道:
「這位是丐幫中的韓英雄。」指著那姓陳的道:「這位是丐幫中的陳英雄。」又指著「
申師叔」道:「我們師叔申志凡道長,你曾經見過的。」那女子全不理睬,眼光冷冷,
在五人臉上掃來掃去,竟將對方視若無物。

  申志凡道:「你既只一人來此,我們也不能跟你動手。給你十日限期,十天之後,
你再約四個幫手,到這裏相會。」那女子道:「我說過已有幫手,對付你們這批酒曩飯
袋,還約甚麼人?」申志凡怒道:「你這女娃娃,當真狂得可以……」他本待破口喝罵
,終於強忍怒你,問道:「你到底是不是古墓派的?」那女子道:「是又怎樣?不是又
怎樣?牛鼻子老道,你敢跟姑娘動手呢還是不敢?」申志凡見她孤身一人,卻是有恃無
恐,料得她必定預伏好手在旁,古墓派的李莫愁卻是個惹不得的人物,於是說道:「姑
娘,我倒要請問,你平白無端的傷了我派門人,到底是甚麼原因?倘若曲在我方,小道
登門向你師父謝罪,要是姑娘說不出一個緣由,那可休怪無禮。」

  那女子冷然一笑,道:「自然是因你那兩個牛鼻子無禮,我才教訓他們。不然天下
雜毛甚多,何必定要削他們兩個的耳朵?」申志凡愈是見她托大,愈是驚疑不定。那姓
陳乞丐年紀雖老,火氣卻是不小,搶上一步,喝道:「小娃娃,跟前輩說話,還不下驢
?」說著身形幌處,已欺到黑驢跟前,伸手去抓她右臂。這一下出手迅速之極,那女子
不及閃躲,立時被他抓住,她右手握刀,右臂被抓,已不能揮力擋架。

  不料冷光閃動,那女子手臂一扭,一柄彎刀竟然還是劈了下來。那陳姓乞丐大駭,
急忙撒手,總算他見機極快,變招迅捷,但兩根手指已被刀鋒劃破。他急躍退後,拔出
單刀,哇哇大叫:「賊賤人,你當真活得不耐煩啦。」那姓韓你丐從腰間取出一對鏈子
錘,申志凡亮出長劍。姬清虛與皮清玄也抓住劍柄,拔劍出鞘,斗覺手上重量有異,兩
人不約而同「咦」的一聲,大吃一驚,原來手中抓住的各是半截斷劍。

  那女子見到二道狼狽尷尬的神態,不禁噗哧一笑。楊過正自悲傷,聽到那女子笑聲
,見到二道的古怪模樣,也不自禁的破涕為笑。只見那女子一彎腰,刷的一刀,往皮清
玄頭上削去。皮清玄急忙縮頭,那知也這一刀意勢不盡,手腕微抖,在半空中轉了個彎
,終於劃中皮清玄的右額,登時鮮血迸流。其餘四人又驚又怒,團團圍在她黑驢四周。
姬皮二人退在後面,手裏各執半截斷劍,拋去是捨不得,拿著可又沒用,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子一聲清嘯,左手一提韁繩,胯下黑驢猛地縱出數丈。韓陳二丐當即追近,刀
錘紛舉,攻了上去。申志凡跟著搶上,使開全真派劍法,劍劍刺向敵人要害。楊過看他
劍法雖狠,但比之尹志平、趙志敬等大有不如,料來是「志」字輩中的三四流腳色。

  他此時心神略定,方細看那女子容貌,只見她一張瓜子臉,頗為俏麗,年紀似尚比
自己小著一兩歲,無怪那店伴不信這個「白衣美貌女子」是他姊姊。她雖也穿著一身白
衣,但膚色微黑,與小龍女的皎白勝雪截然不同。但見她刀法輕盈流動,大半卻是使劍
的路子,刺削多而砍斫少。楊過只看了數招,心道:「她使的果然是我派武功,難道又
是李莫愁的弟子?」心想兩邊都不是好人,不論誰勝誰敗,都不必理會,又想:「憑你
也配稱甚麼『白衣美貌女子』了?你給我姑姑做丫鬟也不配。」於是曲臂枕頭,仰天而
臥,斜眼觀鬥。

  起初十餘招那少女居然未落下風,她身在驢背,居高臨下,彎刀揮處,五人不得不
跳躍閃避。又鬥十餘招,姬清虛見手中這柄斷劍實在管不了用,心念一動,叫道:「皮
師弟,跟我來。」奔向旁邊樹叢,揀了一株細長小樹,用斷劍齊根斬斷,削去枝葉,儼
然是一根桿棒。皮清玄依樣削棒。二道左右夾攻,挺棒向黑驢刺去。

  那少女輕叱:「不要臉!」揮刀擋開雙棒,就這麼一分心,那姓韓乞丐的鏈子錘與
申志凡的長劍前後齊到。那少女急使險招,低頭橫身,鐵錘夾著一股勁風從她臉上掠過
。噹的一聲,彎刀與長劍相交,就在此時,黑驢負痛長嘶,前足提了起來,原來被姬清
虛刺了一棒。那姓陳乞丐就地打個滾,展開地堂刀法,刀背在驢腿上重重一擊,黑驢登
時跪倒。這麼一來,那少女再也不能乘驢而戰,眼見劍娷齊至,當即飛身而起,左手已
抓住皮清玄的桿棒,用力一拗,桿棒斷成兩截。她雙足著地,回刀橫削,格開那姓陳乞
丐砍來的一刀。楊過一驚:「怎麼?她已受了傷?」

  原來那少女左足微跛,縱躍之間顯得不甚方便,一直不肯下驢,自是為了這個緣故
。楊過俠義之心頓起,待要插手相助,轉念想到:「我和姑姑好端端在古墓中長相廝守
,都是那惡女人李莫愁到來,才鬧到這步田地。這女子又冒充我姑姑,要人叫她『白衣
美貌女子』,好不要臉!」當下轉過了頭,不去瞧她。

  耳聽得兵刃相交叮噹不絕,好奇心終於按捺不住,又迴過頭來,但見相鬥情勢已變
,那少女東閃西避,已是遮攔多還手少。突然那姓韓乞丐鐵錘飛去,那少女側頭讓過,
正好申志凡長劍削到,玎的一聲輕響,將她束髮的銀環削斷了一根,半邊鬢髮便披垂下
來。那少女秀眉微揚,嘴唇一動,臉上登如罩了一層嚴霜,反手還了一刀。

  楊過見她揚眉動唇的怒色,心中劇烈一震:「姑姑惱我之時,也是這般神色。」只
因那少女這一發怒,楊過立時決心相助,當下拾起七八塊小石子放入懷中,但見她左支
右絀,神情已十分狼狽。申志凡叫道:「你與赤練仙子李莫愁到底怎生稱呼?再不實說
,可莫怪我們不客氣了!」那少女彎刀橫迴,突從他後腦釣了過來。申志凡沒料到她會
忽施突襲,擋架不及。姓陳你丐急叫:「留神!」姬清虛猛力舉桿棒向彎刀背上擊去,
才救了申志凡性命。五人見她招數如此毒辣,下手再不容情。霎時之間,那少女連遇險
招。申志凡料想這少女與李莫愁必有淵源,日後被那赤練魔頭得訊息,那可禍患無窮,
眼見她並無後援,正好殺了滅口,於是招招指向她的要害。

  楊過見她危在頃刻,再也延緩不得,翻身上了牛背,隨即溜到牛腹之下,雙足勾住
牛背,伸指在牛臀上一戳。那牯牛放開四蹄,向六人直衝過去。

  六人惡鬥正酣,突然見到瘋牛衝來,都吃了一驚,四下縱開避讓。

  楊過伏在牛腹之下,看準了五個男子的背心穴道,小石子一枚枚擲出,或中「魂門
」,或中「神堂」,但聽得嗆啷、拍喇、「哎唷」連響,五人雙臂酸麻,手中兵刃紛紛
落地。楊過卻已驅趕牯牛回上山坡。他從牛腹下翻身落地,大叫大嚷:「啊」,大牯牛
發瘋啦,這可不得了啦!

  申志凡穴道被點,兵刃脫手,又不見敵人出手,自料是那少女的幫手所為,此人武
功如此高明,那裏還敢戀戰?幸好雙腿仍能邁步,發足便奔,總算他尚有義氣,叫道:
「陳大哥,韓兄弟,咱們走罷!」餘人不暇細想,也都跟著逃走。皮清玄慌慌張張,不
辨東西,反而向那少女奔去。姬清虛大叫:「皮師弟,到這裏來!」皮清玄待要轉身,
那少女搶上一步,彎刀斫將下來。皮清玄大驚,手中又無兵刃,急忙偏身閃避,豈知那
少女彎刀斫出時方向不定,似東實西,如上卻下,冷光閃處,己砍到了他面門。皮清玄
危急中舉手擋格,擦的一聲,彎刀已削去了他四根手指。他尚未覺得疼痛,回頭急逃。

  姓韓乞丐逃出十餘步,見陸無雙不再追來,心道:「這丫頭跛了腳,怎追我得上?
」想到她足跛,不自禁的向她左腿瞧了一眼,轉身又奔。豈知這一下正犯了那少女的大
忌,登時怒氣勃發,不可抑止,叫道:「賊叫化,你道我追你不上麼?」舞動彎刀,揮
了幾轉,呼的一聲,猛地擲出。只見那彎刀在半空中銀光閃閃,噗的一聲,插入那姓韓
乞丐左肩。那人一個踉蹌,肩頭帶著彎刀,狂奔而去。不多時五人均已竄入了樹林。

  那少女冷笑幾聲,心中大是狐疑:「難道有人伏在左近?他為甚麼要助我?」自己
使慣了的銀弧刀給那姓韓乞丐帶了去,不禁有些可惜,拾起那姓陳乞丐掉在地下的單刀
拿在手裏,急步往四下樹林察看,靜悄悄的沒半個人影,回到谷中。但見楊過哭喪著臉
坐在地下,呼天搶地的叫苦。

  那少女問道:「喂,牧童兒,你叫甚麼苦?」楊過道:「這牛兒忽然發瘋,身上撞
爛了這許多毛皮,回去主人家定要打死我。」那少女看那牯牛,但見毛色光鮮,也沒撞
損甚麼,說道:「好罷,總算你這牛兒幫了我一個忙,給你一錠銀子。」說著從懷中掏
出一錠三兩銀子的元寶,擲在地下。她想楊過定要大喜稱謝,那知他仍是愁眉苦臉,搖
著頭不拾銀子。那少女道:「你怎麼啦?傻瓜,這是銀子啊。」楊過道:「一錠不夠。
」那少女又取出一錠銀子擲在地下。楊過有意逗她,仍是搖頭。

  那少女惱了,秀眉一揚,沉臉罵道:「沒啦,傻瓜!」轉身便走。楊過見了她發怒
的神情,不自禁的胸頭熱血上湧,眼中發酸,想起小龍女平日責罵自己的模樣,心意已
決:「一時之間若是尋不著姑姑,我就儘瞧這姑娘惱怒的樣兒便了。」當下伸手抱住她
右腿,叫道:「你不能走!」那少女用力一掙,卻被他牢牢抱住了掙不脫,更是發怒,
叫道:「放開!你拉著我幹麼?」楊過見她怒氣勃勃,心中愈是樂意,叫道:「我回不
了家啦,你救命。」跟著便大叫:「救命,救命!」

  那少女又好氣又好笑,舉刀喝道:「你再不放手,我一刀砍死你。」楊過抱得更加
緊了,假意哭了起來,說道:「你砍死我算啦,反正我回家去也活不成。」那少女道:
「你要怎地?」楊過道:「我不知道,我跟著你去。」那少女心想:「沒來由的惹得這
傻瓜跟我胡纏。」提刀便砍了下去。楊過料想她不會真砍,仍是抱住她小腿不放,那知
這少女出手狠辣,這一刀真是砍向他頭頂,雖不想取他性命,卻要在他頭頂砍上一刀,
好叫他吃點苦頭,不敢再來歪纏。楊過見單刀直砍下來,待刀鋒距頭不過數寸,一個打
滾避開,大叫:「殺人哪,殺人哪!」

  那少女更加惱怒,搶上又是揮刀砍去。楊過橫臥地下,雙腳亂踢,大叫:「我死啦
,我死啦!」他一雙泥足瞎伸亂撐,模樣要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但那少女幾次險些被
他踢中手腕,始終砍他不中。楊過見她滿臉怒色,正是要瞧這副嗔態,不由得痴痴的凝
望。那少女見他神色古怪,喝道:「你起來!」楊過道:「那你殺我不殺?」那少女道
:「好,我不殺你就是。」楊過慢慢爬起,呼呼呼的大聲喘息,暗中運氣閉血,一張臉
登時慘白,全無血色,就似嚇得魂不附體一般。

  那少女心中得意,「呸」了一聲道:「瞧你還敢不敢胡纏?」舉刀指著山坡上皮清
玄那幾根被割下來的手指,說道:「人家這般兇神惡煞,我也砍下他的爪子來。」楊過
裝出惶恐畏懼模樣,不住畏縮。那少女將單刀插在腰帶上,轉身找尋黑驢,可是那驢子
早已逃得不知去向,只得徒步而行。

  楊過拾起銀子,揣在懷裏,牽了牛繩跟在她後面,叫道:「姑姑,你帶我去。」那
少女那加理睬,加快腳步,轉眼間將他拋得影蹤不見。那知剛歇得一歇,只見他牽著牯
牛遠遠奔來,叫道:「帶我去啊,帶我去啊。」那少女秀眉緊蹙,展開輕功,一口氣奔
出數里,只道他再也追趕不上,不料過不多時,又隱隱聽到「帶我去啊」的叫聲。那少
女怒從心起,反身奔去,拔出單刀,高高舉起。楊過叫道:「啊喲!」抱頭便逃。那少
女只要他不再跟隨,也就罷了,轉身再行。

  走了一陣,聽得背後一聲牛鳴,回頭望時,但見楊過牽了牯牛遙遙跟在後面,相距
約有三四十步。那少女站定腳步等他過來。可是楊過見她不走,也就立定不動,她如前
行,當即跟隨,若是返身舉刀追來,他轉頭就逃。這般追追停停,天色已晚,那少女始
終擺脫不了他的糾纏。她見這小牧童雖然傻裏傻氣,腳步卻是異常迅捷,想是在山地中
奔跑慣了,要待追上去打暈了他,或是砍傷他兩腿,每次總是給他連滾帶爬、驚險異常
的溜脫。

  又纏了幾次,那少女左足跛了,行得久後,甚感疲累,於是心生一計,高聲叫道:
「好罷,我帶你走便是,你可得聽我的話。」楊過喜道:「你當真帶我去?」那少女道
:「是婀,幹麼要騙你?我走得累了,你騎上牛背,也讓我騎著。」楊過牽了牯牛快步
走近,暮靄蒼茫中見她眼光閃爍,知她不懷好意,當下笨手笨腳的爬上了牛背。那少女
右足一點,輕輕巧巧的躍上,坐在楊過身前,心想:「我驢子逃走了,騎這牯牛倒也不
壞。」足尖在牛脅上重重一踢。牯牛吃痛,發蹄狂奔。那少女微微冷笑,驀地裏手肘用
力向後撞去,正中楊過胸口。楊過叫聲「啊喲!」一個觔斗翻下了牛背。

  那少女甚是得意,心想:「任你無賴,此次終須著了我的道兒。」伸指在牛脅裏一
戳,那牯牛奔得更加快了,忽聽楊過仍是大叫大嚷,聲音就在背後,一回頭,只見他兩
手牢牢拉住年尾,雙足離地,給牯牛拖得騰空飛行,滿臉又是泥沙,又是眼淚鼻涕,情
狀之狼狽實是無以復加,可偏偏就是不放牛尾。那少女無法可施,提起單刀正要往他手
上砍去,忽聽人聲喧嘩,原來牯牛已奔到了一個市集上。人眾擁擠,牯牛無路可走,終
於停了下來。

  楊過有意要逗那少女生氣以瞧她的怒色,躺在地下大叫:「我胸口好疼啊,你打死
我啦!」市集上眾人紛紛圍攏,探問緣由。

  那少女鑽入人叢,便想乘機溜走,豈知楊過從地下爬將過去,又已抱住她右腿,大
叫:「別走,別走啊!」旁人問道:「幹甚麼?你們吵些甚麼?」楊過叫道:「她是我
媳婦兒,我媳婦兒不要我,還打我。」那人道:「媳婦兒打老公,那還成甚麼世界?」
那少女柳眉倒豎,左腳踢出。楊過把身旁一個壯漢一推,這一腳正好踢在他的腰裏。那
大漢怒極,罵道:「小賤人,踢人麼?」提起醋缽般的拳頭搥去。那少女在他手肘上一
托,借力揮出,那大漢二百來斤的身軀忽地飛起,在空中哇哇大叫,跌入人叢,只壓得
眾人大呼小叫,亂成一團。

  那少女竭力要掙脫楊過,被他死命抱住了卻那裏掙扎得脫?眼見又有五六人搶上要
來為難,只得低頭道:「我帶你走便是,快放開。」楊過道:「你還打不打我?」那少
女道:「好,不打啦!」楊過這才鬆手,爬起身來。二人鑽出人叢,奔出市集,但聽後
面一片叫嚷之聲。楊過居然在百忙之中仍是牽著那條牯牛。

  楊過笑嘻嘻的道:「人家也說,媳婦兒不可打老公。」那少女惡狠狠的道:「死傻
蛋,你再胡說八道,說我是你媳婦兒甚麼,瞧我不把你的腦袋瓜子砍了下來。」說著提
刀一揚。楊過抱住腦袋,向旁逃過幾步,求道:「好姑娘,我不敢說啦。」那少女啐道
:「瞧你這副髒模樣,醜八怪也不肯嫁你做媳婦兒。」楊過嘻嘻傻笑,卻不回答。

  此時天色昏暗,兩人站在曠野之中,遙望市集中炊煙裊裊升起,腹中都感飢餓。那
少女道:「傻蛋,你到市上去買十個饅頭來。」楊過搖頭道:「我不去。」那少女臉一
沉,道:「你幹麼不去?」楊過道:「我才不去呢!你騙我去買饅頭,自己偷偷的溜了
。」那少女道:「我說過不溜就是了。」楊過只是搖頭。那少女握拳要打,他卻又快步
逃開。兩人繞著大牯牛,捉迷藏般團團亂轉。那少女一足跛了,行走不便,眼見這子跌
倒爬起,大呼小叫,自己雖有輕身功夫,卻總是追他不上。

  她惱怒已極,心想自己空有一身武功,枉稱機智乖巧,卻給這個又髒又臭的鄉下小
傻蛋纏得束手無策,算得無能之至。也是楊過一副窩囊相裝得實在太像,否則她幾次三
番殺不了這小傻蛋,心中早該起疑。她沿著大道南行,眼見楊過牽著牯牛遠遠跟隨,心
中計算如何出其不意的將他殺了。走了一頓飯工夫,天色更加黑了,只見道旁有一座破
舊石屋,似乎無人居住,尋思:「今晚我就睡在這裏,等那傻瓜半夜裏睡著了,一刀將
他砍死。」當即向石屋走去,推門進去,只覺塵氣撲鼻,屋中桌椅破爛,顯是廢棄已久
。她割些草將一張桌子抹乾淨了,躺在桌上閉目養神。

  只見楊過並不跟隨進來,她叫道:「傻蛋,傻蛋!」不聽他答應,心想:「難道這
傻蛋知道我要殺他,因而逃了!」當下也不理會,這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入睡,突
然一陣肉香撲鼻。她跳起身來,走到門外,但見楊過坐在月光之下,手中拿著一大塊肉
,正自張口大嚼,身前生了一堆火,火上樹枝搭架,掛著野味燒烤,香味一陣陣的送來


  楊過見她出來,笑了笑道:「要吃麼?」將一塊烤得香噴噴的腿肉擲了過去。那少
女接在手中,似是一塊黃腿肉,肚中正餓,撕下一片來吃了,雖然沒鹽,卻也甚是鮮
美,當下坐在火旁,斯斯文文的吃了起來。她先將腿肉一片片的撕下,再慢慢咀嚼,但
見楊過吃得唾沫亂濺,嗒嗒有聲,不由得噁心,欲待石吃,腹中卻又飢餓,只見轉過了
頭不去瞧他。

  她吃完一塊,楊過又遞了一塊給她。那少女道:「傻蛋,你叫甚麼名字?」楊過楞
楞的道:「你是神仙不是?怎知道我名叫傻蛋?」那少女心中一樂,笑道:「哈,原來
你就叫傻蛋。你爸爸媽媽呢?」楊過道:「都死光啦。你叫甚麼名字?」那少女道:「
我不知道。你問來幹麼?」楊過心想:「你不肯說,我且激你一激。」得意洋洋的道:
「我知道啦,你也叫傻蛋,因此不肯說。」那少女大怒,縱起身來,舉拳往他頭上猛擊
一記,罵道:「誰說我叫傻蛋?你自己才是傻蛋。」楊過哭喪著臉,抱頭說道:「人家
問我叫甚麼名字,我說不知道,人家就叫我傻蛋,你也說不知道,自然也是傻蛋啦。」
那少女道:「誰說不知道了?我不愛跟你說就是。我姓陸,知不知道?」

  這少女就是當日在嘉興南湖中採蓮的幼女陸無雙。她與表姊程英、武氏兄弟採摘花
朵時摔斷了腿,武三娘為她接續斷骨,適在此時洪凌波奉師命來襲,以致接骨不甚妥善
,傷愈之後左足短了寸許,行走時略有跛態。她皮色雖然不甚白皙,但容貌秀麗,長大
後更見嬌美,只是一足跛了,不免引以為恨。

  那日李莫愁殺了她父母婢僕,將她擄去,本來也要殺害,但見到她頸中所繫的錦帕
,記起她伯父陸展元昔日之情,遲遲不忍下手。陸無雙聰明精乖,知道落在這女魔頭手
中,生死繫於一線,這魔頭來去如風,要逃是萬萬逃不走的,於是一起始便曲意迎合,
處處討好,竟奉承得那殺人不眨眼的赤練仙子加害之意日漸淡了。李莫愁有時記起當年
恨事,就將她叫來折辱一場。陸無雙故意裝得蓬頭垢面,一蹺一拐。李莫愁見了她這副
可憐巴巴的模樣,胡亂打罵一番,出了心中之氣,也就不為已甚。陸無雙如此委曲求全
,也虧她一個小小女孩,居然在這大魔頭門下挨了下來。

  她將父母之仇昱藏心中,絲毫不露。李莫愁問起她的父母,她總是假裝想不起來。
當李莫愁與洪凌波練武之時,她就在旁遞劍傳巾、斟茶送果的侍候,十分殷勤。她武學
本有些根柢,看了二人練武,心中暗記,待李洪二人出門時便偷偷練習,平時更加意討
好洪凌波。後來洪凌波乘著師父心情甚佳之時代陸無雙求情,也拜在她門下作了徒弟。

  如是過了數年,陸無雙武功日進,只是李莫愁對她總是心存疑忌,別說最上乘的武
功,就是第二流的功夫也不肯傳授。倒是洪凌波見她可憐,暗中常加點撥,因此她的功
夫說高固然不高,說低卻也不低。這日李莫愁與洪凌波師待先後赴活死人墓盜「玉女心
經」,陸無雙見她們長久不歸,決意就此逃離魔窟,回江南去探訪父母的生死下落。她
幼時雖見父母被李莫愁打得重傷,料想凶多吉少,究未親見父母逝世,心中總存著一線
指望,要去探個水落石出。臨走之時,心想一不作,二不休,竟又盜走了李莫愁的一本
「五毒秘傳」,那是記載諸般毒藥和解藥的抄本。

  她左足跛了,最恨別人瞧她跛足,那日在客店之中,兩個道人向她的破足多看了幾
眼,她立即出言斥責,那兩個道人脾氣也不甚好,三言兩語,動起手來,她使彎刀削了
兩個道人的耳朵,才有日後豺狼谷的約鬥。當日李莫愁擄她北去之時,她在洞口與楊
過曾見過一面,但其時二人年幼,日後都變了模樣,數年前匆匆一會,這時自然誰都記
不起了。

  陸無雙吃完兩塊烤肉,也就飽了。楊過卻借著火光掩映,看她的臉色,心道:「我
姑姑此刻不知身在何處?眼前這女子若是姑姑,我烤獐腿給她吃,豈不是好?」心下尋
思,獃獃的凝望著好,竟似痴了。陸無雙哼了一聲,心道:「你這般無禮瞧我,現下且
自忍耐,半夜裏再殺你。」當即回入石屋中睡了。

  睡到中夜,她悄悄起來,走到屋外,只見火堆邊楊過一動不動的睡著,火堆早已熄
了,於是躡手躡足的走到他身後,手起刀落,往他背心砍去,突然手腕一抖,虎口震得
劇痛,登時把捏不定,噹的一聲,單刀脫手,只覺中刀之處似鐵似石。她一驚非小,急
忙轉身逃開,心道:「難道這傻蛋竟練得週身刀槍不入?」奔出數丈,見楊過並不追來
,回頭一望,只見他仍是伏在火邊不動。

  陸無雙疑心大起,叫道:「傻蛋,傻蛋!我有話跟你說。」楊過只是不應。她凝神
細看,但見楊過身形縮成一團,模樣極是古怪,當下大著膽子走近,見他竟然不似人形
,伸手摸了摸,衣服下硬硬的似是一塊大石。抓住衣服向上提起,衣服下果然是一塊岩
石,又那裏有楊過的人在?

  她呆了一呆,叫道:「傻蛋,傻蛋!」不聽答應,當下側耳傾聽,似乎屋子中傳出
一陣陣鼾聲,循聲尋去,只見楊過正睡在她適才所睡的桌上,背心向外,鼾聲大作,濃
睡正酣。陸無雙盛怒之下,也不去細想他怎會突然睡到了桌上,立即縱身而上,提起單
刀,挺刀尖向他背心插落。

  這一下刀鋒入肉,手上絕無異感,卻聽楊過打了幾下鼾,說起夢話來:「誰在我背
上搔癢,嘻嘻,別鬧,別鬧,我怕癢。」

  陸無雙驚得臉都白了,雙手發顫,心道:「此人難道竟是鬼怪?」轉身欲逃,一時
之間雙足竟然不聽使喚。只聽他又說夢話:「背上好癢,定是小老鼠來偷我的黃獐肉。
」伸手背後,從衣衫底下拉出半爿黃獐,拍的一聲,拋在地下。陸無雙舒了一口你氣,
這才明白:「原來這傻蛋將黃獐肉放在背上,剛才這刀刺在獸肉上啦,卻教我虛驚一場
。」

  她連刺兩次失誤,對楊過憎恨之心更加強了,咬牙低聲道:「臭傻蛋,瞧我這次要
不要了你的小命。」閃身撲上,舉刀向他背心猛砍。楊過於鼾聲呼呼中翻了個身,這一
刀拍的一聲,砍在桌上,深入木裏。

  陸無雙手上運勁,待要拔刀,楊過正做甚麼惡夢,大叫:「媽婀,媽啊,小老鼠來
咬我啊。」兩條泥腿焂地伸出,左腿擱在陸無雙臂彎裏的「曲池穴」,右腿卻擱在她肩
頭的「肩井穴」。這兩處都是人身大穴,他兩條泥腿摔將下來,無巧不巧,恰好撞正這
兩處穴道。陸無雙登時動彈不得,呆呆的站著,讓身子作了他擱腿的架子。

  她心中怒極,身子雖不能動,口中卻能說話,喝道:「喂,傻蛋,快把臭腳拿開。
」只聽他打呼聲愈加響了。她不知如何是好,惱恨之下,張口將唾沫向他吐去。楊過翻
了個身,右腳尖漫不經意的掠了過來,正好在她「巨骨穴」上輕輕一碰。陸無雙立時全
身酸麻,連嘴也張不開了,鼻中只聞到他腳上臭氣陣陣衝來。

  就這麼擱了一盞茶時分,陸無雙氣得幾欲暈去,心中賭咒發誓:「明日待我穴道鬆
了,定要在這傻蛋身上斬他十七八刀。」再過一陣,楊過心想也作弄她得夠了,放開雙
足,轉過身來,雖在黑暗之中,她臉上的氣惱神色仍是瞧得清清楚楚。她越是發怒,似
乎越是與小龍女相似,楊過痴痴的瞧著,那裏捨得閉眼?其實陸無雙相貌和小龍女全不
相似,只是天下女子生氣的模樣總是大同小異,楊過念師情切,百無聊賴之中,瞧瞧陸
無雙的嗔態怒色,自覺是依稀瞧到了小龍女,那也是畫餅之意、望梅之思而已。

  過了一會,月光西斜,從大門中照射進來。陸無雙見楊過雙眼睜開,笑瞇瞇的瞧著
自己,心中一凜:「莫非這傻蛋喬獃扮痴?他點我穴道,並非無意碰巧撞中?」想到此
處,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就在此時,忽見楊過斜眼望著地下,她歪過眼珠,順著他眼
光看去,只見地下並排列著三條黑影,原來有三個人站在門口。凝神再看,三條黑影的
手中都拿著兵刃,她暗暗叫苦:「糟啦,糟啦,對頭找上了門來,偏生給這傻蛋撞中了
穴道。」她連遭怪異,心中雖然起疑,卻總難信如此骯髒猥瑣的一個牧童竟會有一身高
明武功。

  楊過閉上了眼大聲打鼾。只聽門口一人叫道:「小賤人,快出來,你站著不動,就
想道爺饒了你麼?」楊過心道:「原來又是個牛鼻子。」又聽另一人道:「我們也不要
你的性命,只要削你兩隻耳朵、三根手指。」第三人道:「老子在門外等著,爽爽快快
的出來動手罷。」說著向外躍出。三人圍成半圓,站在門外。

  楊過伸個懶腰,慢慢坐起,說道:「外面叫甚麼啊,陸姑娘,你在那裏?咦,你幹
麼站著不動?」在她背上推了幾下。陸無雙但覺一股強勁力道傳到,全身一震,三處被
封的穴道便即解開,當下也不及細想,俯身拾起單刀,躍出大門,只見三個男人背向月
光而立。

  她更不打話,翻腕向左邊那人挺刀刺去。那人手中拿的是條鐵鞭,看準尖刀砸將下
來。他鐵鞭本就沉重,兼之膂力甚強,砸得又準,噹的一聲,陸無雙單刀脫手。楊過橫
臥桌上,見陸無雙向旁跳開,左手斜指,心道:「好,那道人的長劍保不住。」果然她
手腕斗翻,已施展古墓派武功,奪過道人手中長劍,順手斫落,噗的一聲,道人肩頭中
劍。他大聲咒罵,躍開去撕道袍裹傷。

  陸無雙舞劍與使鞭的漢子鬥在一起。另一個矮小漢子手持花槍,東一槍西一槍的攢
刺,不敢過份逼近。那使鞭的猛漢武藝不弱,鬥了十餘合,陸無雙漸感不支。那人出手
與步履之間均有氣度,似乎頗為自顧身分,陸無雙數次失手,他竟並不過份相逼。

  那道人裹好傷口,空手過來,指著陸無雙罵道:「古墓派的小賤人,下手這般狠毒
!」挺臂舞拳,向她急衝過去。白光閃動,那道人背上又吃了一劍,可是那矮漢的花槍
卻也刺到了陸無雙背心,使鞭猛漢的鐵鞭戳向她肩頭。楊過暗叫:「不好!」雙手握著
的兩枚石子同時擲出,一枚盪開花槍,另一枚打中了猛漢右腕。

  不料那猛漢武功了得,右腕中石,鐵鞭固然無力前伸,但左掌快似閃電,焂地穿出
,噗的一聲,擊正陸無雙胸口。楊過大驚,他究竟年輕識淺,看不透這猛漢左手上拳掌
功夫的了得,急忙搶出,一把抓住他後領運勁甩出。那猛漢騰空而起,跌出丈許之外。
那道人與矮漢子見楊過如此厲害,忙扶起猛漢,頭也不回的走了。

  楊過俯頭看陸無雙時,見她臉如金紙,呼吸甚是微弱,受傷實是不輕,伸左手扶住
她背脊,讓她慢慢坐起,但聽得格啦、格啦兩聲輕響,卻是骨骼互撞之聲,原來她兩根
肋骨被那猛漢一掌擊斷了。她本已昏暈過去,兩根斷骨一動,一陣劇痛,便即醒轉,低
低呻吟。楊過道:「怎麼啦?很痛麼?」陸無雙早痛得死去活來,咬牙罵道:「問甚麼
?自然很痛。抱我進屋去。」楊過托起她身子,不免略有震動。陸無雙斷骨相撞,又是
一陣難當劇痛,罵道:「好,鬼傻蛋,你……你故意折磨我。那三個傢伙呢?」楊過出
手之時,她已被擊暈,是以不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楊過笑了笑,道:「他們只道你已經死了,拍拍手就走啦。」陸無雙心中略寬,罵
道:「你笑甚麼?死傻蛋,見我越痛就越開心,是不是?」楊過每聽她罵一句,就想起
小龍女當日叱罵自己的情景來。他在活死人墓中與小龍女相處這幾年,實是他一生中最
歡悅的日子,小龍女縱然斥責,他因知師父真心相待,仍是內心感到溫暖。此時找尋師
父不到,恰好碰到另一個白衣少女,淒苦孤寂之情,竟得稍卻。實則小龍女秉性冷漠,
縱對楊過責備,也不過不動聲色的淡淡數說幾句,那會如陸無雙這般亂罵?但在楊過此
時心境,總是有一個年輕女子斥罵自己,遠比無人斥罵為佳,對她的惡言相加只是微笑
不理,抱起她放在桌上。陸無雙橫臥下去時斷骨又格格作聲,忍不住大聲呼痛,呼痛時
肺部吸氣,牽動肋骨,痛得更加厲害了,咬緊牙關,額頭上全是冷汗。

  楊過道:「我給你接上斷骨好麼?」陸無雙罵道:「臭傻蛋,你會接甚麼骨?」楊
過道:「我家裏的癩皮狗跟隔壁的大黃狗打架,給咬斷了腿,我就給牠接過骨。還有,
王家伯伯的母豬撞斷了肋骨,也是我給接好的。」陸無雙大怒,卻又不敢高聲呼喝,低
沉著嗓子道:「你罵我癩皮狗,又罵我母豬。你才是癩皮狗,你才是母豬。」楊過笑道
:「就算是豬,我也是公豬啊。再說,那癩皮狗也是雌的,雄狗不會癩皮。」陸無雙雖
然伶牙利齒,但每說一句,胸口就一下牽痛,滿心要跟他鬥口,卻是力所不逮,只得閉
眼忍痛,不理他的嘮叨。楊過道:「那癩皮狗的骨頭經我一接,過不了幾天就好啦,跟
別的狗打起架來,就和沒斷過骨頭一樣。」

  陸無雙心想:「說不定這傻蛋真會接骨。何況若是無人醫治,我準沒命。可是他跟
我接骨,便得碰到我胸膛,那……那怎麼是好?哼,他若治我不好,我跟他同歸於盡。
若是治好了,我也決不容這見過我身子之人活在世上。」她幼遭慘禍,忍辱掙命,心境
本已大異常人,跟隨李莫愁日久,耳染目濡,更學得心狠手辣,小小年紀,卻是滿肚子
的惡毒心思,低聲道:「好罷!你若騙我,哼哼,小傻蛋,我決不讓你好好的死。」

  楊過心道:「此時不加刁難,以後只怕再沒機緣了。」於是冷冷的道:「王家伯伯
的母豬撞斷了肋骨,他閨女向我千求萬求,連叫我一百聲『好哥哥』,我才去給接骨…
…」陸無雙連聲道:「呸,呸,呸,臭傻蛋……臭傻蛋……啊唷……」胸口又是一陣劇
痛。楊過笑道:「你不肯叫,那也罷了。我回家啦,你好好兒歇著。」說著站起身來,
走向門口。

  陸無雙心想:「此人一去,我定要痛死在這裏了。」只得忍氣道:「你要怎地?」
楊過道:「本來嘛,你也得叫我一百聲好哥哥,但你一路上罵得我苦了,須得叫一千聲
才成。」陸無雙心下計議:「一切且答應他,待我傷愈,再慢慢整治他不遲。」於是說
道:「我就叫你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哎唷……哎唷……」楊過道:「好罷,還
有九百九十七聲,那就記在帳上,等你好了再叫。」走近身來,伸手去解她衣衫。

  陸無雙不由自主的一縮,驚道:「走開!你幹甚麼?」楊過退了一步,道:「隔著
衣服接斷骨我可不會,那些癩皮狗、老母豬都是不穿衣服的。」陸無雙也覺好笑,可是
若要任他解衣,終覺害羞,過了良久,才低頭道:「好罷,我鬧不過你。」楊過道:「
你不愛治就不治,我又不希罕……」

  正說到此處,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這小賤人定然在此方圓二十里之內,咱們趕
緊搜尋……」陸無雙一聽到這聲音,只嚇得面無人色,當下顧不得胸前痛楚,伸手按住
了楊過的嘴巴,原來外面說話的正是李莫愁。

  楊過聽了她聲音,也是大吃一驚。只聽另一個女子聲音道:「那叫化子肩頭所插的
那把彎刀,明明是師妹的銀弧刀,就可惜沒能起出來認一下。」此人自是洪凌波了。

  她師徒倆從活死人墓中死裏逃生,回到赤霞莊來,發見陸無雙竟已逃走,這也罷了
,不料她還把一本「五毒秘傳」偷了去。李莫愁橫行江湖,武林人士盡皆忌憚,主要還
不因她武功,而在她五毒神掌與冰魄銀針的劇毒。「五毒秘傳」中載得有神掌與銀針上
毒藥及解藥的藥性、製法,倘若流傳了出去,赤練仙子便似赤練蛇給人拔去了毒牙。秘
傳中所載她早熟爛於胸,自不須帶在身邊,在赤霞莊中又藏得機密萬分,那知陸無雙平
日萬事都留上了心,得知師父收藏的所在,既然決意私逃,便連這本書也偷了去。

  李莫愁這一怒真是非同小可,帶了洪凌波連日連夜的追趕,但陸無雙逃出已久,所
走的又是荒僻小道。李莫愁師徒自北至南、自南回北兜截了幾次,始終不見她的蹤影。
這一晚事有湊巧,師徒倆行至潼關附近,聽得丐幫弟子傳言,召隻西路幫眾聚會。李莫
愁心想丐幫徒眾遍於天下,耳目靈通,當會有人見到陸無雙,於是師徒倆趕到集會之處
,想去打探消息,在路上恰好撞到一名五袋弟子由一名丐幫幫眾背著飛跑,另外十七八
名乞兒在旁衛護。李莫愁見那人肩頭插了一柄彎刀,正是陸無雙的銀弧刀。她閃身在旁
竊聽,隱約聽到那些乞丐憤然叫嚷,說給一個跛足丫頭用彎刀擲中了肩頭。

  李莫愁大喜,心想他既受傷不久,陸無雙必在左近,當下急步追趕,尋到了那破屋
之前。但見屋前燒了一堆火,又微微聞到血腥氣,忙幌亮火摺四下照看,果見地下有幾
處血跡,血色尚新,顯是惡鬥未久。李莫愁一拉徒兒的衣袖,向那破屋指了指。洪凌波
點點頭,推開屋門,舞劍護身,闖了進去。

  陸無雙聽到師父與師姊說話,已知無倖,把心一橫,躺著等死。只聽得門聲輕響,
一條淡黃人影閃了進來,正是師姊洪凌波。

  洪凌波對師妺情誼倒甚不錯,知道此次師父定要使盡諸般惡毒法兒,折磨得師妺痛
苦難當,這才慢慢處死,眼見她躺在桌上,當下舉劍往她心窩中刺去,免她零碎受苦。

  劍尖剛要觸及陸無雙心口,李莫愁伸手在她肩頭一拍,洪凌波手臂無勁,立時垂下
。李莫愁冷笑道:「難道我不會動手殺人?要你忙甚麼?」對陸無雙道:「你見到師父
也不拜了麼?」她此時雖當盛怒,仍然言語斯文,一如平素。陸無雙心想:「今日既已
落在她手中,不論哀求也好,挺撞也好,總是要苦受折磨。」於是淡淡的道:「你與我
家累世深仇,甚麼話也不必說啦。」李莫愁靜靜的望著她,目光中也不知是喜是愁。洪
凌波臉上滿是哀憐之色。陸無雙上唇微翹,反而神情倨傲。

  三人這麼互相瞪視,過了良久,李莫愁道:「那本書呢?拿來。」陸無雙道:「給
一個惡道士、一個臭叫化子搶去啦!」李莫愁暗吃一驚。她與丐幫雖無樑子,跟全真教
的過節卻是不小,素知丐幫與全真教淵源極深,這本「五毒秘傳」落入了他們手中,那
還了得?

  陸無雙隱約見到師父淡淡輕笑,自是正在思量毒計。她在道上遁逃之際,提心吊膽
的只怕師父追來,此刻當真追上了,反而不如先時恐懼,突然間想起:「傻蛋到那裏去
了?」她命在頃刻,想起那個骯髒痴呆的牧童,不知不覺竟有一股溫暖親切之感。突然
間火光閃亮,蹄聲騰騰直響。

  李莫愁師徒轉過身來,只見一頭大牯牛急奔入門,那牛右角上縛了一柄單刀,左角
上縛著一叢燒得正旺的柴火,眼見衝來的勢道極是威猛,李莫愁當即閃身在旁,但見牯
牛在屋中打了個圈子,轉身又奔了出去。牯牛進來時橫衝直撞,出去時也是發足狂奔,
轉眼間已奔出數丈之外。李莫愁望著牯牛後影,初時微感詫異,隨即心念一動:「是誰
在牛角上縛上柴火尖刀?」轉過身來,師徒倆同聲驚呼,躺在桌上的陸無雙已影蹤不見


  洪凌波在破屋前後找了一遍,躍上屋頂。李莫愁料定是那牯牛作怪,當即追出屋去
。黑暗中但見牛角上火光閃耀,已穿入了前面樹林。她在火光照映下見牛背上無人,看
來陸無雙並非乘牛逃走,轉念一想:「是了,定是有人在外接應,趕這怪牛來分我之心
,乘亂救了她去。」但一時之間不知向何方追去才是,當下腳步加快,片刻間已追上牯
牛,縱身躍上牛背,卻瞧不出甚麼端倪,立即蹤下,在牛臀上踢了一腳,撮口低嘯,與
洪凌波通了訊號,一個自北至南,一個從西到東的追去。

  這牯牛自然是楊過趕進屋去的。他聽到李莫愁師徒的聲音,當即溜出後門,站在窗
外偷聽,只一句話,便知李莫愁是要來取陸無雙性命,靈機一動,奔到牯牛之旁,將陸
無雙那柄給鐵鞭砸落在地的單刀拾起,再拾了幾根枯柴,分別縛上牛角,取火燃著了柴
枝,伏在牛腹之下,手腳抱住牛身,驅牛衝進屋去,一把抱起陸無雙,仍是藏在牛腹底
下逃出屋來。他行動迅捷,兼之那牯牛模樣古怪,饒是李莫愁精明,事出不意,卻也沒
瞧出破綻。待得她追上牯牛,楊過早已抱著陸無雙躍入長草中躲起。

  這一番顛動,陸無雙早痛得死去活來,於楊過狔樣相救、怎樣抱著她藏身在牛腹之
下、怎樣躍入草叢,她都是迷糊不清,過了好一陣,神智稍復,「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楊過忙按住她口,在她耳邊低聲道:「別作聲!」只聽腳步聲響,洪凌波道:「咦,
怎地一霎眼就不見了人?」遠處李莫愁道:「咱們走罷。這小賤人定是逃得遠了。」但
聽洪凌波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陸無雙極是氣悶,又待呼痛,楊過仍是按住她嘴不放。

  陸無雙微微一掙,發覺被他摟在懷內,又羞又急,正想出手打去。楊過在她耳邊低
聲道:「別上當,你師父在騙你。」這句話剛說完,果然聽得李莫愁道:「當真不在此
處。」說話聲音極近,幾乎就在二人身旁。陸無雙吃了一驚,心道:「若不是傻蛋見機
,這番可沒命了!」原來李莫愁疑心她就藏在附近,口中說走,其實是施展輕功,悄沒
聲的掩了過來。陸無雙險些中計。

  楊過側耳靜聽,這次她師徒倆才當真走了,鬆開按在陸無雙嘴上的手,笑道:「好
啦,不用怕啦。」陸無雙道:「放開我。」楊過輕輕將她平放草地,說道:「我立時給
你接好斷骨,咱們須得趕快離開此地,待得天明,可就脫不了身啦。」陸無雙點了點頭
。楊過怕她接骨時掙扎叫痛,驚動李莫愁師徒,當即點了她的麻軟穴,伸手去解她衣上
扣子,說道:「千萬別作聲。」

  解開外衣後,露出一件月白色內衣,內衣之下是個杏黃色肚兜。楊過不敢再解,目
光上移,但見陸無雙秀眉雙蹙,緊緊閉著雙眼,又羞又怕,渾不似一向的蠻橫模樣。楊
過情竇初開,聞到她一陣陣處女體上的芳香,一顆心不自禁的怦怦而跳。陸無雙睜開眼
來,輕輕的道:「你給我治罷!」說了這句話,又即閉眼,側過頭去。楊過雙手微微發
顫,解開她的肚兜,看到她乳酪一般的胸脯,怎麼也不敢用手觸摸。

  陸無雙等了良久,但覺微風吹在自己赤裸的胸上,頗有寒意,轉頭睜眼,卻見楊過
正自痴痴的瞪視,怒道:「你……你瞧……瞧……甚麼?」楊過一驚,伸手去摸她肋骨
,一碰到她滑如凝脂的皮膚,身似電震,有如碰到炭火一般,立即縮手。陸無雙道:「
快閉上眼睛,你再瞧我一眼,我……我……」說到此處,眼淚流了下來。

  楊過忙道:「是,是。我不看了。你……你別哭。」果真閉上眼睛,伸手摸到她斷
了的兩根肋骨,將斷骨仔細對準,忙拉她肚兜遮住她胸脯,心神略定,於是折了四根樹
枝,兩根放在她胸前,兩根放在背後,用樹皮牢牢綁住,使斷骨不致移位,這才又扣好
她裏衣與外衣的扣子,鬆了她的穴道。

  陸無雙睜開眼來,但見月光胦在楊過臉上,雙頰緋紅,神態忸怩,正自偷看她的臉
色,與她目光一碰,急忙轉過頭去。此時她斷骨對正,雖然仍是疼痛,但比之適才斷骨
相互銼軋時的劇痛已大為緩和,心想:「這傻蛋倒真有點本事。」她此時自已看出楊過
實非常人,更不是傻蛋,但她一起始就對之嘲罵輕視,現下縱然蒙他相救,卻也不肯改
顏尊重,當下問道:「傻蛋,你說怎生好?獃在這兒呢,還是躲得遠遠地?」楊過道:
「你說呢?」陸無雙道:「自然走啊,在這兒等死麼?」楊過道:「到那兒去?」陸無
雙道:「我要回江南,你肯不肯送我去?」楊過道:「我要尋我姑姑,不能去那麼遠。
」陸無雙一聽,臉色沉了下來,道:「好罷,那你快走!讓我死在這兒罷。」

  陸無雙若是溫言軟語的相求,楊過定然不肯答應,但見她目蘊怒色,眉含秋霜,依
稀是小龍女生氣的模樣,不由得難以拒卻,心想:「說不定姑姑恰好到了江南,我送陸
姑娘去,常言道好心有好報,天見可憐,卻教我撞見了姑姑。」他明知此事渺茫之極,
只是無法拒絕陸無雙所求,只好向自己巧所辯解罷了,當下嘆了口氣,俯身將她抱起。

  陸無雙怒道:「你抱我幹麼?」楊過笑道:「抱你到江南去啊。」陸無雙大喜,噗
嗤一笑,道:「傻蛋,江南這麼遠,你抱得我到麼?」話雖這麼說,卻安安靜靜的伏在
他懷裏,一動也不動了。

  這時那頭大牯牛早奔得不知去向。楊過生怕給李莫愁師徒撞見,儘揀荒僻小路走。
他腳下迅捷,上身卻是穩然不動,全沒震痛陸無雙的傷處。陸無雙見身旁樹木不住倒退
,他這一路飛馳,竟然有如奔馬,比自己空身急奔還要迅速,輕功實不在師父之下,心
中暗暗驚奇:「原來這傻蛋身負絕藝,他小小年紀,怎能練到這一身本事?」不久東方
漸白,她抬起頭來,見楊過臉上雖然骯髒,卻是容貌清秀,雙目更是靈動有神,不由得
心中一動,漸漸忘了胸前疼痛,過了一陣,竟爾沉沉睡去。

  待得天色大明,楊過有些累了,奔到一棵大樹底下,輕輕將她放下,自己坐在她身
邊休息。陸無雙睜開眼來,淺淺一笑,說道:「我餓啦,你餓不餓?」楊過道:「我自
然也餓,好罷,咱們找家飯店吃飯。」站起身來,又抱起了她,只是抱了半夜,雙臂微
感酸麻,當下舉起她坐在自己肩頭,緩緩而行。

  陸無雙兩隻腳在楊過胸前輕輕的一盪一盪,笑道:「傻蛋,你到底叫甚麼名字?總
不成在別人面前,我也叫你傻蛋。」楊過道:「我沒名字,人人都叫我傻蛋。」陸無雙
慍道:「你不說就算啦!那你師父是誰?」楊過聽她提到「師父」二字,他對小龍女極
是敬重,那敢輕忽玩鬧,正色答道:「我師父是我姑姑。」陸無雙信了,心道:「原來
他是家傳的武藝。」又問:「你姑姑是那一家那一派?」楊過呆頭呆腦的道:「她是住
在家裏的,派甚麼的我可不知道啦。」陸無雙嗔道:「你裝傻!我問你,你學的是那一
門子武功?」楊過道:「你問我家的大門嗎?怎麼說是紙糊的,那明明是木頭的。」陸
無雙心下沉吟:「難道此人當真是個傻蛋?武功雖好,人卻痴呆麼?」於是溫言道:「
傻蛋,你好好跟我說,你為甚麼救我性命?」

  楊過一時難以回答,想了一陣,道:「我姑姑叫我救你,我就救你。」陸無雙道:
「你姑姑是誰?」楊過道:「姑姑就是姑姑。她叫我幹甚麼,我就幹甚麼。」陸無雙嘆
了口氣,心想:「這人原來真是傻的。」本來已對他略有溫柔之意,此時卻又轉生厭憎
。楊過聽她不再說話,問道:「你怎麼不說話啦?」陸無雙哼了一聲。楊過又問一句。
陸無雙嗔道:「我不愛說話就不說話,傻蛋,你閉著嘴巴!」楊過知她此時臉色定然好
看,只是她坐在自己肩頭,難以見到,不禁暗感可惜。

  不多時,來到一個小市鎮。楊過找了一家飯店,要了飯菜,兩人相對而坐。陸無雙
聞到他身上的牛糞氣息,眉頭一皺,道:「傻蛋,你坐到那邊去,別跟我一桌。」楊過
笑了笑,走到另一張桌旁坐了。陸無雙見他仍是面向自己,心中煩躁,越瞧越覺此人傻
得討厭,沉臉道:「你別瞧我。」指著遠處一張桌子道:「坐到那邊去。」楊過裂嘴一
笑,捧了飯碗,坐在門檻上吃了起來。陸無雙道:「這才對啦。」她肚中雖餓,但胸口
刺痛,難以下咽,只感一百個的不如意,欲待拿楊過出氣,他又坐得遠了,呼喝不著。

  正煩惱間,忽聽門外有人高聲唱道:「小小姑娘做好事哪。」又有人接唱道:「施
捨化子一碗飯哪!」陸無雙抬起頭來,只見四名乞丐一字排在門外,一齊望著自己,眼
見這四人來意不善,心中暗暗吃驚。又聽第三個化子唱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哪!」第
四個唱道:「地獄無門你闖進來!」四個乞丐唱的都是討飯的「蓮花落」調子,每人都
是右手持一隻破碗,左手拿一根樹枝,肩頭負著四隻麻布袋子。陸無雙曾聽師姊閒談時
說起,丐幫幫眾以所負麻袋數目分輩份高低,這四人各負四袋,那均是四袋弟子,想起
昨天在豺狼谷中相鬥的那韓陳二人,背上似乎各負五隻麻袋,比之眼前這四人還高了一
級。自己若是身上無傷,對這四丐自是不懼,可是現下提筷子都沒力氣,卻如何迎敵?
傻蛋輕功雖然了得,但這麼瘋瘋顛顛的,就算會武,也決不能高,一時不禁彷徨無計。

  楊過自管自吃飯,對這四個化子恍若未見。他吃完了一碗,自行走到飯桶邊滿滿的
又裝一碗,伸手到陸無雙面前的菜盤中抓起一條魚來,湯水魚汁,淋得滿桌都是,傻笑
道:「嘻嘻,我吃魚!」

  陸無雙秀眉微蹙,已無餘暇斥罵。只聽那四個乞丐又唱了起來,唱的仍是「小小姑
娘」那四句。四個乞丐連唱三遍,八隻眼睛瞪視著她。陸無雙不知如何應付才是,當下
緩緩扒著飯粒,只作沒有聽見,心中卻是焦急萬分。

  一個化子大聲說道:「小姑娘,你既一碗飯也不肯施捨,就再施捨一柄彎刀罷。」
另一個道:「你跟我們去,我們也不能難為你。只要問明是非曲直,自有公平了斷。」
隔了一會,第三個道:「快走罷,難道真要我們用強不成?」陸無雙回答也不是,不答
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第四個化子道:「我們不能強丐惡化,四個大男人欺侮一個小
姑娘,也教江湖上好漢笑話,只是要你去評一評理。」陸無雙聽了四人語氣,知道片刻
之間就要動武,雖然明知難敵,卻也不能束手待斃,左手撫著長凳,只待對方上來,就
挺凳拒敵。

  楊過心想:「該出手啦!」走到陸無雙桌邊,端起湯碗,口中咬著一大塊魚,含含
糊糊的道:「我……我要泡點兒湯!」湯碗一側,把半碗熱湯倒在陸無雙右臂上。她坐
西朝東,右臂處於內側,這半碗湯倒將下去,她立時身子一縮,轉頭去看。楊過叫道:
「啊喲!」毛手毛腳的去替她抹拭,就在此時,左手向外一揚,四根竹筷激飛而出,分
射四名化子。

  這四根竹筷去勢實在太快,那四個化子還沒看清,只覺臂彎處一痛,嗆啷啷聲響,
四隻破碗一齊摔在地下石匝得粉碎。楊過拉起身上破衣,不住價往陸無雙袖子上抹去,
說道:「你……你別生氣……我……我……我給你抹乾淨。」陸無雙叱道:「別瞎搗亂
!」回頭瞧那四個化子時,登時驚得呆了。
  只見四個乞丐的背影在街角處一幌而沒,地下滿是破碗的碎片。陸無雙大是驚疑:
「這四人忒也古怪,怎地平白無端的突然走了?」
  她見楊過雙手都是魚湯菜汁,還在桌上亂抹,斥道:「快走開,也不怕髒?」楊過
道:「是,是!」雙手在衣襟上大擦一陣。陸無雙皺起眉頭,問道:「那四個叫化子怎
麼走啦?」楊過道:「他們見姑娘小氣,不肯施捨,再求也是無用,這就走啦。」
  陸無雙沉吟片刻,不明所以,取出銀子,叫楊過去買了一頭驢子,付了飯錢後,跨
上驢背。但剛上驢背,斷骨處便是劇痛,忍不住呻吟出聲。楊過道:「可惜我又髒又臭
,要不然倒可扶著你。」陸無雙道:「哼,儘說廢話。」韁繩一抖,那驢子的脾氣甚是
倔強,挨到牆邊,將她身子往牆上擦去。陸無雙手腳都無力氣,驚呼一聲,竟從驢子上
摔了下來。她右足著地,穩穩站定,可是牽動傷處,疼痛難當,怒道:「你明明見我摔
下來,也不來扶。」楊過道:「我……身上髒啊。」陸無雙道:「你就不會洗洗麼?」
楊過傻笑幾下,卻不說話。陸無雙道:「你扶我騎上驢子去。」楊過依言扶她上了驢背
。那驢子一覺背上有人,立時又要搗鬼。
  陸無雙道:「你快牽著驢子。」楊過道:「不,我怕驢子踢我。要是我那條大牯牛
跟著來,可就好了。」陸無雙氣極:「這傻蛋說他不傻卻傻,說他傻呢,卻又不傻。他
明明是想抱著我。」無可奈何,只得道:「好罷,你也騎上驢背來。」楊過道:「是你
叫我的,可別嫌我髒,又罵我打我。」陸無雙道:「是啦,囉囉唆唆的多說幹麼?」楊
過這才一笑跨上驢背,雙手摟住了她,兩腿微一用力,那驢子但感腹邊大痛,那裏還敢
作怪,乖乖的走了。
  楊過道:「向那兒走?」陸無雙早已打聽過路徑,本想東行過潼關,再經中州,折
而南行,那是大道,但見了丐幫這四個化子後,尋思前邊路上必定還有丐幫徒眾守候,
不如走小路,經竹林關,越龍駒寨,再過紫荊關南下,雖然路程迂遠些,卻是太平得多
,也更加不易給師父追上,沉吟一會,向東南方一指,道:「往那邊去。」
  驢子蹄聲得得,緩緩而行,剛出市集,路邊一個農家小孩奔到驢前,叫道:「陸姑
娘,有件物事給你。」說著將手中一束花擲了過來,轉頭撒頭撒腿就跑。陸無雙伸手接
過,見是一束油菜花,花束上縛著一封信,忙撕開封皮,抽出一張黃紙,見紙上寫道:
  「尊師轉眼即至,即速躲藏,切切!」
  黃紙甚是粗糙,字跡卻頗為秀雅。陸無雙「咦」了一聲,驚疑不定:「這小孩是誰
?他怎知我姓陸?又怎知我師父即會追來?」問楊過道:「你識得這小孩,是不是?又
是你姑姑派來的了?」
  楊過在她腦後早已看到了信上字跡,心想:「這明明是個尋常農家孩童,定是受人
差遣送信。只不知寫信的人是誰?看來倒是好意。當真李莫愁追來,那便如何是好?」
他雖學了玉女心經和九陰真經,一身而兼修武林中兩大秘傳,但究竟時日太淺,雖知秘
奧,功力未至,也是枉然,若給李莫愁趕上,可萬萬不是敵手,青天白日的實是無處躲
藏,正自沉吟無計,聽陸無雙問起,答道:「我不識得這小傻蛋,看來也不是我姑姑派
來的。」
  剛說了這兩句話,只聽吹打聲響,迎面抬來一乘花轎,數十人前後簇擁,原來是迎
娶新娘。雖是鄉間村夫的粗鄙鼓樂,卻也喜氣洋洋,自有一股動人心魄的韻味。楊過心
念一動,問道:「你想不想做新娘子?」
下集待續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21

第  九  回        百  計  避  敵

  陸無雙正自惶急,聽他忽問傻話,怒道:「傻蛋!又胡說甚麼?」楊過笑道:「咱
們來玩拜天地成親。你扮新娘子好不好?那才教美呢?臉上披了紅布,別人說甚麼也瞧
你不見。」陸無雙一怔,道:「你教我扮新娘子躲過師父?」楊過嘻嘻笑道:「我不知
道,你扮新娘子,我就扮新官人。」

  此時事勢緊迫,陸無雙也無暇斥罵,心想:「這傻蛋的主意當真古怪,但除此之外
,實在亦無別法。」問道:「怎麼扮法啊?」楊過也不敢多挨時刻,揚鞭在驢臀上連抽
幾鞭,驢子發足直奔。

  鄉間小路狹窄,一頂八人抬的大花轎塞住了路,兩旁已無空隙。迎親人眾見驢子迎
面奔來,齊聲叱喝,叫驢上乘客勒韁緩行。楊過雙腿一夾,卻催得驢子更加快了,轉眼
間已衝到迎親的人眾跟前。早有兩名壯漢搶上前來,欲待拉住驢子,以免衝撞花轎。楊
過皮鞭揮處,捲住了二人手臂,一提一放,登時將二人摔在路旁,向陸無雙道:「我要
扮新郎啦。」身子前探,右手伸出,已將騎在一匹白馬上的新郎提將過來。

  那新郎十七八歲年紀,全身新衣,頭戴金花,突然被楊過抓住,自是嚇得魂不附體
。楊過舉起他身子往空中一拋,待他飛上一丈有餘,再跌下來時,在眾人驚呼聲中伸手
接住。迎親的共有三十來人,半數倒是身長力壯的關西大漢,但見他如此本領,新郎又
落入他手中,那敢上前動手?一個老者見事多了,料得是大盜攔路行劫,搶上前來唱個
肥諾,說道:「大王請饒了新官人。大王須用多少盤纏使用,大家儘可商量。」楊過向
陸無雙笑道:「媳婦兒,怎麼他叫我大王?我又不姓王?我瞧他比我還傻。」陸無雙道
:「別瞎纏啦,我好似聽到了師父花驢上的鈴子聲響。」

  楊過一驚,側耳靜聽,果然遠處隱隱傳來一陣鈴聲,心想:「她來得好快啊。」說
道:「鈴子?甚麼鈴子?是賣糖的麼?那好極啦,咱們買糖吃。」轉頭向那老者道:「
你們全都聽我的話,就放了他,要不然……」說著又將新郎往空中一拋。那新郎嚇得哇
哇大叫,哭將起來。那老者只是作揖,道:「全憑大王吩咐。」楊過指著陸無雙道:「
她是我媳婦兒,她見你們玩拜天地成親,很是有趣,也要來玩玩……」陸無雙斥道:「
傻蛋,你說甚麼?」楊過不去理她,說道:「你們快把新娘子的衣服給她穿上,我就扮
新官人玩兒。」

  兒童戲耍,原是常有假扮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成親之事,天下皆然,不足為異。
但萬料不到一個攔路行劫的大盜忽然要鬧這玩意,眾人都是面面相覷,做聲不得。看楊
陸二人時,一個是弱冠少年,一個是妙齡少女,說是一對夫妻,倒也相像。眾中正沒做
理會處,楊過聽金鈴之聲漸近,躍下驢背,將新郎橫放驢子鞍頭,讓陸無雙守住了,自
行到花轎跟前,掀開轎門,拉了新娘出來。

  那新娘嚇得尖聲大叫,臉上兜著紅布,不知外面出了甚麼事。楊過伸手拉下她臉上
紅布,但見她臉如滿月,一副福相,笑道:「新娘子美得緊啊。」在她臉頰上輕輕一摸
。新娘子這時嚇得呆了,反而不敢作聲。楊過左手提起新娘,叫道:「若要我饒她性命
,快給我媳婦兒換上新娘的打扮。」

  陸無雙耳聽得師父花驢的鸞鈴聲越來越近,向楊過橫了一眼,心道:「這傻蛋不知
天高地厚,這當口還說笑話?」但聽迎親的老者連聲催促:「快,快!快換新郎新娘的
衣服。」送嫁喜娘當即七手八腳的除下了新娘的鳳冠霞披、錦衣紅裙,替陸無雙穿戴。
楊過自己動手,將新郎的吉服穿上,對陸無雙道:「乖媳婦兒,進花轎去罷。」陸無雙
叫新娘先進花轎,自己坐在她身上,這才放下轎帷。

  楊過看了看腳下的草鞋,欲待更換,鈴聲卻已響到山角之處,叫道:「回頭向東南
方走,快吹吹打打!有人若來查問,別說見到我們。」縱身躍上白馬,與騎在驢背上的
新郎並肩而行。眾人見新夫婦都落入了強人手中,那敢違抗,鎖吶鑼鈸,一齊響起。

  花轎轉過頭來,只行得十來丈,後面鸞鈴聲急,兩匹花驢踏著小步,追了上來。陸
無雙在轎中聽到鈴響,心想能否脫卻大難,便在此一瞬之間了,一顆心怦怦急跳,傾聽
轎外動靜。楊過裝作害羞,低頭瞧著馬頸,只聽得洪凌波叫道:「喂,瞧見一個跛腳姑
娘走過沒有?」迎親隊中的老者說道:「沒……沒有啊?」洪凌波再問:「有沒見一個
年輕女子騎了牲口經過?」那老者仍道:「沒有。」師徒倆縱驢從迎親人眾身旁掠過,
急馳而去。

  過不多時,李洪二人兜過驢頭,重行回轉。李莫愁拂塵揮出,捲住轎帷一拉,嗤的
一聲,轎帷撕下了半截。楊過大驚,躍馬近前,只待她拂塵二次揮出,立時便要出手救
人,那知李莫愁向轎中瞧了一眼,笑道:「新娘子挺俊呀。」抬頭向楊過道:「小子,
你福氣不小。」楊過低下了頭,那敢與她照面,但聽蹄聲答答,二人竟自去了。

  楊過大奇:「怎麼她竟然放過了陸姑娘?」向轎中張去,但見那新娘嚇得面如土色
,簌簌發抖,陸無雙竟已不知去向。楊過更奇,叫道:「哎唷,我的媳婦兒呢?」陸無
雙笑道:「我不見啦。」但見新娘裙子一動,陸無雙鑽了出來,原來她低身躲在新娘裙
下。她知師父行事素來周密,任何處所決不輕易放過,料知她必定去後復來,是以躲了
起來。楊過道:「你安安穩穩的做新娘子罷,坐花轎比騎驢子舒服。」陸無雙點了點頭
,對新娘道:「你擠得我好生氣悶,快給我出去。」新娘無奈,只得下轎,騎在陸無雙
先前所乘的驢上。

  新娘和新郎從未見過面,此時新郎見新娘肥肥白白,頗有幾分珠圓玉潤;新娘偷看
新郎,倒也五官端正。二人心下竊喜,一時倒忘了身遭大盜劫持,後果大是不妙。

  一行人行出二十來里,眼見天色漸漸晚了。那老者不住向楊過哀求放人,以免誤了
拜天地的吉期。楊過斥道:「你嚕唆甚麼?」

  一句話剛出口,忽然路邊人影一閃,兩個人快步奔入樹林。楊過心下起疑,追了下
去,依稀見到二人的背影,衣衫襤褸,卻是化子打扮。楊過勒住了馬,心想:「莫非丐
幫已瞧出了蹊蹺,又在前邊伏下人手?事已如此,只得向前直闖。」

  不久花轎抬到,陸無雙從破帷裏探出頭來,問道:「瞧見了甚麼?」楊過道:「花
轎帷子破了,你臉上又不兜紅布。扮新娘子嘛,總須得哭哭啼啼,就算心裏一百個想嫁
人,也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喊爹叫娘,不肯出門。天下那有你這般不怕醜的新娘子?


  陸無雙聽他話中之意?似乎自己行藏已被人瞧破,只輕輕罵了聲「傻蛋」,不再言
語。又行一陣,前面山路漸漸窄了,一路上嶺,甚是崎嶇難行,迎親人眾早已疲累不堪
,但生怕惹惱了楊過,沒一個敢吐半句怨言。

  轉眼間夕陽在山,歸鴉啞啞的叫著從空中飛過。正行之間,忽然山角後幾個人齊聲
唱道:「小小姑娘做好事哪,施捨一把銀彎刀哪。」

  陸無雙臉上變色,心道:「原來那四個化子埋伏在這兒。」花轎轉過山角,只見迎
面站著三個乞丐,三人都是身材高大,與日間在飯店中所見的四人截然不同。楊過見他
們每人肩頭都負著五隻麻布袋,心想:「這三個五袋叫化,定比那四個四袋的要厲害些
,看來非當真動手不可了。」

  迎親人眾與轎夫等正行得沒好氣,早有人揮鞭向一個乞丐頭上擊去,高聲叫道:「
快讓路,快讓路!」那乞丐也不閃避,抓住鞭梢一拉,那人撲地倒了,跌了個狗吃屎。
若在平時,眾人定是一擁而上,但先前給楊過嚇得怕了,人人均想:「原來這三個叫化
跟那強盜是一夥。」沒一人敢再向前,反而退了幾步。

  一名乞丐朗聲說道:「恭喜姑娘大喜啊,小叫化要討幾文賞錢。」陸無雙回頭低聲
道:「傻蛋,我身上有傷,動手不得,你給我打發了去。」楊過道:「好。」縱馬上前
,喝道:「呸,今兒是我娶媳婦的好日子,叫化兒莫要嘰哩咕嚕,快給讓開了。」一名
叫化向楊過打量了幾眼,一時摸不準他的來歷。那四個四袋弟子先前給竹筷打中手腕,
都以為是陸無雙所出手,並未向師伯師叔提到楊過。

  一名叫化右手一揚,楊過的坐騎受驚,前足提起。楊過假裝乘坐不穩,幌了幾下便
摔落馬背,半晌爬不起身。三個乞丐心想:「原來此人是真的新郎。」丐幫是俠義道的
幫會,向來鋤強扶弱,濟困拯危,所以跟陸無雙為難,只為她傷了幫中兄弟,眼見楊過
不會武功,這般摔了他一交,均覺歉然,一名乞丐當即伸手拉了他起來,說道:「對不
住,您包涵些。」楊過喃喃罵道:「你們,哎,真是……討錢就討錢,怎地驚了我的牲
口?」摸出三枚小錢,每人給了一枚。三丐依照丐幫規矩,接過謝了。

  楊過笑嘻嘻的向陸無雙道:「你要我打發,我已經打發啦。」陸無雙嗔道:「你儘
跟我裝傻,有甚麼好?」楊過道:「是,是!」退在一旁,揮袖撲打身上的灰土。

  陸無雙見三個化子仍是攔在路口,冷然道:「你們要怎地?」一名化子說道:「姑
娘是古墓派的高手,我兄弟三人好生仰慕,要請姑娘指點幾招。」陸無雙道:「我身負
重傷,還能動甚麼手?你們既然不服氣,那就約定日子,待我傷愈,自會前來領教。你
們三位是丐幫高手,今日合力來欺侮一個身上負傷的年輕女子,那才是英雄好漢呢!」

  三個化子給她這幾句話一擋,果覺己方理虧。其中二人齊聲說道:「好罷!待你傷
愈之後,再來找你理論。」另一人卻道:「慢來,你傷在何處?到底是真是假,須得讓
我瞧瞧。倘若真是有傷,今日就饒過了你。」他不知她傷在胸口,原是言出無心。陸無
雙卻登時雙頰飛紅,不由得大怒,氣憤之下,一時說不出話來,隔了半晌,才罵道:「
江湖上說甚麼丐幫英雄仗義,卻原來盡是無恥之徒。」三個乞丐聽她辱及丐幫名聲,臉
色立變,一丐性子甚是暴躁,搶上一步,伸出大手就要往花轎中抓她出來。

  楊過見情勢緊迫,叫道:「慢來,慢來。你們討錢,我已經給了,怎麼又來跟我媳
婦兒囉唆?」說著搶過來攔在轎前,又道:「看三位仁兄雖然做了化子,但個個相貌堂
堂,將來必定升官發財,怎地來調戲我的新媳婦,幹這般輕薄無賴的勾當?」

  三個化子一怔,倒也無言可答。那火爆性子的化子道:「你讓開,我們只是要領教
她古墓派的武功,誰輕薄來?」說著用手輕輕一推。楊過大叫一聲,往路旁摔去。丐幫
自來相傳有個規矩,決不許先行出手毆打不會武藝之人。那化子料不到這新郎如此不濟
,只這麼輕輕一推便即摔倒,若是摔傷了他,幫中必有重罰,其餘兩個同伴也脫不了干
係。三人大驚,同時搶上來扶起。楊過只叫得驚天動地:「哎唷,哎唷!我的媽啊!」
三個化子也瞧不清他到底傷了沒有。

  楊過一面呼痛,一面說道:「你這三人也是傻的,我新媳婦兒怕羞,怎肯跟不相識
之人說話。這樣罷!你們要領教甚麼?先跟我說。我悄悄問了我新媳婦,再來跟你們說
,好是不好?」

  三個化子見他半傻不傻,實是老大不耐煩,但又不便對他動手。三丐中年紀最大的
那人尋思:「這姓陸的女子假扮新娘,這人若是真新郎,就不該如此出力迴護。若是假
新郎,又不該如此膿包。」細細打量他身形舉止,始終瞧不出端倪。

  那火爆性子的化子將手一揚,喝道:「你讓是不讓?」楊過雙手張開,大聲道:「
你們要欺侮我媳婦兒,那是萬萬不可。」另一個化子叫道:「陸姑娘,你叫這傻蛋擋著
,難道還能擋一輩子不成?爽爽快快,拿句話出來罷。」楊過奇道:「咦,你也知道我
叫傻蛋,真是奇哉怪也。」那火爆性子的化子向陸無雙道:「我們也不領教別的,只想
見識一下你那彎刀斬肩的功夫,這一招叫做甚麼?」

  陸無雙也知楊過儘這麼跟他們歪纏,總是沒個了結,心中正自尋思脫身之計,聽那
化子問起,順口答道:「那叫『貂蟬拜月』,怎麼啊?」楊過接口道:「不錯,我媳婦
那彎刀這麼呼的一聲,就砍在你肩頭啦。」右手一探,從那化子肩頭繞了過去,拍的一
下,掌緣在他肩後輕輕斬了一下。

  這一下出手,三個化子都是吃了一驚,立時躍開,均想:「這廝原來假扮新郎,戲
弄我們。」那火性化子肩頭吃了一掌,雖然楊過未運勁力,卻已大感臉上無光,叫道:
「好啊,賊廝烏裝傻,來來來,先領教你的高招。」

  楊過道:「你說向我媳婦領教,怎麼又向我領教?」那化子怒道:「跟閣下領教也
是一樣。」楊過道:「那就糟啦,我甚麼也不會。」轉頭向陸無雙問道:「好媳婦兒,
我的親親小媳婦兒,你說我該教他甚麼?」

  陸無雙此時再無懷疑,知他定然身負絕藝,剛才他這反手一斬,乾淨利落,自己就
決計辦不了,只是不知他武功家數,便隨口說道:「再來一招『貂蟬拜月』。」楊過道
:「好!」腰一彎,手一長,拍的一聲,又在那化子後肩斬了一掌。這一下出手,三丐
更是驚駭。楊過明明與那丐相對而立,並不移步轉身,只一伸手,手掌就斬到了他的肩
後,這招掌法實是怪異之極。陸無雙心中也是一震:「這明明是我古墓派的武功,他怎
麼也會?」又道:「你再來一招『西施捧心』。」楊過道:「好啊!」左拳打出,正中
對方心口。

  那化子身上中拳,只覺一股大力推來,不由自主的飛出一丈開外,卻仍是穩穩站立
,胸口中拳處也不覺疼痛,倒似給人抱起來放在一丈之外一般。外另兩名化子左右搶上
。楊過急叫:「媳婦兒,我對付不了,快教我。」陸無雙道:「昭君出塞,麻姑獻壽。
」楊過左手斜舉,右手五指彈起,作了個彈琵琶的姿式,五根手指一一彈在右首化子身
上,正是「昭君出塞」;隨即側身讓開左首化子踢來的一腳,雙手合拳迥上抬擊,砰的
一聲,擊中對方下巴,說道:「這是『麻姑獻壽』,對不對啊?」他不欲傷人,是以手
上並未用勁。

  他連使四招,招招是古墓派「美女拳法」的精奧功夫。古墓派自林朝英開派,從來
傳女不傳男。林朝英創下這套「美女拳法」,每一招都取了個美女的名稱,使出來時嬌
媚婀娜,卻也均是凌厲狠辣的殺手。楊過跟小龍女學武,這套拳法自然也曾學過,只是
覺得拳法雖然精妙,總是扭扭捏捏,男人用之不雅,當練習之時,不知不覺的在純柔的
招數中注入了陽剛之意,變嫵媚而為瀟洒,然氣韻雖異,拳式仍是一如原狀。

  三個化子莫名其妙的中招,卻又不覺疼痛,對楊過的功夫並未佩服,齊聲呼嘯,攻
了上來。楊過東閃西避,叫道:「媳婦兒,不得了,你今兒要做小寡婦!」陸無雙嗤的
一笑,叫道:「天孫織綿!」楊過右手揮左,左手送右,作了個擲梭織布之狀,這一揮
一送,雙手分別又都打在兩名化子的肩頭。陸無雙又叫:「文君當爐,貴妃醉酒!」楊
過舉手作提鐺斟酒之狀,在那火性化子頭上一鑿,接著身子搖幌,跌跌撞撞的向右歪斜
出去,肩頭正好撞中另一個化子的胸口。

  三個化子又驚又怒,三人施展平生武功,竟然連他衣服也碰不到,而這小子手揮目
送,要打那裏就是那裏,雖然打在身上不痛,卻也是古怪之極。陸無雙連叫三招「弄玉
吹蕭」、「洛神凌波」、「鉤弋握拳」,楊過一一照做。陸無雙佩服已極,故意出個難
題,見他正伸拳前擊,立即叫道:「則天垂簾。」當他此時身形,按理萬不能發這一招
但楊過自恃內力高出敵手甚多,竟爾身子前撲,雙掌以垂簾式削將下來。三個化子見他
前胸露出老大破綻,心中大喜,同時搶功,那知為他內力所逼,都是騰騰騰的退出數步


  陸無雙驚喜交集,叫道:「一笑傾國!」這卻是她杜撰的招數,美人嫣然一笑固能
傾國傾城,但怎能用以與人動手過招?楊過一怔,立即縱聲大笑,哈哈哈哈,嘿嘿嘿嘿
,呼呼呵呵,運起了「九陰真經」中的極高深內功。雖然他尚未練得到家,不能用以對
付真正高手,但那三名五袋弟子究只是三四流腳色,聽得笑聲怪異,不禁頭暈目眩,身
子搖了幾搖,撲地跌倒。須知每人耳中有一半月形小物,專司人身平衡,若此半月形物
受到震盪,勢不免頭重腳輕,再也站立不穩。楊過的笑聲以強勁內力吐出,人人耳鼓連
續不斷的受到衝擊,驀地裏均感天旋地轉。陸無雙幾欲暈倒,急忙抓住轎中扶手。只聽
啊唷、砰砰之聲響成一片,迎親人眾與新郎、新娘一一摔倒在地。

  楊過笑聲止息,三名化子躍起身來,臉如土色,頭也不回的走了。

  眾人休息半晌,才抬起花轎又行,此時對楊過奉若神明,更是不敢有半點違抗。二
更時分,到了一個市鎮,楊過才放迎親人眾脫身。

  眾中只道這番為大盜所擄,扣押勒贖固是意料中事,多半還要大吃苦頭,豈知那大
盜當真只是玩玩假扮新郎新娘,就此了事,實是意外之喜,不由得對楊過千恩萬謝。隨
伴的喜娘更是口彩連篇:「大王和壓寨娘子百年好合、白頭偕老、多生幾位小大王!」
只惹得楊過哈哈大笑,陸無雙又羞又嗔。

  楊過與陸無雙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叫了飯菜,正坐下吃飯,忽見門口人影一閃,有
人探頭進來,見到楊陸二人,立即縮頭轉身。楊過見情勢有異,追到門口,見院子中站
著兩人,正是在豺狼谷中與陸無雙相鬥的申志凡與姬清虛。二道拔出長劍,縱身撲上。
楊過心想:「你們找我晦氣幹麼?想自討苦吃?」兩個道士撲近,卻是側身掠過,奔入
大堂,搶向陸無雙。就在此時,驀地裏傳來叮玲、叮玲一陣鈴響。

  鈴聲突如其來,待得入耳,已在近處,兩名道士臉色大變,互相瞧了一眼,急忙退
向西首第一間房裏,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再也不出來了。楊過心想:「臭道士,多半也
吃過那李莫愁的苦頭,竟嚇成這個樣子。」

  陸無雙低聲道:「我師父追到啦,傻蛋,你瞧怎麼辦?」楊過道:「怎麼辦?躲一
躲罷!」剛伸出手去扶她,鈴聲斗然在客店門口止住,只聽李莫愁的聲音道:「你到屋
上去守住。」洪凌波答應了,颼的一聲,上了屋頂。又聽掌櫃的說道:「仙姑,你老人
家住店……哎唷,我……」噗的一聲,仆跌在地,再無聲息。他怎知李莫愁最恨別人在
她面前提到一個「老」字,何況當面稱她為「老人家」?拂塵揮出,立時送了掌櫃他老
人家的老命。她問店小二:「有個跛腳姑娘,住在那裏?」那店小二早已嚇得魂不附體
只說:「我……我……」一句話也答不出來。李莫愁左足將他踢開,右足踹開西首第一
間房的房門,進去查看,那正是申姬二道所住之處。

  楊過尋思:「只好從後門溜出去,雖然定會給洪凌波瞧見,卻也不用怕她。」低聲
道:「媳婦兒,跟我逃命罷。」陸無雙白了他一眼,站起身來,心想這番如再逃得性命
,當真是老天爺太瞧得起啦。

  兩人剛轉過身,東角落裏一張方桌旁一個客人站了起來,走近楊陸二人身旁,低聲
道:「我來設法引開敵人,快想法兒逃走。」這人一直向內坐在暗處,楊陸都沒留意他
的面貌。他說話之時臉孔向著別處,話剛說完,已走出大門,只見到他的後影。這人身
材不高,穿一件寬大的青布長袍。

  楊陸二人只對望得一眼,猛聽得鈴聲大振,直向北響去。洪凌波叫道:「師父,有
人偷驢子。」黃影一閃,李莫愁從房中躍出,追出門去。陸無雙道:「快走!」楊過心
想:「李莫愁輕功迅捷無比,立時便能追上此人,轉眼又即回來。我背了陸姑娘行走不
快,仍是難以脫身。」靈機一動,闖進了西首第一間房。

  只見申志凡與姬清虛坐在炕邊,臉上驚惶之色兀自未消,此時片刻也延挨不得,楊
過不容二道站起喝問,搶上去手指連揮,將二人點倒,叫道:「媳婦兒,進來。」陸無
雙走進房來。楊過掩上房門,道:「快脫衣服!」陸無雙臉上一紅,啐道:「傻蛋,胡
說甚麼?」楊過道:「脫不脫由你,我可要脫了。」除了外衣,隨即將申志凡的道袍脫
下穿上,又除了他的道冠,戴在自己頭上。陸無雙登時醒悟,道:「好,咱們扮道士騙
過師父。」伸手去解衣紐,臉上又是一紅,向姬清虛踢了一腳,道:「閉上眼睛啦,死
道士!」姬清虛與申志凡不能轉動的只是四肢而非五官,當即閉上眼睛,那敢瞧她?

  陸無雙又道:「傻蛋,你轉過身去,別瞧我換衣。」楊過笑道:「怕甚麼,我給你
接骨之時,豈不早瞧過了?」此語一出,登覺太過輕薄無賴,不禁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
。陸無雙秀眉一緊,反手就是一掌。

  楊過只消頭一低,立時就輕易避過,但一時失魂落魄,獃獃的出了神,拍的一下,
這一記重重擊在他的左頰。陸無雙萬萬想不到這掌竟會打中,還著實不輕,也是一呆,
心下歉然,笑道:「傻蛋,打痛了你麼?誰叫你瞎說八道?」

  楊過撫著面頰,笑了一笑,當下轉過身去。陸無雙換上道袍,笑道:「你瞧!我像
不像個小道士?」楊過道:「我瞧不見,不知道。」陸無雙道:「傻蛋,轉過身來啦。
」楊過回過頭來,見她身上那件道袍寬寬蕩蕩,更加顯得她身形纖細,正待說話,陸無
雙忽然低呼一聲,指著炕上,只見炕上棉被中探出一個道士頭來,正是豺狼谷中被她砍
了幾根手指的皮清玄。原來他一直便躺在炕上養傷,一見陸無雙進房,立即縮頭進被。
楊陸二人忙著換衣,竟沒留意。陸無雙道:「他……他……」想說「他偷瞧我換衣」卻
又覺不便出口。

  就在此時,花驢鈴聲又起。楊過聽過幾次,知道花驢已被李莫愁奪回,那青衫客騎
驢奔出時鈴聲雜亂,李莫愁騎驢之時,花驢奔得雖快,鈴聲卻疾徐有致。他一轉念間,
將皮清玄一把提起,順手閉住了他的穴道,揭開炕門,將他塞入炕底。北方天寒,冬夜
炕底燒火取暖,此時天尚暖熱,炕底不用燒火,但裏面全是煙灰黑炭,皮清玄一給塞入
,不免滿頭滿臉全是灰土。

  只聽得鈴聲忽止,李莫愁又已到了客店門口。楊過向陸無雙道:「上炕去睡。」陸
無雙皺眉道:「臭道士睡過的,髒得緊,怎能睡啊?」楊過道:「隨你便罷!」說話之
間,又將申志凡塞入炕底,順手解開了姬清虛的穴道。陸無雙雖覺被褥骯髒,但想起師
父手段的狠辣,只得上炕,面向裏床。剛剛睡好,李莫愁已踢開房門,二次來搜。楊過
拿著一隻茶杯,低頭喝茶,左手卻按住姬清虛背心的死穴。李莫愁見房中仍是三個道士
,姬清虛臉如死灰,神魂不定,於是笑了一笑,去搜第二間房。她第一次來搜時曾仔細
瞧過三個道人的面貌,生怕是陸無雙喬裝改扮,二次來搜時就沒再細看。

  這一晚李莫愁、洪凌波師徒搜遍了鎮上各處,吵得家家雞犬不寧。楊過卻安安穩穩
的與陸無雙並頭躺在炕上,聞到她身上一陣陣少女的溫馨香味,不禁大樂。陸無雙心中
思潮起伏,但覺楊過此人實是古怪之極,說他是傻蛋,卻又似聰明無比,說他聰明罷,
又老是瘋瘋顛顛的。她躺著一動也不敢動,心想那傻蛋定要伸手相抱,那時怎生是好?
過了良久良久,楊過卻沒半點動靜,反而微覺失望,聞到他身上濃重的男子氣息,竟爾
顛倒難以自已,過了良久,才迷迷糊糊的睡了。

  楊過一覺醒來,天已發白,見姬清虛伏在桌上沉睡未醒,陸無雙鼻息細微,雙頰暈
紅,兩片薄薄紅唇略見上翹,不由得心中大動,暗道:「我若是輕輕的親她一親,她決
不會知道。」少年人情竇初開,從未親近過女子,此刻朝陽初升,正是情慾最盛之時,
想起接骨時她胸脯之美,更是按捺不住,伸過頭去,要親她口唇。尚未觸到,已聞一陣
香甜,不由得心中一蕩,熱血直湧上來,卻見她雙眉微蹙,似乎睡夢中也感到斷骨處的
痛楚。楊過見到這般模樣,登時想起小龍女來,跟著記起她要自己立過的誓:「我這一
生一世心中只有姑姑一個,若是變心,不用姑姑殺我,我立刻就殺了自己。」全身冷汗
直冒,當即拍拍兩下,重重打了自己兩個耳光,一躍下炕。

  這一來陸無雙也給驚醒了,睜眼問道:「傻蛋,你幹甚麼?」楊過正自羞愧難當,
含含糊糊的道:「沒甚麼,蚊子咬我的臉。」陸無雙想起整晚和他同睡,突然間滿臉通
紅,低下了頭,輕輕的道:「傻蛋,傻蛋!」話聲中竟是大有溫柔纏綿之意。

  過了一會,她抬起頭來,問道:「傻蛋,你怎麼會使我古墓派的美女拳法?」楊過
道:「我晚上做夢,那許多美女西施啦、貂嬋啦,每個人都來教我一招,我就會了。」
陸無雙呸了一聲,料知再問他也不肯說,正想轉過話頭說別的事,忽聽得李莫愁花驢的
鈴聲響起,向西北方而去,卻又是回頭往來路搜尋,料來她想起那部「五毒秘傳」落入
陸無雙手中,遲一日追回,便多一日危險,是以片刻也不敢耽擱,天色微明,就騎驢動
身。

  楊過道:「她回頭尋咱們不見,又會趕來。就可惜你身上有傷,震盪不得,否則咱
們盜得兩匹駿馬,一口氣奔馳一日一夜,她那裏還追得上?」陸無雙嗔道:「你身上可
沒傷,幹麼你不去盜一匹駿馬,一口氣奔馳一日一夜?」楊過心想:「這姑娘當真是小
心眼兒,我隨口一句話,她就生氣。」只是愛瞧她發怒的神情,反而激她道:「若不是
你求我送到江南,我早就去了。」陸無雙怒道:「你去罷,去罷!傻蛋,我見了你就生
氣,寧可自個兒死了的好。」楊過笑道:「嘿,你死了我才捨不得呢。」

  他怕陸無雙真的大怒,震動斷骨,一笑出房,到櫃台上借了墨筆硯台,回進房來,
將墨在水盆中化開了,雙手醮了墨水,突然抹在陸無雙臉上。

  陸無雙未曾防備,忙掏手帕來抹,不住口的罵道:「臭傻蛋,死傻蛋。」只見楊過
從炕裏掏出一大把煤灰,用水和了塗在臉上,一張臉登時凹凹凸凸,有如生滿了疙瘩。
她立時醒悟:「我雖換了道人裝束,但面容未變,若給師父趕上,她豈有不識之理?」
當下將淡墨水勻勻的塗在臉上。女孩兒家生性愛美,雖然塗黑臉頰,仍是猶如搽脂抹粉
一般細細整容。

  兩人改裝已畢,楊過伸腳到炕下將兩名道人的穴道踢開。陸無雙見他看也不看,隨
意踢了幾腳,兩名道人登時發出呻吟之聲,心下暗暗佩服:「這傻蛋武功勝我十倍。」
但欽佩之意,絲毫不形於色,仍是罵他傻蛋,似乎渾不將他瞧在眼裏。

  楊過去市上想僱一輛大車,但那市鎮太小,無車可僱,只得買了兩匹劣馬。這日陸
無雙傷勢已輕了些,兩人各自騎了一匹,慢慢向東南行去。

  行了一個多時辰,楊過怕她支持不住,扶她下馬,坐在道旁石上休息。他想起今晨
居然對陸無雙有輕薄之意,輕薄她也沒甚麼,但如此對不起姑姑,自己真是大大的混帳
王八蛋,正在深深自責,陸無雙忽道:「傻蛋,怎麼不跟我說話?」楊過微笑不答,忽
然想到一事,叫道:「啊喲,不好,我真胡塗。」陸無雙道:「你本就胡塗嘛!」楊過
道:「咱們改裝易容,那三個道人盡都瞧在眼裏,若是跟你師父說起,豈不是糟了?」
陸無雙抿嘴一笑,道:「那三個臭道人先前騎馬經過,早趕到咱們頭裏去啦,師父還在
後面。你這傻蛋失魂落魄的,也不知在想些甚麼,竟沒瞧見。」

  楊過「啊」了一聲,向她一笑。陸無雙覺得他這一笑之中似含深意,想起自己話中
「失魂落魄的,也不知想些甚麼」那幾個字,不禁臉兒紅了。就在此時,一匹馬突然縱
聲長嘶。陸無雙回過頭來,只見道路轉角處兩個老丐並肩走來。

  楊過見山角後另有兩個人一探頭就縮了回去,正是申志凡和姬清虛,心下了然:「
原來這三個臭道士去告知了丐幫,說我們改了道人打扮。」當下拱手說道:「兩位叫化
大爺,你們討米討八方,貧道化緣卻化十方,今日要請你們布施布施了。」一個化子聲
似洪鐘,說道:「你們就是剃光了頭,扮作和尚尼姑,也休想逃得過我們耳目。快別裝
傻啦,爽爽快快的,跟我們到執法長老跟前評理去罷。」楊過心想:「這兩個老叫化背
負八隻布袋,只怕武功甚是了得。」那二人正是丐幫中的八袋老丐,眼見楊陸二人都是
未到二十歲的少年,居然連敗四名四袋弟子、三名五袋弟子,料想這中間定然另有古怪


  雙方均自遲疑之際,西北方金鈴響起,玎玲,玎玲,輕快流動,抑揚悅耳。陸無雙
暗想:「糟了,糟了。我雖改了容貌裝束,偏巧此時又撞到這兩個死鬼化子,給他們一
揭穿,怎麼能脫得師父的毒手?唉,當真運氣太壤,魔劫重重,偏有這麼多人吃飽了飯
沒事幹,儘是找上了我,纏個沒了沒完。」

  片刻之間,鈴聲更加近了。楊過心想:「這李莫愁我是打不過的,只有趕快向前奪
路逃走。」說道:「兩位不肯化緣,也不打緊,就請讓路罷。」說著大踏步向前走去。
兩個化子見他腳下虛浮,似乎絲毫不懂武功,各伸右手抓去。楊過右掌劈出,與兩人手
掌相撞,三隻手掌略一凝持,各自退了三步。這兩名八袋老丐練功數十年,均是內力深
湛,在江湖上已是少逄敵手,要論武功底子,實是遠勝楊過,只是論到招數的奇巧奧妙
,卻又不及。楊過借力打力,將二人掌力化解了,但要就此闖過,卻也不能。三人心中
各自暗驚。

  就在此時,李莫愁師徒已然趕到。洪凌波叫道:「喂,叫化兒,小道士,瞧見一個
跛腳姑娘過去沒有?」兩個老丐在武林中行輩甚高,聽洪凌波如此詢問,心中有氣,只
是丐幫幫規嚴峻,絕不許幫眾任意與外人爭吵,二人順口答道:「沒瞧見!」李莫愁眼
光銳利,見了楊陸二人的背影,心下微微起疑:「這二人似乎曾在那裏見過。」又見西
人相對而立,劍拔弩張的便要動武,心想在旁瞧個熱鬧再說。

  楊過斜眼微睨,見她臉現淺笑,袖手觀鬥,心念一動:「有了,如此這般,就可去
了她的疑心。」轉身走到洪凌波跟前,打個問訊,嘶啞著嗓子說道:「道友請了。」洪
凌波以道家禮節還禮。楊過道:「小道路過此處,給兩個惡丐平白無端的攔住,定要動
武。小道未攜兵刃,請道友瞧在老君面上,相借寶劍一用。」說罷又是深深一躬。洪凌
波見他臉上凹凹凸凸,又黑又醜,但神態謙恭,兼之提到道家之祖的太上老君,似乎不
便拒卻,於是拔出長劍,眼望師父,見她點頭示可,便倒轉劍柄,遞了過去。楊過躬身
謝了,接過長劍,劍尖指地,說道:「小道若是不敵,還請道友念在道家一派,賜與援
手。」洪凌波皺眉哼了一聲,卻不答話。

  楊過轉過身來,大聲向陸無雙道:「師弟,你站在一旁瞧著,不必動手,教他丐幫
的化子們見識見識我全真教門下的手段。」李莫愁一凜:「原來這兩個小道士是全真教
的。可是全真教跟丐幫素來交好,怎地兩派門人卻鬧將起來?」楊過生怕兩個老丐喝罵
出來,揭破了陸無雙的秘密,挺劍搶上,叫道:「來來來,我一個鬥你們兩個。」陸無
雙卻大為擔憂:「傻蛋不知我師父曾與全真教的道士大小十餘戰,全真派的武功有那一
招一式逃得過她的眼去?天下道教派別多著,正乙、大道、太一,甚麼都好冒充,怎地
偏偏指明了全真教?」

  兩個老丐聽他說道「全真教門下」五字,都是一驚,齊聲喝道:「你當真是全真派
門人?你和那……」

  楊過那容他們提到陸無雙,長劍刺出,分攻兩人胸口小腹,正是全真教嫡傳劍法。
兩個老丐輩份甚高,決不願合力鬥他一個後輩,但楊過這一招來得奇快,不得不同時舉
棒招架。鐵棒剛舉,楊過長劍已從鐵棒空隙中穿了過去,仍是疾刺二人胸口。兩個老丐
萬料不到他劍法如此迅捷,急忙後退。楊過毫不容情,著著進逼,片刻之間,已連刺二
九一十八劍,每一劍都是一分為二,刺出時只有一招,手腕抖處,劍招卻分而為二。這
是全真派上乘武功中的「一劍化三清」劍術,每一招均可化為三招,楊過每一劍刺出,
兩個老丐就倒退三步,這一十八劍刺過,兩個老丐竟然一招也還不了手,一共倒退了五
十四步。玉女心經的武功專用以剋制全真派,楊過未練玉女心經,先練全真武功,只是
練得並不精純,「一劍化三清」是化不來的,「化二清」倒也心得似模似樣。

  李莫愁見小道士劍法精奇,不禁暗驚,心道:「無怪全真教名頭這等響亮,果然是
人才輩出,這人再過十年,我那裏還能是他對手?看來全真教的掌教,日後定要落在這
小道人身上。」她若跟楊過動手,數招之間便能知他的全真劍法似是而非,底子其實是
古墓派功夫,但外表看來,卻是真偽難辨。楊過從趙志敬處得到全真派功夫的歌訣,此
後曾加修習,因此他的全真派武功卻也不是全盤冒充。洪凌波與陸無雙自然更加瞧得神
馳目眩。

  楊過心想:「我若手下稍緩,讓兩個老叫化一開口說話,那就凶多吉少。」這一十
八劍刺過,長劍急抖,卻已搶到了二丐身後,又是一劍化為兩招刺出。二丐急忙轉身招
架,楊過不容他們鐵棒與長劍相碰,幌身閃到二丐背後,兩丐急忙轉身,楊過又已搶到
他們背後。他自知若憑真實功夫,莫說以一敵二,就是一個化子也抵敵不過,是以迴旋
急轉,一味施展輕功繞著二丐兜圈。

  全真派每個門人武功練到適當火候,就須練這輕功,以便他日練「天罡北斗陣」時
搶位之用。楊過此時步代雖是全真派武功,但呼吸運氣,使的卻是「玉女心經」中的心
法。古墓派輕功乃天下之最,他這一起腳,兩名丐幫高手竟然跟隨不上,但見他急奔如
電,白光閃處,長劍連刺。若是他當真要傷二人性命,二十個化子也都殺了。二丐身子
急轉,掄棒防衛要害,此時已顧不得抵擋來招,只是盡力守護,憑老天爺的慈悲了。

  如此急轉了數十圈,二丐已累得頭暈眼花,腳步踉蹌,眼見就要暈倒。李莫愁笑道
:「喂,丐幫的朋友,我教你們個法兒,兩個人背靠背站著,那就不用轉啦。」這一言
提醒,二丐大喜,正要依法施為,楊過心想:「不好!給他們這麼一來,我可要輸。」
當下不再轉身移位,一招兩式,分刺二丐後心。

  二丐只聽得背後風聲勁急,不及回棒招架,急忙向前邁了一步,足剛著地,背後劍
招便到,大驚之下,只得提氣急奔。那知楊過的劍尖直如影子一般,不論兩人跑得如何
迅捷,劍招始終是在他兩人背後幌動。二丐腳步稍慢,背上肌肉就被劍尖刺得劇痛。二
丐心知楊過並無相害之意,否則手上微一加勁,劍尖上前一尺,刃鋒豈不穿胸而過?但
腳下始終不敢有絲毫停留。三人都是發力狂奔,片刻間已奔出兩里有餘,將李莫愁等遠
遠拋在後面。

  楊過突然足下加勁,搶在二丐前頭,笑嘻嘻的道:「慢慢走啊,小心摔交!」二丐
不約而同的雙棒齊出。楊過左手一伸,已抓住一根鐵棒,同時右手長劍平著劍刃,搭在
另一根鐵棒上向左推擠,左掌張處,兩根鐵棒一齊握住。二丐驚覺不妙,急忙運勁裏奪
。楊過功力不及對方,那肯與他們硬拚,長劍順著鐵棒直劃下去。二丐若不放手,八根
手指立時削斷,只得撒棒後躍,臉上神色極是尷尬,鬥是鬥不過,就此逃走,卻又未免
丟人太甚。

  楊過說道:「敝教與貴幫素來交好,兩位千萬不可信了旁人挑撥。怨有頭,債有主
,古墓派的赤練仙子李莫愁明明在此,兩位何不找她去?」二丐並不識得李莫愁,但素
知她的厲害,聽了楊過之言,心中一凜,齊聲道:「此話當真?」楊過道:「我幹麼相
欺?小道也是給這魔頭逼得走投無路,這才與兩位動手。」說到此處,雙手捧起鐵棒,
恭恭敬敬的還了二丐,又道:「那赤練仙子隨身攜帶之物天下聞名,兩位難道不知麼?
」一個老丐恍然而悟,說道:「啊,是了,她手中拿著拂塵,花驢上繫有金鈴。那個穿
黃衫的就是她了?」楊過笑道:「不錯,不錯。用銀弧飛刀傷了貴幫弟子的那個姑娘,
就是李莫愁的弟子……」微一沉吟,又道:「就只怕……不行,不行……」那聲若洪鐘
的老丐性子甚是急躁,忙問:「怕甚麼?」楊過道:「不行,不行。」那丐急道:「不
行甚麼?」楊過道:「想那李莫愁橫行天下,江湖上人物個個聞名喪膽,貴幫雖然厲害
,卻沒一個是她的敵手。既然傷了貴幫朋友的是她弟子,那也只好罷休。」

  那老丐給他激得哇哇大叫,拖起鐵棒,說道:「哼,管她甚麼赤練仙子、黑練仙子
,今日非去鬥鬥她不可!」說著就要往來路奔回。另一個老丐卻甚為持重,心想我二人
連眼前這個小道人也鬥不過,還去惹那赤練仙子,豈非白白送死?當下拉住他手臂,道
:「也不須急在一時,咱們回去從長計議。」向楊過一拱手,說道:「請教道友高姓大
名。」楊過笑道:「小道姓薩,名叫華滋。後會有期。」打個問訊,回頭便走。

  兩丐喃喃自語:「薩華滋,薩華滋?可沒聽過他的名頭,此人年紀輕輕,武功居然
如此了得……」一丐突然跳了起來,罵道:「直娘賊,狗廝烏!」另丐問道:「甚麼?
」那丐道:「他名叫薩華滋,那是殺化子啊,給這小賊道罵了還不知道。」兩丐破口大
罵,卻也不敢回去尋他算帳。

  楊過心中暗笑,生怕陸無雙有失,急忙回轉,只見陸無雙騎在馬上,不住向這邊張
望,顯是等得焦急異常。她一見楊過,臉有喜色,忙催馬迎了上來,低聲道:「傻蛋,
你好,你撇下我啦。」

  楊過一笑,雙手橫捧長劍,拿劍柄遞到洪凌波面前,躬身行禮,道:「多謝借劍。
」洪凌波伸手接過。楊過正要轉身,李莫愁忽道:「且慢。」她見這小道士武藝了得,
心想留下此人,必為他日之患,乘他此時武功不及自己,隨手除掉了事。

  楊過一聽「且慢」二字,已知不妙,當下將長劍又遞前數寸,放在洪凌波手中,隨
即撒手離劍。洪凌波只得抓住劍柄,笑道:「小道人,你武功好得很啊。」

  李莫愁本欲激他動手,將他一拂塵擊斃,但他手中沒了兵刃,自己是何等身分,那
是不能用兵刃傷他的了,於是將拂塵往後領中一插,問道:「你是全真七子那一個的門
下?」

  楊過笑道:「我是王重陽的弟子。」他對全真諸道均無好感,心中沒半點尊敬之意
,丘處機雖相待不錯,但與之共處時刻甚暫,臨別時又給他狠狠的教訓了一頓,固也明
白他並無惡意,心下卻總不憤,至於郝大通、趙志敬等,那更是想起來就咬牙切齒。他
在古墓中學練王重陽當年親手所刻的九陰真經要訣,若說是他的弟子,勉強也說得上。
但照他的年紀,只能是趙志敬、尹志平輩的徒兒,李莫愁見他武功不弱,才問他是全真
七子那一個的門人,實已抬舉了他。楊過若是隨口答一個丘處機、王處一的名子,李莫
愁倒也信了。但他不肯比殺死孫婆婆的郝大通矮著一輩,便抬出王重陽來。重陽真人是
全真教創教祖師,生平只收七個弟子,武林中眾所周知,這小道人降生之日,重陽真人
早已不在人世了。

  李莫愁心道:「你這小醜八怪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我是誰,在我面前膽敢搗鬼。
」轉念一想:「全真教士那敢隨口拿祖師爺說笑?又怎敢口稱『王重陽』三字?但他若
非全真弟子,怎地武功招式又明明是全真派的?」

  楊過見她臉上雖然仍是笑吟吟地,但眉間微蹙,正自沉吟,心想自己當日扮了鄉童
,跟洪凌波鬧了好一陣,左古墓中又和她們師徒數度交手,別給她們在語音舉止中瞧出
破綻,事不宜遲,走為上策,舉手行了一禮,翻身上馬,就要縱馬奔馳。

  李莫愁輕飄飄的躍出,攔在他馬前,說道:「下來,我有話問你。」楊過道:「我
知道你要問甚麼?你要問我,有沒見到一個左腿有些不便的美貌姑娘?可知她帶的那本
書在那裏?」李莫愁心中一驚,淡淡的道:「是啊,你真聰明。那本書在那裏?」楊過
道:「適才我和這個師弟在道旁休息,見那姑娘和三個化子動手。一個化子給那姑娘砍
了一刀,但又有兩個化子過來,那姑娘不敵,終於給他們擒住……」

  李莫愁素來鎮定自若,遇上天大的事也是不動聲色,但想到陸無雙既被丐幫所擒,
那本「五毒秘傳」勢必也落入他們手中,不由得微現焦急之色。

  楊過見謊言見效,更加誇大其詞:「一個化子從那姑娘懷裏掏出一本甚麼書來,那
姑娘不肯給,卻讓那化子打了老大一個耳括子。」陸無雙向他橫了一眼,心道:「好傻
蛋,你胡說八道損我,瞧我不收拾你?」楊過明知陸無雙心中駭怕,故意問她道:「師
弟,你說這豈不叫人生氣?那姑娘給幾個化子又摸手、又摸腳,吃了好大的虧啊,是不
是?」陸無雙低垂了頭,只得「嗯」了一聲。

  說到此處,山角後馬蹄聲響,擁出一隊人馬,儀仗兵勇,聲勢甚盛,原來是一隊蒙
古官兵。其時金國已滅,淮河以北盡屬蒙古。李莫愁自不將這些官兵放在眼裏,但她急
欲查知陸無雙的行縱,不想多惹事端,於是避在道旁,只見鐵蹄揚塵,百餘名蒙古兵將
擁著一個官員疾馳而過。那蒙古官員身穿錦袍,腰懸弓箭,騎術甚精,臉容雖瞧不清楚
,縱馬大跑時的神態卻頗為剽捍。
  李莫愁待馬隊過後,舉拂塵拂去身上給奔馬揚起的灰土。她拂塵每動一下,陸無雙
的心就劇跳一下,知道這一拂若非拂去塵土,而是落在自己頭上,勢不免立時腦漿迸裂

  李莫愁拂罷塵土,又問:「後來怎樣了?」楊過道:「幾個化子擄了那姑娘,向北
方去啦。小道路見不平,意欲攔阻,那兩個老叫化就留下來跟我打了一架。」

  李莫愁點了點頭,微微一笑,道:「很好,多謝你啦。我姓李名莫愁,江湖上叫我
赤練仙子,也有人叫我赤練魔頭。你聽見過我的名字麼?」楊過搖頭道:「我沒聽見過
。姑娘,你這般美貌,真如天仙下凡一樣,怎可稱為魔頭啊?」李莫愁這時已三十來歲
,但內功深湛,皮膚雪白粉嫩,臉上沒一絲皺紋,望之仍如二十許人。她一生自負美貌
,聽楊過這般當面奉承,心下自然樂意,拂塵一擺,道:「你跟我說笑,自稱是王重陽
門人,本該好好叫你吃點苦頭再死。既然你還會說話,我就只用這拂塵稍稍教訓你一下
。」

  楊過搖頭道:「不成,不成,小道不能平白無端的跟後輩動手。」李莫愁道:「死
到臨頭,還在說笑。我怎麼是你的後輩啦?」楊過道:「我師父重陽真人,跟你祖師婆
婆是同輩,我豈非長著你一輩?你這麼一個年輕貌美的小姑娘,我老人家是不能欺侮你
的。」

  李莫愁淺淺一笑,對洪凌波道:「再將劍借給他。」楊過搖手道:「不成,不成
,我……」他話未說完,洪凌波已拔劍出鞘,只聽擦的一響,手中拿著的只是個劍柄,
劍刃卻留在劍鞘之內。她愕然之間,隨即醒悟,原來楊過還劍之時暗中使了手腳,將劍
刃捏斷,但微微留下幾分勉強牽連,拔劍時稍一用力,當即斷截。

  李莫愁臉上變色。楊過道:「本來嘛,我是不能跟後輩的年輕姑娘們動手的,但你
既然定要逼我過招,這樣罷,我空手接你拂塵三招。咱們把話說明在先,只過三招,只
要你接得住,我就放你走路。但三招一過,你卻不能再跟我糾纏不清啦。」他知當此情
勢,不動手是不成的了,但若當真比拚,自然絕不是她對手,索性老氣橫秋,裝出一派
前輩模樣,再以言語擠兌,要她答應只過三招,不能再發第四招,自己反正是鬥她不過
,用不用兵刃也是一樣,最好她也就此不使那招數厲害之極的拂塵。

  李莫愁豈不明白他的用意,心道:「憑你這小子也接得住我三招?」說道:「好啊
,老前輩,後輩領教啦。」

  楊過道:「不敢……」突然間只見黃影幌動,身前身後都是拂塵的影子。李莫愁這
一招「無孔不入」,乃是向敵人周身百骸進攻,雖是一招,其實千頭萬緒,一招之中包
含了數十招,竟是同時點他全身各處大穴。她適才見楊過與兩丐交手,劍法精妙,確非
庸手,定要在三招之內傷他,倒也不易,是以一上手就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三無三不手
」來。

  這三下招數是她自創,連小龍女也沒見過。楊過突然見到,嚇了一跳。這一招其實
是無可抵擋之招,閃得左邊,右邊穴道被點,避得前面,後面穴道受傷,只有武功遠勝
於李莫愁的高手,以狠招正面撲擊,才能逼得她回過拂塵自救。楊過自然無此功力,情
急之下,突然一個觔斗,頭下腳上,運起歐陽鋒所授的功夫,經脈逆行,全身穴道盡數
封閉,只覺無數穴道上同時微微一麻,立即無事。他身子急轉,倒立著飛腿踢出。

  李莫愁眼見明明已點中他多處穴道,他居然仍能還擊,心中大奇,跟著一招「無所
不至」。這一招點的是他周身諸處偏門穴道。楊過以頭撐地,伸出左手,伸指戳向她右
膝彎「委中穴」。李莫愁更驚,急忙避開,「三無三不手」的第三手「無所不為」立即
使出。

  這一招不再點穴,專打眼睛、咽喉、小腹、下陰等人身諸般柔軟之處,是以叫作「
無所不為」,陰狠毒辣,可說已有些無賴意味。當她練此毒招之時,那想得到世上竟有
人動武時會頭下腳上,匆忙中一招發出,自是照著平時練得精熟的部位攻擊敵人,這一
來,攻眼睛的打中了腳背,攻咽喉的打中了小腿,攻小腹的打中了大腿,攻下陰的打中
了胸膛,攻其柔虛,逢其堅實,竟然沒半點功效。

  李莫愁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她一生中見過不少大陣大仗,武功勝過她的人也曾會
過,只是她事先料敵周詳,或攻或守,或擊或避,均有成竹在胸,卻萬料不到這小道士
竟有如此不可思議的功夫,只一呆之下,楊過突然張口,已咬住了她拂塵的塵尾,一個
翻身,直立起來。李莫愁手中一震,竟被他將拂塵奪了過去。

  當年二次華山論劍,歐陽鋒逆運經脈,一口咬中黃藥師的手指,險些送了他的性命
。蓋逆運經脈之時,口唇運氣,一張一合,自然而然會生咬人之意。一人全身諸處之力
,均不及齒力厲害,常人可用牙齒咬碎胡桃,而大力士手力再強,亦難握破胡桃堅殼。
因此楊過內力雖不及李莫愁遠甚,但牙齒一咬住拂塵,竟奪下她用以揚威十餘載的兵刃


  這一下變生不測,洪凌波與陸無雙同時驚叫,李莫愁雖然驚訝,卻絲毫不懼,雙掌
輕拍,施展赤練神掌,撲上奪他拂塵。她一掌剛要拍出,突然叫道:「咦,是你!你師
父呢?」原來楊過臉上塗了泥沙,頭下腳上的急轉幾下,泥沙剝落,露出了半邊本來面
目。同時洪凌波也已認出了陸無雙,叫道:「師父,是師妹啊。」先前陸無雙一直不敢
與李莫愁、洪凌波正面相對,此時楊過與李莫愁激鬥,她凝神觀看,忘了側臉避開洪凌
波的眼光。

  楊過左足一點,飛身上了李莫愁的花驢,同時左手彈處,一根玉蜂針射進了洪凌波
所乘驢子的腦袋。

  李莫愁盛怒之下,飛身向楊過撲去。楊過縱身離鞍,倒轉拂塵柄,噗的一聲,將花
驢打了個腦漿迸裂,大叫:「媳婦兒,快隨你漢子走。」身子落在馬背,揮拂塵向後亂
打。陸無雙立即縱馬疾馳。李莫愁的輕功施展開來,一二里內大可趕上四腿的牲口,但
被楊過適才的怪招嚇得怕了,不敢過份逼近,只是施展小擒拿手欲奪還拂塵,第四招上
左手三指碰上了拂塵絲,反手抓住一拉,楊過拿捏不住,又給她奪回。

  洪凌波胯下的驢子腦袋中了玉蜂針,突然發狂,猛向李莫愁衝去,張嘴大咬。李莫
愁喝道:「凌波,你怎麼啦。」洪凌波道:「驢子鬥倔性兒。」用力勒韁,拉得驢子滿
口是血。猛地裏那驢子四腿一軟,翻身倒斃,洪凌波躍起身來,叫道:「師父,咱們追
!」但此時楊陸二人早已奔出半里之外,再也追趕不上了。

  陸無雙與楊過縱騎大奔一陣,回頭見師父不再追來,叫道:「傻蛋,我胸口好疼,
抵不住啦!」楊過躍下馬背,俯耳在地下傾聽,並無蹄聲追來,道:「不用怕啦,慢慢
走罷。」當下兩人並轡而行。

  陸無雙嘆了口氣,道:「傻蛋,怎麼連我師父的拂塵也給你奪啦?」楊過道:「我
跟她胡混亂搞,她心裏一樂,就將拂塵給了我。我老人家不好意思要她小姑娘的東西,
又還了給她。」陸無雙道:「哼,她為甚麼心裏一樂,瞧你長得俊麼?」說了這句話,
臉上微微一紅。楊過笑道:「她瞧我傻得有趣,也是有的。」陸無雙道:「呸!好有趣
麼?」

  兩人緩行一陣,怕李莫愁趕來,又催坐騎急馳。如此快大一陣、慢一陣的行到黃昏
。楊過道:「媳婦兒,你若要保全小命,只好拚著傷口疼痛,再跑一晚。」陸無雙道:
「你再胡說八道,瞧我理不理你?」楊過伸伸舌頭,道:「可惜是坐騎累了,再跑得一
晚準得拖死。」此時天色漸黑,猛聽得前面幾聲馬嘶,楊過喜道:「咱們換馬去罷。」
兩人催馬上前,奔了里許,見一個村莊外繫著百餘匹馬,原來是日間所見的那隊蒙古騎
兵。楊過道:「你待在這兒,我進村探探去。」當下翻身下馬,走進村去。

  只見一座大屋的窗中透出燈光,楊過閃身窗下,向內張望,見一個蒙古官員背窗而
坐。楊過靈機一動:「與其換馬,不如換人。」待了片刻,只見那蒙古官站起身來,在
室中來回走動。這人約莫三十來歲,正是日間所見的那錦袍官員,神情舉止,氣派甚大
,看來官職不小。楊過待他背轉身時,輕輕揭起窗格,縱身而入。那官員聽到背後風聲
,焂地搶上一步,左臂橫揮,一轉身,雙手十指猶似兩把鷹爪,猛插過來,竟是招數凌
厲的「大力鷹爪功」。楊過微感詫異,不意這個蒙古官員手下倒也有幾分功夫,當下側
身從他雙手間閃過。那官員連抓數下,都被他輕描淡寫的避開。

  那官員少時曾得鷹爪門的名師傳授,自負武功了得,但與楊過交手數招,竟是全然
無法施展手腳。楊過見他又是雙手惡狠狠的插來,突然縱高,左手按他左肩,右手按他
右肩,內力直透雙臂,喝道:「坐下!」那官員雙膝一軟,坐在地下,但覺胸口鬱悶,
似有滿腔鮮血急欲噴出。楊過伸手在他乳下穴道上揉了兩揉,那官員胸臆登鬆,一口氣
舒了出來,慢慢站起,怔怔的望著楊過,隔了半晌,這才問道:「你是誰?來幹麼?」
這兩句漢話倒是說得字正腔圓。

  楊過笑了笑,反問:「你叫甚麼名字?做的是甚麼官?」那官員怒目圓瞪,又要撲
上。楊過毫不理睬,卻去坐在他先前坐過的椅中。那官員雙臂直上直下的猛擊過來,楊
過隨手推卸,毫不費力的將他每一招都化解了去,說道:「喂,你肩頭受了傷,別使力
才好。」那官員一怔,道:「甚麼受了傷?」左手摸摸右肩,有一處隱隱作痛,忙伸右
手去摸左肩,同樣部位也是一般的隱痛,這處所先前沒去碰動,並無異感,手指按到,
卻有細細一點地方似乎直疼到骨裏。那官員大驚,忙撕破衣服,斜眼看時,只見左肩上
有個針孔般的紅點,右肩上也是如此。他登時醒悟,對方剛才在他肩頭按落之時,手中
偷藏暗器,已算計了他,不禁又驚又怒,喝道:「你使了甚麼暗器?有毒無毒?」

  楊過微微一笑,道:「你學過武藝,怎麼連這點規矩也不知?大暗器無毒,小暗器
自然有毒。」那官員心中信了九成,但仍盼他只是出言恐嚇,神色間有些將信將疑。楊
過微笑道:「你肩頭中了我的神針,毒氣每天伸延一寸,約莫六天,毒氣攻心,那就歸
天了。」

  那官員雖想求他解救,卻不肯出口,急怒之下,喝道:「既然如此,老爺跟你拚個
同歸於盡。」縱身撲上。楊過閃身避開。雙手各持了一枚玉蜂針,待他又再舉手抓來,
雙手伸出,將兩枚玉蜂針分別插入了他的掌心。那官員只感掌心中一痛,當即停步,舉
掌見到掌心中的細針,隨即只覺兩掌麻木,大駭之下,再也不敢倔強,過了半晌,說道
:「算我輸了!」

  楊過哈哈大笑,問道:「你叫甚麼名字?」那官員道:「下官耶律晉,請問英雄高
姓大名?」楊過道:「我叫楊過。你在蒙古做甚麼官?」耶律晉說了。原來他是蒙古大
丞相耶律楚材的兒子。耶律楚材輔助成吉思汗和窩闊台平定四方,功勳卓著,是以耶律
晉年紀不大,卻已做到汴梁經略使的大官,這次是南下到河南汴梁去就任。

  楊過也不懂汴梁經略使是甚麼官職,只是點點頭,說道:「很好,很好。」耶律晉
道:「下官不知何以得罪了楊英雄,當真胡塗萬分。楊英雄但有所命,請吩咐便是。」
楊過笑了笑,道:「也沒甚麼得罪了。」突然一縱身,躍出窗去。耶律晉大驚,急叫:
「楊英雄……」奔到窗邊,楊過早已影蹤全無。耶律晉驚疑不定:「此人焂忽而來,焂
忽而去,我身上中了他的毒針,那便如何是好?」忙拔出掌心中的細針,肩頭和掌心漸
感麻癢難當。

  正心煩意亂間,窗格一動,楊過已然回來,室中又多了一個少女,正是陸無雙。耶
律晉道:「啊,你回來了!」楊過指著陸無雙道:「她是我的媳婦兒,你向她磕頭罷!
」陸無雙喝道:「你說甚麼?」反手就是一記巴掌。楊過若是要避,這一記如何打他得
著?但不知怎的,只覺受她打上一掌、罵得幾句,實是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當下竟不躲
開,拍的一響,面頰上熱辣辣的吃了一掌。

  耶律晉不知二人平時鬧著玩慣了的,只道陸無雙的武功比楊過還要高強,呆呆的望
著二人,不敢作聲,楊過撫了撫被打過的面頰,對耶律晉笑道:「你中了我神針之毒,
但一時三刻死不了。只要乖乖聽話,我自會給你治好。」耶律晉道:「下官生平最仰慕
的是英雄好漢,只可惜從來沒見過真正有本領之人,今日得能結識高賢,實慰平生之望
。楊英雄縱然不叫下官活了,下官死亦瞑目。」這幾句話既自高身分,又將對方大大的
捧了一下。

  楊過從來沒跟官府打過交道,不知居官之人最大的學問就是奉承上司,越是精通做
官之道的,諂諛之中越是不露痕跡。蒙古的官員本來粗野誠樸,但進入中原後,漸漸也
沾染了中國官場的習氣。楊過給他幾句上乘馬屁一拍,心中大喜,翹起拇指讚道:「瞧
你不出,倒是個挺有骨氣的漢子。來,我立刻給你治了。」當下用吸鐵石將他肩頭的兩
枚玉蜂針吸了出來,再給他在肩頭和掌心敷上解藥。

  陸無雙從未見過玉蜂針,這時見那兩口針細如頭髮,似乎放在水面也浮得起來,心
想:「一陣風就能把這針吹得不知去向,卻如何能作為暗器?」對楊過佩服之心不由得
又增了一分,口中卻道:「使這般陰損暗器,沒點男子氣概,也不怕旁人笑話。」

  楊過笑了笑,卻不理會,向耶律晉道:「我們兩個,想投靠大人,做你的侍從。」
耶律晉一驚,忙道:「楊英雄說笑話了,有何囑咐,請說便是。」楊過道:「我不說笑
話,當真是要做大人的侍從。」耶律晉心想:「原來這二人想做官,圖個出身。」不由
得架子登時大了起來,咳嗽一聲,正色道:「嗯,學了一身武藝,賣與帝皇家,那才是
正途啊。」楊過笑道:「這個你又想錯了。我們有個極厲害的仇家對頭,一路在後追趕
。咱倆打她不過,想裝成你的侍從,暫時躲她一躲。」耶律晉好生失望,一張板了起來
的臉重又放鬆,陪笑道:「想兩位這等武功,區區仇家,何足道哉。若是他們人多勢眾
,下官招集兵勇,將他們拿來聽憑處置便是。」楊過道:「連我也打她不過,大人那就
不必費事啦。快吩咐侍從,給我們拿衣服更換。」

  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輕鬆,但語氣中自有一股威嚴,耶律晉連聲稱是,命侍從取來
衣服。楊陸二人到另室去更換了。陸無雙取過鏡子一照,鏡中人貂衣錦袍,明眸皓齒,
居然是個美貌的少年蒙古軍官,自覺甚是有趣。

  次晨一早起程。楊過與陸無雙各乘一頂轎子,由轎夫抬著,耶律晉仍是騎馬,未到
午時,但聽得鸞鈴之聲隱隱響起,由遠而近,從一行人身邊掠了過去。陸無雙大喜,心
道:「在這轎中舒舒服服的養傷,真是再好不過。傻蛋想出來的傻法兒倒也有幾分道理
。我就這麼讓他們抬到江南。」

  如此行了兩日,不再聽得鷥鈴聲響,想是李莫愁一直追下去,不再回頭尋找。向陸
無雙尋仇的道人、丐幫等人,也沒發覺她的縱跡。

  第三日上,一行人到了龍駒寨,那是秦汴之間的交通要地,市肆頗為繁盛。用過晚
飯後,耶律晉踱到楊過室中,向他請教武學,高帽一頂頂的送來,將楊過奉承得通體舒
泰。楊過也就隨意指點一二。耶律晉正自聚精會神的傾聽,一名侍從匆匆進來,說道:
「啟稟大人,京裏老大人送家書到。」耶律晉喜道:「好,我就來。」正要站起身向楊
過告罪,轉念一想:「我就在他面前接見信使,以示我對他絲毫無見外之意,那麼他教
我武功時也必盡心。」於是向侍從道:「叫他到這裏見我。」

  那侍從臉上有異樣之色,道:「那……那……」耶律晉將手一揮,道:「不礙事,
你帶他進來。」那侍從道:「是老大人自己……」耶律晉臉一沉道:「有這門子囉唆,
快去……」話未說完,突然門帷掀處,一人笑著進來,說道:「晉兒,你料不到是我罷
。」

  耶律晉一見,又驚又喜,急忙搶上硊倒。叫道:「爹爹,怎麼你老人家……」那人
笑道:「是啊!是我自己來啦。」那人正是耶律晉的父親,蒙古國大丞相耶律楚材。當
時蒙古官制稱為中書令。

  楊過聽耶律晉叫那人為父親,不知此人威行數萬里,乃是當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最有權勢的大丞相,向他瞧去,但見他年紀也不甚老,相貌清雅,威嚴之中帶著三分
慈和,心中不自禁的生了敬重之意。

  那人剛在椅上坐定,門外又走進兩個人來,上前向耶律晉見禮,稱他「大哥」。這
兩人一男一女,男的二十三、四歲,女的年紀與楊過相仿。耶律晉喜道:「二弟,三妹
,你們也都來啦。」向父親道:「爹爹,你出京來,孩兒一點也不知道。」耶律楚材點
頭道:「是啊,有一件大事,若非我親來主持,實是放心不下。」他向楊過等眾侍從望
了一眼,示意要他們退下。

  耶律晉好生為難,本該揮手屏退侍從,但楊過卻是個得罪不得之人,不由得臉現猶
豫之色。楊過知他心意,笑了一笑,自行退了出去。耶律楚材早見楊過舉止有異,自己
進來時,眾侍從拜伏行禮,只這一人挺身直立,此時翩然而出,更有獨來獨往、傲視公
侯之概,不禁心中一動,問耶律晉道:「此人是誰?」

  耶律晉是開府建節的封疆大吏,若在弟妹之前直說楊過的來歷,未免太過丟臉,當
下含糊答道:「是孩兒在道上結識的一個朋友。爹爹親自南下,不知為了何事?」耶律
楚材嘆了口氣,臉現憂色,緩緩說明情由。

  原來蒙古國大汗成吉思汗逝世後,第三子窩闊台繼位。窩闊台做了十三年大汗逝世
,他兒子貴由繼位。貴由胡塗酗酒,只做了三年大汗便短命而死,此時是貴由的皇后垂
簾聽政。皇后信任群小,排擠先朝的大將大臣,朝政甚是混亂。宰相耶律楚材是三朝元
老,又是開國功臣,遇到皇后措施不對之處,時時忠言直諫。皇后見他對自己諭旨常加
阻撓,自然甚是惱怒,但因他位高望重,所說的又都是正理,輕易動搖不得。耶律楚材
自知得罪皇后,全家百口的性命直是危如累卵,便上了一道奏本,說道河南地方不靖,
須派大臣宣撫,自己請旨前往。皇后大喜,心想此人走得越遠越好,免得日日在眼前惹
氣,當即准奏。於是耶律楚材帶了次子耶律齊、三女耶律燕,逕來河南,此行名為宣撫
,實為避禍。

  楊過回到居室,跟陸無雙胡言亂語的說笑,陸無雙偏過了頭不加理睬。楊過逗了她
幾次全無回答,當即盤膝而坐,用起功來。

  陸無雙卻感沒趣了,見他垂首閉目,過了半天仍是不動,說道:「喂,傻蛋,怎麼
這當兒用起功來啦?」楊過不答。陸無雙怒道:「用功也不急在一時,你陪不陪我說話
兒?」正要伸手去呵他癢,楊過忽然一躍而起,低聲道:「有人在屋頂窺探!」陸無雙
沒聽到絲毫聲息,抬頭向屋頂瞧了一眼,低聲道:「又來騙人?」楊過道:「不是這裏
,在那邊兩間屋子之外。」陸無雙更加不信,笑了笑,低低罵了聲:「傻蛋。」只道他
是在裝傻說笑。

  楊過扯了扯她的衣袖,低聲道:「別要是你師父尋來啦,咱們先躲著。」陸無雙聽
到「師父」兩字,背上登時出了一片冷汗,跟著他走到窗口。楊過指向西邊,陸無雙抬
起頭來,果見兩間屋子外的屋頂上黑黝黝的伏著一個人影。此時正當月盡夜,星月無光
,若非凝神觀看,還真分辨不出,心中佩服:「不知傻蛋怎生察覺的?」她知師父向來
自負,夜行穿的還是杏黃道袍,決不改穿黑衣,在楊過耳邊低聲道:「不是師父。」

  一言方畢,那黑衣人突然長身而起,在屋頂飛奔過去,到了耶律父子的窗外,抬腿
踢開窗格,執刀躍進窗中,叫道:「耶律楚材,今日我跟你同歸於盡罷。」卻是女子聲
音。

  楊過心中一動:「這女子身法好快,武功似在耶律晉之上,老頭兒只怕性命難保。
」陸無雙叫道:「快去瞧!」兩人奔將過去,伏在窗外向內張去。

  只見耶律晉提著一張板凳,前支後格,正與那黑衣女子相鬥。那女子年紀甚輕,但
刀法狠辣,手中柳葉刀鋒利異常,連砍數刀,已將板凳的四隻凳腳砍去。耶律晉眼見不
支,叫道:「爹爹,快避開!」隨即縱聲大叫:「來人哪!」那少女忽地飛起一腿,耶
律晉猝不及防,正中腰間,翻身倒地。那少女搶上一步,舉刀朝耶律楚材頭頂劈落。

  楊過暗道:「不好!」心想先救了人再說,手中扣著一枚玉蜂針,正要往少女手腕
上射去,只聽得耶律楚材的女兒耶律燕叫道:「不得無禮!」右手出掌往那少女臉上劈
落,左手以空手奪白刃手法去搶她刀子。這兩下配合得頗為巧妙,那少女側頭避開來掌
,手腕已被耶律燕搭住,百忙中飛腿踢出,教她不得不退,手中單刀才沒給奪去。楊過
見這兩個少女都是出手迅捷,心中暗暗稱奇。霎時之間,兩人已砍打閃劈,拆解了七八
招。

  這時門外擁進來十餘名侍衛,見二人相鬥,均欲上前。耶律晉道:「慢著!三小姐
不用你們幫手。」

  楊過低聲向陸無雙道:「媳婦兒,這兩個姑娘的武功勝過你。」陸無雙大怒,側身
就是一掌。楊過一笑避開,道:「別鬧,還是瞧人打架的好。」陸無雙道:「那麼你跟
我說真個的,到底是我強,還是她們強?」楊過低聲道:「一個對一個,這兩個姑娘都
不如你。你一個打她們兩個呢,單論武功你就要輸。只不過她們的打法也太老實,遠不
及你詭計多端、陰險毒辣,因此畢竟還是你贏。」陸無雙心下喜歡,低聲道:「甚麼『
詭計多端、陰險毒辣』的,可有多難聽!說到詭計多端,世上沒人及得上咱們的傻蛋傻
大爺。」楊過微笑道:「那你豈不成了傻大娘?」陸無雙輕輕啐了一口。

  只見兩女又鬥一陣,耶律燕終究沒有兵刃,數次要奪對方的柳葉刀沒能奪下,反給
逼得東躲西閃,無法還手。耶律齊道:「三妹,我來試試。」斜身側進,右手連發三掌
。耶律燕退在牆邊,道:「好,瞧你的。」

  楊過只瞧了耶律齊出手三招,不由得暗暗驚詫。只見他左手插在腰裏,始終不動,
右手一伸一縮,也不移動腳步,隨手應付那少女的單刀,招數固然精妙,而時刻部位拿
捏之準,更是不凡,心道:「此人好生了得,似乎是全真派的武功,卻又頗有不同。」

  陸無雙道:「傻蛋,他武功比你強得多啦。」楊過瞧得出神,竟沒聽見她說話。
下集待續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23

第  十  回          少  年  英  俠

  耶律齊道:「三妹,你瞧仔細了。我拍她臂儒穴,她定要斜退相避,我跟著拿她巨
骨穴,她不得不舉刀反砍。這時出手要快,就能奪下她的兵刃。那黑衣少女怒道:「
呸,也沒這般容易。」耶律齊道:「是這樣。」說著右掌往她「臂儒穴」拍去。這一掌
出手歪歪斜斜,卻將她前後左右的去路都封住了,只留下左側後方斜角一個空隙。那少
女要躲他這一拍,只得斜退兩步。耶律齊點了點頭,果然伸手拿她「巨骨穴」。那少女
心中一直記著:「千萬別舉刀反砍。」但形格勢禁,只有舉刀反砍才是連消帶打的妙著
,當下無法多想,立時舉刀反砍。耶律齊道:「是這樣!」人人以為他定是要伸手奪刀
,那知他右手也縮了回來,與左手相拱,雙手籠入袖筒。那少女一刀沒砍著,卻見他雙
手籠袖,微微一呆。耶律齊右手忽地伸出,兩根手指夾著刀背一提,那少女握刀不住,
給他奪了過去。

  眾人見此神技,一時呆了半晌,隨即一個哄堂大采。那黑衣少女臉色沮喪,呆立不
動。眾人都想:「二公子不出手擒妳,明明放妳一條生路。妳還不出去,更待何時?」

  耶律齊緩步退開,向耶律燕道:「她也沒了兵刃,你再跟她試試,膽子大些,留心
她的掌中腿。」耶律燕踏上兩步,說道:「完顏萍,我們一再饒你,你始終苦苦相逼,
難道到了今日還不死心麼?」

  完顏萍不答,垂頭沉吟。耶律燕道:「你既定要與我分個勝負,咱們就爽爽快快動
手罷!」說著衝上去迎面就是兩拳。完顏萍後躍避開,悽然道:「刀子還我。」耶律燕
一怔,心道:「我哥哥奪了你兵刃,明明是要你和我平手相鬥,怎地你又要討還刀器?
」說道:「好罷!」從哥哥手裏接過柳葉刀拋給了她。一名守衛倒轉手中單刀遞過,說
道:「三小姐,你也使兵刃。」耶律燕道:「不用。」但轉念一想:「我空手打不過她
,咱們就比刀。」接刀虛劈兩下,覺得稍微沉了一點,但勉強也可使得。

  完顏萍臉色慘白,左手提刀,右手指著耶律楚材道:「耶律楚材,你幫著蒙古人,
害死我爹爹媽媽,今生我是不能找你報仇的了。咱們到陰世再算帳罷!」說話甫畢,左
手橫刀就往脖子中抹去。

  楊過聽她說這幾句話時眼神悽楚,一顆心怦的一跳,胸口一痛,失聲叫道:「姑姑
!」

  就在此時,完顏萍已橫刀自刎。耶律齊搶上兩步,右手長出,又伸兩指將她柳葉刀
奪了過來,隨手點了她臂上穴道,說道:「好端端的,何必自尋短見?」橫刀自刎、雙
指奪刀,都只一霎間之事,待眾人瞧得清楚,刀子已重入耶律齊之手。

  其時室內眾人齊聲驚呼,楊過的一聲「姑姑」無人在意,陸無雙在他身旁卻聽得清
楚,低聲問道:「你叫甚麼?她是你姑姑?」楊過忙道:「不,不!不是。」原來他見
完顏萍眼波中流露出一股悽惻傷痛、萬念俱灰的神色,就如小龍女與他決絕分手時一模
一樣。他斗然間見到,不由得如痴如狂,竟不知身在何處。

  耶律楚材緩緩說道:「完顏姑娘,你已行刺過我三次。我身為大蒙古國宰相,滅了
你大金國,害你父母。可是你知我的祖先卻又是為何人所滅呢?」完顏萍微微搖頭,道
:「我不知道。」耶律楚材道:「我祖先是大遼國的皇族,大遼國是給你金國滅了的。
我大遼國耶律氏的子孫,被你完顏氏殺戮得沒剩下幾個。我少時立志復仇,這才輔佐蒙
古大汗滅你金國。唉,怨怨相報,何年何月方了啊?」說到最後這兩句話時,抬頭望著
窗外,想到只為了幾家人爭為帝王,以致大城民居盡成廢墟,萬里之間屍積為山,血流
成河。

  完顏萍茫然無語,露出幾顆白得發亮的牙齒,咬住上唇,哼了一聲,向耶律齊道:
「我三次報仇不成,自怨本領不濟,那也罷了。我要自盡,又干你何事?」耶律齊道:
「姑娘只要答應以後不再尋仇,你這就去罷!」完顏萍又哼了一聲,怒目而視。耶律齊
倒轉柳葉刀,用刀柄在她腰間輕輕撞了幾下,解開她的穴道,隨即將刀遞了過去。完顏
萍欲接不接,微一猶豫,終於接過,說道:「耶律公子,你數次手下容情,以禮相待,
我豈有不知?只是我完顏家與你耶律家仇深似海,憑你如何慷慨高義,我父母的血海深
仇不能不報。」

  耶律齊心想:「這女子始終糾纏不清,她武藝不弱,我總不能寸步不離爹爹,若有
失閃,如何是好?嗯,不如用言語相迫,教她只能來找我。」朗聲說道:「完顏姑娘,
你為父母報仇,志氣可嘉。只是老一輩的帳,該由老一輩自己了結。咱們做小輩的自己
各有恩怨。你家與我家的血帳,你只管來跟我算便是,若再找我爹爹,在下此後與姑娘
遇到,可就十分為難了。」

  完顏萍道:「哼,我武藝遠不及你,怎能找你報仇?罷了,罷了。」說著掩面便走


  耶律齊知她這一出去,必定又圖自盡,有心要救他一命,冷笑道:「嘿嘿,完顏家
的女子好沒志氣!」完顏萍霍地轉過身來,道:「怎地沒志氣了?」耶律齊冷笑道:「
我武功高於你,那不錯,可這又有甚麼希罕?只因我曾遇明師指點,並非我自己真有甚
麼過人之處。你所學的鐵掌功夫,本來也是掌世一門了不起的武功,只是教你的那位師
父所學未精,你練的時日又淺,難以克敵致勝,原是理所當然。年紀輕輕,只要苦心去
另尋明師,難道就找不著了?」完顏萍本來滿腔怨怒,聽了這幾句話,不由得暗暗點頭


  耶律齊又道:「我每次跟你動手,只用右手,非是我傲慢無理。只因我左手力大,
出手往往便要傷人。這樣罷,等你再從明師之後,隨時可來找我,只要逼得我使用左手
,我引頸就戮,決無怨言。」他知完顏萍的功夫與自己相差太遠,縱得高人指點,也是
難以勝得過自己單手;料想一個人欲圖自盡,只是一時忿激,只要她去尋師學藝,心有
專注,過得若干時日,自不會再生自殺的念頭。

  完顏萍心想:「你又不是神仙,我痛下苦功,難道兩隻手當真便勝不了你單手?」
提刀在空中虛劈一下,沉著聲音道:「好!君子一言……」耶律齊接口道:「快馬一鞭
!」完顏萍向眾人再也不望一眼,昂首而出,但臉上掩不住流露出淒涼之色。

  眾侍衛見二公子放她走路,自然不敢攔阻,紛紛向耶律楚材道驚請安,退出房去。
耶律晉見此處鬧得天翻地覆,但楊過始終並不現身,心中暗感奇怪。耶律燕道:「二哥
,你怎麼又放了她走?」耶律齊道:「甚麼?」耶律燕笑道:「你既要她作我嫂子,就
不該放她啊。」耶律齊正色道:「別胡說!」耶律燕見他認真,怕他動怒,不敢再說笑
話。

  楊過在窗外聽耶律燕說到「要她做我嫂子」幾字,心中突然無緣無故的感到一陣酸
意,見完顏萍上高向東南方而去,當下向陸無雙道:「我瞧瞧去。」陸無雙道:「瞧甚
麼?」楊過不答,展開輕功追了出去。

  完顏萍武功並不甚強,輕功卻甚高明,楊過提氣直追,直到龍駒寨鎮外,才見到她
的後影。只見她落入一座屋子的院子,推門進房。楊過跟著躍進,躲在牆邊。過了半晌
,西廂房中傳出燈火,隨即聽到一聲長嘆。這一聲嘆息中直有千般怨愁,萬種悲苦。

  楊過在窗外聽著,怔怔的竟是痴了,觸動心事,不知不覺的也長嘆一聲。完顏萍聽
得窗外有人嘆息,大吃一驚,急忙吹熄燈火,退在牆壁之旁,低聲喝問:「是誰?」楊
過道:「跟你一般,也是傷心之人。」完顏萍更是一怔,聽他語氣中似乎並無惡意,又
問:「你到底是誰?」楊過道:「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你幾次行刺不成,便
想自殺,可不是將自己性命看得忒也輕了?更將這番血海深仇看得忒也輕了?」

  呀的一聲,兩扇門推開,完顏萍點亮燭火,道:「閣下請進。」楊過在門外雙手一
拱,走進房去。完顏萍見他身穿蒙古軍官裝束,年紀甚輕,微感驚訝,說道:「閣下指
教得是,請問高姓大名。」

  楊過不答,雙手籠在袖筒之中,說道:「耶律齊大言不慚,自以為只用右手就算本
領了得,其實要奪人之刀,點人穴道,一隻手也不用又有何難?」完顏萍心中不以為然
,只是未摸清對方的底細,不便反駁。楊過道:「我教你三招武功,就能逼那耶律齊雙
手齊用。現下我先和你試試,我既不用手,又不使腳,跟你過幾招如何?」完顏萍大奇
,心道:「難道你有妖法,一口氣便能將我吹倒了?」楊過見她遲疑,道:「你只管用
刀子砍我,我要是避不了,死而無怨。」完顏萍道:「好罷,我也不用刀,只用拳掌打
你。」楊過搖頭道:「不,我不用手腳而奪下你刀子,你方能信服。」

  完顏萍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頭微微有氣,道:「閣下如此了得,真是聞所未聞
。」說著袖出單刀,往他肩頭劈去。她見楊過雙手籠袖,渾若無事,只怕傷了他,這一
刀的準頭略略偏了些。楊過瞧得明白,動也不動,說道:「不用相讓,要真砍!」柳葉
刀從他肩旁直劈而下,與他身子相離只有寸許。完顏萍見他毫不理會,好生佩服他的膽
量,又想:「難道這是個渾人?」柳葉刀一斜,橫削過去,這次卻不容情。楊過斗地矮
身,刀鋒從他頭頂掠過,相差仍然只有寸許。

  完顏萍打起精神,提刀直砍。楊過順著刀勢避過,道:「你刀中還可再夾掌法。」
完顏萍道:「好!」橫刀砍出,左掌跟著劈去。楊過側身閃避,道:「再快些不妨。」
完顏萍將一路刀法施展開來,掌中夾刀,愈出愈快。楊過道:「你掌法凌厲,好過刀法
。耶律齊說這是鐵掌功夫,是不是?」完顏萍點點頭,出手更是狠辣。楊過雙手始終籠
在袖中,在掌影刀鋒間飄舞來去。完顏萍單刀鐵掌,連他衣服也碰不到半點。

  她一套刀法使了大半,楊過道:「小心啦,三招之內,我奪你刀。」完顏萍此時對
他已甚是佩服,但說要在三招之內奪去自己兵刃,卻仍是不信,只是不由自主的將刀柄
握得更加緊了,說道:「你奪啊!」橫刀使一招「雲橫秦嶺」,向他頭頸削去。楊過一
低頭,從刀底下鑽了過去,側過頭來,額角正好撞正她右手肘彎「曲池穴」。完顏萍手
臂酸軟,手指無力。楊過仰頭張口,咬住刀背,輕輕巧巧的便將刀子奪過,跟著頭一側
,刀柄在她脅下,已點中了穴道。

  楊過抬頭鬆齒,向上甩去,柳葉刀飛了上去,他將刀拋開,為的是要清清楚楚說話
,當下說道:「怎麼樣,服了麼?」說了這六個字,那刀落將下來,楊過張口咬住,笑
嘻嘻的瞧著她。完顏萍又驚又喜,點了點頭。

  楊過見她秋波流轉,嬌媚動人,不自禁想抱她一抱,親她一親,只是此事太過大膽
荒唐,咬住刀背,一張臉脹得通紅。完顏萍那知他的心事,但見他神色怪異,心中微感
驚奇,自覺全身酸麻,雙腿軟軟的似欲摔倒。楊過踏上一步,距她已不過尺許,正想拋
去刀子,把嘴唇湊到她眼皮上去親一個吻,猛地想起:「她好生感激那耶律齊以禮相待
,難道我就不如他了?哼,我偏要處處都勝過他。」於是低下頭來,下顎一擺,將刀柄
在她腰間一撞,解開她的穴道,將刀柄遞了過去。

  完顏萍不接刀子,雙膝跪地,說道:「求師父指點,小女子得報父母深仇,永感大
德。」楊過大為狼狽,急忙扶起,伸手從口中取下單刀,說道:「我怎能做你師父?不
過我能教你一個殺死那耶律齊的法門。」完顏萍大喜,道:「只要能殺了耶律齊,他哥
哥和妹子我都不怕,自能再殺他父親……」說到此處,忽然想起一事,黯然道:「唉,
待得我學到能殺他的本事,那耶律老兒怎能還在世上?我父母之仇,終究是報不了的啦
。」楊過笑道:「那耶律老兒一時三刻之命,總還是有的。」完顏萍奇道:「甚麼?」
楊過道:「要殺耶律齊又有何難?現下我教你三招,今晚就能殺了他。」

  完顏萍曾三次行刺耶律楚材,三次都被耶律齊行若無事的打敗,知他本領高於自己
十倍,心想眼前這蒙古少年軍官武功雖強,未必就勝過了耶律齊,縱使勝得,也決不能
只教自己三招,就能用之殺了他,而今晚便能殺他,更是萬萬不能的了。她怕楊過著惱
,不敢出言反駁,只是微微搖頭,眼中那股叫他瞧了發痴發狂的眼色,不住滾來滾去。

  楊過明白她的心意,說道:「不錯,我武功未必在他之上,當真動手,說不定我還
是輸多贏少。但要教你三招,今晚去殺了他,卻決非難事。就只怕他曾饒你三次,你下
不了手而已。」完顏萍心中一動,隨即硬著心腸道:「他雖有德於我,但父母深仇,不
能不報。」楊過道:「好,這三招我便教你。你若能殺他而不願下手,那便如何?」完
顏萍道:「憑你處置便了。反正你這麼高的本領,要打要殺,我還能逃得了麼?」楊過
心道:「我怎捨得打你殺你?你殺不殺他,跟我又有甚麼相干?」於是微微一笑,說道
:「其實這三招也沒甚麼了不起。你瞧清楚了。」

  當下提起刀來,緩緩自左而右的砍去,說道:「第一招,是『雲橫秦嶺』。」完顏
萍心道:「這一招我早就會了,何用你教?」見刀鋒橫來,側身而避。楊過突出本手,
抓住她的右手,說道:「第二招,是你剛才使用過兩次的『枯藤纏樹』。」完顏萍點頭
道:「是,這是我鐵掌擒拿手中的一招。」楊過握著她又軟又滑的手掌,心中一蕩,笑
道:「你該學半脂玉掌功才是,怎麼去學鐵掌擒拿手了?」完顏萍不知他是出言調笑,
道:「有半脂玉掌功麼?這名兒倒挺美。」只覺他捏住自己手掌,一緊一放,使力極輕
,覺得這手法還不及自己所學以鐵掌功為基的擒拿手厲害,心想:「你第一招與第二招
都是我所會的功夫,難道單憑第三招一招,就能殺了耶律齊?」楊過凝視她眼睛,叫道
:「看仔細了!」突然手腕疾翻,橫刀往自己項頸中抹去。

  完顏萍大驚,叫道:「你幹甚麼?」她右手被楊過牢牢握住,忙伸左手去奪他單刀
。雖在危急之中,她的鐵掌擒拿手仍是出招極準,一把抓住楊過手腕,往外力拗,叫他
手中刀子不能及頸。楊過鬆開了手,退後兩步,笑道:「你學會了麼?」

  完顏萍驚魂未定,只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不明他的用意。楊過笑道:「你先使『
雲橫秦嶺』橫削,再使『枯藤纏樹』牢牢抓住他右手,第三招舉刀自刎,他勢必用左手
救你。他向你立過誓,只要你逼得他用了左手,任你殺他,死而無怨。這不成了麼?」
完顏萍一想不錯,怔怔的瞧著他。楊過道:「這三招萬無一失,若不收效,我跟你磕頭
。」完顏萍微微搖頭,說道:「他說過不用左手,一定不會用的。那便怎地?」楊過道
:「那又怎地?你永世報不了仇啦,自己死了不就乾淨?」完顏萍悽然點頭,道:「你
說得對。多謝指點迷津。閣下到底是誰?」

  楊過還未回答,窗外忽然有個女子聲音叫道:「他叫傻蛋,你別信他的鬼話。」楊
過聽得是陸無雙的聲音,只笑了笑,並不理會。完顏萍縱向窗邊,只見黑影一閃,一個
人影躍出了圍牆。

  完顏萍待要追出,楊過拉住她手,笑道:「不用追了,是我的同伴。她最愛跟我過
不去。」完顏萍望著他,沉吟半晌,道:「你既不肯說自己姓名,那也罷了。我信得過
你對我總是一番好意。」楊過見她秋波一轉,神色楚楚,不由得心生憐惜,當下拉著她
手,和她並肩坐在床沿,柔聲道:「我姓楊名過,我是漢人,不是蒙古人。我爹爹媽媽
都死啦,跟妳身世一般……」

  完顏萍聽他說到這裏,心裏一酸,兩滴淚珠奪眶而出。楊過心情激盪,忽然哇的一
聲,哭了出來。完顏萍從懷裏袖出一塊手帕,擲給了他。楊過拿到臉上拭抹,想到自己
身世,眼淚卻愈來愈多。

  完顏萍強笑道:「楊爺,你瞧我倒把你招哭啦。」楊過道:「別叫我楊爺。你今年
幾歲啦?」完顏萍道:「我十八歲,你呢?」楊過道:「我也是十八。」心想:「我若
是月份小過她,給她叫一聲兄弟,可沒味兒。」說道:「我是正月裏的生日,以後你叫
我楊大哥得啦。我也不跟你客氣,叫你完顏妹子啦。完顏萍臉上一紅,覺得此人做事
單刀直入,好生古怪,但對自己確是並無惡意,於是點了點頭。

  楊過見她點頭,喜得心癢難搔。完顏萍容色清秀,身材瘦削,遭逢不幸,似乎生來
就叫人憐惜,而最要緊的是她盈盈眼波竟與小龍女極為相似。他可沒想到一個人心中哀
傷,眼色中自然有悽苦之意,天下之人莫不皆然,說她眼波與小龍女相似,那也只是他
自欺自慰的念頭而已。他凝視著她眼睛,忽而將她的黑衣幻想而為白衣,將她瘦瘦的瓜
子臉幻想成為小龍女清麗絕俗的容貌,痴痴的瞧著,臉上不禁流露出了祈求、想念、愛
憐種種柔情。

  完顏萍有些害怕,輕輕掙脫他手,低聲道:「你怎麼啦?」楊過如夢方醒,嘆了口
氣,道:「沒甚麼。你去不去殺他?」完顏萍道:「我這就去。楊大哥,你陪不陪我?
」楊過待要說「自然陪你去」,轉念一想:「若我在旁,她有恃無恐,自刎之情不切,
耶律齊就不會中計。」說道:「我不便陪你。」

  完顏萍眼中登時露出失望之色,楊過心裏一軟,幾乎便要答應陪她,那知完顏萍幽
幽的道:「好罷,楊大哥,只怕我再也見不到你啦。」楊過忙道:「那裏?那裏?我…
…」

  完顏萍悽然搖頭,逕自奔出屋去,片刻之間,又已回到耶律晉的住處。

  這時耶律楚材等各已回房,正要安寢。完顏萍在大門上敲了兩下,朗聲說道:「完
顏萍求見耶律齊耶律公子。」早有幾名侍衛奔過來,待要攔阻,耶律齊打開門來,說道
:「完顏姑娘有何見教?」完顏萍道:「我再領教你的高招。」耶律齊心中奇怪:「怎
地你如此不自量力?」於是側身讓開,右手一伸,說道:「請進。」

  完顏萍進房拔刀,呼呼呼連環三招,刀風中夾著六招鐵掌掌法,這「一刀夾雙掌」
自左右分進合擊。耶律齊左手下垂,右手劈打戳拿,將她三刀六掌盡數化解,心想:「
怎生尋個法兒,叫她知難而退,永不再來糾纏?」

  二人鬥了一陣,完顏萍正要使出楊過所授的三招,門外忽有一女子聲音叫道:「耶
律齊,她要騙你使用左手,可須小心了。」正是陸無雙出聲呼叫。耶律齊一怔,完顏萍
不等他會過意來,立時一招「雲橫秦嶺」削去,待他側身閃避,斗地伸出左手,「枯藤
纏樹」,已抓住他右手,自己右手迴轉,橫刀猛往頸中抹去。

  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耶律齊心中轉了幾轉:「定須救她?但她是在騙我用左
手,我一使上左手,這條命就是交給她了。大丈夫死則死耳,豈能見死不救?」楊過逆
料耶律齊的心思,只要突然出此三招,他非出左手相救不可,那知陸無雙從中搗亂,竟
爾搶先提醒。本來這法子已然不靈,但耶律齊慷慨豪俠,明知這一出手相救,乃是自捨
性命,危急之際竟然還是伸出左手,在完顏萍右腕上一擋,手腕翻處,奪過了她的柳葉
刀來。

  二人交換了這三招,各自躍後兩步。耶律齊不等她開口,將刀擲了過去,說道:「
你已迫得了我用左手,你殺我便是,但有一事相求。」完顏萍臉色慘白,道:「甚麼事
?」耶律齊道:「求你別再加害家父。」完顏萍「哼」了一聲,慢慢走近,舉起刀來,
燭光下只見他神色坦然,凜凜生威,見到這般男子漢的氣概,想起他是為了相救自己才
用左手,這一刀那裏還砍得下去?她眼中殺氣突轉柔和,將刀子往地下一擲,掩面奔出


  她六神無主,信步所之,直奔郊外,到了一條小溪旁,望著淡淡的星光映在溪中,
心中亂成一團。過了良久良久,嘆了一口長氣。

  忽然身後也發出一聲嘆息。完顏萍一驚,轉過身來,只見一人站在身後,正是楊過
。她叫了聲「楊大哥」,垂首不語。楊過上前握住她雙手,安慰她道:「要為父母報仇
,原非易事,那也不必性急。」完顏萍道:「你都瞧見了?」楊過點點頭。完顏萍道:
「以我這般無用之輩,報仇自然不易。我只要有你一半功夫,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楊過攜著她手,和她並排坐在一棵大樹下,說道:「縱然學得我的武功,又有何用
?你眼下雖不能報仇,總知道仇人是誰,日後豈無良機?我呢?連我爹爹是怎樣死的也
不知,是誰害死他也不知,甚麼報仇雪恨,全不用提。」

  完顏萍一呆,道:「你父母也是給人害死的麼?」楊過嘆道:「我媽是病死的,我
爹爹卻死得不明不白。我從來沒見過我爹爹一面。」完顏萍道:「那怎麼會?」楊過道
:「我媽生我之時,我爹已經死了。我常問我媽,爹爹到底是怎麼死的,仇人是誰?我
每次問起,媽媽總是垂淚不答,後來我就不敢再問啦。那時候我想,等我年紀大些再問
不遲,那知道媽媽忽然一病不起。她臨死時我又問起。媽媽只是搖頭,說道:『你爹爹
……你爹爹……唉,孩兒,你這一生一世千萬別想報仇。你答允媽,千萬不能想為爹爹
報仇。』我又是悲傷,又是難過,大叫:『我不答允,我不答允!』媽一口氣轉不過來
,就此死了。唉,你說我怎生是好啊?」他說這一番話原意是安慰完顏萍,但說到後來
,自己也傷心起來。常言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人若不報父仇,乃是最大的不
孝,終身蒙受恥辱,為世人所不齒。楊過連殺父仇人的姓名都不知道,這件恨事藏在心
中鬱積已久,此時傾吐出來,語氣之中自是充滿了傷心怨憤。

  完顏萍道:「是誰養大你的?」楊過道:「又有誰了?自然是我自己養自己。我媽
死後,我就在江湖上東遊西蕩,這裏討一餐,那裏挨一宿,有時肚子餓得抵不住,偷了
人家一個瓜兒薯兒,常常給人抓住,飽打一頓。你瞧,這裏許多傷疤,這裏的骨頭突出
來,都是小時給打的。」一面說,一面捲起衣袖褲管給她看,星光朦朧下完顏萍瞧不清
楚,楊過抓住了她手,在自己小腿的傷疤上摸去。完顏萍撫摸到他腿上凹凹凸凸的疤痕
,不禁心中一酸,暗想自己雖然國破家亡,但父親留下不少親故舊部,金銀財寶更是不
計其數,與他的身世相較,自己又是幸運得多了。

  二人默然半晌,完顏萍將手輕輕縮轉,離開了他小腿,但手掌仍是讓他握著,低聲
問道:「你怎麼學了這一身高強武功?怎地又做了蒙古人的官兒?」楊過微微一笑,道
:「我不是蒙古的官兒。我穿蒙古衣衫,只是為了躲避仇家追尋。」完顏萍喜道:「那
好啊。」楊過道:「好甚麼?」完顏萍臉上微微一紅,道:「蒙古人是我大金國的死對
頭,我自然盼望你不是蒙古的官兒。」楊過握著她溫軟滑膩的手掌,大是心神不定,說
道:「若是我做大金的官兒,你又對我怎樣?」

  完顏萍當初見他容貌英俊,武功高強,本已有三分喜歡,何況在患難之際,得他誠
心相助,後來聽了他訴說身世,更增了幾分憐惜,此時聽他說話有些不懷好意,卻也並
不動怒,只嘆道:「若是我爹爹在世,你想要甚麼,我爹爹總能給你。現下我爹娘都不
在了,一切還說甚麼?」

  楊過聽她語氣溫和,伸手搭在她的肩頭,在她耳邊低聲道:「妹子,我求你一件事
。」完顏萍芳心怦怦亂跳,已自料到三分,低聲問:「甚麼?」楊過道:「我要親親你
的眼睛,你放心!我只親你的眼睛,別的甚麼也不犯你。」

  完顏萍初時只道他要出口求婚,又怕他要有肌膚之親,自己若是拒卻,他微一用強
,怎能是他對手?何況她少女情懷,一隻手被他堅強粗厚的手掌握著,已自意亂情迷,
別說他用強,縱然毫不動粗,實在也是難以拒卻,那知他只說要親親自己的眼睛,不由
得鬆了一口氣,可是心中卻又微感失望,略覺詫異,當真是中心栗六,其亂如絲了。她
妙目流波,怔怔的望著他,眼神中微帶嬌羞。楊過凝視她的眼睛,忽然想起小龍女與自
己最後一次分別之前,也曾這般又嬌羞又深情的望著自己,不禁大叫一聲,躍起身來。

  完顏萍被他嚇了一跳,想問他為了甚麼,又覺難以啟齒。

  楊過心中混亂,眼前幌來幌去盡是小龍女的眼波。那日他見此眼波之時,尚是個混
沌未鑿的少年,對小龍女又素來尊敬,以致全然不知甚中含意,但自下得山來,與陸無
雙共處幾日,此刻又與完顏萍耳鬢廝磨,驀地裏心中靈光一閃,恍然大悟,對小龍女這
番柔情密意,方始領會,不由得懊喪萬端,幾欲在大樹上就此一頭撞死,心想:「姑姑
對我如此一片深情,又說要做我妻子,我竟然辜負她的美意,此時卻又往何處尋她?」
突然間大叫一聲,撲上去一把抱住完顏萍,猛往她眼皮上親去。

  完顏萍見他如痴如狂,心中又驚又喜,但覺他雙臂似鐵,緊緊箍在自己腰裏,當下
閉了眼睛,任他恣意領受那溫柔滋味,只覺他嘴唇親來親去,始終不離自己的左眼右眼
,心想此人雖然狂暴,倒是言而有信,但不知他何以只親自己的眼睛?忽聽得楊過叫道
:「姑姑,姑姑!」聲音中熱情如沸,卻又顯得極是痛楚。完顏萍正要問他叫甚麼,忽
然背後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勞您兩位的駕!」

  楊過與完顏萍同時一驚,離身躍開,見大樹旁站著一人,身穿青袍。完顏萍心下怦
怦亂跳,滿臉飛紅,低頭撫弄衣角,不敢向那人再瞧上一眼。楊過卻認得清楚,正是當
日在小客店中盜驢引開李莫愁的那人,於自己和陸無雙實有救命之恩,見這人頭垂雙鬟
,是個女郎,當即深深一躬,說道:「日前多蒙姑娘援手,大德難忘。」

  那女郎恭恭敬敬的還禮,說道:「楊爺此刻,還記得那一同出死入生的舊伴麼?」
楊過道:「你說是……」那女郎道:「李莫愁師徒適才將她擒了去啦!」楊過大吃一驚
,顫聲道:「當真?她……她現下不礙事麼?」那女郎道:「一時三刻還不礙事。陸姑
娘咬定那部秘本給丐幫拿了去,赤練魔頭便押著她去追討。諒來她性命一時無妨,折磨
自然是免不了。」楊過叫道:「咱們快救她去。」那女郎搖頭道:「楊爺武功雖高,只
怕還不是那赤練魔頭的對手。咱們枉自送了性命,卻於事無補。」

  楊過在淡淡星光之下,見這青衣女郎的面目竟是說不出的怪異醜陋,臉上肌肉半點
不動,倒似一個死人,教人一見之下,不自禁的心生怖意,向她望了幾眼,便不敢正視
,心想:「這位姑娘為人這麼好,卻生了這樣一副怪相,實是可惜。我再看她面貌,難
免要流露驚詫神色,那可就得罪她了。」問道:「不敢請教姑娘尊姓?」

  那女郎道:「賤姓不足掛齒,將來楊爺自會知曉,眼下快想法子救人要緊。」她說
話時臉上肌膚絲毫不動,若非聽到聲音是從她口中發出,真要以為他是一具行屍走肉的
僵屍。但說也奇怪,她話聲卻極是柔嬌清脆,令人聽之醒倦忘憂。楊過道:「既然如此
,如何救人一憑姑娘計議。小人敬聽吩咐便是。」那女郎彬彬有禮,說道:「楊爺不必
客氣,你武功強我十倍,聰明才智,我更是望塵莫及。你年紀大過我,又是堂堂男子漢
,你說怎麼辦,便怎麼辦,小女子聽從差遣。」

  楊過聽了她這幾句又謙遜、又誠懇的話,心頭真是說不出的舒服,心想這位姑娘面
目可怖,說話卻如此的溫雅和順,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當下想了一想,說道:「那麼
咱們悄悄隨後跟去,俟機救人便了。」那女郎道:「這樣甚好。但不知完顏姑娘意下如
何?」說著走了開去,讓楊過與完顏萍商議。

  楊過道:「妹子,我要去救一個同伴,咱們後會有期。」完顏萍低頭道:「我本事
雖低,或許也能出得一點力。楊大哥,我隨同你去救人罷。」楊過大喜,連說:「好,
好!」當下提高聲音,向那青衣女郎說道:「姑娘,完顏姑娘願助我們去救人。」

  那女郎走近身來,向完顏萍道:「完顏姑娘,你是金枝玉葉之體,行事還須三思。
我們的對頭行事毒辣無比,江湖上稱作赤練魔頭,當真萬般的不好惹。」語氣甚是斯文
有禮。完顏萍道:「且別說楊大哥於我有恩,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單憑姐姐你這位朋友
,我完顏萍也很想交交。我跟姐姐去,一切小心便是。」那女郎過來攜住她手,柔聲道
:「那再好也沒有。姐姐,你年紀比我大,還是叫我妹子罷。」

  完顏萍在黑暗之中瞧不見她醜陋的容貌,但聽得她聲音嬌美,握住自己手掌的一隻
手也是又軟又嫩,只道她是個美貌少女,心中很是喜歡,問道:「你今年幾歲?」那女
郎輕輕一笑,道:「咱們不忙比大小。楊爺,還是救人要緊,你說是不是?」楊過道:
「是了,請姑娘指引路途。」那女郎道:「我見到她們是向東南方而去,定是直奔大勝
關了。」

  三人當即施展輕功,齊向東南方急行。古墓派向以輕功擅長,稱得上天下第一。完
顏萍武藝並不如何了得,輕功卻著實不弱。豈知那青衣女郎不疾不徐的跟在完顏萍身後
。完顏萍奔得快,她跟得快,完顏萍行得慢了,她也放慢腳步,兩人之間始終是相距一
兩步。楊過暗暗驚異:「這位姑娘不知是那一派弟子,瞧她輕功,實在完顏妹子之上。
」他不願在兩個姑娘之前逞能,是以始終墮後。

  行到天色大明,那女郎從衣囊中取出乾糧,分給二人。楊過見她所穿青袍雖是布質
,但縫工精巧,裁剪合身,穿在身上更襯得她身形苗條,婀娜多姿,實是遠勝錦衣繡服
,而乾糧、水壺等物,無一不安排妥善,處處顯得她心細如髮。完顏萍見到她的容貌,
甚是駭異,不敢多看,心想:「世上怎會有如此醜陋的女子?」

  那女郎待兩人吃完,對楊過道:「楊爺,李莫愁識得你,是不是?」楊過道:「她
見過我幾次。」那女郎從衣囊中取出一塊薄薄的絲巾般之物,道:「這是張人皮面具,
你戴了之後,她就認不得你了。」楊過接過手來,見面具上露出雙眼與口鼻四個洞孔,
便貼在臉上,高低凹凸,處處吻合,就如生成一般,當下大喜稱謝。

  完顏萍見楊過戴了這面具後相貌斗變,醜陋無比,這才醒悟,說道:「妹子,原來
你也戴著人皮面具,我真傻,還道你生就一副怪樣呢。真對不起。」那女郎微笑道:「
楊爺這副俊俏模樣,戴了面具可就委屈了他。我的相貌哪,戴不戴卻都是一樣。」完顏
萍道:「我才不信呢!妹子,你揭下面具給我瞧瞧,成不成?」楊過心中好奇,也是急
欲看一看她的容貌,但那女郎退開兩步,笑道:「別瞧,別瞧,我一副怪相可要嚇壞了
你。」完顏萍見她一定不肯,只得罷了。

  中午時分,三人趕到了武關,在鎮上一家酒樓上揀個座頭,坐下用飯。店下見楊過
是蒙古軍官打扮,不敢怠慢,極力奉承。

  三人吃得一半,只見門帷掀處,進來三個女子,正是李莫愁師徒押著陸無雙。楊過
心想此時李莫愁雖然決計認不出自己,但一副如此古怪的容貌難免引起她疑心,行事諸
多不便,當下轉過頭去只是扒飯,傾聽李莫愁她們說話。那知陸無雙固然默不作聲,李
莫愁、洪凌波師徒要了飯菜後也不再說話。

  完顏萍聽楊過說過李莫愁師徒三人的形貌,心中著急,倒轉筷子,在湯裏一沾,在
桌上寫道:「動手麼?」楊過心想:「憑我三人之力,再加上媳婦兒,仍難敵她師徒。
此事只可智取,不能力敵。」將筷子緩緩搖了幾搖。

  樓梯腳步聲響,走上兩人。完顏萍斜眼看去,卻是耶律齊、耶律燕兄妹。二人忽見
完顏萍在此,均覺驚奇,向她點了點頭,找了個座位坐下。他兄妹二人自完顏萍去後,
知她不會再來行刺,於是別過父兄,結伴出來遊山玩水,在此處又遇見她,心下更是寬
慰。

  李莫愁因「五毒秘傳」落入丐幫之手,好生愁悶,這幾日都是食不下咽,只吃了半
碗麵條,就放下筷子,抬頭往樓外閒眺,忽見街角邊站著兩個乞丐,背上都負著五隻布
袋,乃是丐幫中的五袋弟子,心念一動,走到窗口,向兩丐招手道:「丐幫的兩位英雄
,請上樓來,貧道有一句話,相煩轉達貴幫幫主。」她知若是平白無端的呼喚,這二人
未必肯來,若說有話轉致幫主,丐幫的弟子卻是非來不可。

  陸無雙聽師父召喚丐幫人眾,必是質詢「五毒秘傳」的去處,不由得臉色慘白。耶
律齊知丐幫在北方勢力極大,這個相貌俊美的道姑居然有言語傳給他們幫主,不知是何
等身分來歷,不由得好奇心起,停杯不飲,側頭斜睨。

  片刻之間,樓梯上踏板微響,兩名化子走了上來,向李莫愁行了一禮,道:「仙姑
有何差遣,自當遵奉。」兩人行禮後站直身子。一名化子見陸無雙在側,臉上焂地變色
,原來他曾在道上攔截過她,當下一扯同伴,兩人躍到梯口。

  李莫愁微微一笑,說道:「兩位請看手背。」兩丐的眼光同時往自己手背上瞧去,
只見每隻手背上都抹著三條硃砂般的指印,實不知她如何竟用快捷無倫的手法,已神不
知鬼不覺的使上了五毒神掌。她這下出手,兩丐固然一無所知,連楊過與耶律齊兩人也
未瞧得明白。兩丐一驚之下,同聲叫道:「你……你是赤練仙子?」

  李莫愁柔聲道:「去跟你家幫主言道,你丐幫和我姓李的素來河水不犯井水,我一
直仰慕貴幫英雄了得,只是無緣謀面,難聆教益,實感抱憾。」兩丐互望了一眼,心想
:「你說得倒好聽,怎又無緣無故的突下毒手?」李莫愁頓了一頓,說道:「兩位中了
五毒神掌,那不用擔心,只要將奪去的書賜還,貧道自會替兩位醫治。」一丐道:「甚
麼書?」李莫愁笑道:「這本破書,說來嘛也不值幾個大錢,貴幫倘若定是不還,原也
算不了甚麼。貧道只向貴幫取一千條叫化的命兒作抵便了。

  兩丐手上尚未覺得有何異樣,但每聽她說一句,便不自禁往手背望上一眼,久聞赤
練神掌陰毒無比,中了之後,死時劇痛奇癢,這時心生幻象,手背上三條殷紅指印似乎
正自慢慢擴大,聽她說得兇惡,心想只有回去稟報本路長老再作計較,互相使個眼色,
奔下樓去。

  李莫愁心道:「你幫主若要你二人性命,勢必乖乖的拿五毒秘傳來求我……啊」不
好,若是他抄了個副本留下,卻將原本還我,那便如何?」轉念又想:「我神掌暗器諸
般毒性的解法,全在書上載得明白,他們既得此書,何必再來求我?」想到此處,不禁
臉色大變,飛身搶在二丐頭裏,攔在樓梯中路,砰砰兩掌,將二丐擊回樓頭。她焂下焂
上,只見黃影閃動,已回上樓來,抓住一丐手臂一抖,喀喇聲響,那人臂骨折斷,手臂
軟軟垂下。另一個化子大驚,但他甚有義氣,卻不奔逃,搶上來護住受傷的同伴,眼見
李莫愁搶上前來,急忙伸拳直擊。李莫愁隨手抓住了他手腕,順勢一抖,又折斷了他臂
骨。

  二丐都只一招之間就身受重傷,心知今日已然無倖,兩人背靠著背,各舉一隻未傷
手臂,決意負隅拚鬥。李莫愁斯斯文文的道:「你二位便留著罷,等你們幫主拿書來贖
。」二丐見她回到桌邊坐下喝酒,背向他們,於是一步步的挨向梯邊,欲待俟機逃走。
李莫愁轉身笑道:「瞧來只有兩位的腿骨也都折斷了,這纔能屈留大駕。」說著站起身
來。

  洪凌波瞧著不忍,道:「師父,我看守著不讓他們走就是了。」李莫愁冷笑道:「
哼,你良心倒好。」緩緩向二丐走近。二丐又是憤怒,又是害怕。

  耶律齊兄妹一直在旁觀看,此時再也忍不住,同時霍然站起。耶律齊低聲道:「三
妹,你快走,這女人好生厲害。」耶律燕道:「你呢?」耶律齊道:「我救了二丐,立
即逃命。」耶律燕只道二哥於當世已少有敵手,聽他說也要逃命,心下難以相信。

  就在此時,楊過在桌上用力一拍,走到耶律齊跟前,說道:「耶律兄,你我一起出
手救人如何?」他想要救陸無雙,遲早須跟李莫愁動手,難得有耶律齊這樣的好手要仗
義救人,不拉他落水,更待何時?

  耶律齊見他穿的是蒙古軍裝,相貌十分醜陋,生平從未遇見此人,心想他既與完顏
萍在一起,自然知道自己是誰,但李莫愁如此功夫,自己都絕難取勝,常人出手,只有
枉自送了性命,一時躊躇未答。

  李莫愁聽到楊過說話,向他上下打量,只覺他話聲甚是熟悉,但此人相貌一見之後
決難忘記,卻可斷定素不相識。

  楊過道:「我沒兵刃,要去借一把使使。」說著身形一幌,在洪凌波身邊一掠而過
,順手在她衣帶上摘下了劍鞘,在她臉頰上一吻,叫道:「好香!」洪凌波反手一掌,
他頭一低,已從她掌底鑽過,站在二丐與李莫愁之間。這一下身法之決,異乎尋常,正
是在古墓斗室中捉麻雀練出來的最上乘輕功。李莫愁心中暗驚。耶律齊卻是大喜過望,
叫道:「這位兄台高姓大名?」

  楊過左手一擺,說道:「小弟姓楊。」舉起劍鞘道:「我猜裏面是柄斷劍。」拔劍
出鞘,那口劍果然是斷的。洪凌波猛然醒悟,叫道:「好小子。師父,就是他。」楊過
揭下臉上面具,說道:「師伯,師姊,楊過參見。」

  這兩聲「師伯、師姊」一叫,耶律齊固是如墮五里霧中,陸無雙更是驚喜交集:「
怎地傻蛋叫她們師伯、師姊?」李莫愁淡淡一笑,說道:「嗯,你師父好啊?」楊過心
中一酸,眼眶兒登時紅了。

  李莫愁冷冷的道:「你師父當真調教得好徒兒啊。」日前楊過以怪招化解了她的生
平絕技「三無三不手」,最後更以牙齒奪去她的拂塵,武功之怪,委實匪夷所思,雖然
終於奪回了拂塵,也知楊過武功與自己相距尚遠,此後回思,仍是禁不住暗暗心驚:「
這壞小廝進境好快,師妹可更加了不得啦。原來玉女心經中的武功道然這般厲害。幸好
師妹那日沒跟他聯手,否則……否則……」此刻見他又再現身,心下立感戒懼,不由自
主的四下一望,要看小龍女是不是也到了。

  楊過猜到了她的心意,笑嘻嘻的道:「我師父請問帥伯安好。」李莫愁道:「她在
那裏呢?咱姊妹倆很久沒見啦。」楊過道:「師父就在左近,稍待片刻,便來相見。」
他知自己遠不是李莫愁的對手,縱然加上耶律齊,仍是難以取勝,於是擺下「空城計」
,抬出師父來嚇她一嚇。李莫愁道:「我自管教我徒兒,又干你師父甚麼事了?」楊過
笑道:「我師父向師伯求個情,請你將陸師妹放了罷。」李莫愁微微一笑,道:「你亂
倫犯上,與師父做了禽獸般的苟且之事,卻在人前師父長,師父短的,羞也不羞?」

  楊過聽她出言辱及師父,胸口熱血上湧,提起劍鞘當作劍使,猛力急刺過去。李莫
愁笑道:「你醜事便做得,卻怕旁人說麼?」楊過使開劍鞘,連環急攻,凌厲無前,正
是重陽遺刻中剋制林朝英玉女劍法的武功。李莫愁不敢怠慢,拂塵擺動,見招拆招,凝
神接戰。

  李莫愁拂塵上的招收皆是從玉女劍法中化出,數招一過但覺對方的劍法精奇無比,
自己每一招每一式都在他意料之中,竟給他著著搶先,若非自己功力遠勝,竟不免要落
下風,心中恨道:「師父好偏心,將這套劍法留著單教師妹。哼,多半是要師妹以此來
剋制我。這劍法雖奇,難道我就怕了?」招數一變,突然縱身而起,躍到桌上,右足斜
踢,左足踏在桌邊,身子前後幌動,飄逸有致,直如風擺荷葉一般,笑吟吟的道:「你
姘頭有沒有教過你這一手?料她自己也不會使罷?」

  楊過一怔,怒道:「甚麼姘頭?」李莫愁笑道:「我師妹曾立重誓,若無男子甘願
為她送命,便一生長居古墓,決不下山。她既隨你下山,你兩個又不是夫妻,那不是你
姘頭是甚麼?」楊過怒極,更不打話,揮動劍鞘縱身一湧,也上了桌子。只是他輕功不
及對方,不敢踏在桌沿,雙足踏碎了幾隻飯碗菜碗,卻也穩穩站定,橫鞘猛劈。李莫愁
舉拂塵擋開劍鞘,笑道:「你這輕功不壞啊!你姘頭待你果然很好,說得上有情有義。


  楊過怒氣勃發,不可抑止,叫道:「姓李的,你是人不是?口中說人話不說?」挺
劍鞘快刺急攻。李莫愁淡淡的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古墓派出了你這兩個
敗類,可說是丟盡了臉面。」她手上招架,口中不住出言譏諷。她行事雖毒,談吐舉止
卻向來斯文有禮,說這些言語實是大違本性,只是她擔心小龍女窺伺在側,若是突然搶
出來動手,那就難以抵擋,是以污言穢語,滔滔不絕,要罵得小龍女不敢現見。

  楊過聽她越說越是不堪,若是謾罵自己,那是毫不在乎,但竟然如此侮辱小龍女,
狂怒之下,手腳顫抖,頭腦中忽然一暈,只覺眼前發黑,登時站立不穩,大叫一聲,從
桌上摔了下來。李莫愁舉起拂塵,往他天靈蓋直擊下去。

  耶律齊眼見勢急,在桌上搶起兩隻酒杯往李莫愁背上打去。李莫愁聽到暗器風聲,
斜眼見是酒杯,當即吸口氣封住了背心穴道,定要將楊過打死再說,心想兩隻小小酒杯
何足道哉。那知酒杯未到,酒先潑至,但覺「至陽」「中樞」兩穴被酒流衝得微微一麻
,暗叫:「不好!師妹到了。酒已如此,酒杯何堪?」急忙倒轉拂塵,及時拂開兩隻酒
杯,只覺手臂一震,心中更增煩憂:「怎麼這小妮子力氣也練得這麼大了?」

  待得轉過身來,見揚手擲杯的並非小龍女,卻是那蒙古裝束的長身少年,她大為驚
訝:「後輩之中竟有這許多好手?」只見他拔出長劍,朗聲說道:「仙姑下手過於狠毒
,在下要討教幾招。」李莫愁見他慢慢走近,腳步凝重,看他年紀不過二十來歲,但適
才投擲酒杯的手勁,以及拔劍邁步的姿式,竟似有二餘年功力一般,當下凝眸笑問:「
閣下是誰?尊師是那一位?」耶律齊恭身道:「在下耶律齊,是全真派門下。」

  此時楊過已然避在一旁,聽得耶律齊說是全真派門下,心道:「他果然是全真派的
,難道是劉處玄的弟子?料得郝大通也教不出這樣的好手來。」

  李莫愁問道:「尊師是馬鈺,還是丘處機?」耶律齊道:「不是。」李莫愁道:「
是劉、王、郝中的那一位?」耶律齊道:「都不是。」李莫愁格格一笑,指著楊過道:
「他自稱是王重陽的弟子,那你和他是師兄弟啦。」耶律齊奇道:「不會的罷?重陽真
人謝世已久,這位兄台那能是他弟子?」李莫愁皺眉道:「嘿嘿,全真門下盡是撒謊不
眨眼的小子,全真派乘早給我改名為『全假派』罷。看招!」拂塵輕揚,當頭擊落。

  耶律齊左手捏著劍訣,左足踏開,一招「定陽針」向上斜刺,正是正宗全真劍法。
這一招神完氣足,勁、功、式、力,無不恰到好處,看來平平無奇,但要練到這般沒半
點瑕疵,天資稍差之人積一世之功也未必能夠。楊過在古墓中學過全真劍法,自然識得
其中妙處,只是他武功學得雜了,這招「定陽針」就無論如何使不到如此端凝厚重。

  李莫愁見他此招一出,就知是個勁敵,於是跨步斜走,拂塵後揮。耶律齊但見灰影
閃動,拂塵絲或左或右、四面八方的掠將過來,他接戰經歷甚少,此時初逢強敵,當下
抖擻精神,全力應付。剎時之間二人拆了四十餘招,李莫愁越攻越近,耶律齊縮小劍圈
,凝神招架,眼見敗象已成,但李莫愁要立時得手,卻也不成。她暗暗讚賞:「這小子
果是極精純的全真武功,雖然不及丘王劉諸子,卻也不輸於孫不二。全真門下當真是人
才輩出。」

  又拆數招,李莫愁賣個破綻。耶律齊不知是計,提劍直刺,李莫愁忽地飛出左腳,
踢中他的手腕,耶律齊手上一疼,長劍脫手,但他雖敗不亂,左手斜劈,右手竟用擒拿
法來奪她拂塵。李莫愁一笑,讚道:「好俊功夫!」只數招間,便察覺耶律齊的擒拿法
中蘊有餘意不盡的柔勁,卻是劉處玄、孫不二等人之所無,心下更是暗暗詫異。

  楊過破口大罵:「賊賤人,今生今世我再不認你做師伯。」挺劍鞘上前夾攻。李莫
愁見耶律齊的長劍落下,拂塵一起,捲住長劍,往楊過臉上擲去,笑道:「你是你師父
的漢子,那麼叫我師姊也成。」楊過看準長劍來勢,舉起劍鞘迎去。陸無雙、完顏萍等
齊聲驚呼,卻聽得刷的一聲,長劍正好插入了劍鞘之中。這一下以鞘就劍,實是間不容
髮,只要劍鞘偏得厘毫,以李莫愁這一擲之勢,長劍自是在他身上穿胸而過。可是他在
古墓中勤練暗器,於拿捏時刻、力道輕重、準頭方位各節,已練到實無厘毫之差的地步
,細如毛髮的玉蜂針尚能揮手必中,要接這柄長劍自是渾不當一回事。他拔劍出鞘,與
耶律齊聯手雙戰。

  這時酒樓上凳翻抬歪,碗碎碟破,眾酒客早已走避一空。洪凌波自跟師父出道以來
,從未見她在戰陣中落過下風,古墓中受挫於小龍女,只為了不識水性;拂塵雖曾被楊
過奪去,轉眼便即奪回,仍是逼得楊過落荒而逃,是以雖見二人向她夾攻,心中毫不擔
憂,只是站在一旁觀戰。三人鬥到酣處,李莫愁招數又變,拂塵上發出一股勁風,迫得
二人站立不定,霎時之間,耶律齊與楊過迭遇險招。

  耶律燕與完顏萍叫聲:「不好。」同時上前助戰。只拆得三招,耶律燕左腿給拂塵
拂中,登時跟蹌跌出,腰間撞上桌緣,才不致摔倒。耶律齊見妹子受傷,心神微亂,被
李莫愁幾下猛攻,不由得連連倒退。

  那青衣少女見情勢危急,縱上前來扶起耶律燕退開。李莫愁於惡鬥之際眼觀六路,
耳聽八方,見那少女縱起時身法輕盈,顯是名家弟子,揮拂塵往她臉上掠去,問道:「
姑娘尊姓?尊師是那一位?」

下集待續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24

二人相隔丈餘,但拂塵說到就到,幌眼之間,拂塵絲已掠到她臉前。青衣少女嚇了
一跳,右手急揚,袖中揮出一根兵刃,將拂塵擋開。李莫愁見這兵刃甚是古怪,晶瑩生
光,長約三尺,似乎是根牙簫玉笛,心中琢磨:「這是那一家那一派的兵刃?」數下急
攻,要逼她盡展所長。那少女抵擋不住,楊過與耶律齊忙搶上相救。但實在難敵李莫愁
那東發一招、西劈一掌、飄忽靈動的戰法,頃刻間險象環生。

  楊過心想:「我們只要稍有疏虞,眼前個個難逃性命。」張口大叫:「好媳婦兒,
我的好妹子、穿青衣的好姊姊、耶律好師妹,大家快下樓去散散心罷!這賊婆娘厲害得
緊。」四個女子聽他亂叫胡嚷,人人脫不了一個「好」字,都不禁皺起了眉頭,眼見情
勢確是緊迫已極。陸無雙首先下樓,青衣少女也扶著耶律燕下去。

  兩個化子見這幾個少年英俠為了自己而與李莫愁打得天翻地覆,有心要上前助戰,
苦於臂膀斷折,動手不得。他兩人甚有義氣,雖然李莫愁無暇相顧,二人卻始終站著不
動,不肯先楊過等人逃命。

  楊過與耶律齊並肩而鬥,抵擋李莫愁愈來愈凌厲的招術,接著完顏萍也退下樓去。
楊過道:「耶律兄,這裏手腳施展不開,咱們下樓打罷。」他想到了人多之處,就可乘
機溜走。耶律齊道:「好!」兩人並肩從樓梯一步步退下。李莫愁步步搶攻,雖然得勝
,心中卻大為惱怒:「我生平要殺誰就殺誰,今日卻教這兩個小子擋住了,若是陸無雙
這賤人竟因此逃脫,赤練仙子威名何存?」她一意要擒回陸無雙,跟著追殺下樓。

  眾人各出全力,自酒樓鬥到街心,又自大街鬥到荒郊。楊過不住叫嚷:「親親媳婦
兒,親親好妹子,走得越快越好。耶律師妹、青衫姑娘,你們快走罷,咱兩個男子漢死
不了。」耶律齊卻一言不發,他年紀只比楊過稍大幾歲,但容色威嚴,沉毅厚重,全然
不同於楊過的輕捷剽捍、浮躁跳脫。二人斷後擋敵,耶律齊硬碰硬的擋接敵人毒招,楊
過卻縱前躍後,擾亂對方心神。

  李莫愁見小龍女始終沒有現身,更是放心寬懷,全力施展。楊過和耶律齊畢竟功力
和她相差太遠,戰到此時,二人均已面紅心跳,呼呼氣喘。李莫愁見狀大喜,心道:「
不用半個時辰,便可盡取這批小鬼的性命。」

  正激鬥間,忽聽得空中幾聲唳鳴,聲音清亮,兩頭大鵰往她頭頂疾撲下來,四翅鼓
風,只帶得滿地灰沙飛揚,聲勢驚人。楊過識得這對大鵰是郭靖夫婦所養,自己幼時在
桃花島上也曾與雙鵰一起玩耍,心想雙鵰既來,郭靖夫婦必在左近,自己反出重陽宮,
可不願再與他相見,忙躍後數步,取出人皮面具戴上。

  雙鵰焂左焂右,上下翻飛,不住向李莫愁翅撲喙啄。原來雙鵰記心甚好,當年吃過
她冰魄銀針的苦頭,一直懷恨在心,此時在空中遠遠望見,登時飛來搏擊,但害怕她銀
針的厲害,一見她揚手,立即振翅上翔。

  耶律齊瞧得好生詭異,見雙鵰難以取勝,叫道:「楊兄,咱們再上,四面夾擊,瞧
她怎地?」正要猱身搶上,忽聽東南方馬蹄聲響,一乘馬急馳而至。

  那馬腳步迅捷無比,甫聞蹄聲,便已奔到跟前,身長腿高,遍體紅毛,神駿非凡。
李莫愁和耶律齊都是一驚:「這馬怎地如此快法?」馬上騎著個紅衣少女,連人帶馬,
宛如一塊大火炭般撲將過來,只有她一張雪白的臉龐才不是紅色。楊過見了雙鵰紅馬,
早料到馬上少女是郭靖、黃蓉的女兒郭芙。只見她一勒馬韁,紅馬焂地立住。這馬在急
奔之中說定便定,既不人立,復不嘶鳴,神定氣閒。耶律齊自幼在蒙古長大,駿馬不知
見過多少,但如此英物卻是從所未見,不由得更是驚訝。他不知此馬乃郭靖在蒙古大漠
所得的汗血寶馬,當年是小紅馬,此時馬齒已增,算來已入暮年,但神物畢竟不同凡馬
,年歲雖老,仍是筋骨強壯,腳力雄健,不減壯時。

  楊過與郭芙多年不見,偶爾想到她時,總紀得她是個驕縱蠻橫的女孩,那知此時已
長成一個顏若春花的美貌少女。她一陣急馳之後,額頭微微見汗,雙頰被紅衣一映,更
增嬌艷。她向雙鵰看了片刻,又向耶律齊等人瞥了一眼,眼光掃到楊過臉上時,見他身
穿蒙古裝束,戴了面具後又是容貌怪異,不由得雙蛾微蹙,神色間頗有鄙夷之意。

  楊過自幼與她不睦,此番重逢,見她仍是憎惡自己,自卑自傷之心更加強了,心道
:「你瞧我不起,難道我就非要你瞧得起不可?你爹爹是當世大俠、你媽媽是丐幫幫主
、你外公是武學大宗師,普天下武學之士,無一人不敬重你郭家。可是我父母呢?我媽
是個鄉下女子,我爹不知是誰,又死得不明不白……哼,我自然不能跟你比,我生來命
苦,受人侮辱。你再來侮辱,我也不在乎。」他站在一旁暗暗傷心,但覺天地之間無人
看重自己,活在世上了無意味。只有師父小龍女對自己一片真心,可是此時又不知去了
何方?不知今生今世,是否還有重見她的日子?

  心中正自難過,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馳來。兩匹馬一青一黃,也都是良種,
但與郭芙的紅馬相形之下,可就差得太遠。每匹馬上騎著一個少年男子,均是身穿黃衫


  郭芙叫道:「武家哥哥,又見到這惡女人啦。」馬上少年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
。二人一見李莫愁,她是殺死母親的大仇人,數年來日夜不忘,豈知在此相見,登時急
躍下馬,各抽長劍,左右攻了上去。郭芙叫道:「我也來。」從馬鞍旁取出寶劍,下馬
上前助戰。

  李莫愁見敵人越戰越多,卻個個年紀甚輕,眼見兩個少年一上來就是面紅目赤,惡
狠狠的情同拚命,劍法純正,顯然也是名家弟子,接著那紅衣美貌少女也攻了上來,一
出手劍尖微顫,耀目生光,這一劍斜刺正至,暗藏極厲害的後著,功力雖淺,劍法卻甚
是奧妙,心中一凜,叫道:「你是桃花島郭家姑娘?」

  郭芙笑道:「你倒識得我。」刷刷連出兩劍,均是刺向她胸腹之間的要害。李莫愁
舉拂塵擋開,心道:「小女孩兒驕橫的緊,憑你這點兒微末本領,竟也政來向我無禮,
若不是忌憚你爹娘,就有十個也一起斃了。」拂塵迴轉,正想奪下她長劍,突然兩脅間
風聲颯然,武氏兄弟兩柄長劍同時指到。他哥兒倆和郭芙都是郭靖一手親傳的武藝,三
人在桃花島上朝夕共處,練的是同樣劍法。三人劍招配合得緊密無比,此退彼進,彼上
此落,雖非甚麼陣法,三柄劍使將開來,居然聲勢也大是不弱。

  三人二鵰連環搏擊,將李莫愁圍在垓心。若憑他三人真實本領,時刻稍長,李莫愁
必能俟機傷得一人,其餘二人就絕難自保。但她眼見敵方人多勢眾,若是一擁而上,倒
是不易對敵,若再惹得郭靖夫婦出手,更是討不了好去,當下拂塵迴捲,笑道:「小娃
娃們,且瞧瞧赤練仙子而猴兒的手段!」呼呼呼連進六招,每一招都是直指要害,逼得
郭芙與武氏兄弟手忙腳亂,不住跳躍避讓,當真有些猴兒的模樣。李莫愁左足獨立,長
笑聲中,滴溜溜一個轉身,叫道:「凌波,去罷!」師徒倆向西北方奔去。

  郭芙叫道:「她怕了咱們,追啊!」提劍向前急追。武氏兄弟展開輕功,隨後趕去
。李莫愁將拂塵在身後一揮一拂,瀟洒自如,足下微塵不起,輕飄飄的似是緩步而行。
洪凌波則是發足急奔。郭芙和武氏兄弟用足力氣,卻與她師徒倆愈離愈遠。只有兩隻大
鵰才比李莫愁更快,不斷飛下搏擊。武敦儒眼見今日報仇無望,吹動口哨,召雙鵰回轉


  耶律齊等生怕三人有失,隨後趕來接應,見郭芙等回轉,當下上前行禮相見。眾人
都是少年心性,三言兩語就說得極為投機。耶律齊忽然相起,叫道:「楊兄呢?」完顏
萍道:「他一個兒走啦。我問他去那裏,他理也不理。」說著垂下頭來。

  耶律齊奔上一個小丘,四下瞭望,只見那青衣少女與陸無雙並肩而行,走得已遠,
楊過卻是沒半點影蹤。耶律齊茫然若失,他與楊過此次初會,聯手拒敵,為時雖無多久
,但數次性命出入於呼吸之間,已大起敵愾同仇之心,見他忽然不別而行,倒似不見了
一位多年結交的良友一般。

  原來楊過見武氏兄弟趕到,與郭芙三人合攻李莫愁,三人神情親密,所施展的劍法
又是極為精妙,數招之間竟將李莫愁趕跑。他不知李莫愁是忌憚郭靖夫婦這才離去,還
道三人的劍招之中暗藏極厲害的內力,逼得她非逃不可。當日郭靖送他上終南山學藝,
曾大展雄威,打敗無數全真道士,武功之高,在他小小心靈中留下了極深印痕,心想郭
靖教出來的弟子,武功自然勝己十倍,有了這先入為主的念頭,見郭芙等三人一招尋常
劍法,也以為其中必含奧妙後著。他越看越是不忿,想起幼時在桃花島上被武氏兄弟兩
番毆打,郭芙則在旁大叫:「打得好,用力打!」又想起黃蓉故意不教自己武功,郭靖
武功如此高強,卻不肯傳授,將自己送到重陽宮去受一群惡道折磨,只覺滿腔怨憤,不
能自已,眼見完顏萍、陸無雙、青衣少女、耶律燕四女都是眼望自己,臉有詫異之色,
心想:「李莫愁污言罵我姑姑,你們便都信了。你們瞧不起我,那也罷了,怎敢輕視我
姑姑?我此刻臉色難看,那是我氣不過武氏兄弟和郭芙,氣不過郭伯伯、郭伯母,你們
便當我跟姑姑有了苟且、因而內心有愧嗎?」突然發足狂奔,也不依循道路,只在荒野
中亂走。此時他心神異常,只道普天下之人都要與自己為難,卻沒想自己戴著人皮面具
,雖然滿臉妒恨不平之色,完顏萍等又如何瞧得見?平白無端的,旁人又怎會笑他?李
莫愁惡名滿江湖,又是眾人公敵,所說的言語誰能信了?

  他本來自西北向東南行,現下要與這些人離得越遠越好,反而折返西北。心中混亂
,厭憎塵世,摘下面具,只在荒山野嶺間亂走,肚子飢了,就摘些野果野菜裹腹。越行
越遠,不到一個月,已是形容枯槁,衣衫破爛不堪,到了一處高山叢中。他也不知這是
天下五嶽之一的華山,但見山勢險峻,就發狠往絕頂上爬去。

  他輕功雖高,但華山是天下之險,卻也不能說上就上。待爬到半山時,天候驟寒,
鉛雲低壓,北風漸緊,接著天空竟飄下一片片的雪花。他心中煩惱,盡力折磨自己,並
不找地方避雪,風雪越大,越是在巉崖峨壁處行走,行到天色向晚,雪下得一發大了,
足底溜滑,道路更是難於辨認,若是踏一個空,勢必掉在萬仞深谷中跌得粉身碎骨。他
也不在乎,將自己性命瞧得極是輕賤,仍是昂首直上。

  又走一陣,忽聽身後發出極輕的嗤嗤之聲,似有甚麼野獸在雪中行走,楊過立即轉
身,只見後面一個人影幌動,躍入了山谷。

  楊過大驚,忙奔過去,向谷中張望,只見一人伸出三根手指釣在石上,身子卻是凌
空。楊過見他以三指之力支持全身,憑臨萬仞深谷,武功之高,實是到了不可思議的地
步,於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說道:「老前輩請上來!」

  那人哈哈大笑,震得山谷鳴響,手指一捺,已從山崖旁躍了上來,突然厲聲喝問:
「你是藏邊五醜的同黨不是?大風大雪,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在這裏幹甚麼?」

  楊過被他這般沒來由的一罵,心想:「大風大雪,三更半夜,我鬼鬼祟祟的到底在
這裏幹甚麼了?」觸動心事,突然間放聲大哭,想起一生不幸,受人輕賤,自己敬愛之
極的小龍女,卻又無端怪責,決絕而去,此生多半再無相見之日,哭到傷心處,真是愁
腸千結,畢生的怨憤屈辱,盡數湧上心來。

  那人起初見他大哭,不由得一怔,聽他越哭越是傷心,更是奇怪,後來見他竟是哭
得沒完沒了,突然之間縱聲長笑,一哭一笑,在山谷間交互撞擊,直震得山上積雪一大
塊一大塊的往下掉落。

  楊過聽他大笑,哭聲頓止,怒道:「你笑甚麼?」那人笑道:「你哭甚麼?」楊過
待要惡聲相加,想起此人武功深不可測,登時將憤怒之意抑制了,恭恭敬敬的拜將下去
,說道:「小人楊過,參見前輩。」那人手中拿著一根竹棒,在他手臂上輕輕一挑,楊
過也不覺有甚麼大力逼來,卻身不由自主的向後摔去。依這一摔之勢,原該摔得爬也爬
不起來,但他練過頭下腳上的蛤蟆功,在半空順勢一個觔斗,仍是好端端的站著。

  這一下,兩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憑楊過目前的武功,要一出手就摔他一個觔斗,
雖是李莫愁、丘處機之輩也萬萬不能;而那人見他一個倒翻觔斗之後居然仍能穩立,也
不由得另眼相看,又問:「你哭甚麼?」

  楊過打量他時,見他是個鬚髮俱白的老翁,身上衣衫破爛,似乎是個化子,雖在黑
夜,但地下白雪一映,看到他滿臉紅光,神采奕奕,心中肅然起敬,答道:「我是個苦
命人,活在世上實是多餘,不如死了的乾淨。」

  那老丐聽他言辭酸楚,當真是滿腹含怨,點了點頭,問道:「誰欺侮你啦?快說給
你公公聽。」楊過道:「我爹爹給人害死,卻不知是何人害他。我媽又生病死了,這世
上沒人憐我疼我。」那老丐「嗯」了一聲,道:「這是可憐哪。教你武功的師父是誰?
」楊過心想:「郭伯母名兒上是我師父,卻不教我半點武功。全真教的臭道士們提起來
就令人可恨。歐陽鋒是我義父,並非師父。我的武功是姑姑教的,但她說要做我妻子,
我如說她是我師父,她是要生氣的。王重陽祖師、林婆婆石室傳經,又怎能說是我師父
?我師父雖多,卻沒一個能提。」那老丐這一問觸動他的心事,猛地裏又放聲大哭,叫
道:「我沒師父,我沒師父!」那老丐道:「好啦,好啦!你不肯說也就罷了。」楊過
哭道:「我不是不肯說,是沒有。」

  那老丐道:「沒有就沒有,又用得著哭?你識得藏邊五醜麼?」楊過道:「不識。
」那老丐道:「我見你一人黑夜行走,還道是藏邊五醜的同黨,既然不是,那便很好。


  此人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他將丐幫幫主的位子傳了給黃蓉後,獨個兒東飄西遊,
尋訪天下的異味美食。廣東地氣和暖,珍奇食譜最多。他到了嶺南之後,得其所哉,十
餘年不再北返中原。

  那百粵之地毒蛇作羹,老貓燉盅,斑魚似鼠,巨蝦稱龍,肥蠔炒響螺,龍虱蒸禾蟲
,烤小豬而皮脆,煨果貍則肉紅,洪七公如登天界,其樂無窮。偶爾見到不平之事,便
暗中扶危濟困,殺惡誅奸,以他此時本領,自是無人得知他來蹤去跡。有時偷聽丐幫弟
子談話,得知丐幫在黃蓉、魯有腳主持下太平無事,內消污衣、淨衣兩派之爭,外除金
人與鐵掌幫之逼,他老人家無牽無掛,每日裏只是張口大嚼、開喉狂吞便了。

  這一年藏邊五醜中的第二醜在廣東濫殺無辜,害死了不少良善。洪七公嫉惡如仇,
本擬隨手將他除去,但想殺他一人甚易,再尋餘下四醜就難了,因此上暗地跟蹤,要等
他五醜聚會,然後一舉屠絕,不料這一跟自南至北,千里迢迢,竟跟上了華山。此時四
醜已集,尚有大醜一人未到,卻在深夜雪地裏遇到楊過。

  洪七公道:「咱們且不說這個,我瞧你肚子也餓啦,咱們吃飽了再說。」於是扒開
雪地,找些枯柴斷枝生了個火堆。楊過幫他檢拾柴枝,問道:「煮甚麼吃啊?」洪七公
道:「蜈蚣!」

  楊過只道他說笑,淡淡一笑,也不再問。洪七公笑道:「我辛辛苦苦的從嶺南追趕
藏邊五醜,一直來到華山,若不尋幾樣異味吃吃,怎對得起它?」說著拍了拍肚子。楊
過見他全身骨格堅朗,只這個大肚子卻肥肥的有些累贅。洪七公又道:「華山之陰,是
天下極陰寒之處,所產蜈蚣最為肥嫩。廣東天時炎熱,百物快生快長,蜈蚣肉就粗糙了
。」楊過聽他說得認真,似乎並非說笑,心中好生疑惑。

  洪七公將四塊石頭圍在火旁,從背上取下一隻小鐵鍋架在石上,抓了兩團雪放在鍋
裏,道:「跟我取蜈蚣去罷。」幾個起落,已縱到兩丈高的峭壁上。楊過見山勢陡峭,
不敢躍上。洪七公叫道:「沒中用的小子,快上來!」楊過最恨別人輕賤於他,聽了此
言,咬一咬牙,提氣直上,心道:「怕甚麼?摔死就摔死罷。」膽氣一粗,輕功施展時
便更圓轉如意,緊緊跟在洪七公之後,十分險峻滑溜之處,居然也給他攀了上去。

  只一盞茶時分,兩人已攀上了一處人跡一到的山峰絕頂。洪七公見他有如此膽氣輕
功,甚是喜愛,以他見識之廣博,居然看不出這少年的武功來歷,欲待查問,卻又記掛
著美食,當下走到一塊大巖石邊,雙手抓起泥土,往旁拋擲,不久土中露出一隻死公雞
來。楊過大是奇怪,道:「咦,怎麼有隻大公雞?」隨即省悟:「啊,是你老人家藏著
的。」

  洪七公微微一笑,提起公雞。楊過在雪光掩映下瞧得分明,只見雞身上咬滿了百來
條七八寸長的大蜈蚣,紅黑相間,花紋斑斕,都在蠕蠕而動。他自小流落江湖,本來不
怕毒蟲,但驀地裏見到這許多大蜈蚣,也不禁怵然而懼。洪七公大為得意,說道:「蜈
蚣和雞生性相剋,我昨天在這兒埋了一隻公雞,果然把四下裏的蜈蚣都引來啦。」

  當下取出包袱,連雞帶蜈蚣一起包了,歡天喜地的溜下山峰。楊過跟隨在後,心中
發毛:「難道真的吃蜈蚣?瞧他神情,又並非故意嚇我。」這時一鍋雪水已煮得滾熱,
洪七公打開包袱,拉住蜈蚣尾巴,一條條的拋在鍋裏。那些蜈蚣掙扎一陣,便都給燙死
了。洪七公道:「蜈蚣臨死之時,將毒液毒尿盡數吐了出來,是以這一鍋雪水劇毒無比
。」楊過將毒水倒入了深谷。

  只見洪七公取出小刀,斬去蜈蚣頭尾,輕輕一捏,殼兒應手而落,露出肉來,雪白
透明,有如大蝦,甚是美觀。楊過心想:「這般做法,只怕當真能吃也未可知。」洪七
公又煮了兩鍋雪水,將蜈蚣肉洗滌乾淨,再不餘半點毒液,然後從背囊中取出大大小小
七八個鐵盒來,盒中盛的是油鹽醬醋之類。他起了油鍋,把蜈蚣肉倒下去一炸,立時一
股香氣撲向鼻端。楊過見他狂吞口涎,饞相畢露,不佃得又是吃驚,又是好笑。

  洪七公待蜈蚣炸得微黃,加上作料拌勻,伸手往鍋中提了一條上來放入口中,輕輕
嚼了幾嚼,兩眼微閉,嘆了一口氣,只覺天下之至樂,無逾於此矣,將背上負著的一個
酒葫蘆取下來放在一旁,說道:「吃蜈蚣就別喝酒,否則蹧蹋了蜈蚣的美味。」他一口
氣吃了十多條,才向楊過道:「吃啊,客氣甚麼?」楊過搖頭道:「我不吃。」洪七公
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不錯,不錯,我見過不少英雄漢子,殺頭流血不皺半點
眉頭,卻沒一個敢跟我老叫化吃一條蜈蚣。嘿嘿,你這小子畢竟也是個膽小鬼。」

  楊過被他一激,心想:「我閉著眼睛,嚼也不嚼,吞他幾條便是,可別讓他小覷了
。」當下用兩條細樹枝作筷,到鍋中夾了一條炸蜈蚣上來。洪七公早猜中他心意,說道
:「你閉著眼睛,嚼也不嚼,一口氣吞他十幾條,這叫做無賴撒潑,並非英雄好漢。」
楊過過:「吃毒蟲也算是英雄好漢?」洪七公道:「天下大言不慚自稱英雄好漢之人甚
多,敢吃蜈蚣的卻找不出幾個。」楊過心想:「除死無大事。」將那條蜈蚣放在口中一
嚼。只一嚼將下去,但覺滿嘴鮮美,又脆又香,清甜甘濃,一生之中從未嘗過如此異味
,再嚼了幾口,一骨碌吞了下去,又去挾第二條來吃,連讚:「妙極,妙極。」

  洪七公見他吃得香甜,心中大喜。二人你搶我奪,把百餘條大蜈蚣吃得乾乾淨淨。
洪七公伸舌頭在嘴邊舔那汁水,恨不得再有一百條蜈蚣下肚才好。楊過道:「我把公雞
再去埋了,引蜈蚣來吃。」洪七公道:「不成啦,一來公雞的猛性已盡,二來近處已無
肥大蜈蚣留下。」忽地伸個懶腰,打個呵欠,仰天往雪地裏便倒,說道:「我急趕歹徒
,已有五日五夜沒睡,難得今日吃一餐好的,要好好睡他三天,便是天塌下來,你也別
吵醒我。你給我照料著,別讓野獸乘我不覺,一口咬了我半個頭去。」楊過笑道:「遵
命。」洪七公閉上了眼,不久便沉沉睡去。

  楊過心想:「這位前輩真是奇人。難道當真會睡上三天?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我也
無處可去,便等他三天就是。」那華山蜈蚣是天下至寒之物,楊過吃了之後,只覺腹中
有一團涼意,於是找塊巖石坐下,用功良久,這才全身舒暢。此時滿天鵝毛般的大雪兀
自下個不停,洪七公頭上身上蓋滿了一層白雪,猶如棉花一般。人身本有熱氣,雪花遇
熱即熔,如何能停留在他臉上?楊過初時大為不解,轉念一想,當即醒悟:「是了,他
睡覺時潛行神功,將熱氣盡數收在體內。只是好端端一個活人,睡著時竟如僵屍一般,
這等內功,委實可驚可羨。姑姑讓我睡寒玉床,就是盼望我日後也能練成這等深厚內功
。唉,寒玉床哪寒玉床!」

  眼見天將破曉,洪七公已葬身雪墳之中,惟見地下高起一塊,卻已不露人形。楊過
並無倦意,但見四下裏都是暗沉沉地,忽聽得東北方山邊有刷刷的踏雪聲,凝神望去,
只見五條黑影急奔而來,都是身法迅捷,背上刀光閃爍。楊過心念一動:「多半是這位
老前輩所說的藏邊五醜。」忙在一塊大岩石後邊躲起。

  不多時五人便奔到岩石之前。一人「咦」的一聲,叫道:「老叫化的酒葫蘆!」另
一人顫聲道:「他……他在華山?」五人臉現驚惶之色,聚在一起悄悄商議。忽然間五
人同時分開,急奔下峰。山峰上道路本窄,一人只奔出幾步,就踏在洪七公身上,只覺
腳下柔軟,「啊」的一聲大叫。其餘四人停步圍攏,扒開積雪,見洪七公躺在地上,似
已死去多時。五人大喜,伸手探他鼻息,已沒了呼吸,身上也是冰涼一片。五人歡呼大
叫,亂蹦亂跳,當真比拾到奇珍異寶還要歡喜百倍。

  一人道:「這老叫化一路跟蹤,搞得老子好慘,原來死在這裏。」另一人道:「洪
七公這老賤武功了得,好端端的怎會死了?」又一人道:「武功再好,難道就不死了?
你想想,老賤有多大年紀啦。」其餘四人齊聲稱是,說道:「天幸閻羅王抓了他去,否
則倒是難以對付。」首先那人道:「來,大夥兒來剁這老賤幾刀出出氣!任他九指神丐
洪七公英雄蓋世,到頭來終究給藏邊五雄剁成了他媽的十七廿八塊。」

  楊過心道:「原來這位老前輩便是洪七公,難怪武功如此了得。」洪七公的名頭和
「降龍十八掌」等絕技,他曾聽小龍女在閒談時說過,但洪七公的形貌脾氣,當年連林
朝英也不大清楚,小龍女自然不會知道,他手中扣了玉蜂針,心想五人難以齊敵,只得
俟機偷發暗器,傷得三兩人後,餘下的就好打發了。但隨即聽那人說要剁幾刀出氣,只
怕他們傷了洪七公,不及發射暗器,立即大喝一聲,從岩石後躍將出來。他沒有兵刃,
隨手檢起兩根樹枝,快招連發,分刺五人。這五招迅捷異常,就可惜先行喝了一聲,五
醜有了提防,否則總會有一二人給他刺中。饒是如此,五醜也已經頗為狼狽,竄閃擋架
,才得避開。

  五人轉過身來,見只是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手中拿了兩段枯柴,登時把驚懼之心去
了八九。那大醜喝道:「臭小子,你是丐幫的小叫化不是?你的老叫化祖宗西天去啦,
快跪下給五位爺爺磕頭罷。」

  楊過見了五人剛才閃避的身法,已約略瞧出他們的武功。五醜均使厚背大刀,武功
是一師所傳,功夫有深淺之別,家數卻是一般。若論單打獨鬥,自己必可勝得,但如五
人齊上,卻又抵敵不過,聽大醜叫自己磕頭,便道:「是,小人給五位爺磕頭。」搶上
一步,拜將下去。他跪下拜倒的這一招「前恭後踞」,當年孫婆婆便曾使過,於全真道
人張志光出其不意之際擲出瓷瓶,差一點便打瞎了他眼睛,此刻楊過「前恭後踞」之後
,接著是一招「推窗望月」,突然雙手橫掃,兩根枯柴分左右擊出。

  他左邊是五醜,右邊是三醜。這一招「推窗望月」甚是陰毒,三醜功夫較高,急忙
豎刀擋架,被他枯柴打在刀背上,虎口發熱,大刀險些脫手。五醜卻被掃中了腳骨,喀
喇一聲,腳骨雖不折斷,卻已痛得站不起身。甚餘四醜大怒,四柄單刀呼呼呼呼的劈來
。楊過身法靈便,東西閃避,四醜一時奈何不了他。鬥了一陣,五醜一蹺一拐加入戰團
,惱怒異常,出手猶似拚命。

  楊過輕功遠在五人之上,若要逃走,原亦不難,但他掛念著洪七公,只怕一步遠離
,五人就下毒手。可是敵不過五人聯手,頃刻間便連遇險招,當即俯身抱起洪七公,右
手舞動枯柴奪路而行,提一口氣,發足奔出十餘丈。藏邊五醜隨後趕來。

  楊過只覺手中的洪七公身子冰冷,不禁暗暗著慌,心想他睡得再沉,也決無不醒之
理,莫非真的死了?叫道:「老前輩,老前輩!」洪七公毫不動彈,宛似死屍無異,只
是並非僵硬而已。楊過伸手去摸他心時,似乎尚在微微跳動,鼻息卻是全無。

  這稍一停留,大醜已然追到,只是他見楊過武功了得,心存忌憚,不敢單獨逼近,
待得等齊二醜、四醜,楊過又已奔出十餘丈外。藏邊五醜見他只是往峰頂攀上,眼見那
山峰只此一條通路,心想你難道飛上天去?倒也並不著急,一步步的追上。

  山道越行越險,楊過轉過一處彎角,見前面山道狹窄之極,一人通行也不大容易,
窄道之旁便是萬丈深淵,雲繚霧繞,不見其底,心想:「此處最好,我就在這裏擋住他
們。」當下加快腳步衝過窄道,將洪七公放在一塊大岩石畔,立即轉身,大醜已奔到窄
道路口。楊過直衝過去,喝道:「醜八怪,你敢來嗎?」

  那大醜真怕給他一撞之下,一齊掉下深谷,急忙後退。楊過站在路口,是時朝陽初
昇,大雪已止,放眼但見瓊瑤遍山,水晶匝地,陽光映照白雪,更是瑰美無倫。

  楊過將人皮面具往臉上一罩,喝道:「你醜還是我醜?」藏邊五醜的相貌固然難看
,可也不是怪異絕倫,那一個「醜」字,倒是指他們的行逕而言的居多。這時見楊過雙
手往臉上一抹,突然變了一副容貌,臉皮臘黃,神情木然,竟如墳墓中鑽出來的僵屍一
般,五醜面面相覷,無不駭然。

  楊過慢慢退到窄道的最狹隘處,使個「魁星踢斗勢」,左足立地,右足朝天踢起,
身子在曉風中輕輕幌動。瞬時之間,只覺英雄之氣充塞胸臆,敵人縱有千軍萬馬衝來,
我便也是這般一夫當關。

  五醜心中嘀咕:「丐幫中那裏鑽出來這樣一個古怪少年?」眼見地勢奇險,不敢衝
向窄道,聚首相議:「咱們守在這裏,輪流下山取食,不出兩日,定教他餓得筋疲力盡
。」當下四人一字排在橋頭,由二醜下山去搬取食物。

  雙方便如此僵持下來,楊過不敢過去,四醜也不敢過來。

  到第二日上,二醜取來食物,五人張口大嚼,食得嗒嗒有聲。楊過早已飢火中燒,
回首看洪七公時,只見他與一日之前的姿勢絲毫無變,心想:「他若是睡著,睡夢中翻
個身也是有的,如此一動不動,只怕當真死了。再挨一日,我餓得力弱,更加難以抵敵
,不如立即衝出,還能逃生。」緩緩站起身來,又想:「他說過要睡三日,吩咐我守著
照料,我已親口答應過了,怎可就此捨他而去?」當下強忍飢餓,閉目養神。

  到第三日上,洪七公仍與兩日前一般僵臥不動,楊過越看越是疑心,暗想:「他明
明已經死了,我偏守著不走,也太傻了。再餓得半日,也不用這五個醜傢伙動手,只怕
我自己就餓死了。」抓起山石上的雪塊,吞了幾團,肚中空虛之感稍見緩和,心想:「
我對父母不能盡孝,對姑姑不起,又無兄弟姊妹,連好朋友也無一個,『義氣』二字,
休要提起。這個『信』字,好歹要守他一守。」又想:「郭伯母當年和我講書,說道古
時尾生與女子相約,候於橋下,女子未至而洪水大漲,尾生不肯失約,抱橋柱而死,自
後此人名揚百世。我楊過遭受世人輕賤,若不守此約,更加不齒於人,縱然由此而死,
也要守足三日。」

  一夜一日眨眼即過,第四日一早,楊過走到洪七公身前,探他呼吸,仍是氣息全無
,不禁嘆了一口氣,向他作了一揖,說道:「洪老前輩,我已守了三日之約,可惜前輩
不幸身故。弟子無力守護你的遺體,只好將你拋入深谷,免受奸人毀辱。」當下抱起他
的身子,走向窄道。

  五醜只道他難忍飢餓,要想逃走,當即大聲吆喝,飛奔過來。楊過大喝一聲,將洪
七公往山谷中一拋,對著大醜疾衝過去。

第  十  一  回         風  塵  困  頓

  楊過只奔出兩步,突然間頭頂一陣勁風過去,一個人從他頭頂竄過,站在他與五醜
之間,笑道:「這一覺睡得好痛快!」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這一下楊過大喜過望,五醜驚駭失色。原來洪七公初時是在雪中真睡,待得被五醜
在身上踏了一腳,自然醒了。他存心試探,瞧這少年能否守得三日之約,每當楊過來探
他鼻息,便閉氣裝死。直到此刻,才神威凜凜的站在窄道路口。他左手劃個半圓,右手
一掌推出,正是生平得意之作「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大醜不及逃避,明知
這一招不能硬接,卻也只得雙掌一併,奮力抵擋。

  洪七公掌力收發自如,當下只使了一成力,但大醜已感雙臂發麻,胸口疼痛。二醜
見他勢危,生怕被洪七公掌力震入深谷,忙伸雙手推他背心,洪七公掌力加強,二醜向
後一仰,險些摔倒。四醜站在其後,伸臂相扶。洪七公的掌力跟著傳將過來,接著四醜
傳三醜,三醜又傳到最後的五醜身上。這五人逃無可逃,避無可避,轉瞬之間,就要被
洪七公運單掌之力,一鼓擊斃。

  洪七公笑道:「你們五個傢伙作惡多端,今日給老叫化一掌震死,想來死也瞑目。
」五人紮定馬步,鼓氣怒目,合力與他單掌相抗,只覺壓力越來越重,胸口煩惡,漸漸
每喘一口氣都感艱難。

  洪七公突然「咦」的一聲,顯得十分詫異,將掌力收回了八成,說道:「你們的內
功很有些兒門道,你們的師父是誰?」

  大醜雙掌仍是和他相抵,氣喘吁吁的道:「我們……是……是達爾巴師父……的…
…的門下。」洪七公搖頭道:「達爾巴?沒聽見過。嗯,你們內力能互相傳接,這門功
夫很了不起哪。」

  楊過心想:「能得洪老前輩說一句『很了不起』,那是當真了不起了。可是我看這
五個傢伙也平平無傍顛沒一個打得過我。」

 只聽洪七公又道:「你們是甚麼門派的?」大醜道:「我們的師父,是……是西藏
聖……聖僧……金輪法王門下二……二弟子……」洪七公又搖搖頭,說道:「西藏聖僧
、金輪法王?沒聽見過。西藏有個和尚,叫甚麼靈智上人,倒見過的,他武功強過你們
,但所學的不是上乘功夫。你們學得功夫很好,嗯,大有道理。你去叫你們祖師爺來,
跟我比劃比劃。」

  大醜道:「我們祖師爺是聖僧……活菩薩,蒙古第一國師,神通廣大、天下無敵,
怎……怎能……」二醜聽得洪七公語氣中有饒他們性命之意,但大醜這般說,正是自斷
活路,忙道:「是,是。我們去請祖師爺來,跟洪老前輩切磋……切……切……也只有
我們祖師爺,才能跟洪老前輩動手。我們小輩……跟你提……提……酒……酒葫蘆兒…
…也……也……不……」

  站在這當口,只聽鐸、鐸、鐸幾聲響處,山角後轉出來一人,身子顛倒,雙手各持
石塊,撐地而行,正是西毒歐陽鋒。楊過失聲大叫:「爸爸!」歐陽鋒恍若未聞,躍到
五醜背後,伸出右足在他背心上一撐,一股大力通過五人身子一路傳將過去。

  洪七公見歐陽鋒斗然出現,也是大吃一驚,聽楊過叫他「爸爸」心想原來這小子是
他兒子,難怪如此了得,只覺手上一沉,對方力道湧來,忙加勁反擊。

  自華山二次論劍之後,十餘年來洪七公與歐陽鋒從未會面。歐陽鋒神智雖然胡塗,
但逆練九陰真經,武功愈練愈怪,愈怪愈強。洪七公曾聽郭靖、黃蓉背誦真經中的一小
部份,與自己原來武功一加印證,也是大有進境,畢竟正勝於逆,雖然所知不多,卻也
不輪於西毒。兩人數十年前武功難分軒輊,此後各有際遇,今日在華山第三度相逢,一
拚功力,居然仍是不分上下。就可憐藏邊五醜夾在當世兩大高手之間,作了試招的墊子
、練拳的沙包,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呼吸緊一陣、緩一陣,周身骨骼格格作響,比經
受任何酷刑更要慘上百倍。

  歐陽鋒忽問:「這五個傢伙學的內功很好。是甚麼門派?」楊過心想:「連我義父
也說他們學的內功很好,這五醜果然不是尋常之輩。」只聽洪七公道:「他們說是甚麼
西藏聖僧金輪法王的徒孫。」歐陽鋒道:「這個金輪法王跟你相比,誰厲害些?」洪七
公道:「不知道,或許差不多罷。」歐陽鋒道:「比我呢?」洪七公道:「比你厲害些
。」歐陽鋒一怔,叫道:「不信!」

  兩人說話之際,手足伋是繼續較勁。洪七公連發幾次不同掌力,均被歐陽鋒在彼端
以足力化解,接著他足上加勁,卻也難使洪七公退讓半寸。二人一番交手,各自佩服,
同時哈哈大笑,向後躍開。

  藏邊五醜身上的壓力驟失,不由得搖搖幌幌,就如喝醉了酒一般。五人給這兩大高
手的內力前後來回交逼,五臟六腑均受重傷,筋酥骨軟,已成廢人,便是七八歲的小兒
也敵不過了。洪七公喝道:「五名奸賊,總算你們大限未到,反正今後再也不能害人,
快給我滾罷。記得回去跟你們祖師爺金輪法王說,叫他快到中原來,跟我較量較量。」
歐陽鋒道:「跟我也較量較量。」藏邊五醜連聲答應,腳步蹣跚,相攜相扶的狼狽下峰


  歐陽鋒翻身正立,斜眼望著洪七公,依稀相識,喝道:「喂,你武功很好啊,你叫
甚麼名字?」洪七公一聽,又見他臉上神色迷茫,知他十餘年前發瘋之後,始終未曾痊
愈,於是說道:「我叫歐陽鋒,你叫甚麼名字?」歐陽鋒心頭一震,覺得「歐陽鋒」這
三字果然好熟,但自己叫甚麼名字,實在想不起來,搖頭道:「我不知道。喂,我叫甚
麼名字?」洪七公哈哈笑道:「你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快回家想想罷。」歐陽鋒怒道
:「你一定知道,你跟我說。」洪七公道:「好罷,你名叫臭蛤蟆。」「蛤蟆」兩字,
歐陽鋒是十分熟悉的,聽來有些相似,但細細想卻又不是。

  他與洪七公是數十年的死仇,憎惡之意深印於腦,此時雖不明所以,但自然而然的
見到他就生氣。洪七公見他呆呆站立,目中忽露兇光,暗自戒備,果然聽他大吼一聲,
惡狠狠的撲將上來,當下不敢怠慢,出手就是降龍十八掌的掌法。兩人襟帶朔風,足踏
寒冰,在這寬僅尺許的窄道上各逞平生絕技,傾力以搏。一邊是萬丈深淵,只要稍有差
失,便是粉身碎骨之禍,比之平地相鬥,倍增兇險。二人此時年事已高,精力雖已衰退
,武學上的修為卻俱臻爐火純青之境,招數精奧,深得醇厚穩實之妙脂,只拆得十餘招
,兩人不由得都是心下欽佩。歐陽鋒叫道:「老傢伙厲害得很啊。」洪七公笑道:「臭
蛤蟆也了不起。」

  楊過見地勢險惡,生怕歐陽鋒掉下山谷,但有時見洪七公遇窘,不知不覺竟也盼他
轉危為安。歐陽鋒是他義父,情誼自深,然洪七公慷慨豪邁,這隨身以俱的當世大俠風
度,令他一見便為之心折。他在飢寒交迫之中,千冒大險為洪七公苦熬三日三夜,三晝
夜中兩人雖不交一言片語,在楊過心中,卻便如已與他共歷了千百次生死患難一般。

  拆了數十招後,楊過見二人雖在對方凌厲無倫的攻擊之下總是能化險為夷,便不再
掛慮雙方安危,只潛心細看柯妙武功。九陰真經乃天下武術總綱,他所知者雖只零碎片
斷,但時見二人所使招數與真經要義暗合,不由得驚喜無已,心想:「真經中平平常常
一句話,原來能有這許多推衍變化。」

  堪堪拆到千餘招,二人武功未盡,但年紀老了,都感氣喘心跳,手腳不免遲緩。楊
過叫道:「兩位打了半日,想必肚子餓了,大家來飽吃一頓再比如何?」洪七公聽到一
個「吃」字,立即退後,連叫:「妙極,妙極!」楊過早見五醜用竹籃攜來大批冷食,
放在一旁,於是奔去提了過來,打開籃蓋,但見凍雞凍肉、白酒冷飯,一應俱全。洪七
公大喜,搶過一隻凍雞,忙不迭的大口咬落,吃得格格直響。

  楊過拿了一塊凍肉遞給歐陽鋒,柔聲道:「爸爸,這些日子你在那兒?」歐陽鋒瞪
著眼睛道:「我在找你。」楊過胸口一酸,心想:「世上畢竟也有如此真心愛我的人。
」拉著他的手臂,說道:「爸爸,你就是歐陽鋒。這位洪老前輩是好人,你別跟他打架
了。」

  歐陽鋒指著洪七公,道:「他是歐陽鋒,歐陽鋒是壞人。」楊過見他神智錯亂,心
下難過。洪七公笑道:「不錯,歐陽鋒是壞人,歐陽鋒該死。」歐陽鋒望望洪七公,望
望楊過,雙眼發直,竭力回憶思索,但腦海中始終亂成一團。

  楊過服侍歐陽鋒吃了些食物,站起身來,向洪七公道:「洪老前輩,他是我的義父
。你憐他身患重病,神智胡塗,別跟他為難了罷。」洪七公聽他這麼說,連連點頭,道
:「好小子,原來他是你義父。」

  那知歐陽鋒突然躍起,叫道:「歐陽鋒,咱們拳腳比不出勝敗,再比兵器。」洪七
公搖搖頭道:「不比啦,算你勝就是。」歐陽鋒道:「甚麼勝不勝的?我非殺了你不可
。」回手折了一根樹枝,拉去枝葉,成為一條棍棒,向洪七公兜頭擊落。他的蛇杖當年
縱橫天下,厲害無比,現下杖頭雖然無蛇,但這一杖擊將下來,杖頭未至,一股風已將
楊過逼得難以喘氣。楊過急忙躍開躲避,看洪七公時,只見他拾起地下一根樹枝,當作
短棒,二人已鬥在一起。洪七公的打狗棒法世間無雙,但輕易不肯施展,除此之外尚有
不少精妙棒法,此時便逐一仗將出來。

  這場拚鬥,與適才比拚拳腳又是另一番光景,但見杖去神龍夭矯,棒來靈蛇盤舞,
或似長虹經天,或若流星追月,只把楊過瞧得驚心動魄,如醉如痴。

  二人杖去棒來,直鬥到傍晚,兀自難分勝敗。楊過見地勢險惡,滿山冰雪極是滑溜
,二人年事已高,再鬥下去必有失閃,大聲呼喝,勸二人罷鬥。但洪七公與歐陽鋒鬥得
興起,那肯停手?楊過見洪七公吃食時的饒相,心想若以美味引動,或可收效,於是在
山野間挖了好些山藥、木薯,生火烤得噴香。

  洪七公聞到香氣,叫道:「臭蛤蟆,不跟你打啦,咱們吃東西要緊。」奔到楊過身
旁,抓起兩枚山藥便吃,雖然燙得滿嘴生疼,還是含糊著連聲稱讚。歐陽鋒跟著趕到,
舉木杖往他頭頂劈下。洪七公卻不避讓,拾起一枚山藥往他拋去,叫道:「吃罷!」歐
陽鋒一呆,順手接過便吃,渾忘了適才的惡鬥。

  當晚三人就在巖洞中睡覺。楊過想幫義父回復記憶,向他提及種種舊事。歐陽鋒總
是呆呆不答,有時伸拳用力敲打自己腦袋,顯是在竭力思索,但茫無頭緒,十分苦惱。
楊過生怕他反而更加瘋了,當下勸他安睡,自己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思索二人的拳法
掌法,越想越興奮,忍不住起身悄悄比擬,但覺奧妙無窮,練了半夜,直到倦極才睡。

  次晨一早,楊過尚未睡醒,只聽得洞外呼呼風響,夾著吆喝縱躍之聲,急忙奔出,
只見洪七公又與歐陽鋒鬥得難分難解。他嘆了口氣,心想:「這兩位老人家返老還童,
這種架又有甚麼好打?」只得坐在一旁觀看,但見洪七公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條理分明,
歐陽鋒的招數卻難以捉摸,每每洪七公已佔得上風,可是被他焂使怪招,重又拉成平手


  二人日鬥晚睡,接連鬥了四日,均已神困力倦,幾欲虛脫,但始終不肯容讓半招。
  楊過尋思:「明天說甚麼也不能讓他們再打了。」這晚待歐陽鋒睡著了,悄聲向洪
七公道:「老前輩請借洞外一步說話。」洪七公跟著他出外。離洞十餘丈後,楊過突然
跪倒,連連磕頭,卻一句話也不說。洪七公一怔之間,登時明白,知他要自己可憐歐陽
鋒身上有病,認輪退讓,仰天哈哈一笑,說道:「就是這麼著。」倒曳大棒,往山下便
走。

  只走出數丈,突聞衣襟帶風,歐陽鋒從洞中竄出,揮杖橫掃,怒喝:「老傢伙,想
逃麼?」洪七公讓了三招,欲待奪路而走,卻被他杖風四方八面攔住了,脫身不得。高
手比武差不得半分,洪七公存了個相讓之心,登時落在下風,狼狽不堪,數次險些命喪
於他杖下,眼見他挺杖疾進,擊向自己小腹,知他這一杖尚有厲害後著,避讓不得,當
即橫棒擋格,忽覺他杖上傳來一股凌厲之極的內力,不禁一驚:「你要和我比拚內力?
」心念甫動,敵人內力已逼將過來,除了以內力招架,更無他策,當下急運功勁抗禦。

  以二人如此修為,若是偶一疏神中了對方一杖一掌,立時內力隨生,防護相抗,縱
然受傷,也不致有甚大礙,此時比拚內力,卻已到了無可容讓、不死不休的境地。二人
以前數次比武,都是忌憚對方了得,自己並無勝算,不敢輕易行此險著,生怕求榮反辱
,枉自送了性命。那知歐陽鋒渾渾噩噩,數日比武不勝,突運內力相攻。

  十餘年前洪七公固恨西毒入骨,但此時年紀老了,火性已減,既見他瘋瘋癲癲,楊
過又一再求情,實已無殺他之意,當下氣運丹田,只守不攻,靜待歐陽鋒內力衰竭。那
知對方內力猶如長江浪濤,源源不絕的湧來,過了一浪又是一浪,非但無絲毫消減之象
,反而越來越是兇猛。洪七公自信內力深厚,數十年來勇猛精進,就算勝不了西毒,但
若全力守禦,無論如何不致落敗,豈知拚了幾次,歐陽鋒的內力竟然越來越強。洪七公
想起與他隔著藏邊五醜比力之際,他足上連運三次勁,竟是一次大似一次,此刻回想,
似乎當時他第一次進攻的力道未消,第二次攻力已至;二次勁力猶存,第三次跟著上來
。若是只持守勢,由得他連連摧逼,定然難以抵擋,只有乘隙回衝,令他非守不可,來
勢方不能累積加強,心念動處,立即運勁反擊,二人以硬碰硬,全身都是一震。

  楊過見二人比拚內力,不禁大為擔憂,他若出手襲擊洪七公後心,自可相助義父得
勝,然見洪七公白髮滿頭,神威凜然中兼有慈祥親厚,剛正俠烈中伴以隨和洒脫,實是
不自禁的為之傾倒,何況他已應己求懇而甘願退讓,又怎忍出手加害?

  二人又僵持一會,歐陽鋒頭頂透出一縷縷的白氣,漸漸越來越濃,就如蒸籠一般。
洪七公也是全力抵禦,此時已無法顧到是否要傷對方性命,若得自保,已屬萬幸。

  從清晨直拚到辰時,又從辰時拚到中午,洪七公漸感內力消竭,但對方的勁力仍似
狂濤怒潮般湧來,暗叫:「老毒物原來越瘋越厲害,老叫化今日性命休矣。」料得此番
拚鬥定然要輪,苦在無法退避,只得竭力撐持,卻不知歐陽鋒也已氣衰力竭,支撐維艱


  又拚了兩個時辰,已至申刻。楊過眼見二人臉色大變,心想再拚得一時三刻,非同
歸於盡不可,若是上前拆解,自己功力與他們相差太遠,多半分解不開,反而賠上自己
一條性命,遲疑良久,眼見歐陽鋒神色愁苦,洪七公呼呼喘氣,心道:「縱冒大險,也
得救他們性命。」於是折了一根樹幹,走到二人之間盤膝坐下,運功護住全身,一咬牙
,伸樹幹往二人杖棒之間挑去。

  豈知這一挑居然毫不費力,二人的內力從樹幹上傳來,被他運內力一擋,立即卸去
。原來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北丐西毒雖然俱是當世之雄,但互耗多日,均已精力垂盡
,二人給他內力反激,同時委頓在地,臉如死灰,難以動彈。楊過驚叫:「爸爸,洪老
前輩,你們沒事麼?」二人呼吸艱難,均不回答。

  楊過要扶他們進山洞去休息,洪七公輕輕搖頭。楊過才知二人受傷極重,移動不得
,當晚就睡在二人之間,只怕他們半夜裏又起來拚命。其實二人欲運內功療傷已不可得
,那裏還能互鬥?次晨楊過見二人氣息奄奄,比昨日更是委靡,心中驚慌,挖掘山藥烤
了,服侍他們吃下。直到第三日上,二人才略見回復了些生氣。楊過將他們扶進山洞,
分臥兩側,自己在中間隔開。

  如此休養數日,洪七公胃口一開,復元就快。歐陽鋒卻鎮日價不言不語,神色鬱鬱
,楊過逗他說話,他只是不答。

  這日二人相對而臥,洪七公忽然叫道:「臭蛤蟆,你服了我麼?」歐陽鋒道:「服
甚麼?我還有許多武功尚未使出,若是盡數施展,定要打得你一敗塗地。」洪七公大笑
,道:「正巧我也有好多武功未用。你聽見過丐幫的打狗棒法沒有?」歐陽鋒一凜,心
想:「打狗棒法的名字倒好像聽見過的,似乎厲害得緊,難道這老傢伙居然會使?但他
和我這般拚命惡鬥,怎麼又不用?或許早已使過了。要不,他就壓根兒不會。」便道:
「打狗棒法有甚麼了不起?」

  洪七公早已頗為後悔,日前與他拚鬥,只消使出打狗棒法,定能壓服了他,只是覺
得他神智不清,自己本已佔了不少便宜,再以丐幫至寶打狗棒法對付,未免勝之不武,
不是英雄好漢的行逕,豈知他人雖瘋癲,武功卻絕不因而稍減,到頭來竟鬧了個兩敗俱
傷,眼下要待再使這路棒法,已沒了力氣,聽他這麼說,心中甚不服氣,靈機一動,向
楊過招招手,叫他俯耳過來,說道:「我是丐幫的前任幫主,你知道麼?」楊過點點頭
,他在全真教重陽宮中曾聽師兄們談論當世人物,都說丐幫前任幫主九指神丐洪七公武
功蓋世,肝膽照人,乃是大大的英雄好漢。

  洪七公道:「現下我有一套武功傳給你。這武功向來只傳本幫幫主,不傳旁人,只
是你義父出言小覷於我,我卻要你演給他瞧瞧。」楊過道:「老前輩這武功既然不傳外
人,晚輩以不學為是。我義父神智未復,老前輩不用跟他一般見識。」洪七公搖頭道:
「你雖學了架式,不知運勁訣竅,臨敵之際全然無用。我又不是要你去打你義父,只消
擺幾個姿式,他一看就明白了。因此也不能說是傳你功夫。」楊過心想:「這套武功既
是丐幫鎮幫之寶,我義父未必抵擋得了,我又何必幫你贏我義父?」當下只是推托,說
不敢學他丐幫秘傳。

  洪七公窺破了他的心意,高聲道:「臭蛤蟆,你義兒知道你敵不過我的打狗棒法,
不肯擺式子給你瞧。」歐陽鋒大怒,叫道:「孩兒,我還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怕
他怎地?快擺出來我瞧。」

  兩人一股勁兒的相逼,楊過無奈,只得走到洪七公身旁。洪七公叫他取過樹枝,將
打狗棒法中一招「棒打雙犬」細細說給了他聽。楊過一學即會,當即照式演出。

  歐陽鋒見棒招神奇,果然厲害,一時難以化解,想了良久,將一式杖法說給楊過聽
了。楊過依言演出。洪七公微微一笑,讚了聲:「好!」又說了一招棒法。

  兩人如此大費唇舌的比武,比到傍晚,也不過拆了十來招,楊過卻已累得滿身大汗
。次晨又比,直過了三天,三十六路棒法方始說完。棒法雖只三十六路,其中精微變化
卻是奧妙無窮,越到後來,歐陽鋒思索的時刻越長,但他所回擊的招數,可也盡是攻守
兼備、威力凌厲的佳作,洪七公看了也不禁嘆服。

  到這日傍晚,洪七公將第三十六路棒法「天下無狗」的第六變說了,這是打狗棒法
最後一招最後一變的絕招,這一招仗將出來,四面八方是棒,勁力所至,便有幾十條惡
犬也一齊打死了,所謂「天下無狗」便是此義,棒法之精妙,已臻武學中的絕詣。歐陽
鋒自是難有對策。當晚他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夜。

  次晨楊過尚未起身,歐陽鋒忽然大叫:「有了,有了。孩兒,你便以這杖法破他。
」叫聲又是興奮,又是緊迫。楊過聽他呼聲有異,向他瞧去,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歐陽
鋒雖然年老,但因內功精湛,鬚髮也只略現灰白,這晚用心過度,一夜之間竟然鬚眉盡
白,似乎忽然老了十多歲。

  楊過心中難過,欲待開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歐陽鋒卻一疊連聲的相催,只得聽他
指撥。這一招十分繁複,歐陽鋒反覆解說,楊過方行領悟,於是依式演了出來。

  洪七公一見,臉色大變,本來癱瘓在地,難以動彈,此時不知如何忽生神力,一躍
而起,大叫:「老毒物,歐陽鋒!老叫化今日服了你啦。」說著撲上前去,緊緊抱住了
他。

  楊過大驚,只道他要傷害義父,急忙拉他背心,可是他抱得甚緊,竟然拉之不動。
只聽洪七公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歐陽鋒,虧你想得出這一著絕招,當真了得!好
歐陽鋒,好歐陽鋒。」

  歐陽鋒數日惡鬥,一宵苦思,已是神衰力竭,聽他連叫三聲「歐陽鋒」,突然間迴
光反照,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鏡,數十年來往事歷歷,盡數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叫
道:「我是歐陽鋒!我是歐陽鋒!我是歐陽鋒!你是老叫化洪七公!」

  兩個白髮老頭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笑了一會,聲音越來越低,突然間笑聲頓歇,
兩人一動也不動了。

  楊過大驚,連叫:「爸爸,老前輩!」竟無一人答應。他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
一拉而倒,竟已死去。楊過驚駭不已,俯身看歐陽鋒時,也已沒了氣息。二人笑聲雖歇
,臉上卻猶帶笑容,山谷間兀自隱隱傳來二人大笑的回聲。

  北丐西毒數十年來反覆惡鬥,互不相下,豈知竟同時在華山絕頂歸天。兩人畢生怨
憤糾結,臨死之際卻相抱大笑。數十年的深仇大恨,一笑而罷!

  楊過霎時間又驚又悲,沒了主意,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莫非二老又是假死
?但瞧這情形卻實在不像,心想:「或許他們死了一會,又會復活。兩位老人家武功這
樣高,不會就死的。或許他們又在比賽,瞧誰假死得久些。」

  他在兩人屍身旁直守了七日七夜,每過一日,指望便少了一分,但見兩屍臉上變色
,才知當真死去,當下大哭一場,在洞側並排挖了兩個坑,將兩位武林奇人葬了。洪七
公的酒葫蘆,以及兩人用以比武的棍棒也都一起埋入。只見二老當日惡鬥時在雪中踏出
的足印都已結成了堅冰,足印猶在,軀體卻已沒入黃土。楊過踏在足印之中,回思當日
情景,不禁又傷心起來。又想如二老這般驚世駭俗的武功,到頭來卻要我這不齒於人的
小子掩埋,甚麼榮名,甚麼威風,也不過是大夢一場罷了。

  他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頭,心想:「義父雖然了得,終究是遜於洪老前
輩一籌。那打狗棒法使出之時,義父苦思半晌方能拆解,若是當真對敵,那容他有細細
凝思琢磨的餘裕?」嘆息了一陣,覓路往山下而去。

  這番下山,仍是信步而行,也不辨東西南北,心想大地茫茫,就只我孤身一人,任
得我四海飄零,待得壽數盡了,隨處躺下也就死了。在這華山頂上不滿一月,他卻似已
渡過了好幾年一般。上山時自傷遭人輕賤,滿腔怒憤。下山時卻覺世事只如浮雲,別人
看重也好,輕視也好,於我又有甚麼干係。小小年紀,竟然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來。

  不一日來到陝南一處荒野之地,放眼望去,盡是枯樹敗草,朔風肅殺,吹得長草起
伏不定,突然間西邊蹄聲隱隱,煙霧揚起,過不多寺,數十匹野馬狂奔而東,在里許之
外掠過。眼見眾野馬縱馳荒原,自由自在,楊過不自禁的也感心曠神怡,縱目平野,奔
馬遠去,只覺天地正寬,無拘無礙,正得意間,忽聽身後有馬發聲悲嘶。

  轉過身來,只見一匹黃毛瘦馬拖著一車山柴,沿大路緩緩走來,想是那馬眼見同類
有馳騁山野之樂,自己卻勞神苦役,致發悲鳴。那馬只瘦得胸口肋骨高高凸起,四條長
腿肌肉盡消,宛似枯柴,毛皮零零落落,生滿了癩子,滿身泥污雜著無數血漬斑斑的鞭
傷。一個莽漢坐在車上,嫌那馬走得慢,不住手的揮鞭抽打。

  楊過受人欺侮多了,見這瘦馬如此苦楚,這一鞭鞭猶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胸口一
酸,淚水幾乎欲奪目而出,雙手叉腰,站在路中,怒喝:「兀那漢子,你鞭打這馬幹麼
?」

  那莽漢見一個衣衫襤褸、化子模樣的少年攔路,舉起馬鞭喝道:「快讓路,不要小
命了麼?」說著鞭子揮落,又重重打在馬背上。楊過大怒,叫道:「你再打馬,我殺了
你。」那莽漢哈哈大笑,揮鞭往楊過頭上抽來。

  楊過來手奪過,倒轉馬鞭,吧的一聲,揮鞭在空中打了個圈子,捲住了莽漢頭頸,
一把拉下馬來,夾頭夾臉的抽打了他一頓。

  那瘦馬模樣雖醜,卻似甚有靈性,見莽漢被打,縱聲歡嘶,伸頭過來在楊過腿上挨
挨擦擦,顯得甚是親熱。楊過拉斷了牠拉車的挽索,拍拍馬背,指著遠處馬群奔過後所
留下的煙塵,說道:「你自己去罷,再也沒人欺侮你了。」

  那馬前足人立,長嘶一聲,向前直奔。那知這馬身子虛弱,突然疾馳,無力支持,
只奔出十餘丈,前腿一軟,跪倒在地。楊過見著不忍,跑過去托住馬腹,喝一聲:「起
」將馬托了起來。那莽漢見他如此神力,只嚇得連大車山柴也不敢要了,爬起身來,撒
腿就跑,直奔到半里之外,這才大叫:「有強人哪!搶馬哪!搶柴哪!」

  楊過覺得好笑,扯了些青草餵那瘦馬。眼見此馬遭逢坎坷,不禁大起同病相憐之心
,撫著馬背說:「馬啊,馬啊,以後你隨著我便了。」牽著韁繩慢慢走到市鎮,買些料
豆麥子餵馬吃了個飽。第二日見瘦馬精神健旺,這才騎了緩緩而行。

  這匹癩馬初時腳步蹣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那知卻是越走越好,七八日後食料
充足、精力充沛,竟是步履如飛。楊過說不出的喜歡,更是加意餵養。

  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那癩馬忽然走到桌旁,望著鄰座的一碗酒不住鳴嘶
,竟似意欲喝酒。楊過好奇心起,叫酒保取過一大碗酒來,放在桌上,在馬頭上撫摸幾
下。那馬一口就將一碗酒喝乾了,揚尾踏足,甚是喜悅。楊過覺得有趣,又叫取酒,那
馬一連喝了十餘碗,興猶未盡。楊過再叫取酒時,酒保見他衣衫破爛,怕他無錢會鈔,
卻推說沒酒了。

  飯後上馬,癩馬乘著酒意,洒開大步,馳得猶如癲了一般,道旁樹木紛紛倒退,委
實是迅捷無比。只是尋常駿馬奔馳時又穩又快,這癩馬快是快了,身軀卻是忽高忽低,
顛簸起伏,若非楊過一身極高的輕功,卻也騎牠不得。這馬更有一般怪處,只要見到道
上有牲口在前,非發足超越不可,不論牛馬騾驢,總是要趕過了頭方肯罷休,這一副逞
強好勝的脾氣,似因生平受盡欺辱而來。楊過心想這匹千里良駒屈於村夫之手,風塵困
頓,鬱鬱半生,此時忽得一展駿足,自是要飛揚奔騰了。

  這一副劣脾氣倒與他甚是相投,一人一馬,居然便成了好友一般。他本來情懷鬱悶
,途中調馬為樂,究是少年心性,沒幾日便開心起來。自此一路向南,來到漢水之畔。
沿路想起調笑陸無雙、戲弄李莫愁師徒之事,在馬上不自禁的好笑。想起小龍女不知身
在何處,何日再得和她相會,卻又愁思難遣。

  這一日行到正午,一路上不斷遇見化子,瞧那些人的模樣,不少都是身負武功,心
不琢磨:「難道媳婦兒和丐幫的糾葛尚未了結?又莫非丐幫大集人眾,要和李莫愁一決
雌雄?這熱鬧倒是不可不看。」他對丐幫本來無甚好感,但因欽佩洪七公,不自禁的對
丐幫有了親近之意,心想這些叫化子只要不是跟陸無雙為難,就告知他們洪七公逝世的
訊息。又行一陣,見路上化子越來越多。眾化子見了楊過,都是微感詫異,他衣衫打扮
和化子無異,但丐幫幫眾若非當真事在緊急,決不騎馬。楊過也不理會,按轡徐行。

  行到申牌時分,忽聽空中鵰鳴啾啾,兩頭白鵰飛掠而過,向前撲了下去。只聽得一
個化子說道:「黃幫主到啦,今晚九成要聚會。」又一個化子道:「不知郭大俠來是不
來?」第一個化子道:「他夫婦倆秤不離錘,錘不離秤……」瞥眼見楊過勒定了馬聽他
們說話,向他瞪了一眼,便住口不說了。

  楊過聽到郭靖與黃蓉的名字,微微一驚,隨即心下冷笑:「從前我在你家吃閒飯,
給你們輕賤戲弄,那時我年幼無能,吃了不少苦頭。此刻我以天下為家,還倚靠你們甚
麼?」心念一轉:「我不如裝作潦倒不堪,前去投靠,且瞧他們如何待我。」

  於是尋了一個僻靜所在,將頭髮扯得稀亂,在左眼上重重打了一拳,面頰上抓了幾
把,左眼登時青腫,臉上多了幾條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這時更把衣褲再撕得七零八
落,在泥塵中打了幾個滾,配上這匹滿身癩瘡的醜馬,果然是一副窮途末路、奄奄欲斃
的模樣。裝扮已畢,一蹺一拐的回到大路,馬也不騎了,隨著眾化子而行。他不牽馬韁
,那醜馬自行跟在他身後。丐幫中有人打切口問他是否去參與大宴,楊過瞪目不答,只
是混在化子群中,忽前忽後的走著。

  一行人迤邐而行,天色將暮,來到一座破舊的大廟前。只見兩頭白鵰棲息在廟前一
株松樹上。武氏兄弟一個手托盤子,另一個在盤中抓起肉塊,拋上去餵鵰。日前他哥兒
倆與郭芙合鬥李莫愁,楊過也曾在旁打量,只是當時一直凝神瞧著郭芙,對二人不十分
在意,此時斜目而觀,但見武敦儒神色剽悍,舉手投足之間精神十足,武修六則輕捷靈
動,東奔西走,沒一刻安靜。武敦儒身穿紫醬色繭綢袍子,武修六身穿寶藍色山東大綢
袍子,腰間都束著繡花錦緞英雄,果然是英雄年少,人才出眾。

  楊過上前打了一個躬,結結巴巴的道:「兩……兩位武兄請了,別來……別來安好
。」這時廟前廟後都聚滿了乞丐,個個鶉衣百結,楊過雖然灰塵撲面,混在眾丐之中也
並不顯得刺眼。武敦儒還了一禮,向楊過上下一瞧,卻認他不出,說道:「恕小弟眼拙
,尊兄是誰?」楊過道:「賤名不足掛齒,小弟……小弟想見黃幫主。」

  武敦儒聽他的聲音有些熟悉,正要查問,忽聽得廟門口一個銀鈴似的聲音叫道:「
大武哥哥,我叫你給我買根軟些兒的馬鞭,可買到了沒有?」武敦儒急忙撇下楊過,迎
了上去,說道:「早買到了,你試試,可趁不趁手?」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根馬鞭。

  楊過轉過頭來,只見一個少女穿著淡綠衫子,從廟裏快步而出,但見她雙眉彎彎,
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翹,臉如白玉,顏若朝華,正是郭芙。她服飾打扮也不如何華貴,只
項頸中掛了一串明珠,發出淡淡光暈,映得她更是粉裝玉琢一般。楊過只向她瞧了一眼
,不由得自慚形穢,便轉過了頭不看。武修文也即搶上,哥兒倆同時盡力巴結。

  武敦儒跟郭芙說了一會話,記起了楊過,轉頭道:「你是來赴英雄宴的罷?」楊過
也不知英雄宴是甚麼,順口應了一聲。武敦儒向一名化子招招手,道:「你接待這位朋
友,明兒招呼他上大勝關去。」說著自顧和郭芙說話,再也不去理他。

  那化子答應了,過來招呼,請教姓名。楊過照實說了。他原是無名之輩,那化子自
然沒聽見過他的姓名,也不在意。那化子自稱姓王行十三,是丐幫中的二袋弟子,問道
:「楊兄從何處來?」楊過道:「從陝西來。」王十三道:「咦,楊兄是全真派門下的
了?」楊過聽到「全真派」三字就頭痛,忙搖頭道:「不是。」王十三道:「楊兄的英
雄帖定是帶在身邊了?」

  楊過一怔,道:「小弟落拓江湖,怎稱得上是甚麼英雄?只是先前跟貴幫黃幫主見
過一面,特來求見,想告借些盤纏還鄉。」王十三眉頭一皺,沉吟半晌,道:「黃幫主
正在接待天下英雄,只怕沒空見你。」楊過此次原是特意要裝得寒酸,對方愈是輕視,
他心中愈是得意,當下更加可憐巴巴的求懇。

 丐幫幫眾皆是出身貧苦,向來扶危解困,決不輕賤窮人。王十三聽他說得哀苦,道
:「楊兄弟,你先飽餐一頓,明日咱們一齊上大勝關去。做哥哥的給你回稟長老,轉稟
幫主,瞧她老人家怎麼吩咐,好不好?」王十三本來叫他楊兄,現下聽他說不是英雄宴
上之人,自己年紀比他大得多,就改口稱楊兄弟了。楊過連聲稱謝。王十三邀他走進破
廟,捧出飯菜饗客。丐幫幫規,本幫弟子即使逢到喜慶大典,也先要把雞魚牛羊弄得稀
爛,好似殘羹賸肴一般才吃,以示永不忘本,但招待客人卻是完整的酒飯。

  楊過正吃之間,眼前斗然一亮,只見郭芙笑語盈盈,飄然進殿,武氏兄弟分侍左右
。只聽武修文道:「好,咱們今晚夜行,連夜趕到大勝關。我去把你紅馬牽出來。」三
人自顧說話,對坐在地下吃飯的楊過眼角也沒瞥上一眼。三人走進後院取了包裹兵刃,
出了破廟,但聽得蹄聲雜沓,已上馬去了。楊過的一雙筷子插在飯碗之中,聽著蹄聲隱
隱遠去,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

  次日王十三招呼他一同上道。沿途除了丐幫幫眾,另有不少武林人物,或乘馬,或
步行,想來都是赴英雄宴去的。楊過不知那英雄宴、英雄帖是甚麼東西,料想王十三也
不肯說,當下假痴假呆,只是扮苦裝傻。

  傍晚時分來到大勝關。那大勝關是豫鄂之間的要隘,地佔形勢,市肆卻不繁盛,自
此以北便是蒙古兵所佔之地了。王十三引著楊過越過市鎮,又行了七八里地,只見前面
數百株古槐圍繞著一座大莊院,各路英雄都向莊院走去。莊內房屋接著房屋,重重疊疊
,一時也瞧不清那許多,看來便接待數千賓客也是綽綽有餘。

  王十三在丐幫只是個低輩弟子,知道幫主此時正有要務忙碌,那敢去稟告借盤纏這
等小事?安排了楊過的住處,自和朋友說話去了。

  楊過見這莊子氣派甚大,眾莊丁來去待客,川流不息,心下暗暗納罕,不知主人是
誰,何以有這等聲勢?忽聽得砰砰砰放了三聲號銃,鼓樂手奏起樂來。有人說道:「莊
主夫婦親自迎客,咱們瞧瞧去,不知是那一位英雄到了?」但見知客、莊丁兩行排開。
眾人都讓在兩旁。大廳屏風後並肩走出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上下年紀,男的身穿錦袍,
頦留微鬚,氣宇軒昂,頗見威嚴;女的皮膚白晢,卻斯斯文文的似是個貴婦。眾賓客悄
悄議論:「陸莊主和陸夫人親自出去迎接大賓。」

  兩人之後又是一對夫婦,楊過眼見之下心中一凜,不禁臉上發熱,那正是郭靖、黃
蓉夫婦。數年不見,郭靖氣度更是沉著,黃蓉臉露微笑,渾不減昔日端麗。楊過心想:
「原來郭伯母竟是這般美貌,小時候我卻不覺得。」郭靖身穿粗布長袍,黃蓉卻是淡紫
的綢衫,但她是丐幫幫主,只得在衫上不當眼處打上幾個補釘了事。靖蓉身後是郭芙與
武氏兄弟。此時大廳上點起無數明晃晃紅燭,燭光照映,但見男的越是英武,女的越加
嬌艷。眾賓客指指點點:「這位是郭大俠,這位是郭夫人黃幫主。」「這個花朵般的閨
女是誰?」「是郭大俠夫婦的女兒。」「那兩個少年是他們的兒子?」「不是,是徒兒
。」

  楊過不願在人眾之間與郭靖夫婦會面,縮在一個高大漢子身後向外觀看,鼓樂聲中
外面進來了四個道人。楊過眼見之下,不由得怒從心起,當先是個白髮白眉的老道,滿
臉紫氣,正是全真七子之一的廣寧子郝大通,其後是個灰白頭髮的老道姑,楊過未曾見
過。後面並肩而入兩個中年道人,一是趙志敬,一是尹志平。

  陸莊主夫婦齊肩拜了下去,向那老道姑口稱師父,接著郭靖夫婦、郭芙、武氐兄弟
等一一上前見禮。楊過聽得人叢中一個老者悄悄向人說道:「這位老道姑是全真教的女
劍俠,姓孫名不二。」那人道:「啊,那就是名聞大江南北的清淨散人了。」那老者道
:「正是。她是陸夫人的師父。陸莊主的武藝卻非她所傳。」

  原來陸莊主雙名冠英,他父親陸乘風是黃蓉之父黃藥師的弟子,因此算起來他比郭
靖、黃蓉還低著一輩。陸冠英的夫人程瑤迦是孫不二的弟子。他夫婦倆本居太湖歸雲莊
,後來莊子給歐陽鋒一把火燒成白地,陸乘風一怒之下,叫兒子也不要再做太湖群盜的
頭腦了,攜家北上,定居在大勝關。此時陸乘風已然逝世。當年程瑤迦遭遇危難,得郭
靖、黃蓉及丐幫中人相救,是以對丐幫一直感恩。這時丐幫廣撒英雄帖招集天下英雄,
陸冠英夫婦一力承擔,將英雄宴設在陸家莊中。

  郭靖等敬禮已畢,陪著郝大通、孫不二走向大廳,要與眾英雄引見。郝大通捋著鬍
鬚說道:「馬劉丘王四位師兄接到黃幫主的英雄帖,都說該當奉召,只是馬師兄近來身
子不適,劉師兄他們助他運功醫治,難以分身,只有向黃幫主告罪了。」黃蓉道:「好
說,好說。幾位前輩太客氣了。」她雖年輕,然是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郝大通等自是
對她極為尊重。郭靖與尹志平少年時即曾相識,此時重見,俱各歡喜,二人攜手同入。
郭靖詣問馬鈺病況,甚是掛念。大廳上筵席開處,人聲鼎沸,燭光映紅,一派熱鬧氣象


  尹志平東張西望,似在人叢中尋覓甚麼人。趙志敬微微冷笑,低聲道:「尹師弟,
龍家那位不知會不會賞光?」尹志平臉上變色,並不答話。郭靖不知他們說的是小龍女
,接口道:「那一位姓龍的英雄?是兩位師兄的朋友麼?」趙志敬道:「是尹師弟的好
友,貧道是不敢相交的。」郭靖見二人神色古怪,知道另有別情,也就不再追問。

  突然之間,尹志平在人叢中見到楊過,全身一震,如中雷轟電擊,他只道楊過既然
在此,小龍女也必到了。趙志敬順著他眼光瞧去,霎時間臉色大變,怒道:「楊過!是
楊過!這……這小……也來了!」

  郭靖聽到「楊過」兩字,忙轉頭瞧去。他二人別離數年,楊過人已長大,郭靖本來
未必即能相識,但聽了趙志敬的呼聲,登時便認出了,心下又驚又喜,快步搶過去抓住
了他手,歡然道:「過兒,你也來啦?我只怕荒癈了你功課,沒邀你來。你師父帶了你
來,真是再好也沒有了。」楊過反出重陽宮,全真教上下均引為本教之恥,誰也不向外
洩漏一句,是以郭靖在桃花島上一直未知。

  趙志敬此番來參與英雄宴,便是要向郭靖說知此事,不料竟與楊過相遇。他生怕郭
靖聽了楊過一面之詞,先入為主,此時聽他如此說,知道二人也是初遇,當下臉色鐵青
,抬頭望天,說道:「貧道何德何能,那敢做楊爺的師父?」

  郭靖大吃一驚,忙問:「趙師兄何出此言?敢是小孩兒不聽教訓麼?」趙志敬見大
廳上諸路英雄畢集,提起此事,勢必與楊過爭吵,全真派臉上無光,當下只是嘿嘿冷笑
,不再言語。

  郭靖端詳楊過,但見他目腫鼻青,臉上絲絲血痕,衣服破爛,泥污滿身,顯是吃了
不少苦頭,心中難受,一把將他摟在懷裏。楊過一被他抱住,立時全身暗運內功,護住
要害。然而郭靖乃是對他愛憐,那有絲毫相害之意,向黃蓉叫道:「蓉兒,你瞧是誰來
著?」黃蓉見到楊過,也是一怔。她可沒郭靖這般喜歡,只淡淡的道:「好啊,你也來
啦。」

  楊過從郭靖懷抱中輕輕掙脫,說道:「我身上髒,莫弄污了你老人家衣服。」這兩
句話甚是冷淡,語氣中頗含譏刺。郭靖微感難過,隨即心想:「這孩子沒爹沒娘,瞧來
他師父也不疼他。」攜著他手,要他和自己坐在一桌。楊過本來給分派在大廳角落裏的
偏席上,跟最不相干之人共座,當下冷冷的道:「我坐在這兒就是,郭伯伯你去陪貴客
罷。」郭靖也覺尊客甚多,不便冷落旁人,於是輕輕拍了拍他肩膀,回到主賓席上敬酒


  三巡酒罷,黃蓉站起來朗聲說道:「明日是英雄大宴的正日。尚有好幾路的英雄好
漢此刻尚未到來。今晚請各位放懷暢飲,不醉不休,咱們明日再說正事。」眾英雄轟然
稱是。

  但見筵席上肉如山積,酒似溪流,群豪或猜枚鬥飲,或說故敘舊。這日陸家莊上也
不知放翻了多少頭豬羊、斟乾了多少罈美酒。

  酒飯已罷,眾莊丁接待諸路好漢,分房安息。

  趙志敬悄聲向郝大通稟告幾句,郝大通點點頭。趙志敬站起身來向郭靖一拱手,說
道:「郭大俠,貧道有負重託,實在慚愧得很,今日是負荊請罪來啦。」

  郭靖急忙回禮,說道:「趙師兄過謙了。咱們借一步到書房中說話。小孩兒家得罪
趙師兄,小弟定當重重責罰,好教趙師兄消氣。」

  他這幾句話朗聲而說,楊過和他相隔雖遠,卻也聽得清清楚楚,心下計議早定:「
他只要罵我一句,我起身就走,永不再見他面。他若是打我,我武功雖然不及,也要和
他拚命。」心中有了這番打算,倒也坦然,已不如初見趙志敬之驚懼,見郭靖向他招手
,就過去跟在他身後。

  郭芙與武氏兄弟在另一桌喝酒,初時對楊過已不識得,後來經父母相認,才記起原
來是兒時在桃花島上的遊伴。各人相隔已久,少年人相貌變化最大,數月不見即有不同
,何況一別數年,又何況楊過故意扮成窮困落魄之狀,混在數百人之中,郭芙自然不識
了。她見楊過回來,不禁心中怦然而動,回想當年在桃花島上爭鬥吵鬧,不知他是否還
記昔時之恨?眼見他這副困頓情狀,與武氏兄弟丰神雋朗的形貌實有天淵之別,不由得
隱隱起了憐憫之心,低聲向武敦儒道:「爹爹送他到全真派去學藝,不知學得比咱們如
何?」武敦儒還未回答,武修文接口道:「師父武功天下無敵,他怎能跟咱們比?」郭
芙點了點頭,道:「他從前根基不好,想來難有甚麼進境,卻怎地又弄成這副狼狽模樣
?」武修文道:「那幾個老道跟他直瞪眼,便似要吞了他一般。這小子脾氣劣得緊,定
是又闖了甚麼大禍。」

 三人悄悄議論了一會,聽得郭靖邀郝大通等到書房說話,又說要重責楊過,郭芙好
奇心起,道:「快,咱們搶先到書房埋伏,去聽他們說些甚麼。」武敦儒怕師父責罵,
不敢答應。武修文卻連聲叫好,已搶在郭芙頭裏。郭芙右足一頓,微現怒色,向武敦儒
道:「你就是不聽我話。」武敦儒見了她這副口角生嗔、眉目含笑的美態,心中怦的一
跳,再也違抗不得,當即跟她急步而行。

  三人剛在書架後面躲好,郭靖、黃蓉已引著郝大通、孫不二、尹志平、趙志敬四人
走進書房,雙方分賓主坐下。楊過跟著進來,站立一旁。

  郭靖道:「過兒,你也坐罷!」楊過搖頭道:「我不坐。」面對著武林中的六位高
手,他縱然大膽,到這時也不自禁的惴惴不安。

  郭靖向來把楊過當作自己嫡親子姪一般,對全真七子又十分敬重,心想也不必問甚
麼是非曲直,定然做小輩的不是,當下板起臉向楊過道:「小孩兒這等大膽,竟敢不敬
師父。快向兩位師叔祖、師父、師叔磕頭請罪。」其時君臣、父子、師徒之間的名份要
緊之極,所謂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父要子亡,不敢不亡;而武林中師徒尊卑之分,亦
是不容有半點兒差池。郭靖如此訓斥,實是憐他孤苦,語氣已溫和到了萬分,換作別人
,早已「小畜生、小雜種」的亂罵,拳頭板子夾頭來臉的打下去了。

  趙志敬霍地站起,冷笑道:「貧道怎敢妄居楊爺的師尊?郭大俠,你別出言譏刺。
我們全真教並沒得罪您郭大俠,何必當面辱人?楊大爺,小道士給您老人家磕頭陪禮,
算是我瞎了眼珠,不識得英雄好漢……」

  靖蓉夫婦見他神色大變,越說越怒,都是詫異不已,心想徒弟犯了過失,師父打罵
責罰也是常事,何必如此大失體統?黃蓉料知楊過所犯之事定然重大異常,見郭靖給他
一頓發作,做聲不得,於是緩緩說道:「我們給趙師兄添麻煩,當真過意不去。趙師兄
卻也不須發怒,這孩子怎生得罪了師父,請坐下細談。」

  趙志敬大聲道:「我趙志敬這一點點臭把式,怎敢做人家師父?豈不讓天下好漢笑
掉了牙齒?那可不是要我的好看嗎?」

  黃蓉秀眉微蹙,心感不滿。她與全真教本沒多大交情,當年全真七子擺天罡北斗陣
圍攻她父親黃藥師,丘處機又曾堅欲以穆念慈許配給郭靖,都曾令她大為不快,雖然事
過境遷,早已不介於懷,但此時趙志敬在她面前大聲叫嚷,出言挺撞,未免太過無禮。

  郝大通和孫不二雖覺難怪趙志敬生氣,然而如此暴躁吵鬧,實非出家人本色。孫不
二道:「志敬,好好跟郭大俠和黃幫主說個明白。你這般暴躁,成甚麼樣子?咱們修道
人修的是甚麼道?」孫不二雖是女流,但性子嚴峻,眾小輩都對她極為敬畏,她這麼緩
緩的說了幾句,趙志敬當即不敢再嚷,連稱:「是,是。」退回座位。

  郭靖道:「過兒,你瞧你師父對長輩多有規矩,你怎不學個榜樣?」趙志敬又待說
「我不是他師父」,望了孫不二一眼,便強行忍住,那知楊過大聲道:「他不是我師父
!」

  此言一出,郭靖、黃蓉固然大為吃驚,躲在書架後偷聽的郭芙及武氏兄弟也是詫異
不已。武林中師徒之份何等嚴明,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郭靖自幼由江南
七怪撫育成人,又由洪七公傳授武藝,師恩深重,自幼便深信尊師之道實是天經地義,
豈知楊過過竟敢公然不認師父,說出這般忤逆的話來?他霍地立起,指著楊過,顫聲道
:「你……你……你說甚麼?」他拙於言辭,不會罵人,但臉色鐵青,卻已怒到了極點
。黃蓉平素極少見他如此氣惱,低聲勸道:「靖哥哥,這孩子本性不好,犯不著為他生
氣。」

  楊過本來心感害怕,這時見連本來疼愛自己的郭伯伯也如此疾言厲色,把心橫了,
暗想:「除死無大事,最多你們將我殺了。」於是朗聲說道:「我本性原來是不好,可
也沒求你們傳授武藝。你們都是武林中大有來頭的人物,何必使詭計損我一個沒爹沒娘
的孩子?」他說到「沒爹沒娘」四字,自傷身世,眼圈微微一紅,但隨即咬住下唇,心
道:「今日就是死了,我也不流半滴眼淚。」

  郭靖怒道:「你郭伯母和你師父……好心……好心傳你武藝,都是瞧著我和你過世
爹爹的交情份上,誰又使……又使甚麼詭計了?誰……誰……又來損……損你了?」他
本就不會說話,盛怒之下更是結結巴巴。

  楊過見他急了,更加慢慢說話:「你郭伯伯待我很好,我永遠不會忘記。」

  黃蓉緩緩的道:「郭伯母自然虧待你了。你愛一生記恨,那也由得你。」

  楊過到此地步,索性侃侃而言,說道:「郭伯母沒待我好,可也沒虧待我。你說傳
授武藝,其實是教我讀書,武功一分不傳。可是讀書也是好事,小姪總是多認得了幾個
字,聽你講了許多古人之事。可是這幾個老道……」他手指郝大通和趙志敬,恨恨的道
:「總有一日,我要報那血海深仇。」

 郭靖大驚,忙問:「甚……甚麼?甚麼血海……這……這從何說起?」

下集待續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24

  楊過道:「這姓趙的道人自稱是我師父,不傳我絲毫武藝,那也罷了,他卻叫好多
小道士來打我。郭伯母既不教我武功,全真教又不教,我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兒。還有這
姓郝的,見到一位婆婆愛憐我,他卻把人家活活打死了。姓郝的臭道士,你說這話是真
是假?」想到孫婆婆為自己而死,咬牙切齒,直要撲上去和郝大通拚命。

  郝大通是全真教高士,道學武功,俱已修到甚高境界,易理精湛,全真教中更是無
出其右,只因一個失手誤殺了孫婆婆,數年來一直鬱鬱不樂,引為生平恨事。全真七子
生平殺人不少,但所殺的盡是奸惡之徒,從來不傷無辜。此時聽楊過當眾直斥,不由得
臉如死灰,當日一掌打得孫婆婆狂噴鮮血的情景,又清清楚楚的現在眼前。他身上不帶
兵刃,當下伸出左手,從趙志敬腰裏拔出長劍。

  眾人只道他要劍刺楊過,郭靖踏上一步,欲待相護,豈知他倒轉長劍,將劍柄向楊
過遞去,說道:「不錯,我是殺錯了人。你跟孫婆婆報仇罷,我決不還手就是。」

  眾人見他如此,無不大為驚訝。郭靖生怕楊過接劍傷人,叫道:「過兒,不得無禮
。」

  楊過知道在郭靖、黃蓉面前,決計難報此仇,冷冷的道:「你明知郭伯伯定然不許
我動手,卻來顯這般大方勁兒。你真要我殺你,幹麼又不在無人之處遞劍給我?」

  郝大通是武林前輩,竟給這少年幾句話刺得無言可對,手中拿著長劍,遞出又不是
,縮回又不是,手上運勁一抖,拍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他將斷劍往地下一丟,長嘆
一聲,說道:「罷了,罷了!」大踏步走出書房。郭靖待要相留,卻見他頭也不回的去
了。

  郭靖看看楊過,又看看孫不二等人,心想看來這孩子的說話並非虛假,過了半晌,
說道:「怎麼全真教的師父們不教你功夫?這幾年你在幹甚麼了?」問這兩句話時,口
氣已和緩了許多。

  楊過道:「郭伯伯上終南山之時,將重陽宮中數百個道士打得沒還手之力,就算馬
劉丘王諸位真人不介意,難道旁人也不記恨麼?他們不能欺你郭伯伯,難道不能在我這
小小孩子身上出氣麼?他們恨不得打死我才痛快,又怎肯傳我武功?這幾年來我過的是
暗無天日的日子,今日還能活著來見郭伯伯,當真是老天爺有眼了。」他輕輕幾句話,
將自己反出全真教的起因盡數推在郭靖身上。所謂「暗無天日」云云,倒也不是說謊,
他住在古墓之中,自是不見天日,郭靖聽來,憐惜之心不禁大盛。

  趙志敬見郭靖倒有九成信了怹的說話,著急起來,說道:「你……你……小雜種胡
說八道……你……哼,我們全真教光明磊落……那……那……」

  郭靖只道楊過所言是實。黃蓉卻鑑貌辨色,見楊過眼珠滾動,滿臉伶俐機變的神色
,心想:「這孩子狡猾得緊,其中定然有詐。」說道:「這樣說來,你一點武功也不會
了?你在全真教門下這幾年是白耽的了?」一面問一面慢慢站起,突然間手臂一長,揮
掌往他天靈蓋直拍下去。

  這一掌手指拍向腦門正中「百會穴」,手掌根拍向額頭入髮際一寸的「上星穴」,
這兩大要穴俱是致命之處,只要被重手拍中,立時斃命,無可挽救。郭靖大驚,叫得一
聲:「蓉兒!」但黃蓉落手奇快,這一掌是她家傳的「落英神劍掌」,毫無先兆,手動
掌至,郭靖待要相救,已自不及。

  楊過身子微微向後一仰,要待避開,但黃蓉此時何等功夫,既然出手,那裏還能容
他閃避,眼見手掌已拍上他腦門。楊過大驚之下,急忙伸手格架,腦中念頭急轉,右手
微微一動,又即垂下。如郭靖這等武功高強而心智遲鈍之人,心中尚未明白,便已出手
。楊過卻見事快極,心中立時想到:「郭伯母是試我功夫來著,要是我架了她這一掌,
那就是自認撒謊。」但眼見黃蓉這一招實是極厲害的殺手,倘若她並非假意相試,自己
不加招架,豈非枉自送了性命?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猛地激起了倔強狠烈、肆
意妄為的性兒,心道:「死就死好了!」他此時武功雖然末及黃蓉,但要伸手格開她這
一掌卻也並非難事,可是竟干冒生死大險,垂手不動。

  黃蓉這一招果然是試也武功,手掌拍到了他頭頂,卻不加勁,只見他臉現驚惶之色
,既不伸手招架,更不暗運內功護住要穴,顯是絲毫不會武功的模樣,當下微微一笑,
說道:「我不傳你武功,那是為了你好。全真派的道爺們想來和我心意相同。」回身入
座,向郭靖低聲道:「他確然沒學到全真派的武功。」

  一言甫出,心中突然暗叫:「啊喲,不對!險些受了這小鬼之騙。」想起楊過在桃
花島之時,曾以蛤蟆功震傷武敦儒,武功已有了些根基,縱使這幾年沒半點進境,適才
自己手掌拍上他的腦門,無論如何定會招架,心道:「小子啊小子,你鬼聰明得過了頭
,若是慌慌張張的格我一招,或許竟能給你騙過。現下你裝作一竅不通,卻露出破綻來
了。」當下也不說破,心想且瞧你如何搗鬼再作計較。她向趙志敬望望,又向楊過瞧瞧
,只是微笑。

  趙志敬見黃蓉試了一招,楊過並還不手,只道黃蓉已然被他瞞過,那就更加顯得自
己理虧,不由得怒火沖天,大聲道:「這小畜生詭計多端,黃幫主你試他不出,我來試
試。」走到楊過面前,指著他鼻子道:「小畜生,你當真不會武功麼?你若不接招,道
爺手下可不會容情,是死是活,你自己走著瞧罷。」他知楊過的武功實在自己之上,但
自己猛下殺手,卻要逼得他非顯露真相不可,若是仍然裝假,索性一招送了他性命,最
多與郭靖夫婦翻臉,拚著受教主及師父重責便是。當真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心
想:「你料定黃幫主不會傷你的性命,這才大著膽子、鬼模鬼樣的裝得好像。在我手下
,瞧你敢不敢裝假?」袍袖一揮,便要動手。

  郭靖叫道:「且慢!」只怕他傷了楊過性命,便要上前干預。黃蓉一拉他的袖子,
低聲道:「你別管。」她知趙志敬憤怒異常,出招必定沉重,楊過無法行險以圖僥倖,
勢須還手,那時真相便可大白了。郭靖怎知其中有這許多曲折,心下惴惴,但想妻子素
來料事決無差失,也就不再說話,只踏上了一步,若是當真危險,出手相救也來得及。

  趙志敬向孫不二、尹志平二人說道:「孫師叔、尹師弟,這小畜生假裝不會武功,
我是逼得無法,這才試他。倘若他硬挺到底,我一掌擊斃了他,請你們在掌教師伯、丘
師伯和我師父面前作個見證。」

  楊過反出全真教的原委,孫不二自是一清二楚,見他此時憑著狡獪伎倆,擠得趙志
敬下不了台,明明顯得全真教理虧,也盼望趙志敬逼他現出本相,冷笑道:「這般毀師
叛教逆徒,打殺了便是。」她是有道高人,豈能叫人妄開殺戒?這幾句話的用意實是威
嚇楊過,要他不敢繼續裝假作為。

  趙志敬有師叔撐腰,膽子更加大了,提起右足,對準楊過小腹猛踼過去。這招「天
山飛渡」剛中有柔,陽勁蘊蓄陰勁,著實厲害。但這一腳勁力雖強,卻並不深奧,乃是
全真派武功的入門第一課,出招平淡無奇,只要稍會武功,便能拆解。凡全真教弟子第
一天學武,就必先學「天山飛渡」,跟著就學「退馬勢」,那是避讓「天山飛渡」的一
著,一攻一守,乃是最簡易的套子。趙志敬使出這一招,是要使郭靖、黃蓉明白:「就
算我沒傳他高深武功,難道這入門第一課也不教麼?」

  楊過見他飛腿踢來,卻不使那「退馬勢」,叫聲:「啊喲!」左手下垂,擋住了小
腹。趙志敬見他竟然大著膽子不閃不讓,這一腳也就不再容情,直踢過去,待得足尖與
他小腹相距只餘三寸,燈光下猛見他左手大拇指微微翹起,對準了自己右足內踝的「大
豁穴」。

 這一腳若是猛力踢去,足尖尚未及到對方身體,自己先已被點中穴道,這一來不是
對方伸手點穴,卻是自己將穴道湊到他指尖上去給他點了。他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
第一高手,危急中立即變招,硬生生轉過出腳方向,右足從楊過身旁擦過,總算避開了
這一點之厄,但身子已不免一幌,滿臉脹得通紅。

  郭靖與黃蓉都在楊過身後,看不到他的手指,還道趙志敬腳下容情,在最後關頭轉
了去勢。孫不二和尹志平卻已看得清楚。尹志平默不作聲。孫不二霍地站起來,喝道:
「好小子,這等奸猾!」

  趙志敬左掌虛幌,右掌往楊過左頰斜劈下去,這一招「紫電穿雲」卻是極精妙的上
乘招數,手掌到了中途,去向突換,明明劈向左頰,掌緣卻要斬在敵人右頸之中。豈知
楊過早已將玉女心經練得滾瓜爛熟,這心經正是全真武功的大對頭。王重陽每一招厲害
的拳術掌法,當年林朝英無不擬具了巧妙破法。這時楊過見他左掌幌動,忙伸手抱頭,
似乎極為害怕,左手食指卻已暗藏右頸,只是右掌在外遮掩,教趙志敬無法看到,待他
掌緣斬至,突然右手微斜,波的一聲,左手食指正好點中他掌緣正中的「後溪穴」。

  這一著仍是趙志敬自行將手掌送到他手指上去給他點穴,楊過只是料敵機先,將手
指放在準確的部位而已。趙志敬掌上穴道被點,登時手臂酸麻,知道中了詭計,狂怒之
下,左足橫掃而出,楊過大叫:「不得了!」左臂微曲,將肘尖置於左腰上二寸五分之
處。趙志敬左腳踢到,足踝上「照海」「太溪」二穴同時撞正楊過肘尖。他這一腳在大
怒之中踢出,力道強勁已極,穴道受到的震盪便也十分厲害,左腿一麻,跪倒在地。

  孫不二見師姪出醜,左臂探處,伸手挽起,在他背後拍了幾下,解開了穴道。

  孫不二雖然修道多年,性子仍是極為剛強,見楊過的功夫柯詭無比,似乎正是本門
武功的剋星,自己出手也未必能勝,叫道:「走罷!」也不向郭黃二人道別,袍袖一拂
,縱身從書房窗中撲出,逕自上了屋頂。

  尹志平一直猶似失魂落魄,要待向郭靖和黃蓉解釋原委,趙志敬怒道:「還說甚麼
?」拉拉他的袍袖,兩人先後躍出窗口,隨孫不二而去。

  以郭靖黃蓉二人眼力,自然知道趙志敬被人點了穴道,但楊過明明並未伸手出指,
難道旁邊有高人暗中相助不成?

 郭靖立即探頭到窗口一看,那裏有人?他只道趙志敬正要痛下殺手之際忽然不忍,
因而假裝穴道被點,藉故離去。黃蓉卻看出必是楊過使了詭計,只是一來她在楊過背後
,眼光再好也看不到他手指手肘的動靜,二來她不知世上有玉女心經這樣一門武功,竟
能料敵機先,將全真派武功剋制得沒絲毫還手之力,一時便也猜想不透。她可不會似郭
靖這般君子之心度人,見全真教四道拂袖逕去,大缺禮數,心下暗自恚怒。

  她心下沉吟,回過身來,只見書架下露出郭芙墨綠色的鞋子,當即叫道:「芙兒,
在這兒幹甚麼?」郭芙嘻嘻一笑,出來扮個鬼臉,道:「我和武家哥哥在這兒找書看呢
。」黃蓉知道他們三人素來不親書籍,怎能今日忽然用功起來?一看女兒的臉色,料定
他們必是事先躲著偷聽。正要斥罵幾句,丐幫弟子稟報有遠客到臨,黃蓉向楊過望了一
眼,自與郭靖出去迎賓。

  郭靖向武氏兄弟道:「楊家哥哥是你們小時同伴,你們好好招呼他。」

  武氏兄弟從前和楊過不睦,此時見他如此潦倒,在全真教中既沒學到半分武功,又
被師父「小畜生、小雜種」的亂罵,自是更加輕視,叫來一名莊丁,命他招呼楊過,安
置睡處。

  郭芙對楊過卻是大感好奇,問道:「楊大哥,你師父幹麼不要你?」楊過道:「那
原因可就多啦。我又笨又懶,脾氣不好,又不會裝矮人侍候師父的親人,去給買馬鞭子
、驢鞭子甚麼的……」

  武氏兄弟聽得此言刺耳,都變了臉,武修文先就忍耐不住,喝道:「你說甚麼?」
楊過道:「我說我不中用,討不到師父的歡心。」

  郭芙嫣然一笑,說道:「你師父是個道爺,難道也有女兒麼?」楊過見她這麼一笑
,猶似一朵玫瑰花兒忽然開放,明媚嬌艷,心中不覺一動,臉上微微一紅,將頭轉了開
去。郭芙自來將武氏兄弟擺布得團團亂轉,早已不當一回事,這時忽見楊過轉頭,知他
已開始為自己的美貌傾倒,心中暗自得意。

  楊過眼望西首,見壁上掛著一副對聯,上聯是「桃花影落飛神劍」,下聯是「碧海
潮生按玉蕭」。這副對聯他在桃花島試劍亭中曾經見過,知是黃藥師所書,但此處的對
聯下面署名卻是「五湖癈人病中塗鴨」。他年紀比眼前這三人大不了幾歲,閱歷心情,
卻似老了十多年一般,看到「五湖癈人」四字,想起親人或死或離,自已東飄西泊,直
癈人無異,適才逼得趙志敬狼狽遁走的得意之情霎時盡時盡消,一股淒苦蕭索之意襲上
心來,不禁垂下了頭,暗自神傷。

  郭芙低聲軟語:「楊大哥,你這就去安置罷,明兒我再找你說話。」楊過淡淡的道
:「好罷!」隨著那莊丁出了書房,隱約聽得郭芙在發作武氏兄弟:「我愛找他說話,
你們又管得著了?他武功不好,我自會求爹爹教他。」
下集待續   

第  十  二  回         英 雄 大 宴

 次日楊過在廳上用過早點,見郭芙在天井中伸手相招,武氏兄弟卻在旁探頭探腦。
楊過暗暗好笑,向郭芙走去,問道:「你找我麼?」郭芙笑道:「是啊,你陪我到門外
走走,我要問你這些年來在幹些甚麼。」楊過噓了一口長氣,心想那真是一言難盡,三
日三夜也說不完,而且這些事又怎能跟你說?

  二人並肩走出大門,楊過一側頭,見武氏兄弟遙遙跟在後面。郭芙早已知道,卻假
裝沒瞧見,只是向楊過絮絮相詢。楊過揀些沒要緊的閒事亂說一通,東拉西扯,惹得郭
芙格格嬌笑。她明佑楊過瞎說,卻聽得甚覺有趣。

  二人緩步行到柳樹之下,忽聽得一聲長嘶,一匹癩皮瘦馬奔將過來,在楊過身上挨
挨擦擦,甚是親熱。武氏兄弟見了這匹醜馬,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到二人身邊。武修文
笑道:「楊兄,這匹千里寶馬妙得緊啊,虧你好本事覓來?幾時你也給我覓一匹。」武
敦儒正色道:「這是大食國來的無價之寶,你怎買得起?」郭芙望望楊過,望望醜馬,
見二者一般的骯髒潦倒,不由得格的一聲笑了出來。

  楊過笑道:「我人醜馬也醜,原本相配。兩位武兄的坐騎,想來神駿得緊了。」武
修文道:「咱哥兒倆的坐騎,也不過比你的癩皮馬好些。芙妹的紅馬才是寶馬呢。似前
你在桃花島上早見過的。」楊過道:「原來郭伯伯將紅馬給了姑娘。」

 四個人邊說邊走。郭芙忽然指著西首,說道:「瞧,我媽又傳棒法去啦。」楊過轉
過頭來,只見黃蓉和一個年老乞丐正向山坳中並肩走去,兩人手中都提著一根桿棒。武
修文道:「魯長老也真夠笨的了,這打狗棒法學了這麼久,是沒學會。」楊過聽到「打
狗棒法」四字,心中一凜,卻絲毫不動聲色,轉過頭來望著別處,假裝觀賞風景。

  只聽郭芙道:「打狗棒法是丐幫的鎮幫之寶,我媽說這棒法神妙無比,乃是天下兵
刃中最厲害的招數,自不是十天半月就學得會的。你說他笨,你好聰明麼?」武敦儒嘆
了口氣,道:「可惜除了丐幫的幫主,這棒法不傳外人。」郭芙道:「將來若是你做丐
幫幫主,魯幫主自會傳你。這棒法連我爹爹也不會,你不用眼熱。」武敦儒道:「憑我
這塊料兒,怎能做丐幫幫主?芙妺,你說師母怎會選中魯長者接替?」郭芙道:「這些
年來,我媽也只掛個名兒。丐幫大大小小的事兒,一直就交給魯有腳長老辦著。我媽聽
見丐幫中這許多嚕哩嚕唆的事兒就頭痛,她說何必老是這樣有名無實,不如叫魯長老做
了幫主是正經。等到魯長老學會打狗棒法,我媽就正式傳位給他啦。」

  武修文道:「芙妹,這打狗棒法到底是怎樣打的?你見過沒有?」郭芙道:「我沒
見過。咦,我見過的!」從地下檢起一根樹枝,在他肩頭輕擊一下,笑道:「就是這樣
!」武修文大叫:「好,你當我是狗兒,你瞧我饒不饒你?」伸手作勢要去抓她。郭芙
笑著逃開,武修文追了過去。兩人兜了個圈子又回到原地。

  郭芙笑道:「小武哥哥,你別再鬧,我倒有個主意。」武修文道:「好,你說。」
郭芙道:「咱們去偷著瞧瞧,看那打狗棒法究竟是個甚麼寶貝模樣。」修文拍手叫好。
武敦儒卻搖頭道:「要是給師母知覺咱們偷學棒法,定討一頓好罵。」郭芙慍道:「咱
們只瞧個樣兒,又不是偷學。再說,這般神妙的武功,你瞧幾下就會了麼?大武哥哥,
你可真算了不起。」武敦儒給她一頓搶白,只微微一笑。郭芙又道:「昨兒咱們躲在書
房裏偷聽,我媽罵了人沒有?你就是一股勁兒膽小。小武哥哥,咱們兩個去。」武敦儒
道:「好好,算你的道理對,我跟你去就是。」郭芙道:「這天下第一等的武功,難道
你就不想瞧瞧?你不去也成,我學會了回來用這棒法打你。」說著舉起手中樹枝向他一
揚。

  他三人對打狗棒法早就甚是神往,耳聞其名已久,但到底是怎麼個樣兒,卻從來沒
見過。郭靖曾跟他們講述,當年黃蓉在君山丐幫大會之中如何以打狗棒法力折群雄、奪
得幫主之位,三個孩子聽得欣慕無已。此刻郭芙倡議去見識見識,武郭儒嘴上反對,心
中早就一百廿個的願意,只是裝作勉為其難,不過聽從郭芙的主意,萬一事發,師母須
怪不到他。

  郭芙道:「楊大哥,你也跟我們去罷。」楊過眺望遠山,似乎正涉遐思,全沒聽到
他們的話。郭芙又叫了一遍,楊過才回過頭來,滿臉迷惘之色,問道:「好好,跟你去
,到那裏啊?」郭芙道:「你別問,跟我來便是。」武敦儒道:「芙妹,要他去幹麼,
他又看不懂,笨頭笨腦的弄出些聲音來,豈不教師母知覺了?」郭芙道:「你放心,我
照顧著他就是了。你們兩個先去,我和楊大哥隨後再來。四個人一起走腳步聲太大。」

  武氏兄弟老大不願,但素知郭芙的言語違拗不得。兄弟倆當下怏怏先行。郭芙叫道
:「咱們繞近路先到那棵大樹上躲著,大家小心些別出聲,我媽不會知覺的。」武氏兄
弟遙遙答應,加快腳步去了。

  郭芙瞧瞧楊過,見他身上衣服實在破爛得厲害,說道:「回頭我要媽給你做幾件新
衣,你打扮起來,就不會這般難看了。」楊過搖頭道:「我生來難看,打扮也沒用的。


  郭芙說過便算,也沒再將這事放在心上,瞧著武氏兄弟的背影,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楊過道:「你為甚麼嘆氣?」郭芙道:「我心裏煩得很,你不懂的。」

  楊過見她臉色嬌紅,禾眉微蹙,確是個絕美的姑娘,比之陸無雙、完顏萍、耶律燕
等還都美上三分,心中微微一動,說道:「我知道你為甚麼煩心。」郭芙笑道:「這又
奇了,你怎會知道?真是胡說八道。」楊過道:「好,我若是猜中了,你可不許抵賴。
」 

  郭芙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抵著右頰,星眸閃動,嘴角蘊笑,道:「好,你猜
。」楊過道:「那還不容易。武家哥兒倆都喜歡你,都討你好,你心中就難以取捨。」

  郭芙給他說破心事,一顆心登時怦怦亂跳。這件事她知道、武氏兄弟知道、她父母
知道,甚至師公柯鎮惡也知道,可是大家都覺得此事難以啟齒,每個人心裏常常想著,
口中卻從來沒提過一句。此時斗然間給楊過說了出來,不由得她滿臉通紅,又是高興,
又是難過,又想嘻笑,又想哭泣,淚珠兒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楊過道:「大武哥哥斯文穩重,小武哥哥卻能陪我解悶。兩個兒都是年少英俊,武
功了得,又都千依百順,向我大獻殷勤,當真是哥哥有哥哥的好,弟弟有弟弟的強,可
是我一個人,又怎能嫁兩個郎?」郭芙怔怔的聽他說著,聽到最後一句,啐了一口,說
道:「你滿嘴胡說,誰理你啦?」楊過瞧她神色,早知已全盤猜中,口中輕輕哼著小調
兒:「可是我一個人啊,又怎能嫁兩個郎?」

  他連哼幾句,郭芙始終心不在焉,似乎並沒聽見,過了一會,才道:「楊大哥,你
說是大武哥哥好呢,還是小武哥哥好呢?」這句話問得甚是突兀。她與楊過雖是兒時遊
伴,但當時便有嫌隙,又是多年未見,現下兩人都已長大,這般女兒家的心事怎能向他
吐露?可是楊過生性活潑,只要不得罪他,他跟你嘻嘻哈哈,有說有笑,片刻間令人如
坐春風,似飲美酒。況且郭芙心中不知已千百遍的想過此事,確是覺得二人各有好處,
日常玩耍說笑,和武修文較為投機相得,但要辦甚麼正事,卻又是武敦儒妥當得多。女
孩兒情竇初開,平時對二人或嗔或怒,或喜或愁,將兄弟倆擺弄得神魂顛倒,在他內心
,卻是好生為難,不知該對誰更好些才是,這時和楊過談起,竟不自禁的問出了口。

  楊過笑道:「我瞧兩個都不好。」郭芙一怔,問道:「為甚麼?」楊過笑道:「若
是他二人好了,我楊過還有指望麼?」他一路上對陸無雙嬉皮笑臉的胡鬧慣了,其實並
非當真有甚麼邪念,這時和郭芙說笑,竟又脫口而出。

  郭芙一呆,她是個嬌生慣養的姑娘,從來沒人敢對她說半句輕薄之言,當下不知該
發怒還是不該,板起了臉,道:「你不說也就罷了,誰跟你說笑?咱們快走罷。」說著
展開輕功,繞小路向山坳後奔去。

  楊過碰了一個釘子,覺得老大不是意思,心想:「我擠在他們三人中間幹麼?自己
走得遠遠的罷!」轉過身來,緩緩而行,心想:「武家兄弟把這姑娘當作天仙一般,唯
恐她不嫁自己。其實當真娶到了,整天陪著這般嬌縱橫蠻的一個女子,定是苦頭多過樂
趣,嘿,這般痴人,也真好笑。」

  郭芙奔了一陣,只道楊過定會跟來求告陪罪,不料立定稍候,竟沒他的人影。她心
念一轉,暗道:「這人不會輕功,自然追我不上。」當即向來路趕回,只見他反而走遠
,心中好生奇怪,奔到他面前,問道:「你怎麼不來?」楊過道:「郭姑娘,請你轉告
你爹爹媽媽,說我走啦。」郭芙一驚,道:「好端端的幹麼走了?」楊過淡淡一笑,道
:「也沒甚麼,我本來不為甚麼而來,既然來過了,也就該去了。」

 郭芙素來喜歡熱鬧,雖然心中全然瞧不起楊過,只覺待聽他說笑,比之跟武氏兄弟
說話另有一股新鮮味兒,實是一百個盼望他別走,說道:「楊大哥,咱們這麼久沒見,
我有好多話要問你呢。再說,今晚開英雄大宴,東南西北、各家各派的英雄好漢都來聚
會,你怎不見識見識呢?」

  楊過笑道:「我又不是英雄,若是也來與會,豈不教那些大英雄們笑話?」郭芙道
:「那也說得是。」微一沉吟,道「反正陸家莊不會武功之人也很多,你跟那些帳房先
生、管家們一起喝酒吃飯,也就是了。」楊過一聽大怒,心想:「好哇,你將我當作低
三下四之人看待了。」臉上卻絲毫不露氣惱之色,笑道:「那可不錯。」他本想一走了
之,此時卻將心一橫,決意要做些事情出來羞辱她一番。

  郭芙自小嬌生慣養,不懂人情世故,她這幾句話其實並非有意相損,卻不知無意中
已大大得罪了人。她見楊過回心轉意,笑道:「快走罷,別去得遲了,給媽先到,就偷
看不到了。」她在前快步而行,楊過氣喘吁吁的跟著,落腳沉重,顯得十分的遲鈍笨拙


  好容易奔近黃蓉平時傳授魯有腳棒法之處,只見武氏兄弟已爬在樹梢,四下張望。
郭芙躍上樹枝,伸下手來拉楊過上去。楊過握著她溫軟如綿的小手,不由得心中一蕩,
但隨即想起:「你就是再美十倍,也怎及得上我姑姑半分?」

  郭芙悄聲問道:「我媽還沒來麼?」武修文指著西首,低聲道:「魯長老在那裏舞
棒,師母和師父走開說話去了。」郭芙生平就只怕父親一人,聽說他也來了,覺得有些
不妥,但見魯有腳拿著一根竹棒,東邊一指,西邊一攪,毫無驚人之處,低聲道:「這
就是打狗棒法麼?」武敦儒道:「多半是了。師母正在指點,師父過來有事和師母商量
,請她到一旁說話去了,魯長老就獨個兒這麼練著。」

  郭芙又看了幾招,但覺呆滯,不見奧妙,說道:「魯長老還沒學會,沒甚麼好看,
咱們走罷。」楊過見魯長老所使的棒法,與洪七公當日在華山絕頂所傳果然分毫不錯,
心中冷笑:「小女孩兒甚麼也不懂,偏會口出大言。」

  武氏兄弟對郭芙奉命唯謹,聽說她要走,正要躍下樹來,忽聽樹下腳步聲響,郭靖
夫婦並肩走近。只聽郭靖說道:「芙兒的終身大事,自然不能輕忽。但過兒年紀還小,
少年人頑皮胡鬧總免不了的。在全真教鬧的事,看來也不全是他錯。」黃蓉道:「他在
全真教搗蛋,我才不在乎呢。你顧念郭楊兩家祖上累世的交情,原本是該的。但楊過這
小子狡獪得緊,我越是瞧他,越覺得像他父親,我怎放心將芙兒許他?」

  楊過、郭芙、武氏兄弟四人聽了這幾句話,無不大驚。四人雖知郭楊兩家本有瓜葛
牽連,卻不知上代原來淵源極深,更萬想不到郭靖有意把女兒許配給楊過。這幾句話與
各人都有莫大干係,四人自是都凝神傾聽,四顆心一齊怦怦亂跳。

  只聽郭靖道:「楊康兄弟不幸流落金國王府,誤交匪人,才落得如此悲慘下場,到
頭來竟致屍骨不全。若他自小就由楊鐵心叔父教養,決不至此。」黃蓉嘆了口氣,想到
嘉興王鐵槍廟中那晚驚心動魄之事,兀自寒心,低聲的道:「那也說得是。」

  楊過對自己身世從來不明,只知父親早亡,死於他人之手,至於怎樣死法,仇人是
誰,即是自己生母也不肯明言。此時聽郭靖提到他父親,說甚麼「流落王府,誤交匪人
」,又是甚麼「屍骨不全」,登時如遭雷轟電掣,全身發顫,臉如死灰。郭芙斜眼瞧了
他一眼,見他如此神色,不由得心中害怕,擔心他突然摔下,就此死去。

  郭靖與黃蓉背向大樹,並肩坐在一塊岩石之上。郭靖輕撫黃蓉手背,溫言道:「自
從你懷了這第二個孩子,最近身子大不如前,快些將丐幫的大小事務一古腦兒的交了給
魯有腳,須得好好補養才是。」郭芙大喜,心道:「原來媽媽有了孩子,我多個弟弟,
那可有多好。媽怎麼又不跟我說?」

  黃蓉道:「丐幫之事,我本來就沒多操心。倒是芙兒的終身,好教我放心不下。」
郭靖道:「全真教既不肯收容過兒,讓我自己好好教他罷。我瞧他人是極聰明的,將來
我把功夫盡數傳與他,也不枉了我與他爹爹結義一場。」

  楊過此時才知郭靖原來與自己生父是金蘭兄弟,「郭伯伯」這三個字,中間實有重
大含義,聽郭靖言語中對自己情重,心中感動,幾欲流下淚來。

  黃蓉嘆道:「我就是怕他聰明反被聰明誤,因此只教他讀書,不傳武功。盼他將來
成為一個深明大義、正正派派的好男兒,縱使不會半點武功,咱們將芙兒許他,也是心
滿意足的了。」郭靖道:「你事事想得周全,用心本來很好,可是芙兒是這樣的一個脾
氣,這樣的一身武功,要她終身守著一個文弱書生,你說不委屈她麼?你說她會尊重過
兒麼?我瞧啊,這樣的夫妻定然難以和順。」黃蓉笑道:「也不怕羞!原來咱倆夫妻和
順,只因為你武功勝過我了。郭大俠,來來來,咱倆比劃比劃。」郭靖笑道:「好,黃
幫主,你劃下道兒來罷。」只聽拍的一聲,黃蓉在郭靖肩頭輕輕拍了一下。

  過了一會,黃蓉道:「唉,這件事說來好生為難,就算過兒的事暫且擱在一旁,武
家哥兒倆又怎生分解?你瞧大武好些呢,還是小武好些?」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之心自
然大跳特跳。楊過事不關己,卻也急欲知道郭靖對二人的評語。

  只聽郭靖「嗯」了一聲,隔了好久始終沒有下文,最後才道:「小事情上是瞧不出
的。一個人要面臨大事,真正的品性才顯得出來。」他聲調轉柔,說道:「好,芙兒年
紀還小,過幾年再說也不算遲,說不定到那時一切自有妥善安排,全不用做父母的操心
。你教導魯長老棒法,可別太費神了,這幾日我總覺你氣息紛亂,有些擔心。我找過兒
去,跟他談談。」說著站起身來,向來路回去。

  黃蓉坐在石上調勻一會呼吸,才招呼魯有腳過來試演棒法。這時魯有腳已將三十六
路打狗棒法盡數學全,只是如何使用卻未領會訣竅。黃蓉耐著性子,一路路的詳加解釋


  那打狗棒法的招數固然奧妙,而訣竅心法尤其神妙無比,否則小小一根青竹棒兒怎
能成為丐幫鎮幫之寶?以歐陽鋒如此厲害的武功,竟要苦苦思索,方能拆解得一招半式
?黃蓉已花了將近一個月工夫,才將招數傳授了魯有腳,此時再把口訣和變化心法唸了
幾遍,叫他牢牢記住,說到融會貫通,那是要瞧各人的資質與悟性了,卻不是師父所能
傳授得了的。

  郭芙與武氏兄弟不懂棒法,只聽得索然無味,甚麼「封」字訣如何如何,「纏」字
訣又怎樣怎樣,第十八變怎樣轉為第十九變,而第十九變又如何演為第二十變。三人幾
次要想溜下樹去,卻又怕給黃蓉發覺,只盼她儘快說完口訣,與魯有腳一齊走開。那知
黃蓉預定今日在英雄大宴之前將幫主之位傳給魯有腳,預定此時將棒法口訣一齊傳完,
倘若他無法領會,寧可日後慢慢再教,總之是遵依幫規,使他在接任幫主之時已然學會
打狗棒法,因之說了將近一個時辰還沒說完。偏生魯有腳天資不佳,兼之年紀已老,記
心減退,一時之間那裏記得了這許多?黃蓉反來覆去說了一遍又一遍,他總是難以記得
周全。

  黃蓉自十五歲上與郭靖相識,對資質遲鈍之人相處已慣,魯有腳記心不好,她倒也
並不著惱。苦在幫規所限,這口訣心法必須以口相傳,決不能錄之於筆墨,否則寫將出
來讓他慢慢讀熟,倒可省卻不少心力了。

  當日洪七公在華山絕頂與歐陽鋒比武,損耗內力後將這棒法每一招每一變都教了楊
過,叫他演給歐陽鋒觀看,但臨敵使用的口訣心法卻一句不傳。他想楊過雖聽了招數,
不明心法,實無半點用處,這樣便不算犯了幫規,而當時並非真的與歐陽鋒過招,使棒
的心法自也不必傳授。那知楊過竟會在此處原原本本的盡數聽到。他天資高出魯有腳百
倍,只聽到第三遍,早已一字不漏的記住,魯有腳卻兀自顛三倒四、纏七來八的背不清
楚。

  黃蓉第二次懷孕之後,某日修習內功時偶一不慎,傷了胎氣,因是大感虛弱。這日
教了半天,頗感疲累,倚在石上休息,合眼養了一會神,叫道:「芙兒、儒兒、文兒、
過兒,一起都給我滾下來罷!」

  郭芙等四人大吃一驚,都想:「怎麼她不動聲色,原來早知道了!」郭芙笑道:「
媽,你真有本事,甚麼都滿不過你。」說著使一招「乳燕投林」,輕輕躍在她面前。武
氏兄弟跟著躍下,楊過卻慢慢爬下樹來。

  黃蓉哼了聲道:「憑你們這點功夫,也想偷看來著?若是連你們幾個小賊也知覺不
了,到江湖上行走,只怕過不了半天就中歹人埋伏。」郭芙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但自
恃母親素來寬縱,也不怕她責罵,笑道:「媽,我拉了他們三個來,想要瞧瞧威震天下
的打狗棒法,那知道魯長老使的一點也不好看。媽,你使給我瞧瞧。」

  黃蓉一笑,從魯有腳手中接過竹棒,道:「好,你小心著,我要絆小狗兒一交。」
郭芙全神留心下盤,只待竹棒伸來,立即上躍,教她絆之不著。黃蓉竹棒一幌,郭芙急
忙躍起,雙足離地半尺,剛好棒兒一絆,輕輕巧巧的便將她絆倒了。郭芙跳起身來,大
叫:「我不來,我不來。那是我自己不好。」黃蓉笑道:「好罷,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
。」

  郭芙擺個馬步,穩穩站著,轉念一想,說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你兩個在我
旁邊,也擺馬步。」武氏兄弟依言站穩。郭芙伸出手臂與二人手臂相勾,合三人之力,
當真是穩若泰山,說道:「媽,不怕你啦,除非是爹爹的降龍十八掌,那才推得動我們
。」黃蓉微微一笑,揮棒往三人臉上橫掃過去,勢挾勁風,甚是峻急。三人連忙仰後相
避,這麼一來,下盤紮的馬步自然鬆了。黃蓉竹棒迴帶,使個「轉」字訣,往三人腳下
掠去,三人立足不穩,同時撲地跌倒。總算三人武功已頗有根基,上身微一沾地,立即
躍起。

  郭芙叫道:「媽,你這個仍是騙人的玩意兒,我不來。」黃蓉笑道:「適才我傳授
魯長老那絆、劈、纏、戳、挑、引、封、轉八訣,那一訣是用蠻力的?你說我這是個騙
人的玩竟兒,那不錯,武功之中,十成中九成是騙人的玩意兒,只要能把高手騙倒,那
就是勝了。只有你爹爹的降龍十八掌這等武功,那才是真功夫的硬拚,用不著使巧勁詐
著。可是要練到這一步,天下能有幾人能夠?」

  這幾句話只把楊過聽得暗暗點頭,凝思黃蓉所述的打狗棒心法,與洪七公所說的招
數一加印證,當真是奧妙無窮。郭芙等三人雖然懂了黃蓉這幾句話,卻未悟到其中妙旨
。 

  黃蓉又道:「這打狗棒法是武林中最特異的功夫,卓然自成一家,與各門派的功夫
均無牽涉。單學招數,若是不明口訣,那是一點無用。憑你絕頂聰明,只怕也難以自創
一句口訣,以之與招數相配。但若知道了口訣,非我親傳招數,也只記得甚麼『絆、劈
、纏、戳、挑、引、封、轉』八個字而已,因此不怕你們四個小鬼偷聽。若是我傳授別
種武功,未得我的允准,以後可萬萬不能偷聽偷學,知道了麼?」郭芙連聲答應,笑道
:「媽,你的功夫我何必偷學?難道你還有不肯教我的麼?」

  黃蓉用竹棒在她臀上輕輕一拍,笑道:「跟兩位武家哥哥玩去。過兒,我有幾句話
跟你說。魯長老,你慢慢去想罷,一時記不全,日後再教你。」魯有腳、郭芙等四人別
了黃蓉,自回陸家莊去,只留下楊過站著。

  楊過心中怦怦而跳,生怕黃蓉知道他偷學打狗棒法,要施辣手取他性命。
  黃蓉見他神色驚疑不定,拉著他手,叫他坐在身邊,柔聲道:「過兒,你有很多事
,我都不明白,若是問你,料你也不肯說。不過這個我也不怪你。我年幼之時,性兒也
是極其怪僻,全虧得你郭伯伯處處容讓。」說到這裏,輕輕嘆了口氣,嘴角邊現出微笑
,想起了自己少年時淘氣之事,又道:「我不傳你武功,本意是為你好,那知反累你吃
了許多苦頭。你郭伯伯愛我惜我,這份恩情,我自然要盡力報答,他對你有個極大的心
願,望你將來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我定當盡力助你學好,以成全他的心願。過
兒,你也千萬別讓他灰心,好不好?」

  楊過從未聽黃蓉如此溫柔誠懇的對自己說話,只見她眼中充滿著憐愛之情,不由得
大是感動,胸口熱血上湧,不禁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黃蓉撫著他的頭髮,柔聲說道:「過兒,我甚麼也不用瞞你。我以前不喜歡你爹爹
,因此一直也不喜歡你。但從今後,我一定好好待你,等我身子復了原,我便把全身武
功都傳給你。郭伯伯也說過要傳你武功。」

  楊過更是難過,越哭越響,抽抽噎噎的道:「郭伯母,很多事我瞞著你,我……我
……我都跟你說。」黃蓉撫著他頭髮,說道:「今日我很倦,過幾天再說不遲,你只要
做個好孩子,我就喜歡啦。待會開丐幫大會,你也來瞧瞧罷。」楊過心想洪七公逝世這
等大事,自須在大會中明言,擦著眼淚不住點頭。

  二人在大樹下這一席話,都是真情流露,將從前相互不滿之情,豁然消解。說到後
來,楊過竟然破涕為笑,又想到郭靖言語中對自己的期望與厚意,自與小龍女分別以來
首次感到這般溫暖。

  黃蓉說了一會話,覺得腹中隱隱有些疼痛,慢慢站起,說道:「咱們回去罷。」攜
著他手,緩步而行。楊過心想該把洪七公的死訊先行稟明,道:「郭伯母,我有一件很
要緊的事跟你說。」黃蓉只感丹田中氣息越來越不順暢,皺著眉頭道:「明兒再說,我
……我不舒服。」

  楊過見她臉色灰白,不禁擔心,只覺她手掌有些陰涼,大著膽子暗自運氣,將一股
熱力從手掌上傳了過去。當他與小龍女在終南山同練玉女心經之時,這門掌心傳功的法
門已練得極是純熟,但他怕黃蓉的內功與他所學互有衝撞牴觸,初時只微微傳了些過去
,後來覺得通行無阻,這才增加內力。

  黃蓉感到他傳來的內力綿綿密密,與全真派內功全然不同,但柔和渾厚,實不在全
真高手之下,體內大為受用,片刻之間,她逆轉的氣血已歸順暢,雙頰現出暈紅,心中
驚異:「這孩子卻在那裏學到了這上乘內功?」向他一笑,意甚嘉許。

  正要出言詢問,郭芙遠遠奔來,叫道:「媽,媽,你猜是誰來了?」黃蓉笑道:「
今兒天下英雄聚會,我怎知是誰來了?」突然心念一動,歡然道:「啊,是武家哥哥的
師伯、師叔們,這可多年不見了。」郭芙道:「媽你真聰明,怎麼一猜就中?」黃蓉笑
道:「這有何難?武家哥兒倆寸步也不離開你,忽然不跟著你,定是他們親人到了。」
楊過向來自恃聰明機變,但見黃蓉料事如神,遠在自己之上,不禁駭服。

  黃蓉又道:「芙兒,恭喜你又得能多學一門上乘武功,就只怕你學不會。」郭芙問
道:「甚麼武功?」楊過衝口而出:「一陽指!」郭芙不去理他,隨口道:「你懂甚麼
?媽,是甚麼武功?」黃蓉笑道:「楊大哥不已說了?」郭芙道:「啊,原來是媽跟你
說的。」

  黃蓉和楊過都微笑不語。黃蓉心想:「過兒聰明智慧,勝於武家兄弟十倍。芙兒是
個草包,更加不用提。他知一陽指是一燈大師的本門功夫,武氏兄弟的師叔伯們到來,
憐他兄弟孤苦,定會傳授,而他哥兒倆要討好芙兒,自是學到甚麼就轉送給她甚麼了。
」郭芙卻好生奇怪,媽媽幹麼要將此事先告訴了楊過,難道真要將我終身許給這小叫化
嗎?想到此處,不由得向楊過白了一眼,做個鬼臉。

  大理國一燈大師座下有漁樵耕讀四大弟子。武氏兄弟的父親武三通即是位列第三的
農夫。他自與李莫愁一戰受傷,迄今影蹤不見,存亡未卜。此次來赴英雄宴的是漁人泗
水漁隱與書生朱子柳二人。

  朱子柳與黃蓉一見就要鬥口,此番闋別已十餘年,兩人相見,又是各逞機辯。歡敘
之後,泗水漁隱與朱子柳二人果然找了間靜室,將一陽指的入門功夫傳於武氏兄弟。

  這日上午,陸家莊上又到了無數繭雄好漢。陸家莊雖大,卻也已到處擠滿了人。

  中午飯罷,丐幫幫眾在陸家莊外林中聚會。新舊幫主交替是丐幫最隆重的慶典,東
南西北各路高輩弟子盡皆與會,來到陸家莊參與英雄宴的群豪也均受邀觀禮。

  十餘年來,魯有腳一直代替黃蓉處理幫務,公平正直,敢作敢為,丐幫中的污衣、
淨衣兩派齊都心悅誠服。其時淨衣派的簡長者已然逝世,梁長老長年纏綿病榻,彭長老
叛去,幫中並無別人可與之爭,是以這次交替乃是順理成章之事。黃蓉按著幫規宣布後
,將歷代幫主相傳的打狗棒交給了魯有腳,眾弟子一齊向他唾吐,只吐得他滿頭滿臉、
身前身後都是痰涎,於是新幫主接任之禮告成。

  楊過見幫主交接的禮節甚是奇特,心中暗暗稱異,正要起身稟報洪七公逝世的訊息
,忽見一個老年乞丐躍上大石,大聲說道:「洪老幫主有令,命我傳達。」幫眾聽了,
登時齊聲歡呼。他們十多年未得老幫主信息,常自掛念,忽聞他有號令到來,個個欣喜
若狂。人叢中一個乞丐大聲叫道:「恭祝洪老幫主安好!」眾丐一齊呼叫,當真是聲振
天地。呼聲此伏彼起,良久方止。

 楊過見群丐人人激動,有的甚至淚流滿面,心想:「大丈夫得能如此,方不枉在這
世上走一遭。只是眾人這等歡欣,我又何忍將洪老幫主逝世的訊息說了出來?何況我人
微言輕,述說這等大事,他們未必肯信。會中七嘴八舌,勢必亂成一團,這又不是好事
,何必掃他們的興?」再想:「他們問到洪老幫主的死因,我自不能隱瞞義父跟他比武
之事。武氏兄弟知道我跟義父學過『蛤蟆功』,他們焉有不說出來之理?會中這許多化
子難免要疑心我從旁相助義父,一起下手,因而害死了洪老幫主,那當真是百口莫辯了
。待得大會散後,我詳詳細細的告知郭伯母,讓她轉告便了。」暗自慶幸虧得這老丐搶
先出來,否則自己未加深思,逕自直言,勢必要惹起重大麻煩。

  只聽那老丐說道:「半年之前,我在廣南東路韶州始興郡遇見洪老幫主,陪著他老
人家喝了一頓酒。他老人家身子健旺,胃口極好,酒量跟先前亦是一般無二。」群丐又
是大聲歡叫,夾雜著不少笑聲。那老丐接著道:「老幫主這些年來,殺了不少禍國殃民
的狗官惡霸,他說剛聽到消息,有五個大壞蛋叫作甚麼『藏邊五醜』,奉了蒙古韃子之
命,在川東、湖廣一帶作了不少壞事,他老人家就要趕去查察,要是的確如此,自然要
取了這五條狗命。」

  一名中年乞丐站起身來,說道:「『藏邊五醜』,前一陣好生猖獗,只是行蹤飄忽
,我們川東眾兄弟始終找他們不到。近來卻突然不知去向,定然是給老幫主出手除了。
」丐幫弟子與觀禮的群豪紛紛鼓掌。楊過心下黯然:「你們怎知洪老幫主和我義父將『
藏邊五醜』打成廢人之後,他二位不久便離開了人世。」

 那老丐又道:「洪老幫主言道:方今天下大亂,蒙古韃子日漸南侵,蠶食我大宋天
下,凡我幫眾,務須心存忠義,誓死殺敵,力禦外侮。」群丐齊聲答應,神情極是激昂
。那老丐道:「朝廷政事紊亂,奸臣當道,要那些臭官兒們來保國護民,那是辦不到的
。眼下外患日深,人人都要存著個捐軀報國之心,洪老幫主命我勉勵眾位好兄弟,要牢
牢記住『忠義』二字。」群丐轟然而應,齊聲高呼:「誓死尊從洪老幫主的教訓。」

  楊過自幼失教,不知「忠義」兩字有何等重大干係,只是見群丐正義凜然,不禁大
有所感,覺得前時戲弄丐幫弟子,倒是自己的不是了。

  丐幫大會以後辦的都是些本幫賞罰升黜等事,幫外賓客不便與聞,紛紛告辭退出。

 到得晚間,陸家莊內內外外掛燈結綵,華燭輝煌。正廳、前廳、後廳、廂廳、花廳
各處一共開了二百餘席,天下成名的英雄豪傑倒有一大半赴宴。這英雄大宴是數十年中
難得一次的盛舉,若非主人交遊廣闊,眾所欽服,決計難以邀到這許多武林英豪。

  郭靖、黃蓉夫婦陪伴主賓,位於正廳。黃蓉替楊過安排席次,便在好坐席之旁。郭
芙與武氏兄弟反而坐得甚遠。

  郭芙初時有些奇怪,心想:「這人不會武功,媽怎麼讓他坐這好位?」突然轉念一
想,不由得心中一涼:「啊喲不好,爹爹說要將我許配於他,莫非媽竟依從了爹爹?」
她越想越怕,想到剛才眼見媽媽拉住了楊過之手而行,神情親熱,又想爹媽互敬互重,
爹爹要是執意如此,媽媽自也不會不允。她斜眼望著楊過,又是擔心,又是氣憤,心想
:「我怎能嫁給這小叫化?」忍不住要哭了出來。武修文恰好在此時說道:「芙妹,你
瞧那姓楊的小子也坐在這兒,他算是那一門子的英雄?」郭芙氣鼓鼓的道:「你有本事
就趕他走啊!」

  武氏兄弟對楊過原本只是心存輕視,但在樹上聽到郭靖說要將女兒許配於他,已然
大生敵意。武修文聽了郭芙之言,心想:「我何不羞辱他一番?教他在眾英雄之前大大
出一番醜。師母向來極其要強好勝,這姓楊的當眾栽個大觔斗,師母便決不能再要他做
女婿。」他適才跟師伯學了一陽指功夫,正好一試,說道:「他既要冒充英雄,那就讓
他擺擺架子,大大的露一下臉。」站起身來,滿滿斟了兩杯酒,走到楊過身旁,說道:
「楊大哥,這些年來你定是挺得意罷?我敬你一杯。」

  楊過見武修文走近之時,眼光不住轉過去瞧郭芙,臉上神色狡獪,顯是不懷好意,
心想:「他過來敬酒,定有鬼花樣。但說在酒中下毒,料他也是不敢。」於是站起接過
酒來,說道:「多謝。」一飲而盡。就在此時,武修文突然伸出右手食指,往他腰間點
去。他將身子擋住了旁人眼光,這一指對準了楊過的「笑腰穴」,聽師伯言道,以一陽
指法點中了敵人的「笑腰穴」,對方便要大笑大叫,穴道不解,始終大笑不止。

  楊過早就在全神提防,豈能中此暗算?其實即是對方出其不意的突施偷襲,以他此
時武功,也決不能著了道兒。若依楊過平時半點不肯吃虧的脾氣,定要狠狠反擊,不是
摔武修文一交,便是反點他「笑腰穴」,但今日與黃蓉說了一番話後,心中愉樂,和平
舒暢,暗想:「你雖和我過不去,但總是郭伯伯、郭伯母的徒弟,我也不來跟你一般見
識。」當下暗運歐陽鋒所授內功,全身經脈霎時之間盡皆逆轉,所有穴道即行變位,只
是他此時並非頭下腳上的倒立,而於這功夫也是修為甚淺,經脈只能逆轉片刻,一呼一
吸之後便即迴順,必須再運內功,方得二次逆轉片時。但就只這麼短短一刻,已足令武
修文這一指全無效用。

  武修文一指點後,見楊過只是微微一笑,坐回原位,竟是半點不動聲色,心中好生
奇怪,回到自己席上,低聲道:「哥哥,怎麼師伯教的功夫不管使?」武敦儒道:「甚
麼不管使?」武修文將適才之事說了。武敦儒冷笑道:「定是你出指不對,又或是認穴
歪了。」武修文急道:「怎麼不對?你瞧。」手指一起,作勢往兄長腰中點去,姿式勁
道,與師伯所傳絲毫不差。

  郭芙小嘴一撅,道:「我還道一陽指是甚麼了不起的玩意,哼!瞧來也沒甚麼用。
」她得知武氏兄弟學了一陽指而自己不會,雖說二人日後必定傳她,心中卻已不甚樂意


  武敦儒霍地站起身來,也斟了兩杯酒,走到楊過身前,說道:「楊大哥,咱哥兒倆
數年不見,此番重逢,小弟也敬你一杯。」楊過心中暗笑:「你弟弟已顯過身手,瞧你
做哥哥的又有甚麼高招?」筷上夾了一大塊牛肉,也不放下,左手接過酒杯,笑道:「
多謝。」

  武敦儒更不遮掩,右臂出,袍袖帶風,出指疾往楊過腰間戳去。楊過見他來指勢
狠,自己於這逆運經脈的功夫所習有限,只怕抵擋不住,當下不再運氣逆脈,手臂下垂
,將一大塊牛肉擋在自己「笑腰穴」上。他這一下後發而先至,武敦儒全然不覺,食指
戳去,正好刺中牛肉。楊過放下筷子,笑道:「喝了酒吃塊牛肉最好。」武敦儒提起手
來,只見五隻手指抓著好大一塊牛肉,汁水淋漓,拿著又不是,拋去又不好,甚是狼狽
,狠狠向楊過瞪了一眼,回入座中。

  郭芙見手中抓著一大塊牛肉,很是奇怪,問道:「那是甚麼?」武敦儒脹紅了臉,
難以答話。正狼狽間,只見丐幫新任幫主魯有腳舉著酒杯,站了起來。

  他舉杯向群雄敬了一杯酒,朗聲說道:「敝幫洪老幫主傳來號令,言道蒙古南侵日
急,命敝幫幫眾各出死力,抵禦外侮。現下天下英雄會集於此,人人心懷忠義,咱們須
得商量一個妙策,使得蒙古韃子不敢再犯我大宋江山。」他說了這幾句話後,群雄紛紛
起立,你一言我一語,都是贊同之意。此日來赴英雄宴之人多數都是血性漢子,眼見國
事日非,大禍迫在眉睫,早就深自憂心,有人提起此事,忠義豪傑自是如響斯應。

  一個銀髯老者站起身來,聲若洪鐘,說道:「常言道蛇無頭不行,咱們空有忠義之
志,若無一個領頭的,大事難成。今日群雄在此,大夥兒便推舉一位德高望重、人人心
服的豪傑出來,由他領頭,眾人齊奉號令。」群雄一齊喝采,早有人叫了起來:「就由
你老人家領頭好啦!」「不用推舉旁人啦!」

  那老者哈哈笑道:「我這臭老兒又算得那一門子貨色?武林高手,自來以東邪、西
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為首。中神通重陽真人仙去多年,東邪黃島主獨來獨往,西毒
非我輩中之人,南帝遠在大理,不是我大宋百姓。群雄盟主,自是非北丐洪老前輩莫屬
。」

  洪七公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當真是眾望所歸,群雄一齊鼓掌,再無異議。

  人叢中一人說道:「洪老幫主自然做得群雄盟主,除他老人家之外,又有那一個藝
能服眾,德能勝人,擔當得了這個大任?」他話聲響亮,眾人齊往發聲之處瞧去,卻看
不到人,原來說話的人身材甚矮,給旁邊之人遮沒了。有人問道:「是那一位說話?」

  那矮子躍起身來,站到了桌上,但見他身高不滿三尺,年逾四旬,滿臉透著精悍之
氣。有人識得他是江西好漢「矮獅」雷猛。眾人欲待要笑,見了他左顧右盼的威猛眼光
,都把笑聲吞下了肚裏。只聽他道:「可是洪老幫主行事神出鬼沒,十年之中難得露一
次臉,要是遇上了抗敵禦侮的大事,恰好無法向他老人家請示,那便如何?」群雄心想
:「這話倒也說得是。」雷猛又道:「咱們今日所作所為,全是盡忠報國的事,實無半
點私心。咱們推舉一位副盟主,洪老盟主雲遊四方之時,大夥兒就對他唯命是從。」

  喝采鼓掌聲中,有人叫道:「郭靖郭大俠!」有人叫道:「魯幫主最好。」有人道
:「丐幫前葽幫主足智多謀,又是洪老幫主的弟子,我推舉黃幫主。」又有人道:「就
是此間陸莊主。」更有人叫:「全真教馬教主。長春子丘真人。」一時眾論紛耘。

  正亂間,廳口快步進來四個道人,卻是郝大通、孫不二、趙志敬、尹志平四人。楊
過見他們去而復回,心道:「哼,要跟我再幹一場嗎?」郭靖和陸冠英大喜,忙離席相
迎。全真派號稱天下武術正宗,今日英雄大宴中若無全真派高手參與,自然大為遜色。
」郝大通在郭靖耳邊低聲道:「有敵人前來搗亂,須得小心提防。我們特地趕回報訊。
」郭靖心想,廣寧子郝大通是全真教中有數高手,江湖上武功勝過他的沒有幾人,他說
這幾句話的聲音微微發顫,對頭自必是極厲害的人物,低聲問道:「歐陽鋒?」郝大通
道:「不,是我曾折在他手下的那個蒙古人。」郭靖心中一寬,點頭道:「是霍都王子
?」

  郝大通還未回答,只聽得大門外號角之聲鳴鳴吹起,接著響起了斷斷續續的擊磐之
聲。陸冠英叫道:「迎接貴賓!」語聲甫歇,廳前已高高矮矮的站了數十個人。

  堂上群雄都在歡呼暢飲,突然見這許多人闖進廳來,都是微感詫異,但均想此輩定
是來赴英雄宴的人物,眼見內中並無相識之人,也就不以為意。

  郭靖低聲向黃蓉轉述了郝大通的說話,便即站起身來,夫妻倆與陸冠英夫婦一起迎
了出去。郭靖識得那容貌清雅、貴公子模樣的是蒙古霍都王子;那臉削身瘦的藏僧是霍
都的師兄達爾巴。這二人曾在終南山重陽宮中會過,雖是一流高手,但武功比自己為遜
,也不去懼他。只見這二人分站兩旁,中間站著一個身披紅袍、極高極瘦、身形猶似竹
桿一般的藏僧,腦門微陷,便似一隻碟子一般。

  郭靖與黃蓉互望了一眼,他們曾聽黃藥師說起過西藏密宗的奇異武功,練到極高境
界之時,頂門微微凹下,此人頂心深陷,難道武功當真高深之極?怎麼江湖上從不曾聽
說西藏有這麼一個高手?兩人暗中提防,同時躬身施禮。郭靖說道:「各位遠道到來,
就請入座喝上幾杯。」他既知來者是敵,也不說甚麼「光臨、歡迎」之類口是心非的言
語。陸冠英吩咐莊丁另開新席,重整杯盤。

  武氏兄弟一直幫著師父師母料理事務,武修文快手快腳,尤是第一等的精明幹練人
物。兩兄弟指揮莊丁,在最尊貴處安排席次,一面不住道歉,請眾賓挪動座位。郭芙見
楊過安安穩穩的坐著,全不動彈,瞧著十分的不順眼,心道:「你也算得甚麼英雄?天
下英雄死光光了,也輪不到你。」向武修文使個眼色,又向楊過一努嘴。武修文會意,
走到楊過身前,說道:「楊大哥,你的座位兒挪一挪。」也不等他示意可否,已指揮莊
丁將他杯筷搬到了屋角落裏最僻的一席。楊過心中怒火漸盛,當下也不說話,只是暗暗
冷笑。

  這邊廂霍都王子向那高瘦藏僧說道:「師父,我給你老人家引見中原兩位大名鼎鼎
的英雄……」郭靖一驚:「原來他是這蒙古王子的師父。」那藏僧點了點頭,雙目似開
似閉。霍都王子道:「這位是做過咱們蒙古西征右軍元帥的郭靖郭大俠,這位是郭夫人
,也即是丐幫的黃幫主。」那藏僧聽到「蒙古西征右軍元帥」八字,雙目一張,斗然間
精光四射,在郭靖臉上轉了一轉,重又半垂半閉,對丐幫的幫主卻似不放在心上。

  霍都王子朗聲說道:「這位是在下的師尊,西藏聖僧,人人尊稱金輪法王,當今大
蒙古國皇后封為第一護國大師。」這幾句話說得甚是響亮,滿廳英雄都聽得清清楚楚。
眾人愕然相顧,均想:「我們在這裏商議抵禦蒙古南侵,卻怎地來了個蒙古的甚麼護國
大師?」

  楊過更是一凜,記得那日在華山絕頂,義父與洪七公都曾稱讚藏邊五醜所學功夫「
了不起」,要他們帶訊去叫師祖金輪法王來比劃比劃;此刻金輪法王與藏邊五醜的師父
達爾巴同時到來,義父與洪七公卻已不在人世了,既感傷心,又知這高瘦藏僧定是非同
小可。

  郭靖不知如何對付這幾人才好,只淡淡的說道:「各位遠道而來,請多喝幾杯。」

  酒過三巡,霍都王子站起身來,摺扇一揮,張了開來,露出扇上一朵嬌艷欲滴的牡
丹,朗聲說道:「我們師徒今日未接英雄帖,卻來赴英雄大宴,老著臉皮做了不速之客
,但想到得會群賢,卻也顧不得許多了。盛會難得,良時不再,天下英雄盡聚於此,依
小王之見,須得推舉一位群雄的盟主,領袖武林,以為天下豪傑之長,各位以為如何?


  「矮獅」雷猛大聲道:「這話不錯。我們已推舉了丐幫洪老幫主為群雄盟主,現下
正在推舉副盟主,閣下有何高見?」

  霍都冷笑道:「洪七公早就歸位了。推一個鬼魂做盟主,你當我們都是死人麼?」
此言一出,群雄齊聲大譁,丐幫幫眾尤其憤怒異常,紛紛叫嚷。霍都道:「好罷,洪七
公若是未死,就請他出來見見。」

  魯有腳將打狗棒高舉兩下,說道:「洪老幫主雲遊天下,行蹤無定。你說要見,就
輕易見得著麼?」霍都冷笑道:「莫說洪七公此時死活難知,就算他好端端的坐在此處
,憑他的武功德望,又怎及得上我師父金輪法王?各位英雄靖聽了,當今天下武林的盟
主,除了金輪法王,再無第二人當得。」

  群雄聽了這一番話,都已明白這些人的來意,顯是得知英雄大宴將不利於蒙古,是
以來爭盟主之位。倘若金輪法王憑武功奪得盟主,中原豪傑雖然決不會聽他號令,卻也
是削弱了漢人抗拒蒙古的聲勢。眾人素知黃蓉足智多謀,不約而同的轉過頭去望她,心
想:「這幾十個人武功再強,也決不能是這裏數千人的對手,不論單打獨鬥還是群毆,
我們都不致落了下風,大家只聽黃幫主號令行事便了。」

  黃蓉知道今日若不動武,決難善罷,群毆自然必勝,只是難令對方心服,朗聲說道
:「此間群雄已推舉洪老幫主為盟主,這個蒙古好漢卻橫來打岔,要推舉一個大家從未
聞名、素不相識的甚麼金輪法王。若是洪老幫主在此,原可與金輪法王各顯神通,一決
雌雄,只是他老人家周遊天下,到處誅殺蒙古韃子,鏟除為虎作倀的漢奸,沒料到今日
各位自行到來,未能在此恭候,他老人家日後知道了,定感遺憾。好在洪老幫主與金輪
法王都傳下了弟子,就由兩家弟子代師父們較量一下如何?」

  中原群雄大半知道郭靖武功驚人,又當盛年,只怕已算得當世第一,此時縱然是洪
七公也未必能強過他去,若與金輪法王的弟子相較,那是勝券在握,決無敗理,當下紛
紛叫好喝采,聲震屋瓦。在偏廳、後廳中飲宴的群雄得到訊息,紛紛湧來,一時廊下、
天井、門邊都擠滿了人,眾人叫好助威。金輪法王一邊人少,聲勢自是大大不如。

  霍都當年在重陽宮與郭靖交手,一招即敗,其時還道他是全真派門人,後來稍加打
聽,自即知道了他的來歷。師兄達爾巴與自己只伯仲之間,就算師兄弟兩人齊上,多半
也敵不過洪七公這位弟子郭大俠,但若不允黃蓉之議,今日這盟主一席自是奪不到了,
這個變故實非始料之所及,不禁徬徨無計。

  金輪法王道:「好,霍都,你就下場去,和洪七公的弟子比劃比劃。」他話聲極是
重濁,這句話一口氣說將出來,全然不須轉換呼吸。他一直在西藏住,料想憑著霍都的
武功,在中原定然少有敵手,最多是不敵北丐、東邪、西毒等寥寥幾個前輩而已,卻不
知他曾折在郭靖手下。霍都答應一聲,隨即低聲道:「師父,那洪老兒的徒弟十分了得
,弟子恐怕難以取勝,莫要墮了師父的威風。」

  金輪法王臉一沉,哼了一聲,道:「難道連人家的徒兒也鬥不過?快下去。」霍都
甚是尷尬,他輸給郭靖之事,一直瞞著師父,此刻不敢事到臨頭才來稟明,他只道師父
有通天徹地之能,當世無人能與匹敵,只消法駕來到英雄宴,盟主之位自是手到拿來,
那知竟會要自己與郭靖比武,正自焦急,一個身穿蒙古官服的胖大漢子走近身來,湊嘴
到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霍都一聽大喜,站起身來,張開扇子撥了幾撥,朗聲說道:
「素聞丐幫的鎮幫之寶,有一套叫做甚麼打狗棒法的,是洪老幫主生平最厲害的本事。
小王不才,要憑這柄扇子破他一破。若是破得,看來洪七公的本事也不過爾爾了!」

  黃蓉初時見有人在他耳邊說話,並未在意,忽聽他提到打狗棒法,只輕輕幾句話,
便將武功最強的郭靖撇在一邊,卻是誰人獻此妙策?向那蒙古人瞧去,當即省悟,認出
此人是丐幫中四大長老之一的彭長老,原來他已投靠蒙古,改穿了蒙古裝束、留了蓬蓬
鬆鬆的滿鰓大鬍子,帽子低垂,直遮至眼,若不留神細看,還真認不出,也只有他,才
知打狗棒法非丐幫幫主不傳,郭靖武功雖高,卻是不會。霍都說這番話,明是指名向自
己與魯有腳挑戰。魯有腳的棒法新學乍練,領會有限,使用不得,那是非自己出馬不可
了。

  郭靖知道妻子的打狗棒法妙絕天下,料想可以勝得霍都,但她這幾個月來胎氣方動
,內息不調,萬不能與人動武,於是步出座位,站在席間,說道:「洪老幫主的打狗棒
法向來不肯輕用,你就來領教領教他老人家的降龍十八掌好了。」

  金輪法王雙目半張半閉,見郭靖出座這麼一站,當真是有若淵停嶽峙,氣勢非凡,
不由得暗暗吃驚:「此人果真了不起。」

  霍都哈哈一笑,說道:「終南山重陽宮中,小王與閣下曾有一面之緣,當日閣下自
稱是馬鈺、丘處機諸道的門人,怎麼又冒充起洪七公的弟子來啦?」郭靖正要回答,霍
都搶著又道:「一人投拜數位師父,本來也是常事。然而今日乃金輪法王與洪老幫主較
量功夫,閣下武功雖強,卻是藝兼眾門,須顯不出洪老幫主的真實本事。」

  這番話倒也甚是有理,郭靖本就拙於言辭,一時難以辯駁。群雄卻大聲叫嚷起來:
「有種就跟郭大俠較量,沒膽子的就夾著尾巴走罷。」「郭大俠是洪老幫主及門弟子,
若他不得,誰又代得了?」「你先吃了降龍十八掌的苦頭,再試打狗棒法不遲。」

  霍都仰天長笑,發笑時潛運內力,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將群雄七嘴八舌的言語都
壓了下去,只震得大廳上的燭火搖幌不定。群雄相顧失色,都想:「瞧不出他年紀輕輕
,公子哥兒般的人物,居然有此厲害內功。」霎時間都靜了下來。

  霍都向金輪法王朗聲道:「師父,咱們讓人冤啦。初時只道今日天下英雄聚會,才
千里迢迢的趕來,那知盡是些貪生怕死之徒。咱們快走,你若不幸做了這些人的盟主,
教干下好漢說你是天下酒囊飯袋之首,豈非污辱了你老人家的名頭?」

  群雄均知他是有意相激,定要挑黃蓉出戰,可是他說話如此狂妄,實是令人難忍。
眾人喝罵聲中,魯有腳竹棒一擺,大踏步走到席間,道:「在下是丐幫新任幫主魯有腳
,打狗棒法十成中還學不到一成,原本不該使用。只是你定要嘗嘗給打狗棒痛打一頓的
滋味,在下就打你幾棒罷。」魯有腳的武功本已頗為精湛,打狗棒法雖未學全,究已使
他原來武功加強不少威力,眼見霍都年甫三旬,料想他縱得高人傳授,功力也必不深,
他知黃蓉身子不適,自己不論是勝是敗,總不能讓她涉險。

  霍都只求不與郭靖過招,旁人不概不懼,當即抱拳躬身,說道:「魯幫主,幸會幸
會。跟你討教,再好也沒有了。」黃蓉暗暗著急,但想魯有腳新任幫主,他既已出言挑
戰,自己便不能再加阻攔,否則既折了魯有腳的威風,又顯得自己的權勢仍在丐幫幫主
之上,只有讓他先鬥上一陣再說。

  陸家莊上管家指揮家丁,挪開酒席,在大廳上空出七八張桌子的地位來,更添紅燭
,將廳中心照耀得白晝相似。

  霍都叫道:「請罷!」兩個字剛出口,扇子揮動,一陣勁風向魯有腳迎面撲去,風
中竟微帶幽香。魯有腳怕風中有毒,忙側風避開。霍都一扇揮出,跟著擦的一聲,扇子
已摺成一條八寸長的點穴筆,逕向敵人脅下點去。魯有腳竹棒揚起,竟不理會他的點穴
,用纏字訣一絆一挑。這打狗棒法當真巧妙異常,去勢全在旁人萬難料到之處,霍都輕
躍相避,那知竹棒猛然翻轉,竟已擊中他的腳脛。他一個踉蹌,躍出三步,這才不致跌
倒。旁觀群雄齊聲喝采,呼叫:「打中狗兒啦!」「教你見識見識打狗棒法的威風!」

  這一下挫折,霍都登時面紅過耳,輕飄飄一個轉身,左手揮掌擊了出去。魯有腳飛
起左腳,竹棒橫掃,登時棒影飛舞,變幻無定。霍都暗暗心驚:「打狗棒法果然名不虛
傳!」打疊十二分精神,右扇左掌,全力應付。魯有腳皂棒法畢竟未曾學全,數次已可
得手,始終功虧一簣。郭靖、黃蓉在旁看著,不住暗叫:「可惜!」

  再拆得十餘招,魯有腳棒法中的破綻越露越大。楊過每招看得清楚,不由得暗暗皺
眉。幸好打狗棒先聲奪人,一出手就打中了對方腳脛,霍都心有所忌,不敢過份逼近,
否則魯有腳早已落敗。黃蓉見情勢不妙,正欲開言叫他下來,魯有腳突使一招「斜打狗
背」,竹棒一幌,夾頭夾臉打在霍都的左邊面頰。可是這一棒使得過重,失了輕妙之致
,霍都羞痛交集之下,伸手急帶,已將竹棒抓在手裏,當下再沒顧慮,騰的一掌,正中
魯有腳胸口,跟著又橫掃一腿,喀喇一聲,魯有腳腳骨已斷,一口鮮血噴出,向前直摔
下去,兩名七袋弟子急忙搶上扶下。群雄見霍都出手如此狠辣,都是憤怒異常,紛紛喝
罵。

  霍都雙手橫持那根晶瑩碧綠的竹棒,洋洋得意,說道:「丐幫鎮幫之寶皂打狗棒,
原來也不過如此。」他有意要折辱這個中原俠義道的大幫會,雙手拿住竹棒兩端,便要
將竹棒折為兩截。

  突然間綠影幌動,一個清雅秀麗的少婦已站在面前,說道:「且慢!」正是黃蓉。
霍都見她身法奇快,吃了一驚,只說得一個:「你……」黃蓉左手輕揮,右手探取他雙
目。霍都忙舉手相格,黃蓉已將竹棒輕輕巧巧的奪了過來。

  這一招奪棒手法叫做「獒口奪杖」,乃是打狗棒法中極高明的招數。當年丐幫洞庭
湖君山大會,黃蓉曾以這招手法在楊康手中連奪三次竹棒。這一招變幻莫測,奪棒時百
發百中,再強的高手也閃避不及。堂上堂下群雄采聲大起,黃蓉回身入座,將竹棒倚在
身旁,留著霍都站在當地,甚是狼狽。

  他雖武學精深,但黃蓉到底用何手法奪去竹棒,實是不解其故,心想:「難道這女
子會使幻術?」耳聽得眾人紛紛議嘲,斜眼又見師父臉色鐵青,料想這樣一個美貌少婦
真正本領自必有限,當即大聲道:「黃幫主,我已將棒兒還了給你,這就請來過過招。
你總不會不敢罷?」此言一出,果然有人以為適纔並非黃蓉奪棒,乃是他將竹棒交還,
以求比試。只有武功極高之人,才看出是黃蓉強奪過來。

  郭芙聽了他這話大是氣惱,她一生之中從未見人膽敢對母親如此無禮,刷的一聲,
抽出了佩劍。武修文道:「芙妹,我去給你出氣。」武敦儒也是這個心思,二人不約而
同的躍到廳心。一個道:「我師母是尊貴之體。」另一個接上道:「焉能跟你這蠻子動
手?」那一個又道:「你先領教領教小爺的功夫再說。」

  霍都見二人年紀輕輕,但身法端穩,確是曾得名師指點,心想:「我們今日來此,
原是要耀武揚威,折一折漢人武師的銳氣,多打幾場甚好。只是彼眾我寡,若是惹成群
毆,可就難弄得很。」於是說道:「天下英雄請了,這兩個乳臭小兒要和我比武,若是
小王出手,只怕給人說一聲以大欺小,倘若不比,倒又似怕了兩個孩子。這樣罷,咱們
言明比武三場,那一方勝得兩場,就取盟主之位。小王與魯幫主適才的比試不必計算,
大家從頭比起。各位請看妥是不妥?」這幾句話佔盡身分,顯得極為大方。

  郭靖、黃蓉與眾貴賓低聲商量,覺得對方此議實是難以拒卻。今日與會之人,除了
黃蓉不能出陣之外,算來以郭靖、郝大通,和一燈大師的四弟子書生朱子柳三人武功最
強。朱子柳是大理國人,並非未人,但大理和大宋唇齒相依,近年來也頗受蒙古的脅迫
,算得是同仇敵愾,何況他與靖蓉夫婦交好,自是義不容辭。當下商定由朱子柳第一陣
鬥霍都,郝大通第二陣鬥達爾巴,郭靖壓陣,挑鬥金輪法王。這陣勢是否能勝,殊無把
握,要是金輪法王武功當真極高,連郭靖也抵敵不住,說不定三陣連輸,那當真是一敗
塗地了。

  眾人議論未決,黃蓉忽道:「我倒有個必勝的法兒。」郭靖大喜,正要相詢,忽聽
金刃劈風,霍霍生響,眾人轉過頭來,只見武氏兄弟各使長劍,已和霍都一柄扇子鬥在
一起。郭靖、黃蓉夫婦,以及一燈大師門下的點蒼漁隱與朱子柳均關心徒兒安危,凝目
觀鬥。

  原來武氏兄弟聽霍都王子出言不遜,直斥自己是乳臭小兒,這話給心上人聽在耳中
,這面子如何下得去?何況適才見師母奪他竹棒,手到拿來,心想他雖打敗魯有腳,看
來是魯有腳功夫實在太過不濟,倒非此人了得;又想兄弟倆已得師父的武功真傳,一人
即或鬥他不過,二人合力,決無敗理。也不管他要比三場比四場,當真是初生犢兒不怕
虎,兄弟倆使個眼色,雙劍齊出。

 可是郭靖武功雖高,卻不大會調教徒兒,自己領會了上乘武學精義,傳授時卻總是
辭不達意,說不明白。武氏兄弟資質平平,在短短數年中又學到了多少?只數招之間,
二人的長劍便給霍都逼住了,半點施展不開。

  霍都有意欲在群雄之前逞能立威,眼見武修文長劍刺到,他左手食指往上一托,搭
住了平面劍刃,扇子斜裏揮去,攔腰擊在劍刃之上,錚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武氏兄
弟大驚,武修文急忙躍開,武敦儒怕傷了兄弟,挺劍直刺霍都背心,要教他不能追擊。
霍都早已料到此招,頭也不回,摺扇迴轉,兩下裏一湊合,正好搭在劍背,手指轉了兩
轉。他只是手指轉動,武敦儒手中長劍若要順著扇子而轉,肩骨非脫骱不可,只得鬆手
離劍,向後躍開,但見長劍直飛上去,劍光在半空中映著燭光閃了幾閃,這才跌下。

  武忘兄弟又驚又怒,雖然赤手空拳,並不懼怕。武敦儒左掌橫空,擺著降龍十八掌
的招式;武修文卻是右手下垂,食指微屈,只要敵人攻來,就使一陽指對付。

  霍都見二人姿式凝重,倒也不敢輕視,心道:「贏到此處,已然夠了,莫要見好不
收,自討沒趣。」降龍十八掌和一陽指都是武學中一等一的功夫,武氏兄弟功力雖淺,
擺出來的架子卻是分毫不錯,常人看了也不覺甚麼,在霍都這等行家眼中卻知並非易與
,當下哈哈一笑,拱手道:「兩位請回罷,咱們只分勝敗,不拚生死。」語意中已客氣
了許多。

  武氏兄弟臉上含羞,料想空手與他相鬥,多半只有敗得更慘,二人垂頭喪氣的退在
一旁,卻不到郭芙身邊。郭芙急步過去,大聲道:「武家哥哥,咱們三人齊上,再跟他
鬥過。」眾人群相注目。郭芙右手持劍,左手一揮,叫道:「我們師兄妹三個一齊來。
」郭靖喝道:「芙兒,別胡鬧!」郭芙最怕父親,只得退了幾步,氣鼓鼓的望住霍都。
霍都見她嬌艷美貌,笑吟吟的點了點頭。郭芙瞪了他一眼,轉過頭不理。武氏兄弟本來
深恐郭芙恥笑,此時見她全心袒護,足見有情,心中甚感安慰。

  霍都打開摺扇,搧了幾下,說道:「這一場比試,自然也是不算的了。郭大俠,敝
方三人是家師、師兄與區區在下。我的功夫最差,就打這頭陣,貴方那一位下場指教?
誰勝誰敗,那可不是玩耍了。」

  郭靖聽妻子說有必勝之道,知道她智計百端,雖不知她使何妙策,卻也已有恃無恐
,大聲說道:「好,咱們就是三場見高下。」

  霍都知道對方式功最強的是郭靖,師父天下無敵,定能勝他,黃蓉雖施過奪棒怪招
,然而瞧他的嬌怯怯模樣,當真動手,未必厲害,餘人更不足道,於是目光向眾人一掃
,說道:「各位如有異議,便請早言。勝負既決,就須唯盟主之命是從了。」

  群雄要待答應,但見他連敗魯有腳與武氏兄弟,都是舉重若輕,行有餘力,不知尚
有多少本事沒施展出來,大家倒也不敢接口,都轉頭望著靖蓉夫婦。

  黃蓉道:「足下比第一場,令師兄比第二場,尊師比第三場,那是確定不移的了。
是也不是?」霍都道:「正是如此。」

  黃蓉向身旁眾人低聲道:「咱們勝定啦。」郭靖道:「怎麼?」黃蓉低聲道:「今
以君之下駟,與彼上駟……」她說了這兩句,目視朱子柳。朱子柳笑著接下去,低聲道
:「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既馳三輩畢,而田忌一不勝而再勝,
卒得王千金。」郭靖瞠目而視,不懂他們說些甚麼。

  黃蓉在他耳邊悄聲道:「你精通兵法,作忘了兵法老祖宗孫臏的妙策?」郭靖登時
想起少年時讀「武穆遺書」,黃蓉曾跟他說過這個故事;齊國大將田忌與齊王賽馬,打
賭千金,孫臏教了田忌一個必勝之法,以下等馬與齊王的上等馬賽,以上等馬與齊王的
中等馬賽,以中等馬與齊王的下等馬賽,結果二勝一負,贏了千金。現下黃蓉自是師此
故智了。

  黃蓉道:「朱師兄,以你一陽指功夫,要勝這蒙古王子是不難的。」朱子柳當年在
大理國中過狀元,又做過宰相,自是飽學之士,才智過人。木理段氏一派的武功十分講
究悟性。朱子柳初列南帝門牆之時,武功居漁樵耕讀四大弟子之末,十年後已升到第二
位,此時的武功卻已遠在三位師兄之上。一燈大師對四名弟子一視同仁,諸般武功都是
傾囊相授,但到後來卻以朱子柳領會得最多,尤其一陽指功夫練得出神入化。此時他的
武功比之郭靖、馬鈺、丘處機尚有不及,但已勝過王處一、郝大通等人了。

  郭靖聽妻子如此說,當即接口道:「請郝道長當那金輪法王,可就危險得緊。勝負
固然無關大局,只怕敵人出手過於狠辣,難以抵擋。」他心直口快,也不顧忌自己算上
駟,而將郝大通當作下駟未免太不客氣。

  郝大通深知這一場比武關係國家氣運,與武林中尋常的爭名之鬥大大不同,若是給
蒙古國師搶去了天下英雄盟主之位,漢人武士不但丟臉,而且人心渙散,只怕難以結盟
抗敵,共赴國難,當下慨然說道:「這個倒不須顧慮,只要利於國家,老道縱然喪生於
藏僧之手,那也算不了甚麼。」黃蓉道:「咱們在三場中只要先勝了兩場,這第三場就
不用再比。」郭靖大喜,連聲稱是。

  朱子柳笑道:「在下身負重任,若是勝不了這蒙古王子,那可要給天下英雄唾罵一
世了。」黃蓉道:「不用過謙,就請出馬罷。」

  朱子柳走到廳中,向霍都拱了拱手,說道:「這第一場,由敝人來向閣下討教。敝
人姓朱名子柳,生平愛好吟詩作對,誦經讀易,武功上就粗疏得很,要請閣下多多指教
。」說著深深一揖,從袖裏取出一枝筆來,在空中畫了幾個虛圈兒,全然是個迂儒模樣


  霍都心想:「越是這般人,越有高深武功,實是輕忽不得。」當下雙手抱拳為禮,
說道:「小王向前輩討教,請亮兵刃罷。」

  朱子柳道:「蒙古乃蠻夷之邦,未受聖人教化,閣下既然請教,敝人自當指點指點
。」霍都心下惱怒:「你出言辱我蒙古,須饒你不得。」摺扇一張,道:「這就是我的
兵刃,你使刀還是使劍?」朱子柳提筆在空中寫了一個「筆」字,笑道:「敝人一生與
筆桿兒為伍,會使甚麼兵刃?」霍都凝神看他那枝筆,但見竹管羊毫,筆鋒上沾著半寸
墨,實無異處,與武林中用以點穴的純綱筆大不相同,正欲相詢,只見外面走進來一個
白衣少女。

  她在廳口一站,眼光在各人臉上緩緩轉動,似乎在找尋甚麼人。

  堂上群雄本來一齊注目朱子柳與霍都二人,那白衣少女一住來,眾人不由自主的都
向她望去。但見她臉色蒼白,若有病容,雖然燭光如霞,照在她臉上仍無半點血色,更
顯得清雅絕俗,姿容秀麗無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但天仙究竟
如何美法,誰也不知,此時一見那少女,各人心頭都不自禁的湧出「美若天仙」四字來
。她周身猶如籠罩著一層輕煙薄霧,似真似幻,實非塵世中人。

  楊過一見到那少女,大喜若狂,胸口便似猛地給大鐵槌重重一擊,當即從屋角裏一
躍而出,抱住了她,大叫:「姑姑,姑姑!」

  這少女正是小龍女。

  她自與楊過別後,在山野間兜了個圈子,重行潛金回進古墓石室。她十八歲前在古
墓中居住,當真是心如止水,不起半點漪瀾,但自與楊過相遇,經過了這一番波折,再
要如舊時一般諸事不縈於懷,卻是萬萬不能的了。每當在寒玉床上靜坐練功,就想起楊
過曾在此床睡過;坐在桌邊吃飯,便記起當時飲食曾有楊過相伴。練功不到片刻,便即
心中煩躁,難以為繼。如此過了月餘,再也忍耐不住,決意去找楊過,但找到之後如何
對待,實是一無所知。她於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宛若深山野人一般,此時劇變驟生,可
真是全然不知所措了。

  下得山來,但見事事新鮮,她又怎識得道路,見了路人,就問:「你見到楊過沒有
?」肚子餓了,拿起人家的東西便吃,也不知該當給錢,一路之上鬧了不少笑話。但旁
人見她天真美貌,不自禁的都加容讓,倒也無人與她為難。一日無意間在客店中聽見兩
名大漢談論,說是天下有名的英雄好漢都到大勝關陸家莊赴英雄宴,她想楊過說不定也
在那兒,於是打聽路途,到得陸家莊來。

  除了郝大通、尹志平、趙志敬等三人外,大廳上二千餘人均不知小龍女是何來歷,
只是見她美得出奇,人人心中都生特異之感。孫不二雖知其人,卻從未會過。尹志平臉
色慘白,身子發顫。趙志敬斜眼瞧著他微微冷笑。郭靖、黃蓉見楊過對她這般舉動,也
是大感詫異。

  小龍女道:「過兒,你果然在此,我終於找到你啦。」楊過流下淚來,哽咽道:「
你……你不再撇下我了罷?」小龍女搖頭道:「我不知道。」楊過道:「你今後到那裏
,我便跟你到那裏。」大廳之上千人擁集,他二人卻是旁若無人,自行敘話。小龍女拉
著楊過之手,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

  霍都見了小龍女的模樣,雖然心中一動,卻不知就是當年自己上終南山去向她求婚
的那個姑娘,見楊過衣衫襤褸,卻與她神情親熱,登生厭憎之心,說道:「咱們要比試
功夫,你們讓點兒地方出來罷!」

  楊過也沒心思跟他答話,牽著小龍女的手,走到旁邊,和她並肩坐在廳柱的石礎上
,心裏歡喜,有如要炸開來一般。

  霍都轉過頭來,對朱子柳道:「你既不用兵刃,咱們拳腳上分勝敗也好。」朱子柳
道:「非也。我中華乃禮義之邦,不同蒙古蠻夷。加子論文,以筆會友,敵人有筆無刀
,何須兵刃?」霍都道:「既然如此,看招!」摺扇張開,向他一搧。朱子柳斜身側步
,搖頭擺腦,左掌在身前輕掠,右手毛筆逕向霍都臉上劃去。霍都側頭避開,但見對方
身法輕盈,招數奇特,當下不敢搶攻,要先瞧明他武功家數,再定對策。朱子柳道:「
敵人筆桿兒橫掃千軍,閣下可要小心了。」說著筆鋒向前疾點。

  霍都雖是在西藏學的武藝,但金輪法王胸中淵博,浩若湖海,於中原名家的武功無
一不知。霍都學武時即已決意赴中原樹立威名,因此金輪法王曾將中土著名武學大派的
得意招數一一與他拆解。豈知今日一會朱子柳,他用的兵器既已古怪,而出招更是匪夷
所思,從所未聞,只見他筆鋒在空中橫書斜釣,似乎寫字一般,然筆鋒所指,卻處處是
人身大穴。

  大理殷氏本係涼州武威郡人,在大理得國稱帝,中華教化文物廣播南疆。朱子柳是
天南第一書法名家,雖然學武,卻未棄文,後來武學越練越精,竟自觸類旁通,將一陽
指與書法融為一爐。這路功夫是他所獨創,旁人武功再強,若是腹中沒有文學根柢,實
難抵擋他這一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俱達高妙境界的功夫。差幸霍都自幼曾跟漢
儒讀過經書、學過詩詞,尚能招架抵擋。但見對方毛筆搖幌,書法之中有點穴,點穴之
中有書法,當真是銀釣鐵劃,勁峭凌厲,而雄偉中又蘊有一股秀逸的書卷氣。

  郭靖不懂文學,看得暗暗稱奇。黃蓉卻受乃父家傳,文武雙全,見了朱子柳這一路
奇妙武功,不禁大為讚賞。

  郭芙走到母親身邊,問道:「媽,他拿筆劃來劃去,那是甚麼玩意?」黃蓉全神觀
鬥,隨口答道:「房玄齡碑。」郭芙愕然不解,又問:「甚麼房玄齡碑?」黃蓉看得舒
暢,不再回答。

  原來「房玄齡碑」是唐朝大臣褚遂良所書的碑文,乃是楷書精品。前人評褚書如「
天女散花」,書法剛健婀娜,顧盼生姿,筆筆凌空,極盡仰揚控縱之妙。朱子柳這一路
「一陽書指」以筆代指,也是招招法度嚴謹,宛如楷書般的一筆不苟。霍都雖不僅一陽
指的精奧,總算曾臨寫過「房玄齡碑」,預計得到他那一橫之後會跟著寫那一直,倒也
守得井井有條,絲毫不見敗象。

  朱子柳見他識得這路書法,喝一聲采,叫道:「小心!草書來了。」突然除下頭頂
帽子,往地下一擲,長袖飛舞,狂奔疾走,出招全然不依章法。但見他如瘋如癲、如酒
醉、如中邪,筆意淋漓,指走龍蛇。

  郭芙駭然笑問:「媽,他發癲了嗎?」黃蓉道:「嗯,若再喝上三杯,筆勢更佳。
」提起酒壺斟了三杯酒,叫道:「朱大哥,且喝三杯助興。」左手執杯,右手中指在杯
上一彈,那酒杯穩穩的平飛過去。朱子柳舉筆捺出,將霍都逼開一步,抄起酒杯一口飲
盡。黃蓉第二杯、第三杯接著彈去。霍都見二人在陣前勸酒,竟不把自己放在眼內,想
揮扇將酒杯打落,但黃蓉湊合朱子柳的筆意,總是乘著空隙彈出酒杯,叫霍都擊打不著


  朱子柳連乾三杯,叫道:「多謝,好俊的彈指神通功夫!」黃蓉笑道:「好鋒銳的
『自言帖』!」朱子柳一笑,心想:「朱某一生自負聰明,總是遜這小姑娘一籌。我苦
研十餘年的一路絕技,她一眼就看破了。」原來他這時所書,正是唐代張旭的「自言帖
」。張旭號稱「草聖」,乃草書之聖。杜甫「飲中八仙歌」詩云:「張旭三杯草聖傳,
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黃蓉勸他三杯酒,一來切合他使這路功夫的身分
,二來是讓他酒意一增,筆法更具鋒芒,三來也是挫折霍都的銳氣。

  只見朱子柳寫到「擔夫爭道」的那個「道」字,最得一筆釣將上來,直劃上了霍都
衣衫。群豪轟笑聲中,霍都跟蹌後退。
下集待續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26

第  十  三  回          武  林  盟  主

  金輪法王雙眼時開時合,似於眼前戰局渾不在意,實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見霍
都已處下風,突然說道:「阿古斯金得兒,咪嘛哈斯登,七兒七兒呼!」眾人不知他這
幾句藏語說些甚麼,霍都卻知師父提醒自己,不可一味堅守,須使「狂風迅雷功」與對
方搶功,當下發聲長嘯,右扇左袖,鼓起一陣疾風,急向朱子柳樸去。

  勁風力道凌厲,旁觀眾人不由自主的漸漸退後,只聽他口中不住有似霹靂般吆喝助
威,料想這「狂風迅雷功」除了兵刃拳腳之外,叱詫雷鳴,也是克敵制勝的一門厲害手
段。朱子柳奮袂低昂,高視闊步,和他鬥了個旗鼓相當。

  兩人翻翻滾滾拆了百餘招,朱子柳一篇「自言帖」將要寫完,筆意斗變,出手遲緩
,用筆又瘦又硬,古意盎然。黃蓉自言自語:「古人言道:『瘦硬方通神』,這一路『
褒斜道石刻』,當真是千古未有之奇觀。」

  霍都仍以「狂風迅雷功」對敵,只是對方力道既強,他扇子相應加勁,呼喝也更是
猛烈。武功較遜之人竟在大廳中站立不住,一步步退到了天井之中。

  黃蓉見楊過與小龍女並肩坐在柱旁,離惡鬥的二人不過丈餘餘,自行喁喁細談,對
二人相鬥固然絲毫不君理會,而霍都鼓動的勁風卻也全然損不到他們。但見小龍女衣帶
在疾風中獵獵飄動,她卻行若無事,只是脈脈含情的凝視楊過。黃蓉愈看愈奇,到後來
竟是注視他二人多而看霍朱二人少了,心想:「這小女孩似乎身有上乘武功,過兒和她
這般親密,卻不知她是那一位高人的門下?」

  小龍女此時已過二十歲,只四她自小在古墓中生長,不見陽光,皮膚特別嬌嫩,內
功又高,看來倒似只有十六七歲一般。她在與楊過相遇之前,罕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慾
最能傷身損顏,她過兩年只如常人一年。若她真能遵師父之教而清心修練,不但百年之
壽可期,而且到了百歲,體力容顏與五十歲之人無異。因此在黃蓉眼中看來,她倒似反
較楊過為幼,而舉止稚拙、天真純樸之處,比郭芙更為顯然,無怪以為她是小女孩了。

  這時朱子柳用筆越來越是醜拙,但勁力卻也逐步加強,筆致有似蛛絲絡壁,勁而復
虛。霍都暗暗心驚,漸感難以捉模。金輪法王大聲喝道:「馬米八米,古斯黑斯。」這
八個字不知是甚麼意思,卻震得人人耳中嗡嗡發響。朱子柳焦躁起來,心想:「他若再
變招,這場架不知何時方能打完。我以大理國故相而為大宋打頭陣,可千萬不能輸了,
致貽邦國與師門之羞。」忽然間筆法又變,運筆不似寫字,卻如拿了斧斤在石頭上鑿打
一般。

  這一節郭芙也瞧出來了,問道:「朱伯伯在刻字麼?」黃蓉笑道:「我的女兒倒也
不蠢,他這一路指法是石鼓文。那是春秋之際用斧鑿刻在石鼓上的文字,你認認看,朱
伯伯刻的是甚麼字。」郭芙順著他筆意看去,但見所寫的每一字都是盤繞糾纏,倒像是
一幅幅的小畫,一個字也不識得。黃蓉笑道:「這是最古的大篆,無怪你不識,我也認
不全。」郭芙拍手笑道:「這蒙古蠢才自然更加認不出了。媽,你瞧他滿頭大汗、手忙
腳亂的怪相。」

  霍都對這一路古篆果然只識得一兩個字。他既不知對方書寫何字,自然猜不到書法
間架和筆畫走勢,登時難以招架。朱子柳一個字一個字篆將出來,文字固然古奧,而作
為書法之基的一陽指也相應加強勁力。霍都一扇揮出,收回稍遲,朱子柳毛筆抖動,已
在他扇上題了一個大篆。

  霍都一看,茫然問道:「這是『網』字麼?」朱子柳笑道:「不是,這是『爾』字
。」隨即伸筆又在他扇上寫了一字。霍都道:「這多半是『月』字?」朱子柳搖頭說道
:「錯了,那是『乃』字。」霍都心神沮喪,搖動扇子,要躲開他筆鋒,不再讓他在扇
上題字,不料朱子柳左掌斗然強攻,霍都忙伸掌抵敵,卻給他乘虛而入,又在扇上題了
兩字,只因寫得急了,已非大篆,卻是草書。霍都便識得了,叫道:「蠻夷!」

  朱子柳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正是『爾乃蠻夷』。」群雄憤恨蒙古鐵騎入侵,
殘害百姓,個個心懷怨憤,聽得朱子柳罵他「爾乃蠻夷」,都大聲喝起采來。

  霍都給他用真草隸篆四般「一陽書指」殺得難以招架,早就怯了,聽得這一股喝采
聲勢,心神更亂,但見朱子柳振筆揮舞,在空中連書三個古字,那裏還想得到去認甚麼
字?只得勉力舉扇護住面門胸口要害,突感膝頭一麻,原來已被敵人倒轉筆桿,點中了
穴道。霍都但覺膝彎酸軟,便要跪將下去,心想這一跪倒,那可再也無顏為人,強吸一
口氣向膝間穴道沖去,要待躍開認輸,朱子柳筆來如電,跟著又是一點。他以筆代指,
以筆桿使一陽指法連環進招,霍都怎能抵擋?膝頭麻軟,終於跪了下去,臉上已是全無
血色。

  群雄歡聲雷動。郭靖向黃蓉道:「你的妙策成啦。」黃蓉微微一笑。

  武氏兄弟在旁觀鬥,見朱師叔的一陽指法變幻無窮,均是大為欽服,暗想:「朱師
叔功力如此深厚強勁,化而為書法,其中又尚能有這許多奧妙變化,我不知何日方能學
到如他一般。」一個叫:「哥哥!」一個叫:「兄弟!」兩人一般的心思,都要出言讚
佩師叔武功,忽聽得朱子柳「啊」的一聲慘叫,急忙回頭,但見他已仰天跌倒。

  這一下變起倉卒,人人都是大吃一驚。原來霍都認輸之後,朱子柳心想自己以一陽
指法點中他穴道,這與尋常點穴法全然不同,旁人須難解救,於是伸手在他脅下按了幾
下,運氣解開他的穴道。那知霍都穴道甫解,殺機陡生,口裏微微呻吟,尚未站直身子
,右手拇指一按扇柄機括,四枚毒釘從扇骨中飛出,盡數釘在朱子柳身上。本來高手比
武,既見輸贏,便決不能再行動手,何況大廳上眾目睽睽,怎料得到他會突施暗算?霍
都若在比武之際發射暗器,扇骨藏釘雖然巧妙,卻也決計傷害不了對方;此時朱子柳解
他穴道,與他相距不過尺許,這暗器貼身斗發,武功再高,亦難閃避。四枚釘上餵以西
藏雪山所產劇毒,朱子柳一中毒釘,立時全身痛癢難當,難以站立。

  群雄驚怒交集,紛紛戟指霍都,痛斥他卑鄙無恥。霍都笑道:「小王反敗為勝,又
有甚麼恥不恥的?咱們比武之先,又沒言明不得使用暗器。這位朱兄若是用暗器先行打
中小王,那我也是認命罷啦。」眾人雖覺他強詞奪理,一時倒也沒法駁斥,但仍是斥罵
不休。

  郭靖搶出抱起朱子柳,但見四枚小釘分釘他胸口,又見他臉上神情古怪,知道暗器
上的毒藥甚是怪異,忙伸指先點了他三處大穴,使得血行遲緩、經脈閉塞,毒氣不致散
發入心,問黃蓉道:「怎麼辦?」黃蓉皺眉不語,料知要解此毒,定須霍都或金輪法王
親自用藥,但如何奪到解藥,一時彷徨無計。

  點蒼漁隱見師弟中毒深重,又是擔憂,又是憤怒,拉起袍角在衣帶中一塞,就要奔
出去和霍都交手。黃蓉卻思慮到比武的通盤大計,心想:「對方已然勝了一場,漁人師
兄出馬,對方達爾巴應戰,我們並無勝算。」忙道:「師兄且慢!」點蒼漁隱問道:「
怎地?」饒是黃蓉智謀百出,卻也答不出話來,這頭一場既已輸了,此後兩場就甚是難
處。

  霍都使狡計勝了朱子柳,站在廳口洋洋自得,遊目四顧,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一瞥
眼間,見小龍女與楊過並肩坐在石礎之上,拉著手娓娓深談,對自己這場勝利竟是視若
無睹,不由得心頭火起,伸扇指著楊過喝道:「小畜生,站起來。」

  楊過全神貫注在小龍女身上,但覺天下雖大,再無一事能分他之心,因之適才霍都
與朱子柳鬥得天翻地覆,他竟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與小龍女同在古墓數年,實不
知自己封她已是刻骨銘心、生死以之。當日小龍女問他是否要自己做他妻子,只以突然
而發,他心中從未想過此事,竟是愕然不知所對,事後小龍女影蹤不見,他在心中已不
知說了幾千百遍:「我要的,我要的。寧可我立時死了,也要姑姑做我妻子。」

  他與小龍女之間的情意,兩人都是不知不覺而萌發,及至相別,這才蓬蓬勃勃的不
可抑制。楊過固然天不怕、地不怕,而小龍女於世俗禮法半點不知,只道我欲愛則愛,
我欲喜則喜,又與旁人何干?因此上一個不理,一個不懂,二人竟在千人圍觀之間、惡
鬥劇戰之場,執手而語,情致纏綿。

  霍都罵了一聲,楊過仍是不曾聽見。霍都更欲斥責,只聽金輪法王吩咐道:「我方
已勝了一場,可接著再鬥第二場。」霍都向楊過狠狠瞪了一眼,退回席間,大聲說道:
「敝勝了一場,第二場由我二師兒達爾巴出手,貴方那一位英雄出來指教?」

  達爾巴從大紅袈裟下取出一件兵器,走到廳中。眾人見到他的兵刃,都是暗暗心驚
,原來那是一柄又粗又長的金杵。這金剛降魔杵長達四尺,杵頭碗口粗細,杵身金光閃
閃,似是用純金所鑄,這份量可比鋼鐵重得多了。

  他來到廳中,向群雄合十行禮,牛手將金杵往上一拋。金杵落將下來,砰的一聲,
把廳上兩塊青花大磚打得粉碎,杵身陷入泥中,深逾一尺。這一下先聲奪人,此杵重量
可知,瞧他又乾又瘦的一個和尚,居然使得動此杵,則武功膂力又可想而知。

  黃蓉心想:「靖哥哥自能制服這莽和尚,但第三場那法王出手,我方無人能擋,這
場比武是輸定了。說不得,我勉力用巧勁鬥他一鬥。」一提打狗棒,說道:「我出手罷
!」郭靖大驚,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身子不適,怎能與人動手?」黃蓉也覺並
無把握取勝,若是輸了這一場,第三場便不用比了,正躇躊間,點蒼漁隱叫道:「黃幫
主,讓我去會這惡僧。」他見師弟中毒後麻癢難當的慘狀,心急如焚,急欲報仇。黃蓉
也是苦無善策,心想:「眼下只有力拚,若他勝得藏僧,靖哥哥再以硬碰硬,與那金輪
法王分個下便了。」於是說道:「師兄請小心了。」

  武氏兄弟取過師伯所用的兩柄鐵槳呈上。點蒼漁隱挾在脅下,走到廳中。他雙眼火
紅,繞著達爾巴走了一圈。達爾巴莫名其妙,見他打圈,便跟著轉身。點蒼漁隱猛然大
喝一聲,揮動雙槳,往他頭頂直劈下去。達爾巴身法好快,伸手拔起地下降魔杵一架,
槳杵相交,噹的一聲大響,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發響。兩人虎口都是隱隱發痛,知道對
方力大,各自向後躍開。達爾巴說了一句藏語,漁隱卻用大理的夷語罵他。二人誰也不
懂,突然間欺近身來,槳杵齊發,又是金鐵交鳴的一聲大響。

  這番惡鬥,再不似朱子柳與霍都比武時那般瀟洒斯文。二人銅缸對鐵甕,大力拚大
力,各以上乘外門硬功相抗,杵槳生風,旁觀眾人盡皆駭然。

  點蒼漁隱膂力本就極大,在湘西侍奉一燈大師隱居之時,日日以鐵槳划舟,逆溯激
流而上,雙臂更是練得筋骨似鐵。他是一燈的大弟子,在師門親炙最久,一燈大師以他
生性純樸粗魯,向棶極為喜愛,只是他天資較差,內功不及朱子柳,但外門硬功卻是厲
害之極。此時與藏僧達爾巴硬拚外功,正是用其所長,但見他雙槳飛舞,直上直下的強
攻。兩柄鐵槳每一柄總有五十來斤重,他卻舉重若輕,與常人揮舞幾斤重的刀劍一般靈
便。

  達爾巴自負膂力無雙,不料在中原竟遇到這樣一位神力將軍,對方不但力大,招數
更是精妙,當下全力使動金剛杵。杵對槳,槳對杵,兩人均是攻多守少。

  當朱子柳與霍都比武之時,廳上觀戰的群雄均已避風散開,此刻三般重兵刃交相拚
鬥,別說兵風難擋,即是槳杵相撞時所發出的巨聲也令人極為難受。眾人多數掩耳而觀
。燭光照耀之下,黃金杵化成一道金光,鑌鐵槳幻為兩條黑氣,交相纏繞,越鬥越是激
烈。

  這場好鬥,眾人實是平生未見。更凶險的情景固然並非沒有,但高手比拚內功,內
裏緊迫異常,外表看來卻甚平淡。至於拳腳兵刃的招數拆解,則巧妙固有過之,狠猛卻
又大為不及。世上如點蒼漁隱這般神力之人已然極為罕有,再要兩個膂力相若,武功相
若之人碰在一起如此惡鬥,更是難遇難見了。

  郭靖與黃蓉都看得滿手是汗。郭靖道:「蓉兒,你瞧咱們能勝麼?」黃蓉道:「現
下還瞧不出來。」其實郭靖何嘗不知一時之門勝負難分,但盼妻子說一句「漁隱可勝」
,心中就大為安慰。

 再拆數十招,兩人力氣絲毫不衰,反而精神彌長。點蒼漁隱雙槳交攻,口中吆喝助
威。達爾巴問道:「你說甚麼?」他說的是藏語,漁隱那裏懂得,也問:「你說甚麼?
」達爾巴也是不懂。兩人便即各自亂罵狠鬥,只打得廳上桌椅木片橫飛。眾人擔心他們
一個不留神打中了柱子,只怕整座大廳都會塌下來。

  金輪法王和霍都也是暗暗心驚,看來如此惡鬥下去,達爾巴縱然得勝,也必脫力重
傷,但激戰方酣,怎能停止?

  兩人跳盪縱躍,大呼鏖戰,黃光黑氣將燭光逼得也暗了下來,猛然間震天價一聲大
響,兩人同聲大喝,一齊跳開,原來漁隱右手鐵槳和金杵硬拚一招,二人各使全力,鐵
槳槳柄較細,不及金杵堅牢,竟爾斷為兩截。槳片飛開,噹的一聲,跌在小龍女身前。

  小龍女正與楊過說得出神,毫沒留意,槳片撞在她左腳腳指上,她「哎喲」一聲,
跳了起來。她這一呼痛,楊過方才驚覺,忙問:「你受傷了麼?」小龍女撫著腳指,臉
現痛楚神色。

  楊過大怒,轉頭尋找是誰投來這塊鐵板打痛了姑姑,只見點蒼漁隱右手拿著斷槳,
正與達爾巴爭執,要以單槳與他再鬥。達爾巴只是搖頭,他知敵人力氣功夫和自己半斤
八兩,若再比武,也是難勝,既在兵刃上佔了便宜,這場比武就算贏了。

  霍都站了山來,朗聲說道:「我們三場中勝了兩場,這武林盟主之位自該屬於我師
,各位……」他話未說完,楊過向漁隱道:「你的鐵槳怎地斷了,飛過來打痛了我姑姑
?」漁隱道:「我……我……」楊過道:「你的鐵槳也不做得結實些,快去陪禮。」漁
隱見他是個孩子,不加理睬。楊過忽地伸手,將他斷槳奪過,叫道:「快向我姑姑陪不
是。」

  霍都給他打斷話頭,大是氣惱,喝道:「小畜生!快滾開!」楊過叫道:「小畜生
罵誰?」霍都聽他問「小畜生罵誰」,順口答道:「小畜生罵你!」他怎知南方孩子向
來以這般套子鬥口,一不留神,已自上當。楊過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正是小畜生
罵我!」大廳上情勢本來極是緊張,卻給這少年突然這麼一個打岔,群雄都笑了出來。
霍都大怒,摺扇直出,往楊過頭頂擊去。

  群雄適才均見霍都武功甚是了得,這一扇若是打在楊過頭上,不死也必重傷,齊聲
呼叫:「住手!」「不得以大欺小。」

  郭靖飛身搶出,正要伸手奪扇,楊過頭一低,已從霍都手臂下鑽過,槳柄回繞,使
出打狗棒法的「纏」字訣,在霍都腳下一絆。霍都立足不穩,一個踉蹌,險些跌倒,總
算他武功高強,將跌勢硬生生變為躍勢,凌空竄起,再穩穩落下。

  郭靖一怔,問道:「過兒,怎麼了?」楊過笑道:「沒甚麼。這廝瞧不起洪老幫主
的打狗棒法,我就想用打狗棒法摔他一個觔斗,可惜給他逃開了。」郭靖大奇,又問:
「你怎麼會使?」楊過撒謊道:「適才魯幫主和他動手,我瞧了之後,學了幾招。」郭
靖自己天資魯鈍,只道世上聰明之人甚多,對他的話倒也信了八九成。

  霍都給楊過這麼一絆,料得是自己不小心,怎想得到這個十幾歲的少年竟有高明武
功,心想眼下爭盟主是大事,辦完正事再打發這小子不遲,於是大踏步走到郭靖面前,
朗聲道:「郭大俠,今日比武是我們勝了,我師金輪法王是天下武林盟主。可有那一位
不服……」

  他說未說完,楊過悄悄走到他身後,槳柄疾送,使出打狗棒法中第四招「戳」字訣
,忽地向他臀上戳去。以霍都的武功修為,背後有人突施暗算,豈有不知之理?可是打
狗棒法端的神奇奧妙,他雖驚覺,急閃之際終究還是差了這麼幾寸,噗的一下,正中臀
部。饒是他內功深厚,臀部又是多肉之處,可是這一下卻也甚是疼痛,兼之出其不意,
他只道定可避過,偏偏竟又戳中,不由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楊過喝道:「甚麼東
西?我就不服!」

  霎時之間,廳上笑聲大作。群雄都想這少年不但頑皮,兼且大膽,這蒙古王子居然
兩次著了他的道兒。

  至此地步,霍都焉得不惱?反手一掌,要先打他個耳光,出了口惡氣再說。他雖是
順手一掌,但掌力含勁蓄勢,實是西藏派武功的精要,預擬一掌要將這少年打昏躺下。
郭靖知道厲害,左手探出,反手一勾,已將他手掌抓住,勸道:「閣下怎能跟小孩兒一
般見識?」霍都被他一把抓住,但感半身發麻,不禁驚怒交集。

  楊過乘勢橫過柄,重重一棍打在他臀上,叫道:「小畜生不聽話,爸爸打你屁股!
」郭靖喝道:「過兒快退開,不許胡鬧!」但群豪均已嘻嘻哈哈的笑成一團。

  蒙古一邊的眾武士紛紛叫嚷:「兩個打一個麼?」「不要臉!」「這算不算比武?
」郭靖一怔,放脫了霍都。
  黃蓉見楊過適才這一絆一戳,確是打狗棒法的招數,心下大疑:「他從何處偷學得
到這路棒法?難道這幾個月來我教魯有腳之時,每天他都來偷看?但我教棒時每次均四
下查過,他怎能瞞得過我?」叫道:「靖哥哥,你來。」郭靖回到妻子身旁,但他擔心
楊過吃虧,眼光仍是不離廳心二人。

  只見霍都揮掌飛腳,不住向楊過攻去。楊過一面閃避,一面大叫:「打你屁股,打
你屁股!」橫槳柄不住向他臀部抽擊,此時霍都展開身法,自己打他不著,每一棍都落
了空。霍都用摺扇想打楊過腦袋,楊過卻用鐵槳柄去打他後臀,兩人你追我趕,在廳上
迅速異常的兜圈子,誰也打不著誰。

  旁觀眾人初時只覺滑稽古怪,待見二人繞了幾個圈子,都驚訝起來。楊過年紀雖小
,但腳步輕盈,身手迅捷,直和霍都不相上下。霍都幾次飛步擊打,都給他巧妙避開。

  點蒼漁隱與達爾巴本來各執兵刃,怒目對視,一個要衝上去再打,一個全神戒備,
以防對方突襲,但見霍都竟然奈何不了這樣一個少年,都是極為詫異,一個裂開大嘴嘻
嘻而笑,一個用藏語嘰哩咕嚕的咒罵。

  轉瞬間霍楊二人又繞了三個圈子,霍都已瞧出對方輕身功夫甚是了得,一味跟他追
逐,說不定竟還輸了,突然轉身,急伸左掌迎面去抓他槳柄,右手扇子往他腿側「環跳
穴」上點去。這一下出手,顯已不再是懲戒頑童,竟是比武過招了。

  楊過卻仍不與他正面對戰,側身避開扇子,橫著槳柄揮打,叫道:「老子打你屁股
!一日不過三,打了兩下,還欠一下!」拚鬥時使這般戲弄手段,須得比對方武功高出
極多方無危險,楊過雖然學過不少上乘武功,功力卻遠遠不及霍都,如此胡鬧本來必定
遭殃。但群豪瞧得有勁,紛紛嘻笑叫嚷、拍手頓足的為他助威。霍都只聽得心神不定,
生怕在天下英雄面前自己屁股再給這頑童打中了一下,就算當場殺了這小廝,也已大大
的丟臉,因之全神貫注的閃避,一時竟忘了反擊,楊過這才未遇凶險。

  到了此時,黃蓉自早已看出楊過曾受高人指點,武功著實了得,又想起日間他以內
力助自己調息,內功修為亦自不凡,心想且由他胡攪一陣,竟能由此挽回連敗兩陣的頹
勢亦未可知,於是高聲叫道:「過兒,你好好和他比一比罷,我瞧他不是你對手。」

  楊過向霍都伸了伸舌頭,道:「你敢不敢?」說著站定身子,指著他的鼻子。

  霍都心下雖怒,但想不可因小不忍而亂大謀,己方連勝兩場,武林盟主已然奪得,
何必再為一個少年而另起糾紛?便道:「小畜生,如此頑皮,總得要好好教訓你一番,
這個倒也不忙。現下請天下武林盟主金輪法王給大夥兒致訓,大家一齊聽他老人家的號
令。」

  群雄轟然抗辯,喧嘩嘈雜。霍都大聲道:「咱們言明在先,三賽兩勝。各位說過的
話,算人話不算?」群雄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均知駟不及舌之義,要他們出爾反爾
,那是萬萬不肯的;但適才這兩場實在輸得冤枉,第一場是中了暗算,反勝為敗,第二
場只是折斷了兵刃,可是硬要說不敗,卻也難以理直氣壯。眾人給他這麼一問,一時語
塞。

  楊過道:「這個老和尚這般高,這般瘦,模樣古怪,怎能做武林盟主?我瞧他不配
。」霍都怒道:「這小孩的師父是誰?快領去管教。再在這裏撒野,我下手可要不留情
面了。」楊過道:「我師父才配當武林盟主,你師父有甚麼本領?」霍都道:「你師父
是那一位?請出來見見。」他見楊過身手不凡,料得他師父必是高手,是以用了個「請
」字。

  楊過道:「今日爭武林盟主,都是徒弟替師父打架,是也不是?」霍都道:「不錯
,我們三場中勝了兩場,因此我師父是盟主。」楊過道:「好罷,就算你勝了他們,那
又怎地?我師父的徒弟你可沒打勝。」霍都問道:「你師父的徒弟是誰?」楊過笑道:
「蠢才!我師父的徒弟,自然是我。」群雄聽他說得有趣,都哈哈大笑起來。楊過笑道
:「咱們也來比三場,你們勝得兩場,我才認老和尚作盟主。若是我勝得兩場,對不起
,這武林盟主只好由我師父來當了。」

  眾人聽他說到此處,均想莫非他師父當真是大有來頭的人物,要來和洪七公、金輪
法王爭武林盟主,不管他師父是誰,總是漢人,自勝於讓蒙古國師搶了盟主去,這少年
當然鬥不過霍都,然而眼下己方已然敗定,只有另生枝節,方有轉機,於是紛紛附和:
「對,對,除非你們蒙古人再勝得兩場。」「這位小哥說得甚是。」「中原高手甚多,
你們僥倖佔了兩場便宜,有甚希罕?」

  霍都尋思:「對方最強的兩個高手都已敗了,再來兩個又有何懼?就怕他們使車輪
戰法,打敗兩個又來兩個。」對楊過道:「尊師要爭這盟主之位,原也在理,只是天下
英雄何止千萬,比了一場又是一場,卻比到何年何月方了?」

  楊過頭一昂,說道:「旁人來作盟主,我師父也不願理會,但她瞧著你師父心裏就
有氣。」霍都道:「尊師是誰?他老人家可在此處?」楊過笑道:「他老人家就在你眼
前。喂,姑姑,他問你老人家好呢。」小龍女「嗯」的一聲,向霍都點了點頭。

  群雄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眼見小龍女容貌俏麗,年紀尚較楊過幼小,怎能是
他師父?顯是這少年有意取笑、作弄霍都了。只有郝大通、趙志敬、尹志平等幾人才知
他所言是實。黃蓉雖然智慧過人,卻也決計不信小龍女這樣一個嬌弱幼女會是他的師父


  霍都大怒,喝道:「小頑童胡說八道!今日群雄聚會,有多少大事要幹,那容得你
在此胡鬧?快給我滾開。」

 楊過:「你師父又黑又醜,說話嘰哩咕嚕,難聽無比。你瞧我師父多美,多麼清雅
秀麗,請她做武林盟主,豈不是比你這個醜和尚師父強得多麼?」小龍女聽楊過稱讚自
己美貌,心中喜歡,嫣然一笑,真如異花初胎,美玉生暈,明艷無倫。

  群雄見楊過作弄敵人越來越是大膽,都感痛快,有些老成之人則暗暗為他擔心,生
怕霍都忽下殺手,勢必送了他性命。

  果然鬧到此時,霍都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天下英雄請了,小王殺此頑童,那是
他自取其咎,須怪不得小王。」摺扇一揮,就要往楊過頭頂擊去。

  楊過模倣他說話神氣,挺胸凸肚,叫道:「天下英雄請了,小頑童殺此王子,那是
他自取其咎,須怪不得小頑童!」群雄轟笑聲中,他突然橫過槳柄,往霍都臀上揮去。

  霍都側身讓過,摺扇斜點,左掌如風,直擊對方腦門。扇點是虛,掌擊卻實,這一
掌使上了十成力,存心要一掌將他打得腦漿迸裂。楊過閃身斜走,順手將一張方桌推出
,格的一響,霍都這掌擊在桌上,登時木屑橫飛,方桌塌了半邊。群雄見他掌力驚人,
不禁咋舌。霍都隨即飛腳踢開桌子,跟著進擊。楊過見他出掌狠辣,再也不敢輕忽,舞
動槳柄,就使打狗棒法和他鬥了起來。那打狗棒法的招數洪七公曾全部傳授,當日楊過
在華山絕頂向歐陽鋒試演數日,招數中最奧妙曲折之處也都已演過,口訣和變化又曾聽
黃蓉傳於魯有腳,這時將兩者一加湊和,居然使得頭頭是道。只是槳柄太過沉重,又短
了半截,運用之際甚不方便,拆了十餘招,已被霍都扇中夾掌,困在一隅。

  黃蓉見他所使的果真都是打狗棒法,雖然招數生澀,未盡妙用,出手姿式卻似模似
樣,知他兵刃不順手,當即走到廳中,伸棒在二人之間一隔,說道:「過兒,打狗須用
打狗棒。魯幫主這棒兒借給你罷,打完惡狗,立即歸還。」打狗棒是丐幫幫主的信物,
是以須得言明借用。楊過大喜,接過竹棒。黃蓉在他耳邊低聲道:「逼他交出解藥。」
說罷便即躍回。楊過沒留神適才朱子柳身中暗器的情狀,不知解藥何指,微微一怔,霍
都已揮掌劈到。

  楊過提起打狗棒往他小腹點去。這竹棒又堅又韌,長短輕重,無不順手,以打狗棒
使打狗棒法,自是威力倍增。霍都發掌正劈向他頭頸,見他竹棒疾出,逕刺自己臍下三
寸的「關元穴」,這是任脈的要穴,這小小頑童認穴竟如此精確,不由得吃了一驚。他
與楊過己糾纏數次,始終當他不過是個身手敏捷、曾得明師指點的少年,此刻見了他這
一招刺穴,才當他是個可相匹敵的對手,再也不敢輕忽,撤掌迴身,轉扇護胸。旁觀高
手見他竟然改取守勢,顯是對楊過頗為忌憚,詫異更甚。

  楊過說道:「且慢,小頑童決不白白與人過招,須得賭個利物。」霍都道:「好,
你若輸了,向我磕三個頭,叫三聲爺爺。」楊過又使江南頑童常用的討便宜套子,假裝
沒聽見,問道:「叫甚麼?」這套子突然使將出來,不知者極易上當。霍都生長蒙藏,
日常相處的盡是淳樸質實之輩,那懂這些江南頑童的狡獪,順口答道:「叫爺爺!」楊
過應道:「嗯,乖孫兒,再叫我一聲。」眾人轟笑聲中,霍都又知上了惡當,一咬牙,
右扇左掌,狂風暴雨般攻將過去。

  楊過奮力抵擋,說道:「你若輸了,就須將解藥給我。」霍都怒道:「我輸給你?
快別做夢,小畜生!」楊過竹棒揚起,喝道:「小畜生罵誰?」霍都道:「小畜生罵…
…」話到口邊,猛然省起,總算懸崖勒馬,硬生生把最後一個「你」字縮回嘴裏。楊過
笑道:「小番王,教了你個乖,你記著罷。」他話雖說得輕巧,手上卻越來越是艱難。

  霍都是金輪法王的得意弟子,已得西藏武功的精要,他與一燈大師最強的弟子朱子
柳拆得近千招,功力之深,與楊過自是不可同日而語。楊過初時激他動了怒氣,乘機佔
得便宜,霍都也未全力與搏,此刻當真動手,二十餘招之後,楊過便即相形見絀。但群
雄見他小小年紀,居然支持了這麼許久,均已大為讚許,都說:「這孩子可了不起。」
紛紛互相詢問,這少年是誰的門下。

  霍都見敵人勢劣,掌力越是加強。楊過所使的打狗棒法神妙莫測,本非霍都的扇法
掌法之所及,但洪七公所授的只是招數,棒法的口訣秘奧,他甫自黃蓉口中聽到,仗著
聰明,才勉強湊乎著兩者使用,然要立時之間融會貫通,施展威力,自是決無此理。再
鬥一會,楊過東躲西閃,已難以招架。

  郭芙與武氏兄弟自廳中比武開始,一直全神觀鬥,三人湊首悄悄議論,及至楊過出
來動手,三人實是大出意料之外。武氏兄弟說他狂妄愚魯,自討苦吃。郭芙偏和他們抬
槓,讚他大膽機敏。武氏兄弟聽得心中酸溜溜的甚不好受。初時他們見小龍女忽然來到
,與楊過神態親密,兄弟倆對望一眼,登時大感輕鬆,等得聽楊過稱她為師父,雖不知
真假,二人心頭又沉重起來。這時見楊過給霍都逼得手忙腳亂,兩兄弟自知不該幸災樂
禍、希冀敵人獲勝,然內心深處,竟是盼望他這觔斗栽得越重越好。二人只因患得患失
,於是忽喜忽憂,心情於瞬息之間接連數變。郭芙對楊過固無好感,亦無厭憎之心,只
當他是個落魄無能之人,無足輕重,聽父親說要將自己許配於他,一時雖感氣憤,但終
信此事決難成真,也不如何掛懷,後來見他武功非同小可,也只是大為驚異而已,見他
勢危,卻不禁為他擔心。

  楊過知道如此相鬥,十招之內便要給敵人打倒,瞥見小龍女雖仍坐在石礎上,背心
卻已不再倚靠廳柱,神色關注,隨時便要躍起相助,心念一動,突然橫棒揮出,身子斜
飛,從小龍女腳上躍過。霍都喝道:「那裏走?」跟著躍起追擊。

  小龍女雙足微抬,左足足尖踢向霍都右足外踝的「崑崙穴」,右足足尖踢他左足心
的「湧泉穴」。總算霍都武功極為精強,見微知著,變化迅捷,小龍女雙足稍起,旁人
毫不在意,他已知這少女是以極厲害的招數忽施突襲,百忙中使一招「鴛鴦連環腿」,
雙足向空連環虛踢,才避開了她這兩下來無影去無蹤的飛足點穴。

  楊過從小龍女腳上躍過,早料到有此一著,不待敵人落地,打狗棒已揮了出去。霍
都伸扇在棒上一搭,借力斜身飛開,離得小龍女遠遠地,不自禁望了她兩眼,心想:」
中原果然儘多能人,這兩個少年男女都不過十來歲年紀,怎地如此了得?

  楊過得了這一招之利,發揮棒法中的攻手,進了三記殺招,霍都大感狼狽,全力抵
禦。可是第四招上楊過已無奧妙棒法連續進攻,緩得一緩,被他反擊過來,又處劣勢。

  旁人不懂棒法,還不怎地,黃蓉卻連連暗呼可惜,忍不住唸道:「棒迴掠地施妙手
,橫打雙獒莫回頭。」這正是打狗棒法的訣竅,楊過雖知歌訣招數,卻不知此招該當於
此時用出,聽得黃蓉唸起,當即橫棒掠地,直擊不回。

  這一棒去勢古怪,他雖然仗了,實不知有何功效,豈知竹棒擊出,正巧對方舉扇斜
揮。霍都這一招尚未使足,已知不妙,急忙躍起相避。黃蓉又唸:「狗急跳牆如何打?
快擊狗臀劈狗尾。」這路棒法在丐幫中世代相傳,做丐兒的有甚文雅之士,口訣語句自
然俚俗。旁人還道是黃蓉出言譏罵敵人是狗,卻不知她正在指點楊過武藝。那打狗棒法
雖是除丐幫幫主外不傳別人,但一來楊過已自學會,二來這場比武關係重大,務須求勝
,當下黃蓉也顧不得幫規所限,看到兩人進退守攻的情勢,不住口的出言指點。

  她每一句話都說得正中竅要,兼之楊過機伶無比,數次得手之後,不等黃蓉唸完歌
訣全句,只消提得頭上幾字便即施展。這打狗棒法果然威力奇強,霍都空有一身武功,
竟被一根竹棒逼得團團亂轉,再無還手餘地。眼見再拆數招,這武功精強的番邦王子就
要落敗,群雄驚喜交集。大廳中采聲四起。

  霍都揮扇急攻兩招,把楊過迫開幾步,叫道:「且住!」楊過笑道:「怎麼?小孫
兒認輸了罷?」霍都臉色鐵青,森然道:「你說是為你師父爭奪盟主,怎麼使上了洪七
公的武功?若說為洪七公爭盟主,適才已比兩場。你們到底是胡混瞎賴,還是怎的?」

  黃蓉心想不錯,他這話倒是難以辯駁,正想與他強詞奪理一番,楊過已接口道:「
你這次說的倒算是人話,這棒法果然非我師父所授,縱然勝得你,諒你也不服。你要見
識見識我師父的功夫,絲毫不難。我剛才借用別派功夫,就怕本門功夫用將出來,你輸
得太慘。」原來楊過聽他說了這番話,回頭向小龍女望了一眼,猛然省起:「幸虧這番
王提醒了我。若是我用打狗棒法勝他,怎能顯出我姑姑的本事?姑姑豈不怪我忘了她傳
授武功的恩德?」其實小龍女一派天真,心中充滿了對楊過的柔情密意,只要眼中看著
他,就已心滿意足,萬事全不掛懷,他勝了固好,敗也無妨,均是無甚相干,至於他是
否用本門武功,是否聽由黃蓉指點,她更是半點也不放在心上。

  霍都心想:「你若不用打狗棒法,取你性命又有何難。」當下冷笑道:「這就是了
,定須領教尊師的所授高招。」

  楊過跟小龍女練得最精純的乃是劍法,於是向群雄道:「那一位尊長請借柄劍一用
。」廳上二千餘人之中倒有三百餘人佩劍,聽楊過如此說,齊聲答應,紛紛拔劍。

  郝大通和孫不二未曾拜王重陽為師之時,均已心懷忠義,後來受王重陽薰陶,攘夷
禦侮之心更熱。楊過反出全真教,他們自是甚感惱怒,但此時見他力抗強敵,為中華爭
光,登時將門戶私見拋在一旁。孫不二武功在全真七子中最弱,王重陽臨終時將全真教
最鋒利的一把寶劍傳給了她,俾以利器補武功之不足。她見楊過借劍拒敵,當即縱身搶
在頭裏,雙手撗托一柄青光閃閃、寒氣森森的寶劍,說道:「你用這柄劍罷!」

  楊過見那劍猶如一泓秋水,知是斷金切玉的利刃,若用以與霍都交手,定可佔得不
少便宜,但他一見孫不二身上的道袍,立時想起自己在重陽宮中所受的屈辱,又想起孫
婆婆橫死在郝大通掌下,白眼一翻,卻不接劍,轉頭從一名丐幫弟子手中取過一柄黑沉
沉的生銹鐵劍,說道:「就借大哥此劍一用。」竟將孫不二僵在當地,進退不得。她雖
出家修道,終究武學之士火性難淨,自己好意借劍,這少年竟敢如此無禮,不禁大為惱
怒,欲待開口斥責,卻又是大敵當前,不便另起爭端,當下強忍怒氣,退回人叢。也是
楊過性子太過剛硬,愛憎極其強烈,本可乘此退機與全真教修好,這麼一來,雙方嫌隙
卻更深了。

  霍都見他不取寶劍,卻拿了一把銹得斑斑駁駁的鐵劍,心中卻多了一層忌憚之意。
蓋武功練到極高境界,飛花摘葉均可傷人,原已不仗兵刃銳利,心想敵人取了這樣一柄
鈍劍,當真是有恃無恐不成?當下張開摺扇,揮了兩下,欲待開口叫陣。楊過挺劍指著
摺扇上朱子柳所寫的四字,笑道:「爾乃蠻夷,眾人皆知,倒也不用張揚了。」霍都臉
上一紅,摺扇拍了一聲,摺成一根短棒,向他「肩井穴」微點,左掌呼地劈出,勢挾勁
風,凌厲狠辣。楊過仗動鐵劍,以「玉女劍法」還招。

  當年林朝英石墓苦修,創下玉女心經的武功,此後不再出墓,只傳了她的貼身丫鬟
,經小龍女再傳而至楊過。那丫鬟非但從不涉足武林,連終南山也沒下過一步。李莫愁
雖是小龍女的師姊,卻未得師傳高深劍法,只以拂塵與掌法、暗器揚威江湖。此時楊過
使出古墓派劍法,大廳上各門各派高手畢集,除小龍女外,竟無一人識得。

  這一派武功的創始人固是女子,接連兩代的弟子也都是女人,自不免輕柔有餘、威
猛不足。小龍女教導楊過的架式,都帶著三分嬝娜風姿。楊過融會貫通之後,自然而然
的已除去了女子神態,轉為飄逸靈動。古墓派輕功當世無比,此時但見他滿廳遊走,一
招未畢,二招至。劍招初出時人尚在左,劍招抵敵時身已轉右,竟似劍是劍,人是人,
兩都殊不相干,一套劍法只使得十餘招,群雄無不駭然欽服。

  霍都的扇上功夫本也是武林一絕,揮打點刺,也是以飄逸輕柔取勝,但此刻遇到天
下無雙的古墓派絕頂輕功,竟然施展不出手腳,加以他扇上給朱子柳寫上那四個字,被
楊過一番取笑,不願再行張開,這樣一來。扇子中的「揮」字功夫便使不出了。

  郭芙與武氏兄弟見楊過的劍法竟然如此了得,六隻眼睛睜得大大的,再也無話可說
。旁觀眾人之中第一歡喜的要算郭靖,他見故人之子忽爾練成這般身手,連自己也瞧不
準他的家數,想起自己郭家與楊家的累世交情,不由得悲喜交集。黃蓉斜眼望了丈夫一
眼,見他眼眶微紅,嘴角卻帶笑容,知他心意,伸手過去握住了他右手。

  霍都眼見不敵,焦躁起來,暗思今日若是竟折在這小子手中,自此聲名掃地,還說
甚麼揚威中原?只見楊過長劍斜指,劍尖分花,竟是連刺三處,若是縱躍閃避,登時落
了下風,當即張開摺扇,擋過了他這三招連刺,一聲呼喝,又使出「狂風迅雷功」來反
擊。他右扇左袖,鼓起一股疾風,袖中隱藏鐵掌,口裏大聲呼喝,以他武林高手的身分
,與一個少年過招,竟然不得不用出看家本領來全力施為,即令得勝,臉上也已全無光
采。但此時他只求不敗,那裏還顧得這許多?吐氣叫嚷,一招狠似一招。

  楊過劍走輕靈,招斷意連,綿綿不絕,當真是閒雅瀟洒,翰逸神飛,大有晉人烏衣
子弟裙屐風流之態。這套美女劍法本以韻姿佳妙取勝,襯著對方的大呼狂走,更加顯得
他雍容徘徊,雋朗都麗。楊過雖然一身破衣,但這路劍法使到精妙處,人人眼前斗然一
亮,但覺他清華絕俗,活脫是個翩翩佳公子。

  可是楊過一求姿式俊雅,劍上的威力便不易發揚。霍都豁出了性命不要,愈鬥愈狠
,楊過漸感吃力。郭靖、黃蓉看出他又將落敗,都是眉頭漸漸皺攏,但見霍都扇底與袖
間的風勁越鼓越猛,不由得心中暗叫:「不好!」

  忽見楊過鐵劍一擺,叫道:「小心!我要放暗器了!」霍都曾用扇中毒釘傷了朱子
柳,聽他如此說,只道他的鐵劍就如自己摺扇一般,也是藏有暗器,無怪他不用利劍而
用銹劍,自己既以此手段行險取勝,想來對方亦能學樣,見楊過鐵劍對準自己面門指來
,急忙向左躍開。卻見楊過左手劍訣引著鐵劍刺到,那裏有甚麼暗器?」

  霍都知道上當,罵了聲:「小畜生!」楊過問道:「小畜生罵誰?」霍都不再回答
,催動掌力。楊過左手一提,叫道:「暗器來了!」霍都忙向右避,對方一劍恰好從右
邊疾刺而至,急忙縮身擺腰,劍鋒從右肋旁掠過,相距不過寸許,這一劍凶險之極,疾
刺不中,群雄都叫:「可惜!」蒙古眾武士卻都暗呼:「慚愧!」

  霍都雖然死裏逃生,也嚇得背生冷汗,但見楊過左手又是一提,叫道:「暗器!」
便再也不去理他,自行揮掌迎擊,果然對方又是行詐。楊過一劍刺空,縱前撲出,左手
第四次提起,大叫:「暗器!」霍都罵道:「小……」第二個字尚未出口,驀地裏眼前
金光閃動,這一下相距既近,又是在對方數次行詐之後毫沒防備,急忙湧身躍起,只覺
腿上微微刺痛,已中了幾枚極細微的暗器。他想暗器細小,雖中亦無大礙,盛怒之下,
扇戳掌劈,要將這狡獪小兒立斃於當場。

  楊過知已得手,那裏還再和他力拚,只是舞劍嚴守門戶,笑吟吟的道:「我三番四
次提醒,要放暗器了,要放暗器了,你總是不信。可沒騙你,是不是?」

  霍都正要揮掌擊出,突覺腿上一下麻癢,似被一隻大蚊叮了一口,忙提氣忍住,要
待發招,麻癢更加厲害了,心裏一驚:「不好,小畜生暗器有毒!」念頭只是一轉,腿
上癢得再也無法忍耐,也顧大得大敵當前,拋下扇子,伸手就去搔癢,只這麼一搔,竟
似連心中也都癢了起來,不由得大叫摔倒。須知古墓派玉蜂金針之毒,天下罕見,中了
一枚已自難當,何況在激鬥之際、血行正速時連中數枚?」

 藏僧達爾巴大踏步走出,抱起師弟交在師父手中,轉身向楊過道:「小孩子,我來
和你比武!」金剛杵橫掃,疾向楊過腰間打去。

  這一杵揮將過來,帶著一道金光。金剛杵極為沉重,他一出手,金光便生,可見其
膂力之強,手法之快。楊過雙腳不動,腰身向後縮了尺許,金剛杵恰好在他腰前掠過。
那知達爾巴不等金杵勢頭轉老,手腕使勁,金剛杵的橫揮之勢斗然間變為直挺,竟向楊
過腰間直戳過去。以如此沉重兵刃,使如此剛狠招數,竟能半途急遽轉向,人人均是出
乎意外,楊過也是大吃一驚,忙按鐵劍在金杵上壓落,身子借力飛起。

  達爾巴不等他落地,揮杵追擊,楊過鐵劍又在金杵上一按,二度上躍。達爾巴大喝
一聲:「往那裏逃?」金杵跟著擊到。楊過身在半空,不便轉折,眼見情勢危急已極,
當下行險僥倖,突然伸手抓住杵頭,揮劍直削下去。要是他有點蒼漁隱那樣的力氣,敵
人非撒手放杵不可。只是達爾巴本力強他數倍,用力迴奪,急向後退。楊過乘勢放開杵
頭,輕輕巧巧的落下地來。他接連三招被逼在半空,性命真是在呼吸之間,這時敵人的
兵刃雖沒奪到,但危局已解,旁觀眾人都舒了口氣。

  達爾巴見他輕功高強,變招靈活,說道:「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錯,是誰教你的啊?
」他說的是藏語,楊過自然一字不懂。他料來這和尚是在罵自己,於是依著他的口音,
也是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這幾個字發音既準,次序又是絲毫不亂,在達爾巴聽來,正
是問他:「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錯,是誰教你的啊?」於是答道:「我師父是金輪法王。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該叫我大和尚。」

  楊過半點不肯吃虧,心想:「不管你如何惡毒的罵我,我只要全盤奉還,口頭上就
不會輸了。你用番話罵我豬狗畜生,我照式照樣也罵你豬狗畜生。」是以用心聽他說話
,等他一說完,便依樣葫蘆的用藏語說道:「我師父是金輪法王。我又不是小孩子,你
該叫我大和尚。」

  達爾巴大奇,側過頭左看右瞧,心想你明明是小孩子,怎會是大和尚?你師父又怎
會是金輪法王?於是說道:「我是法王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幾代的?」楊過也道:「我
是法王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幾代的?」

  西藏喇嘛教中向來有轉世輪迴之說,其時刺痲與班禪的轉世尚未起始,但人死後投
胎復生、不昧性靈的說法,早為喇嘛教中人人所深信不疑。金輪法王少年時收過一個大
弟子,這弟子不到二十歲就死了,達爾巴和霍都均未見過,只知道有這麼一會事。達爾
巴在法王座下排名第二,霍都居三,便是為此。此時達爾巴聽了這番言語,只道楊過真
是大師兄轉世,又想他如不是神童帶藝投胎,一個少年怎能有如此武功?再說他是中原
少年,藏語又怎能說得這般純熟?當下側頭向他凝視片刻,越想越像,突然拋下金剛杵
,向楊過低頭膜拜,連稱:「大師兄,師弟達爾巴參見。」

  這一來楊過自然大奇,心想這和尚竟然罵不過我,向我低頭服輸,見他舉動恭敬之
極,所說言語自非罵人.必是敬語,倒不必跟著他學了,於是點頭微笑,意示接納。

  旁觀眾人更是詫異之極,大家不懂藏語,不知楊過跟他嘰哩固嚕、咭咭咯咯的對答
半晌,說了一番甚麼言語,竟然將這神力驚人的番僧就此折服。

  這中間只有金輪法王明白原委,心知這二弟子為人魯直,上了楊過的當,於是大聲
說道:「達爾巴,他不是你大師兄轉世,快起來跟他比武。」達爾巴一驚躍起,說道:
「師父,我看他定是大師兄,否則小小年紀,怎會有如此身手?」金輪法王道:「你大
師兄的武功比你強得多,這孩子卻不及你。」達爾巴只是搖頭不信。金輪法王知他性子
最直,一時也說不明白,便道:「你若不信,跟他再比試一下就知道了。」

  達爾巴對師父的話向來奉若神明,他既說楊過不是大師兄轉世,那就多半不是大師
兄了。但他小小年紀,竟有這般高明武功,又自稱是他大師兄,卻又難以不信,還是遵
從師父吩咐,與他較量幾招,試試他的真功夫,瞧是誰勝誰敗,那就立判真偽了,於是
舉手向楊過道:「好,我就跟你比試一下武功,是真是假,就憑勝敗而定。」

  楊過見他站起身來,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話,神色間甚是恭謹,料想他是說幾句禮
貌言語,於是一音不變的照說一遍,達爾巴聽來,正是:「好,我就跟你比試一下武功
,是真是假,就憑勝敗而定。」他聽了這幾句話,心下又感驚懼,暗想:「師父說我大
師兄的武功比我強得多,我是定然比他不過的。」

  楊過見他臉有懼色,心想:「我再嚇他一嚇,讓他就此退去便是。」說道:「你有
五個徒兒,叫作藏邊五醜,前幾天在華山絕頂對我無禮,已被我廢去了武功。這幾個傢
伙還活著罷?」他說的是漢語,達爾巴自然不懂,當下由隨來的一名武士譯了。達爾巴
一聽之下,更是大驚失色。藏邊五醜在洪七公與歐陽鋒兩大高手夾擊之下,全身筋脈俱
廢,回去話也說不出了。達爾巴察看五人的傷勢,料想就是師父金輪法王也絕無如此功
力,竟能將這五人震得八脈俱廢,卻又保得他們性命,下手者實有通天徹地之能,殆是
神道鬼怪。他又怎想得到洪七公、歐陽鋒二人的內力均不在金輪法王之下,二人合力,
自是勝了他師父一倍。此刻聽楊過這麼說,更是懼意大盛,轉眼向金輪法王瞧去,只見
他臉有怒容,卻又不敢不與楊過動手,只得說道:「請你手下留情。」楊過學著他的藏
語,也道:「請你手下留情。」

  郭芙見二人用藏語說個不休,走到黃蓉身邊道:「媽,他們說些甚麼?」黃蓉早聽
出楊過只是依樣葫蘆,少年人鬧著玩兒,但達爾巴何以竟會對他膜拜,卻也參詳不透,
聽得女兒相詢,只是「嗯」了一聲,道:「楊家哥哥和他說笑呢!」

  便在此時,達爾巴突然揮杵向楊過打去,他想事先已說清清楚楚,對方自有防備。
楊過卻見他神態恭敬,萬不料他會突然出手,這一杵險些給他打著,急忙後躍避開。

 他急退急趨,隨即縱上連刺三劍。達爾巴心中存了怯意,生怕楊過追隨師父日久,
武學上有驚人造詣,輪迴轉世,更有莫大神通,當下只是以金剛杵緊守門戶,不敢絲毫
怠忽,數招一過,楊過已瞧出他只守不攻,雖然不明用意,卻樂得大展攻勢,當下飄忽
來去,東刺西擊,這一路玉女劍法更見使得英氣爽朗,顧盼生姿。

下集待續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27

  堪堪拆了百餘招,金輪法王瞧得大不耐煩,喝道:「達爾巴,趕快反擊,他不是你
的大師兄!」達爾巴的武功自是遠在楊過之上,只是心存敬畏,功夫倒去了五成,楊過
卻是乘機全力施展。一個越是得心應手,一個越是畏縮退讓。楊過雖佔上風,卻也傷他
不得,達爾巴更道是大師兄手下留情。金輪法王大怒,厲聲喝道:「立時反攻!」這一
句話聲音奇猛,只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響。達爾巴不敢違抗師令,一挺金剛杵,當即狂
打急攻。

  他這一番猛擊,便將楊過逼得不住閃避,招數中的破綻也漸漸顯露出來。達爾巴見
他劍招稍疏,金杵倒甩上去,楊過縮手不及,劍杵相交。本來比武之際,雙方兵刃碰撞
乃是常事,但金剛杵太過沉重,楊過的鐵劍始終翻騰飛舞,不敢和金杵相踫,此時一撞
,但覺一股大力激盪,震得虎口劇痛,拍的一聲,鐵劍斷為兩截。達爾巴叫道:「是我
勝啦!」垂杵退開,將金刪杵往地下一豎,雙手合十,躬身行禮。他雖得勝,對大師兄
卻不敢失了禮數。

  楊過也用藏語叫道:「是我勝啦!」半截鐵劍向他迎面擲去。達爾巴側身避過,心
中一怔:「怎麼是大師兄勝啦?難道他這一招是誘著?」只見楊過空手猱身而上,不敢
怠慢,忙舞杵護身。楊過在古墓中隨小龍女學練掌法,練到雙掌擋得往九九八十一隻麻
雀飛翔,不讓一隻雀兒漏出掌去。這路「天羅地網勢」的掌法乃林朝英獨得之秘,招數
掌形從未下過終南山一步,此時使將出來,果然綿密無比,雖是空手,威力實不遜於手
中有劍之時。達爾巴將金剛杵使得呼呼風響,楊過卻以極高的輕身功夫在杵隙中進退來
去,雖然凶險處時時間不容髮,金剛杵卻始終碰不到他身子絲毫。他反而抓打撕劈、擒
拿勾擊,在小擒拿手中夾以「天羅地網勢」的掌法,著著搶攻。

  又鬥一陣,達爾巴神力愈增,楊過卻也是越奔越是輕捷。他在古墓寒玉床上坐臥練
功,斗室中急奔疾轉,數年之功,此時才盡數顯現出來。

  小龍女坐在柱旁石礎上,臉露微笑,瞧著兩人相鬥,眼見楊過久戰不下,從懷中掏
出一雙白色手套,叫道:「過兒,接住了!」右手一揚,將手套擲了過去。

  她這雙手套是以極細極軔的白金絲織成,雖然柔薄,卻非寶刀利刃所能損傷。郝大
通見到手套飛空,臉上微微變色。當年重陽宮中交手,小龍女曾戴這手套而拗斷他長劍
,竟逼得他險些自殺,此刻眼見之下,不由得觸動心境。

  楊過接住了手套,退後一步,迅速戴上,腰枝擺,使出古墓派武功中最奇妙最花
巧的「美女拳法」來。這路拳法當日他助陸無雙卻敵,便曾使過幾招,以此擊退丐幫弟
子的追擊。拳法每一招都是摸擬一位古代美女,由男子使來本是不甚雅觀,但楊過研習
時姿式已有更改,招名拳法如舊,飛掌踢腿之際,卻已變婀娜嫵媚而為飄逸瀟洒。這麼
一來,旁觀群雄更加摸不著頭腦,但見他忽而翩然起舞,忽而端形凝立,神態變幻,極
盡詭異。

  要知女子的姿態心神本就變化既多且速,而歷代有名女子性格各有不凡之處,顰笑
之際、愁喜之分,自更難知難度。將千百年來美女變幻莫測的心情神態化入武術之中,
達爾巴心中一怔:「怎麼是大師兄勝啦?難道他這一招是誘著?」只見楊過空手猱身而
上,不敢怠慢,忙舞杵護身。楊過在古墓中隨小龍女學練掌法,練到雙掌擋得往九九八
十一隻麻雀飛翔,不讓一隻雀兒漏出掌去。這路「天羅地網勢」的掌法乃林朝英獨得之
秘,招數掌形從未下過終南山一步,此時使將出來,果然綿密無比,雖是空手,威力實
不遜於手中有劍之時。達爾巴將金剛杵使得呼呼風響,楊過卻以極高的輕身功夫在杵隙
中進退來去,雖然凶險處時時間不容髮,金剛杵卻始終碰不到他身子絲毫。他反而抓打
撕劈、擒拿勾擊,在小擒拿手中夾以「天羅地網勢」的掌法,著著搶攻。

  又鬥一陣,達爾巴神力愈增,楊過卻也是越奔越是輕捷。他在古墓寒玉床上坐臥練
功,斗室中急奔疾轉,數年之功,此時才盡數顯現出來。

  小龍女坐在柱旁石礎上,臉露微笑,瞧著兩人相鬥,眼見楊過久戰不下,從懷中掏
出一雙白色手套,叫道:「過兒,接住了!」右手一揚,將手套擲了過去。

  她這雙手套是以極細極軔的白金絲織成,雖然柔薄,卻非寶刀利刃所能損傷。郝大
通見到手套飛空,臉上微微變色。當年重陽宮中交手,小龍女曾戴這手套而拗斷他長劍
,竟逼得他險些自殺,此刻眼見之下,不由得觸動心境。

  楊過接住了手套,退後一步,迅速戴上,腰枝擺,使出古墓派武功中最奇妙最花
巧的「美女拳法」來。這路拳法當日他助陸無雙卻敵,便曾使過幾招,以此擊退丐幫弟
子的追擊。拳法每一招都是摸擬一位古代美女,由男子使來本是不甚雅觀,但楊過研習
時姿式已有更改,招名拳法如舊,飛掌踢腿之際,卻已變婀娜嫵媚而為飄逸瀟洒。這麼
一來,旁觀群雄更加摸不著頭腦,但見他忽而翩然起舞,忽而端形凝立,神態變幻,極
盡詭異。

  要知女子的姿態心神本就變化既多且速,而歷代有名女子性格各有不凡之處,顰笑
之際、愁喜之分,自更難知難度。將千百年來美女變幻莫測的心情神態化入武術之中,
再加上女神端麗之姿,女仙縹緲之形,凡夫俗子,如何能解?楊過使一招「紅玉擊鼓」
,雙臂交互快擊,達爾巴舉杵橫架。楊過變為「紅拂夜奔」,出其不意的叩關直入,達
爾巴豎杵直擋。楊過突仗「綠珠墜樓」,撲地攻敵下盤。達爾巴吃了一驚,心想:「大
師兄的招法怎地如此難測?」急躍而起,閃開他左掌的劈削。楊過雙掌連拍數下,接著
連綿不斷的拍出,原來這是「文姬歸漢」,共有胡笳十八拍。

  他每一招均有來歷,達爾巴是個藏僧,又怎懂得這些中原典故?霎時之間給他忽高
忽低、或東或西的攻了個手忙腳亂。楊過手上戴了金絲手套,時時乘機使出「紅線盜盒
」、「木蘭彎弓」、「班姬賦詩」、「嫦娥竊藥」等招數來奪他金杵,逼得他吼叫連連
,大是狼狽。群雄大喜,齊聲喝采助威。

  金輪法王眼見徒兒武功明明高於這少年,只是存了怯意,不斷遭到對方搶攻,以致
處境窘迫,當下厲聲喝道:「快使無上大力杵法!」

  達爾巴應道:「是!」隻手握住杵柄,揮舞起來。他單手舞杵,已是神力驚人,此
時雙手用勁,連腰力也同時使上了,金剛杵上所發呼呼風聲更加響了一倍。這「無上大
力杵法」無甚變化,只是橫揮八招,直擊八招,一共二八一十六招,但一十六招反覆使
將出來,橫揮直擊,只逼得楊過遠遠避開,別說正面交鋒,連杵風也是不敢碰上。

  點蒼漁隱折斷鐵槳之後,一直甚不服氣,此時見到這「無上大力杵法」如此威武,
心想自己槳法之中實無這般至剛至猛的招數,倒也不由得暗自欽佩。

  再鬥一陣,廳上的紅燭已有七八枝被杵風帶滅,楊過只仗著輕功東西縱躍,一味閃
避,但求不給金杵擊中帶著,那裏尚能還手?中原英雄盡皆心驚,默不作聲,蒙古眾武
士卻暴雷價叫起好來。

  楊過在金杵緊迫下惟有不住退縮,不多時竟已退讓入了廳角,要待變招,卻半點騰
不出手腳。這路「無上大力杵法」本就帶著三分顛狂之意,達爾巴使發了性,已忘了眼
前之人是大師兄轉世,見他縮在廳角內已然退無可退,大喝一聲:「你死了!」金杵橫
揮,只聽得轟隆一聲猛響,煙霧瀰漫,磚土紛飛,大廳牆壁已被他打破了一個大孔。

  楊過於千鈞一髮之際從他頭頂疾躍而過,百忙之中仍沒忘了用藏語回敬一句:「你
死了!」這一躍卻是「九陰真經」中的武功。他和小龍女曾修習古墓石室頂上的王重陽
遺經石刻,拳腳劍術是學到了幾成,內功卻因無人指點,兩人練是練了,可也不知練得
對是不對,此時初臨大敵,那敢使用?竟不料在危急中自然而然的使了出來,救了一命


  眾人只道達爾巴這一招定要得手,郭靖不等他這一杵揮足,已自搶出要襲他後心,
猛見眼前紅袍幌動,金輪法王發掌擊來。郭靖見對方掌勢奇速,急使一招「見龍在田」
擋開。兩人雙掌相交,竟沒半點聲息,身子都幌了兩幌。郭靖退後三步,金輪法王卻穩
站原地不動。他本力遠較郭靖為大、功力也深,掌法武技卻頗有不及。郭靖順勢退後,
卸去敵人的猛勁,以免受傷。金輪法王卻極為好勝,強自硬接了這一招,忍著胸口隱隱
作痛,竟然凝立不動。連郭靖與金輪法王這等高手也道楊過定要遇險,以致一個飛身相
救,一個出手阻截,那知楊過竟有奇招,在金杵貼身掠過的空隙之間逃了出來。二人見
他居然脫險,均感詫異,一個喜慰,一個惋惜,各自退回。

  達爾巴一擊不中,更不回身,金杵向後猛揮,楊過見敵招來得快極,自然而然的掠
地竄出。這一下猶似燕子穿簾一般,離地尺許,平平掠過,剛好在金杵之下數寸,那又
是「九陰真經」中的武功。

  黃蓉大奇,道:「靖哥哥,怎麼過兒也會九陰真經?你教他的麼?」她只道郭靖顧
念故人之情,在送他上終南山的途中將真經授了於他。郭靖道:「沒有啊,若是傳他,
我怎會瞞你?」黃蓉「嗯」了一聲,素知丈夫對旁人尚且說一是一,對自己自是更無虛
言。但見楊過騰挪閃避,每遇危急,總是靠那真經的功夫護身。但他顯然並未練通,不
會以真經武功反擊取勝,雖然保得性命,這一場比武看來終歸要輸了。黃蓉暗暗嘆息:
「過兒真是奇才,他若跟得我一年半載,將打狗棒法和真經上的功夫學得全了,這藏僧
那裏還是他對手?」

  正自煩惱,眼光一轉之際,忽見丐幫叛徒彭長老混在蒙古武士群中,滿臉喜色,她
靈機一動,叫道:「過兒,移魂大法,移魂大法!」九陰真經中有一門功夫叫做「移魂
大法」,係以心靈之力克敵制勝。當年洞庭湖君山丐幫大會,黃蓉曾以此法克制彭長老
迷神催眠的「懾心術」,因此上見到此人時便即想起。

  楊過記得「移魂大法」的練法,但他不信心力專注凝視對方,即能克敵制勝,是以
從未練過,他素服黃蓉之能,心想:「郭伯母既出此言,必有緣故,反正今日已然輸定
,我就試他一試。」於是拳腳上繼續竄避招架,心中卻是摒慮絕思,依著經中所載止觀
法門,由「制心止」而至「體真止」,寧神歸一,竟無半點雜念。這時他全憑本性招架
,聽聲閃躍、遇風趨避,眼光呆呆的瞪著敵人。

  又拆數招,達爾巴忽覺楊過舉動有異,向他望了一眼,金杵猛擊過去。楊過使一招
美女拳法中的「蠻腰纖纖」,腰肢輕擺避開,他既運「移魂大法」,心體為一,拳腳上
使的是甚麼招數,臉上就有甚麼神情。達爾巴見他臉上忽現書卷之氣,那裏知他是在模
仿唐代詩人竹樂天之妾小蠻的舞姿,不禁一呆,金杵當頭直擊。楊過側頭避過,五根手
指張開,伸手在自己頭髮上一梳,手指跟著軟軟的揮了出去,臉上微微一笑,卻是一招
「麗華梳裝」。那張麗華是李後主的寵姬,髮長七尺,光可鑑人,李後主為她廢棄政事
而亡國,其媚可知。楊過這麼一笑,達爾巴已受感染,跟著也是一笑。只是楊過眉清目
秀,添上笑容,更增風致,那達爾巴顴骨高聳,面頰深陷,跟著楊過作態一笑,旁觀眾
人無不毛骨悚然。

  楊過見他呆住,伸指戳出,卻是一招「萍姬針神」。達爾巴側身閃開,臉上跟著他
做個細心縫衣的模樣。

  黃蓉見楊過領會她的意思,居然能以「移魂大法」令敵人受到感應,心中大為喜慰
,低聲對郭靖道:「過兒遭際非凡,當年你在他這般年紀之時,尚無如此功夫。」郭靖
喜動顏色,點了點頭,目光凝視廳心二人,竟不稍瞬。

  這「移魂大法」純係心靈之力的感應,倘若對方心神凝定,此法往往無效。要是對
方內力更高,則反激過來,施術者反受其制。兩人比武,如施術者武功較強,則拳腳兵
刃已足以獲勝,實不必施用此法,假如功力不及,卻又不敢貿然使用。是以此法雖然高
深精奧,臨敵時卻也無甚用處。達爾巴聽楊過說了一通藏語,早有八九成信得他是大師
兄轉世,只因心存敬畏之意,是以感應極快,楊過這才一舉成功,但若施之於霍都,則
此術楊過事先既未曾練過,內力又不及對手,勢必大遭凶險。

  這時楊過將美女拳法施展出來,或步步生蓮,或依依如柳,達爾巴依樣模倣,只將
眾人看得又是驚駭,又是好笑。

  郭芙早已笑得打跌,對母親道:「媽,楊家哥哥這套功夫真妙,你怎不教我?」黃
蓉道:「你若會了移魂大法,定然鬧得天翻地覆,終於自受其害。」拉著她手,鄭重說
道:「你別以為好阮,楊家哥哥正與這和尚性命相搏,這可比動刀動劍更是凶險呢!」
郭芙伸了伸舌頭,凝神望著楊過,心裏總覺得好玩,見楊過笑達爾巴也笑、楊過怒達爾
巴也怒,於是也跟著學樣。那知這「移魂大法」厲害之極,她只學得兩下,心頭便迷迷
糊糊,竟一步步的走向廳心。

  黃蓉大吃一驚,忙伸手拉住。這時郭芙已心神受制,用力想甩開母親。黃蓉反手扣
住她手腕拖了回來,將她臉兒轉過,教她瞧不到楊過。郭芙掙扎了幾下,脈門被拿住了
動彈不得,腦中一昏,便伏在母親懷裏睡著了。

  此時達爾巴已全被楊過制住,見他使招「西子捧心」,登時跟著來一下「東施效顰
」,見他使出「洛神微步」,便也亦步亦趨,「翩若驚鴉、宛若遊蛇」起來。金輪法王
早看出不對,連聲呼喝,達爾巴竟是恍如不聞。楊過見時機已至,突使一招「曹令割鼻
」,揮手在自己臉上斜削一掌,左掌削過,右掌又削,連綿不斷。古時曹文叔之妻名令
,夫死後自割其鼻,以示決不再嫁。拳法中這一招本是以手掌在自己臉前削過,格開敵
人擊來面門的拳掌,楊過的手掌卻近了數寸,削上了自己臉頰,看似出手甚重,其實只
是手掌在自己臉上輕輕一抹,達爾巴那裏知道,雙掌拚命往自己臉上打去。他神力驚人
,每一掌都是百餘斤的勁力,打到十餘掌,終於支持不住,將自己打得昏暈倒地。

  楊過悄退數步,坐到小龍女身畔,右手支頤,左手輕輕揮出,長嘆一聲,臉現寂寥
之意。這是「美女拳法」最後一招的收式,叫作「古墓幽居」,卻是楊過所自創,林朝
英固然不知,小龍女也是不會。楊過掌年學全了美女拳法之後,心想祖師婆婆姿容德行
,不輸於古代美女,武功之高更不必說,這路拳法中若無祖師婆婆在,算不得有美皆備
,於是自行擬了這一招,雖說為抒寫林朝英而作,舉止神態卻是模擬了師父小龍女。當
日小龍女見到,只是微微一哂,自也不會跟著他去胡鬧。

  群雄齊聲歡呼,叫道:「我們又勝了第二場!」「武林盟主是大宋高手!」「蒙古
韃子快快滾出去罷,別來中原現世啦!」兩名蒙古武士在紛亂中搶出,將達爾巴抬了回
去。

  金輪法王見兩個徒弟都輸在這少年手裏,卻均非武功不及,委實敗得胡裏胡塗之至
,心中大是惱怒,但臉上不動聲色,坐在椅上喝道:「少年,你的師父是誰?」他武功
絕倫之外,兼且博學多才,居然會說漢語。

  楊過右手向小龍女一伸,笑道:「我師父就是這一位,你快來拜見武林盟主罷!」

  金輪法王見小龍女嫵媚嬌怯,比楊過年紀更小,絕不信是他師父,心想:「中原漢
人詭計多端,可不能騙得了我?」霍地站起,噹啷啷一陣響亮,從懷中取出一個金輪。
這金輪徑長尺半,乃黃金鑄成,輪上鑄有藏文的密宗真言,中藏九個小球,隨手一抖,
響聲良久不絕。金輪法王指著小龍女道:「哼,你這小姑娘也配做武林盟主?只要你接
得住我這金輪的十招,我就認你是盟主。」楊過笑道:「我已勝了兩場,三賽兩勝,你
方言明在先,卻又胡賴些甚麼?」金輪法王道:「我要試試她的功夫,瞧她是不是當得
起。」

  小龍女不知金輪法王武功驚駭世俗,也不知「武林盟主」是甚麼東西,更沒想到自
己要當還是不當,聽他說要試試自己是否接得住他金輪十招,當即站起身來,說道:「
那我就試試。」

  金輪法王道:「你若接不住我十招,那便怎樣?」小龍女道:「接不住就接不住,
又怎樣了?」她此時雖對楊過愛念已深,然對別事仍是無動於中。中原群雄與蒙古武士
均不知這是她的本性,見她全不把金輪法王瞧在眼內,還道她確是武功深不可測。更有
人見楊過使「移魂大法」打敗達爾巴,還道她會使妖法,是個小妖女,登時紛紛議論起
來。

  金輪法王卻也真怕她行使妖法,當下口中喃喃念咒,嘰哩咕嚕,咭哩咯嘟,唸的是
密宗真言「降妖伏魔咒」。楊過在旁聽得明白,只道這和尚又用藏語罵他師父,忙用心
硬記,一個字一個字全記得清清楚楚。金輪法王唸軏咒語,金輪一擺,噹啷啷一陣響,
喝道:「少年退開,我要動手了!」這兩句話說的卻是漢語。

  楊過搖搖手,不敢說話,只怕一分心便忘了硬生生記住的這大段藏語,當下依著字
音,一字一字的唸了起來。卻好達爾巴此時悠悠醒轉,見師父手持金輪,正要與人動手
,卻聽楊過口誦密完真言「降魔伏妖咒」,此是本門秘法,決計不傳外人,楊過若非大
師兄轉世,怎麼會唸此咒?情急之下,一躍而出,跪在師父面前叫道:「師父,他真是
大師兄轉世,你再收他入門罷!」金輪法王怒道:「胡說!你上了當還不知道。」達爾
巴道:「是的啊,這事千真萬確,決不能錯。」法王見他糾纏不清,一把抓起他背心往
廳裏擲去。達爾巴一個一百多斤重的身軀,在他一抓一擲之下輕飄飄的恍似無物。

  眾人適才見達爾巴力鬥點蒼漁隱與楊過,膂力驚人,但法王這麼一擲,功力顯然又
遠在其上,眼見小龍女這般嬌滴滴的模樣,別說接他十招,就是給他用力吹一口氣,只
怕也就吹倒了,不禁都為她擔憂。蒙古武士中不少人曾見過金輪法王顯示武功,當真是
藝壓萬夫、力勝九牛。小龍女雖是敵人,們見她稚弱美貌,側隱之心,人皆有之,想她
縱有妖術,也必難敵法王玄功通神,不免暗暗盼他不要痛下辣手。

  楊過唸完咒語,低聲道:「姑姑,小心這個和尚。」金輪法王聽他唸得一字不錯,
心下佩服,讚道:「少年,虧得你了。」楊過道:「和尚,虧得你了。」法王雙目一瞪
,說道:「虧得我甚麼?」楊過道:「虧得你有膽跟我師父動手,她是菩薩轉世,有通
天徹地之能、降龍伏虎之功,你還是小心為妙。」他見這和尚厲害,想說得他有了顧忌
,出手不敢放盡,師父就易於抵擋。但金輪法王是西藏不世出的英傑,文武全才,那會
上當,叫道:「第一招來了,小姑娘,亮兵刃罷!」

  楊過除下金絲手套,替師父戴上,垂手退開。小龍女從懷中摸出一條雪白綢帶,迎
風一抖,綢帶末端繫著一個金色圓球,圓球中空有物,綢帶抖動,圓球如鈴子般響了起
來,玎玲玎玲,清脆動聽。眾人見二人的兵刃都極怪異,心想今日真是大開眼界,一個
兵刃極短,一個卻是極長,一個極堅,一個卻極柔,偏巧二般兵器又都會玎璫作聲。

  金輪法王所用的金輪專擅鎖拿對手兵刃,不論刀槍劍戟、矛鎚鞭棍,遇上了全是縛
手縛腳,常人揮動武器一招過去,手中就沒了兵器。若不是他見楊過功夫了得,還決不
會說到十招。他一生之中,極少有人能接得了他金輪的三招。

  小龍女綢帶揚動,搶先進招。法王道:「這是甚麼東西?」左手去抓帶子,眼見綢
帶夭矯靈動,料來變化必多,這一抓之中暗藏上下左右中五個方位,不論綢帶閃到那裏
,都是逃不脫掌握。那知綢帶上的小圓球玎的一聲響,反激起來,逕來打他手背上的「
中渚穴」。金輪法王變招奇速,手掌翻轉,又來抓那小球。小龍女手腕微抖,小球翻將
過去,自下而上,打他手背虎口處的「合谷穴」。金輪法王手掌再翻,這次卻是伸出食
中兩指去夾圓球。小龍女看得明白,綢帶微送,圓球伸出去點他臂彎裏的「曲澤穴」。

  這幾下變招,當真只在反掌之間,金輪法王手掌翻了兩次,小龍女手腕抖了三下,
卻已交換了五招。楊過看得明白,大聲數道:「一二三四五……五招啦!還賸五招。」
金輪法王要小龍女接他十招,是要她抵擋金輪的十下攻勢,楊過取巧,卻將雙方交換的
招數一併計算在內。法王是一代武學宗師,那肯與這狡獪小兒斤斤辯算招數多少?當下
左臂微偏,讓開圓球,金輪直遞了出去。

  小龍女只聽得噹啷啷一陣急響,眼前金光閃動,敵人金輪已攻到面前尺許之處。這
一下真是變生不測,別說抵擋,閃躲也已不及,危急中抖動手腕,綢帶直繞過來,圓球
直打法王腦後正中的「風池穴」,這是人身要害,任你武功再強,只要給打中了,終須
性命難保。那是她無可奈何,才以兩敗俱傷的險招逼敵迴輪自保。果然金輪法王不願與
她拚命,低頭避過,只這麼一低頭,手上輪子送出略緩。小龍女已乘機收回綢帶,玎玎
璫璫一陣響,圓球與輪子相碰,已將金輪的攻招解開。這只是一瞬間的事,但小龍女已
是從生到死、從死生的經了一轉,急忙展開輕功,向旁急退,臉上大現驚懼之色。

  金輪法王只這麼攻了一招,但楊過大聲叫道:「六七八九十……好啦,我師父已接
了你十招,更有甚麼話說?」

  這幾下交手,金輪法王已知這小姑娘武功雖高,終究萬萬不及自己,若是正式比拚
,十招之內定可將她打敗,最討厭楊過在旁攪局,胡言亂語,弄得自己心神不定,心想
:「且不理這少年胡說,我加緊出招,先將這女孩兒打敗了,再作道理。」於是袍袖帶
風,金輪幌動,又是一招極厲害的殺著劈將這去。楊過大叫:「不要臉!說了十招,又
來偷襲,十一、十二、十三、十四……」他也不理會雙方攻守招數多少,口中自管連珠
價數將出來。

  小龍女接過一招之後,極是害怕,說甚麼也不敢再正面擋他第二招,當下展開輕功
,在廳上飛舞來去,手中綢帶飄動,金球急轉,幻成一片竹霧,一道黃光。那金球發出
玎玎聲響,忽怎忽緩,忽輕忽響,竟爾如樂曲一般。原來她閒居古墓之時,曾依著林朝
英遺下的琴譜按撫瑤琴,頗得妙理。後來練這綢帶金球,聽著球中發出的聲音頗具音節
,也是她少年心性,竟在武功之中把音樂配了上去。天地間歲時之序,草木之長,以至
人身之脈搏呼吸,無不含有一定節奏,音樂乃依循天籟及人身自然節拍而組成,是故樂
音則聽之悅耳,嘈雜則聞之心煩。武功一與音樂相合,使出來更是柔和中節,得心應手


  古墓派的輕功乃武林一絕,別派任何輕功均所不及。於平原曠野之間尚不易見其長
處,此時在廳上使將出來,的是飄逸無倫,變化萬方。她一生在墓室中練功,於丈許方
圓之內當真趨退若神。金輪法王武功雖然遠勝,但她一味騰挪奔躍,卻也奈何不了,只
聽得鈴聲玎玎,有如樂曲,聽了幾下,竟便要順著她樂音出手,急忙擺動金輪,發出一
陣嘈音來衝盪鈴聲。霎時間大廳上兩般聲音交作,忽輕忽響,或高或低。鈴聲清脆,聽
來心曠神怡,金輪中發出的噹啷巨響卻是如打鐵,如刮鑊,如殺豬,如擊狗,說不出的
古怪喧噪。

  郭靖與黃蓉在旁觀戰,都想起少年之時在桃花島上聽洪七公、歐陽鋒、黃藥師三人
以樂聲拚鬥的情景,此時思及,已如隔世。眼前這兩人武功雖妙,說到以樂聲拚鬥的功
夫,卻尚遠不及洪黃歐陽。這時楊過滔滔不絕的早已數到了「一千零五、一千零六、一
千零七……」但小龍女不與敵人正面動手,金輪法王卻算來未滿十招。郭芙本在母親懷
中昏睡,被金輪的惡響吵醒,雙手掩耳,抬起頭來,滿臉迷惘,不明所以。

  此時金輪法王也已極不耐煩,自覺以一代宗主身分,來來去去竟鬥不下一個少女,
若再拖延,縱然獲勝,也已臉上無光,猛地裏左臂橫伸,金輪斜砸,手掌自左下方仰拍
,金輪自右上方擊落。二人遊鬥這許久,小龍女輕功的路子已被他摸準了五成,這兩下
殺招攔住了她進途退路,要教她讓得前面,避不了後面。小龍女危急中綢帶飛揚,捲起
一團白花,身子急向上躍。法王金輪迴轉,已將綢帶鎖住。若是尋常兵刃,早已被他鎖
奪脫手,但綢帶沒半點堅勁,竟爾輕輕巧巧的從輪孔中滑脫。金輪法王喝道:「這是第
二招,第三招來了!」踏上一步,金輪忽地脫手,向小龍女飛了過去。

  這一下絕招實是出乎人人意料之外,但見金輪急轉,向小龍女砸到。小龍女大駭,
伏低身子向後急竄,疻聽得噹啷啷聲響,一團黃光從臉畔掠過,不容寸許,疾風只削得
她嫩臉生疼。眾人驚呼聲中,法王搶身長臂,手掌在輪緣一撥,那金輪就如活了一般,
在空中忽地轉身,又向小龍女追擊過去。小龍女眼見輪子轉動時勢道大得異乎尋常,那
敢用綢帶去捲?只得以絕頂輕功旁躍避開。金輪法王兩擊不中,叫道:「好輕功!」搶
上去突伸左拳,噹的一聲在輪邊一擊,同時雙掌齊出,攔在小龍女身前,那金輪卻嗆啷
啷的從她腦後飛來。

  金輪來勢並不十分迅速,但輪子未到,疾風已然撲至,勢道猛惡之極。法王在輪上
擊這一拳時,已先行料到對方閃避方位,因此那輪子猶似長了眼睛一般,在空中繞了半
個圈子,向她身後急追。小龍女這一躍一避,已然盡施生平所學,卻見這藏僧雙掌箕張
,竟自攔在身前。群雄耳中鳴響,目為之眩,無不驚心。

  楊過見小龍女遇險,情急關心,順手抓起達爾巴遺在地下的金杵,奮力躍起,舉杵
向輪子搗去,噹的一聲大響,金刪杵恰好套入輪中空洞,只是金輪力道實在猛惡,只震
得他雙手虎口迸裂,鮮血長流,連入帶輪和著金杵,一齊摔在地下。

  小龍女一瞥眼見金輪落地,後路脅迫已解,但自己身在半空,如何能避開面前的大
敵?情急智生,綢帶揮出,捲住西首的柱子,用勁一扯,身子在空中借力斜飛,撞向廳
柱,輕輕巧巧的滑落,溜到了柱後,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開了法王五丁開山般的掌力。

  金輪法王明已得手,卻又被楊過從中阻撓,不但對方逃開,連自己縱橫無敵的兵刃
也被他打落在地,真是生平從所未遇的大挫折。他本來清明在躬,智慧朗照,這時卻不
由得大動無明,不等楊過起身,呼的一掌,已劈空向他擊去。按理他是一派宗師,對方
既是後輩,又已摔在地下未曾起身,如此打他一掌,和他身分及平素的自負實是殊不相
稱,但盛怒之下也已顧不得這許多。

  郭靖見他怒視楊過,抬肩縮臂,知他要猛下毒手,暗叫:「不好!」若是搶步上前
,縱然擋得一擋,楊過仍然不免受傷,危急中不及細思,一招「飛龍在天」,全身躍在
空中,向他頭頂搏擊下來。金輪法王掌力若是不收,雖能將楊過斃於掌底,自己卻也要
喪生於這凌厲無倫的降龍掌之下,當下掌力急轉,「嘿」的一聲呼喝,手掌與郭靖相交


  這是當代兩位武學大師的二次交掌。郭靖人在半空,無從借力,順著對方掌勢翻了
半個觔斗,向後落下。金輪法王卻穩站原地,身不幌,腳不移,居然行若無事。郝大通
、孫不二、點蒼漁隱等素知郭靖武功,見後無不駭異,心想這番僧的功夫實是深不可測
。其實郭靖向後退讓,自然而然的消解敵人掌力,乃是武學正道。金輪法王給楊過一搗
亂,攪得臉上無光,硬要爭回顏面而實接郭靖掌力,卻是大耗內力真氣,雖似佔了上風
,內裏卻是吃虧。二人均是並世雄傑,數十招內決難分判高下,金輪法王勉強在一招中
先佔地步,胸口又不免隱隱生疼,好在對方只求救人,並不繼續進招,於是口唇緊閉,
暗運內力,打通胸口所凝住的一股滯氣。

  楊過死裏逃生,爬起身來,奔向小龍女身旁,小龍女也正過來探視。兩人齊聲問道
:「你沒事麼?」兩人同時點了點頭,臉上同現笑容,雙手互握,滿心喜悅。

  楊過隨即舉起金剛杵,將金輪頂在杵上,耍盤子般轉動,居然也發出些嗆啷啷的聲
響,高聲叫道:「蒙古眾武士聽著:你們大國師的兵刃已給我繳下,還說甚麼天下武林
盟主?快快滾你們蒙古奶奶老太婆的臭鴨蛋罷!」

  蒙古武士盡皆不服,眼見金輪法王與小龍女比武已然勝了,對方出了一個楊過不足
,又出一個郭靖,紛紛叫嚷:「你們以三敵一,羞也不羞?」「法王自行將金輪拋去,
豈是你這小子所能奪下?」「一對一,好好比過,不許旁人插手助拳!」「對對,再打
過。」眾人喧嘩叫囂,但說的都是蒙古話,除郭靖之外,中原群雄一句也聽不懂。

  中原群雄中明白事理的,也覺以武功而論,金輪法王當然在小龍女之上,但武林盟
主這個名號,說甚麼也不能讓一個蒙古國師拿去,否則中原武林固然丟盡了臉面,而群
集禦敵之際自不免先行折了銳氣。少年氣盛的見蒙古眾武士喧擾,也是大聲喝罵,與他
們對吵起來。雙方各抽兵刃,勢成群毆。

  楊過高舉金杵金輪,向金輪法王說道:「還不認輸?你的兵刃都失了,還有甚麼臉
面?世上可有兵刃給人收去的武林盟主麼?」

  金輪法王正暗運內力,楊過的說話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卻不敢開口說話。楊過一見
情狀,已自猜到三分,忙大聲說道:「各位英雄請聽者:我再問他三聲,他若是不答,
便是認輸。」他怕時刻一久,法王運氣完畢,更不延擱,一口氣的問道:「你是不是輸
了?武林盟主你是想也不敢想了?你默不作聲,就是認輸?」金輪法王正消去了滯氣,
胸口隱痛已除,待要答話,楊過見他嘴唇微動,急忙搶在頭裏,說道:「好,你既認輸
,我們也不來難為你,你們大夥兒好好的去罷。」當下高舉金杵金輪,拿去交給了郭靖
。他本想交與師父,但怕金輪法王發怒來奪,小龍女抵擋不住。

  金輪法王氣得臉皮紫脹,又忌憚郭靖武功了得,金輪既落入他手,自己空手去奪,
必難成功,眼見中原武士人多勢眾,若是群鬥,己方定要一敗塗地。好漢不吃眼前虧,
只得先行退卻,再圖報復,於是大聲說道:「中原蠻子詭計多端,倚多為勝,不是英雄
好漢,大夥兒隨我走罷。」他右手一揮,蒙古眾武士齊向廳外退出。他遙遙向郭靖施禮
,說道:「郭大俠,黃幫主,今日領教高招。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

  郭靖躬身答禮,說道:「大師武功精深,在下佩服得很。賢師徒的兵刃就請取回。
」說著要將金輪金杵遞過。楊過大聲道:「金輪法王,你想伸手接過,要不要臉?」郭
靖剛喝得一聲:「過兒,別胡說。」金輪法王早已袍袖飄動,轉身向外,頭也不回的大
步出廳。

  楊過忽地想起一事,叫道:「喂,你的弟子霍都中了我暗器之毒,快拿解藥來換我
的解藥罷。」金輪法王自恃玄功通神,深明醫理,甚麼毒物都能治得,恨極楊過狡猾無
禮,對他的話毫不理睬,逕自去了。黃蓉見朱子柳合上眼沉沉睡去,心想此間聚集了不
少使用餵毒暗器的名家,總有人能治得他身上之傷,見金輪法王不肯交換解藥,卻也不
甚在意。

  此時陸家莊前前後後歡聲雷動,都為楊過與小龍女力勝金輪法王喝采。二人身旁圍
集了數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有的說楊過打敗霍都,乃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
之身。有的說小龍女輕功超逸絕倫,居然避開了金輪如此兇猛的飛擊。但對楊過以「移
魂大法」使達爾巴自擊暈倒一節,十之八九都不明白。有人問起,楊過便胡說八道一番
下集待續   

第  十  四  回          禮  教 大 防

  當下陸家莊上重開筵席,再整杯盤。楊過一生受盡委屈,遭遇無數折辱輕賤,今日
方得揚眉吐氣,為中原武林立下大功,無人不刮目相看,心中自是得意非凡。

  小龍女不明世事,見楊過喜動顏色,雖不知原由,卻也極為高興。黃蓉對她很是喜
愛,拉著她手問長問短,要她坐在席間自己身畔。小龍女見楊過坐在郭靖與點蒼漁隱之
間,與她隔得老遠,忙招手道:「過兒,過來坐在我身邊。」楊過卻知男女有別,初見
之際一時忘形,對她真情流露,此時在眾目睽睽之下再與她這般親熱,卻是甚為不妥,
聽她這般叫喚,臉上不禁一紅,微微一笑,卻不過去。

  小龍女又叫道:「過兒,你幹麼不來?」楊過道:「我坐在這裏好了,郭伯伯跟我
說話呢。」小龍女秀眉微蹙,說道:「我要你坐在我身邊。」楊過見了她生氣的神情,
心中怦然一動,這輕嗔薄怒的模樣,真教他為之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願。當日只因陸無
雙的嗔容與小龍女微有相似之處,便為她奮身卻敵、護行千里,此時真人到來,那裏還
能有半點違拗?當即站起身來,走到她座前。

  黃蓉見了二人神情,心下微微起疑,當即命人安排席位,問楊過道:「過兒,你這
身武功是跟誰學的?」楊過指著小龍女道:「她是我師父啊,郭伯母你怎麼不信?」黃
蓉素知他狡譎,但見小龍女一派天真無邪,料定不會撒謊,於是轉頭問她:「妹妹,他
的武功是你教的?」小龍女很是得意,說道:「是啊,你說我教得好不好?」黃蓉這才
信了,說道:「好得很啊!妹妹,你師父是誰?」小龍女道:「我師父已經死了。」說
著眼圈一紅,心中頗感難過。她師父本來教得她不動七情六欲,但此時對楊過的愛念一
起,胸中隱藏著的深情慢慢都洩露了出來。

  黃蓉又問:「請問尊師高姓大名?」小龍女搖頭道:「我不知道,師父就是師父。
」黃蓉只道她不肯說,武林中人諱言師門真情也是常事,當下不再追問。其實小龍女的
師父是林朝英的貼身丫鬟,只有一個使喚的小名,連她自己也不知姓甚麼。

   這時各路武林大豪紛向郭靖、黃蓉、小龍女、楊過四人敬酒,互慶打敗了金輪法王
這個強敵。郭芙跟著父母,本來到處受人尊重,此時相形之下,不由得黯然無光,除了
武氏兄弟照常在旁殷勤之外,竟無一人理她。她心中氣悶,說道:「大武哥哥,小武哥
哥,咱們別喝酒了,外邊玩去。」武敦儒與武修文齊聲答應。三人站起身來,正要出廳
,忽聽郭靖叫道:「芙兒,你到這兒來。」郭芙回過頭來,只見父親已移坐在母親一席
,笑吟吟的向她招手,於是走近身去,叫了聲:「爹,媽!」倚在黃蓉身上。

  郭靖向黃蓉笑道:「你起初擔心過兒人品不正,又怕他武功不濟,難及芙兒,現下
總沒話說了罷?他為中原英雄立了這等大功,別說並無甚麼過失,就算有何莽撞,做錯
了事,那也是過不及功了。」黃蓉點點頭,笑道:「這一回是我走了眼,過兒人品武功
都好,我也是歡喜得緊呢。」

  郭靖聽妻子答應了女兒的婚事,心中大喜,向小龍女道:「龍姑娘,令徒過世了的
父親當年與在下有八拜之交。楊郭兩家累世交好,在下單生一女,相貌與武功都還過得
去……」他性子直爽,心中想甚麼口裏就說甚麼。黃蓉插嘴笑道:「啊喲,那有這般自
跨自讚的勁兒,也不怕龍家妹子笑話。」

  郭靖哈哈一笑,接著說道:「在下意欲將小女許配給賢徒。他父母都已過世,此事
須得請龍姑娘作主。乘著今日群賢畢集,喜上加喜,咱們就請兩位年高德劭的英雄作媒
,訂了親事如何?」其時婚配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本人反而做不了主,因之
當年郭靖之父郭嘯天與楊過的祖父楊鐵心才有指腹為婚之事。

  郭靖說了此言,笑嘻嘻的望著楊過與女兒,心料小龍女定會玉成美事。郭芙早已羞
得滿臉通紅,將臉蛋兒藏在母親懷裏,心覺不妥,卻不敢說甚麼。

  小龍女臉色微變,還未答話,楊過已站起身來,向郭靖與黃蓉深深一揖,說道:「
郭伯伯、郭伯母養育的大恩、見愛之情,小姪粉身難報。但小姪家世寒微,人品低劣,
萬萬配不上你家千金小姐。」

  郭靖本想自己夫婦名滿天下,女兒品貌武功又是第一流的人才,現下親自出口許配
,他定然歡喜之極,那知竟會一口拒絕,倒不由得一怔,但隨即想起,他定是年輕面嫩
,靦覯推托,當下哈哈一笑,說道:「過兒,你我不是外人,這是終身大事,不須害羞
。」楊過又是一揖到地,說道:「郭伯伯,你若有何差遺,小姪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婚姻之命,卻實是不敢遵從。」郭靖見他臉色鄭重,大是詫異,望著妻子,盼她說個明
白。

  黃蓉暗怪丈夫心直,不先探聽明白,就在席間開門見山的當眾提出來,枉自碰了個
大釘子,眼見楊過與小龍女相互間的神情大有纏綿眷戀之意,但他們明明自認師徒,難
道兩人行止乖悖,竟做出逆倫之事來?這一節卻大是難信,心想楊過雖然未必是正人君
子,卻也不致如此胡作非為。宋人最重禮法,師徒間尊卑倫常,看得與君臣、父子一般
,萬萬逆亂不得。黃蓉雖有所疑,但此事太大,一時未敢相信,於是問楊過道:「過兒
,龍姑娘真的是你師父嗎?」楊過道:「是啊!」黃蓉又問:「你是磕過頭、行過拜師
的大禮了?」楊過道:「是啊。」他口中答覆黃蓉,眼光卻望著小龍女,滿臉溫柔喜悅
,深憐密愛,別說黃蓉聰穎絕倫,就算換作旁人,也已瞧出了二人之間絕非尋常師徒而
已。

  郭靖卻尚未明白妻子的用意,心想:「他早說過是龍姑娘的弟子,二人武功果是一
路同派,那還有甚麼假的?我跟他提女兒的親事,怎麼蓉兒又問他們師承門派?嗯,他
先入全真派,後來改投別師,雖然不合武林規矩,卻也難化解。」

  黃蓉見了楊過與小龍女的神色,暗暗心驚,向丈夫使個眼色,說道:「芙兒年紀還
小,婚事何必心急?今日群雄聚會,還量商議國家大計要緊。兒女私事,咱們暫且擱下
罷。」郭靖心想不錯,忙道:「正是,正是。我倒險些兒以私廢公了。龍姑娘,過兒與
小女的婚事,咱們日後慢慢再談。」

  小龍女搖了搖頭,說道:「我自己要做過兒的妻子,他不會娶你女兒的。」

  這兩句話說得清脆明亮,大廳上倒有數百人都聽見了。郭靖一驚,站了起來,竟不
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見她拉著楊過的手,神情親密,可又不由得不信,期期艾艾的道:
「他……他是你的徒……徒……兒,卻難道不是麼?」

  小龍女久在地下古墓,不見日光,因之臉無血色,白皙逾恆,但此時心中歡悅,臉
色嬌艷,如花初放,笑吟吟的道:「是啊!我從前教過他武功,可是他現下武功跟我一
般強了。他心裏歡喜我,我也很歡喜他。從前……」說到這裏,聲音低了下去,雖然天
真純樸,但女兒家的羞澀卻是與生俱來,緩緩說道:「從前……我只道他不歡喜我,不
要我做他妻子,我……我心裏難受得很,只想死了倒好。但今日我才知他是真心愛我,
我……我……」廳上數百人肅靜無聲,傾聽她吐露心事。本來一個少女縱有滿腔熱愛,
怎能如此當眾宣洩?又怎能向郭靖這不相干之人傾訴?但她於甚麼禮法人情壓根兒一竅
不通,覺得這番言語須得跟人說了,當即說了出來。

  楊過聽她真情流露,自是大為感動,但見旁人臉上都是又驚又詫、又是尷尬、又是
不以為然的神色,知道小龍女太過無知,不該在此處說這番話,當下牽著她手站起身來
,柔聲道:「姑姑,咱們去罷!」小龍女道:「好!」兩人並肩向廳外走去。此時大廳
上雖然群英聚會,但在小龍女眼中,就只見到楊過一人。

  郭靖和黃蓉愕然相顧,他夫婦倆一生之中經歷過千奇百怪、艱難驚險,眼前此事卻
是萬萬料想不到,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小龍女和楊過正要走出大廳,黃蓉叫道:「龍姑娘,你是天下武林盟主,群望所屬
,觀瞻所繫,此事還須三思。」小龍女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說道:「我做不來甚麼盟
主不盟主,姊姊你若是喜歡,就請你當罷。」黃蓉道:「不,你如真要推讓,該當讓給
前輩英雄洪老幫主。」武林盟主是學武之人最尊榮的名位,小龍女卻半點也不放在心上
,隨口笑道:「隨你的便罷,反正我是不懂的。」拉著楊過的手,又向外走。

  突然間衣袖帶風,紅燭幌動,座中躍出一人,身披道袍、手挺長劍,正是全真道士
趙志敬。他橫劍攔在廳口,大聲道:「楊過,你欺師滅祖,已是不齒於人,今日再做這
等禽獸之事,怎有面目立於天地之間?趙某但教有一口氣在,斷不容你。」楊過不願與
他在眾人之前糾纏不清,低沉著聲音道:「讓開!」趙志敬大聲道:「尹師弟,你過來
,你倒說說,那天晚上咱們在終南山上,親眼目睹這兩人赤身露體,幹甚麼來著?」尹
志平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左手高舉。眾人見他小指與無名指削斷了半截,雖不知其中含
意,但見他渾身發抖,臉色怪異,料想中間必然大有蹊蹺。

  楊過那晚與小龍女在花叢中練玉女心經,為趙尹二人撞見,楊過曾迫趙志敬立誓,
不得向第五人說起,那知他今日竟在大庭廣眾之間大肆誣衊,自是惱怒已極,喝道:「
你立過重誓,不能向第五人說的,怎麼如此……如此……」趙志敬哈哈一笑,大聲道:
「不錯,我立誓不向第五人說,可是眼前有第六人、第七人。百人千人,就不是第五人
了。你們行得苟且之事,我自然說得。」

  趙志敬見二人於夜深之際、衣衫不整的同處花叢,怎想得到是在修習上乘武功?這
時狂怒之下抖將出來,倒也不是故意誣衊。小龍女那晚為此氣得口噴鮮血,險些送命,
這時聽他狡言強辯,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向他胸口輕輕按去,說道:「你還是別胡說的
好。」此刻她玉女心經早已練成,這一掌按出無影無蹤,而玉女心經又是全真派武功的
剋星,趙志敬伸手急格,不料小龍女的手掌早已繞過他手臂,按到了他胸口。

  趙志敬一格落空,大吃一驚,但對方手掌在自己胸口稍觸即逝,竟無半點知覺,當
下也不在意,冷笑道:「你摸我幹麼?我又不……」一言未畢,突然雙目直瞪,砰的一
聲,翻身摔倒,竟已受了極重的暗傷。

  孫不二與郝大通見師姪受傷,急忙搶出扶起,只見他血氣上湧,脹得滿臉通紅,宛
似醉酒。孫不二冷笑道:「好哇,你古墓派當真是和我全真派幹上了。」拔出長劍,就
要與小龍女動手。

  郭靖急從席間躍出,攔在雙方之間,勸道:「咱們自己人休得相爭。」向楊過道:
「過兒,雙方都是你師尊。你勸大家回席,從緩分辨是非不遲。」

  小龍女從來意想不到世間竟有這等說過了話不算的奸險背信之事,心中極是厭煩,
牽著楊過的手,皺眉道:「過兒,咱們走罷,永不見這些人啦!」楊過隨著她跨出兩步


  孫不二長劍閃動,喝道:「打傷了人想走麼?」

  郭靖見雙方又要爭競,正色說道:「過兒,你可要立定腳跟,好好做人,別鬧得身
敗名裂。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可知這個『過』字的用意麼?」

  楊過聽了這話,心中一震,突然想起童年時的許多往事,想起了諸般傷心折辱,又
想:「怎麼我這名字是郭伯伯取的?」

  郭靖對楊過愛之切,就不免求之苛,責之深,見他此日在群雄之前大大露臉,正自
欣慰無已,卻突然發覺他做了萬萬不該之事,心中一急,語聲也就特別嚴厲,又道:「
你過世的母親定然曾跟你說,你單名一個『過』字,表字叫作甚麼?」楊過記得母親確
曾說起,只是他年紀輕輕,從來無人以表字相稱,幾乎自己也忘了,於是答道:「叫作
『改之』。」郭靖厲聲道:「不錯,那是甚麼意思?」楊過想了一想,記起黃蓉教過的
經書,說道:「郭伯伯是叫我有了過失就要悔改。」

  郭靖語氣稍轉和緩,說道:「過兒,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這是先聖先
賢說的話。你對師尊不敬,此乃大過,你好好的想一下罷。」

  楊過道:「若是我錯了,自然要改。可是他……」手指趙志敬道:「他打我辱我,
騙我恨我,我怎能認他為師?我和姑姑清清白白,天日可表。我敬她愛她,難道這就錯
了?」他侃侃而言,居然理直氣壯。郭靖的機智口才均是遠所不及,怎說得過他?但心
知他行為大錯特錯,卻不知如何向他說清楚,只道:「這個……這個……你不對……」

  黃蓉緩步上前,柔聲道:「過兒,郭伯伯全是為你好,你可要明白。」楊過聽到她
溫柔的言語,心中一動,也放低了聲音道:「郭伯伯一直待我很好,我知道的。」眼圈
一紅,險些要流下淚來。黃蓉道:「他好言好語的勸你,你千萬別會錯了意。」楊過道
:「我就是不懂,到底我又犯了甚麼錯?」黃蓉臉一沉,說道:「你是當真不明白,還
是跟我們鬧鬼?」楊過心中不忿,心道:「你們好好待我,我也好好回報,卻又要我怎
地?」咬緊了嘴唇卻不答話。黃蓉道:「好,你既要我直言,我也不跟你繞彎兒。龍姑
娘既是你師父,那便是你尊長,便不能有男女私情。」

  這個規矩,楊過並不像小龍女那般一無所知,但他就是不服氣,為甚麼只因為姑姑
教過他武功,便不能做他妻子?為甚麼他與姑姑絕無苟且,卻連郭伯伯也不肯信?想到
此處,胸頭怒氣湧將上來。他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偏激剛烈之人,此時受了冤枉,更
是甩出來甚麼也不理會了,大聲說道:「我做了甚麼事礙著你們了?我又害了誰啦?姑
姑教過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們斬我一千刀、一萬刀,我還是要她做妻子
。」

  這番話當真是語驚四座,駭人聽聞。當時宋人拘泥禮法,那裏聽見過這般肆無忌憚
的叛逆之倫?郭靖一生最是敬重師父,只聽得氣向上衝,搶上一步,伸手便往他胸口抓
去。

  小龍女吃了一驚,伸手便格。郭靖武功遠勝於她,此時盛怒之下,更是出盡全力,
一帶一揮,將小龍女拋出丈餘,接著手掌一探,抓住了楊過胸口「天突穴」,左掌高舉
,喝道:「小畜生,你膽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下集待續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27

  楊過給他一把抓住,全身勁力全失,心中卻絲毫不懼,朝聲說道:「姑姑全心全意
的愛我,我對她也是這般。郭伯伯,你要殺我便下手,我這主意是永生永世不改的。」
郭靖道:「我當你是我親生兒子一般,決不許你做了錯事,卻不悔改。」楊過昂然道:
「我沒錯!我沒做壞事!我沒害人!」這三句話說得斬釘截鐵,鏗然有聲。

  廳上群雄聽了,心中都是一凜,覺得他的話實在也有幾分道理,若是他師徒倆一句
話也不說,在甚麼世外桃源,或是窮鄉荒島之中結成夫婦,始終不為人知,確是與人無
損。只是這般公然無忌的胡作非為,卻是有乖世道人心,成了武林中的敗類。

  郭靖舉起手掌,淒然道:「過兒,我心裏好疼,你明白麼?我寧可你死了,也不願
你做壞事,你明白麼?」說到後來,語音中已含哽咽。

  楊過聽他如此說,知道自己若不改口,郭伯伯便要一掌將自己擊死。他有時雖然狡
計百出,但此刻卻又倔強無比,朗聲道:「我知道自己沒錯,你不信就打死我好啦。」

  郭靖左掌高舉,這一掌若是擊在楊過天靈蓋上,他那裏還有性命?群雄凝息無聲,
數百道目光都望他著手掌。

  郭靖左掌在空際停留片時,又向楊過瞧了一眼,但見他咬緊口唇,雙眉緊蹙,宛似
他父親楊康當年的模樣,心中一陣酸痛,長嘆一聲,右手放鬆了他領口,說道:「你好
好的想想去罷。」轉過身來,回席入座,再也不向他瞧上一眼,臉色悲痛,心灰意懶已
到極處。

  小龍女招手道:「過兒,這些人橫蠻得緊,咱們走罷。」她可絲毫不知適才楊過生
死之際間不容髮。楊過心想「橫蠻」二字的形容,確甚適當,大踏步走向廳口,與小龍
女攜手而出,到莊外牽了瘦馬,逕自去了。

  群雄眼睜睜的望著二人背影,有的鄙夷,有的惋惜,有的憤怒,有的驚詫。

  楊過與小龍女並肩而行,夜色已深,此時兩人久別重逢,遠離應囂,於適才的惡鬥
、爭辯,都已忘得乾乾淨淨,只覺此刻人生已臻極美之境,過去的生涯盡是白活,而未
來的時光也大可不必再過。兩人心靈相通,不交一言,默默無言的走著,到了一株垂楊
樹下,兩人過去坐下,在樹蔭下倚著樹幹,漸感倦困,就此沉沉睡去。瘦馬在遠處吃著
青草,偶而發出一聲聲低嘶。

  一覺醒來,天已大明,兩人相視一笑。楊過道:「姑姑,咱們到那裏去?」小龍女
沉吟半晌,道:「還是回古墓去罷。」她自下得山來,只覺軟紅十丈雖然繁華,終不如
在古墓中那麼逍遙自在。楊過尋思:「得與姑姑在古墓中廝守一輩子,此生已無他求。
」從前記掛著外面世界,只盼她放自己出墓,但在外面打了個轉,卻又留戀起古墓中清
淨的生涯來。當下兩人折而向北,緩緩而行。一個仍是叫他「過兒」,一個仍是叫她「
姑姑」,都覺如此相處相呼,最是自然不過。

  中午時分,兩人談到金輪法王的武功,都說他功夫了得,難以抵敵。小龍女忽道:
「過兒,玉女心經中最後一章,咱們從沒練好過,你可記得麼?」楊過道:「記是記得
的,但咱倆拆來拆去,總是不成,想來總有些甚麼地方不對。」小龍女道:「本來我也
想不透,但昨天見那老道姑的寶劍抖了幾下,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來。」楊過回想孫不二
昨日所使的劍招,登時領悟,叫道:「對啦,對啦,那是要全真派武學與玉女心經同時
使用,怪不得咱們一直練得不對。」

  當年古墓派祖師林朝英獨居古墓而創下玉女心經,雖是要剋制全真派武功,但對王
重陽始終情意不減,寫到最後一章之時,幻想終有一日能與意中人並肩擊敵,因之這一
章的武術是一個使玉女心經,一個使全真功夫,相互應援,分進合擊。林朝英當日柔腸
百轉,深情無限,纏綿相思,盡數寄託於這章武經之中。雙劍縱橫是賓,攜手克敵才是
主旨所在,然而在所遺石刻之中卻不便注明這番心事。小龍女與楊過初練時相互情愫未
生,無法體會祖師婆婆的深意,修習之際兩人均使本門心法,自是領會不到其中妙詣。

  當下兩人一齊悟到,各自折了一枝柳枝,一招招對拆起來。小龍女緩緩仗動玉女劍
法,楊過使的則是全真劍法。但拆了數招,仍覺難以融會。他二人想不到林朝英當年創
製這套劍法,心中想像與王重陽並肩禦敵,一招一式盡是相互配合照顧,此時楊龍兩人
對拆,卻是將對方當成了敵人,互刺互擊,相殺相斫,自是大為鑿枘。其實林朝英與王
重陽都是當時天下一等一的高手,單只一人已無旁人能與之對敵,這套聯手抗敵的功夫
實在並無用處,只是林朝英自肆想像、以託芳心而已。她創此劍法時武功已達巔峰,招
式勁急,綿密無間,不能有毫髮之差,楊過與小龍女不明其中含意,自難得心應心。

  二人練了一會總感不對。小龍女道:「或許咱們記錯了,回到墓中去瞧清楚了再練
。」楊過正要答話,突聽遠處馬蹄聲響,一騎馬飛馳而至。那馬遍體赤毛,馬上之人一
身紫衫,轉眼之間,一人一騎如風般掠過身邊,正是黃蓉騎著小紅馬。

  楊過不願再與她一家人見面而多惹煩惱,於是與小龍女商量改走小道,以免在前途
再行相遇。小龍女雖是師父,但除了武功之外甚麼事也不懂,楊過說改走小道,她自無
異議。當晚二人在一家小返店中宿了。楊過睡在床上,小龍女仍是用一條繩子橫掛室中
,睡在繩上。二人都已決意要結為夫婦,但在古墓中數年來都是如此安睡,此番重遇,
仍是自然而然的睡下,依法練功,只是想到心上人就在身旁,此後更不分離,均感無限
喜慰。

  次日中午,二人來到一座大鎮。鎮上人煙稠密,車來馬往,甚是熱鬧。楊過帶同小
龍女到一家酒樓用飯,剛走上樓梯,不禁一怔,只見黃蓉與武氏兄弟坐地一張桌旁正自
吃飯。楊過心想既然遇到,不便假裝不見,上前行禮,叫了聲:「郭伯母。」

  黃蓉雙眉深鎖,臉帶愁容,問道:「你見到我女兒沒有?」楊過道:「沒有啊。芙
妹沒跟你在一起麼?」

  黃蓉尚未答話,樓梯聲響,走上數人。當先一人身材高大,正是金輪法王。楊過急
忙轉頭,不再跟黃蓉說話,悄悄走到小龍女身旁,低聲道:「背轉了臉,別瞧他們。」
但金輪法王眼光何等銳利,一上樓梯,於樓上諸人均已盡收眼底,嘿嘿冷笑,大刺刺的
在一張桌旁坐了下來。楊過本已將頭轉過,突聽黃蓉叫了聲:「芙兒!」不禁回頭,只
見郭芙與金輪法王同坐一桌。眼睜睜望著母親,卻是不敢過去。

  原來金輇法王陸家莊受挫,心中不忿,籌思反敗為勝之策,更兼霍都身中玉蜂針,
毒性發作,多方解救始終無效,更須設法搶奪解藥,是以未曾遠去,便在陸家莊附近逗
留。也是郭芙合當遭難,清晨騎了小紅馬出來馳騁,正好遇上這個大對頭,給他一把揪
下馬來。小紅馬極有靈性,發飛奔回莊,悲嘶不已。郭靖等知道女兒遇險,大驚之下,
立即分頭尋找。黃蓉雖然懷有身孕,仍是帶著武氏兄弟來回探察,此日在這鎮上見到楊
過師徒,不料金輪法王押著郭芙,卻也來到了這酒樓。

  黃蓉一見女兒,驚喜交集,眼見她落入大敵手中,叫了一聲之後,便不再說話,拿
著一雙筷子在桌上劃來劃去,籌思救女之策。正自琢磨,忽聽金輪法王說道:「黃幫主
,這一位是你的愛女罷?前日我見她倚在你的懷中,撒痴撒嬌,有趣得緊啊。」黃蓉哼
了一聲,並不答話。武修文站起身來,喝道:「枉你身為一派宗師,比武不勝,卻來欺
侮人家年輕姑娘,羞也不羞?」金輪法王對他的話只當沒聽見,又道:「黃幫主,前日
較量,你們明明輸了,卻多般的橫生枝節,不是好漢行逕。你先將毒針解藥給我,然後
咱們約定日子,公公道道的比一場武,以定武林盟主之位到底誰屬。」黃蓉仍是哼了一
聲,並不答話。

  武修文大聲道:「你先把郭姑娘放回,我們立時送上解藥,比武之議慢慢商量不遲
。」黃蓉斜眼向楊過與小龍女望了一眼,心想:「解藥是在這二人身上,你貿然答應對
方,也不知人家給是不給。」金輪法王道:「餵毒暗器,天下難道就只你們一家?你們
用毒針傷我徒兒,我也能在你女兒身上釘上幾枚毒釘。你們給解藥,我們就給她治。說
到放人,可沒那麼容易。」黃蓉見女兒神色如常,似乎並未受傷,但母女情深,不禁心
中無主,常言道「關心則亂」,她雖機變無雙,此時竟然一籌莫展。

  眼見店伴將酒菜川流不息價送到金輪法王桌上,法王等縱情飲食,大說大笑。郭芙
呆呆坐著,只是凝望母親,始終不提筷子。黃蓉心如刀割,牽動內息,突然腹中又隱隱
作痛。

  金輪法王用完酒飯,站起身來,說道:「黃幫主,跟咱們一起走罷。」黃蓉一愕,
立時省悟,他不但擒住女兒不放,竟連自己也要帶走,此時落了單,身邊只武氏兄弟二
人,自是非他敵手,不禁臉色大變。金輪法王又道:「黃幫主,你不用害怕,你是中原
武林中大有來頭的人物,我們自是以禮相待。只要武林盟主之位有了定論,立時恭送南
歸。」他上樓見到黃蓉,便知遇到良機,只要將她擒獲,中原武士非拱手臣服不可,那
比拿住了郭芙可要高出百倍,當真是一件天大買賣送上門來。黃蓉只關心著女兒,先前
竟沒想到此節。

  武氏兄弟見師娘受窘,明知不敵,卻也不能不挺身而出,長劍雙雙出鞘,護在師娘
身前。黃蓉低聲道:「快跳窗逃走,向師父求救。」武氏兄弟兩人向她瞧了一眼,又向
郭芙瞧了一眼,這才奔向窗口。

  黃蓉暗罵:「笨蛋,這當兒怎容得如此遲疑?」果然只這麼稍一稽延,已自不及。
金輪法王長臂前探,一手一個,抓住二人背心,如老鷹拿小雞般提了起來。武氏兄弟迴
劍急刺,金輪法王也不閃避,只是雙手微擺,武敦儒長劍刺向弟弟,而武修文的長劍卻
刺向了哥哥。兩武大驚,急忙撒手拋劍,噹啷兩聲,兩柄長劍同時落地,才算沒傷了兄
弟。

  金輪法王雙臂一振,將二人拋出丈許,冷笑道:「乖乖的跟佛爺走罷。」轉頭向楊
過與小龍女道:「你兩位跟黃幫主倘若不是一路,便請自便,以後別來礙我的事就是。
兩位武功了得,今後好好保重,再去練上一二十年,天下便無敵手。」他倒並非對二人
另眼相看,卻是知道黃蓉、小龍女、楊過三人武功雖然都不及自己,但如聯手相鬥,那
就不易應付,即使得勝,也未必定可擒獲黃蓉,因之有意相間,那是得其主幹、捨其旁
枝之意。他並不知黃蓉因懷孕而不便動手,只估量她打狗棒極其神妙,是個勁敵。

  小龍女道:「過兒,咱們走罷!這老和尚很厲害,咱們打他不過的。」她滿心只盼
早回古墓,與楊過長相廝守,她於世間的恩仇鬥殺本來就毫不關心,見到金輪法王又感
害怕,便即直言無隱。楊過答應了,站起身來,走到樓口,心想此去回到古墓,多半與
黃蓉永世不再相見,不禁向她望了一眼。

 只見她玉容慘淡,左手按住小腹,顯是在暗忍疼痛,楊過登時心想:「郭伯伯、郭
伯母不許我和姑姑相好,未免多事,但他們對我實無歹意,今日郭伯母有難,我如何能
一走了之?只是敵人實在太強,我與姑姑齊上,也決計不是這藏僧的敵手,反正救不了
郭伯母,又何必將自己與姑姑的性命陪上?不如去稟報郭伯伯,讓他率人追救便是。」

  楊過攜著小龍女的手,舉步下樓,只見一名蒙古武士大踏步走到黃蓉身前,粗聲說
道:「快走,還耽擱甚麼?」說著伸手去拉她臂膀,竟當她是囚犯一般。

  黃蓉當了十餘年丐幫的幫主,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雖然今日遭厄,豈能受此傖
夫之辱?見他黑毛茸茸的一雙大手伸將過來,當即衣袖甩起,袖子蓋上他手腕,乘勢抓
住揮出,呼的一聲,那蒙古武士肥大的身軀從酒樓窗口飛了出去,跌在街心,只摔得半
死不活。黃蓉生性受潔,不願手掌與他手腕相觸,是以先用袖子罩住,才隔袖摔他。

  酒樓上眾人初時聽他們說得斯文,均未在意,突見動手,登時大亂。

  金輪法王冷笑道:「黃幫主果然好功夫。」學著蒙古武士的神氣,大踏步走上,一
模一樣的伸手去拉,黃蓉知他有意炫示功夫,雖是同樣的出手,自己要同樣的摔他卻是
萬萬不能,只得退了一步。

  楊過已走下樓梯數級,猛見爭端驟起,黃蓉眼下就要受辱,不由得激動了俠義心腸
,還顧得甚麼生死安危,飛身過去拾起正敦儒掉下的長劍,一招「青龍出海」,急向金
輪法王後心刺去,喝道:「黃幫主帶病在身,你乘危相逼,羞也不羞?」

  金輪法王聽到背後金刃破空之聲,竟不回頭,翻過手指往他劍刃平面上一擊。噹的
一響,楊過只震得右臂發麻,劍尖直垂下去,急忙飛身躍開。

  金輪法王回過身來,說道:「少年,快快走罷!你年紀輕輕,武功不弱,將來成就
遠勝於我,此時卻還不是我的對手,何苦強自出頭,喪生於我手下?」這幾句話軟硬兼
施,既把楊過捧了一下,卻又深具威脅。他金輪被楊過與小龍女擊下,令他已然到手的
武林盟主之位終於落空,心中對二人自是恨得牙癢癢地,只是此刻權衡輕重,以拿住黃
蓉為第一要義,不願多樹敵人,只盼楊過與小龍女退出這場是非,日後再找這兩個小輩
的晦氣不遲。他稱雄西藏,頗富謀略,非徒武功驚人而已。

  這幾句話不亢不卑,確又不是大言欺人,楊過究是少年心性,聽他說自己將來造就
還勝於他,心中自是喜樂,笑道:「大和尚不必客氣,要練到你這般厲害的功夫很不容
易。這位黃幫主自小養我大的,你還是別難為她罷。她今日若非有病,你的武功未必勝
得過她,你如不信,待她將病養好了,跟你比試一場如何?」他只道金輪法王自負功夫
了得,被他這麼一激,或許真的不再與黃蓉為難。

  豈知金輪法王本來擔心黃蓉、小龍女、楊過三人聯手合力,這才對楊過客氣,此刻
聽了他這幾句話,向黃蓉臉上一望,果見她容色憔悴,病勢竟自不輕,心想單憑你這兩
個少年男女,我金輪法王又有何懼?當下冷笑一聲,搶到梯口,說道:「那你也留下罷
!」

  小龍女站在梯間,被金輪法王將她與楊過隔開,心中不樂,說道:「和尚你走開,
讓他下來。」金輪法王雙眉倒豎,「單掌開碑」,一招疾推下去,他膂力本大,這一招
居高臨下,更是威猛無比。小龍女那敢硬接?她懸念楊過身在樓頭,不向梯底躍下,雙
足一登,竟以絕頂輕功從敵人身畔擦過,與楊過並肩而立。金輪法王當她從左側掠過時
迴肘反打,竟然一擊不中,心下也佩服她身法輕捷。楊過又拾起武修文掉下的長劍交在
她手裏,說道:「姑姑,這和尚無禮,咱們打他。」

  嗆啷一響,金輪法王從袍子底下取出一隻輪子,這輪子與他先前所使的金輪一般大
小,只顏色黑黝黝地,卻是精鐵所鑄,輪上也鑄有密宗真言。他共有金銀銅鐵鉛五隻輪
子,當真遇上大敵之時,可以五輪齊出,但他已往只用一隻金輪,已自打敗無數勁敵,
因此上得了金輪法王的名號,其餘銀銅鐵鉛四輪卻從未用過,其實依他武學修為,原該
稱「五輪法王」才是。陸家莊比武時金輪被楊過用金剛杵搗下,這時將鐵輪取出,說道
:「黃幫主,你也一齊上麼?」他雖見黃蓉臉有病容,終是忌憚她武功了得,這句「黃
幫主」一呼,點醒她是一幫之主,如與旁人聯手合力鬥他一人,未免墮了幫主的身分。

  楊過叫道:「黃幫主要回家啦,她沒空跟你嚕唆。」轉頭向黃蓉道:「郭伯母,你
帶了芙妹走罷。」他已打定主意,自己與小龍女合力拒敵,打是打不過的,但勉力抵擋
一陣,設法逃走,卻多半辦得到,好在此時並非比武賭勝,只須逃脫魔掌,就算逃得狼
狽萬狀,又有何妨?當下挺劍向法王刺去。小龍女見他使的是玉女心經功夫,於是跟著
揮劍旁擊,她心中無甚打算,既見楊過與這和尚動手,也就出手相助。

  金輪法王舞動輪子,擋開兩劍,他嫌酒樓上桌椅太多,施展不開手腳,一面舞輪,
一面飛腳將桌椅踢開。楊過心想:「跟你以力硬拚,我們定然要輸,只有跟你糾纏,才
可抵擋得片刻。」見他踢開桌椅,便反把桌椅推轉,擋在敵我之間。他與小龍女都是輕
身功夫了得,東鑽西竄,並不正式和敵人拚鬥,再加上忽爾投擲酒壺,忽爾翻潑菜盤,
只鬧得樓面上酒漿菜汁,淋漓滿地。

  如此一鬧,黃蓉已乘機拉過郭芙。達爾巴中了楊過的「移魂大法」之後,此時兀自
時昏時醒,霍都中毒重傷,其餘的蒙古武士本領低微,那裏擋得住黃蓉?楊過大叫:「
郭伯母,你們快走罷!」但黃蓉見金輪法王招數厲害,楊、龍二人出盡全力,仍是難以
招架,此刻胡鬧歪打,尚可擋得一擋,若是給他找到破綻,猛下毒手,這兩個少年男女
那裏還有性命?心想:「他捨命救我,我豈能只圖自身,捨之而去?」站在樓頭,悄立
觀戰。

  武氏兄弟卻連聲催促:「師娘,咱們先走罷,你身子不適,須得保重。」黃蓉初時
不理,聽他們催得緊了,怒道:「為人不講『俠義』二字,練武有何用處?活在世上又
有何用處?這姓楊的強過你們百倍。哼,你兄弟倆好好想一想罷。」武氏兄弟一番好意
,卻給師母一頓搶白,訕訕的老大不是意思。

  郭芙從地下拾起一條斷了的桌腳,叫道:「武家哥哥,咱們齊上。」黃蓉一把拉住
,說道:「憑你這點功夫,上去送死麼?」郭芙撅起了小嘴不信。她見楊過與小龍女出
招也無甚特異奧妙之處,有時姿式雖妙,劍招卻毫不凌厲狠辣。

  金輪法王每次追擊,總是給地下倒翻的桌椅擋住去路,而楊、龍二人轉動靈活,飄
忽來去,儘是遊鬥。他心念一動,足下突然使勁,只聽喀喇喇、喀喇喇響聲不絕,一張
張倒翻的桌椅在他足底碎裂斷折。他手上舞動鐵輪攻拒轉打,足底卻使出「千斤墜」功
夫,雙腳踏到何處,何處的桌椅便斷,再鬥得數轉,樓面上堆成一層碎木殘塊,三人均
在碎木層上相鬥,再無桌椅阻手礙腳,擋住去路。

  此時金輪法王大踏步來去,鐵輪幌得噹啷啷直響,雙臂大開大闔,以急招向二人猛
攻。楊過與小龍女少了桌椅的阻隔,只得以真功夫抵擋。金輪法王連進三招,楊過架得
手臂隱隱生痛。金輪法王得理不讓人,第四招當頭猛砸下來,鐵輪未到,已是挾著一股
疾風,聲勢極是驚人。楊過與小龍女雙劍齊上,劍尖抵中鐵輪,合雙劍之力,才擋過了
這一招,但兩柄劍均已被壓得彎了。

  兩人同時奮力將鐵輪彈開,楊過長劍直刺,攻敵上盤,小龍女橫劍急削敵人左腿。
金輪法王飛腳向小龍女手腕踢去,鐵輪斜打,擊向楊過項頸。楊過低頭蹲腿,閃避鐵輪
。不料此時奇峰突起,金輪法王右手陡鬆,鐵輪竟向楊過頭頂摔落,他雙手得空,同時
向小龍女肩上抓去。

  就在這瞬息之間,二人同時遭逢奇險。黃蓉「啊」的一聲叫,要待搶上相救,只見
楊過身子貼地斜飛,尚未落地,長劍已直刺金輪法王後心,這一招也是一舉兩得,攻守
兼備,既解自身危難,且以「圍魏救趙」之計,使金輪法王不敢再向小龍女進擊,此招
叫作「雁行斜擊」,卻是全真派的劍法。

  金輪法王「咦」的一聲,乘鐵輪尚未落地,右腳腳背在鐵輪上一抄,那輪子激飛起
來,噹啷啷聲響,向楊過頭上砸到。楊過在危急中使了一招全真派劍法,居然收到奇效
,跟著又是一招全真派的「白虹經天」,平劍向輪子打去。輪重劍輕,這一劍平擊本無
效用,但這一下打得恰到好處,合上了武學中「四兩撥千斤」的道理,鐵輪方向轉過,
反向金輪法王頭上飛去。郭芙在旁看得大喜,拍手大聲喝采。

  金輪法王膽敢兵刃脫手、飛輪擊敵,原是枓到敵人無力接輪,若是對方以兵刃砸碰
飛輪,不論多麼沉重的鋼鞭大刀,撞上了均非脫手不可,那料到楊過竟有撥打輪子的功
夫?盛怒之下,伸手抓住鐵輪,暗用轉勁,又將輪子飛出。這時勁力加急,輪子竟然寂
然無聲,卻是鐵輪飛轉太快,輪中小球不及相互碰撞。楊過第一次撥他輪子,是無意中
用上了九陰真經的功夫,這時再度伸劍拍打,噹的一聲,長劍震得脫手。金輪法王立時
一記「大摔碑手」重重拍去。原來楊過的九陰真經功夫未曾練熟,這次力道用得不正。

  小龍女見楊過遇險,纖腰微擺,長劍急刺,這一招去勢固然凌厲,抑且風姿綽約,
飄逸無比,卻已使上了「玉女心經」中最後一章的武功。黃蓉母女看得心曠神怡,同聲
叫道:「好!」

 金輪法王收掌躍起,抓住輪子架開劍鋒,楊過也乘機接回長劍,適才這一下當真是
死裏逃生,但人當危急之際心智特別靈敏,猛地裏想起:「我和姑姑二人同使玉女劍法
,難以抵擋。但我使全真劍法,她使玉女劍法,卻均化險為夷。難道心經的最後一章,
竟是如此行使不成?當下大叫:「姑姑,『浪跡天涯』!」說著斜劍刺出。小龍女未
及多想,依言使出心經中所載的「浪跡天涯」,揮劍直劈。兩招名稱相同,招式卻是大
異,一招是全真劍法的厲害劍招,一著是玉女劍法的險惡家數,雙劍合璧,威力立時大
得驚人。金輪法王無法齊擋雙劍擊刺,向後急退,嗤嗤兩聲,身上兩劍齊中。虧得他閃
避得宜,劍鋒從兩脅掠過,只劃破了他衣服,但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金輪法王百忙中又急退兩步,以避鋒銳,只聽楊過叫道:「花前月下!」一招自上
而下搏擊,模擬冰輪橫空、清光鋪地的光景。小龍女單劍顫動,如鮮花招展風中,來回
揮削,只幌得金輪法王眼花撩亂,渾不知她劍招將從何處攻來,只得躍後再避。楊過又
叫:「清飲小酌!」劍柄提起,劍尖下指,有如提壺斟酒。小龍女劍尖上翻,竟是指向
自己櫻唇,宛似舉杯自飲一般。

  金輪法王見二人劍招越來越怪,可是相互呼應配合,所有破綻全為旁邊一人補去,
厲害殺著卻是層出不窮。他越鬥越驚,暗想:「天下之大,果然能人輩出,似這等匪夷
所思的劍法,我在西藏怎能夢想得到?唉!我井底之蛙,可小睹了天下英雄。」氣勢一
餒,更呈敗象。

  楊過和小龍女修習這章劍法,數度無功,此刻身遭奇險,相互情切關心,都是不顧
自身安危,先救情侶,正合上了劍法的主旨。這路劍法每一招中均含著一件韻事,或「
撫琴按蕭」、或「掃雪烹茶」、或「松下對弈」、或「池邊調鶴」,均是男女與共,當
真是說不盡的風流旖旎。林朝英情場失意,在古墓中鬱鬱而終。她文武全才,琴棋書畫
,無所不能,最後將畢生所學盡數化在這套武功之中。她創製之時只是自舒懷抱,那知
數十年後,竟有一對情侶以之克禦強敵,卻也非她始料之所及了。

  楊過與小龍女初使時尚未盡會劍法中的奧妙,到後來卻越使越是得心應手。使這劍
法的男女二人倘若不是情侶,則許多精妙之處實在難以聽會;相互間心靈不能溝通,則
聯劍之際是朋友則太過客氣,是尊長小輩則不免照拂仰賴;如屬夫妻同使,妙則妙矣,
可是其中脈脈含情、盈盈嬌羞、若即若離、患得患失諸般心情卻又差了一層。此時楊過
與小龍女相互眷戀極深,然而未結絲蘿,內心隱隱又感到前途困厄正多,當真是亦喜亦
憂,亦苦亦甜,這番心情,與林朝英創製這套「玉女素心劍」之意漸漸的心息相通。

  黃蓉在旁觀戰,只見小龍女暈生雙頰,靦覯羞澀,楊過時時偷眼相覷,依戀迴護,
雖是並戰強敵,卻流露出男歡女悅、情深愛切的模樣,不由得暗暗心驚,同時受了二人
的感染,竟回想到與郭靖初戀時的情景。酒樓上一片殺伐聲中,竟然蘊含著無限的柔情
密意。

  楊過與小龍女靈犀暗通,金輪法王更難抵禦,深悔適才將桌椅盡皆踏毀了,否則有
桌椅阻隔,敵人攻勢不能如此凌厲,眼見再打下去非送命不可,當下一步步退向樓梯,
又一級級的退了下去。楊過與小龍女居高臨下的逼攻,眼見就可將他逐走。黃蓉叫道:
「除惡務盡,過兒,別放過了他。」她瞧出楊過與小龍女所以勝得金輪法王,全憑了一
套奇妙的劍法,看來倒有八分僥倖,若是今日放過了他,此人武學深,回去窮思精研,
想出了破解這套劍法的法門,日後再要相除卻是千難萬難。

  楊過答應一聲,猛下殺手,「小園藝菊」、「西窗夜話」、「柳蔭聯句」、「竹簾
臨池」,一招招的使將出來,金輪法王幾乎連招架都有不及,別說還手。

 楊過本擬遵照黃蓉囑咐乘機殺他,那知林朝英當年創製這路劍法本為自娛抒懷,實
無傷人斃敵之意,其時心中又充滿柔情,是以劍法雖然厲害,卻無一招旨在致敵死命。
這時楊龍二人雖逼得金輪法王手忙腳亂,狼狽萬狀,要取他性命卻亦不易。

  金輪法王不明劍法的來歷,眼見對方奇招疊出,只道厲害殺著尚未使出,只要二人
一用上,那真是老命休矣,危急中計上心來,足下用勁,每在樓梯上退一級,便踏斷一
級樓梯。他魁梧的身軀攔在梯心,楊龍二人無法搶前,待得三級樓梯斷截,長劍已自遞
不到他身前。金輪法王鐵輪一舉,說道:「今日見識中原武功,老衲佩服得緊。你們這
套劍法叫做甚麼名堂?」楊過正色道:「中原武功,以打狗棒法與刺驢劍術為首,我們
這套劍法,就是刺驢劍術了。」金輪法王一怔,道:「刺驢劍術?」楊過道:「是啊,
刺禿驢的劍術。」金輪法王才知他是繞彎兒相罵,心中大怒,喝道:「無禮小兒,終須
叫你知道金輪法王的手段。」鐵輪嗆啷啷一揮,大踏步而法。

  但見他身形飄飄,去得好快,幾下急幌,已在牆角邊隱沒。楊過料知難以追上,轉
過身來,卻見達爾巴扶著霍都,臉色慘白,站在當地,說道:「大師兄,你殺我不殺?
」楊過見二人可憐,向黃蓉道:「郭伯母,放他們走了,好不好?」黃蓉點了點頭。楊
過又見霍都神情委頓,憔悴不堪,從懷裏摸出一小瓶玉蜜蜂來,指指霍都,做過服藥姿
勢,交給達爾巴。達爾巴大喜,與霍都嘰哩咕嚕說了一陣。霍都取出一包藥紛,交給楊
過,說道:「那位使筆的前輩中了我毒釘,這是解藥。」

  達爾巴向楊過合十行禮,說道:「大師兄,多謝。」楊過也合十還禮,嬉皮笑臉的
學他藏語,說道:「大師兄,多謝。」達爾巴大奇:「大師兄為甚麼叫我大師兄?」轉
念一想,便即明白:「他轉世為人,已讓我為大,不來跟我爭大師兄之位。」心下更加
感激,向楊過深深打躬,伸左臂抱起霍都,與眾蒙古武士一齊去了。

  楊過將解藥交於黃蓉,躬身施禮,說道:「郭伯母,小姪就此別過,伯母和郭伯伯
多多保重。」想到這番別後再不相見,心中甚是難過。黃蓉問道:「你到那裏去?」楊
過道:「我和姑姑去個見不到人的所在隱居,從此永不出來,免得累了郭伯伯與你的聲
名。」

  黃蓉尋思:「他今日捨命救了我和芙兒,恩德非淺,眼見他陷迷沉倫,我豈可不相
救於他?」於是說道:「那也不忙在這一刻,今兒大夥兒累了,咱們找個客店休息一宵
,明日分手動身不遲。」楊過見她情意懇摯,不便違拗,也就答應了。

  黃蓉取出銀兩,賠了酒樓的破損,到鎮上佯客店休息。當晚用過晚膳,黃蓉差開郭
芙,叫她去和武氏兄弟說話,將小龍女叫進房來,說道:「妹子,我有一件事送給你。
」小龍女道:「你給我甚麼?」

  黃蓉將她拉到身前,取出梳子給她梳頭,只見她烏絲垂肩,輕軟光潤,極是可愛,
於是將她柔絲細心捲起,從自己頭上取下一枚束髮金環,說道:「妹妹,我給你這個戴
。」那金環打造得極是精緻,通體是一枝玫瑰花枝,花枝迴繞,相連處鑄成一朵將開未
放的玫瑰。黃藥師收藏天下奇珍異寶,她偏偏揀中了這枚金環,匠藝之巧,可想而知。
小龍女從來不戴甚麼首飾,束髮之具就只一枚荊釵而已,雖見金環精巧,也不在意,隨
口謝了,黃蓉給她戴在頭上,隨即跟她閒談。

  說了一陣子話,只覺她天真無邪,世事一竅不通,燭光下但見她容色秀美,清麗絕
俗,若非與楊過有師徒之份,兩人確是一對璧人,問道:「妹子,你心中很歡喜過兒,
是不是?」小龍女盈盈一笑,道:「是啊,你們為甚麼不許他跟我好?」

  黃蓉一怔,想起自己年幼之時,父親不肯許婚郭靖,江南七怪又罵自己為「小妖女
」,直經過重重波折,才得與郭靖結成鴛侶,眼前楊過與小龍女真心相愛,何以自己卻
來出力阻擋?但他二人師徒名份既定,若有男女之私,大乖倫常,有何臉面以對天下英
雄?當下嘆了口氣,說道:「妹子,世間有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要是你與過兒結成夫
妻,別人要一輩子瞧你不起。」小龍女微笑道:「別人瞧我不起,那打甚麼緊?」

  黃蓉又是一怔,只覺她這句話與自己父親倒是氣味相投,當真有我行我素、普天下
人皆不在眼底之概;想到此處,不禁點了點頭,心想似她這般超群拔類的人物,原不能
拘以世俗之見,但轉念又想起丈夫對楊過愛護之深,關顧之切,不論他是否會做自己女
婿,總盼他品德完美,於是說道:「過兒呢?別人也要瞧他不起。」小龍女道:「他和
我一輩子住在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快快活活,理會旁人作甚?」黃蓉問道:「甚麼誰也
瞧不見的地方?」小龍女道:「那是一座好大的古墓,我向來就住在裏面的。」黃蓉一
呆,道:「難道今後你們一輩子住在古墓之中,就永遠不出來了?」

  小龍女很是開心,站起來在屋中走來走去,說道:「是啊,出來幹麼?外邊的人都
壞得很。」黃蓉道:「過兒從小在外邊東飄西蕩,老是關在一座墳墓之中,難道不氣悶
麼?」小龍女笑道:「有我陪著他,怎會氣悶?」黃蓉嘆道:「初時自是不會氣悶。但
多過得幾年,他就會想到外邊的花花世界,他倘若老是不能出來,就會煩惱了。」

  小龍女本來極是歡悅,聽了這幾句話,一顆心登時沉了下來,道:「我問過兒去,
我不跟你說了。」說著走出房去。

  黃蓉見她美麗的臉龐上突然掠過一層陰影,自己適才的說話實是傷了一個天真無邪
的少女之心,登時頗為後悔,但轉念又想,自己見得事多,自不同兩個少年男女的一廂
情願,這番忠言縱然逆耳,卻是深具苦心,心想:「不知過兒怎麼說?」於是悄悄走到
楊過窗下,要聽聽二人對答之言。

  只聽小龍女問道:「過兒,你這一輩子跟我在一起,會煩惱麼?會生厭麼?」楊過
道:「你又問我幹麼?你知道我只有喜歡不盡。咱兩個直到老了、頭髮都白了、牙齒跌
落了,也仍是歡歡喜喜的廝守不離。」這幾句話情辭真摯,十分懇切。小龍女聽著,心
中感動,不由得痴了,過了半晌,才道:「是啊,我也是這麼。」從囊中取出根繩子,
橫掛室中,說道:「睡罷!」楊過道:「郭伯母說,今晚你跟她母女倆睡一間房,我跟
武氏兄弟倆睡一間房。」小龍女道:「不!為甚麼要那兩個男人來陪你?我要和你睡你
一起。」說著舉手一揮,將油燈滅了。

  黃蓉在窗外聽了這幾句話,心下大駭:「她師徒倆果然已做了苟且之事,那老道趙
志敬的話並非虛假。」

  她想兩個少年男女同床而睡,不便在外偷聽,正待要走,突見室內白影一閃,有人
凌空橫臥,幌了幾下,隨即不動了。黃蓉大奇,借著映入室內的月光看去。只見小龍女
橫臥在一根繩上,楊過卻睡在炕上。二人雖然同室,卻是相守以禮。黃蓉俏立庭中,只
覺這二人所作所為大異常人,是非實所難言。

  她悄立良久,正待回房安寢,忽聽腳步聲響,郭芙與武氏兄弟從外邊回來。黃蓉道
:「敦兒、修兒,你哥兒倆另外去要間房,不跟楊家哥哥一房睡罷。」武氏兄弟答應了
。郭芙卻問:「媽,為甚麼?」黃蓉道:「不關你事。」武修文笑道:「我知道為甚麼
。他二人師不師、徒不徒,狗男女作一房睡。」黃蓉皮臉斥道:「修兒,你不乾不淨的
說甚麼?」武敦儒道:「師娘你也忒好,這樣的人理他幹麼?我是決不跟他說話的。」
郭芙道:「你兒他二人救了咱們,那可是一件大恩。」武修文道:「哼,我倒寧可教金
輪法王殺了,好過受這些畜生一般之人的恩惠。」黃蓉怫然不悅,道:「別多說了,快
去睡罷。」

  這一番話楊過與小龍女隔窗都聽得明白。楊過自幼與武氏兄弟不和,當下一笑而已
,並不在意。小龍女心中卻在細細琢磨:「幹麼過兒和我好,他就成了畜生、狗男女?
」思來想去難以明白,半夜裏叫醒楊過,問道:「過兒,有一件事你須得真心答我。你
和我住在古墓之中,多過得幾年,可會想到外邊的花花世界?」楊過一怔,半晌不答。
小龍女又問:「你若是不能出來,可會煩惱?你雖愛我之心始終不變,在古墓中時日久
了,可會氣悶?」

  這幾句話楊過均覺好生難答,此刻想來,得與小龍女終身廝守,當真是快活勝過神
仙,但在冷冰冰、黑沉沉的古墓之中,縱然住了十年、二十年仍不厭倦,住到三十年呢
?四十年呢?順口說一句「決不氣悶」,原自容易,但他對小龍女一片至誠,從來沒半
點虛假,沉吟片刻,道:「姑姑,要是咱們氣悶了、厭煩了,那便一同出來便是。」

  小龍女嗯了一聲,不再言語,心想:「郭夫人的話倒非騙我。將來他終究會氣悶,
要出墓來,那時人人都瞧他不起,他做人有何樂趣?我和他好,不知何以旁人要輕賤於
他?想來我是個不祥之人了。我喜歡他、疼愛他,要了我的性命也行。可是這般反而害
得他不快活,那他還是不娶我的好。那日晚上在終南山巔,他不肯答應要我做妻子,自
必為此了。」反覆思量良久,只聽得楊過鼻息調勻,沉睡正酣,於是輕輕下地,走到炕
邊,凝視著他俊美的臉龐,中心栗六,柔腸百轉,不禁掉下淚來。

  次晨楊過醒轉,只覺肩頭濕了一片,微覺奇怪,見小龍女不在室中,坐起身來,卻
見桌面上用金針刻著細細的八個字道:

  「善自珍重,勿以為念。」

  楊過登時腦中一團混亂,呆在當地,不知所措,但見桌面上淚痕瑩瑩,兀自未乾,
自己肩頭所濕的一片自也是她淚水所沾了。他神智昏亂,推窗躍出,大叫:「姑姑,姑
姑!」

  店小二上來侍候。楊過問他那白衣女客何時動身,向何方而去。店小二瞠目不知所
對。楊過心知此刻時機稍縱即逝,要是今日尋她不著,只怕日後難有相會之時,奔到馬
廄中牽出瘦馬,一躍而上。郭芙正從房中出來,叫道:「你去那裏?」楊過聽而不聞,
沿大路縱馬向北急馳,不多時已奔出了數十里地。他一路上大叫:「姑姑,姑姑!」卻
那裏有小龍女的人影?

  又奔一陣,只見金輪法王一行人騎在馬上,正向西行。眾人見他孤身一騎,均感差
愕。金輪法王提韁催馬,向他馳來。

  楊過未帶兵刃,斗逢大敵,自是十分凶險,但他此時心中所思,只是小龍女到了何
處,自身安危渾沒念及,眼見金輪法王拍馬過來,反而勒轉馬頭,迎了上去,問道:「
你見到我師父麼?」金輪法王見他並不逃走,已自奇怪,聽了他問這句話,更是一愕,
隨口答道:「沒見啊,她沒跟你在一起麼?」

  二人一問一答,均出倉卒,未經思索,但頃刻之間,便都想到楊過一人落單,就非
法王敵手。二人眼光一對,胸中已自了然。楊過雙腿一夾,金輪法王已伸手來抓。但瘦
馬神駿非凡,猶似疾風般急掠而過。法王催馬急趕,楊過一人一騎早已遠在里許之外,
再難追上。法王心念動處,勒馬不追,尋思:「他師徒分散,我更有何懼?黃幫主若是
尚未遠去,嘿嘿……」當即率領徒眾,向來路馳回。

  楊過一陣狂奔,數十里內訪不到小龍女的半點蹤跡,但覺胸間熱血上湧,昏昏沉沉
,竟險些暈倒在馬背之上,心中悲苦:「姑姑何以又捨我而去?我怎麼又得罪她啦?她
離去之時流了不少眼淚,那自非惱我。」忽然想起:「啊,是了,定是我說在古墓之中
日久會厭,她只道我不願與她長相廝守。」想到此處,眼前登見光明:「她回到古墓去
啦,我跟去陪著她便是。」不由得破涕為笑,在馬背上連翻了幾個觔斗。

  適才縱馬疾馳,不辨東西南北,於是定下神來,認明方向,勒轉馬頭,向終南山而
去。一路上越想越覺所料不錯,倒將傷懷懸想之情去了九分,放開喉嚨,唱起山歌來。

  過午後在路邊一家小店中打尖,吃完麵條,出來之時匆匆未攜銀兩,覷那店主人不
防,躍上馬背,急奔而逃,只聽店主人遠遠在後叫罵,卻那裏奈何得了他?不禁暗自好
笑。

  行到申牌時分,只見前面黑壓壓一片大樹林,林中隱隱傳出呼叱喝罵之聲。他心中
微驚,側耳聽去,卻是金輪法王與郭芙的聲音。

  他心知不妙,躍下馬背,把韁繩在轡頭上一擱,隱身樹後,悄步尋聲過去探索,走
了十餘丈,望見樹林深處的亂石堆中,黃蓉母女、武氏兄弟四人正與金輪法一行拒敵。
但見武氏兄弟臉上衣上都是血漬,黃蓉、郭芙頭髮散亂,神情甚是狼狽,看來若非金輪
法王要拿活口,只怕四人都早已喪生於他鐵輪之下。

  楊過瞧了片刻,心想:「姑姑不在此間,我若上去相助,枉自送了性命。這便如何
是好?可有甚麼法兒能救得郭伯母?」忽見金輪法王揮輪砸出,黃蓉無力硬架,便在一
堆亂石之後一縮。金輪法王在亂石外轉來轉去,竟然攻不到她身前。楊過大奇,再看郭
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也是倚賴亂石避難,危急中只須躲到石後,達爾巴諸人就須遠兜圈子
,方能追及,那時郭芙等又已躲到了另一堆亂石之後。楊過詫異之極,見這幾堆平平無
奇的亂石居然有此妙用,實是不可思議,看來黃蓉等雖危實安,只是無法出亂石陣逃走
而已。

  金輪法王久攻不下,雖然打傷了武氏兄弟,但傷非致命,己方倒有一名武士被郭芙
刺死,眼見黃蓉所堆的這許多亂石大有古怪,須得推究出其中奧妙,方能擒獲四人。他
自負才智過人,反正這幾人說甚麼也逃不脫自己掌握,待想通了亂石陣的布局,大踏步
闖進陣中,手到擒來,方顯本事。於是左手一揮,約退諸人,自己也退開丈餘,望著亂
石陣暗自凝思。大凡行兵布陣,脫不了太極兩儀、五行八卦的變化,金輪法王精通奇門
妙術,心想這亂石陣雖怪,總也不離五行生剋的道理。

  那知他怔怔的看了半天,剛似瞧出了一點端倪,略加深究,卻又全盤不對,左翼對
了,右翼生變,想通了陣法的前鋒,其後尾卻又難以索解,不禁呆在當地,驚佩無已。
他文武全才,實是掌世出類拔萃的人物,眼前既遇難題,務要憑一己才智破解,方遂心
願。

  楊過見金輪法王皺起眉頭沉思,良久不動,突然間雙眼精光大盛,身形幌動,闖進
亂石陣中,抓住了郭芙的手臂,急退而出。這一下變生不測,黃蓉等三人大驚失色,登
時手足無措,若是出陣去救,非遭他毒手不可。

  原來郭芙見敵人呆立不動,一時大意,竟不遵母親所示的方位站立,離了陣法的蔽
障。金輪法王一見有隙可乘,立時出手擒獲,當下伸指點了她脅下穴道,放在地上。他
故意不點啞穴,讓她哀聲求救,好激得黃蓉出陣。郭芙只感周身麻癢難當,忍不住呻吟
出聲。黃蓉豈不知敵人詭計,但聽到女兒的哀聲,心中如沸,只是咬住嘴唇強忍。

  楊過在樹後瞧得明白,眼見黃蓉竹棒一擺,就要奔出亂石堆搶救愛女,這一出去可
是凶險之極,當下不及細想,猛地躍出,抓住郭芙後心,向亂石堆撲去。金輪法王鐵輪
飛出,擊向他後心,楊過人在半空,難以閃避,用力將郭芙朝黃蓉推去,同時使個「千
斤墜」,身子直落,拍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摔在亂石堆上,但聽得嗆啷啷聲音響亮,鐵
輪自頭頂疾飛而過,兜了個圈子,又飛回法王手中。

  黃蓉抱住愛女,悲喜交集,見楊過從亂石堆上翻身爬起,撞得目青鼻腫,忙伸竹棒
指引他進入石陣。

  金輪法王見功敗垂成,又是楊過這小子作怪,心中不怒反喜,微微冷笑,說道:「
好,你乖乖的自投羅網,卻省得日後再來找你了。」

  楊過這一下奮身救人,實是激於義憤,進了石陣之後,才想起這一出手,瞧來自己
性命也得饒上了,此生再難見小龍女之面,不由得暗暗懊悔。黃蓉問道:「你師父呢?
」楊過黯然道:「她突然半夜裏走了,我正在找她。」黃蓉嘆了口氣,說道:「過兒,
你又何必多此一舉?」楊過只有苦笑,搖頭道:「郭伯母,我傻裏傻氣,心頭熱血一湧
,這就管不住自己了。」黃蓉道:「好孩子,你心腸好,跟你爹……」說了一半,突然
住口。楊過顫聲道:「郭伯母,我爹爹是壞人,是不是?」黃蓉垂頭道:「你要知道這
個幹麼?」突然叫道:「小心,到這裏來!」拉著他跨過兩堆亂石,避開了金輪法王一
下偷襲。

  楊過向那亂石堆前前後後望了一陣,好生佩服,說道:「郭伯母,如你這般聰明才
智,並世再無第二個了。」黃蓉替女兒解開穴道,正自給她按摩,微笑著未答。郭芙道
:「你知道甚麼?我媽的本事都是外公教的。外公才厲害呢。」楊過在桃花島上曾見到
黃藥師的諸般手澤,只是當時年幼,未能領略這中間的妙處,此刻經郭芙一提,連連點
頭,不由得悠然神往,嘆道:「幾時得能拜見他老人家一面,也不枉了這一生。」

  驀地裏金輪法王闖過兩堆亂石,又攻了過來。楊過手中沒兵器,忙拾起黃蓉拋在地
下的竹棒,搶出去阻擋,呼呼兩棒,使上了打狗棒法。法王見他棒法精妙,凝神接戰,
拆了數招,突然間兩人腳下同時在亂石上一絆,均是一個踉蹌。法王只怕中了暗算,躍
出陣去。

  黃蓉接引楊過進來,指派武氏兄弟與女兒搬動石塊,變亂陣法,問楊過道:「你這
打狗棒法到底從何處學來?」楊過於是照實述說如何在華出巧遇洪七公、北丐西毒如何
比武、洪七公如何傳授棒法等情,但他怕激動黃蓉心神,洪七公逝世的經過卻隱瞞不言
。黃蓉嘆道:「你遇合之奇,確是罕有。」忽地心念一動,說道:「過兒,你很聰明,
且想個法兒,脫卻今日之難。」

  楊過瞧了她的神情,知她已想到計策,當下故作不知,說道:「若是你身子安健,
和我雙戰法王,自能獲勝,又或能邀得我師父來,那也好了。」黃蓉道:「我身子一時
三刻之間怎能痊可?你師父也不知去了那裏。我另有一個計較在此,卻須用到這幾堆亂
石。這石陣是我爹爹所授,其中變幻百端,刻下所用的還不到二成。」楊過又驚又喜,
想起黃藥師學究天人,大是讚嘆。

  黃蓉道:「我師父授你的打狗棒法僅是招式,而你在樹上聽到我說的只是口訣大意
。現下我將棒法中的精微變化一併傳你。」楊過大喜,卻以退為進,說道:「這個只怕
使不得,打狗棒法除了丐幫幫主,歷來不傳外人。」黃蓉白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
,你又使甚麼狡獪?這棒法我師父傳了你三成,你自個兒偷聽了二成,今日我再傳你二
成。餘下三成,就得憑你自己才智去體會領悟,旁人可傳授不來。這一來並非有人全套
傳你,二來今日事急,也只好從權。」

  楊過跪倒在地,拜了幾拜,笑道:「郭伯母,我幼小之時,你曾答應傳我功夫,今
日才傳,也還不遲。」黃蓉微微一笑,道:「你心中一直記恨,是不是?」楊過笑道:
「我那裏敢?」於是黃蓉輕聲俏語,將棒法的奧妙之處,一一說給他知曉。

  金輪法王在亂石外望見楊過向黃蓉磕頭,二人有說有笑,唧唧噥噥,不知搗甚麼鬼
了,瞧來似乎有恃無恐,竟是全不將自己放在眼內。雖是心中有氣,但他素來持重,知
道眼前這二人武功雖然敵不過自己,卻實在鬼計多端。可別不小心上了大當,定要參透
其中機關,再定對策。也幸好他緩下了攻勢,黃蓉與楊過不必應敵,不到半個時辰,已
將竅要說完。

  楊過聰明穎悟,勝過魯有腳百倍,真所謂聞一知十,舉一反三,兼之他對這套棒法
早已費過許多心血推詳,先前百思不得其解之處,今日黃蓉略加點撥,立行豁然貫通。
金輪法王遙遙望見黃蓉神色端嚴安詳,口唇微動,楊過卻是搔耳摸腮,喜不自勝,實不
知二人葫蘆中賣甚麼藥,但此事於己不利,當可斷言。

  楊過聽完要訣,問了十餘處艱深之點,黃蓉一一解說,說道:「行啦,你問得出這
些疑難,足證你領悟已多。這第二步嘛,咱們就要把這和尚誘進陣來擒獲。」

  楊過一驚,道:「將他擒住?」黃蓉道:「那又有何難?此刻你我聯手,智勝於彼
,力亦過之。現下我要解說這亂石陣的奧妙,你一時定然難以領會,好在你記心甚好,
只須將三十六般變化死記即可。」於是一項一項的說了下去,青龍怎樣演為白虎,玄武
又怎生化為朱雀。

  原來這亂石陣乃是從諸葛亮的八陣圖中變化出來。當年諸葛亮在長江之濱用石塊布
成陣法,東吳大將陸遜入陣後難以得脫。此刻黃蓉所布的便是師法諸葛武候的遺意,只
是事起倉卒,未及布全,大敵奄至,那陣法不過稍具規模而已。但縱然如此,也已嚇得
金輪法王心神不定,眼睜睜望著面前五人,卻是不敢動手。

  這陣圖的三十六項變化,實是繁複奧妙,饒是楊過聰明過人,一時記得明白的也只
十餘變。眼見天色將暮,金輪法王蠢蠢欲動,黃蓉道:「就只這十幾變,已足困死他有
餘。你出去引他入陣,我變動陣法,將他困住。」

  楊過大喜,道:「郭伯母,他日我若再到桃花島上,你肯不肯將這門學問盡數教我
?」黃蓉抿嘴一笑,涼風拂鬢,夕陽下風致嫣然,說道:「你若肯來,我如何不肯教?
你捨命救了我和芙兒兩次,難道我還似從前這般待你麼?」

  楊過聽了,胸中暖烘烘地極是舒暢,此時黃蓉不論教他幹甚麼?他當真是百死無悔
,當下提起竹棒,轉出石陣,叫道:「生了銹的鐵輪法王,你有膽子,就來跟我鬥三百
回合!」

  金輪法王正自擔心他們在石陣中搗鬼,暗算自己,見他出陣挑戰,正是求之不得,
嗆啷啷鐵輪響動,斜劈過去。他怕楊過相鬥不勝,又逃回陣中,是以攻了兩招之後,逕
自抄他後路,要逼得他遠離石陣。豈知楊過新學了打狗棒法的精要,將那絆、劈、纏、
戳、挑、引、封、轉八字訣使將出來,果然是變化精微,出神入化。法王大意搶攻,略
見疏神,竟被他在大腿上戳了一下,雖在危急中急閉穴道,未曾受傷,卻也是疼痛良久


  他吃了這一下苦頭,再也不敢怠忽,掄起鐵輪,凝神拒戰,眼前對手雖只是個十餘
歲的少年,他卻如接大敵,攻時敬,守時嚴,竟當他是一派大宗主那麼看待。這一來,
楊過立感不支,打狗棒法雖妙,即學即用,究是難以盡通,當下使個「封」字訣擋住鐵
輪攻勢,移動腳步,東突西衝。金輪法王跟著他竹棒攻守變招,眼見他向外衝擊,心想
來得正好,不住倒退,要引他遠離石陣。不料退了十幾步,突然右腳在一塊巨石上一絆
,原來不知不覺間竟已被誘進石陣。

  他心知不妙,只聽黃蓉連聲呼叫:「朱雀移青龍,巽位改離位,乙木變癸水。」武
氏兄弟與郭芙搬動岩石,石陣急變。金輪法王大驚失色,停輪待要察看周遭情勢,楊過
的竹棒卻纏了上來。這打狗棒法與他正面相敵雖尚不足,擾亂心神卻是有餘,法王腳下
連絆幾下,站立不穩,知道石陣極是厲害,陷溺稍久,越轉越亂,危急中大喝一聲,躍
上亂石。本來上了石堆,即可不受石陣困惑,否則方位迷亂,料來只須筆直疾走定可出
陣,豈知奔東至西,往南抵北,只不過在十餘丈方圓內亂兜圈子,終於精力秏盡,束手
待斃。但法王剛上石堆,楊過已揮棒打向腳骨,他鐵輪是短兵刃,不能俯身攻拒,只得
躍下平地,橫輪反擊。

  又拆十餘招,眼見暮色蒼茫,四下裏亂石嶙峋,石陣中似乎透出森森鬼氣,饒是他
藝高膽大,至此也不由得暗暗心驚,突然間腦海中靈光一閃,已有計較,左足一抄,一
塊二十餘斤的大石已被他抄起,飛向半空,跟著右腿掠出,又是一塊大石高飛。他身形
閃動,雙腿連抄,大石砰山響,互撞之下,火花與石屑齊飛,那亂石陣霎時破了。黃
蓉等五人大驚,連連閃避空中落下來的飛石。

  此時金輪法王若要出陣,已是易如反掌,但他反守為攻,左掌探出,竟來擒拿黃蓉
。楊過棒尖向他後心點到,法王鐵輪斜揮架開,左掌卻已搭到黃蓉的肩頭。她如向後閃
躍,原可避過,但耳聽風聲勁急,半空中一塊大石正向身後猛砸下來,只得急施大擒拿
手反勾法王左腕。法王叫聲:「好!」把她勾住手腕,待她借勢外甩之際,突運神力,
向懷裏疾拉。

  若在平日,黃蓉自可運勁卸脫,但此刻內力不足,叫聲「啊喲」,已自跌倒。楊過
大驚,當下顧不得生死安危,向前撲出,抱住了法王雙腿,兩人一齊摔倒。

  金輪法王武功究竟高出他甚多,人未著地,右掌揮出,擊向楊過右胸。楊過忙伸左
臂擋格,拍的一聲,掌臂相交,楊過只覺胸口氣血翻湧,身子便如一綑稻草般飛了出去
。就在此時,空中最後一塊巨石猛地落下,砰的一響,正好撞在法王背心。這一撞沉猛
之極,他內功再強,卻也經受不起,雖然運功將大石彈開,但身子幌了幾下,終於向前
仆跌。

  頃刻之間,石落陣破,黃蓉、楊過、法王三人同時受傷倒地。
下集(15集)待續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30

第  十五  回    東  邪  門  人


   石陣外達爾巴和眾蒙古武士、石陣內郭芙與武氏兄弟盡皆大驚,

一齊搶前來救。達爾巴神力驚人,蒙古武士中也有數名高手,速芙與

二武如何能敵?突見金輪法王搖搖幌幌的站起來,鐵輪一擺,嗆啷啷

動人心魄,臉色慘白,仰天大笑,笑聲中卻充滿著悽愴慘厲之意,眾

人相顧駭然,都住足不前。

   金輪法王嘶啞著嗓子說道:「老納生平與人對敵,從未受過半點

微傷,今日居然自己傷了自己。」伸出大手往黃蓉背上抓去。

   楊過被他掌力震傷胸臆,爬在地下無力站起,眼見黃蓉危急,仍

是橫棒揮出,將他這一拿格開,但就是這麼一用力,禁不住噴出一口

鮮血。黃蓉慘然道:「過兒,咱們認栽啦,不用再拚,你自己保重。

」郭芙手提長劍,護在母親身前。楊過低聲道:「芙妹你快逃走,去

跟你爹爹報信要緊。」

   郭芙心中昏亂,明知自己武藝低微,可怎捨得母親而去?金輪法

王鐵輪微擺,撞正她手中長劍,噹的一聲,白光閃動,長劍焂地飛起

,落向林中。

   金輪法王正要推開郭芙去拿黃蓉,忽聽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且

慢!」林中躍出一個青衫人影,伸手接住半空落下的長劍,三個起伏

,已奔到亂石堆中。金輪法王見此人面目可怖已極,三分像人,七分

似鬼,生平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面貌,不禁一怔,喝問:「是誰?」

那女子卻不答話,俯身推過一塊岩石,擋在他與黃蓉之間,說道:「

你便是大名鼎鼎的金輪法王麼?」她相貌雖醜,聲音卻甚是嬌嫩。法

王道:「不錯,尊駕是誰?」那女子說道:「我是無名幼女,你自識

不得我。」說著又將另一塊岩石移動了三尺。

   此時日落西山,樹林中一片朦朧,法王心念忽動,喝道:「你幹

甚麼?」待要阻止她再移石塊,那女子叫道:「角木蛟變亢金龍!」

郭芙與三武都是一怔,心想:「她怎麼也知石陣的變化?」但聽她喝

令之中自有一股威嚴之意,立時遵依搬動石塊。四五塊岩石一移,散

亂的陣法又生變化。

   金輪法王又驚又怒,大喝道:「你這小女孩也敢來搗亂!」只聽

她又叫:「心月狐轉房日兔」,「畢月烏移奎木狼」,「女土蝠進室

火豬」,她所叫的都是二十八宿方位。郭芙與二武聽她叫得頭頭是道

,與黃蓉主持陣法時一般無異,心下大喜,奮力移動岩石,眼見又要

將金輪法王困住。

   法王背上受了石塊撞擊,強運內力護住,一時雖不發作,其實內

傷著實不輕,萬萬無力再起腳挑動石塊,他知道只消再遲得片刻,便

即陷身石陣,達爾巴徒有勇力,不明陣法,難以相救,見黃蓉正撐持

著起身,兀自站立不定,只須踏上幾步就可手到擒來,卻也是自謀脫

身要緊,當下鐵輪虛幌,向武修文腦門擊去。

   他受傷之後,手臂已全然酸軟無力,便是舉起鐵輪也已十分勉強

,武修文若是拔劍招架,反可將他鐵輪擊落脫手。但他威風凜凜,雖

是虛招,瞧來仍是猛不可當,武修文那敢硬接,當即縮身入陣。

   金輪法王緩步退出石陣,呆立半晌,心中思潮起伏:「今日錯過

了這個良機,只怕日後再難相逢。難道老天當真護佑大宋,教我大事

不成?中原武林中英才輩出,單是這幾個青年男女,已是資兼文武,

未易輕敵,我蒙藏豪傑之士,可是相形見絀了。」撫胸長嘆,轉頭便

走,走出十餘步,突然間嗆啷一響,鐵輪落地,身子搖幌。

   達爾巴大驚,大叫:「師父!」搶上扶住,忙問:「師父,你怎

麼啦?」金輪法王皺眉不語,伸手扶著他肩頭,低聲道:「可惜,可

惜!走罷!」一名蒙古武士拉過坐騎。金輪法王重傷之後已無力上馬

,達爾巴左掌托住師父腰間,將他送上馬背。一行人向東而去。

   青衫少女緩步走到楊過身旁,頓了一頓,慢慢彎腰,察看他的臉

色,要瞧傷勢如何。此時夜色已深,相距尺許也已瞧不清楚,她直湊

到楊過臉邊,但見他雙目睜大,迷茫失神,面頰潮紅,呼吸急促,顯

是傷得不輕。

   楊過昏迷中只見一對目光柔和的眼睛湊到自己臉前,就和小龍女

平時瞧著自己的眼色那樣,又是溫柔,又是憐惜,當即張臂抱住她身

子,叫道:「姑姑,過兒受了傷,你別走開了不理我。」

   青衫少女又羞又急,微微一掙。楊過胸口傷處立時劇痛,不禁「

啊唷」一聲。那少女不敢強掙,低聲道:「我不是你姑姑,你放開我

。」楊過凝視著她眼睛,哀求道:「姑姑,你別撇下我,我……我…

…我是你的過兒啊。」那少女心中一軟,柔聲道:「我不是你姑姑。

」這時天色更加黑了,那少女一張可怖的醜臉全在黑暗中隱沒,只一

對眸子炯炯生光。楊過拉著她手,不住哀求:「是的,是的!你……

你別再撇不我不理。」那少女給他抱住了。羞得全身發燒,不知如何

是好。

   突然間楊過神志清明,驚覺眼前之人並非小龍女,失望已極,腦

中天旋地轉,便即昏了過去。

   那少女大驚,但見郭芙與二武均圍著黃蓉慰問服侍,無人來理楊

過,心想他受傷極重,若非服用師父秘製靈藥,只怕有性命之憂,當

下扶著他後腰,半拖半拉的走出石陣,又慢慢走出林外。瘦馬甚有靈

性,認得主人,奔近身來。那少女將楊過扶上馬背,卻不與他同乘,

牽了馬韁步行。

   楊過一陣清醒,一陣迷糊,有時覺得身邊的女子是小龍女,大喜

而呼,有時卻又發覺不是,全身如入冰窖。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

覺得口腔中一陣清馨,透入胸間傷處,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緩緩睜開

眼來,不由得一驚,原來自己已睡在一張榻上,身上蓋了薄被,要待

翻身坐起,突感胸骨劇痛,竟是動彈不得。

   轉頭只見窗邊一個青衫少女左手按紙,右手握筆,正自寫字。她

背面向榻,瞧不見她相貌,但見她背影苗條,細腰一搦,甚是嬌美。

再看四周時,見所處之地是間茅屋的斗室,板床木凳,俱皆簡陋,四

壁蕭然,卻是一應不染,清幽絕俗。床邊竹几上並列著一張瑤琴,一

管玉簫。

   他只記得在樹林石陣中與金輪法王惡鬥受傷,何以到了此處,腦

中卻盡是茫然一片;用心思索,隱約記得自己伏在馬背,有人牽馬護

行,那人是個女子。此刻想來,依稀記得她背影便是眼前這少女。她

這時正自專心致志的寫字,但見她右臂輕輕擺動,姿式飄逸。室中寂

靜無聲。較之先前石陣惡鬥,竟似到了另一世界。他不敢出聲打擾那

少女,只是安安穩穩的躺著,正似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實

不知人間何世。

   突然間心念一動,眼前這青衫少女,正是長安道上示警,後來與

自己聯手相救陸無雙的那人,自忖與她無親無故,怎麼她對自己這麼

好法?不由得衝口而出,說道:「姊姊,原來又是你救了我性命。」

   那少女停筆不寫,卻不回頭,柔聲道:「也說不上救你性命,我

恰好路過,見那西藏和尚甚是橫蠻,你又受了傷……」說罷微微低頭

。楊過道:「姊姊,我……我……」中心感激,一時喉頭哽咽,竟然

說不出聲來。那少女道:「你良心好,不顧自己性命去救別人,我碰

上稍稍出了些力,卻又算得甚麼。」楊過道:「郭伯母於我有養育之

恩,她有危難,我自當盡力,但我和姊姊……」那少女道:「我不是

說你郭伯母,是說陸無雙陸家妹子。」


   陸無雙這名字,楊過已有許久沒曾想起,聽她提及,忙問:「陸

姑娘平安罷?她傷全好了?」那少女道:「多謝你掛懷,她傷口已然

平復。你倒沒忘了她。」楊過聽她語氣中與陸無雙甚是親密,問道:

「不知姊姊跟陸姑娘怎生稱呼?」

   那少女不答,微微一笑,說道:「你不用姊姊長、姊姊短的叫我

,我年紀沒你大。」頓了一頓,笑道:「也不知叫了人家幾聲『姑姑

』呢,這時改口,只怕也已遲了。」

   楊過臉上一紅,料想自己受傷昏迷之際定是將她錯認了小龍女,

不住的叫她「姑姑」,說不定還有甚麼親暱之言、越禮之行,越想越

是不安,期期艾艾的道:「你……你……不見怪罷?」那少女笑道:

「我自是不會見怪,你安心在這兒養傷罷。等傷勢好了,便去尋你姑

姑。」又道:「別太擔心了,終究找得到的。」這幾句話溫柔體貼,

三分慈和中又帶著三分的敬重,令人既安心,又愉悅,與他所識別的

女子全不相同。她不似陸無雙那麼刁鑽活潑,更不似郭芙那麼驕肆自

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羈,完顏萍是楚楚可憐。至於小龍女,初時冷若

冰霜,漠不關心,到後來卻又是情之所鍾,生死以之,乃是趨於極端

的性兒。只有這位青衫少女卻是斯文溫雅,殷勤周至,知他記掛「姑

姑」,就勸他好好養傷,痊愈後立即前去尋找。但覺和她相處,一切

全是寧靜平和。

   她說了這幾句話,又提筆寫字。楊過道:「姊姊,你貴姓?」那

少女道:「你別問這個問那個的,還是安安靜靜的躺著,不要胡思亂

想,內傷就好得快了。」楊過道:「好罷,其實我也明知是白問,你

連臉也不讓見,姓名更是不肯說的了。」那少女嘆道:「我相貌很醜

,你又不是沒見過。」楊過道:「不,不!那是你戴了人皮面具。」

那少女道:「若是我像你姑姑一般好看,我幹麼又要戴面具?」楊過

聽她稱讚小龍女美貌,極是歡喜,問道:「你怎知我姑姑好看?你見

過她麼?」那少女道:「我沒見過。但你這麼魂牽夢縈的想念,她自

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兒了。」楊過嘆道:「我想念她,倒也不是為了她

美貌,就算她是天下第一醜人,我也一般想念。不過……不過要是你

見了她,定會更加稱讚。」

   這番話倘若給郭芙與陸無雙聽了,定要譏刺他幾句,那少女卻道

:「定是這樣。她不但美貌,待你更是好得不得了。」說著又伏案寫

字。

   楊過望著帳頂出了一會神,忍不住又轉頭望著她苗條的身影,問

道:「姊姊,你在寫些甚麼?這等要緊。」那少女道:「我在學寫字

。」楊過道:「你臨甚麼碑帖?」那少女道:「我的字寫得難看極啦

,怎說得上摹臨碑帖?」楊過道:「你太謙啦,我猜定是好的。」那

少女笑道:「咦,這可奇啦,你怎麼又猜得出?」楊過道:「似你這

等俊雅的人品,書法也定然俊雅的。姊姊,你寫的字給我瞧瞧,好不

好?」

   那少女又是輕輕一笑,道:「我的字是見不得人的,等你養好了

傷,要請你教呢。」楊過暗叫:「慚愧。」不禁感激黃蓉在桃花島上

教他讀書寫字,若沒那些日子的用功,別說分辨書法美惡,連旁人寫

甚麼字也不識得。

   他出了一會神,覺得胸口隱隱疼痛,當下潛運內功,氣轉百穴,

漸漸的舒暢安適,竟自沉沉睡去。待得醒來,天已昏黑,那少女在一

張矮几上放了飯菜,端到他床上,服侍他吃飯。竹筷陶碗,雖是粗器

,卻都是全新的,縱然一物之微,看來也均用了一番心思。

   那菜肴也只平常的青菜豆腐、雞蛋小魚,但烹飪得甚是鮮美可口

。楊過一口氣吃了三大碗飯,連聲讚美。那少女臉上雖然戴著面具,

瞧不出喜怒之色,但明淨的雙眼中卻露出歡喜的光芒。

   次日楊過的傷勢又好了些。那少女搬了張椅子,坐在床頭,給他

縫補衣服,將他一件破爛的長衫全都補好了。她提起那件長衫,說道

:「似你這等人品,怎麼故意穿得這般襤褸?」說著走出室去,棒了

一疋青布進來,依著楊過原來的衣衫的樣子裁剪起來。

   聽她話聲和身材舉止,也不過十七八歲,但她對待楊過不但像是

長姊視弟,直是母親一般慈愛溫柔。楊過喪母已久,時至今日,依稀

又是當年孩提的光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詫異,忍不住問道:「姊

姊,幹麼你待我怎麼好?我實在是當不起。」那少女道:「做一件衣

衫,那有甚麼好了?你捨命救人,那才教不易呢。」

   這一日上午就這麼靜靜過去。午後那少女又坐在桌邊寫字,楊過

極想瞧瞧她到底寫些甚麼,但求了幾次,那少女總是不肯。她寫了約

莫一個時辰,寫一張,出一會神,隨手撕去,又寫一張,始終似乎寫

得不合意,隨寫隨撕,瞧這情景,自不是鈔錄甚麼武學譜笈,最後她

嘆了口氣,不再寫了,問道:「你想吃甚麼東西,我給你做去。」

   楊過靈機一動,道:「就怕你太過費神了。」那少女道:「甚麼

啊?你說出來聽聽。」楊過道:「我想吃粽子。」那少女一怔,道:

「裹幾隻粽子,又費甚麼神了?我自己也想吃呢。你愛吃甜的還是鹹

的?」楊過道:「甚麼都好。有得吃就心滿意足了,那裏還能這麼挑

剔?」

   當晚那少女果然裹了幾隻粽子給他作點心,甜的是豬油豆沙,鹹

的是火腿鮮肉,端的是美味無比,楊過一面吃,一面喝采不迭。

   那少女嘆了口氣,說道:「你真聰明,終於猜出了我的身世。」

楊過心下奇怪:「我沒猜啊!怎麼猜出了你的身世?」但口中卻說:

「你怎知道?」那少女道:「我家鄉江南的粽子天下馳名,你不說旁

的,偏偏要吃粽子。」楊過回憶數年前在浙西遇到郭靖夫婦、與李莫

愁爭鬥、又得歐陽鋒收為義子等一連串事蹟,始終想不起眼前這少女

是誰。

   他要吃棕子,卻是另有用意,快吃完時乘那少女不覺,在手掌心

裏暗藏一塊,待她收拾碗筷出去,忙取過一條她做衫時留下的布線,

一端黏了塊粽子,擲出去黏住她撕破的碎紙,提回來一看,不由得一

怔。原來紙上寫的是「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八個字。那是「詩經」

中的兩句,當年黃蓉曾教他讀過,解說這兩句的意思是:「既然見到

了這男子,怎麼我還會不快活?」楊過又擲出布線黏回一張,見紙上

寫的仍是這八個字,只是頭上那個「既」字卻已給撕去了一半。楊過

心中怦怦亂跳,接連擲線收線,黏回來十多張碎紙片,但見紙上顛來

倒去寫的就只這八個字。細想其中深意,不由得痴了。

   忽聽腳步聲響,那少女回進室來。楊過忙將碎紙片在被窩中藏過

。那少女將餘下的碎紙搓成一團,拿到室外點火燒化了。

   楊過心想:「她寫『既見君子』,這君子難道說的是我麼?我和

她話都沒說過幾句,她瞧見我有甚麼可歡喜的呢?再說,我這麼亂七

八糟,又是甚麼狗屁君子了。若說不是我,這裏又沒旁人。」

   正自痴想,那少女回進室來,在窗邊悄立片刻,吹滅了蠟燭。月

光淡淡,從窗中照射進來,鋪在地下。楊過叫道:「姊姊。」那少女

卻不答應,慢慢走了出去。

   過了半晌,只聽室外簫聲幽咽,從窗中送了進來。楊過曾見她用

玉簫與李莫愁動手,武功甚是不弱,不意這管簫吹將起來卻也這麼好

聽。他在古墓之中,有時小龍女撫琴,他便伴在一旁,聽她述說曲意

,也算得粗解音律。這時辨出簫中吹的是「無射商」調子,卻是一曲

「淇奧」,這首琴曲溫雅平和,楊過聽過幾遍,也並不喜愛。但聽她

吹的翻來覆去總是頭上五句:「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

切如磋,如琢如磨。」或高或低,忽徐忽疾,始終是這五句的變化,

卻頗具纏綿之意。楊過知道這五句也出自「詩經」,是讚美一個男子

像切蹉過的象牙那麼雅致,像琢磨過的美玉那麼和潤。

   楊過聽了良久,不禁低聲吟和:「瞻彼淇奧,綠竹猗猗……」只

吟得兩句,突然簫聲斷絕。楊過一怔,暗悔唐突:「她吹簫是自舒其

意,我出聲低吟,顯得明白了她的心思,那可太也無禮了。」

   次日清晨,那少女送早飯進來,只見楊過臉上戴了人皮面具,不

禁一呆,笑道:「你怎麼也戴這東西了?」楊過道:「這是你送給我

的啊,你不肯顯露本來面目,我也就戴個面具。」那少女淡淡的道:

「那也很好。」說了這句話後,放下早飯,轉身出去,這天一直就沒

再跟他說話。

   楊過惴惴不安,生怕得罪了她,想要說幾句話陪罪,她在室中卻

始終沒再停留。到得晚間,那少女待楊過吃完了飯,進室來收拾碗筷

,正要出去,楊過道:「姊姊,你的簫吹得真好聽,再吹一曲,好不

好?」

   那少女微一沉吟,道:「好的。」出室去取了玉簫,坐在楊過床

前,幽幽吹了起來。這次吹的是一曲「迎仙客」,乃賓主酬答之樂,

曲調也如是雍容揖讓,肅接大賓。楊過心想:「原來你在簫聲之中也

帶了面具,不肯透露心曲。」


   簫聲中忽聽得遠處腳步聲響,有人疾奔而來。那少女放下玉簫,

走到門口,叫道:「表妹!」一人奔向屋前,氣喘吁吁的道:「表姊

,那女魔頭查到了我的蹤跡,正一路尋來,咱們快走!」楊過聽話聲

正是陸無雙,心下一喜,但隨即聽她說那女魔頭即將追到,指的自是

李莫愁,不由得暗暗吃驚,隨即又想:「原來這位姑娘是媳婦兒的表

姊。」

   只聽那少女道:「有人受了傷,在這裏養傷。」陸無雙道:「是

誰?」那少女道:「你的救命恩人。」陸無雙叫道:「傻蛋!他……

他在這裏!」說著衝進門來。

   月光下只見她喜容滿臉,叫道:「傻蛋,傻蛋!你怎麼尋到了這

裏?這次可輪到你受傷啦。」楊過道:「媳婦……」只說出兩個字,

想起身旁那溫雅端莊的青衫少女,登時不敢再開玩笑,當即縮住,轉

口問道:「李莫愁怎麼又找上你了?」

   陸無雙道:「那日酒樓上一戰,你忽然走了,我表姊帶我到這裏

養傷。其實我的傷早就沒事啦,我氣悶不過,出去閒逛散心,當天就

撞到了兩名丐幫的化子,偷聽到他們說大勝關在開甚麼英雄大會。我

便去大勝關瞧瞧熱鬧,那知這會已經散了。我怕表姊記掛,趕著回來

,在前面鎮上的茶館外忽然見到了那女魔頭的花驢,她驢子換了,金

鈴卻沒換……」說到這裏,聲音已不禁發顫,續道:「總算命不該絕

,若是迎面撞上,表姊,傻蛋,這會兒可見你們不著啦。」

   楊過道:「這位姑娘是你表姊?多承她相救,可還沒請教姓名。

」那少女道:「我……」陸無雙突然伸出雙手,將楊過和那少女臉上

的人皮面具同時拉脫,說道:「那魔頭不久就要到來,你們兩個還戴

這勞什子幹甚麼?」

   楊過眼前斗然一亮,見那少女臉色晶瑩,膚光如雪,鵝蛋臉兒上

有一個小小酒窩,微現靦覯,雖不及小龍女那麼清麗絕俗,卻也是個

極美的姑娘。

   陸無雙道:「她是我表姊程英,桃花島黃主的關門小弟子。」楊

過作揖為禮,道:「程姑娘。」程英還禮,道:「楊少俠。」楊過心

想:「怎麼她小小年紀,竟是黃島主的弟子?從郭伯母身上算起來,

我豈不還矮了她一輩?」

   原來程英當日為李莫愁所擒,險遭毒手,適逢桃花島島主黃藥師

路過,救了她性命。黃藥師自女兒嫁後,浪跡江湖,四海為家,年老

孤單,自不免寂莫,這時見程英稚弱無依,不由得起了憐惜之心,治

愈她傷毒之後便帶在身邊。程英服侍得他體貼入微,遠勝當年嬌憨頑

皮、跳盪不羈的黃蓉。黃藥師由憐生愛,收了她為徒。程英聰明機智

雖然遠不及黃蓉,但她心細似髮,從小處鑽研,卻也學到了黃藥師不

少本領。


   這一年她武功初成,稟明師父,北上找尋表妹,在關陝道上與楊

過及陸無雙相遇,途中示警、夜半救人,便都是她的手筆了。眾少年

合鬥李莫愁後,她帶同陸無雙到這荒山中來結廬療傷。日前陸無雙獨

自出外,久久不歸。程英記掛起來,出去找尋,卻遇上黃蓉擺亂石陣

與金輪法王相鬥。這項奇門陣法她也跟黃藥師學過,雖所知不多,學

得卻極細到,機緣巧合,將楊過救了回來。

   陸無雙道:「這緊急關頭,你兩位還這般多禮幹甚麼?」楊過道

:「李莫愁後來見到你了?」陸無雙道:「你倒想得挺美!要是給她

見到了,你又不來救我,我還能逃脫她的毒手?我一見到花驢頸中的

金鈴,立即躲在茶館屋後,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聽得那魔頭在向那

茶館掌櫃的打聽,有沒見到兩小姑娘,一個有點兒跛,另一個是個醜

八怪。表姊,她說的是你,可不知道你恰好是醜八怪的對頭,是位美

人兒……」程英臉上微微一紅,道:「你別胡說,可讓楊少俠笑話。

」楊過道:「少俠甚麼的稱呼,可不敢當,你叫我楊過便是。」

   陸無雙嗔道:「你一見我表姊,就服服貼貼的,連名帶姓都說了

,跟我卻偏裝神弄鬼的騙人。」楊過微笑道:「你叫我『傻蛋』,我

便聽你話做傻蛋,那還不夠服服貼貼嗎?」陸無雙小嘴一撅,道:「

慢慢再跟你算帳。」轉頭向程英道:「表姊,你帶了這面具兒,常到

鎮上去買鹽米物品,鎮上的人都認得你。茶館掌櫃也決想不到李莫愁

這樣斯文美貌的出家人會不懷好意,自然跟她說了咱們的住處。那魔

頭謝了,又問鎮上甚麼地方可以借宿,便帶了洪師姊去找宿處。她一

向害人總是天剛亮時動手,算來還有三個時辰。」

   程英道:「是。那日這魔頭到表妹家,便是寅末卯初時分。」三

人說起當年李莫愁如何下毒手害死陸無雙父母之事,才知三人幼時曾

在嘉興相會,程英和陸無雙都還去過楊過所住的破窯,想到兒時居然

曾有過這番遇合,心頭不由得均是平添溫馨之意。

   楊過道:「這魔頭武功高強,就算我並未受傷,咱三個也是鬥她

不過的。還是外甥點燈籠,照舊,咱們這就溜之大吉罷。」程英點點

頭道:「眼下還有三個時辰。楊兄的坐騎腳力甚好,咱們立時就逃,

那魔頭未必追得上。」陸無雙道:「傻蛋,你身上有傷,能騎馬麼?

」楊過嘆道:「不能騎也只得硬挺,總好過落在這魔頭手中。」

   陸無雙道:「咱們只一匹馬。表姊,你陪傻蛋向西逃,我故布疑

陣,引她往東追。」程英臉上微微一紅,道:「不,你陪楊兄。我跟

李莫愁並無深仇大怨,縱然給她擒住,也不一定要傷我,你若落入她

手,那可有得受的了。」陸無雙道:「她衝著我而來,若見我和傻蛋

在一起,豈非枉自累了他?」表姊妹倆你一言,我一語,互推對方陪

伴楊過逃走。

   楊過聽了一會,甚是感動,心想這兩位姑娘都是義氣干雲,危急

之際甘心冒險來救我性命,縱然我給那魔頭拿住害死,這一生一世也

不算白活了。

   只聽陸無雙道:「傻蛋,你倒說一句,你要我表姊陪你逃呢,還

是要我陪?」楊過還未回答,程英道:「你怎麼傻蛋長、傻蛋短的,

也不怕楊兄生氣。」陸無雙伸了伸舌頭,笑道:「瞧你對他這般斯文

體貼,傻兄定是要你陪的了。」她把「傻蛋」改稱「傻兄」,算是個

折衷。

   程英面色白晰,極易臉紅,給她一說,登時羞得顏若玫瑰,微笑

道:「人家叫你『媳婦兒』,可不是麼?你媳婦兒不陪,那怎麼成?

」這一來可輪到陸無雙臉紅了,伸出雙手去呵她癢,程英轉身便逃。

霎時中小室中一片旖旎風光,三人倒不似初時那麼害怕擔憂了。

   楊過心想:「若要程姑娘陪我逃走,媳婦兒就有性命之憂。倘是

媳婦兒陪我,程姑娘也是萬分危險。」說道:「兩位姑娘如此相待,

實是感激無已。我說還是兩位快些避開,讓我在這裏對付那魔頭。我

師父與她是師姊妹,她總得有幾分香火之情,何況她怕我師父,諒她

不敢對我如何……」他話未說完,陸無雙已搶著道:「不行,不行。



   楊過心想她二人也定然不肯棄己而逃,於是朗聲道:「咱三人結

伴同行,當真給那魔頭追上時,三人拚一死戰,是死是活,聽天由命

便了。」陸無雙拍手道:「好,就是這樣。」

   程英沉吟道:「那魔頭來去如風,三人同行,定然給她追上。與

其途中激戰,不如就在這兒給她來個以逸待勞。」楊過道:「不錯。

姊姊會得奇門循甲之術,連那金輪法王尚且困住,赤練仙子未必就能

破解。」此言一出,三人眼前登時現出一線光明。程英道:「那亂石

陣是郭夫人布的,我乘勢略加變化則可,要我自布一個卻是萬萬無此

大才,說不得,咱們盡人事以待天命便了。表妹,你來幫我。」楊過

心想:「郭伯母教我陣法變化,倉卒之際,我只硬記得十來種,只能

用來誘那生滿了銹的鐵輪法王入陣,要阻擋這怨天愁地的李莫愁卻是

全無用處。這門功夫可繁難得緊,真要精熟,決非一年半載之功。程

姑娘小小年紀,所學自然及不上郭伯母,她這話想來也非謙辭。但她

布的陣勢不論如何簡陋,總是有勝於無。」

   表姊妹倆拿了鐵鏟鋤頭,走出茅舍,掘土搬石,布置起來。忙了

一個多時辰,隱隱聽得遠處雞鳴之聲,程英滿頭大汗,眼見所布的土

陣與黃蓉的亂石陣實在相差太遠,心中暗自難過:「郭夫人之才真是

勝我百勝。唉,想以此粗陋土陣擋住那赤練魔頭,那當真是難上加難

了。」她怕表妹與楊過氣沮,也不明言。

   陸無雙在月光下見表姊的臉色有異,知她實無把握,從懷中取出

一冊抄本,進屋去遞給楊過,道:「傻蛋,這就是我師父的五毒秘傳

。」楊過見那本書封皮殷紅如血,心中微微一凜。陸無雙道:「我騙

她說,這書給丐幫搶了去,待會我若給她拿住,定然給她搜出。你好

生瞧一遍,記熟後就燒毀了罷。」她與楊過說話,從來就沒正正經經

,此時想到命在頃刻,卻也沒心情再說笑話了。楊過見她神色淒然,

點頭接過。

   陸無雙又從懷裏取出一塊錦帕,低聲道:「若你不幸落入那魔頭

手中,她要害你性命,你就拿出這塊錦帕來給她。」楊過見那錦帕一

面毛邊,顯是從甚麼地方撕下來的,繡著的一朵紅花也撕去了一半,

不知她是何用意,愕然不接,問道:「這是甚麼?」

   陸無雙道:「是我託你交給她的,你答應麼?」楊過點了點頭,

接過來放在枕邊。陸無雙卻過來拿起,放入他懷中,低聲道:「可別

讓我表姊知道。」突然間聞到他身上一股男子氣息,想起關陝道上解

衣接骨、同枕共榻種種情事,心中一蕩,向他痴痴的望了一眼,轉身

出房。

   楊過見她這一回眸深情無限,心中也自怦怦跳動,打開那五毒秘

傳來看了幾頁,記住了五毒神掌與冰魄銀針毒性的解法,心想:「兩

種解藥都是極難製煉,但教今日不死,這兩門解法日後總當有用。」

   忽聽茅屋門呀的一聲推開,抬起頭來,只見程英雙頰暈紅,走近

榻邊,額邊都是汗珠。她呼吸微見急促,說道:「楊兄,我在門外所

布的土陣實在太也拙劣,殊難擋得住那赤練仙子。」說著從懷中取出

一塊錦帕,遞給了他,又道:「若是給她衝進屋來,你就拿這塊帕子

給她罷。」

   楊過見那錦帕也只半邊,質地花紋與陸無雙所給的一模一樣,心

下詫異,抬起頭來,目光與她相接,燈下但見她淚眼盈盈、又羞又喜

,正待相詢,程英斗然間面紅過耳,低聲道:「千萬別讓我表妹知道

。」說罷翩然而出。

   楊過從懷中取出陸無雙的半邊錦帕,拼在一起,這兩個半塊果然

原是從一塊錦帕撕開的,見帕子甚舊,白緞子已變淡黃,但所繡的紅

花卻仍是嬌艷欲滴。他望著這塊破帕,知道中間定有深意,何以她二

人各自給我半塊?何以要我交給李莫愁?何以她二人又不欲對方知曉

?而贈帕之際,何以二人均是滿臉嬌羞?

   他坐在床上呆呆出神,聽得遠處雞聲又起,接著幽幽咽咽的簫聲

響了起來,想是程英布陣已完,按簫以舒積鬱,吹的是一曲「流波」

,簫聲柔細,卻無悲愴之意,隱隱竟有心情舒暢,無所掛懷的模樣。

楊過聽了一會,低吟相和。

   陸無雙坐在土堆之後,聽著表姊與楊過簫歌相和,東方漸現黎明

,心想:「師父轉瞬即至,我的性命是挨不過這個時辰了。但盼師父

見著錦帕,饒了表姊和他的性命,他二人……」陸無雙本來刁鑽尖刻

,與表姊相處,程英從小就處處讓她三分。但此刻臨危,她竟一心一

意盼望楊過平安無恙,心中對他情深一片,暗暗許願,只要能逃得此

難,就算與表姊結成鴛侶,自己也是死而無憾。

   正自出神,猛抬頭,突見土堆外站著一個身穿黃衫的道姑,右手

拂塵平舉,衣襟飄風,正是師父李莫愁到了。

   陸無雙心頭大震,拔劍站起。李莫愁竟站著一動不動,只是側耳

傾聽。

   原來她聽到簫歌相和,想起了少年時與愛侶陸展元共奏樂曲的情

景,一個吹笛,一個吹笙,這曲「流波」便是當年常相吹奏的。這已

是二十年前之事,此刻音韻依舊,卻已是「風月無情人暗換」,耳聽

得簫歌酬答,曲盡綢繆,驀地裏傷痛難禁,忍不住縱聲大哭。

   這一下斗放悲聲,更是大出陸無雙意料之外,她平素只見師父嚴

唆凶殺,那裏有半點柔軟心腸?怎麼明明是要來報怨殺人,竟在門外

痛哭起來?但聽她哭得愁盡慘極,迴腸百轉,不禁也心感酸楚。

   李莫愁這麼一哭,楊過和程英也自驚覺,歌聲節拍便即散亂。李

莫愁心念一動,突然縱聲而歌,音調淒婉,歌道: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

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

,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簫歌聲本來充滿愉樂之情,李莫愁此歌卻詞意悲切,聲調更是哀

怨,且節拍韻律與「流波」全然不同,歌聲漸細,卻是越細越高。程

英心神微亂,竟順著那「歡樂趣」三個字吹出,等她轉到「離別苦」

三字時,已不自禁的給她帶去。她慌忙轉調,但簫韻清和,她內力又

淺,吹奏不出高亢之音與李莫愁的歌聲相抗,微一躊躇,便奔進室內

,放下玉簫,坐在几邊撫動瑤琴。楊過也放喉高唱,以助其勢。只聽

得李莫愁歌聲越轉淒苦,程英的琴弦也是越提越高,錚的一聲,第一

根「徵弦」忽然斷了。

   程英吃了一驚,指法微亂,瑤琴中第二根「羽弦」又自崩斷。李

莫愁長歌帶哭,第三根「宮弦」再絕。程英的琴簫都是跟黃藥師學的

,雖遇明師,畢竟年幼,造詣尚淺。李莫愁本來乘著對方弦斷韻散、

心慌意亂之際,大可長驅直入,但眼見茅屋外的土陣看似亂七八糟,

中間顯是暗藏五行生剋的變化,她不解此道,在古墓內又曾累次中伏

被創,不免心存忌憚,靈機一動,突然繞到左側,高歌聲中破壁而入



   程英所布的土陣東一堆,西一堆,全都用以守住大門,卻未想到

茅屋牆壁不牢,給李莫愁繞開正路,雙掌起處,推破土壁,攻了進來

。陸無雙大驚,提劍跟著奔進。

   楊過身上有傷,無法起身相抗,只有躺著不動。程英料知與李莫

愁動手也是徒然送命,當下把心一橫,生死置之度外,調弦轉律,彈

起一曲「桃夭」來。這一曲華美燦爛,喜氣盎然。她心中暗思:「我

一生孤苦,今日得在楊大哥身邊而死,卻也不枉了。」目光斜向楊過

瞧去。楊過對她微微一笑,程英心中愉樂甜美,暗唱:「桃之夭夭,

灼灼其華……」琴聲更是洋洋洒洒,樂音中春風和暢,花氣馨芳。

   李莫愁臉上愁苦之色漸消,問陸無雙道:「那書呢?到底是丐幫

取去了不曾?」楊過將「五毒秘傳」扔給了她,說道:「丐幫黃幫主

、魯幫主大仁大義,要這邪書何用?早就傳下號令,幫眾子弟,不得

翻動此書一頁。」李莫愁見書本完整無缺,心下甚喜,又素知丐幫行

事正派,律令嚴明,也許是真的未曾翻閱。

   楊過又從懷中取出兩片半邊錦帕,鋪在床頭几上,道:「這帕子

請你一並取去罷!」李莫愁臉色大變,拂塵一揮,將兩塊帕子捲了過

去,怔怔的拿在手中,一時間思潮起伏,心神不定。程英和陸無雙互

視不眼,都是臉上暈紅,料不到對方竟將帕子給了楊過,而他卻當面

取了出來。

   這幾下你望我、我望你,心事脈脈,眼波盈盈,茅屋中本來一團

肅殺之氣,霎時間盡化為濃情密意。程英琴中那「桃夭」之曲更是彈

得纏綿歡悅。

   突然之間,李莫愁將兩片錦帕扯成四截,說道:「往事已矣,夫

復何言?」雙手一陣急扯,往空拋出,錦帕碎片有如梨花亂落。程英

一驚,錚的一聲,琴弦又斷了一根。

   李莫愁喝道:「咄!再斷一根!」悲歌聲中,瑤琴上第五根「角

弦」果然應聲而斷。李莫愁冷笑道:「頃刻之間,要教你三人求生不

能,求死不得,快快給我抱頭痛哭罷。」這時琴上只賸下兩根琴弦,

程英的琴藝本就平平,自已難成曲調。李莫愁道:「快彈幾聲淒傷之

音!世間大苦,活著有何樂趣?」程英撥弦彈了兩聲,雖不成調,卻

仍是「桃之夭夭」的韻律。李莫愁道:「好,我先殺一人,瞧你悲不

悲痛?」這一厲聲斷喝,又崩斷了一根琴弦,舉起拂塵,就要往陸無

雙頭頂擊下。

   楊過笑道:「我三人今日同時而死,快快活活,遠勝於你孤苦寂

寞的活在世間。英妹、雙妹,你們過來。」程英和陸無雙走到他床邊

。楊過左手挽住程英,右手挽住陸無雙,笑道:「咱三個死在一起,

在黃泉路上說說笑笑,卻不強勝於這惡毒女子十倍?」陸無雙笑道:

「是啊,好傻蛋,你說的一點兒不錯。」程英溫柔一笑。表姊妹二人

給楊過握住了手,都是心神俱醉。楊過卻想:「唉,可惜不是姑姑在

身旁陪著我。」但他強顏歡笑,雙手輕輕將二女拉近,靠在自己身上



   李莫愁心想:「這小子的話倒不錯,他三人如此死了,確是勝過

我活著。」尋思:「天下那有這等便宜之事?我定要教你們臨死時傷

心斷腸。」於是拂塵輕擺,臉帶寒霜,低聲唱了起來,仍是「問世間

,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那曲子,歌聲若斷若續,音調酸楚,猶

似棄婦吞聲,冤鬼夜哭。

   楊過等三人四手相握,聽了一陣,不自禁的心中哀傷。楊過內功

較深,凝神不動,臉上猶帶微笑;陸無雙心腸剛硬,不易激動;程英

卻已忍不住掉下淚來。李莫愁的歌聲越唱越低,到了後來聲似遊絲,

若有若無。

   那赤練仙子只待三人同時掉淚,拂塵揮處,就要將他們一齊震死

。正當歌聲淒婉慘厲之極的當口,突聽茅屋外一人哈哈大笑,拍手踏

歌而來。


   歌聲是女子口音,聽來年紀已自不輕,但唱的卻是天真爛漫的兒

歌:「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糖一包,果一包,吃

了還要拿一包。」歌聲中充滿著歡樂,李莫愁的悲切之音登時受擾。

但聽她越唱越近,轉了幾轉,從大門中走了進來,卻是個蓬頭覓服的

中年女子,雙眼圓睜,嘻嘻傻笑,手中拿著一柄燒火用的火叉。李莫

愁吃了一驚:「怎麼她輕輕易易的便繞過土堆,從大門中進來?若不

是他三人一夥,便是精通奇門遁甲之術了。」她心有別念,歌聲感人

之力立減。

   程英見到那女子,大喜叫道:「師姊,這人要害我,你快幫我。

」這蓬頭女子正是曲傻姑。她甚實比程英低了一輩,年紀卻大得多,

因此程英便叫她師姊。

   只聽她拍手嘻笑,高唱兒歌,甚麼「天上一顆星,地下骨零丁」

,甚麼「寶塔尖,衝破天」,一首首的唱了出來,有時歌詞記錯了,

便東拉西扯的混在一起。李莫愁欲以悲苦之音相制,豈知傻姑渾渾噩

噩,向來並沒甚麼愁苦煩惱,須知情由心生,心中既一片混沌,外感

再強,也不能無中生有,誘發激生;而李莫愁的悲音給她亂七八糟的

兒歌一衝,反而連楊過等也制不住了。李莫愁大怒,心道:「須得先

結果此人。」歌聲未絕,揮拂塵迎頭擊去。

   當年黃藥師後悔一時意氣用事,遷怒無辜,累得弟子曲靈風命喪

敵手,因此收養曲靈風這個女兒傻姑,發願要把一身本事傾囊以授。

可是傻姑當父親被害之時大受驚嚇,壞了腦子,不論黃藥師花了多少

心血來循循善誘,總是人力難以回天,別說要學到他文事武功的半成

,便要她多識幾個子,學會幾套粗淺武功,卻也是萬萬不能。但十餘

年來,傻姑在這明師督導之下,卻也練成了一套掌法、一套叉法。所

謂一套,甚實只是每樣三招。黃藥師知道甚麼變化奇招她是決計記不

住的,於是窮智竭慮,創出了三招掌法、三招叉法。這六招呆呆板板

,並無變化後著,威力全在功勁之上。常人練武,少則數十招,多則

變化逾千,傻姑只練六招,日久自然精純,招數雖少,卻也非同小可



   至於她能繞過茅屋前的土堆,只因她在桃花島住得久了,程英的

布置盡是桃花島的粗淺功夫,傻姑看也不看,自然而然的便信步進屋



   此時她見李莫愁拂塵打來,當即火叉平胸刺出。李莫愁聽得這一

叉破空之聲甚是勁急,不禁大驚:「瞧不出這女子功力如此深湛。」

急忙繞步向左,揮拂塵向她頭頸擊去。傻姑不理敵招如何,挺叉直刺

。李莫愁拂塵倒轉,已捲住了叉頭。傻姑只如不見,火叉仍往前刺。

李莫愁運勁急甩,火叉竟不搖動,轉眼間已刺到她雙乳之間,總算李

莫愁武功高強,百忙中一個「倒轉七星步」,從牆壁破洞中反身躍出

,方始避開了這勢若雷霆的一擊,卻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她略一凝神,又即躍進茅屋,縱身而起,從半空中揮拂塵擊落。

傻姑以不變應萬變,仍是挺叉平刺,只因敵人已經躍高,這一叉就刺

向對方小腹。李莫愁見來勁狠猛,倒轉拂塵柄在叉桿上一擋,借勢竄

開,呆呆的望著她,心想:「我適才攻擊的三手,每一手都暗藏九般

變化,十二著後招,任他那一位武林高手均不能等閒視之。這女子只

是一叉當胸平刺,便將我六十三手變化盡數消解於無形。此人武功深

不可測,趕快走罷!」

   她那知傻姑的叉法來來去去只有三招,只消時刻稍久,李莫愁看

明白了她出手的路子,自易取勝。常言道程咬金三斧頭,傻姑也只有

三火叉,她單憑一招叉法,竟將這個絕頂厲害的敵人驚走,桃花島主

也真足自豪了。


   李莫愁轉過身來,正要從牆壁缺口中躍出,卻見破口旁已坐著一

人,青袍長鬚,正是當年從她手中救了程英的桃花島主黃藥師。他憑

几而坐,矮几上放著程英適才所彈的瑤琴。李莫愁對戰時眼觀六路、

耳聽八方,但黃藥師進屋、取琴、坐地,她竟全沒察覺,若在背後暗

算,取她性命豈非易如反掌?

   李莫愁與傻姑對招之時,生怕程英等加入戰團,是以口中悲歌並

未止歇,要教他三人心神難以寧定,此時斗見黃藥師悄坐撫琴,心頭

一震,歌聲登時停了。

   黃藥師在琴上彈了一響,縱聲唱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

生死相許?」唱的居然就是李莫愁那一曲。琴上的弦只剩下一根「羽

弦」,但他竟便在這一根弦上彈出宮商角徵羽諸般音律,而琴韻悲切

,更遠勝於她的歌聲。

   這一曲李莫愁是唱熟了的,黃藥師一加變調,她心中所生感應,

比之楊過諸人更甚十倍。黃藥師早知她作惡多端,今日正要藉此機緣

將她除去。他昔年曾以一枝玉簫與歐陽鋒的鐵箏、洪七公的嘯聲相抗

,鬥成平手,這時隔了這許多年,力氣已因年老而衰減,內功卻是越

練越深,李莫愁如何抵禦得住?片刻間便感心旌搖動,莫可抑制。

   黃藥師琴歌相和,忽而歡樂,忽而憤怒,忽而高亢激昂,忽而低

沉委宛,瞬息數變,引得她也是忽喜忽悲,忽怒忽愁,眼見這一曲唱

完,李莫愁非發狂不可。

   便在此時,傻姑一轉頭,突然見到楊過,燭光之下,看來宛然是

他父親楊康。傻姑最怕的便是鬼魂,於當日楊康中毒而死的情狀深印

腦海,永不能忘,忽見楊過呆呆而坐,只道楊康的鬼魂作祟,急跳而

起,指著他道「楊……楊兄弟,你……你別害我……你……你不是我

害死的……你去……找別人罷。」

   黃藥師不提防她這麼旁裏橫加擾亂,錚的一聲,最後一根琴弦竟

也斷了。傻姑躲到師祖身後,大叫:「鬼……鬼……爺爺,是楊兄弟

的鬼魂。」李莫愁得此空隙,急忙揮拂塵打熄燭火,從破壁中鑽了出

去。黃藥師未能制其死命,終於給她逃脫,自顧身分,已不能出屋追

擊。黑暗中傻姑更是害怕,叫得更加響了:「是惡鬼,爺爺,打鬼,

打鬼!」

   黃藥師喝住傻姑。程英打火點亮臘燭,拜倒在地,向師父見禮,

站起身來,將楊過與陸無雙二人的來歷簡略說了。

   黃藥師師向楊過笑道:「我這個徒孫兼徒兒傻裏傻氣。她識得你

父親。你果然與你父甚是相像。」楊過在床上彎腰磕頭,說道:「恕

弟子身上有傷,不能叩拜。」黃藥師顏色甚和,道:「你不顧性命,

救我女兒和外孫女,真是好孩子。」原來他已與黃蓉見過面,得悉經

過情由,聽說程英將他救去,於是帶同傻姑前來尋找。

   黃藥師取出療傷靈藥,給楊過服了,又運內功給他推拿按摩。楊

過但覺他雙手到處,有如火炙,不自禁的從體中生出抗力。黃藥師斗

覺他皮肉一震,接著便感到他經脈運轉,內功實有異常造詣,於是手

上加勁,運了一頓飯時分,楊過但覺四肢百骸無不舒暢,昏昏沉沉的

竟睡著了。

   次日醒時,楊過睜眼見黃藥師坐在床頭,忙坐起行禮。黃藥師道

:「你可知江湖上叫我甚麼名號?」楊過道:「前輩是桃花島主?」

黃藥師道:「還有呢?」楊過覺得「東邪」二字不便出口,但轉念一

想,他外號中既然有個「邪」字,脾氣自和常人大不相同,於是大著

膽子道:「你是東邪!」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我聽說你

武功不壞,心腸也熱,行事卻也邪得可以。又聽說你想娶你師父為妻

,是不是?」楊過道:「正是,老前輩,人人都不許我,但我寧可死

了,也要娶她。」

   黃藥師聽他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怔怔的望了他一陣,突然抬

起頭來,仰天大笑,只震得屋頂的茅草簌簌亂動。楊過怒道:「這有

甚麼可笑?我道你號稱東邪,定有了不起的高見,豈知也與世俗之人

一般無異。」黃藥師大聲道:「好,好,好!」說了幾個「好」字,

轉身出屋。楊過怔怔的坐著,心想:「我這一番話,可把這位老前輩

給得罪了。可是他何以又無怒色?」

   殊不知黃藥師一生縱橫天下,對當時禮教世俗之見最是憎恨,行

事說話,無不離經叛道,因此上得了個「邪」字的名號。他落落寡合

,生平實無知己,雖以女兒女婿之親,也非真正知心,郭靖端凝厚重

,尤非意下所喜。不料到得晚年,居然遇到楊過。日前英雄大會中楊

過諸般作為,已然傳入他耳中,黃蓉也約略說了這少年的行事為人,

此刻與他寥寥數語,更是大合心意。

   這天傍晚,黃藥師又回到室中,說道:「楊過,聽說你反出全真

教,毆打本師,倒也邪得可以。你不如再反出古墓派師門,轉拜我為

師罷。」楊過一怔道:「為甚麼?」黃藥師笑道:「你先不認小龍女

為師,再娶她為妻,豈非名正言順?」楊過道:「這法兒倒好。可是

師徒不許結為夫妻,卻是誰定下的規矩?我偏要她既做我師父,又做

我妻子。」

   黃藥師鼓掌笑道:「好啊!你這麼想,可又比我高出一籌。」伸

手替他按摩療傷,嘆道:「我本想要你傳我衣缽,要好教世人得知,

黃老邪之後又有個楊小邪。你不肯做我弟子,那是沒法兒的了。」

   楊過道:「也非定須師徒,方能傳揚你的邪名。你若不嫌我年紀

幼小,武藝淺薄,咱倆大可交個朋友,要不然就結拜為兄弟。」黃藥

師怒道:「你這小小娃兒,膽子倒不小。我又不是老頑童周伯通,怎

能跟你沒上沒下?」楊過道:「老頑童周伯通是誰?」黃藥師當下將

周伯通的為人簡略說了些,又說到他與郭靖如何結為金籣兄弟。

   二人談談說說,大是情投意合,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

不投機半句多」,楊過口齒伶俐,言辭便給,兼之生性和黃藥師極為

相近,說出話來,黃藥師每每大嘆深得我心,當真是一見如故,相遇

恨晚。他口上雖不認,心中卻已將他當作忘年之交,當晚命程英在楊

過室中加設一榻,二人聯床共語。

   數日過後,楊過傷勢痊可,他與黃藥師二人也是如膠如漆,難捨

難分。黃藥師本要帶了傻姑南下,此時卻一句不提動身之事。程英與

陸無雙見他一老一少,白日樽前共飲,晚間剪燈夜話,高談闊論,滔

滔不絕,忍不住暗暗好笑,都覺老的全無尊長身分,少的卻又太過肆

無忌憚。本來以見識學問而論,楊過還沒黃藥師的一點兒零頭,只是

黃藥師說到甚麼,他總是打從心竅兒出來的贊成,偶爾加上片言隻字

,卻又往往恰到好處,不由得黃藥師不引他為生平第一知己了。


   這些時日之中,楊過除了陪黃藥師說話之外,常自想到傻姑錯認

自己那晚所說的話,當時她說:「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別人罷!

」自想她必知自己父親是給誰害死,旁人隱瞞不說,傻姑瘋瘋癲癲,

或可從她口中探明真相。

   這日午後,楊過道:「傻姑,你來,我有話跟你說。」傻姑見他

太像楊康,總是害怕,搖頭道:「我不跟你玩。」楊過道:「我會變

戲法,你瞧不瞧?」傻姑搖頭道:「你騙人,我不瞧!」說著閉上了

眼睛,楊過突然頭下腳上,倒了過來,叫道:「快瞧!」以歐陽鋒所

授的功夫顛倒行路,跳躍向前。傻姑睜開眼來,一見大喜,拍掌歡呼

,隨後跟去。

   楊過縱躍前行,到了一處樹木茂密之地,離所居茅舍已遠,翻身

直立,說道:「我們來捉迷藏,好不好?不過輸了的得罰?」傻姑這

些年來跟隨黃藥師,有誰陪她玩兒?聽楊過這麼說,真是喜出望外,

連連拍手,登時將懼怕他的心思丟到了九霄雲外,說道:「好極,好

極。好兄弟,你說罰甚麼?」她稱楊過之父為兄弟,稱他也是兄弟。

   楊過取出一塊手帕將她雙目蒙住,道:「你來捉我。若是捉著了

,你問我甚麼,我就答甚麼,不可隱瞞半句。倘若捉不著,我就問你

,你也得照實回答。」傻姑連說:「好極,好極!」楊過叫道:「我

在這裏,你來捉我!」傻姑張開雙手,循聲追去。楊過練的是古墓派

輕功,妙絕當時,別說傻姑眼睛被蒙住了,就算目能見物,也決計追

他不著,來來去去追了一陣,倒在樹幹上撞得額頭起了老大幾個腫塊

,不由得連聲呼痛。

   楊過怕傻姑掃興,就此罷手不玩,故意放慢腳步,輕咳一聲。傻

姑疾縱而前,抓住他的背心,大叫:「捉著啦,捉著啦!」取下蒙在

眼上的帕子,滿臉喜色。

   楊過道:「好,我輸啦,你問我罷。」這倒是給她出了個難題。

她怔怔的望著楊過,心下茫然,不知該問甚麼才是,隔了良久,問道

:「好兄弟,你吃過飯了麼?」楊過見她思索半天,卻問這麼一句不

打緊的話說,險些笑了出來,當下不動聲色,一本正經的答道:「我

吃過了。」傻姑點點頭,不再言語。楊過道:「你還問甚麼?」傻姑

搖搖頭,說道「不問啦,咱們再玩罷。」楊過道:「好,你快來捉我

。」

   傻姑摸著額頭上的腫塊,道:「這次輪到你來捉我。」她突然不

傻,倒出於楊過意料之外,卻也正合心意,於是拿起帕子蒙在眼上。

   傻姑雖然痴呆,輕功也甚了得,楊過身處暗中,那裏捉她得著?

他縱躍幾次,偷偷伸手在帕子上撕裂一縫,眼見她躲在右邊大樹之後

,故意向左摸索,說道:「你在那裏?你在那裏?」猛地裏一個翻身

,抓住了她手腕,左手隨即拉下帕子放入懷內,防她瞧出破綻,笑道

:「這次要我問你了。」

   傻姑便道:「我吃過飯啦。」楊過笑道:「我不問你這個。我問

你,你識得我爹爹,是不是?」說到這裏,臉色甚是鄭重。傻姑道:

「你爹爹是誰?我不識得。」楊過道:「有一個人相貌和我一模一樣

,那是誰?」傻姑道:「啊,那是楊兄弟。」楊過道:「你見到那楊

兄弟給人害死,是不是?」傻姑答道:「是啊,半夜裏,那個廟裏,

好多好多鳥鴉大聲叫,嗚啊,嗚啊,嗚啊!」學起烏鴉的嘶叫。樹林

中枝葉蔽日,本就陰沉,她這麼一叫,更是寒意森森。

   楊過不禁發抖,問道:「楊兄弟怎麼死的?」傻姑道:「姑姑要

我說,楊兄弟不許我說,他就打了姑姑一掌,他就大笑起來,哈哈!

呵呵!哈哈!」她竭力模仿楊康當年臨死時的笑聲,笑得自己也害怕

起來,滿臉都是恐懼之色。楊過只聽得莫名其妙,問道:「誰是姑姑

?」傻姑道:「姑姑就是姑姑。」

   楊過知道生父被害之謎轉眼便可揭破,胸口熱血上湧,正要再問

,忽聽身後一人說道:「你兩個在這兒玩甚麼?」卻是黃藥師的聲音

。傻姑道:「好兄弟在跟我捉迷藏呢。是他叫我玩的,不是我叫他玩

的。你可別罵我。」黃藥師微微一笑,向楊過望了一眼,神色之間頗

含深意,似已瞧破了他的心事。

   楊過心中怦然而動,待要說幾句話掩飾,忽聽樹林外腳步聲響,

程英攜著陸無雙的手奔來,向黃藥師道:「你老人家所料不錯,她果

然還在那邊。」說著向西面山後一指。楊過問道:「誰?」程英道:

「李莫愁!」


   楊過大是詫異,心想這女子怎地如此大膽,望著黃藥師,盼他解

說。黃藥師笑了笑,說道:「咱們過去瞧瞧。」各人和他在一起,自

已無所畏懼,於是走向西邊山後。

   程英知楊過心中疑團未釋,低聲道:「師父說,李莫愁知他是大

宗師的身分。那晚既在茅舍中有心要制她死命而未能成功,一擊不中

,就恥於二次再行出手。」楊過恍然大悟,驚道:「因此她有恃無恐

的守在這裏,要俟機取咱們三人性命。若非島主有見及此,咱們定然

當她早已遠遠逃走,疏於防備,終不免遭了她毒手。」程英溫柔一笑

,點了點頭。陸無雙插口道:「你自負聰明過人,與島主相比,可相

差太遠了。」楊過笑道:「我是傻蛋,傻氣過人,是傻姑的好兄弟。



   說話之間,五人已轉到山後,只見一株大樹旁有間小小茅舍,卻

已破舊不堪,柴扉緊閉,門上釘著一張白紙,寫著四行十六個大字:

   「桃花島主,弟子眾多,以五敵一,貽笑江湖!」

   黃藥師哈哈一笑,隨手從地下拾起兩粒石子,放在拇指與中指間

彈出,嗤嗤聲中,兩粒石子急飛而前,拍的一響,十餘步外的兩扇板

門竟被兩粒小小石子撞開。楊過在桃花島上之時,曾聽郭芙說起外祖

父這手彈指神通的本領,今日親見,尤勝聞名,不由得佩服無已。

   板門開處,只見李莫愁端坐蒲圖,手捉拂塵,低眉閉目,正自打

坐,神光內歛,妙相莊嚴,儼然是個道之士。屋內便只她一人,洪凌

波不在甚旁。楊過一轉念便即明白:「她譏笑黃島主弟子多,以眾凌

寡,便索性連洪凌波也遠遠的遣開了。她所恃的不是能敵得過黃島主

,而是她既孤身一人,以黃島主的身分便不能動她。」

   陸無雙想起父母之仇,這幾年來委屈忍辱的苦處,霍地拔出長劍

,叫道:「表姊,傻蛋,不用島主出手,咱三個跟她拚了。」傻姑摩

拳擦掌,說道:「還有我呢!」李莫愁睜開眼來,在五人臉上一掃,

臉色鄙夷之色,隨即又閉上眼睛,竟似絲毫沒將身前強敵放在心上。

程英眼望師父,聽他示下。

   黃藥師嘆道:「黃老邪果然徒弟眾多,若是我陳梅曲陸四大弟子

有一人在此,焉能讓她說嘴?」說著將手一揮,道:「回去罷!」四

人不明他的心意,跟著他回到茅舍,只見他鬱鬱不樂,晚飯也不吃,

竟自睡了。

   楊過睡在他臥榻之旁,回想日間與傻姑的一番說話,又琢磨李莫

愁的神情,心想:「她笑我們以五敵一,眼下我傷勢已愈,以我一人

之力,也未必敵她不過,不如我悄悄去跟她惡鬥一場,一來雪她辱我

姑姑之恥,二來也好教島主出了這口氣。」心意已決,當下輕輕穿好

衣服。他雖任性,行事卻頗謹慎,知道李莫愁實是強敵,稍一不慎,

就會將性命送在她的手裏,於是盤膝坐在榻上練氣調息,要養足精神

,再去決一死戰。

   坐了約莫半個更次,突然間眼前似見一片光明,四肢百骸,處處

是氣,口中不自禁發出一片呼聲,這聲音猶如龍吟大澤,虎嘯深谷,

遠遠傳送出去。黃藥師當他起身穿衣,早已知覺,聽到他所發奇聲,

不料他內功竟然進境至斯,不由得驚喜交集。

   原來一人內功練到一定境界,往往會不知不覺的大發異聲。後來

明朝之時,大儒王陽明夜半在兵營練氣,突然縱聲長嘯,一軍皆驚,

這是史有明文之事。此時楊過中氣充沛,難以抑制,怎嘯聲聞數里。

程英、陸無雙固然甚是訝異,連山後李莫愁聽到也是暗自驚駭,但她

料想定是黃藥師吞吐罡氣,反正他不會出手,卻也不用懼怕。那料到

楊過既受寒玉床之益,又學得玉女心經與九陰真經的祕要,內功積蓄

已厚,日前黃藥師為他療傷,桃花島主內功的門路與他全然不同,受

到這股深厚無比的內力激發,不由自主的縱聲長嘯。

   這片嘯聲約莫持續了一頓飯時分,方漸漸沉寂。黃藥師心想:「

我自負不世奇才,卻也要到三十歲後方能達到這步田地。這少年竟比

我早了十年以上,不知他曾有何等異遇?」待楊過吐氣站起,問道:

「你說李莫愁最厲害的武功是甚麼?」

   楊過聽了此問,知道行逕已給他瞧破,答道:「是五毒神掌和拂

塵上的功夫。」黃藥師道:「不錯,你內功既有如此根柢,要破她看

家本領,那也不難。」楊過大喜,不自禁的拜倒在地。他本來甚是自

傲,雖認黃藥師為前輩,亦知他武功深湛,玄學通神,卻不肯向他低

頭,此時聽說李莫愁橫行天下的功夫竟然唾手可破,怎能不服?

   當下黃藥師教了他「彈指神通」功夫,可用以剋制五毒神掌,再

教他一路自玉簫中化出來的劍法,可以破她拂塵。

   楊過聽了他指點的竅要,問明了其間的種種疑難,潛心記憶,但

覺這兩門武功俱是奧妙精深,算來縱有小成,至少也得在一年之後,

若要穩勝,更非三年不可,說道:「黃島主,要立時勝她,那是無法

可想的了。」黃藥師道:「三年之期轉瞬即過。那時你以二十一二歲

的年紀,即已練成這般武功,還嫌不足麼?」楊過道:「我……我不

是為我自己……」黃藥師拍拍他肩膀,溫言道:「你三年之後為我殺

了她,已極承你情。我當年自毀賢徒,難道今日不該受一點報應麼?

」說著一聲長嘆。

   楊過跪下去來,拜了八拜,叫了聲:「師父!」知他傳授武功,

是要自己代雪李莫愁揭帖上十六字之辱,就非得有師徒名份不可。

   黃藥師卻知他與古墓派情誼極深,決不肯另投明師,當下伸手扶

起,說道:「你與那魔頭動手之際,是我弟子,除此之外,卻是我的

朋友。楊兄弟,你明白麼?」楊過笑道:「得能交上你這位朋友,真

是莫大快事。」黃藥師笑道:「我和你相遇,也是三生有幸。」二人

拊掌大笑,聲動四壁。

   黃藥師又將「彈指神通」與「玉簫劍法」中的秘奧竅要細細解釋

一通。楊過聽他說得如此詳盡,知他就要離去,黯然道:「相識不久

,就要分手,此後相見,卻不知又在何日?」黃藥師笑道:「你我肝

膽相照,縱各天涯,亦若比鄰。將來我若得知有人阻你婚事,便在萬

里之外,亦必趕到助你。」楊過得他拍胸承擔,心下大慰,笑道:「

只怕第一個出頭干撓之人,就是令愛。」

   黃藥師道:「她自己嫁得如意郎君,就不念別人相思之苦?我這

寶貝女兒就只向著丈夫,嘿嘿,『出嫁從夫』,三從四德,好了不起

!」說著哈哈大笑,振衣出門,焂忽之間,笑聲已在數十丈外,當真

是去若神龍,矯夭莫知其縱。


   楊過呆了半晌,坐著默想適才所學功夫的竅要。不久天色已明,

忽見板門推開,程英走了進來,手中托著件青布長袍,微微一笑,說

道:「你試穿著,瞧瞧合不合身。」楊過好生感激,接過時雙手微微

發抖。

   他與程英目光相接,只見她眼中脈脈含情,溫柔無限,於是走到

床邊將新袍換上,但覺袍身腰袖,無不適體,說道:「我……我……

真是多謝你。」程英又是嫣然一笑,但隨即露出淒然之色,嘆道:「

師父他老人家走了,又不知幾時方得重會。」正想坐下說話,忽見門

外黃衫一閃,隨即隱沒,知是表妹在外,心想:「這妮子心眼兒甚多

。我可不便在他房裏多耽了。」站起身來,緩步出門。

   楊過細看新袍,但見針腳綿密,不由得怦然心動:「她對我如此

,媳婦兒又是待我這般,可是我心早有所屬,義無旁顧。若不早走,

徒惹各人煩惱。」怔怔的想了半天,又怕自己去後李莫愁忽然來襲,

獨自到山後她所居的茅舍去窺察端倪,卻見地下一灘焦土,茅舍已化

成灰燼,原來李莫愁放火燒屋,竟已走了。

   大敵既去,晚間便在燈下留書作別,想起程陸二女的情意,不禁

黯然,又見句無文采,字跡拙劣,怕為程英所笑,一封信寫了一半便

又撕了。這一晚翻來覆去,難以睡穩。

   迷糊之中,忽聽陸無雙在外拍門,叫道:「傻蛋,傻蛋!快起來

看。」語聲頗為惶急。楊過起床披衣,開門出去,只覺曉風習習,微

有寒意,天色尚未大明。陸無雙臉有驚懼之色,指著柴扉。楊過順著

她手指瞧去,不禁一驚,原來門板上印著四個殷紅的血手印,顯是李

模愁昨晚曾來查探,得悉黃藥師已去,便宣示要殺他四人。

   兩人怔了片刻,接著程英也聞聲出來,問道:「你是幾時瞧見的

?」陸無雙道:「天沒亮我就見到了。」此言一出,登時滿臉通紅,

原來她思念楊過,一早便在他窗下徘徊。程英故作不知,道:「僥倖

沒遇上她,現下太陽將升,這魔頭今天是不會來的,咱們慢慢籌思對

策不遲。」三人走進楊過室內商議。

   陸無雙道:「那日她領教了傻姑娘的火叉功夫,怎麼又不怕了?

」程英道:「師姊的火叉招數,來來去去只是這麼幾下,她回去後細

加思索,定是想到了破解之法。」陸無雙道:「可是傻蛋傷勢痊可,

他兩傻合璧,豈非威力無窮?」楊過大笑,說道:「傻蛋加傻姑,一

塌裏胡塗,何威力之有?」

   三人說了一陣,也無甚麼妙策,但想四人聯手,縱然不能取勝,

也足自保,明日跟她力鬥便是。楊過道:「我們兩傻合璧,正面跟她

對戰,你表姊妹左右夾攻。咱們去尋傻姑來,先行演習一番。」

   呼叫傻姑時卻無應聲,竟已不知去向,三人都擔起心來,忙分頭

往山前山後尋找。程英找了一陣,突在一堆亂石中見傻姑躺在地下,

已是氣若遊絲,大驚之下,解開她衣服察看,但見背心上隱隱一個血

色掌印,果然是中了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忙招呼楊陸二人過來,跟著

取出師門妙藥九花玉露丸給她服下。楊過記得「五毒秘傳」上所載治

療此毒掌之法,急運內勁給她推拿穴道。

   傻姑嘻嘻傻笑,道:「惡女人,背後,打我。傻姑,反手,打她

。」傻姑的反手掌是黃藥師所授的三招之一,李莫愁雖然偷襲得手,

小臂上卻也給她反手拍中,險些連臂骨也給打折了,又驚又痛之下立

即遁去,不敢繼續進招取她性命。

   三人救回傻姑,相對愁坐,四人中損了一個好手,明日更難抵敵

。傻姑身受重傷,若是護她逃命,勢必給李莫愁追上。楊過看看程英

,望望陸無雙,順手拿起針線籃中一條絲線,拿剪刀剪成一段一段。

傻姑躺在榻上,突然大聲叫道:「剪斷,惡女人的掃帚!剪斷掃帚!

」她不會說拂塵,卻說是「掃帚」。

   楊過心念一動:「那魔頭的拂塵是柔軟之物,她又使得出神入化

,任是寶刀利劍都傷它不得,若真有一柄大剪刀當作兵器,給她喀的

一下剪斷,那就妙了。」想到此處,左手絲線抖動,就似拂塵擊來一

般,右手剪刀伸出,將絲線一剪兩截,跟著設想拂塵的來勢,持剪追

擊,創擬招術。

   程英與陸無雙看了一會,已明甚意,都是喜動顏色。程英道:「

此去向北七八里,有家打鐵鋪子……」陸無雙插口道:「好啊,咱們

去叫鐵匠趕打一把大剪刀。」楊過心想:「倉卒之間,這兵刃實難練

成,但我接戰時隨機應變,總是易過練玉簫劍法百倍,反正別無他法

,也只好一試。」心想若是一人去鐵匠鋪定造,李莫愁忽爾來襲,那

就凶險無比,此時四人可片刻分離不得。於是程陸二人在馬背上墊了

被褥,扶傻姑橫臥了,同去鐵匠鋪。

   蒙古滅金之後,鐵騎進入宋境,這一帶是大宋疆界的北陲,城鎮

多為蒙古兵所佔,到處一片殘破。

   鐵鋪甚是簡陋,入門正中是個大鐵砧,滿地煤屑碎鐵,牆上掛著

幾張犁頭,幾把鐮刀,屋中寂然無人。

   楊過瞧了這等模樣,心想:「這處所那能打甚麼兵刃!」但既來

了,總是問一問再說,於是高聲叫道:「師傅在家麼?」過了半晌,

邊房中出來一個老者,鬚髮灰白,約莫五十來歲年紀,想是長年彎腰

打鐵,背脊駝了,雙目被煙火燻得又紅又細,眼眶旁都是眼屎,左腳

殘廢,肩窩下撐著一根拐杖,說道:「客官有何吩咐?」

   楊過正要答話,忽聲馬蹄聲響,兩騎馬衝到店門,馬上一個是蒙

古什長,另一個是漢人,不知是傳譯還是地保。那漢人大聲道:「馮

鐵匠呢?過來聽取號令。」老鐵匠上前行禮,說道:「小的便是。」

那人道:「長官有令:全鎮鐵匠,限三日之內齊到縣城,撥歸軍中效

力。你明日就到縣城,聽見了沒有?」馮鐵匠道:「小人這麼老了…

…」那蒙古什長舉起馬鞭當頭一鞭,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那漢人道

:「明日不到,小心你腦袋搬家。」說著兩人縱馬而去。

   馮鐵匠長嘆一聲,呆呆出神。程英見他年老可憐,取出十兩銀子

放在桌上,說道:「馮師傅,你這大把年紀,況且行走不便,撥到蒙

古軍中,豈不枉自送了性命?你拿了這根子逃生去罷!」馮鐵匠嘆道

:「多謝姑娘好心,老鐵匠活了這把年紀,死活都不算甚麼。就可嘆

江南千萬生靈,卻要遭逢大劫了。」

   三人都是一驚,齊問:「為甚麼?」馮鐵匠道:「蒙古元帥徵集

鐵匠,自是打造兵器。想蒙古軍中兵器向來足備,既要再大事添造,

定是要南攻宋朝江山了。」三人聽他出言不俗,說得甚是有理,待要

再問,馮鐵匠道:「三位要打造甚麼?」

   楊過道:「馮師傅有事在身,原本不該攪擾,但為急用,只得費

神。」於是將大剪刀的式樣和尺寸說了,此物極是奇特,那知馮鐵匠

聽了之後,臉上卻不露詫異之色,點了點頭,拉扯風箱生起爐子,將

兩塊鑌鐵放入爐中鎔鍊。楊過道:「不知今晚打造得起麼?」馮鐵匠

道:「小人儘快做活便是。」說著猛力拉動風箱,將爐中煤炭燒成一

片血紅。

   傻姑伏在桌上,半坐半臥,楊過等三人家鄉都在江南,雖然從小

出門,但聽到家鄉即將遭難,都是戚然有憂。三人望著爐火,心中都

想遭此亂世,人命微賤,到處都是窮愁苦厄,明日雖然有難,但驚懼

之心也卻淡了幾分。

   過了一個多時辰,馮鐵匠鎔鐵已畢,左手用鐵鉗鉗起燒紅的鐵條

放在砧上,右手舉起一個大鐵錘敲打,他年紀雖老,膂力卻強,舞動

鐵錘,竟似並不費力,擊打良久,但見他將兩片鐵條彎成一把大剪刀

的粗胚,漸漸成形。陸無雙喜道:「傻蛋,今兒來得及打起了。」

   忽聽身後一人冷冷的道:「打造這把大剪刀,用來剪斷我的拂塵

麼?」三人大驚,回過頭來,只見李莫愁輕揮拂塵,站在門口。

   這一來利器未成,強敵奄至。程英與陸無雙各拔長劍,楊過看準

了爐旁的一根鐵條,只等對頭出手,立即搶起使用。

   李莫愁冷笑道:「打大剪刀來剪我拂塵,虧你們這些娃娃想得出

。我就坐在這裏,等你們剪刀打好,再交手不遲。」說著拖過一張板

凳坐下,竟是視三人有如無物。

   楊過道:「那就再好也沒有了。我瞧你這拂塵啊,非給剪刀剪斷

不可。」

   李莫愁見傻姑伏在桌上,背脊微聳,心道:「這女子中了我一掌

,居然還能坐得起,卻也好生了得。」冷冷問道:「黃藥師呢?」那

馮鐵匠聽到「黃藥師」三字,身子一震,抬起頭來向她望了一眼,隨

即低頭繼續打鐵。程英道:「你明知我師父不在此處,還問甚麼?你

若知他老人家未去,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來。」

   李莫愁哼了一聲,從懷裏取出一張白紙,說道:「黃藥師欺世盜

名,就靠多收徒弟,恃眾為勝。哼!他這些弟子之中,又有那一個是

真正有用的?」說著左手一揚,白紙揮出,跟著手臂微動,一枚銀針

飛去,將白紙釘在柱上,說道:「留此為證,他日黃老邪回轉,好知

他這兩個寶貝徒兒是誰殺的。」轉頭向馮鐵匠喝道:「快些兒打,我

可不耐煩多等。」

   馮鐵匠瞇著一雙紅眼瞧那白紙,見紙上寫著「桃花島主,弟子眾

多,以五敵一,貽笑江湖」十六個字,抬起頭望著屋頂,呆呆思索。

李莫愁道:「還不快幹?」馮鐵匠低下頭來,說道:「是啦,快了,

快了。」左手伸出鐵鉗,連針帶紙一齊挾起,投入了熊熊的爐火之中

,白紙霎時間燒成灰燼。

   這一下眾人都是驚詫之極。李莫愁大怒,舉拂塵就要向他頂門擊

去,但隨即心想:「這小鎮上的一個老鐵匠,居然如此大膽,難道竟

非常人?」她本已站起,於是又緩緩坐下,問道:「閣下是誰?」馮

鐵匠道:「你不見麼?我是個老鐵匠。」李莫愁道:「你幹麼燒了我

這張紙?」馮鐵匠道:「紙上寫得不對,最好就別釘在找這鋪子裏。

」李莫愁厲聲喝道:「甚麼不對了?」

   馮鐵匠道:「桃花島主有通天徹地之能,他的弟子只要學得他老

人家的一藝,便足以橫行天下。他大弟子名叫陳玄風,周身銅筋鐵骨

,刀槍不入,你聽說過麼?」他說話之時,仍是一錘一錘的打著,噹

噹巨響,更增言語聲勢。

   他一提到陳玄風,李莫愁固然驚奇,楊過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萬想不到窮鄉僻壞中的一個老年鐵匠竟也知道這些江湖人物。李莫愁

道:「哼,銅屍陳玄風,聽說是給一個小兒一刀刺死的,那有甚麼厲

害了?說甚麼刀槍不入,胡吹大氣!」

   馮鐵匠道:「嗯,嗯。桃花島主的二弟子叫做梅超風,來去如風

,出手迅捷無比。」李莫愁嘿嘿一笑,說道:「是啊,這女人出手太

快了,因此先給江南七怪打瞎了眼珠,再給西毒歐陽鋒震碎心肺。」

   馮鐵匠呆了半晌,淒然道:「有這等事麼?我卻不知。桃花島主

三弟子曲靈風輕功神妙,劈空掌凌厲絕倫。」李莫愁道:「江湖上傳

言,有人偷入皇宮大內偷盜寶物,給御前侍衛打死了,那便是這位劈

空掌凌厲絕倫的曲靈風。掌掌劈出,掌掌落空,這是桃花島的劈空掌

。」

   馮鐵匠低下頭來,嗤嗤兩聲,兩滴水珠落在燒紅的鐵上,化作兩

道水氣而逝。陸無雙坐得和他最近,瞧清楚是他眼中落下的淚水,不

由得暗暗納罕。只見他鐵錘舉得更高,落下時聲音也更響了。

   過了一會,馮鐵匠又道:「桃花島門下有陳梅曲陸四大弟子。四

弟子陸乘風不但武術精湛,兼擅奇門遁甲異術,你若是遇到,定然討

不了好去。」李莫愁冷笑道:「奇門遁甲又有何用?他在太湖邊上起

造一座歸雲莊,江湖上好漢說得奧妙無窮,可是給人一把火燒成了白

地,他自己從此也無下落,多半就是給這把火燒死了。」

   馮鐵匠抬起頭來,厲聲道:「你這道姑胡說八道,桃花島主的弟

子個個武藝精湛,焉能盡皆為人所害?你欺我鄉下人不知世事麼?」

李莫愁冷笑道:「你問這三個小娃娃便知端的。」

   馮鐵匠轉頭望向程英,目光中露出詢問之意。程英站起身來,黯

然說道:「我師門不幸,人才凋零。晚輩入門日淺,功夫低微,不能

為師父爭一口氣,實是慚愧。你老人家可是與家師有舊麼?」馮鐵匠

不答,向她上下打量,神色之間大見懷疑,問道:「桃花島主晚年又

收弟子了麼?」

   程英看到馮鐵匠殘廢的左腳,心裏驀地一動,說道:「家師年老

寂寞,命晚輩隨身侍奉。似晚輩這等年幼末學,實不敢說是桃花島弟

子,況且迄今晚輩連桃花島也沒緣法踏上一步。」她這麼說,也即自

承是桃花島弟子。

   馮鐵匠點點頭,眼光甚是柔和,頗有親近之情,低頭打了幾下鐵

,似在出神思索甚麼。

   程英見他鐵錘在空中畫個半圓,落在砧上時,卻是一偏一拖,這

手法顯與本門落英神劍掌法極為相似,心中更明白了三分,說道:「

家師空閒之時,和晚輩談論,說他當年驅逐弟子離島,陳梅二人是自

己作孽,那也罷了。曲陸武馮四位卻是無辜受累,尤其那姓馮的馮默

風師哥,他年紀最小,身世又甚可憐,師父思念及之,常自耿耿於懷

,深自抱憾。」其實黃藥師性子乖僻,心中雖有此想,口裏卻決不肯

說。只是程英溫柔婉變,善解人意,當師父寂寞時與他談談說說,黃

藥師稍露口風,她即已隱約猜到,此時所說雖非當真轉述師父的言語

,卻也沒違背他本意。

   李莫愁聽他二人的對答和詞色,已自猜到了八九分,但見馮鐵匠

長嘆一聲,淚如雨下,落在燒紅的鐵塊上,嗤嗤嗤的都化成白霧,不

自禁的也為之心酸,但轉念之間,心腸復又剛硬,尋思:「縱然他們

多了一個幫手,這老鐵匠是殘廢之人,又濟得甚事?」冷笑道:「馮

默風,恭喜你師兄妹相會啊。」

   這老鐵匠正是黃藥師的小弟子馮默風。當年陳玄風和梅超風偷盜

九陰真經逃走,黃藥師遷怒留下的弟子,將他們大腿打斷,逐出桃花

島。曲靈風、陸乘風、武天風三人都打斷雙腿,但打到馮默風時見他

年幼,武功又低,忽起憐念,便只打折了他的左腿。馮默風傷心之餘

,遠來襄漢之間,在這鄉下打鐵為生,與江湖人物半點不通聲氣,一

住三十餘年,始終默默無聞,不料今日又得聞師門訊息。他性命是黃

藥師從仇人手裏搶救出來的,自幼得師父撫養長大,實是恩德深重,

不論黃藥師待他如何,均無怨懟之心,此刻聽了程英之言,不禁百感

交集,悲從中來。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31

第  十六  回    殺  父  深  仇


   楊過與陸無雙聽得馮鐵匠竟是程英的師兄,都是又驚又喜,心想

黃藥師的弟子,武功決計差不了,不意危難之間忽得強助,實是喜出

望外。

   李莫愁冷冷的道:「你既已給師父逐出門牆,卻還依戀不捨,豈

非無聊之極?今日我要殺這三個小娃娃和一個傻女人,你站在一旁瞧

熱鬧罷。」馮默風緩緩說道:「我雖學過武藝,一生之中卻從沒跟人

動手,況且腿也斷了,打架是打不來的。」李莫愁道:「是啊,那最

好也沒有了,你也犯不著賠上一條老命。」馮默風搖頭道:「我可不

許你碰我師妹一根毫毛,這幾位既是我師妹的朋友,你也別逞兇橫。



   李莫愁殺氣斗起,笑道:「那你們四個人一起上,也妙得緊啊。

」說著站起身來。馮鐵匠仍是不動聲色,依著打鐵聲音,便似唱戲的

角兒順著鑼鼓點子,打一下,說幾個字,一板一眼的道:「我離師門

已三十餘年,武藝早拋生疏了,得好好想想,在心中理一理。」

   李莫愁嘿嘿一笑,說道:「我半生行走江湖,可真還沒見過這等

上陣磨槍、急來抱佛腳的人物。今日裏大開眼界。馮默風,你一生之

中,當真從來沒跟人動過手麼?」馮默風道:「我從來不得罪別人,

別人打我罵我,我也不跟他計較,自是動不起手來。」李莫愁冷笑道

:「嘿嘿,黃老邪果然盡撿些膿包來做弟子,到世上丟人現眼。」馮

默風道:「請你莫說我恩師壞話。」李莫愁微笑道:「人家早不要你

做弟子了,你還恩師長、恩師短的,也不怕人笑掉了牙齒。」

   馮默風仍是一下一下的打鐵,緩緩的道:「我一生孤苦,這世上

親人就只恩師一人,我不敬他愛他,卻又去思念何人?小師妹,恩師

他老人家身子可好麼?」程英道:「他老人家很好。」馮默風臉上登

現喜色。

   李莫愁見他真情流露,心想:「黃老邪一代宗師,果然大有過人

之處。他將弟子打成這般模樣,這人對他還是如此忠心依戀。」

   此時那塊鑌鐵打得漸漸冷卻,馮鐵匠又鉗到爐中去燒,可是他心

不在焉,送進爐的竟是右手的一柄大鐵錘,卻不是那塊鑌鐵。李莫愁

笑道:「馮鐵匠,你慢慢想師父教的功夫便是,用不著手忙腳亂。」

馮默風不答,望著紅紅的爐火沉思,過了一會,又將左肩窩下撐著的

拐杖塞進了爐中。楊過和陸無雙同時叫道:「唉,唉,那是拐杖!」

程英也大叫:「師哥!」馮默風仍然不答,雙眼呆望著爐火。但那拐

杖在猛火之中居然並不燒毀,卻漸漸變紅,原來是根鐵杖。再過一陣

,鐵錘也已燒得通紅,但他抓住錘柄拐杖,卻似並不燙手。

   這時李莫愁才將輕蔑之心變為提防,知道眼前這容貌猥瑣的鐵匠

實有過人之處,生怕他猝然發難,中了他的毒手,當即拂塵急揮數下

,護住了身前要害,倒躍出門,叫道:「馮鐵匠,你來罷!」

   馮默風應聲出戶,身手之矯捷,絕不似身有殘疾之人。他將通紅

的鐵杖拄在地下,說道:「你這位仙姑,請你別再罵我恩師,也別跟

我師妹為難,你饒了我這苦命的老鐵匠罷!」李莫愁又是大出意外:

「怎麼臨到上陣,還向人求饒?」說道:「我只饒你一人,你若害怕

,乾脆就別插手。」馮默風咬一咬牙齒,沉聲道:「好,那你先將我

打死罷!」說時全身發顫,又是害怕,又是激動。

   李莫愁拂塵一起,向他頭頂直擊。馮默風急躍跳開,避得甚是靈

巧,但手臂發抖,竟然不敢還擊。李莫愁連進三招,他都以巧妙身法

閃過,始終沒有還手。

   楊過等三人站在一旁觀鬥,俟機上前相助,眼見李莫愁招數漸緊

,馮默風似乎的確從未與人打過架,兼之生性謙和,一柄燒得通紅的

大鐵錘竟然擊不出去。楊過心想不妙,這位武林異人武功雖強,卻無

爭鬥之心,非激他動怒不可,於是大聲道:「李莫愁,你為甚麼罵桃

花島主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李莫愁心想:「我幾時罵過啦?」手

上加快,並不回答。楊過又叫道:「你說桃花島主淫人妻女,擄人子

弟,你親眼見到麼?你說他欺騙朋友、出賣恩人,當真有這等事麼?

你為何在江湖上到處散播謠言,敗壞黃島主的清譽令名?」

   程英愕然未解,馮默風已聽得怒火沖天,一股剛勇從胸中湧起,

鐵錘拐杖,同時出手。他左足站地,一個「金雞獨立」式,猶如釘在

地下,又穩又定,錘拐帶著一股熾烈的熱氣,向李莫愁直逼過去。

   李莫愁見他來勢猛烈,不敢正面接戰,縱躍閃避,尋隙還擊。楊

過又叫道:「李莫愁,你罵桃花島主招搖撞騙,是個無恥之徒,我瞧

你自己才無恥!」馮默風越聽越怒,鐵錘和拐杖橫揮直壓,猛不可當

,初時他招術頗見生疏,鬥了一陣,越來越是順手。

   二人功力原本相差不遠,但李莫愁橫行江湖,大小數百戰,見識

多他百倍,拆得二三十招,李莫愁已知馮默風功力不弱,經驗卻實在

太過欠缺,兼之只有一腿,時刻一長,定然要輸,於是立意與之遊鬥

,待其銳氣一挫,再行反攻。果然再鬥得十餘合,馮默風怒意稍減,

弓志即懈,漸落下風,李莫愁大喜,舉拂塵向他胸口疾揮。

   馮默風橫錘檔開。拂塵已乘勢彎將過來,捲住了錘頭,這是李莫

愁奪人兵刃的絕招,只要一奪一甩,馮默風的鐵錘非脫手不可。豈知

嗤嗤嗤一陣輕響,青煙冒起,各人聞到一股焦臭,拂塵的帚尾竟已燒

斷。

   這一來,李莫愁非但沒奪到對方兵刃,反而將自己兵刃失去了,

她臨危不亂,擲下拂塵柄,改使五毒神掌。這路掌法雖然厲害,卻非

貼近施展不能見功,此時馮默風右錘左拐,舞得風聲呼呼,得心應手

,但見兩條人影之間不斷冒出青煙,原來李莫愁身上道袍帶到燒得通

紅的錘拐,一塊塊的不斷燒毀。她心中大怒,明明可以取勝,卻被這

老鐵匠在兵刃上佔了便宜,實是心不甘服,決意要擊他一掌出氣。

   馮默風初次與人交手,若是上來接連吃虧,登時便會畏縮,此刻

佔了上風,錘拐使將出來竟是極盡精妙。李莫愁想要擊他一掌,幾次

都是險些碰到鐵錘鐵拐,若非閃避得快,掌心都要給燒焦了。

   突然之間,馮默風叫道:「不打了,不打了,你這樣子成不成體

統!」獨足向後躍開半丈。李莫愁一呆,一陣涼風吹來,身上衣衫片

片飛開,手臂、肩膊、胸口、大腿,竟有多處肌膚露了出來。她是處

女之身,這一下羞慚難當,正要轉頭逃走,突然背上一涼,又是一大

塊衣衫飛走。

   楊過見她處境狼狽萬狀,當即扯斷衣帶,脫下外袍,運起內力,

向她背上擲去。那袍子就似一個人般張臂將她抱住。李莫愁忙將手臂

穿進袖子,拉好衣襟,饒是她一生見過大陣大仗無數,此時也不由得

驚羞交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知是否更與敵人動手?尋思:「若

再上前搏鬥,這件衣衫又會燒毀,這口氣只好咽下再說。」向楊過點

點頭,謝他贈袍之德,轉頭對馮默風道:「你使這等詭異兵刃,果是

黃老邪的嫡傳邪道。你憑良心說,若以真實武功拚鬥,可勝得過我麼

?黃老邪的弟子若是規規矩矩的與我單打獨鬥,能佔上風麼?」

   馮默風坦然道:「若非你失了兵刃,那麼時刻一久,便可勝我。

」李莫愁傲然道:「你知道就好。我那紙上寫道,桃花島門人恃眾為

勝,可沒說錯。」

   馮默風低頭沉思,過了一會,道:「那卻不然!若是我陳梅曲陸

四位師兄在此,任那一位都強過了你。別說陳師兄、曲師兄武功卓絕

,就是梅超風梅師姊也屬女流,你就決計勝不了她。」

   李莫愁冷笑道:「這些人死無對證,更說甚麼?黃老邪的功夫也

只如此。我本想領教領教他親生女兒郭夫人的神技,但舉一反三,那

也不必了。」說著轉身欲走。

   楊過心念微動,說道:「且慢!」李莫愁秀眉一揚,道:「怎麼

?」楊過道:「你說桃花島主武功不過如此,那就錯了。我聽他說過

一路玉簫劍法,儘可破得你的拂塵功夫。」說著拿起鐵條,在地下揮

劃圖形,口中解說:「喏,你這一記當面迎擊,果然迅捷凌厲,但他

長劍從此處橫削,你就收勢不及。你若反打,這劍就從此疾攻,你如

正面拂穴,他就以虎形爪抓你帚尾,卻倒轉劍柄逆點你的肩貞穴,這

一招你想得到麼?」這一招果然是匪夷所思,可也是精妙絕倫,正面

拂穴原是李莫愁拂塵功夫的絕招之一,楊過所說的這一招卻將她剋制

得再無還手餘地,只有丟了拂塵認輸。

   楊過又比劃著說道:「再說到你的五毒掌法,桃花島主留有指甲

,這麼一掌引開,待你手掌擊到,他使出彈指神通功夫,指甲在你掌

心這麼一彈,你這隻手掌豈不是當場廢了?他只須立時削去指甲,你

掌上劇毒就傳不到他身上。」接著又說了十餘招剋制她武功的法門。

   此一番話只把李莫愁聽得臉如土色,他每一句話都是入情入理,

所說的方法每一項均是巧妙無比,確非自己所能抵擋。

   楊過又道:「桃花島主惱你出言無狀,他自己是大宗師身分,犯

不著親自與你動手,已將這些門傳了給我,命我代他收拾你。但我想

到你與我師總有同門之誼,今日將桃花島主的厲害說與你聽,下次你

見到他的門人,還是遠而避之罷。」

   李莫愁默然半晌,說道:「罷了,罷了!」轉頭便走,霎時之間

,身形已在山後隱沒,身法之快,確是江湖上少見。

   其實這些法門黃藥師雖已傳給了楊過,若要練到真能使用,克敵

制勝,最快也須在數年之後。楊過這麼一番講述,不必出手,卻已將

她嚇得心服口服,從此終身不敢再出一句輕侮黃藥師之言。

   陸無雙在李莫愁積威之下,只消聽到她聲音,心中就怦怦亂跳,

見她遠去,登時如釋重負,拍手笑道:「傻蛋!你好口才啊,連我師

父也給你嚇走了。」

   程英見楊過將自己所縫的袍子送給李莫愁,當時情勢緊迫,那也

罷了,但他新袍底下仍是穿著那件破破爛爛的舊袍子,顯見這袍子因

決小龍女所縫,他親疏有別,決不忘舊。程英心中微微一酸,裝作渾

不在意。當下四人回到屋中去看傻姑。


   剛跨進門,忽聽得山前人喧馬嘶,隱隱如雷,四人同時回身。

   楊過道:「我去瞧瞧。」躍上馬背,轉出山坳,奔了數里,已到

大路,但見塵土飛揚,旌旗蔽空,原來是一大隊蒙古兵向南開拔,鐵

弓長刀,勢若波濤。楊過從未見過大軍啟行,看到這般驚心動魄的壯

觀,不由得呆了。

   兩名小軍舞起長刀,吆喝:「兀那蠻子,瞧甚麼?」衝將過來。

楊過撥轉馬頭便跑,兩名小軍彎弓搭箭,颼颼兩聲,向他後心射來。

楊過回手接住,只覺這兩枝箭勢甚是勁急,若非自己身有武功,早給

射得穿胸而死。兩名小軍見他如此本領,嚇得勒住馬頭,不敢再追。

   楊過回到鐵匠鋪中,將所見說了。馮默風嘆道:「蒙古大軍果然

南下。我中國百姓可苦了!」楊過道:「蒙古人騎射之術,實非宋兵

所能抵擋,這場災禍甚是不小。」馮默風道:「楊公子正當英年,何

不回南投軍,以禦外侮?」楊過一呆,道:「不,我要北上去尋找我

姑姑。蒙古軍聲勢如此浩大,以我一人之力,有甚麼用?」馮默風搖

頭道:「一人之力雖微,眾人之力就強了。倘若人人都如公子這等想

法,還有誰肯出力以抗異族入侵?」

   楊過覺得他話是不錯,可是世上決沒有比尋找小龍女更要緊之事

。他自幼流落江湖,深受小官小吏之苦,覺得蒙古人固然殘暴,宋朝

皇帝也未必就是好人,犯不著為他出力,當下微微一笑,不再接口。

   馮默風將鐵錘、鉗子、風箱等縛作一綑,負在背上,對程英道:

「師妹,你日後見到師父,請向他老人家說,弟子馮默風不敢忘了他

老人家的教晦。今日投向蒙古軍中,好歹也要刺殺他一二名侵我江山

的王公大將。師妹,你多多保重。我今日得見一位師父的傳人,實是

歡喜得緊。」說罷撐著鐵拐,頭也不回的去了,竟沒再向楊過瞧上一

眼。

   楊過向程英和陸無雙望了一眼,說道:「不意在此處得識這位異

人。」陸無雙心中偏袒楊過,道:「表姊,你師父門下的人物,除你

之外,不是傻裏傻氣,便是瘋瘋癲癲。」程英一笑,淡然道:「人各

有志,自是勉強不來。你說他瘋瘋癲癲,說不定他卻說咱們是無情之

輩呢。再說,我自己又何嘗不有點兒傻裏傻氣、瘋瘋癲癲?」楊過聽

了心中怦然而動,瞧她神色如常,猜不透她此言是否意帶雙關。

   忽聽得砰的一聲,傻姑從凳上摔將下來。三人都是一驚,忙扶她

上炕,但見她滿臉通紅,雙目發直,知道五毒神掌的毒性又發作了。

當下程英給她服藥,楊過替她按穴推拿。傻姑怔怔的瞪著他,臉上滿

是恐懼之色,叫道:「楊兄弟,你別找我抵命,不是我害你……」程

英柔聲道:「姊姊,你別害怕,他不是……」

   楊過忽地想到:「她此時神志迷糊,正可逼她吐露真言。」雙手

一翻,扣住了她手腕,厲聲道:「是誰害死我的?你不說,我就要你

抵命。」傻姑求道:「楊兄弟,不是我。」楊過怒道:「你不說!好

,我就扼死你。」伸手叉住她咽喉。傻姑嚇得尖聲大叫。

   程英和陸無雙那明白楊過的用意,齊聲勸阻,一個叫「楊大哥」

,一個叫「傻蛋」,一個說:「別嚇壞了她。」一個說:「這時候怎

麼鬧著玩?」

   楊過那裏理會,手上微微加勁,臉上現出凶神惡煞的神氣,咬牙

切齒的道:「我是楊兄弟的惡鬼。我死得好苦,你知道麼?」傻姑道

:「我知道的,你死後鳥鴉吃你的肉。」

   楊過心如刀絞,他只知父親死於非命,卻不知死後連屍體也不得

埋葬,竟被烏鴉啄食,大叫:「是誰害死我的?快說,快說。」傻姑

聲音嘶啞,道:「是你自己去打姑姑,姑姑身上有毒針,你就死了。

」楊過大聲嚷道:「姑姑是誰?」傻姑被他扼得氣都喘不過來,幾欲

暈去,低聲道:「姑姑就是姑姑。」楊過道:「姑姑姓甚麼?叫甚麼

名字?」傻姑道:「我……我……我不知道啊,你放開我!」

   陸無雙見情勢緊迫,去拉楊過手臂。楊過此時猶如癲狂一般,用

力一揮,使了十成力,陸無雙那裏抵擋得住,給他直推出去,砰的一

響,撞在牆上,好不疼痛。程英見楊過平素溫和瀟洒,此刻狀若瘋虎

,嚇得手足都軟了。

   楊過心想:「今日若不問出殺父仇人的姓名,我立時就會嘔血而

死。」連問幾聲:「姑姑是姓曲麼?是姓梅麼?」他猜想傻姑自己姓

曲,那她姑姑多半也是姓曲,說不定是梅超風。

   傻姑出力掙扎,她練功時日雖遠較楊過為久,武功卻是不及,兼

之手腕上穴道被扣,只急得啞啞而呼,說道:「你去向姑姑討命,別

……別找我。」楊過道:「姑姑在那裏?」傻姑道:「我和爺爺,出

來!她和漢子,在島上。」

   楊過聽了此言,一股涼氣從背脊心直透下去,顫聲道:「姑姑叫

你爺爺做甚麼?」傻姑道:「叫爸爸啊,還能叫甚麼?」楊過臉如土

色,還怕弄錯,追問一句:「姑姑的漢子名叫郭靖,是不是?」傻姑

道:「我不知道。姑姑就叫:『靖哥哥,靖哥哥!』」學著黃蓉叫郭

靖的腔調,雙腳亂踢,忽如殺豬般叫了起來:「救命,救命!鬼……

鬼……」

   楊過此時那裏尚有絲毫懷疑?自己幼時孤苦、受人欺凌諸般往事

,霎時間都湧向心間,心想:「若不是爹爹被害,我媽也不致悲傷困

頓,這樣早便死了,我自也不會你盡這些苦頭。」又想:「在桃花島

之時,郭靖夫婦對我總是不甚自然,有些兒客氣,有些兒忌諱,絕不

如對待武氐兄弟那麼要說便說,要罵便罵,當時我但感別扭,那知道

只因他們殺了我父親,心中懷著鬼胎。他們不肯傳我武功,送我去全

真教大受折磨,原來皆是為此。」

   他驚憤交迸,手腳都軟了。傻姑大叫一聲,從床上躍起。

   程英走到楊過身邊,輕聲說道:「傻姊姊向來傻裏傻氣,你是知

道的。她受傷後更加語無倫次,千萬別信她的。」但她內心卻也深信

傻姑所說是實,也知如此勸慰管不了用,只是見楊過滿臉悲苦憤激之

狀,心中極是不忍。

   這幾句話楊過全沒聽見,他呆了半晌,大叫出門,翻身上了瘦馬

,雙腿力挾,那馬疾竄而前,轉瞬間奔出數十丈外,隱隱聽得身後「

傻蛋!」「楊大哥!」的呼聲,他那裏還去理會,心中只想:「我要

復仇!我要復仇!」

   這一口氣狂奔,一個多時辰中馳了數十里,忽覺口唇上甚是疼痛

,伸手一摸,滿手都是鮮血,原來悲憤之際咬緊口唇,竟將上下唇都

咬破了,心想:「郭伯母本來待我並不好,最近忽然等我好了,卻原

來盡是假仁假義,那也罷了,但郭伯伯,郭伯伯……」他心中對郭靖

一直崇敬異常,覺他德行武功固然超凡絕俗,對待自己更是一片真心

,這時才知竟是大大受了欺騙,只覺此人奸詐尤甚於黃蓉,憤懣之氣

竟似把胸膛也要脹裂了。

   想到傷心之處,下馬坐在大路中心,抱頭痛哭起來。這一番大放

悲聲,當真是天愁地慘,似乎人世間的傷痛煩惱,盡集於他一身。他

從未見過父親一面,也從未聽人說起,連母親也是絕口不揚,但他自

幼空想,在小小心靈之中,早把父親想得十全十美,世上再無如此好

人。這樣一位英雄豪傑,卻活活讓郭靖、黃蓉使奸計害死了。

   他哭了一陣,忽聽得馬諦聲響,北邊馳來四匹馬,馬上都是蒙古

武士。當先一人手持長矛,矛頭上挑著個兩三歲大的嬰孩,哈哈大笑

的奔來。那嬰兒尚未死絕,兀自發出微弱哭聲。四名蒙古武士見楊過

坐在路口哭喊,微感詫異,但這樣一個衣衫破爛的漢人少年到處皆是

,自也毫不在意。一人叫道:「讓路,讓路。」說著挺矛向他刺去。

   楊過正自煩惱,抓住矛頭一扯,將那武士拉下馬來,順手反矛橫

掃,那武士直飛出丈許之外,腦骨碎裂而死。餘下三人見他如此神勇

,發一聲喊,一齊轉馬逃回,只聽拍的一聲,那嬰兒摔在路上。

   楊過抱了起來,見是個漢人孩子,肥肥白白的甚是可愛,長矛刺

在肚中一時不得就死,可也已不能醫活,小嘴中啊啊啊的似乎還在叫

著「媽媽」。楊過傷痛之餘,悲憫之心轉盛,抱著這個半死不活的孩

子,又流下淚來,眼見他痛苦難當,輕輕一掌將他擊死了,用蒙古武

士的長矛在地下掘個坑,要將他掩埋了。

   只掘得十來下,猛聽得蹄聲如雷,號角聲中大隊蒙古兵急衝而至

。楊過左手抱著死嬰,右手挺長矛上馬,那瘦馬原是久歷沙場的戰馬

,眼見戰陣,精神大振,長嘶一聲,向蒙古兵衝去。楊過手起矛落,

一連搠翻三四人,但見敵兵不計其數的湧來,當下撥轉馬頭,落荒而

走。背後箭如飛蝗般射來,他揮矛一一撥落。瘦馬腳程奇快,片刻間

已將追兵拋落,但兀自不停,仍是在荒野中如飛奔跑。

   又過一陣,楊過見天色漸晚,收韁遙望,四下裏長草沒脛,怪石

迫人,暮靄蒼茫,靜悄悄的絕無人聲,連烏鴉麻雀也沒一隻。

   他下得馬來,手中還抱著那個死嬰,只見他面目如生,臉上神情

痛苦異常,心中慘然,想道:「這孩子的父母自是愛他猶似性命一般

,孩子已死,再無知覺,他父母卻要肝腸寸斷了。這些兇暴殘忍的蒙

古兵大舉南下,一路上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大人小孩?」越想越是難受

,當下在大樹旁掘一個坑,將小孩埋了,又想起傻姑的話來,心道:

「這小孩死了,尚有我給他掩埋,我爹爹卻葬身於烏鴉之口。唉,你

們既害死了他,給他埋入土中又有何妨?用心當真是歹毒之至!不報

此仇,楊過誓不為人。」

   當晚便在一棵大樹上睡了,次晨騎上馬背,任由瘦馬在荒山野嶺

間信步而行,一時想到要去古墓見小龍女,一時又想無論如何得先殺

了郭靖、黃蓉,以報父仇,肚子餓了,便摘些野果充飢。

   行到第四日上,忽見遠處有一人縱身躍高,伸手在一株野果樹上

摘取果子,楊過縱馬走近,望見是金輪法王的弟子達爾巴。他每次一

躍,只採到一枚果子,後來不耐煩起來,伸臂橫擊,打了幾下,那野

果樹喀喇聲響,從中折斷,他盡採樹上野果,放入懷中。

   楊過心道:「難道金輪法王就在左近?」他與法王本來並無仇怨

,此時認定郭靖、黃蓉是殺父仇人,反而後悔當日相助郭黃而與法王

作對,當下悄悄跟在達爾巴身後,要去瞧個究竟。只見他邁步如飛,

直向山坳中行去。楊過下馬步行,遠遠跟隨,見他轉入林木深處,越

走越高,於是隨著他上了一座山峰。

   峰頂上搭著一座小小茅棚,四面通風。金輪法王閉目垂眉,在棚

中打坐。達爾巴將野果放在棚中地下,轉過身來,突見楊過走近,不

由得臉色大變,叫道:「大師兄,你要來加害師父麼?」說著向楊過

急衝過來,伸手便去扭他衣襟。他武功原比楊過為高,但此刻師父正

處於奇險之境,一受外感,立時性命不保,惶急之下心神失常,這一

招章法大亂,竟自犯了武學的大忌,給楊過反擒手背,一帶一送,將

他摔得跌了出去。

   達爾巴心中認定楊過是大師兄轉世,又給他這一摔先聲奪人,在

地下打了個滾,翻身爬起,躍到楊過面前。楊過只道他又要動手,退

後一步,那知他突然雙膝落地,磕頭道:「大師兄,你須念前世恩師

之情。師父身受重傷,正自行功自療,你若驚動了他,那可……那可

……」說到後來,喉頭哽咽,淚水長流。

   楊過雖不懂他的藏語,但見他神情激動,金輪法王又是容顏憔悴

,已明白了七八分,忙扶他身起,說道:「我決不傷害尊師,你放心

好啦。」達爾巴見他臉色和善,心中大喜,雖然不懂他說話,卻已消

去了敵意。

   就在此時,金輪法王睜開眼來,見到楊過,大吃一驚,適才他入

定運氣,並未聽到楊過和達爾巴對答之言,斗見大敵當前,長嘆一聲

,緩緩說道:「我枉自修練多年,總是勘不破名關,卻不道今日喪身

中原。」原來他受巨石撞擊,內臟受了重傷,這些日來耽在荒山頂上

結廬療傷,不意楊過竟跟蹤過來,此時固然絲毫用不得力,即令達爾

巴將楊過逐走,爭鬥之時也必使他心神不定,重傷難愈。

   那知楊過躬身唱喏,說道:「在下此來,非與大師為敵,請勿多

心。」法王搖了搖頭,待要說話,胸口突然劇痛,急忙閉目運氣。楊

過走進茅棚,伸出右掌,貼在他背心的「至陽穴」上。這穴道在第七

脊椎之下,乃是人身督脈的大穴。達爾巴一見之下,大驚失色,揮拳

便要向楊過攻去。楊過搖搖左掌,向他使個眼色。達爾巴見師父神情

無異,臉上且微帶笑意,這一拳舉起了便不打下去。

   楊過修為不深,於西藏派內功更是一無所知,掌心隱隱感到他體

內氣息流動,便潛運內力,將一股聲氣助他上通靈台、神道、身柱、

胸道各穴,下通筋縮、中樞、脊中、懸樞各穴,盡其所能,僅能維護

他的督脈。達爾巴武功雖強,練的都是外功,不能助師療傷,這些日

子中只有乾著急的份兒。此刻金輪法王既無後顧之慮,便氣走任脈,

全力調理前胸小腹的傷勢,只一個多時辰,疼痛大減,臉現紅潤,睜

眼向楊過點首為謝,合掌說道:「楊居士,你何以忽來助我?」

   楊過也不隱瞞,將最近得悉郭靖夫婦害死他父親、現下決意要前

去報仇、無意中跟隨達爾巴上山等情說了。

   金輪法王雖知這少年甚是狡黠,十句話中連一句也是難信,但他

今日於殺己易於反掌之際反而相助療傷,對己確是絕無敵意,便道:

「原來居士身上尚負有如此深冤大仇。但郭靖夫婦武學深湛,楊居士

要報此仇,只怕不易呢。」楊過默然,過了一會,說道:「那麼我父

子兩代都死在他手下,也就罷了!」法王道:「我初時自負天下無敵

,欲以一人之力,壓倒中原群雄,爭那武林盟主之位。但中土武人不

講究單打獨鬥的規矩,大夥兒來個一擁而上,那只好另作打算了。老

衲傷愈之後,須得多邀高手相助。我方聲勢一大,中原武師不能恃多

為勝,大家便能公平決個勝敗。你可有意參與我方麼?」

   楊過待要答允,卻想起蒙古兵將屠戮之慘,說道:「我不能相助

蒙古。」法王搖頭道:「你想單槍匹馬去殺郭靖夫婦報仇,那可是難

上加難。」

   楊過沉吟半晌,說道:「好,我助你取武林盟主,你卻須助我報

仇。」金輪法王伸出手掌,說道:「大丈夫一言為定,擊掌以誓。」

二人擊掌三下,訂了盟約。楊過道:「我只助你爭那盟主之位,你要

幫蒙古人攻取江南,殺害百姓,我可不能出力。」

   法王笑道:「人各有志,那也勉強不來。楊兄弟,你的武功花樣

甚多,不是我倚老賣老說一句,博採眾家固然甚妙,但也不免駁而不

純。你最擅長的到底是那一門功夫?要用甚麼武功去對付郭靖夫婦?



   這幾句話可將楊過問得張口結舌,難以回答。他一生遭際不凡,

性子又是貪多務得,全真派的、歐陽鋒的、古墓派的、九陰真經、洪

七公的、黃藥師的,諸般武功著實學了不少。這些功夫每一門都是奧

妙無窮,以畢生精力才智鑽研探究,亦難以望甚涯岸,他東摘一鱗、

西取半爪,卻沒一門功夫練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遇到次等對手之時

,施展出來固然是五花八門,叫人眼花撩亂,但遭逢到真正高手,卻

總是相形見絀,便和金輪法王的弟子達爾巴、霍都相較,也是頗有不

及。他低頭凝思,覺得金輪法王這幾句話實是當頭棒喝,說中了他武

學的根本大弊。

   轉念又想:「我既已決意與姑姑廝守終生,卻何以又到處留情?

程姑娘、媳婦兒,還有那完顏萍。我對他們既無真情,何以又不規規

矩矩的?這真是貪多嚼不爛了。」再想:「不論洪七公、黃藥師、歐

陽鋒,或是全真七子、金輪法王,凡是卓然而成名家者,都是精修本

門功夫,別派武功並非不懂,卻只是明其家數,並不研習,然則我該

當專修那一門功夫?」在情在理,自當專研古墓派的玉女心經才是,

但想到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如此奧妙、黃藥師的玉蕭劍法這等精微,置

之不理,豈非可惜?而義父的蛤蟆功與經脈逆行、九陰真經中的諸般

功夫,無一不是以一技即足以揚名天下,好不容易的學到,又怎能棄

之如遺?

   他走出茅棚,在山頂上負手而行,苦苦思索,甚是煩惱,想了半

天,突然間心念一動:「我何不取各派所長,自成一家?天下武功,

均是由人所創,別人既然創得,我難道就創不得?」想到此處,眼前

登時大現光明。

   他自辰時想到午後,又自午後苦思至深夜,在山峰上不飲不食,

生平所見諸般精妙武功在腦海中此來彼往,相互激盪。他曾見洪七公

與歐陽鋒口述比武,自己也曾口講指劃而將李莫愁驚走,此時腦中諸

家武功互爭雄長,比口述更是迅速激烈。想到後來,不由自主的揮拳

踢腿的施展起來。初時還能分辨這一招學自洪七公,那一招學自歐陽

鋒,到得後來竟是亂成一團,他再難支持,仰天摔倒,昏了過去。

   達爾巴遙遙望見他瘋瘋癲癲,指手劃腳,不知幹些甚麼,突然見

他摔倒,大吃一驚,要去相救。金輪法王笑道:「別去拂亂他心思。

只可惜你才智平庸,難明其中的道理。」

   楊過睡了半夜,次晨一早起來又想。七日之中,接連昏迷了五次

。說要綜納諸門,自創一家,那是談何容易?以他此時的識力修為固

然絕難成功,那更不昃十天半月間之事。但連想數日之後,恍然有悟

,猛地明白諸般武術皆可為我所用,既不能合而為一,也就不必強求

,日後臨敵之際,當用則用,不必去想武功的出處來歷,也已與自創

一派想差無幾。想明白了此節,登時心中舒暢。

   金輪法王經這數日運功自療,傷勢愈了八九成,已可行動如常,

這日見楊過突然神情平和、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知他於武學之道已

進了一層,說道:「楊兄弟,我帶你去見一個人。此人雄才偉略,豁

達大度,包你見了心服。」楊過道:「是誰?」法王道:「蒙古王子

忽必烈。他是成吉思汗之孫,皇子拖雷的第四子。」

   楊過自見蒙古軍士大肆暴虐之後,對蒙古人極感憎惡,皺眉說道

:「我急欲去報殺父大仇,那蒙古王子卻是不必見了。」法王笑道:

「我已答允助你,豈能失信?但我是忽必烈王子聘來,須得向他稟告

一聲。他王帳離此不遠,一日可至。」楊過無奈,自忖絕非郭靖、黃

蓉夫婦的對手,不論鬥智鬥力,都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計,不得金輪法

王相助,此仇勢必難報,只得和他同去。

   金輪法王受封蒙古第一護國大師,蒙古兵將對他極是尊崇,一見

到來,立即通報王爺。蒙古人世世代代向居包帳,雖然入城,仍是不

慣宮室,因此忽必烈也住在營帳之中。

   法王攜著楊過之手走進王帳。楊過見那營帳比之尋常蒙古營帳大

逾一倍,帳中陳設卻甚簡樸。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科頭布服,

正坐著看書。那人見二人進帳,忙離座相迎,笑吟吟的道:「多日不

見國師,常自思念。」金輪法王道:「王爺,我給你引見一位少年英

雄。這位楊兄弟年紀雖輕,卻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傑。」

   楊過只道忽必烈是成吉思汗之孫,外貌若非貴盛尊榮,便當威武

剛猛,那知竟是這麼一個會說漢語、謙和可親的青年,頗覺詫異。

   忽必烈向楊過微一打量,左手拉住法王,向左右道:「快取酒來

,我和這位兄弟喝一碗。」左右送上三隻大斗,倒滿了蒙古的馬乳酒

。忽必烈接過來一飲而盡,法王也自乾了。楊過平素甚少飲酒,此時

見主人如此脫略形跡,不便推卻,當下也是舉斗飲乾,只覺那酒極是

辛烈,頗帶酸味。

   忽必烈笑道:「小兄弟,這酒味可美麼?」楊過道:「此酒辛辣

酸澀,入口如刀,味道不美,卻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本色。」

   忽必烈大喜,連聲呼酒,三人各盡三斗。楊過仗著內力精湛,喝

得絲毫不動聲色。忽必烈喜道:「國師,你何處覓得這位好人才?真

乃我大蒙古之幸。」法王當下將楊過的經歷約略一說,言語中將他身

分抬得甚高,隱然當他是中原武林的一位大人物。楊過給他這麼一捧

,不自禁也有些飄飄然之感。

   忽必烈奉命南取大宋江山,在中原日久,心慕漢化,日常與儒生

為伍,讀經學書,又廣聘武學高人,結交賓客,策劃南下攻宋。若是

換作旁人,見楊過如此年輕,定是難信,但忽必烈才智卓絕,氣度恢

宏,對金輪法王又是深信不疑,大喜之下,即命大張筵席。

   不多時筵席張布,酒肉滿几,蒙漢食事各居全半。忽必烈向左右

道:「請招賢館的幾位英雄來見。」左右應命出帳。忽必烈道:「這

幾日招賢館中又到來幾位賓客,各懷異能,實為國家之福,唯不及國

師與楊君文武全才耳。」

   言談間左右報稱客到,帳門開處,走進四個人來。當先一人身材

高瘦,臉無血色,形若僵屍,忽必烈向法王與楊過引見,說是湘西名

宿瀟湘子。第二人極矮極黑,乃是來自天竺的高手尼摩星。其後兩人

一個身高八尺,粗手大腳,臉帶傻笑,雙眼木然。另一個高鼻深目,

曲髮黃鬚,是個胡人,身上穿的卻是漢服,頸懸明珠,腕帶玉鐲,珠

光寶氣。忽必烈分別引見,那巨漢是回疆人,名叫馬光佐。那胡人是

波斯大賈,祖孫三代在汴梁、長安、太原等地販賣珠寶,取了個中國

姓名叫作尹克西。

   尼摩星與瀟湘子聽說金輪法王是「蒙古第一國師」,冷冷的上下

打量,臉上均有不服之色,見楊過年紀幼小,只道是法王的徒子徒孫

,更沒放在心上。酒過三巡,尼摩星忍耐不住,說道:「王爺,大蒙

古地方大大的,這個大和尚是第一國師的,武功定是很大很大的,我

們想要瞧瞧的。」忽必烈微笑不語。瀟湘子接口道:「這位尼摩星仁

兄來自天竺,西藏武功傳自天竺,難道世上當真有青出於藍之事麼?

兄弟可有點不大相信了。」

   金輪法王見尼摩星雙目炯然生光,瀟湘子臉上隱隱透著一股青氣

,知道這兩人內功均深;尹克西則嘻嘻哈哈、竭力裝出一股極庸俗的

市儈氣來,此人越是顯得無能,只怕越是有底,倒也不可小看了,那

巨漢馬光佐卻是不必掛懷,當下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受封國師,

是大汗和四王子殿下的恩典,老衲本是愧不敢當。」

   瀟湘子道:「那你就該避位讓賢啊。」說著眼睛向尼摩星斜望,

嘴角邊微微冷笑。

   法王伸筷子挾了一大塊牛肉,笑道:「這塊牛肉是這盤中最肥大

的了,老衲原也不想吃它,只是偶爾伸筷,偶爾挾著,在佛家稱為緣

法罷了。那一位居士有興,儘可挾去。」說著舉筷停在盤上,靜候各

人來挾。

   馬光佐不明白金輪法王語帶機鋒,說的是一塊肥大牛肉,其意所

指卻是蒙古第一國師的高位,見他挾著牛肉讓客,當即伸筷去接。他

筷頭將要和牛肉碰到,法王手中的一根筷子突然橫出,與他筷子輕輕

一碰,馬光佐只感手臂劇震,把捏不定,一雙筷子竟然落在桌上。法

王那根筷子卻已及時縮回,挾住了牛肉。眾人愕然相顧。馬光佐還未

明白,拾起筷子,五根手指牢牢捏住,心想:「這次你總再也碰不下

了。」伸筷再去挾肉。法王又是一筷橫出,這一次馬光佐抓得極緊,

果然震他不下,卻聽得喀喇一聲輕響,一雙筷子斷為四截,猶如刀斬

一般,兩個半截落在桌上。

   馬光佐大怒,大吼一聲,撲上去畏和法王廝拚。忽必烈笑道:「

馬壯士不須動怒,若要比武,待用完飯再較量不遲。」馬光佐畏懼王

爺,恨恨歸座,指著法王喝道:「你使甚麼妖法,弄斷了我的吃飯傢

伙?」法王一笑,筷子仍是挾著牛肉,伸在身前。

   尼摩星初時也沒將金輪法王如何放在眼內,待得見他內力深厚,

再也不敢小覷。他是天竺國人,吃飯不用筷子,只用手抓,說道:「

肥牛肉,大漢子搶不到的,我,想吃的。」突然五指如鐵爪,猛往肉

上抓去。法王橫出右邊一根筷子,快如閃電般顫了幾顫,分點他手心

、手腕、手背、虎口、中指指尖五處穴道。尼摩星手掌急翻,呼的一

聲,向他手腕斬落。法王手臂不動,倒豎筷子,又顫了幾顫,尼摩星

突覺筷尖觸到自己虎口,疾忙縮回。法王那根筷子轉了回去,仍將牛

肉挾住。他出筷點穴,快捷無倫,數顫而回,牛肉尚未落下。楊過等

都瞧得明白,就在這霎時之間,二人已交換了數招,法王出筷固然極

快,尼摩星能在間不容髮之際及時縮手避開,武功也著實了得。瀟湘

子陰惻惻的叫了聲:「好本事!」忽必烈知道二人以上乘武功較勁,

但使的是甚麼功夫卻瞧不出來。馬光佐睜著一雙銅鈴般的大眼,望望

這個,瞪瞪那個,不明所以。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太客氣啦!你推我讓,你也不吃,我

也不吃,卻讓得菜都冷了。」說著慢吞吞的伸出筷子,手腕上一隻翡

翠鐲、一隻鑲金玉鐲相互撞得玎玎璫璫亂響。他筷頭尚未碰到牛肉,

法王的筷子已被他內勁激得微微一盪,原來他竟搶了先著,使內勁逼

得法王的筷子伸不出來。法王索性將筷子前送,讓他挾著,勁力傳到

他筷上,再向他手臂撞去。尹克西忙運勁還擊。那知法王的內勁忽發

即收,牛肉本已給尹克西挾去,給他自己的勁力一送,重又交回到法

王筷上。法王笑道:「尹兄定要推讓,實在太客氣了。」這一下是以

巧取勝。尹克西中計,同時也已試出對方內力遠勝於己,好在並未出

醜,當即微微一笑,轉筷在盤中挾了一小塊牛肉,笑道:「兄弟生平

所愛,只是珠寶財帛,肥生肉卻不大喜歡,還是吃一塊小的罷。」說

著送肉入嘴,慢慢咀嚼。

   金輪法王心想:「這波斯胡氣度倒是不凡。」轉頭向瀟湘子道:

「老兄如此謙讓,老衲只好自用了。」說著筷子微微向內縮了半尺。

他猜想瀟湘子內力不弱,不敢大意,筷子縮回半尺,就是發出內勁時

近了半尺,而對方卻遠了半尺。瀟湘子冷笑一聲,筷子緩緩舉起,突

然搶出,挾住了牛肉,借勢回奪,竟給他拉回了半尺。

   金輪法王沒料到他手法如此快捷,急忙運勁回奪,那牛肉便又一

寸一寸的移了回來。瀟湘子站起身來,左手據桌,只震得桌子格格直

響,卻阻不住牛肉向法王面前移動之勢。眼見金輪法王神態悠閒,瀟

湘子額頭汗珠湧出,強弱之勢已分。

   忽聽得遠處有人高聲叫道:「郭靖,郭兄弟,你在那裏?快快出

來,郭靖,姓郭的小子哪!」呼聲初時發自東邊,焂忽之間卻已從西

邊傳來。東西相距幾有里許之遙,似是一人喊畢,第二人跟著接上,

但語音卻是一人,而且自東至西連續不斷,此人身法之快,呼聲中內

力之厚,均是世上少見。

   各人愕然相顧之際,瀟湘子放鬆筷子,頹然坐下。金輪法王哈哈

一笑,說道:「承讓,承讓!」正要將牛肉送入口中,突然帳門揚起

,人影一閃,一人伸手將法王筷上那塊肥牛肉搶了過去,放人口中大

嚼起來。

   這一下眾人都大吃一驚,同時站起,看那人時,卻是個白髮白鬚

的老人,滿臉紅光,笑容可掬。只見他在帳內地下的毯上一坐,左手

撥開白鬍子,右手將牛肉往口中送去,吃得嗒嗒有聲。金輪法王回思

這老人搶去自己筷上牛肉的手法,越想越是駭異。

   帳門口守衛的武士沒攔住白鬚老人,猛喝:「捉刺客。」早有四

柄長矛齊向他胸間搠去。那老人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四個矛頭,向楊

過道:「小兄弟,再拿些牛肉來吃,我肚子餓得狠了。」四名蒙古正

士用力推前,竟是紋絲不動,隨即使力回奪,但四人掙得滿臉通紅,

四柄長矛竟似鑄在一座鐵山中一般,連半寸也拉不回轉。楊過看得有

趣,拿起席上的那盤牛肉,平平向他飛去,說道:「請用罷!」

   那老人右手抄起,平平托在胸前,突然間盤中一塊牛肉跳將起來

,飛入他口中,猶如活了一般。忽必烈看得有趣,只道他會玩魔術,

喝一聲采。金輪法王等卻知那老人手掌局部運力,推動盤中的某一塊

牛肉激跳而出。常人隔著盤子用力擊敲,原可震得牛肉跳起,但定是

眾肉齊飛,汁水淋漓,要牛肉分別一塊塊躍出卻萬萬不能,這老人的

掌力實已到了所施無不自如的境地,席上眾人自量無法做到,不由得

均生敬畏之心。

   那老人不停咀嚼,剛吞下一塊牛肉,盤中又跳起一塊,片刻之間

,將一盤牛肉吃得乾乾淨淨。他右手一揚,盤子脫手上飛,在半空中

劃個弧形,向楊過與尹克西飛去。楊尹二人見他功夫了得,生怕在盤

上暗中使了怪勁,不敢伸手去接,忙分向兩旁讓開。那盤子平平的貼

著桌面飛來,對準了一盤烤羊肉一撞,那盤羊肉便向老人飛去,空盤

在桌上轉了幾個圈子,停住不動。原來他使的是股「太極勁」,如太

極圖一般周而復始,連綿下斷,若是在空曠處擲出盤子,那盤就會繞

身兜圈。這股勁力使發也並不甚難,頗多善變幻術之人均擅此技,所

難者是勁力拿捏恰到好處,剛巧飛向席上一撞,空盤停住,而將另一

盤食物送到他手中。

   那老人哈哈大笑,極是得意,手掌運勁,烤羊肉又是一塊塊的躍

起,給他吃了個肉盡盤空。其時最狼狽的莫過於那四名蒙古武士,用

力奪回長矛固是不能,而放手卻又不敢。蒙古軍法極嚴,臨陣拋棄兵

刃是殺頭的死罪,何況四人身負護衛四王子的重任,只得使出吃奶的

力氣來與之爭奪。那老人越見他們手足無措,越是高興,突然間喝道

:「變變變,兩個給我磕響頭,兩個仰天摔一交!一二三!」那「三

」字剛說完,手臂一震,四根長矛同時斷折。他五指使力的方向不同

,在兩根長矛上運力外推,對另外兩根長矛卻是向內拉扯,只聽得「

啊喲」連聲,果然兩名武士俯跌下去,如同磕頭,另外兩名武士卻是

仰天摔跌。那老人拍手唱道:「小寶寶,滾元寶,跌得重,長得高!

」唱的是首兒歌,那是當小孩跌交之時,大人唱來安慰他的。

   尹克西猛地省起,問道:「前輩可是姓周?」那老人笑道:「是

啊,哈哈,你認得我麼?」尹克西站起身來,抱拳說道:「原來是老

頑童周伯通周老前輩到了。」瀟湘子素聞其名,金輪法王與尼摩星卻

不知周伯通的名頭,但見他武功深湛,行事卻頑皮胡鬧,果然不枉了

「老頑童」三字的稱號。各人登時減了敵意,臉上都露出笑容。

   金輪法王道:「請恕老衲眼拙,未識武林前輩。便請入座如何?

王爺求賢若渴,今日得見高人,定必歡喜暢懷。」忽必烈拱手道:「

正是,周先生即請入座。」周伯通搖頭道:「我吃得飽了,不用再吃

。郭靖呢,他在這裏麼?」楊過曾聽黃藥師說過周伯通與郭靖結拜之

事,當即冷冷的道:「你找他幹甚麼?」

   周伯通自來天真爛漫,最喜與孩童接交,見座中楊過年紀最小,

先便歡喜,又聽他直稱自己為「你」,不說甚麼「老前輩」、「周先

生」,更是高興,說道:「郭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你認得他麼?他

從小愛跟蒙古人在一起,因此我見到蒙古包,就鑽進來找找。」楊過

皺眉道:「你找郭靖有甚麼事?」周伯通心無城府,那知隱瞞心中之

事,隨口答道:「他派人送個信給我,叫我去赴英雄大宴。我老遠趕

去,路上玩了幾場,遲到了幾日,他們卻早已散了,叫人好沒興頭。

」楊過道:「他們沒留下書信給你麼?」

   周伯通白眼一翻,說道:「你為甚麼儘盤問我?你到底識不識得

郭靖?」楊過道:「我怎麼不識?郭夫人名叫黃蓉,是不是?他們的

女兒名叫郭芙,是不是?」周伯通拍手笑道:「錯啦,錯啦!黃蓉這

丫頭自己也是個小女孩兒,有甚麼女兒?」

   楊過一怔,隨即會意,問道:「你和他夫妻倆有幾年不見啦?」

周伯通點著手指頭兒一數,十隻手指每一隻數了兩遍,道:「總有二

十年了罷。」楊過笑道:「對啊,她隔了二十年還是小女孩兒麼?這

二十年中她不會生孩子麼?」

   周伯通哈哈大笑,只吹得白鬚根根飄動,說道:「是你對,是你

對!他們夫妻小兩口兒,生的女兒可也挺俊嗎?」楊過道:「那女孩

兒相貌像郭夫人多些,像郭靖少些,你說俊不俊呢?」周伯通呵呵笑

道:「那就好啦,一個女孩兒若是濃眉大眼,黑黑的臉蛋,像我郭兄

弟一般,那自然是美不了。」

   楊過知他再無懷疑,為堅其信,又道:「黃蓉的父親桃花島主藥

師兄,和我是莫逆之交,你可認得他麼?」周伯通一怔,說道:「你

這娃娃,怎麼跟黃老邪稱兄道弟?你師父是誰?」楊過道:「我師父

的本事大得緊,說出來只怕嚇壞了你。」周伯通笑道:「我才嚇不壞

呢。」右手一揚,手中空盤向他疾飛過去,呼呼風響,勢道猛烈異常



   楊過早知周伯通是馬鈺、丘處機他們的師叔,又見他揚手時臂不

內曲,全以指力發出,正是全真派的手法。他對全真武功的門道自是

無所畏懼,當即伸出左手食指,在盤底一頂,那盤子就在他手指上滴

溜溜的轉動。

   這一下周伯通固然大是喜歡,而瀟湘子、尹克西、尼摩星等也是

群相聳動。瀟湘子初時見楊過衣衫襤褸,年紀幼小,那將他放在眼內

,此刻卻想:「憑這盤子飛來之勢,我便不敢伸手去接,更何況單憑

一指之力?只消有半點摸不準力道的來勢,連手腕也得折斷了。卻不

知這少年是何來歷?」

   周伯通連叫幾聲:「好!」但也已瞧出他以指頂盤是全真一派的

家數,問道:「你識得馬鈺、丘處機麼?」楊過道:「這兩個牛鼻子

我怎不認識?」周伯通大喜。他與丘處機等雖然並無蒂芥,總覺得他

們清規戒律煩多,太過拘謹,實在有些兒瞧他們不起。他生平最佩服

的除師兄王重陽外,就是放誕落拓的九指神丐洪七公,而與黃藥師之

邪、黃蓉之巧,也隱隱有臭味相投之感。這時聽楊過稱馬鈺、丘處機

為「牛鼻子」,只覺極為入耳,又問:「郝大通他們怎樣啦?」

   楊過一聽「郝大通」三字,怒氣勃發,罵道:「這牛鼻子混蛋得

很,終有一日,我要讓他好好吃點兒苦頭。」周伯通興致越來越高,

問道:「你要給他吃點甚麼苦頭?」楊過道:「我捉著他綁住了手足

,在糞缸裏浸他半天。」周伯通大喜,悄聲道:「你捉著他之後,可

別忙浸入糞缸,你先跟我說,讓我在旁偷偷瞧個熱鬧。」他對郝大通

其實並無半分惡意,只是天性喜愛惡作劇,旁入胡鬧頑皮,自是投其

所好,非來湊趣不可。楊過笑道:「好,我記得了。可是你幹麼要偷

偷的瞧?你怕全真教的牛鼻子麼?」周伯通嘆道:「我是郝大通的師

叔啊!他瞧見我,自然要張口呼救。那時我若不救,未免不好意思,

若是相救,好戲可又瞧不到啦。」

   楊過暗自沉吟:「此人武功極強,性子倒也樸直可愛,但總是全

真派的,又是郭靖的把兄。大丈夫心狠手辣,須得設法除了他才好。



   周伯通那知他心中起了毒念,又問:「你幾時去捉郝大通?」楊

過道:「我這就去。你愛瞧熱鬧,就跟我來罷。」周伯通大喜,拍著

手掌站起身來,突然神情沮喪,又坐了下來,說道:「唉,不成,我

得上襄陽去。」楊過道:「襄陽有甚麼好玩?還是別去罷。」周伯通

道:「郭兄弟在陸家莊留書給我,說道蒙古大軍南下,必攻襄陽。他

率領中原豪傑趕去相助,叫我也去出一把力。我一路尋他不見,只好

追去襄陽了。」

   忽必烈與金輪法王對視了一眼,均想:「原來中原武人大隊趕去

襄陽,相助守城。

   正說到此處,帳門中進來一個和尚,約莫四十來歲年紀,容貌儒

雅,神色舉止均似書生。他走到忽必烈身旁,兩人交頭接耳的說了幾

句。這和尚是漢人,法名子聰,乃是忽必烈的謀士。他俗家姓劉名侃

,少年時在縣衙為吏,後來出家為僧,學問淵源,審事精詳,忽必烈

對他甚是信任。此時他得到衛士稟報,說王爺帳中到了異人,當即入

見。

   周伯通撫了撫肚皮,道:「和尚,你走開些,我在跟小兄弟說話

。喂,小兄弟,你叫甚麼名字?」楊過道:「我姓楊名過。」周伯通

道:「你師父是誰?」楊過道:「我師父是個女子,她相貌既美,武

功又高,可不許旁人提她的名字。」

   周伯通打個寒噤,想起了自己的舊情人瑛姑,登時不敢再問,站

起身來,伸袖子一揮身上的灰塵,登時滿帳塵土飛揚。子聰忍不住打

了兩個噴嚏。周伯通大樂,衣袖揮得更加起勁,突然大聲笑道:「我

去也!」左手一揚,四柄折斷的矛頭向瀟湘子、尼摩星、尹克西、馬

光佐四人激射過去。四柄矛頭挾著嗚嗚破空之聲,去勢奇速,相距又

近,剎那之間,已飛到四人眼前。

   瀟湘子等一驚,眼見避閃不及,只得各運內勁去接,那知四隻手

伸出去,一齊接了個空,噗的一聲響,四柄矛頭都插在地下土中。原

來他這一擲之勁巧妙異常,既發即收,矛頭剛飛到四人身前,突然轉

彎插地。馬光佐是個戇人,只覺有趣,哈哈大笑,叫道:「白鬍子,

你的戲法真多。」瀟湘子等三人卻是大為驚駭,忍不住臉上變色,均

想適才這一接不中,矛頭轉彎,自己的性命實已交在對方手裏,矛頭

若非轉而落地,卻是插向自己小腹,憑他這一擲之力,那裏還有命在



   周伯通戲弄四人成功,極是得意,轉身便要出帳。子聰說道:「

周老先生,如你這般神通,當真是天下少有,小僧代王爺敬你一杯。

」說著將斟好了的一杯酒送到他面前。周伯通一飲而盡。子聰又送一

杯過去,道:「小僧自己敬一杯!」周伯通又乾了。子聰要待再敬第

三杯時,周伯通忽然大叫:「啊喲,不好!我肚子痛,要拉屎。」蹲

下身來,解開褲帶,就要在王帳之中拉屎。法王等忍不住好笑,大聲

喝阻。周伯通一怔,叫道:「肚子痛得不對,不是要拉屎!」

   楊過向子聰瞧了一眼,已然明白,原來酒中下了毒。他先前雖曾

起意設法除去周伯通,以免郭靖多一強助,但這惡念在心頭一閃即過

,他與這老頑童無怨無仇,見他天真爛漫,實在頗有親近之意,眼見

他中了奸計,心下不忍,正想提醒於他,叫他拿住忽必烈、逼子聰取

藥解毒,忽聽周伯通叫道:「不對,不對,原來是毒酒喝得太少,這

才肚子痛了。和尚,快快,再斟三杯毒酒來。越毒越好!」眾人愕然

相顧。子聰怕他臨死發威,那敢走近身去?

   周伯通大踏步走到桌邊,金輪法王擋在忽必烈身前相護,卻見他

左手提著褲子,右手取過盛毒酒的酒壺,仰起頭咕嚕嚕的直灌入肚,

喝了個涓滴不存。

   眾人群相失色。周伯通卻哈哈大笑,說道:「對啦,肚子裏毒物

太多,老頑童可不變成了老毒物嗎?須得以毒攻毒才是。」突然口一

張,一股酒漿向子聰激射過去。金輪法王眼見勢危,拉起桌子一擋,

一條酒箭射上桌面,只濺得嗤嗤作響。

   周伯通笑聲不絕,走到營帳門口,忽地童心大起,拉住營帳的支

柱,使勁幌了幾下,那柱子喀的一聲斷了,一座牛皮大帳登時落將下

來,將忽必烈、金輪法王、楊過等一齊蓋罩在內。周伯通大喜,縱身

帳上,來回奔馳,將帳內各人都踏到了。金輪法王在帳內揮掌拍出,

正好擊在他的腳底心。周伯通只覺一股大力衝到,倒也抵擋不住,一

個觔斗翻了下來,大叫:「有趣,有趣!」揚長而去。

   待得法王等護住忽必烈爬出,眾侍衛七手八腳換柱立帳,周伯通

早已去得遠了。法王與瀟湘子等齊向忽必烈謝罪,自愧護衛不周,驚

動了王爺。忽必烈絲毫不介於懷,反而不絕口的稱讚周伯通本事,說

如此異人不能羅致帳下,甚感可惜。法王等均有愧色。

   當下重整杯盤。忽必烈道:「蒙古大軍數攻襄陽,始終難下。眼

下中原豪傑聚會守城,這周伯通又去相助,倒是件棘手之事,不知各

位有何妙策?」尹克西道:「這周伯通武功雖強,咱們也未必就弱於

他了。王爺儘管攻城,咱們兵對兵,將對將,中原固有英雄,西域也

有豪傑。」忽必烈道:「話雖不錯,但古人有云:『未戰而廟算勝者

,得算多也。多算勝,少算不勝。』進兵之前,務須成竹在胸。」子

聰道:「王爺之見,極是英明……」

   他一言未畢,忽聽帳外有人大聲叫道:「我說過不去就是不去,

你們軟請硬邀,都是無用。」正是周伯通在叫嚷,不知他何以去而復

來,又是在和誰講話,眾人好奇心起,均想出帳看個究竟。忽必烈笑

道:「大家去瞧瞧,不知那老頑童又在跟誰胡鬧了。」


   眾人步出帳外,只見周伯通遠遠站在西首的曠地上,四個人分站

南、西、西北、北四個方位,成弧形將他圍住,卻空出了東面。周伯

通伸臂攘拳,大聲叫嚷:「不去,不去!」

   楊過心中奇怪:「他若不去,又有誰勉強得了?何必如此爭吵?

」看那四人時,都是一式的綠袍,服色奇古,並非當時裝束,三個男

人均是中年,各戴高冠,站在西北方的則是個少女,腰間一根綠色綢

帶隨風飄舞。

   只聽站在北方的男子說道:「我們決非有意為難,只是尊駕踢翻

丹爐、折斷靈芝、撕毀道書、焚燒劍房,只得屈請大駕,親自向家師

說明,否則家師怪責,我們做弟子的萬萬擔當不起。」周伯通嬉皮笑

臉的道:「你就說是一個老野人路過,無意中闖的禍,不就完了?」

那男子道:「尊駕是一定不肯去的了?」周伯通搖搖頭。那男子伸手

指著東方道:「好啊,好啊,是他來了。」

   周伯通回頭一看,不見有人。那男子做個手勢,四人手中突然拉

開一張綠色的大漁網,兜頭向周伯通罩落。這四人手法熟練無比,又

是古怪萬分,饒是周伯通武功出神入化,給那漁網一罩住,登時手足

無措,只聽得他大呼小叫、喚爹喊娘,卻給四人提著漁網東繞西轉,

綁了個結結實實。一個男子將他負在肩頭,餘下三人持劍在旁相護,

向東飛奔而去。

   楊過掛念周伯通的安危,心道:「我非救他不可。」當即提氣追

去,叫道:「喂,喂!你們捉他到那裏去?」

   法王等均覺如此怪事,豈能不看個究竟?當即別過忽必烈,隨後

趕去。奔行數里,來到一條溪邊,只見那四人扛著周伯通上船,兩人

扳槳,溯溪上行。眾人沿岸追趕,追了里許,見溪中有艘小舟,當即

入舟。馬光佐力大,扳槳而划,頃刻間追近數丈。但溪流曲折,轉了

幾個彎,忽然不見了前舟的影蹤。

   尼摩星從舟中躍起,登上山崖,霎時間猶如猿猴般爬上十餘丈,

四下眺望,只見綠衫人所乘小舟已划入西首一條極窄的溪水之中。溪

水入口處有一大叢樹木遮住,若非登高俯視,真不知這深谷之中居然

別有洞天。他躍回舟中,指明了方向,眾人急忙倒轉船頭,划向來路

,從那樹叢中划了進去。溪洞山石離水面不過三尺,眾人須得橫臥艙

中,小舟始能划入。划了一陣,但見兩邊山峰壁立,抬頭望天,只餘

一線。山青水碧,景色極盡清幽,只是四下裏寂無聲息,隱隱透著凶

險。又划出三四里,溪心忽有九塊大石迎面聳立,猶如屏風一般,擋

住了來船去路。

   馬光佐首先叫起來:「糟啦,糟啦,這船沒法划了。」瀟湘子陰

惻惻的道:「你一身牛力,將船提了過去罷。」馬光佐怒道:「我可

沒這般大力,除非你僵屍來使妖法。」

   金輪法王當二人爭吵之先,早自尋思:「那小舟如何過得這九個

石屏風?」聽了二人之言,說道:「憑一人之力,任誰都拔不起這船

,咱們六人合力,那就成了。楊兄弟、尹兄和我三人一面,尼兄、瀟

湘兄、馬兄三人一面,六人合力齊施如何?」

   眾人同聲叫好,依著他的分派,六人分站兩旁,各自在山石上尋

到了堅穩立足之處,好在那溪極是窄狹,六人站立兩旁,伸出手來足

夠握到船邊。法王叫一聲:「起!」六人同時用力。六人中只楊過與

尹克西力氣較小,其餘四人都是力兼數人,馬光佐尤具神力,只聽得

波的一聲,小舟離開水面,已越過了那九塊大石組成的石屏。

   眾人躍回船頭,一齊撫掌大笑。這六人本來勾心鬥角,相互間頗

存敵意,但經此一番齊心合力,自然而然的親密了幾分。

   瀟湘子道:「我們六人的功夫雖然不怎麼樣,在武林中總也挨得

上是一流好手,六人合力抬一艘小船,原也算不了難事,可是……」

尼摩星搶著道:「四個綠衫子的男的女的,武功胡裏胡塗的,小船抬

得過大石的?」六人中倒有五人早在暗暗詫異,只有馬光佐卻在思索

他說「武功胡裏胡塗的」是甚麼意思。」尼摩星道:「他們的船小的

,人的…人的……四個人……也少的。四個人能夠這麼……這麼幹的

,力氣也就……就好的。」尹克西道:「那三個男子也還罷了,另一

個嬌滴滴的十七八歲大姑娘,決計無此本事,這大石中必是另有機關

,咱們一時猜想不透罷了。」

   法王微微一笑,說道:「人不可以貌相,如我們這位楊兄弟,他

小小年紀,卻是身負絕頂武功,若非我們親眼得見,誰又信來?」楊

過謙道:「小弟末學後進,有何足道?但那四個綠衫人居然能將周伯

通綁縛而去,自是有過人之處。」他口中謙遜,但說話之間已與瀟湘

子等一流名家稱兄道弟。眾人親見他以一指之力接了周伯通的飛盤,

均已不輕視於他,聽他這番話說得有理,都紛紛猜測起來。

   這六人中楊過年幼,法王、馬光佐、尼摩星三人向在西域,瀟湘

子荒山獨修,素不與外人交往,只尹克西於中原武林的門派、人物、

武功、軼事,所知甚是廣博,但對這四個綠衣男女的來歷卻也是想不

起半點端倪。說話之間,已划到小溪盡頭,六人棄舟登陸,沿著小徑

向深谷中行去。

   山徑只有一條,倒不會行錯,只是山徑越行越高,也越是崎嶇,

天色漸黑,仍不見那四個綠衫人的影蹤。正感焦躁,忽見遠處有幾堆

火光,眾人大喜,均想:「這荒山窮谷之中,有火光自有人家,除了

那幾個綠衣人之外,常人也決不會住在如此險峻之地。」當下發足向

前奔去,心知身入險地,各自戒備。但各人過去都曾獨闖江湖,多歷

凶險,此時六大高手並肩入山,天下有誰擋得?是以雖存戒心,卻無

懼意。

   行不多時,到了山峰頂上一處平曠之地,只見一個極大的火堆熊

熊而燃,再走近數十丈,火光下已看得明白,火堆之後有座石屋。

   尼摩星大聲叫道:「喂,喂,有客人來的!你們快出來的。」石

屋門緩緩打開,出來四人,三男一女,正是日間擒拿周伯通的綠衫人

。四人躬身行禮,右首一人道:「貴客遠來,未克相迎,實感歉疚。

」法王道:「好說,好說。」那人道:「列位請進。」

   金輪法王等六人進入石屋,只見屋內空蕩蕩地,除幾張桌椅之外

一無陳設,四名綠衫男女跟著入內,坐在主位。當先一人道:「不敢

請問六位高姓大名。」尹克西最擅言詞,笑吟吟的將五人身分說了,

最後說道:「在下名叫尹克西,是個波斯胡人,我的本事除了吃飯,

就是識得些珠玉寶物,可不像這幾位那樣個個身負絕藝。」

   那綠衫人道:「敝處荒僻得緊,從無外人到訪,今日貴客降臨,

幸何如之。卻不知六位有何貴幹?」尹克西笑道:「我們見四位將那

老頑童周伯通捉拿來此,好奇心起,是以過來瞧瞧。貴處景色幽雅,

令人大開眼界,實是不虛此行。」

   第一個綠衫人道:「那搗亂的老頭兒姓周麼?也不枉了他叫做老

頑童。」說著恨恨不已。第二個綠衫人道:「各位和他是一路的麼?

」法王接口道:「我們和他也是今日初會,說不上有甚交情。」

   第一個綠衫人道:「那老頑童闖進谷來,蠻不講理的大肆搗亂。

」法王問道:「他搗亂了甚麼?當真是如各位所說,又是撕書,又放

火燒屋?」那綠衫人道:「可不是嗎?晚輩奉家師之命,看守丹爐,

不知那老頭兒怎地闖進丹房,跟我胡說八道個沒完沒了,又說要講故

事啦,又要我跟他打賭翻觔斗啦,瘋不像瘋,癲不像癲。那丹爐正燒

到緊急的當口,我無法離身逐他,只好當作沒聽見,那知他突然飛起

一腿,將一爐丹藥踢翻了。再要採全這爐丹藥的藥材,唉,可不知要

到何年何月了。」說著氣憤之情見於顏色。

   楊過笑道:「他還怪你不理他,說你的不對,是不是?」那綠衫

少女道:「一點兒也不錯。我在芝房中聽得丹房大鬧,知道出了岔兒

,剛想過去察看,這怪老頭兒已閃身進來,一伸手,就將一株四百多

年的靈芝折成兩截。」楊過見那少女約莫十七八歲年紀,膚色極白,

嬌嫩異常,眼神清澈,嘴邊有粒小小黑痣,便道:「那老頑童當真胡

鬧得緊,一株靈芝長到了四百多年,那自是十分珍異之物。」那少女

嘆道:「我爹爹原定在新婚之日和我繼母分服,那知卻給老頑童毀了

,我爹爹大發雷霆,那也不在話下。那知老頑童折斷了靈芝,放入懷

內,說甚麼也不肯還我,只是哈哈大笑。我又沒得罪他,不知為甚麼

這般無緣無故的來跟我為難。」說著眼眶兒紅紅的,甚感委屈。楊過

心道:「老頑童毫沒來由的欺侮這位姑娘,那可不該。」

   尹克西道:「請問令尊名號。我們無意闖入,連主人的姓名也不

知,實是禮數有虧。」那少女遲疑未答。第一個綠衫人道:「未得谷

主允可,不便奉告,須請貴客原諒。」

   楊過尋思:「這些人隱居荒谷,行跡如此詭秘,原不肯向外人洩

露身分。」問道:「那老頑童搶了靈芝去,後來又怎樣了?」

   第三個綠衣人道:「這姓周的在丹房、芝房中居然胡鬧得還嫌不

夠,又衝進書房來,搶到一本書便看。在下職責所在,不得不出手攔

阻。他卻說:『這些騙小孩子的玩意兒,有甚麼大不了!』竟一口氣

撕毀了三本道書。這時大師兄、二師兄和師妹一齊趕到了。我們四人

合力,仍是攔他不住。」法王微微一笑,說道:「這老頑童性子希奇

古怪,武功可著實了得,原是不易攔他得住。」

   第二個綠衫人道:「他鬧了丹房、芝房、書房,仍是不放過劍房

。他踏進室門,就大發脾氣,說劍房內兵刃……兵刃太多,東掛西擺

,險些兒刺傷了他,當即放了一把火,將劍房壁上的書畫盡數燒毀。

我們忙著救火,終於給他乘虛逃脫。我們一想這事可不得了,於是追

出谷去,將他擒回,交由谷主發落。」

   楊過道:「不知谷主如何處置,但盼別傷他性命才好。」第三個

綠衫人道:「家師新婚在即,倒也不會輕易殺人。但若這老兒仍是胡

言亂道,儘說些不中聽的言語來得罪家師,那是他自討苦吃,可怨不

得人。」

   尹克西笑道:「那老頑童不知為何故意來跟尊師為難?我瞧他雖

然頑皮,脾氣卻似乎不壞。」綠衫少女道:「他說我爹爹年紀這麼大

啦,還娶……」那大師兄突然接口道:「這老頑童說話傻裏傻氣,當

得甚麼準?各位遠道而來,定然餓了,待晚輩奉飯。」馬光佐大叫:

「妙極,妙極!」登時容光煥發。

   四個綠衫人入廚端飯取菜,一會兒開出席來,四大盆菜青的是青

菜,白的是豆腐,黃的是豆芽,黑的是冬菰,竟然沒有一樣葷腥。

   馬光佐生下來不到三個月,吃飯便是無肉不歡,面前這四大盆素

菜連油腥也不見半點,不禁大失所望。第一個綠衫人道:「我們谷中

摒絕葷腥,須請貴客原諒。請用飯罷。」說著拿出一個大瓷瓶,在各

人面前碗中倒滿了清澈澄淨的一碗白水。馬光佐心想:「既無肉吃,

多喝幾碗酒也是好的。」舉碗骨都骨都喝了兩口,只覺淡而無味,卻

是清水,大嚷起來:「主人家忒煞小氣,連酒也沒一口。」

   第一個綠衫人道:「谷中不許動用酒漿,這是數百年來的祖訓,

須請貴客原諒。」那綠衫女娘道:「我們也只在書本子上曾見到『美

酒』兩字,到底美酒是怎麼的樣兒,可從來沒見過。書上說酒能亂性

,想來也不是甚麼好東西。」

   法王、尹克西等眼見這四個綠衫男女年紀不大,言行卻如此迂腐

拘謹,而且自與他們說話以來,從未見四人中有那一個臉上露過一絲

笑容,雖非面目可憎,可實是言語無味。當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各人不再說話,低頭吃飯。四個綠衫人也即退出,不再進來。

   用飯即畢,馬光佐嚷著要乘夜歸去。但甚餘五人眼見谷中處處透

著詭異,好奇心起,均盼查明究竟。尹克西勸道:「馬兄,咱們既來

此間,明日還須見見谷主,怎能就此回去?」馬光佐嚷道:「沒酒沒

肉,這不是存心折磨人麼?這日子我是半天也不能過的。」瀟湘子板

著臉道:「大夥兒說不去,你一個人吵些甚麼?」馬光佐見他僵屍一

般的相貌,一直暗自害怕,聽他這麼一說,不敢再作聲了。

   當晚六人就在石屋中安睡,地下只是幾張草蓆。只覺這谷中一切

全是十分的不近人情,直比寺廟還更嚴謹無聊,廟中和尚雖然吃素,

卻也不會如此對人冷冰冰的始終不露笑容。只有楊過住慣了古墓、對

慣了冷若冰霜的小龍女,卻是絲毫不以為意。

   尼摩星氣憤憤的道:「老頑童拆屋放火,大大好的!」此言一出

,馬光佐登時大有同感,大聲喝采。尼摩星道:「金輪老兄,你是我

們六個頭腦的,你說這谷主是甚麼路道?是好人還是不好的?明兒咱

們給他客氣客氣呢,還是打他個落花……落花甚麼水的?」法王道:

「這谷主的路數,我和諸位一般,也是難以捉摸,明日見機行事便了

。」尹克西低聲道:「這四個綠衫弟子武功不弱,谷中自然更有高手

,大家務須小心在意,只要稍有疏忽,六人一齊陷身此處,那就不妙

之極了。」

   馬光佐還在嘮嘮叨叨的訴說飯菜難以下咽,沒將他一句話聽在耳

中。楊過道:「你明日不小心,給他們抓住了關一輩子,整日價餵你

清水白飯,青菜豆腐,只怕連你肚裏的蛔蟲也要氣死了……」馬光佐

大吃一驚,忙道:「好兄弟,我聽,我聽。」

   這一晚眾人身處險地,都是睡得不大安穩,只有馬光佐卻鼾聲如

雷,有時夢中大叫:「來,來!乾杯!這塊牛肉好大!」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32

第  十七  回    絕  情  幽  谷


   次晨楊過醒來,走出石屋。昨晚黑暗中沒看得清楚,原來四周草

木青翠欲滴,繁花似錦,一路上已是風物佳勝,此處更是個罕見的美

景之地。信步而行,只見路旁仙鶴三二、白鹿成群,松鼠小兔,盡是

見人不驚。

   轉了兩個彎,那綠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見他過去,招呼道:「

閣下起得好早,請用早餐罷。」說著在樹上摘下兩朵花,遞給了他。

   楊過接過花來,心中嘀咕:「難道花兒也吃得的?」卻見那女郎

將花瓣一瓣瓣的摘下送入口中,於是學她的樣,也吃了幾瓣,入口香

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的酒氣,正感心神俱暢,但嚼了幾下,

卻有一股苦澀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覺不捨,要吞入肚內,又有點難

以下咽。也細看花樹,見枝葉上生滿小刺,花瓣的顏色卻是嬌艷無比

,似芙蓉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艷,問道:「這是甚麼花?我從來沒見

過。」那女郎道:「這叫做情花,聽說世上並不多見。你說好吃麼?



   楊過道:「上口極甜,後來卻苦了。這花叫做情花?名字倒也別

致。」說著伸手去又摘花。那女郎道:「留神!樹上有刺,別碰上了

!」楊過避開枝上尖刺,落手甚是小心,豈知花朵背後又隱藏著小刺

,還是將手指刺損了。那女郎道:「這谷叫做『絕情谷』,偏偏長著

這許多情花。」楊過道:「為甚麼叫絕情谷?這名字確是……確是不

凡。」那女郎搖頭道:「我也不知甚麼意思。這是祖宗傳下來的名字

,爹爹或者知道來歷。」

   二人說著話,並肩而行。楊過鼻中聞到一陣陣的花香,又見道旁

白兔、小鹿來去奔躍,甚是可愛,說不出的心曠神怡,自然而然的想

起了小龍女來:「倘若身旁陪我同行的是我姑姑,我真願永遠住在這

兒,再不出谷去了。」剛想到此處,手指上刺損處突然劇痛,傷口微

細,痛楚竟然厲害之極,宛如胸口驀地裏給人用大鐵錘猛擊一下,忍

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忙將手指放在口中吮吸。

   那女郎淡淡的道:「想到你意中人了,是不是?」楊過給她猜中

心事,臉上一紅,奇道:「咦,你怎知道?」女郎道:「身上若給情

花的小刺刺痛了,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動相思之念,否則苦楚難當。

」楊過大奇,道:「天下竟有這等怪事?」女郎道:「我爹爹說道:

情之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澀,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

小心萬分,也不免為其所傷。多半因為這花兒有這幾般特色,人們才

給它取上這個名兒。」

   楊過問道:「那幹麼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不能……相思動情

?」那女郎道:「爹爹說道:情花的刺上有毒。大凡一人動了情慾之

念,不但血行加速,而且血中生出一些不知甚麼的物事來。情花刺上

之毒平時於人無害,但一遇上血中這些物事,立時使人痛不可當。」

楊過聽了,覺得也有幾分道理,將信將疑。

   兩人緩步走到山陽,此處陽光照耀,地氣和暖,情花開放得早,

這時已結了果實。但見果子或青或紅,有的青紅相雜,還生著茸茸細

毛,就如毛蟲一般。楊過道:「那情花何等美麗,結的果實卻這麼難

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實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

加臭氣難聞,中人欲嘔。」楊過一笑,道:「難道就沒甜如蜜糖的麼

?」

   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說道:「有是有的,只是從果子的外皮上

卻瞧不出來,有些長得極醜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難看的又未必一定

甜,只有親口試了才知。十個果子九個苦,因此大家從來不去吃它。

」楊過心想:「她說的雖是情花,卻似是在此喻男女之情。難道相思

的情味初時雖甜,到後來必定苦澀麼?難道一對男女傾心相愛,到頭

來定是醜多美少嗎?難道我這般苦苦的念著姑姑,將來……」

   他一想到小龍女,突然手指上又是幾下劇痛,不禁右臂大抖了幾

下,才知那女郎所說果然不虛。那女郎見了他這等模樣,嘴角微微一

動,似乎要笑,卻又忍住。這時朝陽斜射在她臉上,只見她眉目清雅

,膚色白裏泛紅,甚是嬌美。楊過笑道:「我曾聽人說故事,古時有

一個甚麼國王,燒烽火戲弄諸侯,送掉了大好江山,不過為求一個絕

代佳人之一笑。可見一笑之難得,原是古今相同的。」那女郎給楊過

這麼一逗,再也忍耐不住,格格一聲,終於笑了出來。

   楊過見她一直冷冰冰的,心存三分忌憚,此時這麼一笑,二人之

間的生分隔閡登時去了大半。楊過又道:「世上皆知美人一笑的難得

,說甚麼一笑傾城,再笑傾國,其實美人另有一樣,比笑更是難得。

」那女郎睜大了眼睛,問道:「那是甚麼?」楊過道:「那便是美人

的名字了。見上美人一面已是極大的緣份,要見她嫣然一笑,那便須

祖宗積德,自己還得修行三世……」他話未說完,女郎又已格格笑了

起來。楊過仍是一本正經的道:「至於要美人親口吐露芳名,那真須

祖宗十八代廣積陰功了。」

   那女郎道:「我不是甚麼美人,這谷中從來沒一人說過我美,你

又何必取笑?」楊過長嘆一聲,道:「唉,怪不得這山谷叫做絕情谷

。但依我之見,還是改一個名字的好。」那女郎道:「改甚麼名字?

」楊過道:「應該稱作盲人谷。」女郎奇道:「為甚麼?」楊過道:

「你這麼美麗,他們卻不稱讚你,這谷中所居的不都是瞎子麼?」

   那女郎又是格格嬌笑。其實她容貌雖也算得上等,但與小龍女相

比固然遠為不及,較之程英之柔、陸無雙之俏,似乎微見遜色,只是

她秀雅脫俗,自有一股清靈之氣。她一生之中確是無人讚過她美貌,

因她門中所習功夫近乎禪門,各人相見時都是冷冰冰的不動聲色,旁

人心中縱然覺她甚美,決無那一個膽敢宣之於口。今日忽遇楊過,此

人卻生性跳脫,越是見她端嚴自持,越是要逗她除卻那副拒人於人千

里之外的無情神態。她聽了楊過之言,心中喜歡,笑道:「只怕你自

己才是瞎子,將個醜八怪看作了美人。」

   楊過板著臉道:「我看錯了也說不定。不過這谷中要太平無事,

你原是笑不得的。」那女郎奇道:「為甚麼?」楊過道:「古人說一

笑傾人城,再笑傾國,其實是寫了個別字。這個別字非國土之國,該

當是山谷之谷。」那女郎微微彎腰,笑道:「多謝你,別再逗我了,

好不好?」楊過見她腰肢嬝娜,上身微顫,心中不禁一動,豈知這一

動心不打緊,手指尖上卻又一陣劇痛。

   那女郎見他連連揮動手指,微感不快,嗔道:「我跟你說話兒,

你卻去思念你的意中人。」楊過道:「冤枉啊冤枉,我為你手指疼痛

,你卻來怪我。」那女郎滿臉飛紅,突然發足急奔。

   楊過一言出口,心中已是懊悔:「我既一心一意向著姑姑,這不

規不矩的壞脾氣卻何以始終不改?楊過啊楊過,你這小壞蛋可別再胡

說八道了。」他天性中實帶了父親的三分輕薄無賴,雖然並無歹意,

但和每個少女調笑幾句,招惹一下,害得人家意亂情迷,卻是他心之

所喜。

   那女郎奔出數丈,忽地停住,站在一株情花樹下面,垂下了頭呆

呆出神,過了一會,回過頭來,微笑道:「若是一個醜八怪把名字跟

你說了,那定是你祖宗十八代壞事做得太多,以致貽禍子孫了。」楊

過走近身去,笑道:「你偏生愛說反面話兒。我祖宗十八代做了這許

多好事,到我身上,總該好有好報罷。」這幾句話還是在讚對方之美

。她臉上微微一紅,低聲道:「說便跟你說了,你可不許跟第二個說

,更不許在旁人面前叫我。」楊過伸了伸舌頭道:「唐突美人,我不

怕絕子絕孫麼?」

   那女郎又是嫣然一笑,道:「我爹爹複姓公孫……」她總是不肯

直說己名,要繞個彎兒。楊過插嘴道:「但不知姑娘姓甚麼?」那女

郎抿嘴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啦。我爹爹曾給他的獨生女兒取個名字

,叫做綠萼。」楊過讚道:「果然名字跟人一樣美。」

   公孫綠萼將姓名跟楊過說了,跟他又親密了幾分,道:「待會兒

爹爹要請你相見,你可不許對我笑。」楊過道:「笑了便怎地?」公

孫綠萼嘆道:「唉,若是他知道我對你笑過,又知我將名字跟你說了

,真不知會怎樣罰我呢?」楊過道:「也沒聽見過這樣嚴厲的父親,

女兒對人笑一下也不行。這般如花似玉的女兒,難道他就不愛措麼?



   公孫綠萼聽他如此說,不禁眼眶一紅,道:「從前爹爹是很愛惜

我的,但自我六歲那年媽媽死後,爹爹就對我越來越嚴厲了。他娶了

我新媽媽之後,不知還會對我怎樣?」說著流下了兩滴淚水。楊過安

慰道:「你爹爹婚後心中高興,定是待你更加好些。」綠萼搖頭道:

「我寧可他待我更兇些,也別娶新媽媽。」

   楊過父母早死,對這般心情不大了然,有意要逗她開心,道:「

你新媽媽一定沒你一半美。」綠萼忙道:「你偏說錯了,我這新媽媽

才真是美人兒呢。爹爹可為她……為她……昨兒我們把那姓周的老頭

兒捉了來,若不是爹爹忙著安排婚事,決不會再讓這老頑童逃走。」

楊過又驚又喜,問道:「老頑童又逃走了?」綠萼秀眉微蹙,道:「

可不是嗎?」

   二人說了一陣子,朝陽漸漸升高,綠萼驀地驚覺,道:「你快回

去罷,別讓師兄們撞見我們在一起說話,去稟告我爹爹。」楊過對她

處境油然而生相憐之意,伸左手握住了她手,右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

了幾下,意示安慰。公孫綠萼眼中露出感激之色,低下頭來,突然滿

臉紅暈。楊過生怕想到小龍女,手指又痛,快步回到所居的石屋。


   他尚未進門,就聽得馬光佐大叫大嚷,埋怨清水青菜怎能裹腹,

又說這些苦不苦、甜不甜的花瓣也叫人吃,那不是謀財害命麼?尹克

西笑道:「馬兄,你身上有甚麼寶貝,當真得好好收起,我瞧這谷主

哪,有點兒不懷好意。」馬光佐不知他是取笑,連連點頭稱是。楊過

走進屋去,只見石桌上堆了幾盤情花的花瓣,人人都吃得愁眉苦臉,

想起連金輪法王這大和尚也受情花之累,不禁暗暗好笑。

   他拿起水杯來喝了兩口,只聽門外腳步聲響,走進一個綠衫人來

,拱手躬身,說道:「谷主有請六位貴客相見。」

   法王、尼摩星等人均是一派宗師,不論到甚麼處所,主人總是親

自遠迎,連大蒙古國四王子忽必烈也是禮敬有加,卻不道來到這深山

幽谷之中,主人卻如此大剌剌的無禮相待,各人都是心頭有氣,均想

:「待會兒見到這鳥谷主,可要他知道我的厲害。」

   六人隨著那綠衫人向山後走去,行出里許,忽見迎面綠油油的好

大一片竹林。北方竹子極少,這般大的一片竹林更是罕見。七人在綠

竹篁中穿過,聞到一陣陣淡淡花香,登覺煩俗盡消。穿過竹林,突然

一陣清香湧至,眼前無邊無際的全是水仙花。原來地下是淺淺的一片

水塘,深不逾尺,種滿了水仙。這花也是南方之物,不知何以竟會在

關洛之間的山頂出現?法王心想:「必是這山峰下生有溫泉之類,以

致地氣奇暖。」

   水塘中每隔四五尺便是一個木椿,引路的綠衫人身形微幌,縱躍

踏椿而過。六人依樣而為,只有馬光佐身軀笨重,輕功又差,跨步雖

大,卻不能一跨便四五尺,踏倒了幾根木椿之後,索性涉水而過。

   青石板路盡處,遙見山陰有座極大石屋。七人走近,只見兩名綠

衫僮兒手執拂塵,站在門前。一個僮兒進去稟報,另一個便開門迎客

。楊過心想:「不知谷主是否出門迎接?」思念未定,石屋中出來一

個身穿綠袍的長鬚老者。

   這老者身材極矮,不逾四尺,五岳朝天,相貌清奇,最奇的是一

叢鬍子直垂至地,身穿墨綠色布袍,腰束綠色草繩,形貌極是古怪。

楊過心道:「這谷主這等怪模怪樣,生的女兒卻美。」那老者向六人

深深打躬,說道:「貴客光臨,幸何如之,請入內奉茶。」

   馬光佐聽到這個「茶」字,眉頭深皺,大聲道:「喝茶麼!甚麼

地方沒茶了?又何必定要到這裏來?」長鬚老者不明其意,向也望了

一眼,躬身讓客。

   尼摩星心想:「我是矮子,這裏的谷主卻比我更矮。矮是你矮,

武功卻是看誰強。」他搶前先行,伸出手去,笑道:「幸會,幸會。

」拉住了老頭的手,隨即手上使勁。餘人一見兩人伸手相握,各自讓

開幾步,要知兩大高手較勁,非同小可。

   尼摩星手上先使兩分勁,只覺對方既不還擊,亦不抗拒,微感奇

怪,又加了兩分勁,但覺手中似乎握著一段硬木。他跟著再加兩分勁

,那老者臉上微微閃過一陣綠氣,那隻手仍似木頭一般僵直。尼摩星

大感詫異,最後幾分勁不敢再使將出來,生怕全力施為之際,對方突

然反擊,自己抵擋不住,當下哈哈一笑,放脫了他的手。

   金輪法王走在第二,見了尼摩星的情狀,知他沒能試出那老者的

深淺,心想對方虛實不明,自己不必妄自出手,當下雙手合十,大大

方方的走了進去。瀟湘子、尹克西二人魚貫而入,更其次是馬光佐。

他見那老者長鬚垂地,十分奇特,他一早沒吃過甚麼東西,幾朵情花

只有越吃越餓,這時飢火與怒火交迸,進門時突然伸出大腳,往那老

者長鬚上踹去,一腳將他的鬚尖踏在足底。那老者不動聲色,道:「

貴客小心了。」馬光佐另一隻腳也踏到了他鬚上,道:「怎麼?」那

老者微一搖頭,馬光佐站立不穩,猛地裏仰天一交摔倒。這樣一個巨

人摔將下來,實是一件大事。楊過走在最後,急忙搶上兩步,伸掌在

他屁股上一托,掌上發勁,將他龐大的身軀彈了進去。馬光佐站椿立

穩,雙手摸著自己尼股發楞。

   那老者恍若未見,請六人在大廳上西首坐下,朗聲說道:「貴客

已至,請谷主見客。」楊過等都是一驚:「原來這矮子並非谷主。」

   只見後堂轉出十來個綠衫男女,在左邊一字站開,公孫綠萼也在

其內。又隔片刻,屏風後轉出一人,向六人一揖,隨隨便便的坐在東

首椅上。那長鬚老者垂手站在他椅子之側。瞧那人的氣派,自然是谷

主了。

   那人四十五六歲年紀,面目英俊,舉止瀟洒,只這麼出廳來一揖

一坐,便有軒軒高舉之概,只是面皮臘黃,容顏枯槁,不似身有絕高

武功的模樣。他一坐下,幾個綠衣童子獻上茶來。大廳內一切陳設均

尚綠色,那谷主身上一件袍子卻是嶄新的寶藍緞子,在萬綠之中,顯

得甚是搶眼。

   谷主袍袖一拂,端起茶碗,道:「貴客請用茶。」馬光佐見一碗

茶冷冰冰的,水面上漂浮著兩三片茶葉,想見其淡無比,發作道:「

主人哪,你肉不捨得吃,茶也不捨得喝,無怪滿臉病容了。」那谷主

皮肉不動,喝了一口茶,說道:「本谷數百年來一直茹素。」馬光佐

道:「那有甚麼好處?可是能長生不老麼?」谷主道:「自敝祖上於

唐玄宗時遷來谷中隱居,茹素之戒,子孫從不敢破。」

   金輪法王拱手道:「原來尊府自天寶年間便已遷來此處,真是世

澤綿長了。」谷主拱手道:「不敢。」

   瀟湘子突然怪聲怪氣的道:「那你祖宗見過楊貴妃麼?」這聲音

異常奇特。尼摩星、尹克西等聽慣了他說話,均覺有異,都轉頭向他

臉上瞧去。一看之下,更是嚇了一跳,只見他臉容忽地全然改變,他

本來生就一張僵屍臉,這時顯得更加詭異。法王、尼摩星等心下暗自

忌憚,均想:「原來此人的內功竟然如此厲害,連容貌也全變了。他

暗自運功,是要立時發難,對這谷主一顯顏色麼?」各人想到此處,

各自戒備。

   只聽谷主答道:「敝姓始遷祖當年確是在唐玄宗朝上為官,後見

楊國忠混亂朝政,這才憤而隱居。」瀟湘子咕咕一笑,說道:「那你

祖宗一定喝過楊貴妃的洗腳水了。」

   此言一出,大廳上人人變色。這句話自是向谷主下了戰書,頃刻

間就要動手。法王等都覺詫異:「這瀟湘子本來極為陰險,諸事都讓

旁人去擋頭陣,今日怎地如此奮勇當先?」

   那谷主並不理睬,向站在身後的長鬚老頭一拂手。那老者大聲道

:「谷主敬你們是客,以禮相待,如何恁地胡說?」

   瀟湘子又是咕咕一笑,怪聲怪氣的道:「你們老祖宗當年非喝過

楊貴妃的洗腳水不可,倘若沒喝過,我把頭割下來給你。」馬光佐大

感奇怪,問道:「瀟湘兄,你怎麼知道?難道你當日一起喝了?」瀟

湘子哈哈大笑,聲音又是一變,說道:「要不是喝洗腳水喝反了胃,

怎麼不吃葷腥?」馬光佐鼓掌大笑,叫道:「對了,對了,定是這個

道理。」

   法王等卻眉頭深皺,均覺瀟湘子此言未免過火,想各人飲食自有

習性,如何拿來取笑?何況六人深入谷中,眼見對方決非善類,就算

動手較量,也該留下餘地為是。

   那長鬚老頭再也忍耐不住,走到廳心,說道:「瀟湘先生,我們

谷中可沒得罪你啊。閣下既然定要伸手較量,就請下場。」瀟湘子道

:「好!」只是他連人帶椅躍過身前桌子,登的一聲,坐在廳心,叫

道:「長鬍子老頭,你叫甚麼名字?你知道我名字,我可不知道你的

,動起手來太不公平。這個眼前虧我是萬萬吃不起的。」這幾句話似

通非通,那長鬚老人更增怒氣,只是他見瀟湘子連椅飛躍這手功手飄

逸靈動,非同凡俗,戒心卻又深了一層。那谷主道:「你跟他說罷,

不打緊。」

   長鬚老人道:「好,我姓樊,名叫一翁,請站起來賜招罷。」瀟

湘子道:「你使甚麼兵器,先取出來給我瞧瞧。」樊一翁道:「你要

比兵刃?那也好。」右足在地下一頓,叫道:「取來!」兩名綠衣童

子奔入內室,出來時肩頭抗了一根長約一丈一尺的龍頭鋼杖。楊過等

都是一驚:「如此長大沉重的兵刃,這矮子如何使用?」只見瀟湘子

理也不理,從長袍底下取出一柄極大的剪刀,說道:「你可知道這剪

刀用來幹甚麼的?」

   眾人見了這把大剪刀不過覺得希奇,楊過卻是大吃一驚,他也不

用伸手到衣囊中去摸,背脊微微一挺,便察覺囊中大剪刀已然失去,

心想:「這大剪刀是馮鐵匠給我打的,原本要用以剪斷李莫愁的拂塵

,怎麼這僵屍竟在夜中偷偷摸了去,我可半點也沒知覺?」

   樊一翁接過鋼杖,在地下一頓。石屋大廳極是開闊,鋼杖一頓之

下,震出嗡嗡之聲,加上四壁回音,實是聲勢非凡。

   瀟湘子右手拿起剪刀,手指盡力撐持,方能使剪刀開合,叫道:

「喂,矮鬍子,你不知我這寶剪的名字,可要我教你?」樊一翁怒道

:「你這般旁門左道的兵刃,能有甚麼高雅名字了。」瀟湘子哈哈大

笑,道:「不錯,名字確是不雅,這叫做狗毛剪。」楊過心下不快:

「我好好一柄剪刀,誰要你給取這樣一個難聽名字。」只聽瀟湘子又

道:「我早知這裏有個長鬍子怪物,因此去定造了這柄狗毛剪,用來

剪你的鬍子。」

   馬光佐與尼摩星縱聲大笑,尹克西與楊過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只

有金輪法王端嚴自持,和那谷主隔坐相對,兩人竟似沒有聽見。

   樊一翁提起鋼杖,微微一擺,激起一股風聲,說道:「我的鬍子

原嫌太長,你愛做剃頭的待詔,那是再好也沒有,請罷!」

   瀟湘子抬頭望著大廳的橫樑,呆呆出神,似乎全沒聽到他的說話

,猛地裏右臂閃電般向前伸出,喀的一響,大剪刀往他鬍子上剪去。

樊一翁萬料不到他身坐椅子,竟會斗然發難,危急中不及閃避,鋼杖

急撐,身子向上躍起,一個觔斗翻高丈餘,鋼杖卻仍是支在地下。瀟

湘子這一下發動極快,樊一翁也閃得甚是迅捷,這一剪一避,兩位高

手在一霎之間都露了上乘武功。但樊一翁終於吃虧在給對方攻了個措

手下及,雖然讓開了這一剪,還是有三莖鬍子給剪刀尖頭剪斷了。

   瀟湘子甚是得意,左手提起鬍子,張口一吹,三莖鬍子向桌上自

己那碗茶飛去,乒乓一聲,茶碗落在地下打得粉碎。楊過等皆知瀟湘

子故弄玄虛,推落茶碗的只是他所吹的那一口勁氣。馬光佐卻不明其

理,只道三根鬍子被他這麼一吹,竟能生出恁大力量,大聲叫道:「

瀟湘子,你的鬍子好厲害啊!」瀟湘子哈哈一笑,剪刀一開一挾,叫

道:「矮鬍子,你想不想再試試我的狗毛剪?」

   眾人見他雖然縱聲長笑,臉上卻是皮肉不動,越來越是驚異,心

想:「內功練到上乘境界,原可喜怒不形於色,甚至無嗔無喜,但如

他這般笑得極為喜歡,臉上卻是陰森可怖,實是從所未見。」他臉色

實在太過難看,眾人只瞧上一眼,便即轉頭。

   樊一翁連遭戲弄,怒火大熾,向谷主躬身說道:「師父,弟子今

日不能再以敬客之禮待人了。」楊過甚是奇怪:「這矮子年紀比谷主

老得多,怎地稱他師父?」那谷主微微點頭,左手輕擺。樊一翁揮動

鋼杖,呼的一聲,往瀟湘子坐椅上橫掃過去,他身子雖矮,卻是神力

驚人,這重逾百斤的鋼杖揮將出來,風聲甚是勁急。

   楊過等雖與瀟湘子等同來,但他真正功夫到底如何,卻也不甚了

然,當下凝神觀看二人拚鬥,眼見那鋼杖離椅腳不到半尺,瀟湘子左

臂垂下,竟然伸手去抓杖頭,同時剪刀張開,又去剪對方長鬚。樊一

翁怒極,心想:「你竟如此小覷於我!」腦袋一側,長鬚甩開,鋼杖

卻仍往他手上掃去,這一下正好擊中他的手掌。眾人「噫」的一聲,

同時站起,均想這一下瀟湘子手掌定受重傷。樊一翁卻感鋼杖猶如擊

在水中,柔若無物,心知不妙,急忙收杖,那知瀟湘子手腕斗翻,已

然抓住了杖頭。

   樊一翁只覺對方立即向裏拉奪,當下將鋼杖向前疾送,這一挺力

道威猛,眼見瀟湘子非離椅不可,不料他突然間又是連人帶椅的躍起

,向左一讓,鋼杖登時落空,但他手指卻也不得不放開了杖頭。樊一

翁左手在頭頂一轉,鋼杖打個圈子,往敵人頭上揮擊過去。瀟湘子有

意賣弄,連人帶椅的躍高丈許,竟從鋼杖之上越過。眾人見這手功夫

既奇特又輕捷,他雖身在椅中,實與空身無殊,都是不自禁的喝了一

聲采。

   樊一翁見對手功夫如此高強,全神接戰,將一根鋼杖使得呼呼風

響,心知要打中他身子大是不易,但若打碎他的坐椅,也是佔了先著

。那知瀟湘子的武功竟爾神出鬼沒,右手剪刀忽張忽合,不住往他長

鬍子上招呼,左手卻使出擒拿手法乘隙奪他鋼杖。二人在大廳中翻翻

滾滾,轉瞬間鬥了數十合,似乎是旗鼓相當,不分勝敗,其實瀟湘子

身不離椅,全不將對手放在眼裏。法王等心中暗驚:「瞧不出這僵屍

般的怪物,竟有這等了不起的手段?」

   又鬥數合,樊一翁的鋼杖儘是著地橫掃的招數,瀟湘子連人帶椅

的縱躍閃避,只聽椅腳忽上忽落,登登亂響,越來越快。谷主忽地叫

道:「別打椅子,否則你對付不了。」樊一翁一怔,登時省悟:「他

坐在椅上,我才勉強與他戰成平手。若是他雙腳著地,只怕用不了幾

招,我鬍子就給他剪去了。」突然杖法一變,狂舞急揮,但見一團銀

光之中裹著個長鬍子的綠袍矮子,銀光之外卻是個僵屍般的人形坐在

椅中跳蹦不定,洵是罕見奇觀。

   那谷主瞧出瀟湘子存心戲弄,再鬥下去,樊一翁定要吃虧,當下

緩步離席,說道:「一翁,你不是這位高人對手,退下罷。」樊一翁

聽到師父吩咐,大聲答應:「是!」鋼杖一挺,正要收招躍開,瀟湘

子叫道:「不行,不行!」身子離椅飛起,往他鋼杖上直撲下去。只

聽喀喇一響,一張椅子登時被鋼杖打得粉碎,杖身卻已被瀟湘子左手

抓住,左足踏定,同時大剪張開,已將樊一翁頦下長鬚挾入刃口,只

須剪刀一合,這叢美髯就不保了。

   那知道樊一翁留下這把長長的鬍子,其實是一件極厲害的軟兵刃

,用法與軟鞭,雲帚,鍊子錘是同一的路子,只見他腦袋微幌,鬍子

倒捲,早已脫出剪口,倒反過來捲住剪刀,腦袋向後一仰,一股大力

將剪刀往上扯奪。瀟湘子大叫:「啊喲,老矮子,你的鬍子真是厲害

,我瀟湘子可服了你啦。」一個長鬚纏住剪刀,一個左手抓住鋼杖,

一時糾纏不決。瀟湘子哈哈大笑,只叫:「有趣,有趣!」

   突然大門口灰影幌動,一條人影迅捷異常的搶將進來,雙掌齊出

,突往瀟湘子背後推去。谷主喝道:「是誰?」眼見這一下偷襲又快

又猛,勢必得手,瀟湘子左掌放杖回轉,往敵人肘底一托,立時便將

他掌力化解了。那人怒道:「賊廝鳥,跟你拚個你死我活!」

   楊過等向他望去,驚奇不已,同聲叫道:「瀟湘子!」原來這進

門偷襲的人卻也是瀟湘子。何以他一人化二?又何以他向自己的化身

襲擊?眾人一時都是茫然不解。

   再定神看時,與樊一翁糾纏的那人月明穿著瀟湘子的服色,衣服

鞋帽,半點不錯,臉孔雖然也是僵屍一般,面目卻與瀟湘子原來的相

貌全然不同。後來進廳那人面目是對了,卻穿了谷中眾人所服的綠衫

綠褲,只見他雙手猶如鳥爪,又向拿剪刀的瀟湘子背心抓去,叫道:

「施暗算的稱甚麼英雄好漢?」

   樊一翁斗見來了幫手,那人穿的雖是谷中服色,卻非相識,微感

驚訝,綽杖退在一邊,但見兩個僵屍一般的人砰砰,鬥在一起。

   楊過此刻早已猜到,持剪刀那人定是偷了自己的人皮面具,戴在

臉上,又掉換了瀟湘子的衣衫,混到大廳中來胡攪,只因瀟湘子平時

的面相就和死人一般,初時誰都沒瞧出來。楊過雖然時戴人皮面具,

但戴上之後的相貌如何,自己卻是不知,程英戴了面具的模樣他又不

敢多看,竟被這人瞞過。他凝神看了片刻,認明了持剪刀那人的武功

,叫道:「周伯通,還我的面具剪刀。」說著躍到廳心,伸手去奪他

手中大剪。

   原來此人正是周伯通。他一個沒留神,給絕情谷的四弟子用漁網

擒住。但他神通廣大,四人微一疏忽,立時被他破網逃出。他躲在山

石之後,存心要在谷中鬧個天翻地覆,卻見楊過等一行六人到來。到

得晚間,他暗施偷襲,點了瀟湘子的穴道,將他移出石屋,除了他的

衣服自行穿上。只因他輕功了得,來去無蹤,瀟湘子固然在睡夢中著

了他的道兒,連法王等也是渾然不覺。周伯通換過衣服之後,回到石

屋中在楊過身畔臥倒,順手偷了他背囊中的剪刀與面具。次晨眾人醒

轉,竟然均未發覺。

   瀟湘子穴道被點,忙運內力自通,但周伯通點穴的手法厲害,直

至三個時辰之後,四肢方能運轉如意。那時他身上只剩下貼肉的短衫

小衣,自是惱怒已極,見到谷中一個綠衫子弟走過,立即將之打倒,

換了他的衣褲鞋襪,趕到大石屋中來。只見一人穿了自己的衣服正與

樊一翁惡鬥,當真是怒不可遏,連揮雙掌,惡狠狠的向他撲擊。

   周伯通見楊過上來搶奪剪刀,當即運起左右互搏之技,左掌忽伸

忽縮,對付楊過,右手剪子或開或合,卻將瀟湘子逼得不敢近身。那

大剪刀張開來時,剪刃之間相距二尺來長,若是給他挾中頭頸,收勁

一合,一個腦袋登時就得和脖子分了家。瀟湘子雖然狂怒,卻也不敢

輕率冒進。

   公孫谷主當見周伯通與樊一翁相鬥之時,已是暗中驚佩,待見他

雙手分鬥二人,宛然便是一人化身為二一般,自己所學的一門陰陽雙

刃功夫與此略有相似之處,可怎能當真如他這般一心二用?又見瀟湘

子雙爪如鐵,出招狠辣,楊過卻是風儀閒雅,姿形端麗,舉手投足間

飄飄有出塵之想,尋思:「天下之大,能人輩出。兩個老兒固然了得

,這少年功力雖淺,身法拳腳卻也秀氣得緊。」當下朗聲說道:「三

位且請住手。」

   楊過與瀟湘子同時向後躍開,周伯通拉下人皮面具,連剪刀向楊

過擲去,叫道:「玩得夠了,我去也!」雙足一登,疾往樑上竄去。

   谷中弟子見他露出本來面目,無不嘩然。公孫綠萼叫道:「爹爹

,便是這老頭兒!」周伯通橫騎樑上,哈哈大笑,屋樑離地有三丈來

高,廳中雖然好手甚多,但要這般一躍而上,卻均自愧不能。樊一翁

是絕情谷的掌門大弟子,年紀還大過谷主,谷中除谷主之外數他武功

第一,今日連遭周伯通戲弄,如何不怒?他身子矮小,精於攀援之術

,身形縱起,已抱住了柱子,猶似猿猴般爬了上去。周伯通最愛有人

與他胡鬧,眼見樊一翁爬上湊趣,正是投其所好,不等他爬到樑上,

已伸出手來相接。

   樊一翁那知他存的是好心,見他右手伸出,便伸指直戳他腕上「

大陵穴」。周伯通手腕上微有知覺,立即閉住穴道,放鬆肌肉。樊一

翁這一指猶如戳在棉花之中,急忙縮手,周伯通手掌疾翻,在他手背

上拍的打了一下,聲音極是清脆,叫道:「一籮麥,二籮麥,哥哥弟

弟拍大麥!」樊一翁怒極,腦袋一幌,長鬚向他胸口疾甩過去。周伯

通聽得風聲勁急,左足一撐,身子盪開,左手攀住橫樑,全身懸空,

就以打秋千般來回搖幌。

   瀟湘子心知樊一翁決非他的對手,縱然自己上去聯手而鬥,也未

必能勝,轉頭向尼摩星和馬光佐道:「尼馬二兄,這老兒將咱們六人

全不瞧在眼內,實是欺人太甚。」尼摩星性子暴躁,受不得激,馬光

佐腦筋遲鈍,是非不明,聽他說「將咱們六人全不瞧在眼內」,只道

當真如此,齊聲怒吼,縱身躍向橫樑,去抓周伯通雙腳。周伯通左一

腳,右一腳,踢向尼馬二人手掌。

   瀟湘子向尹克西冷冷的道:「尹兄,你當真是袖手旁觀嗎?」尹

克西微微一笑,說道:「瀟湘兄先上,小弟願附驥尾。」瀟湘子一聲

怪嘯,四座生寒,突然躍將起來。但見他雙膝不彎,全身僵直,雙臂

也筆直的前伸,向周伯通小腹抓去。

   周伯通見他雙爪襲到,身子忽縮,如貍奴般捲成一球,抓住橫樑

的左手換成了右手。瀟湘子雙爪落空,在空中停留不住,落下地來。

他全身猶似一根硬直的木材,足底在地下一登,又竄了上去。樊一翁

在橫樑上揮鬚橫掃,瀟湘子、尼摩星、馬光佐三人此起彼落,此落後

起,不住高躍仰攻。

   尹克西笑道:「這老兒果真身手不凡,我也來趕個熱鬧。」伸手

在懷中一探,斗然間滿廳珠光寶氣,金輝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條軟鞭

。這軟鞭以金絲銀絲絞就,鑲滿了珠玉寶石,如此豪闊華貴的兵刃,

武林中只怕就此一件而已。金絲珠鞭霞光閃爍,向周伯通小腿纏去。

   楊過瞧得有趣,心想:「這五人各顯神通圍攻老頑童,我若不出

奇制勝,不足稱能。」心念一動,將人皮面具戴在臉上,學著瀟湘子

般怪嘯一聲,拾起樊一翁拋在地下的鋼杖,一撐之下,便已借力躍在

半空。鋼杖本已有一丈有餘,再加上這一撐,他已與周伯通齊頭,大

叫:「老頑童,看剪!」大剪刀往他白鬍子上剪去。

   周伯通大喜,側頭避過剪刀,叫道:「小兄弟,你這法兒有趣得

緊。」楊過道:「老頑童,我沒得罪你啊,幹麼開我玩笑?」周伯通

笑道:「有來有往,你半點也沒吃虧,反而佔了便宜。」楊過一怔,

道:「甚麼有來有往?」周伯通笑道:「現下我要賣個關子,不跟你

說。」眼見尹克西的金龍鞭擊到,當即伸手抄去。尹克西軟鞭倒捲,

欲待反擊對方背心,身子卻已落了下去。周伯通道:「你這根死赤練

蛇,花花綠綠的倒也好玩。」此時樊一翁的長鬚也已揮將過來,他雙

手攀住橫樑,全憑一把鬍子擊敵。

   周伯通笑道:「大鬍子原來還有這用處?」學他模樣,也將頦下

長鬚甩將過去,但他鬍子既遠較樊一翁的為短,又沒在鬍子上練過功

夫,這一甩全不管用,刷的一下,卻給對方鬍子打中了臉頰,臉上登

時起了絲絲紅痕,熱辣辣的好不疼痛,若非他內力深厚,登時就會暈

去。老頑童吃了一下苦頭,卻不惱怒,對樊一翁反大生欽佩之意,說

道:「長鬍子,我的鬍子不及你,我認輸,咱們不必比了。」

   樊一翁一招得手,卻是見好不收,又是一鬍子甩將過去。周伯通

不敢再用鬍子去和他對戰,左手使出「空明拳」拳招,虛飄飄的揮拳

打出,拳風推動樊一翁的鬍子向右甩去,適逢馬光佐縱身攻到,長鬍

子正好拂在他的臉上。馬光佐雙眼被遮,兩手順勢抓住鬍子。樊一翁

的鬍子本來舒捲自如,但被周伯通的拳風激得失卻控縱之力,竟然落

入馬光佐掌中。他一驚之下用力奪回,卻被馬光佐使出蠻力,抓住了

牢牢不放,身子下落時順勢一拉,二人一齊摔下地來。

   馬光佐皮粗肉厚,倒也不怎麼疼痛。樊一翁摔在他的身上,怒道

:「你怎麼啦,還不放手?」馬光佐摔得雖然不痛,給這矮子雙足在

小腹一撐,卻有點經受不起,也是怒氣勃發,喝道:「我偏不放,瞧

你怎麼?」說著手腕急轉,竟將他鬍子在臂上繞了幾轉。樊一翁劈面

一掌,馬光佐側頭避讓,那知對方這掌卻是虛招,左手砰的一拳,正

中鼻樑。馬光佐哇哇大叫,回擊一拳。說到武功,原是樊一翁高出甚

多,苦在鬍子纏於敵臂,難以轉頭,這一拳竟也被怹擊中顴骨。一高

一矮,便在地下砰砰的打將起來,樊一翁雖然在上,卻脫不出對

方糾纏。

   金輪法王見廳上亂成一團,自己六人同來,已有五人出手,仍然

奈何不了一個老頑童,未免臉上無光,嗆啷啷兩聲響亮,從懷中取出

一個銀輪,一個銅輪,一個自左至右,一個自右至左,劃成兩道弧光

,向周伯通襲去。雙輪在空中噹啷急響,聲勢驚人。

   周伯通不知厲害,說道:「這是甚麼東西?」伸手去抓。楊過大

叫:「抓不得!」揮手將鋼杖擲了上去,噹的一聲巨響,又粗又長一

根鋼杖給銅輪激得直飛到牆角,打得不牆火光四濺,石屑紛飛。銅輪

迴飛過來,法王左手一撥,輪子又急轉著向橫樑上旋去。

   這麼一來,周伯通才知這個和尚甚不好惹,心想他們眾人聯手,

自己抵擋不了,一個觔斗翻下地來,叫道:「各位請了,老頑童失陪

,趕明兒咱們再玩。」說著奔向廳口,卻見四個綠衫人張著一張漁網

攔在門前。周伯通吃過這漁網的苦頭,叫道:「不好!」縱身欲從東

窗躍出,眼看綠影幌動,又是一張漁網罩將過來。

   周伯通躍回廳心,只見東南西北四方均有四名綠衫人張開漁網擋

住去路。周伯通又即躍上橫樑,一招「沖天掌」在屋頂上打了個大洞

,待要從洞中鑽出,一抬頭,卻見上面也罩了一張漁網。他無路可走

,翻身下地,指著谷主笑道:「黃臉皮老頭兒,你留住我幹麼啊?要

我陪你玩耍嗎?」

   公孫谷主淡淡的道:「你只須將取去的四件物事留下,立時放你

出谷。」周伯通奇道:「咦!我要你的臭東西有甚麼用?就算本領練

到如你這般,好希罕麼?」公孫谷主緩緩走到廳心,右袖拂了拂身上

的灰塵,左袖又拂了一拂,說道:」若非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便得

向你領教幾招。你還是留下谷中之物,好好的去罷。

   周伯通大怒,叫道:「這麼說,你硬栽我偷了你的東西啦。呸,

你這窮山谷中能有甚麼寶貝了?」說著便解衣服,一件件的脫將下來

,手腳極其快捷,片刻之間已赤條條的除得清光。公孫谷主連聲喝阻

,他那裏理睬,將衣褲裏裏外外翻了一轉,果然並無別物。廳上眾女

弟子均感狼狽,轉過了頭不敢看他。這一下卻也大出谷主意料之外,

他書房、丹房、芝房、劍房中每處失去的物事都甚要緊,非追回不可

,難道這老頑童當真並未偷去?

   他正自沉吟,周伯通拍手叫道:「瞧你年紀也已一大把,怎地如

此為老不尊?說話口不擇言,行事顛三倒四,在大庭廣眾之間作此醜

事,豈非笑掉了旁人牙齒?」這幾句話其實正該責備他自己,不料卻

給他搶先說了,只聽得公孫谷主啼笑皆非,倒也無言可對,見樊一翁

與馬光佐兀自在地下纏打不休,於是喝道:「一樊起來,別再跟客人

胡鬧。」

   周伯通笑道:「長鬍子,你這脾氣我很喜歡,咱二老大可交交啊

。」其實樊一翁一生端嚴穩重,今日與馬光佐廝打實是迫不得已,他

早已數次欲待站起,苦於鬍子給對方纏在手臂之上,無法脫身。

   公孫谷主眉頭微皺,指著周伯通道:「說到在大庭廣眾之間,行

事惹人恥笑,只怕還是閣下自己。」周伯通道:「我赤條條從娘肚子

中出來,現下赤身露體,清清白白,有甚麼不對了?你這麼老了,還

想娶一個美貌的閨女為妻,嘿嘿,可笑啊可笑!」這幾句話猶似一個

大鐵錘般打在谷主胸口,他焦黃的臉上掠過一片紅潮,半晌說不出話

來。

   周伯通叫道:「啊喲,不好,沒穿衣服,只怕著涼。」突然向廳

口衝去。

   廳中四個綠衫弟子只見人形一幌,急忙移動方位,四下裏兜將上

去,將他裹在網中。只覺他在網中猛力掙扎,四人將漁網四角結住,

提到谷主面前。那漁網是極堅軔極柔軟的金絲鑄成,即是寶刀寶劍,

也不易切割得破。四人兜網的手法十分奇特迅捷,交叉走位,遮天蔽

地的撒將過來,縱是極強的高手也難應付,所差的是必須四人共使,

若是單打獨鬥就用它不著。四人一兜成功,大是得意,卻見谷主注視

漁網,臉上神色不善,急忙低頭看時,登時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七手

八腳解開金絲網,放出兩個人來,卻是樊一翁與馬光佐。

   原來周伯通脫光了衣服,誰也沒防到他竟會不穿衣服而猛地衝出

。他身法奇快,兜手抄起地下正自纏鬥的樊馬二人,丟入網中。乘著

四弟子急收漁網,他早己竄出。這一下虛虛實實,聲東擊西,端的神

出鬼沒。

   老頑童這麼一鬧,公孫谷主固是臉上無光,連金輪法王等也是心

中有愧,均想:自己枉稱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合這許多人之力,尚且

擒不住這樣瘋瘋癲癲的一個老頭兒,也算得無能之至。只有楊過甚感

欣喜,他對周伯通極是佩服,心想他若失手被擒,我定要設法相救,

現下他能自行脫逃,那就再好也沒有了。

   法王本擬查察這谷主是何來歷,但經周伯通一陣搗亂,覺得再耽

下去也無意味,與瀟湘子、尹克西兩人悄悄議論了兩句,站起身來拱

手道:「極蒙谷主盛情,厚意相待,本該多所討教,但因在下各人身

上有事,就此別過。」

   公孫谷主本來疑心這六人與老頑童是一路的朋友,後見瀟湘子與

他性命相搏,法王、尹克西、楊過、尼摩星、馬光佐各施絕技攻打,

倒是頗有相助自己之意,於是拱手道:「小弟有一件不情之請,不知

六位能予俯允否?」法王道:「但教力之所及,當得效勞。」谷主道

:「今日午後,小弟續弦行禮,想屈各位大駕觀禮。這山谷僻處窮鄉

,數百年來外人罕至,今日六位貴客同時降臨,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

了。」馬光佐道:「有酒喝麼?」

   公孫谷主待要回答,只見楊過雙眼怔怔的瞪視著廳外,臉上神色

古怪已極,似是大歡喜,又似是大苦惱。眾人均感詫異,順著他目光

瞧去。只見一個白衣女郎緩緩的正從廳外長廊上走過,淡淡陽光照在

她蒼白的臉上,清清冷冷,陽光似乎也變成了月光。她睫毛下淚光閃

爍,走得幾步,淚珠就從她臉頰上滾下。她腳步輕盈,身子便如在水

面上飄浮一般掠過走廊,始終沒向大廳內眾人瞥上一眼。

   楊過好似給人點了穴道,全身動彈不得,突然間大叫:「姑姑!



   那白衣女郎已走到了長廊盡頭,聽到叫聲,身子劇烈一震,輕輕

的道:「過兒,過兒,你在那兒?是你在叫我嗎?」回過頭來,似乎

在尋找甚麼,但目光茫然,猶似身在夢中。

   楊過從廳上急躍而出,拉住了她手,叫道:「姑姑,你也來啦,

我找得你好苦!」接著「哎唷」一聲,卻是手指上被情花小刺刺傷處

驀地裏劇痛難當。


   那白衣女郎「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顫抖,坐倒在地,合了雙眼

,似乎暈了過去。楊過叫道:「姑姑,你……你怎麼啦?」過了半晌

,那女郎緩緩睜眼,站起身來,說道:「閣下是誰?你對我是怎生稱

呼?」

   楊過大吃一驚,向她凝目瞧去,卻不是小龍女是誰?忙道:「姑

姑,我是過兒啊,怎……怎地你不認得我了麼?你身子好麼?甚麼地

方不舒服?」

   那女郎再向他望了一眼,冷冷的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說

著走進大廳,走到公孫谷主身旁坐下。楊過奇怪之極,迷迷惘惘的回

進廳來,左手扶住椅背。

   公孫谷主一直臉色漠然,此時不自禁的滿臉喜色,舉手向法王等

人道:「她便是兄弟的新婚夫人,已擇定今日午後行禮成親。」說著

眼角向楊過淡淡一掃,似怪他適才行事莽撞,認錯了人,以致令他新

夫人受驚。

   楊過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大聲道:「姑姑,難道你……你不是

小龍女麼?難道你不是我師父麼?」那女郎緩緩搖頭,說道:「不是

!甚麼小龍女?」

   楊過雙手捏拳,指甲深陷掌心,腦中亂成一團:「姑姑惱了我,

不肯認我?只因咱們身處險地,她故弄玄虛?她像我義父一樣,甚麼

事都忘記了?可是義父仍然認得我啊。莫非世間真有與她一模一樣之

人?」只說:「姑姑,你……你……我……我是過兒啊!」

   公孫谷主見他失態,微微皺眉,低聲向那女郎道:「柳妹,今日

奇奇怪怪的人真多。」那女郎也不睬他,慢慢斟了一杯清水,慢慢喝

了,眼光從金輪法王起逐一掃過,卻避開了楊過,沒再看他。眾人但

見她衣袖輕顫,杯中清水潑了出來濺上她衣衫,她卻全然不覺。

   楊過心下慌亂,徬徨無計,轉頭問法王道:「我師父和你比過武

的,你自然記得。你說我……我認錯了人麼?」

   當這女郎進廳之時,法王早已認明她是小龍女,然而她卻對楊過

毫不理睬,心想定是這對少年男女鬧甚麼別扭,於是微微一笑,說道

:「我也不大記得了。」小龍女與楊過聯手使玉女素心劍法,令他遭

受生平從所未有之大敗,他想倘若這對男女齟齬反目,於自己實是大

有好處,何必助他們和好?

   楊過又是一愕,隨即會意,心下大怒:「你這和尚可太也歹毒。

當你在山頂養傷之際,我出力助你,此時你卻來害我。」恨不得立時

便殺了他。

   金輪法王見他失神落魄,眼中卻露出恨恨之意,尋思:「他對我

已懷恨在心,留著這小子總是後患。今日他方寸大亂,實是除他的良

機。」拱手向公孫谷主笑道:「今日欣逢谷主大喜,自當觀禮道賀,

只是老衲和這幾位朋友未攜薄禮,未免有愧。」

   公孫谷主聽他說肯留下參與婚禮,心中大喜,對那女郎道:「這

幾位都是武林高人,只須請到一位,已是莫大榮幸,何況請到了……

請到了……」他本想說「六位」,但覺楊過少年輕浮,適才見他與周

伯通動手,姿式雖然美觀,功力卻是平平,料想武學修為華而不實,

不能將他列於「武林高人」之數,但若將他除外而只說「五位」,未

免又過於著跡,微一躊躇,接口道:「……請到了這眾位英雄。」就

沒接下文。法王暗想:「這谷主氣派儼然,瞧他布漁網擒拿老頑童的

陣勢,武功智謀都甚了得,可是器量卻小。楊過與小龍女說了這幾句

話,他就耿耿於懷。」

   公孫谷主道:「柳妹,這位是金輪法王……」一個個的說了下去

,最後說了楊過姓名。那女郎聽到各人名號時只微微點頭,臉上木然

,似對一切全不縈懷,對楊過卻是連頭也不點,眼睛向著廳外。

   楊過滿臉脹得通紅,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公孫谷主說甚麼話

,他半句也沒聽見。尼摩星、尹克西等本來不知他淵源,只道他認錯

了人,以致有愧於心。

   公孫綠萼站在父親背後,楊過這一切言語舉止卻沒半點漏過她的

耳目,儘自思量:「晨間他手指給情花刺傷,即遭相思之痛,瞧他此

時情狀,難道我這新媽媽便是他意中人麼?天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

莫非他與這些人到我谷中,實是為我新媽媽而來?」側頭打量那「新

媽媽」時,見她臉上竟無喜悅之意,亦無嬌羞之色,實不似將作新嫁

娘的模樣,心下更是犯疑。

   楊過胸口悶塞,如欲窒息,隨即轉念:「姑姑既然執意不肯認我

,料來她另有圖謀,我當別尋途徑試探真相。」於是站起身來,向谷

主一揖,朗聲說道:「小子有位尊親,與……與這位姑娘容貌極是相

像,適才不察,竟致誤認,還請勿罪。」

   公孫谷主聽到他這幾句雍容有禮之言,立時改顏相向,還了一揖

,說道:「認錯了人,那也是常情,何怪之有?只是……」頓了一頓

,笑道:「天下竟然另有一個如她這等容顏之人,那不僅巧合,也是

奇怪之極了。」言下之意,自是說普天之下那裏還能有一個這般美貌

的女子?

   楊過道:「是啊,小子也是十分奇怪。小子冒昧,請問這位姑娘

高姓?」公孫谷主微微一笑,道:「她姓柳。尊親可也姓柳?」楊過

道:「那倒不是。」心下琢磨:「姑姑幹麼要改姓柳?」突然心念一

動:「啊,為的是我姓楊。」念頭這麼一轉,手指上又劇痛起來。

   公孫綠萼見他痛楚神情,甚有憐措之意,眼光漿終不離他的臉龐



   公孫谷主向楊過凝視片刻,又向那白衣女郎望了一眼,只見她低

頭垂眉,一聲不響,心中起疑,又想:「剛才她聽到這小子呼喚,我

隱隱聽到她似乎說『過兒,過兒,你在那兒?是你在叫我麼?』莫非

她真是這小子的姑姑?卻何以不認他?」待要出言相詢,但想眼下外

人眾多,此事待婚禮之後慢慢再問不遲,於是話到口邊,卻又縮回。

   楊過又道:「這位柳姑娘自非在谷中世居的了,不知谷主如何與

她結識?」

   古時女子本來決不輕易與外人相見,成親吉日更加不會見客,但

金輪法王等或是西域胡人,或為江湖異流,絕不拘泥俗禮,見那白衣

女郎出來,也不以為奇,只是覺得她於良辰吉日兀自全身縞素,未免

太也不倫不類;聽得楊過詢問谷主與她結識的經過,涉及旁人私情,

卻均覺不免過份。

   公孫谷主卻也正想獲知他未婚夫人的來歷,心道:「這小子真的

認識柳妹也未可知。」說道:「楊兄弟所料不差。半月之前,我到山

邊採藥,遇到她臥在山腳之下,身受重傷,氣息奄奄。我一加探視,

知她因練內功走火,於是救到谷中,用家傳靈藥助她調養。說到相識

的因緣,實是出於偶然。」

   法王插口道:「這正所謂千里姻緣一線牽。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

圖報,委身以事了。那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他這番話似是

奉承谷主,用意卻在刺傷楊過。

   楊過一聽此言,果是臉色大變,全身發顫,突然間喉頭微甜,一

口鮮血噴在地下。

   那白衣女郎見此情狀,顫聲道:「你……你……」急忙站起,伸

手欲扶,但終於強自忍住,跟著也是一口鮮血吐在胸口,白衣上赤血

殷然。


   這柳姑娘正是小龍女的化名。她那晚在客店中聽了黃蓉一席話後

,心想若與楊過結成夫婦,累得他終身受世人輕視唾罵,自己於心不

安,但若與他長自古墓中廝守,日子一久,他定會悶悶不樂,左思右

想,長夜盤算,終於硬起心腸,悄然離去。但她對楊過實是情深愛重

,如此毅然割絕,實係出於一片愛他的深意。心想若回古墓,他必來

尋找,於是獨自踽踽涼涼的在曠野窮谷之中漫遊,一日獨坐用功,猛

地裏情思如潮,難以克制,內息突然衝突經脈,引得舊傷復發,若非

公孫谷主路過將她救起,已然命喪荒山。

   公孫谷主失偶已久,眼見小龍女秀麗嬌美,實是生平所難想像,

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又加上了十倍殷勤。其時小龍女心灰意懶,又

想此後獨居,定然管不住自己,終不免重蹈覆轍,又會再去尋覓楊過

,遺害於他,見公孫谷主情意纏綿、吐露求婚之意,當即忍心答允,

心想此後既為人婦,與楊過這番孽緣自是一刀兩斷,兼之這幽谷外人

罕至,料得此生與他萬難相見。豈知老頑童突然出來搗亂,竟將他引

來谷中。

   小龍女此刻斗然與楊過相逢,當真是柔腸百轉,難以自已,心想

:「我既已答允嫁與旁人,還是裝作不識得他,任他大怒而去,終身

恨我。以他這般才貌,何愁無淑女佳人相配?如此我雖傷心一世,卻

免得他日後受苦了。」因此眼見楊過情急難過,她總是漠然不理,但

心中悽側,越來越是難忍,驀地裏見他嘔血,又是憐惜,又是傷痛,

不由得熱血逆湧,噴將出來。

   她臉色慘白,搖搖幌幌的待要走入內堂,公孫谷主忙道:「快坐

著別動,莫震動了經脈。」轉過頭來,向楊過道:「你出去罷,以後

可永遠別來了。」

   楊過熱淚盈眶,向小龍女道:「姑姑,倘若我有不是,你儘可打

我罵我,便是一劍將我殺了,我也甘心。可是你怎能不認我啊?」小

龍女低頭不語,輕輕咳嗽兩聲。

   公孫谷主見他激得小龍女吐血,早已惱怒異常,總算他涵養功夫

極好,卻不發作,低沉著嗓子道:「你再不出去,可莫怪我手下無情

。」

   楊過雙目凝視著小龍女,那去理睬這谷主,哀求道:「姑姑,我

答允一生一世在古墓中陪你,決不後悔,咱們一齊走罷。」

   小龍女抬起頭來,眼光與他相接,只見他臉上深情無限,愁苦萬

種,不由得心中搖動,心道:「我這就隨著他!」但立即想到:「我

與他分手,又非出於一時意氣。好好惡惡,前後已思慮周詳。眼下若

無一時之忍,日後貽他終身之患。」於是將頭轉過,長嘆一聲,說道

:「我不認得你。你說些甚麼,我全不明白。你好好的走罷!」

   這幾句話說得有氣無力,可是言語中充滿著柔情密意,除了馬光

佐是個渾人、全無知覺之外,廳上人人皆知她對楊過實懷深情,這幾

句話乃是違心之言。

   公孫谷主不由得醋意大作,心想:「你雖允我婚事,卻從未對我

說過半句如此深情的言語。」側目瞪了楊過一眼,但見他眉目清秀,

英氣勃勃,與小龍女確是一對少年璧人,尋思:「瞧來他二人定是一

對情侶。只因有甚言語失和,柳妹才憤而允我婚事,實則對這小子全

未忘情。『姑姑』、『師父』甚麼的,定是他二人平素調情時稱謂。

這小子年紀比柳妹大著幾歲,怎能當真叫她『姑姑』、『師父』?」

想到此處,目光中更露憤恨之色。

   樊一翁對師父最是忠心,見他一直孤寂寡歡,常盼能有甚麼法子

為他解悶才好,日前見師父救回一個美貌少女,而這少女又允下嫁,

他心中的喜歡幾乎不遜於乃師,此時突見楊過出來阻撓,引得新師母

嘔血,師父卻是一再忍耐,於是挺身而出,厲聲喝道:「姓楊的小子

,你識趣就快走!我們谷主不喜你這等無禮的賓客。」

   楊過聽而不聞,對小龍女柔聲又道:「姑姑,你真的忘了過兒麼

?」樊一翁大怒,伸手往他背心抓去,想抓著他身子甩出廳去。楊過

全心全意與小龍女說話,一切全是置之度外,直至樊一翁手指碰到背

心,這才驚覺,急忙回縮,對方五指抓空,只聽嗤的一響,背上衣服

給抓出一個大洞。

   楊過一再哀求,見小龍女始終不理,心中越來越急,若是在古墓

之中或無人之處,自可慢慢求懇,偏生大廳上有這麼多外人,而樊一

翁又來喝罵動手,滿腔委屈,登時盡數要發洩在他身上,回頭喝道:

「我自與我姑姑說話,又干你這矮子甚麼事了?」樊一翁大聲喝道:

「谷主叫你出去,永遠不許再來,你不聽吩咐,莫怪我手下無情了。

」楊過怒道:「我偏不出去,我姑姑不走,我就在這裏耽一輩子。就

是在我死了,屍骨化成灰,也是跟著她。」這幾句話自是說給小龍女

聽的。

   公孫谷主偷瞧小龍女的臉色,只見她目中淚珠滾來滾去,終於忍

耐不住,一滴滴的濺在胸口鮮血之上。他又是含酸,又是擔憂,向樊

一翁做個眼色,微一擺手,叫他猛下殺手,斃了楊過,索性斷絕小龍

女之念,免有後患。

   樊一翁見到師父這個手勢,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本來只想將楊

過逐出谷去,叫他別再囉唆,也就是了,想不到師父意會忽下殺人的

號令,大聲說道:「今日雖是師父大喜的好日子,難道我就殺不得人

麼?」說著眼望師父。公孫谷主又是將手一擺,意思是說:「不用顧

忌甚麼吉日良辰,儘管斃了這小子便是。」樊一翁拾起純鋼巨杖,在

地下重重頓落,只震得滿廳嗡嗡發響,喝道:「小子,你當真不怕死

麼?」

   楊過適才噴了一口血,此時胸頭滿腔熱血滾來滾去,又要奪口而

出。古墓派內功十分講究克己節欲,小龍女的師父傳她心法之時,諄

諄叮囑須得摒絕喜怒哀樂,到後來小龍女克制不住心情,以致數度嘔

血。楊過受小龍女傳授,內功與她路子相同,此時手足冰冷,心想:

「我就在姑姑面前狂噴鮮血,一死了之,瞧她是否仍不理我?」但轉

念又想:「姑姑平時待我何等親愛,今日之事,中間定有別情,多半

她受了這賊谷主的挾持,無可奈何,才不敢認我。若我自殘身軀,反

而難與抗拒。」思念及此,雄心大振,決意拚命殺出重圍,救護小龍

女脫險,當下鎮懾心神,氣沉丹田,將滿腔熱血緩緩壓落,微微一笑

,指著樊一翁道:「你這死樣活氣的山谷,小爺要來時,你擋我不住

,欲去時你也別想留客。」

   眾人見他本來情狀大變,勢欲瘋狂,突然間神定氣閒,均感奇怪



   樊一翁先前見到楊過傷心嘔血,心中暗暗代他難受,實不欲傷他

性命,鋼杖擺動,一股疾風帶得楊過衣袂飄動,喝道:「你到底出不

出去?」公孫谷主眉頭一皺,說道:「一翁,你怎地囉唆個沒完沒了

?」樊一翁見師父下了嚴令,只得抖起鋼杖,往楊過腳脛上叩去。

   公孫綠萼素知大師兄武藝驚人,雖然身長不滿四尺,卻是天生神

力,武功已得父親所傳十之七八,這柄鋼杖下殺斃過不少極兇猛的惡

獸。她料想楊過年紀輕輕,決難敵得過大師兄九九八十一路潑水杖法

,待得二人交上了手,再要救他就是極難,雖見父親臉帶嚴霜,神色

極怒,還是鼓足勇氣,站出來向楊過道:「楊公子,你在這裏多耽無

益,又何苦枉自送了性命?」語氣溫柔,充滿了關懷之意。

   法王等一齊向她望去,無不暗暗稱奇,均想:「楊過和我等同時

進谷,卻怎地偷偷和這女孩子結下了交情?」

   楊過點頭一笑,說道:「多謝姑娘好意。你愛不愛用長鬍子編個

辮子來玩?」公孫綠萼一怔,問道:「甚麼?」楊過道:「我拔下這

矮子的鬍子,送給你玩兒,好不好?」公孫綠萼大驚失色,心想這般

玩笑也敢開,你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絕情谷中規矩極嚴,她勸楊過

這幾句話,已是拚著受父親重重一頓責罰,那知反引得他胡說八道,

臉上一紅,再也不敢接嘴,退入了眾弟子的行列。

   樊一翁身軀矮了,對自己的鬍子向來極為自負,聽到楊過出言輕

薄,猛地拋下鋼杖,縱上前來,喝道:「好小子,教你先吃我一鬍子

。」吆喝聲中,長鬚已拂將過去。楊過笑道:「老頑童沒剪下你的鬍

子,我來試試。」從背囊中取出大剪刀,疾向他鬍子上剪落。樊一翁

鬍子直甩,猛往他頭頂擊落,勢道著實凌厲。楊過步子微挫,早已讓

開,剪刀刃口迴了過來,喀一的一響,雙刃合攏。樊一翁大驚,急忙

一個觔斗翻出,只要遲得瞬息之間,一叢鬍子便全給他剪斷了。這一

下驚得他非同小可。旁觀眾人也是不約而同「吁」的一聲低呼。

   要知楊過請馮默風打造這柄剪刀,原意是對付李莫愁的拂塵。李

莫愁以一對五毒神掌、一柄拂塵縱橫江湖,雲帚上的功夫何等了得,

楊過欲以大剪破她,事先早己細細想過,她拂塵如何捲,大剪便如何

刺,拂塵如何擊,大剪又如何挾。豈不料李莫愁並未鬥到,竟在這絕

倩谷中遇上這個以鬍子當兵器的矮子。楊過心想:「你的鬍子功再厲

害,也決強不過李莫愁的拂塵去。」當下有恃無恐,手持大剪著著進

迫。樊一翁在鬍子上已有十餘年的功力,因有雙掌空著為輔,比之一

般軟鞭雲帚更是厲害,只見他搖頭幌腦,帶動鬍子,同時催發掌力向

楊過急攻。

   適才周伯通以大剪去剪樊一翁鬍子,反而被他以鬍子捲住剪刀,

只得服輸。眾人見識了周伯通的功夫,均自忖與他相比實是有所不及

,那知楊過使開了那把大剪刀,縱橫剪挾,來去絞舞,竟是遠勝老頑

童的手法,各人無不納罕。以武技功力而輪,楊過與周伯通當然差得

甚遠,但他事先曾細心揣摩過李莫愁的雲帚功夫,設想了剪刀的招數

,而樊一翁的鬍子正與雲帚的用法大同小異,他這剪刀使將開來,果

然是得心應手,大佔上風。比之周伯通胡亂拿一柄大剪刀來全無章法

的亂挾亂剪,自是大不相同。但法王等不知緣由,親眼見到老頑童將

大剪刀交給楊過,料想以周伯通之為人,這把古怪胡鬧的兵刃自然是

他異想天開而去打造來的。楊過擅於使劍,乃法王所素知。

   樊一翁數次險為剪刀所傷,登時除了輕視他年少無能之心,招法

一變,將鬍子舞得團團亂轉,四面八方的打將過去,縱擊橫掃,居然

也成招數。楊過連挾數剪,盡數落空,又見敵人掌風凌厲,有時鬍子

是虛招,掌力是實,有時掌法誘敵,卻以鬍子乘隙進攻,虛虛實實,

的是武林中前所未見的奇妙功夫。輾轉拆了數十招,楊過心想:「這

谷主陰險狠辣,武功定是遠在矮子之上,我不勝其徒,焉能敵師?」

心中微感焦躁。只是樊一翁的鬍子又長又厚,比李莫愁的拂塵長大得

多,鋪發開來,實無破綻。

   又拆數招,楊過凝神望著對手,但見他搖頭幌腦,神情滑稽,鬍

子越是使得急,那顆圓圓的小腦袋尤其幌動得厲害,斗地心念一動,

已想到破法,剪刀喀的一聲,躍後半丈,叫道:「且慢!」樊一翁並

不追擊,道:「小兄弟,你既服輸,還是快出谷去罷!」楊過笑著搖

了搖頭,道:「你這叢大鬍子剪短之後,要多久才留得回來?」樊一

翁怒道:「那關你甚事?我的鬍子從來不剪的。」楊過搖頭道:「可

惜,可惜!」樊一翁道:「可惜甚麼?」楊過道:「我三招之內,就

要將你的大鬍子剪去了。」

   樊一翁心想:「你和我已鬥了數十招,始終是個平手,三招之內

要想取勝,哼,那是夢想。」怒喝一聲:「看招!」右掌劈出。楊過

左手斜格,右剪砸落,擊向對方左額。他身子高,擊敵頭臉時剪刀自

上而下,樊一翁側頭閃避,不料楊過左掌跟著落下,劈他右額。這一

劈勢道極是兇猛,樊一翁忙又偏頭向左避讓,敵招來得快,他這一偏

也是極為迅捷,長鬍子跟著甩了起來。楊過的大剪刀早已張開了守在

右方,喀的一聲,將他鬍子剪去了兩尺有餘。

   眾人「啊」的一聲,無不大感驚訝,見他果然只用三招,就將樊

一翁的鬍子剪斷了。

   原來楊過久鬥之下,終於發現樊一翁鬍子左甩,腦袋必先向右,

鬍子上擊,腦袋必先低垂,暗罵自己愚蠢:「他鬍子長在頭上,若要

揮動鬍子,自然必先動頭。我竟然不擊其根本,卻一味與他的鬍子纏

鬧,實是大傻蛋一個。」心中定下了擊首剪鬚之計,這才聲言三招剪

他鬍子。

   樊一翁一呆,見自己以半生功夫留起來的鬍子一絲絲落在地下,

又是可惜,又是憤怒,一個起落,將鋼杖搶在手中,怒喝:「今日不

拚個你死我活,你休想出得谷去。」楊過笑道:「我本就不想出去啊

!」樊一翁鋼杖橫掃,往他腰裏擊去。

   馬光佐剛才與樊一翁廝打良久,著實吃了虧,這時甚是得意,大

聲道:「老矮子,你相貌本就不美,少了這一大把鬍子,那更是怪模

怪樣之極了。」樊一翁聽了,咬牙切齒,手上又加了三分勁。

   楊過與他相鬥多時,一直是與他鬍子的柔力周旋,不知他膂力如

何,見他鋼杖揮來,伸出剪刀去一洛,只聽得噹的一聲巨響,手臂酸

麻,剪刀已給鋼杖打得彎了過來,不成模樣。

   就只這麼一招,那大剪刀已不能再用。旁觀眾人眼見楊過已然獲

勝,不料兵刃一變,二人登時優劣異勢,樊一翁手持一件長大沉重的

厲害兵刃,楊過卻是拿著一堆廢鐵。公孫綠萼忍不住叫道:「楊公子

,你不及我大師兄力大,何必再鬥?」

   公孫谷主見女兒一再維護外人,怒氣漸盛,向她瞪了一眼,只見

她一臉的關切焦慮之狀,再向小龍女望去時,卻見她神色淡然,竟不

以楊過的安危縈懷,當即轉怒為喜,暗想:「原來她對這小子並無情

意,否則眼見他身處險境,何以竟不介意?」他那知小龍女素知楊過

智計百出,武功也在樊一翁之上,二人相鬥,他是有勝無敗,是以絕

不擔心。

   楊過將那扭曲的大剪刀拋在地下,說道:「老樊,你不是我敵手

,快快丟下鋼杖投降了罷。」樊一翁怒道:「你若贏得我手中鋼杖,

我就一頭撞死。」楊過道:「可惜,可惜!」樊一翁叫道:「看招!

」一招「泰山壓頂」,鋼杖當頭擊下。楊過側身閃開,左足已踏住杖

頭。樊一翁雙手疾抖,甩起鋼杖。楊過身隨杖起,竟給他帶在半空,

左足卻穩穩站在杖上。樊一翁連抖幾下,始終未能將他震落,待要倒

轉鋼杖,楊過右足邁出,竟從杖身上走將過去。

   這兩下怪招在旁人與樊一翁眼中,自是匪夷所思,其實卻是古墓

派武功中以絕頂輕功破長大兵刃的常法。當年李莫愁在嘉興破外與

武三通相鬥,站在他當作兵器的栗樹樹幹上,武三通始終甩她不脫,

便是這門功夫。樊一翁一怔之際,楊過左足又跨前一步,右足飛起,

向他鼻尖踢去。此時樊一翁處境狼狽之極,敵人附身鋼杖,自己若向

後閃躍,勢必將敵人帶了過來,這一腳自是躲避不了,他雙手持杖,

無法分手招架,而鬍子被剪,又少了一件防身利器,情急之下,只得

拋下鋼杖,這才後躍而避了這一腳。噹的一響,鋼杖一端著地,另一

端當未跌落,已被楊過抄在手中。

   馬光佐、尼摩星、瀟湘子等齊聲喝采。楊過將鋼杖在地下一頓,

笑道:「怎麼?」樊一翁脹紅了臉,道:「我一時不察,中了你的詭

計,心中不服。」楊過道:「咱們再來過。」將那鋼杖輕輕拋去,樊

一翁伸手去接。那知鋼杖飛到他身前兩尺餘之處,突然向上躍起,樊

一翁接了個空,楊過飛身長臂,又抓了過來。馬光佐等采聲越響,樊

一翁一張臉更是脹成了紫醬色。

   金輪法王與尹克西相視一笑,心中暗讚楊過的聰明。昨日周伯通

以斷矛擲人,勁力即發即收,矛頭擲出後中途變向,此時楊過自是學

了他這個法子。只是矛頭有四而鋼杖惟一,鋼杖沉重,轉勁不難,楊

過此舉遠較周伯通為易。但公孫谷主與眾弟子不知有此緣由,不免大

為驚詫。

   楊過笑道:「怎麼?要不要再來一次?」樊一翁鬍子被剪,鋼杖

被奪,全是對方用智取勝,要他認輸,如何肯服?大聲說道:「你若

憑真實本領勝我,自然服你。」楊過微笑道:「武學之道,以巧為先

。你師父頭腦不清,教出來的弟子自然也差勁了。我勸你啊,還是改

投明師的是。」這話自是指著公孫谷主的鼻子在罵了。

   樊一翁心想:「我學藝不精,有辱師尊,若是當真不能取勝,今

日只有自刎以謝師父了。」一咬牙,猱身直上,楊過橫持鋼杖,交在

他的手裏,說道:「這一次可要小心了,若再被我奪來,須怨不得旁

人。」

   樊一翁不語,右手牢牢抓住杖端,心道:「再要奪得此杖,除非

將我這條手臂割去。」楊過叫道:「小心了!」和身向前撲出,左手

已搭住杖頭,右手食中二指焂取他的雙目,同時左足翻起,已壓住杖

身,這正是打狗棒法的絕招「獒口奪杖」。

   先兩次楊過奪杖,旁人雖感他手法奇特,但看得清清楚楚,這一

次卻連樊一翁也不明其中奧妙,只是眼睛一霎,鋼杖又已到了敵人手

中。只金輪法王武學深湛,又見識過打狗棒法,才知道楊過所使是這

路棒法中的手段。

   馬光佐叫道:「沒鬍子的長鬍子,這一下你服了麼?」樊一翁叫

道:「他使的是妖術,又非真實武功,我如何能服?」楊過笑道:「

你要怎地才服?」樊一翁道:「除非你憑真實本領打倒我,小老兒方

肯服輸。」楊過又將鋼杖還他,道:「好罷,咱們再試幾招。」

   樊一翁對他空手奪杖的妙術極是忌憚,心想:「不論我如何佔到

上風,他抵擋不住之時,只須突使妖術奪杖,終難勝他。」於是說道

:「我使這般長大兵刃,你卻空手,就算勝了,你也不服。」

   楊過笑道:「你是怕了我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也罷,我用一樣兵

刃便是。」目光在廳中一轉,只見大廳四壁光禿禿的全無陳設,一件

可用的兵刃也無,院子中卻有兩株大柳樹,枝條依依,掛綠垂翠,他

向小龍女望了一眼,說道:「你要姓柳,我就用柳枝作兵器罷!」說

著縱身入庭,折了一根寸許圓徑的柳枝,長約四尺,長短粗細,就與

丐幫的打狗棒相似,只是不去柳葉,另增雅致。

   小龍女心中混亂一片,對日後如何已是全無主見,楊過他她眼前

越久,越是難以割捨。她當時獨自凝思,雖與楊過分手極是傷心,但

想一了百了,尚可忍得,此刻這個人活生生的來到眼前,但覺他一言

一動,一笑一怒,無不令她心動意蕩,欲待入內不聞不見,卻又如何

捨得?她低頭不語,內心卻如千百把鋼刀在絞剜一般。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33

第  十八  回    公  孫  谷  主


   樊一翁見楊過折柳枝作兵刃,宛似小兒戲耍,顯是全不將自己放

在眼裏,怒氣更盛,他那知這柳枝柔中帶韌,用以施展打狗棒法,雖

不及丐幫世代相傳的竹棒,其厲害處實不下於寶劍寶刀。

   馬光佐道:「楊兄弟,你用我這柄刀罷!」說著刷的一聲,抽刀

出鞘,精光四射,確是一柄利刃。楊過雙手一拱,笑道:「多謝了!

這位矮老兄人是不壞的,只可惜他拜錯了師父,武藝很差,一根柳條

兒已夠他受的。」柳枝抖動,往鋼杖上搭去。

   樊一翁聽他言語中又辱及師尊,心想此番交手,實決生死存亡,

再無容情,呼呼聲響,展開了九九八十一路潑水杖法。杖法號稱「潑

水」,乃是潑水不進之意,可見其嚴謹緊密。

   杖法展開,初時響聲凌厲,但數招之後,漸感揮出去方位微偏,

杖頭有點兒歪斜,帶動的風聲也略見減弱。原來楊過使開打狗棒法中

的「纏」字訣,柳枝搭在杖頭之上,對方鋼杖到東,柳枝跟到東,鋼

杖上挑,柳枝也跟了上去,但總是在他勁力的橫側方向稍加推拉,使

杖頭不由自主的變向。這打狗棒法的「纏」字一訣,正是從武學中上

乘功夫「四兩撥千斤」中生發出來,精微奧妙,遠勝於一般「借力打

力」、「順水推舟」之法。

   眾人愈看愈奇,萬料不到楊過年紀輕輕,竟有如此神妙武功。但

見樊一翁鋼杖上的力道逐步減弱,楊過柳枝的勁道卻是不住加強。

   此消彼長,三十招後,樊一翁全身已為柳條所制,手上勁力出得

愈大,愈是顛顛倒倒,難以自已,到後來宛如入了一個極強的旋風渦

中,只捲得他昏頭暈腦,不明所向。公孫谷主伸手在石桌上一拍,叫

道:「一翁,退下!」

   這一聲石破天驚,連楊過也是心頭一凜,暗想:「此時豈能再讓

他退出。」手臂抖處,已變為「轉」字訣,身子凝立不動,手腕急畫

小圈,帶得樊一翁如陀螺般急速旋轉。楊過手腕抖得愈快,樊一翁轉

得也是愈快,手中鋼杖就如陀螺的長柄,也是跟著滴溜溜的旋轉。楊

過朗聲說道:「你能立定腳跟不倒,算你是英雄好漢。就只怕你師父

差勁,教的出來徒兒上陣要摔交。」柳枝向上疾甩,躍後丈許。

   樊一翁此時心神身子已全然不由自主,眼見他腳步踉蹌,再轉得

幾轉,立即就要摔倒。公孫谷主斗然躍高,身在半空,舉掌在鋼杖頭

上一拍,輕輕縱回。這一拍看上去輕描淡寫,力道卻是奇大,將鋼杖

拍得深入地下二尺有餘,登時便不轉了。樊一翁雙手牢牢抓住鋼杖,

這才不致摔倒,但身子東搖西擺,恍如中酒,一時之間難以寧定。

   瀟湘子、尹克西等瞧瞧楊過,又瞧瞧公孫谷主,心想這二人均非

易與之輩,且看這場龍爭虎鬥誰勝誰敗,心下均存了幸災樂禍的隔岸

觀火之意。只有馬光佐一意助著楊過,大聲呼喝:「楊兄弟,好功夫

!矮鬍子輸了!」

   樊一翁深吸一口氣,寧定心神,轉過身來,突向師父跪倒,拜了

幾拜,磕了四個頭,一言不發,猛向石柱上撞去。眾人都是大吃一驚

,萬想不到他竟是如此烈性,此武受挫竟會自殺。公孫谷主叫聲:「

啊喲!」急從席間躍出,伸手去抓他背心,只是相距太遠,而樊一翁

這一撞又是極為迅捷,一抓卻抓了個空。

   樊一翁縱身撞柱,使上了十成剛勁,突覺額頭所觸之處竟是軟綿

綿地,抬起頭來,見是楊過伸出雙掌,站在柱前,說道:「樊兄,世

間最傷心之事是甚麼?」

   原來楊過見樊一翁向師父跪拜,已知他將有非常之舉,已自全神

戒備,他與樊一翁相距既近,竟然搶在頭裏,出掌擋了他這一撞。

   樊一翁一怔,問道:「是甚麼?」楊過淒然道:「我也不知。只

是我心中傷痛過你十倍,我還沒自盡,你又何必如此?」樊一翁道:

「你比武勝了,心中又有甚麼傷痛?」楊過搖頭道:「比武勝敗,算

得甚麼?我一生之中,不知給人打敗過多少次。你要自盡,你師尊急

得如此。若我自盡,我師父卻絲毫不放在心上,這才是最傷心之事啊

。」

   樊一翁還未明白,公孫谷主厲聲道:「一翁,你再生這種傻念頭

,那便是不遵師令。你站在一旁,瞧為師收拾這小子。」樊一翁對師

命不敢有違,退在廳側,瞪目瞧著楊過,自己也不明白對他是怨恨?

是憤怒?還是佩服?

   小龍女聽楊過說「若我自盡,我師父卻絲毫不放在心上」這兩句

話,眼眶一紅,幾滴眼淚又掉了下來,心想:「若你死了,難道我還

會活著麼?」

   公孫谷主隔不片刻,便向小龍女瞧上一眼,不斷察看她的神情,

突見她又流眼淚,心下又妒又惱,雙手擊了三下,叫道:「將這小子

拿下了。」他自高身分,不屑與楊過動手。兩旁的綠衫弟子齊聲答應

,十六人分站四方,突然間呼的一聲響,每四人合持一張漁網,同時

展開,圍在楊過身周。

   楊過與法王等同來,法王隱然是一夥人的首領,此時鬧到這個地

步,是和是戰,按理法王該當挺身主持,但他只是微微冷笑,始終袖

手旁觀。

   公孫谷主不知法王用意,還道他譏笑自己對付不了楊過,心道:

「終須讓你見見絕情谷的手段。」雙手又是擊了三下。十六名綠衫弟

子交叉換位,將包圍圈子縮小了幾步。四張漁網或橫或豎、或平或斜

,不斷變換。

   楊過曾兩次見到綠衫弟子以漁網陣擒拿周伯通,確是變幻無方,

極難抵擋,陣法之精,與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陣」可說各有千秋。心

想:「以老頑童這等武功,尚且給漁網擒住,我卻如何對付?何況他

是只求脫身,將樊馬二人擲入網中,即能乘機免脫,我卻偏偏要留在

谷中。」

   每張漁網張將開來丈許見方,持網者藏身網後,要破陣法,定須

先行攻倒持網的綠衫弟子,但只要一近身,不免先就為漁網所擒,竟

是無從著手。但見十六人愈迫愈近,楊過一時不知如何應付,只得展

開古墓派輕功,在大廳中奔馳來去,斜竄急轉,縱橫飄忽,令敵人難

以確定出手的方位。

   他四下遊走,十六名弟子卻不跟著他轉動,只是逐步縮小圈子。

楊過腳下奔跑,眼中尋找陣法的破綻,見漁網轉動雖極迅速,四網交

接處卻總是互相重疊,始終不露絲毫空隙,心想:「除了用暗器傷人

,再無別法。」滴溜溜一個轉身,手中已扣了一把玉蜂針,見西邊四

人欺近,左手一揚,七八枚金針向北邊四人擲去。

   眼見四人要一齊中針,不料叮叮叮叮幾聲輕響,七八枚金針盡數

被漁網吸住。原來漁網金絲的交錯之處,綴有一塊塊小磁石,如此一

張大網,不論敵人暗器如何厲害,自是盡數擋住。玉蜂針七成金、三

成鋼,只因這三成鋼鐵,便給網上的磁石吸住了。

   楊過滿擬一擊成功,那料到這張網竟有這許多妙用,百忙中向公

孫谷主瞪了一眼,料知再發暗器也是無用。右手往懷中一揣,放回金

針,正待再想破解之法,東邊的漁網已兜近身邊,掌陣者一聲呼哨,

眼前金光閃動,一張漁網已從右肩斜罩下來。楊過身形一挫,待要從

西北方逸出,北邊與西北的漁網同時湊攏。

   楊過暗叫:「罷了,罷了!落入這賊谷主手中,不知要受何等折

辱?」忽聽南邊持網人中有人嬌聲叫道:「啊喲!」楊過回過頭來,

只見公孫綠萼摔倒在地,漁網一角軟軟垂下。

   這正是漁網陣的一個空隙,楊過想也不想,身子已激射而出,脫

出包圍,但見公孫綠萼連聲呼痛,卻向他使個眼色,叫他趕快逃出谷

去。楊過暗想:「她捨命救我,情意自極可感。但我這一出谷去,姑

姑定然被迫與這賊谷主成婚,今日拚著給他擒住,身受千刀之苦,也

決不出谷。」站在廳角,雙目瞪著小龍女,心想我在這頃刻之問身歷

奇險,難道你竟是無動於中麼?

   但見小龍女仍是低首垂眉,不作一聲。

   公孫谷主擊掌二下,四張漁網焂地分開。他向公孫綠萼冷冷的道

:「你幹甚麼?」公孫綠萼道:「我腳上突然抽筋,痛得厲害。」公

孫谷主早知女兒對楊過已然鍾情,以致在緊急當口放了他一條生路,

只是有外人在座,不便發作,冷笑一聲,道:「好,你退下。十四兒

補她的位置。」公孫綠萼垂首退開。一名綠衣少年應聲而出,過去拉

住了漁網,此人不過十四五歲年紀,頭上紮著兩條小辮。

   公孫綠萼向楊過偷瞧一眼,目光中大有幽怨之意。楊過心中歉仄

,暗道:「姑娘的盛情厚意,只怕我今生難以補報了。」

   公孫谷主又擊掌四下,十六名弟子又突然快步退入內堂,楊過一

怔,心想:「難道你認輸了?」他正自奇怪,一回頭,卻見公孫綠萼

神色極是驚惶,連使眼色,命他急速出谷,瞧這模樣,自己便似有大

禍臨頭一般。楊過微微一笑,反而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忽聽得

內堂叮叮噹噹一陣輕響,十六名弟子轉了出來,手中仍是拉著漁網。

   眾人一見漁網,無不變色、原來四張漁網已經換過,網上遍生倒

鉤和匕首,精光閃閃,極是鋒利,任誰被網兜住,全身中刀,絕無活

命之望。馬光佐大叫:「喂,谷主老兄,你用這般歹毒傢伙對付客人

,要不要臉?」

   公孫谷主指著楊過道:「非是我要害你,我幾次三番請你出去,

你偏生要在此搗亂。在下最後良言相勸,快快出谷去罷。」

   馬光佐見了這四張漁網,饒是他膽氣粗壯,也不由得肉為之顫,

聽得網上刀鉤互撞而發出叮噹之聲,更是驚心動魄,站起身來拉著楊

過的手道:「楊兄弟,這般歹毒的傢伙,咱們出去他媽的為妙,你何

必跟他嘔氣?」

   楊過眼望小龍女,瞧她有何話說。

   小龍女見谷主取出帶有刀鉤的漁網,心中早已想了一個「死」字

,只待楊過一被漁網兜住,自己也就撲在漁網之上,與他相擁而死。

她想到此處,心下反而泰然,覺得人世間的愁苦就此一了百了,嘴角

不禁帶著微笑。

   她這番曲折的心事,楊過卻那裏明白,心想自己遭受極大危難,

她居然還笑得出,心中一痛,又比適才更甚,就在這傷心、悲憤、危

急交迸之際,腦中焂地閃過一個念頭,也不再想第二遍,逕自走到小

龍女身前,微微躬身,說道:「姑姑,過兒今日有難,你的金鈴索與

掌套給我一用。」

   小龍女只想著與他同死之樂,此外更無別樣念頭,聽了他這句話

,當即從懷中取出一雙白色手套、一條白綢帶子,遞了給他。

   楊過緩緩接過,凝視著她的臉,說道:「你現今認了我麼?」小

龍女柔情無限,微笑道:「我心中早就認你啦!」楊過精神大振,顫

聲問道:「那你決意跟了我去,不嫁給這谷主啦,是不是?」小龍女

微笑點頭,道:「我決意跟了你去,自是不能再嫁旁人啦。過兒,我

自然是你的妻子。」

   她話中「跟了你去」四字,說的是與他同死,連楊過也未明白,

旁人自然不懂,但「我自然是你的妻子」這八個字,卻是說得再也清

楚不過。公孫谷主臉色慘白,雙手猛擊四下,催促綠衫弟子動手。十

六名弟子抖動漁網,交叉走動。

   楊過聽了小龍女這幾句話,宛似死中復活,當真是勇氣百倍,就

算眼前是刀山油鍋,他也不放在眼裏,當即戴上了刀槍不損的金絲掌

套,右手綢帶抖動,玲玲聲響,綢帶就如一條白蛇般伸了出去。

   綢帶末端是個發聲的金鈴,綢帶一伸一縮,金鈴已擊中南邊一名

弟子的「陰谷穴」,回過來時擊中了東邊一名弟子的「曲澤穴」。那

陰谷穴正當膝彎裏側,那人立足不牢,屈膝跪下;曲澤穴位處臂彎,

被點中的手臂酸軟,漁網脫手。

   這兩下先聲奪人,金鈴索一出手,漁網陣立現破綻,西邊持網的

四名弟子一驚之下,攻上時稍形遲緩,楊過金鈴索倒將過來,玎玲玲

聲響,又將兩名弟子點倒。但就在此時,北邊那張漁網已當頭罩下,

網上刀鉤距他頭頂不到半尺,以金鈴索應敵已然不及。楊過左掌翻起

,一把抓住漁網,借力甩出,他手上戴著掌套,掌中雖然抓住匕首利

鉤,卻是絲毫無損。漁網被他抓住了一抖,斗然向四名綠衫弟子反罩

過去。

   眾弟子操練漁網陣法之時,只怕敵人漏網免脫,但求包羅嚴密,

從來沒想到這漁網竟會掉頭反噬,但見網上明晃晃的刀鉤向自己頭上

撲來,素知這漁網厲害無比,同聲驚呼,撒手躍開。那替補公孫綠萼

的少年身手較弱,大腿上終於給漁網的匕首帶著,登時鮮血長流,摔

倒在地,痛得哭號起來。

   楊過笑道:「小兄弟,別害怕,我不傷你。」左手抖動漁網,右

手舞起金鈴索,但聽得嗆啷啷、玎玲玲,刀鉤互擊,金鈴聲響,極是

清脆動聽。這一來,眾弟子那裏還敢上前,遠遠靠牆站著,只是未得

師父號令,不敢認輸逃走,但雖不認輸,卻也是輸了。

   馬光佐拍手頓足,大聲叫好,只是人群之中惟有他一人喝采,未

免顯得寂莫,他叫了幾聲,瞪眼向法王道:「和尚,楊兄弟的本領不

高麼?怎麼你不喝采?」法王一笑,道:「很高,很高,但也不必叫

得這般驚天動地。」馬光佐瞪眼道:「為甚麼?」法王見公孫谷主雙

眉豎起,慢慢走到廳心,當下凝神注視他的動靜,再也不去理會馬光

佐說些甚麼。


   公孫谷主聽小龍女說了「我自然是你的妻子」這八字後,已知半

月來一番好夢到頭來終於成空,雖然又是失望,又是惱怒,但想:「

我縱然得不了你的心,也須得到你的人。我一掌將這小畜生擊斃,你

不跟我也得跟我,時日一久,終能教你回心轉意。」

   楊過見他雙眉越豎越高,到後來眼睛與眉毛都似直立一般,不知

是那一派的厲害武功,心下也不禁駭然,右手提索,左手抓網,全神

戒備,知道自己和小龍女的生死存亡,便在此一戰,實不敢有絲毫怠

忽。

   公孫谷主繞著楊過緩緩走了一圈,楊過也在原地慢慢轉頭,眼睛

始終不敢離開他的眼光,見他越是遲遲不動手,知道出手越是凌厲,

只見他雙手向前平舉三次,雙掌合拍,錚的一響,錚錚然如金鐵相擊

。楊過心中一凜,退了一步,公孫谷主右臂突伸,一把抓住漁網邊緣

一扯。楊過但覺這一扯之力大得異乎尋常,五指劇痛,只得鬆手。公

孫谷主將漁網拋向廳角空著手的四名弟子,這才喝道:「退下!」

   楊過漁網被奪,不容他再次搶到先手,綢索一振,金鈴抖動,分

擊對方肩頭「巨骨」與頸中「天鼎」兩穴。公孫谷主胸口門戶大開,

雙臂長伸在外,但楊過不敢貿然擊他前胸大穴,先攻他身上小穴以作

試探。公孫谷主的武功竟是另成一家,對楊過的金鈴擊穴絕不理睬,

右臂一長,焂向他臂上抓來,但聽叮叮兩聲,「巨骨」與「天鼎」雙

穴齊中,他恍若不覺,呼的一響,手抓變掌,拍向楊過左乳。楊過大

驚,急忙側身急閃,幸好他輕身功夫了得,才讓開了對方這斗然而來

的一掌。

   楊過曾聽歐陽鋒、洪七公、黃藥師等武林好手談論武功,知道一

人內功練到上乘境界,當敵招襲到之際可以暫時封閉穴道,但總有跡

象可尋。又如歐陽鋒的異派武功,練得經脈倒轉,周身大穴全部變位

,可是其時他頭下腳上,更是一望而知。眼前這個敵人卻對點穴絕無

反應,就似身上不生穴道一般,這門功夫當真是罕見罕聞,心中一餒

,不禁存了三分怯意。眼見他雙掌翻起,手掌心隱隱帶著一股黑氣,

拍到時勁風逼人而來,心知厲害,不敢正面硬接,右手以金鈴索與他

纏鬥,左掌護住了全身各處要害。

   頃刻間已拆了十餘招,楊過全神招架,突見對方左掌輕飄飄當胸

按來,似柔實剛,依稀便是完顏萍的「鐵掌」路子,忙躍開數尺。公

孫谷主一掌按空,並不收招,手掌仍是伸出兩尺,身形一幌,已縱到

楊過身前。常人出拳發掌,總是以臂使手,手臂回縮,拳掌便跟著打

出,他這一招卻是以身發掌,手掌不動,竟以身子前縱之勁擊向敵人

。本來全身之力雖大於一臂,然而以之發招,究嫌過於遲緩,公孫谷

主這一掌卻是威猛迅捷,兼而有之。楊過待要側身閃避,已然不及,

只得左掌揮出,硬接了這一招。拍的一響,雙掌相交,震得楊過退後

三步,公孫谷主卻站在原地不動,只是身子微微一幌。

   公孫谷主穩住了身子,顯是大佔上風,其實楊過掌力反擊,也已

震得他脅口一陣隱痛,心中大感訝異:「我這一招鐵掌功夫已使上了

十成功力,這小子竟然接得下。纏鬥下去,未必能斃得了他。倘若給

他打成平局,一切全不用說了。」雙掌連拍,錚錚作響,聲音極是刺

耳,說道:「姓楊的,本谷主掌下留情,你明白了麼?」

   若是平常比武,原是勝敗已分,再打下去,楊過定然是有輸無贏

,谷主說到這句話,他該當自認武功不及,但今日之事,心知對方決

不能平平安安的放小龍女與自己出谷,除拚死活之外,別無他途。當

此生死大險之際,楊過對敵人仍是不改嬉皮笑臉的本色,何況小龍女

已認了他,心中喜樂無涯,當即哈哈一笑,說道:「你若打死了我,

我姑姑焉能嫁你?你若打不死我,我姑姑一般的不能嫁你。你那裏是

掌底留情了?你這是輕不得,重不得,無可奈何之至,手足無措之極

!」

   楊過這番猜測,卻是將對手的心地推想得太過良善。公孫谷主恨

不得一招就將他打死,絕了後患,縱然小龍女怨怪惱怒,那也顧不了

許多,他的無可奈何,其實是一對手掌收拾不了這個少年。他轉頭向

女兒道:「取我兵刃來。」公孫綠萼遲疑不答。谷主厲聲道:「你沒

聽見麼?」公孫綠萼臉色慘白,只得應道:「是!」轉入內堂。

   楊過瞧了父女二人的神情,心想:「憑他一雙空手,我已經對付

不了,再取出甚麼古怪兵器,那還有甚麼生路?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走到小龍女身前,伸出手來,柔聲道:「姑姑,你跟了過兒去罷

!」

   公孫谷主雙掌蓄勢,只要小龍女一站起身來伸手與楊過相握,立

時便撲上去以鐵掌猛襲楊過背脊,心中打定了主意:「拚著柳妹怪責

,也要將這小子打死。柳妹若是跟了他去,我這下半生做人還有何樂

趣。」

   那知小龍女並不站起,只淡淡的道:「我當然要跟你去。只是這

裏的公孫谷主救過我性命,咱們得跟他說明白一切緣由,請他見諒。

」楊過大急,心想:「姑姑甚麼事也不懂。你跟他說明白了,難道他

就會見諒?」

   卻聽得小龍女問道:「過兒,這幾天來你好嗎?」問到這句話時

,關切之情溢於言表。楊過聽到這溫柔語意,見到這愛憐神色,便是

天塌下來也不顧了,那裏還想到甚麼逃走?說道:「姑姑,你不惱我

了?」

   小龍女淡淡一笑,道:「我怎麼會惱你?我從來沒惱過你。你轉

過了身子。」楊過依言轉身,只是不明她的用意。

   小龍女從懷裏取出一個小針線包兒,在針上穿了線,比量了一下

他背心衣衫上給樊一翁抓出的破孔,嘆道:「這些日子我老在打算給

你縫件新袍子,但想今後永不再見你面了,縫了又有甚麼用?唉,想

不到你真會尋到這裏來。」說話間悽傷神色轉為歡愉,拿小剪刀在自

己衣角上剪下一塊白布,慢慢的替他縫補。

   當二人同在古墓之時,楊過衣服破了,小龍女就這麼將他拉在身

邊,替他縫補,這些年來也不知有過多少次。此時二人都已將生死置

之度外,當真是旁若無人,大廳上雖是眾目睽睽,兩人就似是在古墓

中相依為命之時一般無異。

   楊過歡喜無限,熱淚奪眶而出,哽咽道:「姑姑,適才我激得你

嘔了血,我……我真是不好。」小龍女微微一笑,道:「那不關你的

事。你知道我早有這個病根子。沒見你幾日,你功夫進步得好快。你

剛才也嘔了血,可沒事嗎?」楊過笑道:「那不打緊。我肚子裏的血

多得很。」小龍女微笑道:「你就愛這麼胡說八道。」

   兩人一問一答,說的話雖然平淡無奇,但人人都聽得出來,他二

人相互間情深愛切,以往又有極深的淵源。法王等面面相覷。公孫谷

主又驚又妒,呆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

   楊過道:「這幾天中我遇到了好幾個有趣之人。姑姑,你倒猜猜

我這把大剪刀是那裏得來的?」小龍女道:「我也在奇怪啊,倒似是

你早料到這裏有個大鬍子,定打了這剪刀來剪他鬍子。唉,你真是頑

皮,人家的長鬍子辛辛苦苦留了幾十年,卻給你一下子剪斷了,不可

惜麼?」說著抿嘴一笑,明眸流轉,風致嫣然。

   公孫谷主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往楊過當胸抓來,喝道:「小雜種

,你也未免太過目中無人。」楊過竟不招架,說道:「不用忙,等姑

姑給我補好了衣衫,再跟你打。」

   公孫谷主手指距他胸口數寸,他究是武學大宗匠的身分,雖然惱

得胸口不住起伏,這一招總是不便就此送到楊過身上。忽聽公孫綠萼

在背後說道:「爹爹,兵刃取來啦。」他並不轉身,肩頭一幌,退後

數尺,將兵刃接在手裏。


   眾人看時,只見他左手拿著一柄背厚刃寬的鋸齒刀,金光閃閃,

似是黃金打造,右手執的卻是一柄又細又長的黑劍,在他手中輕輕顫

動,顯得刃身極是柔軟,兩邊刃口發出藍光,自是鋒銳異常。兩件兵

器全然相反,一件至剛至重,一件卻極盡輕柔。

   楊過向他一對怪異兵刃望了一眼,說道:「姑姑,前幾日我遇見

一個女人,他跟我說了我殺父仇人是誰。」小龍女心中一凜,問道:

「你的仇人是誰?」楊過咬著牙齒,恨恨的道:「你真猜一輩子也猜

不著,我一直還當他們等我極好呢。」小龍女道:「他們?他們等你

極好?」楊過道:「是啊,那就是……」

   只聽嗡嗡一響,聲音清越,良久不絕,卻是公孫谷主的黑劍與金

刀相碰。他手腕抖動,嗡嗡嗡連刺三劍,一劍刺向楊過頭頂,一劍刺

他左頸,一劍刺他右頸,都是貼肉而過,相差不到半寸。那谷主自重

身分,敵人既不出手抵禦,也就不去傷他,只是這三劍擊刺之準,的

是神技。

   小龍女道:「補好啦!」輕輕在楊過背上一拍。楊過回頭一笑,

提著金鈴索走到廳心。

   公孫谷主的武功之中,閉穴功夫、漁網陣、金刀黑劍陰陽雙刃三

項得自祖傳,只因世居幽谷,數百年來不與外人交往,是以三項武功

雖奇,卻不為世間所知。且三項武功之中均有重大破綻,若為高手察

覺,不免慘遭殺身之禍。公孫氏祖訓嚴峻,不得到江湖上逞能爭雄,

也未始不是出於自知之明。公孫谷主二十餘年前又學到鐵掌門的武功

。傳他武藝之人雖非了不起的高手,卻是見識廣博,心思周密,助他

補足了家傳武功中的不少缺陷,於陰陽雙刃的招數改進尤多,曾對他

言道:「這門刀劍合使的武功至此已燦然大備,對手就算絕頂聰明,

也終不能在五十招內識破其中機關。但你雙刃既動,豈有五十招內還

殺他不得之理?」

   他見楊過提索出戰,當即叫道:「看劍!」黑劍顫動,當胸刺去

,可是劍尖並非直進,卻是在他身前亂轉圈子。楊過不知這黑劍要刺

向何方,大驚之下,急向後躍。

   公孫谷主出手快極,楊過後躍退避,黑劍劃成的圓圈又已指向他

身前,劍圈越劃越大,初時還只繞著他前胸轉圈,數招一過,已連他

小腹也包在劍圈之中,再使數招,劍圈漸漸擴及他的頭頸。楊過自頸

至腹,所有要害已盡在他劍尖籠罩之下。金輪法王、尹克西、瀟湘子

等生平從未見過這般劃圈逼敵的劍法,無不大為駭異。

   公孫谷主一招使出,楊過立即竄避,他連劃十次劍圈,楊過逃了

十次,竟是無法還手,眼見敵人劍招越來越是凌厲,而左手倒提的一

柄鋸齒刀始終未用,待得他金刀再動,多半萬難抵敵,當下不及多想

,竄躍向左,抖動金鈴索,玎玲玲一響,金鈴飛出,擊敵左目。公孫

谷主側頭避過,挺劍反擊。楊過大喜,鈴索一抖,已將他右腿纏住,

剛要收力拉扯,谷主黑劍劃下,嗤的一聲輕響,金鈴索從中斷絕,這

把黑劍竟是鋒銳無比的利刃。

   眾人齊聲「啊」的一叫,只聽得風聲呼呼,公孫谷主已揮鋸齒刀

向楊過劈去。楊過倒地急滾,噹的一響,震得四壁鳴響,原來他搶起

樊一翁的鋼杖擋架,杖刀相交,兩人手臂都震得隱隱發麻。公孫谷主

暗自驚異:「這小子當真了得,竟接得住我十招以上。」左刀橫斫,

右劍斜刺。本來刀法以剛猛為主,劍招以輕靈為先,兩般兵刃的性子

截然相反,一人同使刀劍,幾是絕不可能之事,但公孫谷主雙手兵刃

越使越急,而刀法劍法卻分得清清楚楚,剛柔相濟,陰陽相輔,當真

是武林中罕見的絕技。

   楊過大喝一聲,運起鋼杖,使出打狗棒法的「封」字訣,緊緊守

住門戶。公孫谷主刀劍齊施,一時竟然難以攻入。只是打狗棒法以變

化精微為主,一根輕輕巧巧的竹棒自可使得圓轉自如,手中換了長大

沉重的一條鋼杖,數招之後便已感變化不靈。

   公孫谷主忽地尋到破綻,金刀上托,黑劍劃將下來,喀的一聲,

鋼杖竟給黑劍割斷。楊過叫道:「妙極!我正嫌這勞什子太重!」舞

動半截鋼杖,反而大見靈動。公孫谷主「哼」了一聲,說道:「妙是

不妙,瞧瞧再說。」左手金刀疾砍下來。

   這一刀當頭直砍,招數似乎頗為呆滯,楊過只須稍一側身,便可

輕易避過,然而谷主黑劍所劃劍圈卻籠罩住了他前後左右,令他絕無

閃避躲讓之處。楊過只得舉起半截鋼杖,一招「隻手擎天」,硬接了

他這招。但聽得噹的一聲巨響,刀杖相交,只爆得火花四濺,楊過雙

臂只感一陣酸麻。公孫谷主第二刀連著又上,招法與第一刀一模一樣

。楊過武學所涉既廣,臨敵時又是機靈異常,但竟無法破解他這笨拙

鈍重的一招,除了同法硬架之外,更無善策。刀杖二度相交,楊過雙

臂酸麻更甚,心想只要再給他這般砍上幾刀,我手臂上的筋絡也要給

震壞了。思念未定,谷主第三刀又砍了過來。再接數刀,楊過手中的

半截鋼杖已給金刀砍起累累缺口,右手虎口上也震出血來。

   公孫谷主見他危急之中仍是臉帶微笑,左手一刀砍過,右手黑劍

焂地往他小腹上刺去。楊過此時已給他逼在廳角,眼見劍尖刺到,忙

伸手平掌一擋,劍尖刺中他掌心,劍刃彎成弧形,彈了回來。原來小

龍女的掌套甚是堅密,黑劍雖利,卻也傷它不得。

   楊過試出掌套不懼黑劍,手掌一翻,突然伸手去拿他劍鋒,要師

法當年小龍女拗斷郝大通長劍的故技,那料到公孫谷主手腕微震,黑

劍斗地彎彎的繞了過去,劍尖正中他下臂,鮮血迸出。楊過一驚,急

忙向後躍開。公孫谷主卻不追擊,冷笑幾聲,這才緩步又進。倘若公

孫谷主手中只一柄鋸齒金刀,或是一柄能拐彎刺人的黑劍,楊過定然

有法抵禦,現下兩件兵刃一剛一柔,相濟而攻,楊過登時給打了個手

忙腳亂。

   法王、尹克西、瀟湘子、尼摩星在一旁瞧著,均想:「這谷主的

陰陽雙刃實是凌厲兇狠已極,也虧得這小子機變百出,竟然躲得過這

許多惡招。」

   公孫谷主左刀砍過,右劍疾刺,楊過肩頭又中,袍子上鮮血斑斑

。谷主沉聲道:「你服了沒有?」楊過微笑道:「你大佔便宜的和我

比武,居然還來問我服是不服,哈哈,公孫谷主,怎地你如此不要臉

?」谷主收回刀劍,道:「我佔了甚麼便宜,倒要請教。」楊過道:

「你使的是湊手兵刃,左手一柄怪刀,右手一柄奇劍,這一刀一劍,

只怕走遍天下也再找不到同樣的一對兒,是不是?」谷主道:「是便

怎樣?你的掌套鈴索,可也並不尋常啊。」

   楊過將半截鋼杖往地下一擲,笑道:「這是你大鬍子弟子的。」

除下掌套,拾起割成了兩段的金鈴索,擲給小龍女,道:「這是我姑

姑的。」他雙手一拍,彈了彈身上灰塵,也不理三處傷口中鮮血泊泊

流出,笑道:「我空手來你谷中,豈有為敵之意?你要殺便殺,何必

多言。」

   公孫谷主見他氣度閒適,面目俊秀,身上數處受傷,竟是談笑自

如,行若無事,相較之下,不由得自慚形穢,心想:「此人非我所及

,若是留在世上,柳妹定是傾心於他。」點了點頭,說道:「好!」

挺劍往他胸口直刺過去。

   楊過早已打定了主意:「我既然打他不過,任他刺死便了。」見

他劍到,不閃不避,卻回頭去望著小龍女,心想:「我瞧著姑姑而死

,那也快活得很。」只見小龍女臉帶甜笑,一步步向他走近,四目相

投,對公孫谷主的黑劍竟是誰都不瞧一眼。

   公孫谷主與楊過素不相識,那裏來的仇怨?所以要將他置之死地

,自全是為了小龍女之故,因此一劍既出,情不自禁的向小龍女瞧去

。這一眼瞧過,心中立時打翻了醋缸,但見她情致纏綿的望著楊過,

再斜眼向楊過看去,見他神色也與小龍女一般無異。此時黑劍劍尖已

抵住楊過胸口,只須臂力微增,劍尖便透胸而入,但小龍女既不驚惶

關切,楊過也不設法抵禦,兩人痴痴的互望,心意相通,早把身外之

事盡數忘了。公孫谷主憤恚難平,心道:「此時將這小子殺了,看來

柳妹立時要殉情而死,我定須逼迫她和我成婚,過了洞房花燭,再殺

這小子不遲。」叫道:「柳妹,你要我殺他呢,還是饒他?」

   小龍女眼望楊過之時,全未想到公孫谷主,突然給他大聲一呼,

這才醒悟,驚道:「把劍拿開,你劍尖抵著他胸口幹麼?」谷主微微

冷笑,說道:「要饒他性命不難,你叫他立時出谷,莫阻了你我的吉

期。」

   小龍女未見楊過之時,打定了主意永世不再與他相會,拚著自己

一生傷心悲苦,盼他得能平安喜樂,此時當真會面,如何再肯與谷主

成親?自知這些日子來自己所打的主意絕難做到,寧可自己死了,也

不能捨卻他另嫁旁人,於是回頭向谷主道:「公孫先生,多謝你救我

性命。但我是不能跟你成親的了。」

   公孫谷主明知其理,仍是問道:「為甚麼?」

   小龍女與楊過並肩而立,挽著他的手臂,微笑道:「我決意與他

結成夫妻,終身廝守,難道你瞧不出來嗎?」公孫谷主身子幌了兩幌

,說道:「當日你若堅不答允,我豈能乘人之危,以勢相逼?你親口

允婚,那可是真心情願的。」小龍女說道:「那不錯,可是我捨不了

他。咱們要去了,請你別見怪。」說著拉了楊過的手,逕往廳口走去



   公孫谷主急縱而起,攔在廳口,嘶啞著嗓子道:「若要出谷,除

非你先將我殺了。」小龍女微笑道:「你於我有救命大恩,我焉能害

你?再說,你武功這般高強,我也決計打你不過。」一面說,一面撕

下自己衣襟給楊過裹傷。

   金輪法王突然大聲說道:「公孫谷主,你還是讓他們走的好。」

谷主哼了一聲,鐵青著臉不語。法王又道:「他二人雙劍聯手,你的

金刀黑劍如何能敵?與其陪了夫人又折兵,還不如賣個人倩,讓了他

罷。」他敗在小龍女與楊過聯手的「玉女素心劍法」之下,引為畢生

奇恥,此後苦苦思索,始終想不出破解之法,這時見谷主陰陽刃法極

是厲害,頗不在自己金輪之下,於是出言相激,要他三人相鬥,一來

可乘機再鑽研二人聯劍招法中的破綻,尋求取勝復仇之機,二來也盼

他們鬥個三敗俱傷。

   其實他縱不出言相激,公孫谷主也決不能讓小龍女與楊過攜手出

谷,回頭向金輪法王怒視一眼,心想:「你膽敢在我面前說這般言語

。此刻無暇,日後再跟你算帳。」轉過頭來,咬牙切齒的瞧著小龍女

,心道:「你的心不給我,身子定須給我。你活著不肯跟我成親,你

死了我也要跟你成親。」初時他本擬以楊過的性命相脅,逼迫小龍女

屈服,但見二人泯不畏死,心想縱然二人齊殺,也決不放人,雙眉又

是緩緩上豎,臉上殺氣漸盛。

   忽聽得馬光佐粗聲叫道:「喂,公孫老頭兒,人家說過不跟你成

親了,你還攔著人家幹甚麼?死皮賴活的,要臉不要?」瀟湘子陰惻

惻的插口道:「馬兄別要胡說,公孫谷主今日已擺下喜宴,要請咱們

大吃一頓呢。」馬光佐大聲道:「他的清水素菜,有甚麼吃頭?我若

是這位姑娘,也決不嫁他。如她這般美貌,便是皇帝娘娘也做得,何

苦跟一個兇霸霸的老頭兒一輩子吃青菜豆腐。就算不氣死,淡也淡死

了她!」

   小龍女轉過頭來,婉言道:「馬大爺,公孫先生於我有活命之恩

,我……我……心中是永遠感激他的。」

   馬光佐叫道:「好罷,公孫老兒,你若要做個大仁大義之人,不

如今日就讓他小倆口兒在此間拜堂成親,洞房花燭。若是你救了一位

姑娘,便想霸佔她身子,豈不是如同下三濫的土匪賊強盜?」他心直

口快,說出來的話句句令人刺心逆耳,卻又難以反駁。

   公孫谷主殺機一起,決意要將入谷外人一網打盡,當下不動聲色

,淡淡的道:「我這絕情谷雖非甚麼了不起的地方,但各位說來便來

,說去便去,我姓公孫的也太過讓人小覷了。柳姑娘……」

   小龍女嫣然一笑,道:「我說姓柳是騙你的,我姓龍。為的是他

姓楊,我便說姓柳。」公孫谷主醋意更甚,對她這幾句話只作沒聽見

,仍道:「柳姑娘,這……」他一句話還沒接下去,馬光佐插口道:

「這位姑娘明明說是姓龍,你何以叫她柳姑娘?」小龍女道:「公孫

先生叫慣了,這只怪我先前騙他的不好,他愛叫甚麼便叫甚麼罷。」

   公孫谷主對二人之言絕不理會,仍道:「柳姑娘,這姓楊的只要

勝得了我手中陰陽雙刃,我自任他平安出谷。咱二人私下的事,咱們

自行了斷,可與旁人無干。」說來說去,仍是要憑武力截留小龍女。

   小龍女嘆了一口氣,道:「公孫先生,我原不願與你動手,但他

一個人打你不過,我只好幫他。」公孫谷主雙眉豎成兩條直線,說道

:「你不怕自己適才嘔過血,那麼一起上也成。」小龍女對他極感抱

憾,又道:「我和他都沒兵刃,空手跟你這對刀劍相鬥準定是輸。你

大人大量,還是放我們走罷。」

   金輪法王插口說道:「公孫谷主,你這谷中包羅萬有,還缺兩把

長劍麼?只是我先得提醒你,他二人雙劍聯手,只怕你性命難保。」

   公孫谷主向西首一指,道:「那邊過去第三間便是劍室,你們要

甚麼兵刃,自行去挑選罷。只怕我所藏的利器,這幾位貴客身上還未

必有。」說著嘿嘿冷笑。


   楊過與小龍女互視一眼,均想:「我二人若能撇開了旁人,在靜

室中相處片刻,死亦甘心。」當即攜手向西,從側門出去,走過兩間

房,來到第三間房前。

   小龍女眼光始終沒離開楊過之臉,見房門閉著,也不細看,伸手

推開,正要跨過門檻進去,楊過猛地想到一事,忙伸手拉住道:「小

心了。」小龍女道:「怎麼?」楊過左足踏在門檻之外,右足跨過門

檻往地板上一點,立即縮回,絲毫不見異狀。小龍女道:「你怕谷主

要暗害咱們嗎?他這人很好,決不致於……」剛說完這三句話,猛聽

得嗤嗤聲響,眼前白光閃動,八柄利劍自房門上下左右挺出,縱橫交

錯,布滿入口,若是有人於此時踏步進門,武功再高,也難免給這八

柄利劍在身上對穿而過。

   小龍女透了口長氣,說道:「過兒,這谷主恁地歹毒,我真瞧錯

他的為人了。咱們也不用跟他比甚麼劍,這就走罷。」忽聽身後有人

說道:「谷主請兩位入室揀劍。」兩人回過頭來,只見八名綠衫弟子

手持帶刀漁網,攔在身後,自是谷主防楊龍二人相偕逃走,派人截住

了後路。小龍女的金鈴索已被黑劍割斷,再不能如適才這般遙點綠衫

弟子的穴道。

   小龍女向楊過道:「你說這室中還有甚麼古怪?」楊過將她雙手

握在掌中,說道:「姑姑,此刻你我相聚,復有何撼?便是萬劍穿心

,你我也死在一起。」小龍女心中也是柔情萬種。兩人一齊步入劍室

,楊過隨手把門帶上。

   只見室中壁上、桌上、架上、櫃中。几間,盡皆列滿兵刃,式樣

繁多,十之八九都是古劍,或長逾七尺,或短僅數寸,有的鐵銹斑駁

,有的寒光逼人,二人眼光撩亂,一時也看不清這許多。

   小龍女對楊過凝視半晌,突然「嚶」的一聲,投入他的懷中。楊

過將她緊緊抱住,在她嘴上親去。小龍女在他一吻之下,心魂俱醉,

雙手伸出去摟住他頭頸。

   突然砰的一聲,室門推開,一名綠衫弟子厲聲說道:「谷主有令

,揀劍後立即出室,不得逗留。」

   楊過臉上一紅,當即雙手放開。小龍女卻想自己喜歡楊過,二人

相擁而吻決沒甚麼不該,只是有人在旁干擾,難以暢懷,當下嘆了一

口氣,輕聲說道:「過兒,待咱們打敗了那谷主,你再這般親我。」

楊過笑著點了點頭,伸左手摟住她腰,柔聲道:「我永生永世也親你

不夠。你揀兵器罷。」

   小龍女道:「這裏的兵刃瞧來果然均是異物,沒一件不好。咱們

古墓裏也沒這麼多。」於是先從壁間逐一看去,要想揀一對長短輕重

都是一般的利劍,則與楊過聯手禦敵之時收效最大,但瞧來瞧去,各

劍均自不同。她一面看,一面問道:「適才進室之時,你怎知此處裝

有機關?」楊過道:「我從谷主的臉色和眼光中猜想而知。他本想娶

你為妻,但聽到你要和我聯手鬥他,便想殺你了。以他為人,我不信

他會好心讓咱們來揀選兵刃。」

   小龍女又低低嘆了口氣,道:「咱們使玉女素心劍法,能勝得了

他麼?」楊過道:「他武功雖強,卻也並不在金輪法王之上。我二人

聯手勝得法王,諒來也可勝他。」小龍女道:「是了,法王不住激他

和我二人動手,卻也是存了私心。」楊過微笑道:「人心鬼蜮,你也

領會得一些了。」隨即說道:「我只擔心你的身子,剛才你又嘔了血

。」

   小龍女笑靨如花,道:「你知道的,我傷心氣惱的時候才會嘔血

,現下我歡喜得很,這點內傷不算甚麼。你也嘔了血,不打緊罷?」

楊過道:「我見了你,甚麼都不礙事了。」小龍女柔聲道:「我也這

樣。」頓了一頓,又道:「你近來武功大有進境,合鬥法王之時咱們

尚且能勝,何況今日?」楊過聽了此言,也覺這場比試定能取勝,握

著她手說道:「我想要你答應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

   小龍女柔聲道:「你又何必問我?我早已不是你師父,是你的妻

子啦。你說甚麼,我便聽你的吩咐。」楊過道:「那……那真好,我

……卻不知道。」小龍女道:「自從那天在終南山的晚上,你和我這

般親熱,我怎麼還能是你的師父?你雖不肯娶我為妻,在我心裏,我

早就是你的妻子了。」楊過不知那晚在終南山上到底為了何事,她才

突然如此相問,或許是她一時心情激動,心想:「那天我義父歐陽鋒

授我武功,將你點倒,我可並沒和你親熱啊。」但耳聽得她如此柔聲

說著纏綿的言語,醺醺如醉,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小龍女靠在他胸前,問道:「你要我答應甚麼?」楊過撫著她秀

髮,說道:「咱們勝了那谷主,立即動身回古墓,以後不論甚麼,你

永遠不能再離開我身邊。」小龍女抬起頭來,望著他雙眼,說道:「

難道我想離開你麼?難道離開你之後,我的傷心不及你厲害麼?我自

然答應你,便是天塌下來,我也不離開你啦。」

   楊過大喜,待要說話,忽聽為首的綠衫弟子大聲道:「揀定了兵

刃沒有?」

   小龍女微微一笑,向楊過道:「咱們儘快走罷。」轉過身來,想

住意取兩把劍便是卻見西壁間一大片火燒的焦痕,幾張桌椅也均燒得

殘破,不禁一怔。楊過笑道:「那老頑童曾闖進這劍房中來過,放了

一把火,這焦痕自是他的手筆了。」只見屋角裏半截畫幅之下露出兩

段劍鞘來。他心念一動:「這兩把劍本是以畫遮住,只因畫幅給老頑

童燒去半截,劍身才顯露出來。主人如此布置,這兩把劍定是十分珍

異。」於是伸手到壁上摘了下來,將一柄交給小龍女,握住另一柄的

劍柄,拔出劍鞘。

   劍一出鞘,兩人臉上都感到一陣涼意,但劍身烏黑,沒半點光澤

,就似一段黑木一般。小龍女也拔劍出鞘。那劍與楊過手中的一模一

樣,大小長短,全無二致。雙劍並列,室中寒氣大增,只是兩把劍既

無尖頭,又無劍鋒,圓頭鈍邊,倒有些似一條薄薄的木鞭。楊過翻轉

劍身,只見刻著兩字,文曰:「君子」,再看小龍女那把劍時,刻的

是「淑女」兩字。楊過本來不喜兩劍形狀,但很喜歡這成雙成對的劍

名,眼望小龍女瞧她意下如何。小龍女喜道:「此劍無尖無鋒,正好

用來與谷主過招,他曾救我性命,我本不想傷他。」楊過笑道:「劍

名君子淑女。我可當不起。這『君』字若改成個『浪』字,我用起來

就更好了。」說著舉劍虛刺兩下,但覺輕重合手,極是靈便,道:「

好,咱們便用這對劍罷。」

   小龍女還劍入鞘,正要出室,只見桌上花瓶中插著的一叢花嬌艷

欲滴,美麗異常,只是插得亂七八糟,不成格局,於是順手去整理一

下。楊過叫道:「啊喲,使不得。」但為時不及,小龍女手指上已被

花刺刺中數下,她愕然回顧,問道:「怎麼?」楊過道:「這是情花

啊,你在谷中這些日子,難道不知麼?」小龍女將傷指在口中吮了數

下,搖頭道:「我不知道。情花?那是甚麼花?」

   楊過待要解釋,一眾綠衫弟子連聲催促,於是兩人重回大廳。公

孫谷主早已等得極不耐煩,向綠衫弟子怒目而視,顯是怪責他們辦事

不力,何以任由楊龍二人耽擱了這許多時候。眾弟子極為害怕,均各

變色。

   公孫谷主待二人走近,說道:「柳姑娘,你揀定劍了?」小龍女

取出「淑女劍」,點頭道:「我們用這對鈍劍,不敢當真與谷主拚鬥

,只是點到為止如何?」谷主心中一凜,厲聲道:「是誰教你們取這

劍的?」說著眼光向公孫綠萼一掃,隨即又定在小龍女臉上。小龍女

微感奇怪,道:「沒人教我們啊。這對劍用不得麼?那我們去換過兩

把便是。」谷主怒目向楊過橫了一眼,道:「換兩把劍,豈不又去半

天?不用換了,動手罷。」

   小龍女道:「公孫先生,咱們話說明在先,我和他跟你單打獨鬥

,都非你對手,現下以二對一,那是我們佔了便宜。我們並非真的要

跟你為敵,也不是與你比甚麼勝敗。只要你不加阻攔,我們向你認輸

道謝。」谷主冷笑道:「贏得我手中刀劍,我自是任你們處置,倘若

你們輸了,婚姻之約可再不能反悔。」小龍女淡然一笑,道:「我們

輸了,我和他葬身在這谷中便是。」公孫谷主更不打話,左手金刀揮

出,呼的一聲,向楊過斜砍過去。

   楊過提起劍來,還了一招「白鶴亮翅」,乃是全真派正宗劍法。

公孫谷主心想:「這一招雖然法度嚴謹,卻也只平穩而已。」右劍迴

過,向他肩頭直刺,竟是撇開小龍女,刀劍齊向楊過身上招呼。楊過

凝神應敵,嚴守門戶,接了三招。

   小龍女待谷主出了三招,這才挺劍上前。公孫谷主對她劍招卻不

以金刀招架,只在她來勢極急之時,方出黑劍擋開,招數之中顯是故

意容讓。

   法王看了七八招,微笑道:「公孫谷主,你這般惜玉憐香,只怕

要大吃苦頭。」公孫谷主道:「大和尚,你若瞧不起在下,待會不妨

下場賜教,此刻卻不用費神指點。」說著催動刀劍,廳中風聲漸響。

   又鬥數合,楊過使一招全真劍法的「橫行漠北」,小龍女使一招

玉女劍法的「彩筆畫眉」,兩下都是橫劍斜削,但楊過長劍自左而右

橫掃數尺,小龍女這劍卻不過微微兩顫,兩招合成了玉女素心劍法中

的一招「簾下梳裝」。公孫谷主一驚,舉黑劍擋開了楊過長劍,橫金

刀守住眉心。小龍女的劍刃堪堪劃到他雙目之上,刀劍相交,噹的一

響,金刀的刀頭竟被淑女劍割去了一截。

   旁觀眾人都吃了一驚,想不到她手上這柄看來平平無奇的鈍劍竟

是如此鋒銳。楊過與小龍女也是大出意外,他們初時選此一對鈍劍,

只為了名目好聽而雙劍同形,不料誤打誤撞,竟是選中了一對寶劍,

這一來更是精神大振,雙劍著著搶攻。

   公孫谷主也是暗暗納罕:「柳妹與這小子武功都不及我,二人合

力我本來絲毫不懼,怎知雙劍合壁,竟然如此厲害,看來那賊禿的話

倒也不假。若是今日輸在他二人手下……若是今日輸在他二人手下…

…」想到此處,猛地裏左刀右攻,右劍左擊,使出他平生絕學「陰陽

倒亂刃法」來。黑劍本來陰柔,此時突然硬砍猛斫,變成了陽剛的刀

法,而笨重長大的鋸齒金刀卻刺挑削洗,全走單劍的輕靈路子,刀成

劍,劍變刀,當真是奇幻無方。

   金輪法王、瀟湘子、尹克西三人都是見識廣博,但這路陰陽倒亂

的刀法劍法卻是生平從所未見,從所未聞。馬光佐叫了起來:「喂,

糟老頭子,你這般亂七八糟,攪的是甚麼古怪名堂?你……你……你

可越老越不成話了!」

   公孫谷主不過四十來歲,年紀也不甚老,今日存心要與小龍女成

親,卻給這渾人「糟老頭子長,糟老頭子短」的叫著,心中如何不惱

?此時也無餘暇與他算帳,全力施展這門已苦練了二十餘年的武功,

決意先打敗楊龍二人再說。

   楊過與小龍女雙劍合壁,本已漸佔上風,但對手忽然刀劍錯亂,

招數奇特,二人不由得手忙腳亂,霎時之間連遇險招。楊過看出黑劍

的威力強於金刀,當下將劍上的刀法盡數接了過來,讓小龍女去擋鋸

齒金刀,心想她兵刃上佔了便宜,金刀不敢與她淑女劍相碰,當不致

有重大危險。但這樣一來,二人各自為戰,玉女素心劍法分成兩截,

威力立減。

   公孫谷主大喜,噹噹噹,揮劍砍了三刀,左手刀卻同時使了「定

陽針」、「虛式分金」、「荊軻刺秦」、「九品蓮台」四招。這四手

劍招飄逸流轉,四劍夾在三刀之中。楊過尚能勉力抵禦,小龍女卻意

亂心慌,想揮劍去削他刀鋒,但金刀勢如飛鳳,劈削不到。楊過情知

不妙,拚著自身受傷,使一招全真劍法中的「馬蹴落花」,平膀出劍

,劍鋒上指,將對方刀劍一齊接過。小龍女當即迴劍護住楊過頂心。

二人一起一合,又回到了玉女素心劍法。這套劍法的真諦在於使劍的

兩人心心相印,渾若一人,這一招楊過捨身相救,正是這劍術的無上

心法。小龍女見他不守門戶,相救自己,怕他受害,忙伸劍代他守護

,於是二人皆不守而皆守,雙劍之勢驟然而長。

   數招一過,公孫谷主額頭微微見汗,刀劍左支右絀,敗象已呈。

小龍女與楊過卻越打越是順手。楊過左手捏個劍訣,右手劍斜刺敵一

左腰,小龍女雙手持住劍柄,舉劍上挑,這招叫做「舉案齊眉」,劍

意中溫雅密意,風光旖旎。她心中滿溢柔情密意,回首凝視楊過,突

然之間,胸間猶如被大鐵錘猛力一擊,右手手指劇痛,險些連劍柄也

拿捏不定,不由得臉色大變,躍開三步。

   公孫谷主冷笑道:「嘿,情花,情花!」心中既喜且妒。小龍女

不明甚意,楊過卻知是情花之毒發作,她適才在劍室中被情花的小刺

刺損手指,此刻動情,指上頓感劇痛。他曾身受此苦,對小龍女極是

憐惜,柔聲問道:「很痛罷!」公孫谷主乘此良機,刀劍向楊過一陣

急攻,小龍女疼痛稍減,提劍又上。楊過心中關注,道:「你再休息

一下。」豈知他一動柔情,手指上也是疼痛斗作。

   公孫谷主乘隙黑劍急砍,噹的一響,將他君子劍打落在地,黑劍

隨即前挺,已抵住楊過胸口。小龍女大驚來救,卻給他金刀攔住,無

法近身。谷主叫道:「拿下了這小子。」四名綠衫弟子應聲上前,撒

網兜轉,將楊過擒在網裏,漁網繞了數轉,將他牢牢纏住。公孫谷主

問道:「柳妹,你怎樣?」

   小龍女知道憑己一人非他敵手,將淑女劍往地下一擲,只聲擦的

一響,君子劍與淑女劍互相躍近,併在一起,牢牢的再不分開,原來

雙劍均有極強的磁力。小龍女悠然道:「劍猶如此,人豈不若?你將

我們二人一齊殺了便是。」

   公孫谷主哼了一聲,道:「你隨我來。」舉手向法王等一拱道:

「少陪!」轉入內堂。四名弟子拉著漁網,擒了楊過,跟著進去。小

龍女也跟隨入內。

   馬光佐道:「大和尚,僵屍鬼,咱們得設法救人。」金輪法王微

笑不答。瀟湘子冷笑道:「大個兒,你打得過這糟老頭兒麼?」馬光

佐抓耳摸腮,想不出主意,只道:「打不過也得打!打不過也得打!



   公孫谷主昂首前行,走進一間小小的石室,說道:「割幾綑情花

來。」

   楊過與小龍女既已決心一死,二人只是相向微笑,對公孫谷主做

甚麼事、說甚麼話,全不理會。過不多時,石室門口傳進來一陣醉人

心魄的花香,二人轉頭瞧去,迎眼只見五色繽紛,嬌紅嫩黃,十多名

綠衫弟子拿著一叢叢的情花走進室來。他們手上臂上都墊了牛皮,以

防為情花的小刺所傷。公孫谷主右手一揮,冷然道:「都堆在這小子

身上。」

   霎時之間,楊過全身猶似為千萬隻黃蜂同時螯咬,四肢百骸,劇

痛難當,忍不住大聲號叫。小龍女又是憐惜,又是憤怒,向公孫谷主

喝道:「你幹甚麼?」搶上去要移開楊過身上的情花。

   公孫谷主伸臂擋住,說道:「柳妹,今日本是你我洞房花燭的吉

期,卻給這小子闖進谷來,將大好的日子鬧了個亂七八糟,我和他素

不相識,原無怨仇,何況他既與你有舊,只畏他謹守賓客之義,我自

然也是禮敬有加,今日事己如此……」說到此處,左手一揮,眾弟子

退出石室,帶上了室門。他繼續說道:「……是禍是福,全在你一念

之間。」

   楊過在情花小刺的圍刺之下苦不堪言,只是不願小龍女為自己難

過,咬緊了牙關始終默不出聲,於公孫谷主的話半句也沒聽進耳去。

小龍女望著他痛楚的神情,憐惜之念大起,就在此時,手指上情花之

毒發作,又是一陣劇痛,心想:「我只不過給情花略刺一下,已痛得

如此厲害,他遍身千針萬刺,那可如何抵受?」

   公孫谷主猜知她心意,說道:「柳妹,我是誠心誠意,想與你締

結百年良緣,對你只有一片愛慕之忱,絕無歹意,這一節你自是明白

的。」小龍女點點頭,淒然道:「你待我一直很好,且別說於我有救

命之恩,在此之前,你對我千依百順,殷勤周至,唯恐博不了我的歡

心。」她垂首半晌,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公孫先生,當日你如沒

在荒山中遇著我,若是沒救我性命,任我沒聲沒息的死了,於咱們三

人都更好些。你硬逼我與你成親,明知我會終生不樂。這於你又有甚

麼好處?」

   公孫谷主雙眉又是緩緩豎起,低沉著聲音道:「我向來說一是一

,說二是二,決不容人欺負折辱。你既答允了與我成親,便得成親。

至於歡樂悉苦,世事原本難料,明天的事又有誰知道了?大家走著瞧

罷。」袍袖一揮,說道:「此人遍身為情花所傷,每過一個時辰,疼

痛便增一分,三十六日後全身劇痛而死。在十二個時辰之內,我有秘

製妙藥可給他醫治,一天之後卻是神仙難救。他是死是活,就由你說

罷。」說著緩步走向室門,伸手推開了門,轉頭道:「若是你寧可任

他慢慢痛死,那也由得你,你就在這兒瞧他三十六日,我對你絕無加

害之意,你儘可放心。十二個時辰之內你如回心轉意,只須呼叫一聲

,我便拿解藥來救他性命。」說著便要邁步出室。

   小龍女見楊過全身發顫,咬唇出血,雙目本來朗若流星,此刻已

是黯然無光,想得到他身上如何痛苦,此時已然如此難當,若這疼痛

每過一個時辰便增一分,一連痛上三十六天,只怕地獄之中也無如此

苦刑,一咬牙,說道:「公孫先生,我允你成親便了。你快放了他,

取藥解救。」

   公孫谷主一直逼迫,為的便是要她口出此言,此時聽在耳裏,心

中又是喜歡又是妒恨,知道自今之後,這女子對己只有怨憎,決無半

分情意,點頭道:「你能回心轉意,於大家都好。今晚你我洞房花燭

之後,明日一早我便取藥救他。」小龍女道:「你先給他治好傷。」

谷主嘆道:「柳妹,你也太小覷我了。好容易才叫你答允,你實非真

心情願,我就再蠢,也豈能不知?難道我先能給他治傷麼?」說著轉

身出門。

   小龍女與楊過慘然相對,半晌無言。楊過緩緩的道:「姑姑,過

兒承你傾心相愛,雖在九泉,亦是心懷安暢。你將我一掌打死了罷!

」小龍女心想:「我先將他打死,隨即自盡。」於是提起手來,潛運

內勁。楊過臉露微笑,目光柔和,甜甜的瞧著她,低聲道:「此刻才

是你我洞房花燭的時分呢。」小龍女見他神采飛揚,心想:「這般一

個俊俏郎君,何以老天便狠心如此,要他今日死於非命?」胸口一酸

,突覺喉頭發甜,似乎又要嘔血,臂上的勁力登時消失。她突然撲在

楊過身上,情花的千針萬刺同時刺入她的體內,說道:「過兒,你我

同受苦楚。」

   忽聽背後公孫谷主「啊喲」一聲驚呼,道:「你……你……」隨

即冷冷的道:「那又何苦如此?你身上挨痛,他的疼痛便能少了半分

嗎?」小龍女向楊過深深望了一眼,緩緩轉過身去,邁步出室,再不

回頭。公孫谷主向楊過道:「楊兄弟,再過十個時辰,我便攜同靈藥

前來救你。這十個時辰之中,只要你清心自持,不起情慾之念。縱有

痛楚,亦不難熬。」說著出室關門,逕自去了。


   楊過身上受苦,心中傷痛:「前時所受的諸般苦楚,與今日相較

已全都算不了甚麼。這谷主如此狠毒,我焉能一死了之,任由姑姑落

在他手中苦受折磨?何況我父仇未報,豈能讓那假仁假義的郭靖、黃

蓉作下惡事,不受報應?」思念及此,不由得熱血如沸,激昂振奮,

「死不得,無論如何死不得!便算姑姑成了這谷主的夫人,我還是要

救她出來。我還得苦練武功,給死去的父母報仇。」於是咬緊牙關,

盤膝坐起,雖在漁網之中不能坐正姿式,還是氣沉丹田,用起功來。

   過了兩個時辰,已是午後,一名綠衫弟子端著盤子走進來,盤中

裝著四個無酵饅頭,說道:「谷主今日新婚大喜,也讓你好好吃一個

飽。」將盤子放在漁網之側,他手上密密層層的包著粗布,唯恐為情

花所傷。楊過伸手出網,取過四個饅頭都吃了,心想:「我既要和這

賊谷主廝拚到底,便不能作踐自己身子。」那弟子笑道:「瞧不出你

胃口倒好。」

   突然門口綠影一幌,又有一名綠衫弟子進來,悄沒聲的走到那人

身後,伸拳在他背心上重重擊落。先前那人沒瞧見來人是誰,已被打

得昏暈過去。

   楊過見偷襲的那人竟是公孫綠萼,奇道:「你……你……」公孫

綠萼轉身先將室門關上,低聲道:「楊大哥悄聲,我來救你。」說著

解開漁網的結子,搬開叢叢情花,放了楊過出來,她手上也纏著粗布

。楊過遲疑道:「令尊若知此事……」公孫綠萼道:「我拚著身受重

責便是。」隨手摘下一小叢情花,塞在那綠衫弟子口中,令他醒後不

能呼救,然後將他縛入漁網,情花堆了個滿身,這才低聲道:「楊大

哥,倘若有人進來,你就躲在門後。你身中劇毒,我到丹房去取解藥

給你。」

   楊過好生感激,知她此舉實是身犯奇險,自己與她相識不過一日

,她竟背叛父親來救自己,說道:「姑娘,我……我……」內心激動

,竟然說不下去了。公孫綠萼微微一笑,說道:「你稍待片刻,我即

時便回。」說著翩然出室。

   楊過呆呆的出神:「她何以待我如此好法?我雖遭際不幸,自幼

被人欺辱,但世上真心待我之人卻也不少。姑姑是不必說了,如孫婆

婆、洪老幫主、義父歐陽鋒、黃島主這些人,又和程英、陸無雙,以

及此間公孫綠萼這幾位姑娘,無不對我極盡至誠。我的時辰八字必是

極為古怪,否則何以待我好的如此之好,對我惡的又如此之惡?」他

卻想不到自己際遇特異,所逢之人不是待他極好,便是極惡,乃是他

天性偏激使然,心性相投者他赤誠相待,言語不合便視若仇敵,他待

別人如是,別人自然也便如是以報了。

   等了良久,始終不見公孫綠萼現身。楊過越等越是擔憂,初時還

猜想定是丹房中有人,盜藥一時不得其便,時刻漸久,心想縱然取藥

不得,她也必過來告知,瞧來此事已然凶多吉少,她為我干冒大險,

我怎可不設法相救?於是將室門推開一縫,向外張望,門外靜悄悄的

並無人影,當即溜了出來,卻不知公孫綠萼陷身何處。

   正自徬徨,忽聽轉角處腳步聲響,他忙縮身轉角,只見兩名綠衫

弟子並肩而來,手中各執一條荊杖,顯然是行刑之具。楊過大怒:「

姑姑寧死不屈,這無恥谷主竟要對她苦刑逼迫!」當下放輕腳步,跟

隨在兩名弟子之後。那二人並不知覺,曲曲折折的繞過幾道長廊,來

到一間石室之前,朗聲說道:「啟稟谷主,荊杖取到。」推門入內。

   楊過心中怦怦而跳,見那石室東首有窗,於是走到窗下,湊眼向

內張望,豈知小龍女不在室內,公孫綠萼卻垂首站在父親之前。公孫

谷主居中而坐,兩名綠衫弟子手持長劍,守在綠萼左右。

   谷主接過荊杖,冷冷的道:「萼兒,你是我親生骨肉,到底為何

叛我?」公孫綠萼低頭不語。谷主道:「你看中了那姓楊的小子,我

豈有不知?我本說要放了他,你又何必性急?明日爹爹跟他說,就將

你許配於他如何?」楊過如何不知公孫綠萼對己大有情意,但此刻聽

人公然說將出來,一顆心還是怦然而動。

   公孫綠萼低頭不語,過了片刻,突然抬起頭來,朗聲說道:「爹

爹,你此刻一心想著自己成親,那裏還顧念到女兒?」公孫谷主哼了

一聲,並不接口。公孫綠萼又道:「不錯,女兒欽慕楊公子為人正派

,有情有義。但女兒知他心目中只有龍姑娘一人。女兒所以救他,就

是……就是瞧不過爹爹的所作所為,別無他意。」楊過心中大是激動

,暗想:「這賊谷主乖戾妄為,所生的女兒卻如此仁義。」

   公孫谷主臉上木然,並無氣惱之色,淡淡的道:「依你說來,那

我便是為人不正派了,便是無情無義了?」公孫綠萼道:「女兒怎敢

如此數說爹爹。只是……只是……」谷主道:「只是怎麼?」綠萼道

:「那楊公子身受情花的千針萬刺,痛楚如何抵擋?爹爹,你大恩大

德,放了他罷。」谷主冷笑道:「我明日自會救他放他,何用你從中

多事。」

   公孫綠萼側頭沉吟,似在思量有幾句話到底該不該說,終於臉現

堅毅之色,說道:「爹爹,女兒受你生養撫育的大恩,那楊公子只是

初識的外人,女兒如何會反去助他?倘若爹爹明日當真給他治傷,將

他釋放,女兒又何必冒險到丹房中來?」谷主厲聲說道:「那你為何

又來了?」公孫綠萼道:「女兒就知爹爹對他不懷善意,你逼迫龍姑

娘與你成親之後,便要使毒計害死楊公子,好絕了龍姑娘之念。」

   公孫谷主兩道長眉登時又即豎起,冷冷的道:「哼,當真是養虎

貽患。把你養得這麼大了,想不到今日竟來反咬我一口。拿來!」說

著伸出手來。綠萼道:「爹爹要甚麼?」谷主道:「你還裝假呢?那

治情花之毒的絕情丹啊。」綠萼道:「女兒沒拿。」谷主站起身來,

道:「那麼那裏去了?」

   楊過打量室中,只見桌上,櫃中滿列藥瓶,壁上一叢叢的掛著無

數乾草藥,西首並列三座丹爐,這間石室自便是所謂丹房了。瞧著公

孫谷主的神情,綠萼今日非受重刑不可,只聽她道:「爹爹,女兒私

進丹房,確是想取絕情丹去救楊公子,但找了半天沒找到,否則何以

會給爹爹知覺?」

   谷主厲聲道:「我這藏藥之所極是機密,幾個外人一直在廳,沒

離開過一步,這絕情丹突然失了影蹤,難道它自己會生腳不成?」綠

萼跪倒在地,哭道:「爹爹,你饒了楊公子性命,命他出谷之後永世

不許回來,也就是了。」谷主冷笑道:「若是我性命垂危,你未必便

肯跪地向人哭求。」綠萼不答,只是抱住了他雙膝。

   谷主道:「你取去了絕情丹,又教我怎生救他?好,你不肯認,

也由得你。你就在這兒耽一天。你雖偷了我的丹藥,卻送不到那姓楊

的小子口中,總是枉然,十二個時辰之後,我再放你罷!」說著走向

室門。

   公孫綠萼咬牙叫道:「爹爹!」

   谷主道:「你還有何話說?」綠萼指著那四名弟子道:「你先叫

他們出去。」谷主道:「我谷中眾心如一,事無不可對人言。」綠萼

滿臉通紅,隨即慘白,說道:「好,你不信女兒的話,那你便瞧我身

上有沒有丹藥。」說著解去上衫,接著便解裙子。公孫谷主忙揮手命

四名弟子出外,關上了室門。片刻之間,綠萼已將外衫與裙子脫去,

只留下貼身的小衣,果然身上並無一物。

   楊過在窗外見她全身晶瑩潔白,心中怦的一動。他是少年男子,

公孫綠萼又是身材豐腴,容顏俏麗,一看之下,不由得血脈賁張,但

隨即想起:「她是為救我性命,這才不惜解衣露軀,楊過啊楊過,你

若再看一眼,那便是禽獸不如了。」急忙閉眼,但心神煩亂之際,額

頭竟輕輕在窗格子上一碰。

   這一碰雖只發出微聲,公孫谷主卻已知覺,走到三座丹爐之旁,

將中間一座丹爐推開,把東首的推到中間,西首的推到東首,然後將

原在中間的推到了西首,說道:「既是如此,我便允你饒那小子的性

命便是。」綠萼大喜,拜倒在地,顫聲道:「爹爹!」

   谷主走到靠壁的椅中坐下,道:「我谷中規矩,你是知道的。擅

入丹房,該當如何?」綠萼低首道:「該當處死。」谷主嘆道:「你

雖是我親生女兒,但也不能壞了谷中規矩,你好好去罷!」說著抽出

黑劍,舉在半空,柔聲道:「唉,萼兒,你若是從此不代那姓楊的小

子求情,我便饒你。我只能饒一個人,饒你還是饒他?」公孫綠萼低

聲道:「饒他!」谷主道:「好,我女兒當真大仁大義,勝於為父的

多了。」揮劍往她頭頂劈下去。

   楊過大驚,叫道:「且慢!」從窗口飛身躍入,跟著叫道:「該

當殺我!」右足在地下一點,正要伸手去抓公孫谷主手腕,阻他黑劍

下劈,突覺足底一軟,卻似踏了個空。楊過暗叫不妙,急提真氣,身

子斗然向上拔起。公孫谷主雙掌在女兒肩頭一推。公孫綠萼身不由主

的急退,往楊過身上撞來。

   楊過躍起後正向下落,公孫綠萼恰好撞向他身上,兩人登時一齊

筆直墮下,但覺足底空虛,竟似直墮了數十丈尚未著地。

   楊過雖然驚惶,仍想到要護住綠萼性命,危急中雙手將她身子托

起,眼前一片黑暗,不知將落於何處,足底是刀山劍林?還是亂石巨

岩?思念未定,撲通一聲,兩人已摔入水中,往下急沉,原來丹房之

下竟是個深淵。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33

第  十九  回    地  底  老  婦


   楊過身子與水面相觸的一瞬之間,心中一喜,知道性命暫可無礙

,否則二人從數十丈高處直墮不住,那是非死不可。衝力既大,入水

也深,但覺不住的往下潛沉,竟似永無止歇。他閉住呼吸,待沉勢一

緩,左手抱著綠萼,右手撥水上升,剛鑽出水面吸了口氣,突然鼻中

聞到一股腥臭,同時左首水波激盪,似有甚麼巨大水族來襲。

   一個念頭在他心中轉過:「賊谷主將我二人陷在此處,豈有好事

?」右手發掌向左猛劈出去,砰的一聲巨響,擊中了甚麼堅硬之物,

跟著波濤洶湧,他借著這一掌之勢,己抱著公孫綠萼向右避開。

   他不精水性,所以能在水底支持,純係以內功閉氣所致。此時眼

前一片漆黑,只聽得左首和後面擊水之聲甚急,他右掌翻出,突然按

到一大片冰涼粗糙之物,似是水族的鱗甲,大吃一驚:「難道世間真

有毒龍?」手上使勁,騰身而起,那怪物卻被他按入了水底。他深深

吸了口氣,準擬再潛入水中,那知右足竟然己踏上了實地,這一下非

事先所料,足上使的勁力不對,撞得急了,右腿好不疼痛。

   但心喜之餘,腿上疼痛也顧不得了,伸手摸去,原來是深淵之旁

的巖石。他只怕怪物繼續襲來,忙向高處爬去,坐穩之後,驚魂稍定

。公孫綠萼吃了好幾口水,人已半暈。楊過讓她伏在自己腿上,緩緩

吐水。只聽得巖石上有爬搔之聲,腥臭氣息漸濃,有幾隻怪物從水潭

中爬了上來。

   公孫綠萼翻身坐起,摟住了楊過脖子,驚道:「那是甚麼?」楊

過道:「別怕,你躲在我身後。」公孫綠萼不動,只是摟得他更加緊

了,顫聲道:「鱷魚,鱷魚!」

   楊過在桃花島居住之時曾見過不少鱷魚,知道此物兇猛殘忍,尤

勝陸上虎狼,當日他與郭芙、武氏兄弟等見到,也是不敢招惹,總是

遠而避之,不意今日竟會在這地底深淵之中相遇,當下坐穩身子,凝

神傾聽,從腳步聲中察覺共有三條鱷魚,正一步步的爬近。

   公孫綠萼低聲道:「楊大哥,想不到我和你死在一處。」語氣中

竟有喜慰之意。楊過笑道:「便是要死,咱們也得先殺幾條鱷魚再說

。」

   這時當先一條鱷魚距楊過腳邊已不到一丈,綠萼叫道:「快打!

」楊過道:「再等一下。」伸出右足,垂在巖邊,那鱷魚又爬近數尺

,張開大口,往他足上狠狠咬落。楊過右足回縮,跟著揮腳踢出,正

中鱷魚下顎。那鱷魚一個觔斗翻入淵中,只聽得水聲響動,淵中群鱷

一陣騷動,另外兩條鱷魚卻又已爬近。

   楊過雖中情花劇毒,武功卻絲毫未失,適才這一踢實有數百斤的

力道,踢中鱷魚後足尖隱隱生疼,那鱷魚跌入潭中後卻仍是游泳自如

,想見其皮甲之堅厚,心想:「單憑空手,終究奈何不了這許多兇鱷

,鬥到後來,我與公孫姑娘遲早會膏於鱷吻,如何想個法子,方能將

這些鱷魚盡數殺死?」伸手出法想摸塊大石當武器,但巖石上光溜溜

的連泥沙也無一粒,只聽得兩頭鱷魚又爬近了些,忙問:「你身上有

佩劍麼?」

   公孫綠萼道:「我身上?」想起自己在丹房中除去衣裙,只餘下

貼身的小衣,這時卻偎身於楊過懷中,不由得大羞,登時全身火熱,

心中卻甜甜的喜悅不勝。

   楊過全神貫注在鱷魚來襲,並未察覺她有何異狀,耳聽得兩頭鱷

魚距身前已不過丈許,身後又有兩頭,若是發掌劈打,原可將之擊落

潭中,但轉瞬又復來攻,於事無補,自己內力卻不絕耗損,於是蓄勢

不發,待二鱷爬到身前三尺之處,猛地裏雙掌齊發,拍拍兩聲,同時

擊在二鱷頭上。鱷魚轉動不靈,楊過掌到時不知趨避,但皮甲堅厚,

只是暈了一陣,滑入潭中。就在此時,身後二鱷已然爬到,楊過左足

將一鱷踢下巖去,這一腳踢得重了,抱持綠萼不穩,她身子一側,向

巖下滑落。

   公孫綠萼驚叫一聲,右手按住巖石,運勁竄上。楊過伸掌在她背

心一托,將她救上。這麼一耽擱,最後一頭鱷魚已迫近身邊,張開巨

口往楊過肩頭咬落。這時拳打足踢均已不及,雖可躍開閃避,但那巨

口的雙顎一合,說不定便咬在綠萼身上,危急中雙手齊出,一手扳住

鱷魚的上顎,一手扳住下顎,運起內力,大喝一聲,只聽得喀喇一響

,鱷魚兩顎從中裂開,登時身死。

   楊過雖扳死兇鱷,背上卻也已驚得全是冷汗。綠萼道:「你沒受

傷罷?」楊過聽她語聲之中又是溫柔,又是關切,心中微微一動,道

:「沒有。」只是適才使力太猛,雙臂略覺疼痛。綠萼察覺死鱷身軀

躺在巖上,一動也不動,心下極是欽佩,道:「你空手怎麼將牠弄死

的?黑暗中便又瞧得恁地清楚。」楊過道:「我隨著姑姑在古墓中居

住多年,只要略有微光,便能見物。」他說到姑姑與古墓,不由得一

聲長嘆,突然全身劇痛,萬難忍受,不由得縱聲大叫,同時飛足將死

鱷踢入潭中。

   兩頭鱷魚正向巖上爬上來,聽到他慘呼之聲,嚇得又躍入水中。

   公孫綠萼忙握住他手臂,另一手輕輕在他額頭撫摸,盼能稍減他

的疼痛。楊過自知身中劇毒,縱然不處此危境,也活不了幾日,聽公

孫谷主說要連痛三十六日才死,但疼痛如此難當,只畏再挨幾次,終

於會忍耐不住而自絕性命,然自己一死之後,公孫綠萼無人救護,豈

不慘極,心想:「她所以處此險境,全是為了我。我不論身上如何疼

痛,必當支持下去,但願那谷主稍有父女之情,終於回心轉意而將她

救回。」心中盤算,一時沒想及小龍女,疼痛登時輕緩,說道:「公

孫姑娘,別害怕,我想你爹爹就會來救你上去。他只恨我一人,對你

向來鍾愛,此時定然已好生後悔。」

   公孫綠萼垂淚道:「當我媽在世之時,爹爹的確極是愛我。後來

我媽死了,爹爹就對我日漸冷淡,但他……但他……心中,我知道是

不會恨我的。」停了片刻,斗地想起許多奇怪難解之事,說道:「楊

大哥,我忽然想起,爹爹一直在怕我。」楊過奇道:「他伯你?那倒

奇了。」綠萼道:「是啊,我總覺爹爹見到我之時神色間很不自然,

似是心中隱瞞著甚麼要緊事情,生怕給我知道了。這些年來,他總是

儘量避開我,不見我面。」

   他以前見到父親神情有異,雖覺奇怪,但每次念及,總是只道自

母親逝世,父親心中悲痛,以至性情改變,但這次她摔入鱷潭,卻明

明是父親布下的圈套。他在丹房中移動三座丹爐,自是打開翻板的機

關。若說父親心恨楊過,要將他置之死地,楊過本已中了情花之毒,

只須不加施救,便難以活命,何況那時他正跌向鱷潭,其勢已萬難脫

險,然則父親何以將自己也推入潭中?這一掌之推,那裏還有絲毫父

女之情?這決非盛怒之下一時失手,其中必定包藏了陰謀禍心。她越

想越是難過,但心中也是越加明白。父親從前許多特異言行當時茫然

不解,只是拿「行為怪僻」四字來解釋,此時想來,顯然全是從一個

「怕」字而起,可是他何以會害怕自己的親生女兒,卻萬萬猜想不透



   這時鱷潭中鬧成一片,群鱷正自分嚼死鱷,一時不再向巖上攻來

。楊過見她呆呆出神,問道:「是否你父親有甚隱事,給你無意之中

撞見了?」綠萼搖頭道:「沒有啊。爹爹行止端方,處事公正,谷中

大小人等無不對他極是敬重。今日他如此對你確是不該,但以往從未

有過這般倒行逆施之事。」楊過不知絕情谷中過去的情事,自難代她

猜測。

   鱷潭深處地底,寒似冰窟,二人身上水濕,更是涼氣透骨。楊過

在寒玉床上練過內功,對這一點寒冷自是毫不在意,公孫綠萼卻已不

住顫抖,偎在楊過懷中求暖。楊過心想這姑娘命在頃刻,定然又是難

過又是害怕,想說幾句笑話逗她一樂,只見潭中群鱷爭食,巨口利齒

,神態猙獰可怖,於是笑道:「公孫姑娘,今日你我一齊死了,你來

世想轉生變作甚麼東西?似這般難看的鱷魚,我是說甚麼也不變的。



   公孫綠萼微微一笑,道:「那你還是變一朵水仙花兒罷,又美又

香,人人見了都愛。」楊過笑道:「要說變花,也只有你這等人才方

配。若是我啊,不是變作喇叭花,便是牛屎菊。」綠萼笑道:「倘若

閻羅王要你變一朵情花,你變不變?」

   楊過默然不答,心中極是悔恨:「憑我和姑姑合使玉女素心劍法

,那賊谷主終非敵手。那時他手忙腳亂,轉眼便要輸了。偏生事不湊

巧,姑姑在劍室中給情花刺傷,而這素心劍法又須兩人心靈相通,情

意綿綿,方始發出威力。唉,這也是天數使然,無話可說了。卻不知

姑姑眼下如何?」他一想到小龍女,身上各處創口又隱隱疼痛。

   公孫綠萼不聽他答話,已知自己不該提到情花,忙岔開話題,說

道:「楊大哥,你能瞧見鱷魚,我眼前卻是黑漆漆的,甚麼都瞧不見

。」楊過笑道:「鱷魚的尊容醜陋得緊,不瞧也罷。」說著輕輕拍了

拍她肩頭,意示慰撫,一拍之下,著手處冰冷柔膩,才想到她在丹房

中解衣示父,只剩下貼身的小衣,肩頭和膀子都沒衣服遮蔽。楊過微

微一驚,急忙縮手。綠萼想到他能在暗中見物,自己半裸之狀全都給

他瞧得清清楚楚,不禁叫了聲:「啊喲!」身子自然而然的讓開了些



   楊過稍稍坐遠,脫下長袍,給她披在身上,解衣之際,不但想到

了小龍女,也想到了給自己縫袍的程英,想到願意代己就死的陸無雙

,自咎一生辜負美人之恩極多,愧無以報,不禁長長的嘆了口氣。

   公孫綠萼整理一下衫袖,將腰帶繫上,忽覺楊過長袍的衣袋中有

小小一包物事,伸手摸了出來,交給他道:「這是甚麼東西?你要不

要用?」楊過接了過來,入手只覺沉沉地,問道:「那是甚麼?」綠

萼一笑,說道:「是你袋裏的東西,怎麼反來問我?」楊過凝神看時

,見是個粗布小包,自己從未見過,當即打開,眼前突然一亮,只見

包中供有四物,其中之一是柄小小匕首,柄上鑲有龍眼核般大小的一

顆珠子,發出柔和瑩光,照上了公孫綠萼的俏臉,心想:「古人言道

珠稱夜光,果然不虛。」

   綠萼忽地尖叫:「咦!」伸手從包中取過一個翡翠小瓶,叫道:

「這是絕情丹啊。」楊過又驚又喜,問道:「這便是能治情花之傷的

丹藥?」

   綠萼舉瓶搖了搖,覺到瓶中有物,喜道:「是啊,我在丹房中找

了半天沒找到,怎麼反而給你拿了去?你怎地拿到的?你幹麼不服啊

?你不知道這便是絕情丹,是不是?」她欣喜之餘問話連串不斷,竟

沒讓楊過有答話的餘暇。

   楊過搔了搔頭,道:「我半點也不知道,這……這瓶丹藥,怎地

會放在我袋中,這可真是奇哉怪也。」

   綠萼藉著匕首柄上夜明珠的柔光,也看清楚了近處物事,只見小

包中除匕首與裝絕情丹的翡翠小瓶之外,還有塊七八寸見方的羊皮,

半截靈芝。她心念一動,說道:「這半截靈芝就是給那老頑童折斷的

。」楊過道:「老頑童?」綠萼道:「是啊,芝房由我經管,這靈芝

便是種在芝房中白玉盆裏的。老頑童大鬧書劍丹芝四房,毀書盜劍,

踢爐折芝,都是他幹的好事。」楊過恍然而悟,叫道:「是了,是了

。」綠萼忙問:「怎麼?」

   楊過道:「這個小包是周老前輩放在我身邊的。」他此時已知周

伯通對己實有暗助之意,因之把「老頑童」改口稱為「周老前輩」。

綠萼也已明白了大半,說道:「原來是他交給你的。」楊過道:「不

,這位武林前輩遊戲人間,行事鬼神莫測,他取去了我人皮面具和大

剪刀,我固然不知,而他將這小包放在我衣袋裏,我也毫無所覺。唉

,他老人家的本事,我真是一半也及不上。」綠萼點頭道:「是了,

爹爹說他盜去了谷中要物,非將他截住不可,而他……他當眾除去衣

衫,身上卻未藏有一物。」楊過笑道:「他脫得赤條條地,竟把谷主

也瞞過了,原來這包東西早已放在我的袋中。」

   綠萼拔開翡翠小瓶上的碧玉寒子,弓起左掌,輕輕側過瓶子,將

瓶裏丹藥倒在掌中,瓶中倒出一枚四四方方骰子般的丹藥來,色作深

黑,腥臭刺鼻。大凡丹藥都是圓形,以便吞服,若是藥錠,或作長方

扁平,如這般四方的丹藥,楊過卻是前所未見,從綠萼掌中接了過來

,仔細端詳。綠萼握著瓶子搖了幾搖,又將瓶子倒過來在掌心拍了幾

下,道:「沒有啦,就只這麼一枚,你快吃罷,別掉在潭裏可就糟了

。」

   楊過正要把丹藥放入口中,聽她說「就只這麼一枚」,不由得一

怔,問道:「只有一枚?你爹爹處還有沒有?」綠萼道:「就因為只

有一枚,那才珍貴啊,否則爹爹何必生這麼大的氣?」楊過大吃一驚

,顫聲道:「如此說來,我姑姑遍身也中了情花之毒,你爹爹又有甚

麼法子救她?」

   綠萼嘆道:「我曾聽大師兄說過,這絕情丹谷中本來很多,後來

不知怎地,只賸下了一枚,而這丹藥配製極難,諸般珍貴藥材無法找

全,因此大師兄曾一再告誡,大家千萬要謹防情花的劇毒,小小刺傷

,數日後可以自愈,那是不打緊的。中毒一深,卻令谷主難辦,因為

一枚丹藥衹治得一人。」楊過連叫「啊喲」,說道:「你爹爹怎地還

不來救你?」

   綠萼當即明白了他心意,見他將丹藥放回瓶中,輕嘆一聲,說道

:「楊大哥,你對龍姑娘這般痴情,我爹爹寧不自愧?你只盼望我將

絕情丹帶上去,好救龍姑娘的性命。」

   楊過給她猜中心事,微微一笑,說道:「我既盼望你這麼好心的

姑娘能平平安安的脫此險境,也盼能救得我姑姑性命。就算我治好了

情花之毒,困在這鱷潭中也是活不了,自是救治我姑姑要緊。」心想

:「姑姑美麗絕倫,那公孫谷主想娶她為妻,本也可說是人情之常。

然而姑姑不肯相嫁,他便誘她到劍房中想害她性命,用心已然險惡之

極;而他明知惟一的絕情丹已給人盜去,姑姑身上的情花劇毒無可解

救,已不過三十六日之命,他兀自要逼她委身,只怕這潭中的鱷魚,

良心比他也還好些。」

   綠萼知道不論如何苦口勸他服藥,也總是白饒,深悔不該向他言

明丹藥只有一枚,於是說道:「這靈芝雖不能解毒,但大有強身健體

之功,你就快服了罷。」楊過道:「是。」將半截靈芝剖成兩片,自

己吃了一片,另一片送到綠萼口中,道:「也不知你爹爹何時才來放

你,吃這一片擋擋寒氣。」綠萼見他情致殷勤,不忍拒卻,於是張口

吃了。

   這靈芝已有數百年氣候,二人服入肚中,過不多時,便覺四肢百

骸暖洋洋的極是舒服,精神為之一振,心智也隨之大為靈敏。綠萼忽

道:「老頑童盜去了絕情丹,爹爹當然早已知道。他說治你之傷,固

是欺騙龍姑娘,便是逼我交出丹藥,也是假意做作。」

   楊過早就想到此節,只是不願更增她的難過,是以並未說破,這

時聽她自己想到了,便道:「你爹爹放你上去之後,將來你須得處處

小心,最好能設法離谷,到外面走走。」綠萼嘆道:「唉,你不知爹

爹的為人,他既將我推入鱷潭,決不致再回心轉意放我出去。他本就

忌我,經過此事之後,又怎再容我活命?楊大哥,你就不許我陪著你

一起死麼?」

   楊過正待說幾句話相慰,忽然又有一頭鱷魚慢慢爬上巖來,前足

即將搭上從小包中抖出來的那張羊皮。楊過心念一動:「且瞧瞧這張

羊皮有甚麼古怪。」提起匕首,對準鱷魚雙眼之間刺去,噗的一聲,

應手而入,原來這匕首竟是一把砍金斷玉的利刃。那頭鱷魚掙扎了幾

下,跌入潭中,肚腹朝天,便即斃命。楊過喜道:「咱們有了這柄匕

首,潭中眾位鱷魚老兄的運氣可就不大好啦。」左手執起羊皮,右手

將匕首柄湊過去,就著刃柄上夜明珠發出的弱光凝神細看。羊皮一面

粗糙,並無異狀,翻將過來,卻見畫著許多房屋山石之類。

   楊過看了一會,覺得並無出奇之處,說道:「這羊皮是不相干的

。」綠萼一直在他肩旁觀看,忽道:「這是我們絕情谷水仙山莊的圖

樣。你瞧,這是你進來的小溪,這是大廳,這是劍室,這是芝房,這

是丹房……」她一面說,一面指著圖形。楊過突然「咦」的一聲,道

:「你瞧,你瞧。」指著丹房之下繪著一些水紋。綠萼道:「這便是

鱷潭了。啊……這裏還有通道。」

   二人見鱷潭之旁繪得有一條通道,不禁精神大振。楊過將圖樣對

照鱷潭的形勢,說道:「若是圖上所繪不虛,那麼從這通道過去,必

是另有出路。只是……」綠萼接口道:「奇在這通道一路斜著向下,

鱷潭已深在地底,再向下斜,卻通往何處?」圖上通道到羊皮之邊而

盡,不知通至甚麼所在。

   楊過道:「這鱷潭的事,你爹爹或大師兄曾說起過麼?」綠萼搖

頭道:「直到今日,我才知丹房下面潛伏著這許多可怖之物,只怕大

師兄也未必知悉。可是……可是,養這許多鱷魚,定須時時餵東西給

牠們吃,爹爹不知道為甚麼……」想起父親的陰狠,忍不住發抖。

   楊過打量周遭情勢,但見巖石後面有一團黑黝黝的影子,似是通

道的入口,但隔得遠了,不易瞧得清楚,心想:「就算這真是通道,

其中不知還養著甚麼猛惡怪物,遇上了說不定凶險更大。然而總不能

在此坐以待斃,反正是死,不如冒險求生。只要把公孫姑娘救出危境

,將絕情丹送入姑姑口中,那便好了。」於是將匕首交在綠萼手中,

道:「我過去看看,你提防鱷魚。」左足在巖上一點,已飛入潭中。

綠萼驚呼一聲。楊過右足踏在死鱷肚上,借勁躍起,接著左足在一頭

鱷魚的背上一點。那鱷魚直往水底沉落,楊過卻已躍到對岸,貼身巖

上,反手探去,叫道:「這裏果然是個大洞!」

   公孫綠萼輕功遠不如他,不敢這般縱躍過去。楊過心想若是回去

背負,二人身重加在一起,不但飛躍不便,而且鱷魚也借力不起,事

到如今只有冒險到底,叫道:「公孫姑娘,你將長袍浸濕了丟過來。

」綠萼不明他用意,但依言照做,除下長袍,在潭水中一浸,迅速提

起,打了兩個結,成為一個圓球,叫道:「來啦!」運勁投擲過去。

楊過伸手接住,解開了結,在巖壁上找了個立足之地,左手牢牢抓住

一塊凸出的巖角,右手舞動浸濕了的長袍,說道:「你仔細聽著聲音

。」將長袍向前送出,回腕揮擊,拍的一聲,長袍打在洞口。他連擊

三下,問道:「你知道洞口的所在了?」綠萼聽聲辨形,捉摸到了遠

近方位,說道:「知道啦。」楊過道:「你跳起身來,抓住長袍,我

將你拉過來。」

   綠萼盡力睜大雙眼,但望出去始終是黑漆漆的一團,心中甚是害

怕,說道:「我不……我……」楊過道:「不用怕,若是抓不住長袍

摔在潭裏,我立刻跳下來救你。咱們先前尚且不怕鱷魚,有了這柄削

鐵如泥的匕首,還怕何來?」說著呼的一聲,又將長袍揮出。

   公孫綠萼一咬牙,雙足在巖上力撐,身子已飛在半空,聽著長袍

在空中揮動的聲音,雙手齊出,右手抓住了長袍下襬,左手卻抓了個

空。楊過只覺手上一沉,抖腕急揮,將綠萼送到了洞口,生怕她立足

不定,長袍一揮出,立即便跟著躍去,在她腰間輕輕一托,將她托起

,穩穩坐在洞邊。

   公孫綠萼大喜,叫道:「行啦,你這主意真高。」楊過笑道:「

這洞裏可不知有甚麼古怪的毒物猛獸,咱們也只有聽天由命了。」說

著弓身鑽進了洞裏。綠萼將匕首遞給他,道:「你拿著。」接過楊過

遞來的長袍,穿在身上。

   洞口極窄,二人只得膝行而爬,由於鱷潭水氣蒸浸,洞中潮濕滑

溜,腥臭難聞。楊過一面爬,一面笑道:「今日早晨你我在朝陽下同

賞情花,滿山錦繡,鳥語花香,過不了幾個時辰卻到了這地方,我可

真將你累得慘了。」綠萼道:「這那怪得你?」

   二人爬行了一陣,隧洞漸寬,已可直立行走,行了良久,始終不

到盡頭,地下卻越來越平。楊過笑道:「啊哈,瞧這模樣咱們是苦盡

甘來,漸入佳境。」綠萼嘆道:「楊大哥,你心裏不快活,不必故意

逗我樂子……」一言未畢,猛聽得左首傳來一陣大笑之聲:「哈哈,

哈哈,哈哈!」


   這幾下明明是笑聲,聽來卻竟與號哭一般,聲音是「哈哈,哈哈

」,語調卻異常的淒涼悲切。楊過與綠萼一生之中都從未聽到過這般

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聲音,何況在這黑漆漆的隧洞之中,猝不及防

的突然聞此異聲,比遇到任何兇狠的毒蛇怪物更令他二人心驚膽戰。

楊過算得大膽,卻也不禁跳起身來,腦門在洞頂一撞,好不疼痛。公

孫綠萼更是嚇得遍體冷汗,毛骨悚然,一把抱住了他雙腿。

   二人實不知如何是好,進是不敢,退又不甘。綠萼低聲道:「是

鬼麼?」這三字聲音極低,不料左首那音又是一陣哭笑,叫道:「不

錯,我是鬼,我是鬼,哈哈,哈哈!」

   楊過心想:「她既自稱是鬼,便不是鬼。」於是朗聲說道:「在

下楊過,與公孫姑娘二人遇難,但求逃命,對旁人絕無歹意……」那

人突然插口道:「公孫姑娘?甚麼公孫姑娘?」楊過道:「公孫谷主

之女,公孫綠萼。」那邊就此再無半點聲息,似乎此人忽然之間無影

無蹤的消失了。

   當那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之際,二人已是恐懼異常,此時突然

寂靜無聲,在黑暗之中更是感到說不出的驚怖,相互依偎在一起,一

動也不敢動。

   過了良久,那人突然喝道:「甚麼公孫谷主,是公孫止麼?」語

意之中,充滿著怒氣,但已聽得出是女子聲音。綠萼大著膽子應道:

「我爹爹確是單名一個『止』字,老前輩可識得家父麼?」那人嘿嘿

冷笑,道:「我識得他麼?嘿嘿,我識得他麼?」綠萼不敢接口,只

有默不作聲。又過半晌,那聲音又喝道:「你叫甚麼名字?」綠萼道

:「晚輩小名綠萼,紅綠之綠,花萼之萼。」那人哼了一聲,問道:

「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時生的?」

   綠萼心想這怪人問我生辰八字幹麼,只怕要以此使妖法加害,在

楊過耳邊低聲道:「我說得麼?」楊過尚未回答,那人冷笑道:「你

今年十八歲,二月初三的生日,戌時生,對不對?」綠萼大吃一驚,

叫道:「你……你……怎知道?」

   突然之間,她心中忽生一股難以解說的異感,深知洞中怪人決不

致加害自己,當下從楊過身畔搶過,迅速向前奔去,轉了兩個彎,眼

前斗然亮光耀目,只見一個半身赤裸的禿頭婆婆盤膝坐在地下,滿臉

怒容,凜然生威。

   綠萼「啊」的一聲驚呼,呆呆站著。楊過怕她有失,急忙跟了進

去。

   但見那老婆婆所坐之處是個天然生成的石窟,深不見盡頭,頂上

有個圓徑丈許的大孔,日光從孔中透射進來,只是那大孔離地一百餘

丈,這老婆婆多半不小心從孔中掉了進來,從此不能出去。這石窟深

處地底,縱在窟中大聲呼叫,上面有人經過也未必聽見,但她從這般

高處掉下來如何不死,確是奇了。見石窟中日光所及處生了不少大棗

樹,難道她恰好掉在樹上,因而竟得活命?楊過見她僅以若干樹皮樹

葉遮體,想是在這石窟中已是年深日久,衣服都已破爛淨盡。

   那婆婆對楊過就如視而不見,上上下下的只是打量綠萼,忽而淒

然一笑,道:「姑娘,你長得好美啊。」綠萼報以一笑,走上一步,

萬福施禮,道:「老前輩,你好。」

   那婆婆仰天大笑,聲音仍是哭不像哭、笑不像笑,說道:「老前

輩?哈哈,我好,我好,哈哈,哈哈!」說到後來,臉上滿是怒容。

綠萼不知這句問安之言如何得罪了她,心下甚是惶恐,回頭望著楊過

求援。

   楊過心想這老婆婆在石窟中耽了這麼久,心智失常,勢所難免,

便向綠萼搖搖頭,微微一笑,示意不必與她當真,左右打量地形,思

忖如何攀援出去。頭頂石孔離地雖高,憑著自己輕功,要冒險出去也

未必定然不能。

   綠萼卻全神注視那婆婆,但見她頭髮稀疏,幾已全禿,臉上滿面

皺紋,然而雙目炯炯有神。那婆婆也是目不轉瞬的望著綠萼,二人你

看我,我看你,卻把楊過撇在一旁,不加理睬。那婆婆看了一會,忽

道:「你左邊腰間有個硃砂印記,是不是?」

   綠萼又是大吃一驚,心想:「我身上這個紅記,連爹爹也未必知

道,這個深藏地底的婆婆怎能如此明白?她又知道我的生辰八字,瞧

來她必與我家有極密切的關連。」於是柔聲問道:「婆婆,你定然識

得我爹爹,也識得我去世了的媽媽,是不是?」那婆婆一怔,說道:

「你去世了的媽媽?哈哈,我自然識得。」突然語音聲厲,喝道:「

你腰問有沒紅記?快解開給我看。若有半句虛言,叫你命喪當地。」

   綠萼回頭向楊過望了一眼,紅暈滿頰。楊過忙轉過頭去,背向著

她。綠萼解開長袍,拉起中衣,露出雪白晶瑩的腰身,果然有一顆拇

指大的殷紅斑記,紅白相映,猶似雪中紅梅一般,甚是可愛。

   那婆婆只瞧了一眼,已是全身顫動,淚水盈眶,忽地雙手張開,

叫道:「我的親親寶貝兒啊,你媽想得你好苦。」綠萼瞧著她的臉色

,突然天性激動,搶上去撲在她身上,哭叫:「媽媽,媽媽!」

   楊過聽得背後二人一個叫寶貝兒,一個叫媽,不由得大吃一驚,

回過身來,只見兩人緊緊摟抱在一起,綠萼的背心起伏不已,那婆婆

臉上卻是涕淚縱橫,心想:「難道這婆婆竟是公孫姑娘的母親?」

   只見那婆婆驀地裏雙眉豎起,臉現殺氣,就如公孫谷主出手之時

一模一樣,楊過暗叫:「不好。」搶上一步,怕她加害綠萼,卻見她

伸手在綠萼肩上輕輕一推,喝道:「站開些,我來問你。」綠萼一怔

,離開她身子,又叫了一聲:「媽!」

   那婆婆厲聲道:「公孫止叫你來幹麼?要你花言巧語來騙我,是

不是?」綠萼搖頭,叫道:「媽,原來你還在世上,媽!」臉上的神

色又是喜歡,又是難道,這顯是母女真情,那裏能有半點作偽?那婆

婆卻仍厲聲問道:「公孫止說我死了,是不是?」綠萼道:「女兒苦

了十多年,只道真是個無母的孤兒,原來媽好端端的活著,我今天真

好歡喜啊。」那婆婆指著楊過道:「他是誰?你帶著他來幹麼?」

   綠萼道:「媽,你聽我說。」於是將楊過怎樣住入絕情谷、怎樣

中了情花之毒、怎樣二人一齊摔入鱷潭的事,從頭至尾的說了,只是

公孫谷主要娶小龍女之事,卻全然略過不提,以防母親妒恨煩惱。

   那婆婆遇到她說得含糊之處,一點點的提出細問。綠萼除了小龍

女之事以外,其餘毫不隱瞞。那婆婆越聽臉色越是平和,瞧向楊過的

臉色也一眼比一眼親切。聽到綠萼說及楊過如何殺鱷、如何相護等情

,那婆婆連連點頭,說道:「很好,很好!小夥子,也不枉我女兒看

中了你。」綠萼紅暈滿臉,低下了頭。

   楊過心想這其中的諸般關節,此時也不便細談,於是說道:「公

孫伯母,咱們先得想個計策,如何出去?」

   那婆婆突然臉色一沉,喝道:「甚麼公孫伯母,『公孫伯母』這

四字,你從此再也休得出口。你莫瞧我手足無力,我要殺你可易如反

掌。」突然波的一聲,口中飛出一物,錚的一響,打在楊過手中所握

的那柄匕首刃上。

   楊過只覺手臂劇震,五指竟然拿捏不住,噹的一聲,匕首落在地

下。他大驚之下,急向後躍,只見匕首之旁是個棗核,在地下兀自滴

溜溜的急轉。他驚疑不定,心想:「憑我手握匕首之力,便是金輪法

王的金輪、達爾巴的金杵、公孫谷主的鋸齒金刀,也不能將之震落脫

手,這婆婆口中吐出一個棗核,卻將我兵刃打落,雖說我未曾防備,

但此人的武功可真是深奧難測了。」

   綠萼見他臉上變色,忙道:「楊大哥,我媽決不會害你。」走過

去拉著他的手,轉頭向母親道:「媽,你教他怎麼稱呼,也就是了。

他可不知道啊。」

   那婆婆嘿嘿一笑,說道:「好,老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江湖

上人稱『鐵掌蓮花裘千尺』的便是,你叫我甚麼?嘿嘿,還不跪下磕

頭,稱一聲『岳母大人』嗎?」

   綠萼忙道:「媽,你不知道,楊大哥跟女兒清清白白,他……他

對女兒全是一片好意,別無他念。」裘千尺怒道:「哼,清清白白?

別無他念?你的衣服呢?幹麼你只穿貼身小衣,卻披著他的袍子?」

突然提高嗓子,尖聲說道:「這姓楊的如想學那公孫止這般薄倖無恥

,我要叫他死無葬身之地。姓楊的,你娶我女兒不娶?」

   楊過見她說話瘋瘋癲癲,大是不可理喻,怎地見面沒說得幾句話

,就迫自己娶她女兒?但若率言拒絕,不免當場令綠萼十分難堪。何

況這婆婆武功極高,脾氣又怪,自己稍有應對不善,只怕她立時會施

殺手,眼下三人同陷石窟之內,總是先尋脫身之計要緊,於是微微一

笑,說道:「老前輩可請放心,公孫姑娘捨身救我,楊過決非沒心肝

的男子,此恩此德,終身不敢或忘。」這幾句話說得極是滑頭,雖非

答應娶綠萼為妻,但裘千尺聽來卻甚為順耳。她點點頭道:「這就好

了。」

   公孫綠萼自然明白楊過的心意,向他望了一眼,目光中大有幽怨

之色,垂首不言,過了半晌,向裘千尺道:「媽,你怎會在這裏?爹

爹怎麼又說你已經過世,害得女兒傷心了十幾年?倘若女兒早知你在

這兒,拚著性命不要,也早來尋你啦。」她見母親上身赤裸,如將楊

過的袍子給她穿上,自己又是衣衫不週,當下撕落袍子的前後襟,給

母親披在肩頭。

   楊過心想小龍女所縫的這件袍子落得如此下場,心中一陣難過,

觸動情花之毒,全身又感到一陣劇烈疼痛。裘千尺見了,臉上一動,

右手顫抖著探入懷中,似欲取甚麼東西,但轉念一想,仍是空手伸了

出來。

   綠萼從母親的神色與舉動之中瞧出了些端倪,求道:「媽,楊大

哥身上這情花之毒,你能設法給治治麼?」裘千尺淡淡的道:「我陷

在此處自身難保,別人不能救我,我又怎能相救旁人?」綠萼急道:

「媽,你救了楊大哥,他自會救你。便是你不救他,楊大哥也必定盡

力助你。楊大哥,你說是不?」

   楊過對這乖戾古怪的裘千尺實無好感,但想瞧在綠萼面上,自當

竭力相助,便道:「這個自然。老前輩在此日久,此處地形定然熟知

,能賜示一二麼?」

   裘千尺嘆了口長氣,說道:「此處雖然深陷地底,但要出去卻也

不難。」向楊過望了一眼,說道:「你心中定然在想,既然出去不難

,何以枯守在此?唉,我手足筋脈早斷,周身武功全失了啊。」楊過

早便瞧出她手足的舉動有異,綠萼卻大吃一驚,問道:「你從上面這

洞裏掉下來跌傷的嗎?」裘千尺森然道:「不是!是給人害的。」綠

萼更是吃驚,顫聲道:「媽,是誰害你的?咱們必當找他報仇。」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報仇?你下得了這手麼?挑斷我手足筋

脈的,便是公孫止。」

   綠萼自從一知她是自己母親,心中即已隱隱約約的有此預感,但

聽到她親口說了出來,終究還是全身劇烈一震,問道:「為……為甚

麼?」

   裘千尺向楊過冷然掃了一眼,道:「只因我殺了一個人,一個年

輕美貌的女子。哼,只因我害死了公孫止心愛的女人。」說到這裏,

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綠萼心中害怕,與母親稍稍離開,卻向楊過靠近

了些。一時之間,石窟中寂靜無聲。

   裘千尺忽道:「你們餓了罷?這石窟中只有棗子裹腹充飢。」說

著四肢著地,像野獸般向前爬去,行動甚是迅捷。綠萼與楊過看到這

番情景,均感悽慘。裘千尺卻是十多年來爬得慣了,也不以為意。綠

萼正待搶上去相扶,已見她伏在一株大棗樹下。

   也不知何年何月,風吹棗子,從頭頂洞孔中落下一顆,在這石窟

的土中抽芽發莖,生長起來,開花結實,逐漸繁生,大大小小的竟生

了五六十株。當年若不是有這麼一顆棗子落下,即或落下而不生長成

樹,那麼楊過與公孫綠萼來到這石窟時將只見到一堆白骨。誰想得到

這具骸骨本是一位武林異人?綠萼自更不會知道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裘千尺在地下撿起一枚棗核,放入口中,仰起頭來吐一口氣,棗

核向上激射數丈,打正一根樹幹,枝幹一陣搖動,棗子便如落雨般掉

下數十枚來。

   楊過暗暗點頭,心道:「原來她手足斷了筋脈,才逼得練成這一

們口噴棗核的絕枝,可見天無絕人之路,當真不假。」想到此處,精

神不禁為之一振。

   綠萼檢起棗子,分給母親與楊過吃,自己也吃了幾枚。在這地底

的石窟之中,她客奉母,舉止有序,儼然是個小主婦的模樣。

   裘千尺遭遇人生絕頂的慘事,心中積蓄了十餘年的怨毒,別說她

本來性子暴躁,便是一個溫柔和順之人,也會變得萬事不近人情,但

母女究屬天性,眼見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兒出落得這般明艷端麗,動靜

合度,憐愛的柔情漸佔上風,問道:「公孫止說了我甚麼壞話?」

   綠萼道:「爹爹從來不提媽的事,小時候我曾問他我像不像媽?

又問他,媽是生甚麼病死的。爹爹忽地大發脾氣,狠狠的罵了我一頓

,吩咐我從此不許再提。過了幾年我再問一次,他又是板起臉斥責。

」裘千尺道:「那你心中怎麼想?」綠萼眼中珠滾動,道:「我一直

想,媽媽必定又是美貌,又是和善,爹爹跟你恩愛得不得了,因此你

死了之後,旁人提到了你,他便要傷心難過,是以後來我也就不敢再

問。」

   裘千尺冷笑道:「現下你定是十分失望了,你媽媽既不美貌,又

不和氣,卻是個兇狠惡毒的醜老太婆。早知如此,我想你還是沒見到

我的好。」綠萼伸出雙臂摟住她脖子,柔聲道:「媽,你和我心中所

想的一模一樣。」轉頭向楊過道:「楊大哥,我媽很好看,是不是?

她待我好,待你也好,是不是?」這兩句話問得語含至誠,在她心中

,當真以為母親乃是天下最好的婦人。

   楊過心想:「她年輕時或許美貌,現今還說甚麼好看?待你或許

不錯,對我就未必安著甚麼好心。」但綠萼既然這麼問,只得應道:

「是啊,你說的對。」

   但他話中語氣就遠不及綠萼誠懇,裘千尺一聽便知,心道:「天

可憐見,讓我和女兒相會,今日她心中雖滿是孺慕之情,但難保永是

如此,我的一番含冤苦情,須得跟她說個明明白白。」於是說道:「

萼兒,你問我為何身陷在此?為甚麼公孫止說我已經死了,你好好坐

著,我慢慢說給你聽罷。」


   裘千尺緩緩的道:「公孫止的祖上在唐代為官,後來為避安史之

亂,舉族遷居在這幽谷之中。他祖宗做的是武官,他學到家傳的武藝

,固然也可算得是青出於藍,但真正上乘的武功,卻是我傳的。」楊

過和綠萼同時「啊」了一聲,頗感出於意料之外。

   裘千尺傲然道:「你們幼小,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哼,鐵掌

幫幫主鐵掌水上飄裘千仞,便是我的親兄長。楊過,你把鐵掌幫的情

由說些給萼兒聽。」楊過一怔,道:「鐵掌幫?弟子孤陋寡聞,實不

知鐵掌幫是甚麼。」

   裘千尺破口罵道:「你這小子當面扯謊!鐵掌幫威名振於大江南

北,與丐幫並稱天下兩大幫會,你怎能不知?」楊過道:「丐幫嘛,

晚輩倒聽見過,這鐵掌幫……」裘千尺急了,罵道:「嘿嘿,還虧你

學過武藝,連鐵掌幫也不知道……」綠萼見母親氣得面紅耳赤,插口

勸道:「媽,楊大哥還不到二十歲,他從小在深山中跟師父練武,武

林中的事情不大明白,也是有的。」裘千尺不去理她,自管呶呶不休



   二十年前,鐵掌幫在江湖上確是聲勢極盛,但二次華山論劍之時

,幫主鐵掌水上飄裘千仞皈依佛門,拜一燈大師為師,鐵掌幫即風流

雲散。當鐵掌幫散伙之時,楊過剛剛出世,後來沒聽旁人提及,他自

是不知。實則他母親穆念慈,便是在鐵掌幫總舵的鐵掌峰上失身於他

父親楊康,受孕懷胎,世上才有他楊過。此時裘千尺說起,他竟瞠目

不知所對。裘千尺在絕情谷中僻處已近三十年,江湖上的變動全沒聽

聞,只道鐵掌幫稱雄數百年,現下定是更加興旺,聽楊過居然說連「

鐵掌幫」三字也不知道,自是要暴跳如雷了。

   楊過給她毫無來由的一頓亂罵,初時強自忍耐,後來聽她越罵越

不成話,怒氣漸生,要待反唇相稽,刺她幾句,抬起頭來正要開口,

只見綠萼凝視著他,眼中柔情,臉上滿是歉然之色。楊過心中一

軟,臉上伯個無可奈何之狀,心下反而油然自得起來,暗想:「你媽

媽越是罵得兇,你自是越加對我好。老太婆的嘮叨是耳邊風,美人的

柔情卻是心上事。」心下一寬,腦子特別機靈,忽地想起:「完顏萍

姑娘的武功與那公孫止似是一路,她又說學的是鐵掌功夫,料想與鐵

掌幫幫必有干係。」閉目一想,於完顏萍與耶律齊對戰時所便的拳法

刀法還記得七八成,至於與公孫止連鬥數場,還只是幾個時辰之前的

事,於他的身形出手更是記得清晰,當即叫道:「啊喲,我記起啦。

」裘千尺道:「甚麼?」

   楊過道:「三年之前,我曾見一位武林奇人與十八名江湖好漢動

手,他一人空手對敵十八人,結果對方九人重傷,九人給他打死了,

這位武林奇人聽說便是鐵掌幫的。」裘千尺急問:「那人是怎麼一副

模樣?」楊過信口開河:「那人頭是禿的,約莫六十來歲,紅光滿面

,身材高大,穿件綠色袍子,自稱姓裘……」裘千尺突然喝道:「胡

說!我兩位哥哥頭上不禿,身材矮小,從來不穿綠色衣衫。你見我身

高頭禿,便道我哥哥也是禿頭麼?」

   楊過心中暗叫:「糟糕!」臉上卻不動聲色,笑道:「你別心急

,我又沒說那人是你哥哥,難道天下姓裘的都須是你哥哥?」裘千尺

給他駁得無言可說,問道:「那你說他的武功是怎樣的?」

   楊過站起身來,將完顏萍的拳法演了幾路,再混入公孫止的身法

掌勢,到後來越打越順手,石窟中掌影飄飄,拳風虎虎,招式雖有點

似是而非,較之完顏萍原來的掌法卻已高了不知多少。完顏萍拳法中

疏漏不足之處,他身隨意走,盡都予以補足,舉手抬足,嚴密渾成,

而每一掌劈出,更特意多加上幾分狠勁。

   裘千尺看得大悅,叫道:「萼兒,萼兒,這正是我鐵掌幫的功夫

,你仔細瞧著。」楊過一面打,裘千尺口講指劃,在旁解釋拳腳中諸

般厲害之處。楊過暗暗好笑,心道:「再演下去,便要露出馬腳來了

。」於是收勢說道:「打到此處,那位武林奇人已經大勝,沒再打下

去了。」裘千尺十分歡喜,道:「許多招式你都記錯了,手法也不對

,但使到這樣,也已經挺不容易。那武林奇人叫甚麼名字?他跟你說

些甚麼?」楊過道:「這位奇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大勝之後,便即飄

然遠去。我只聽那九個傷者躺在地下互相埋怨,說鐵掌幫的裘老爺子

也冒犯得的?可不是自己找死麼?」

   裘千尺喜道:「不錯,這姓裘的多半是我哥哥的弟子。」她天性

好武,十餘年來手足舒展不得,此時見楊過演出她本門武功,自是見

獵心喜,當即滔滔不絕的向二人大談鐵掌門的掌法與輕功。

   楊過急欲出洞,將絕情丹送去給小龍女服食,雖聽她說的是上乘

武功,識見精到,聞之大有脾益,但想到小龍女身挨苦楚,那裏還有

心情研討武功?當即向綠萼使個眼色。

   綠萼會意,問道:「媽,你怎麼將武功傳給爹爹的?」裘千尺怒

道:「叫他公孫止!甚麼爹爹不爹爹?」綠萼道:「是。媽,你說下

去罷。」

   裘千尺恨恨的道:「哼!」過了半晌,才道:「那是二十多年前

的事了。我兩個哥哥鬧彆扭,爭吵起來……」綠萼插口道:「我有兩

位舅舅嗎?」裘千尺道:「你不知道麼?」聲音變得甚是嚴厲,大有

怪責之意。綠萼心想:「我怎麼會知道?」應道:「是啊,從來沒人

跟我說過。」

   裘千尺嘆了口長氣,道:「你……你果然是甚麼都不知道。可憐

!可憐!」隔了片刻,才道:「你兩個舅舅是雙生兄弟,木舅舅裘千

丈、二舅舅裘千仞。他二人身材相貌、說話聲音,全然一模一樣,但

遭際和性格脾氣卻大不相同。二哥武功極高,大哥則平平而已。我的

武功是二哥親手所傳,大哥卻和我親近得多。二哥是鐵掌幫幫主,他

幫務既繁,自己練功又勤,很少和我見面,傳我武功之時,也是督責

甚嚴,話也不多說半句。大哥卻是妹妹長、妹妹短的,和我手足之情

很深。後來大哥和二哥說擰了吵嘴,我便幫著大哥點兒。」綠萼問道

:「媽,兩位舅舅為甚麼事鬧彆扭?」

   裘千尺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笑容,道:「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

小,只怪我二哥太過古板。要知道二哥做了幫主,『鐵掌水上飄裘千

仞』這八個字在江湖上響亮得緊,大哥裘千丈的名頭說出去卻很少人

知道。大哥出外行走,為了方便,有時便借用二哥的名字。他二人容

貌相同,又是親兄弟,借用一下名字有甚麼大不了?可是二哥看不開

,常為這事嘮叨,說大哥招搖撞騙。大哥脾氣好,給二哥罵時總是笑

嘻嘻的陪不是。有一次二哥實在罵得兇了,竟不給大哥留絲毫情面。

我忍不住在旁插嘴,護著大哥,把這事攬到自己頭上,於是兄妹倆吵

了一場大架。我一怒之下離了鐵掌峰,從此沒再回去。」

   「我獨個兒在江湖上東闖西蕩﹐有一次追殺一個賊人﹐無意中來

到這絕情谷﹐也是前生的冤孽﹐與公孫止這…這惡賊…這惡賊遇上了

﹐二人便成了親。我年紀比他大著幾歲﹐武功也強得多﹐成親後我不

但把全身武藝傾囊以授﹐連他的飲食寒暖﹐那一樣不是照料得周週到

到﹐不用他自己操半點兒心﹖他的家傳武功巧妙倒也巧妙﹐可是破綻

太多﹐全靠我挖空心思的一一給他補足。有一次強敵來襲﹐若不是我

捨命殺退﹐這絕情谷早就給人毀了。誰料得到這賊殺才狼心狗肺﹐恩

將仇報﹐長了翅膀後也不想想自己的本領從何而來﹐不想想危難之際

是誰救了他性命。」說著破口大罵﹐粗辭污語﹐越罵越凶。

   綠萼聽得滿臉通紅﹐覺得母親在楊過之前如此詈罵丈夫﹐實是大

為失態﹐連叫﹕「媽﹐媽﹗」可那裡勸阻得住﹖楊過卻聽得十分有勁

﹐他也是恨透了公孫止﹐聽她罵得痛快﹐正合心意﹐不免在旁湊上幾

句﹐加油添醬﹐恰到好處﹐大增裘千尺的興頭﹐若不是礙著綠萼的顏

面﹐他也要一般的破口而罵了。

   裘千尺直罵到辭窮才盡﹐罵人的言語之中更無新意﹐連舊意也已

一再重複﹐這才不得不停﹐接下去說道﹕「那一年我肚子中有了你﹐

一個懷孕的女人﹐脾氣自不免急著點兒﹐那知他面子上仍是一般的對

我奉承﹐暗中卻和谷中一個賤丫頭勾搭上了。我生下你之後﹐他仍和

那賤婢偷偷摸摸﹐我一點也不知情﹐還道我們有了個玉雪可愛的女兒

﹐他對我更加好了些。我給這兩個狗男女這般瞞在鼓裡過了幾年﹐我

才在無意之中﹐聽到這狗賊和那賤婢商量著要高飛遠走﹐離開絕情谷

永不歸來。

   「當時我隱身在一株大樹後面﹐聽得這賊殺才說如何忌憚我武功

了得﹐必須走得越遠越好﹐又說我如何管得他緊﹐半點不得自由﹐他

說只有和那賤婢在一起﹐才有做人的樂趣。我一直只道他全心全意的

待我﹐那時一聽﹐氣得幾乎要暈了過去﹐真想衝出去一掌一個﹐將這

對無恥狗男女當場擊斃。然則他雖無情﹐我卻總顧念著這些年來的夫

妻恩義﹐還想這殺胚本來為人極好﹐定是這賤婢花言巧語﹐用狐媚手

段迷住了他﹐當下強忍怒氣﹐站在樹後細聽。

   「只聽他二人細細商量﹐說再過兩日﹐我要靜室練功﹐有七日七

夜足不出戶﹐他們便可乘機離去﹐待得我發覺時已然事隔七日﹐便萬

萬追趕不上了。當時我只聽得毛骨悚然﹐心想當真天可憐見﹐教我事

先知曉此事﹐否則他們一去七日﹐我再到何處找去﹖」說到這裡﹐牙

齒咬得格格直響﹐恨恨不已。

   綠萼道﹕「那年輕婢女叫什么名字﹖她相貌很美么﹖」

   裘千尺道﹕「呸﹗美個屁﹗這小賤人就是肯聽話﹐公孫止說什么

她答應什么﹐又是滿嘴的甜言蜜語﹐說這殺胚是當世最好的好人﹐本

領最大的大英雄﹐就這么著﹐讓這賊殺才迷上了。哼﹐這賤婢名叫柔

兒。他十八代祖宗不積德的公孫止﹐他這三分三的臭本事﹐那一招那

一式我不明白﹖這也算大英雄﹖他給我大哥做跟班也還不配﹐給我二

哥去提便壺﹐我二哥也一腳踢得他遠遠地。」

   楊過聽到這裡﹐不禁對公孫止微生憐憫之意﹐心想﹕「定是你處

處管束﹐要他大事小事都聽你吩咐﹐你又瞧他不起﹐終于激得他生了

反叛之心。」綠萼祇怕她又罵個沒完沒了﹐忙問﹕「媽﹐後來怎樣﹖



   裘千尺道﹕「嗯﹐當時這兩個狗男女約定了﹐第三日辰時再在這

所在相會﹐一同逃走﹐在這兩天之中卻要加倍小心﹐不能露出絲毫痕

跡﹐以防給我瞧出破綻。接著兩人又說了許多混話。那賤婢痴痴迷迷

的瞧著這賊殺才﹐倒似他比皇帝老子還尊貴﹐比神仙菩薩更加法力無

邊。那賊殺才也就得意洋洋﹐不斷的自稱自贊﹐跟著又摟摟抱抱﹐親

親摸摸﹐這些無恥醜態只差點兒沒把我當場氣死。第三日一早﹐我假

裝在靜室中枯坐練功﹐公孫止到窗外來偷瞧了幾次﹐臉上這副神情啊

﹐當真是打從心底裡樂將上來。我等他一走開﹐立即施展輕功﹐趕到

他們幽會之處。那無恥的小賤人早已等在那裡。我一言不發便將她抓

起﹐拋入了情花叢中……」楊過與綠萼不由得都「啊」的一聲叫了起

來。

   裘千尺向二人橫了一眼﹐繼續說道﹕「過了片刻﹐公孫止也即趕

到﹐他見柔兒在情花叢中翻滾號叫﹐這分驚慌也不用提啦。我從樹叢

後躍了出來﹐雙手扣住他脈門﹐將他也摔入了情花叢中。這谷中世代

相傳﹐原有解救情花之毒的丹藥﹐叫做絕情丹。公孫止掙扎著起來﹐

扶著那賤婢一齊奔到丹房﹐想用絕情丹救治。哈哈﹐你道他見到什么

﹖」

   綠萼道﹕「媽……他見到什么﹖」楊過心想﹕「定是你將絕情丹

毀了個乾淨﹐那還能有第二件事﹖」

   裘千尺果然說道﹕「哈哈﹐他見到的是﹐丹房桌上放著一大碗砒

霜水﹐幾百枚絕情丹浸在碗中。要服絕情丹﹐不免中砒霜之毒﹐不服

罷﹐終于也是不免一死。配制絕情丹的藥方原是他祖傳秘訣﹐然而諸

般珍奇藥材急切難得﹐而且調制一批丹藥﹐須連經春露秋霜﹐三年之

後方得成功。當下他奔來靜室﹐向我雙膝跪下﹐求我饒他二人性命。

他知我顧念夫妻之情﹐決不致將絕情丹全數毀去﹐定會留下若干。他

連打自己耳光﹐賭咒發誓﹐說只要我饒了他二人性命﹐他立時將柔兒

逐出谷去﹐永不再跟她見面﹐此後再也不敢復起貳心。

   「我聽他哀求之時口口聲聲的帶著柔兒﹐心下十分氣惱﹐當即取

出一枚絕情丹來放在桌上﹐說道﹕『絕情丹只留下一顆﹐只能救得一

人性命。你自己知道﹐每人各服半顆﹐並無效驗。救她還是救自己﹐

你自己拿主意罷。』他立即取過丹藥﹐趕回丹房。我隨後跟去。這時

那賤婢已痛得死去活來﹐在地下打滾。公孫止道﹕『柔兒﹐你好好去

罷。我跟你一塊死。』說著拔出長劍。柔兒見他如此情深義重﹐滿臉

感激之情﹐掙扎著道﹕『好﹐好。我跟你在陰間做夫妻去。』公孫止

當胸一劍﹐便將她刺死了。

   「我在丹房窗外瞧著﹐暗暗吃驚﹐祇怕他第二劍便往自己頸口抹

去﹐但見他提起劍來﹐我正要出聲喝止﹐卻見他伸劍在柔兒的尸身上

擦了幾下﹐拭去血跡﹐還入劍鞘﹐轉頭向窗外道﹕『尺姐姐﹐我甘心

悔悟﹐親手將這賤婢殺了﹐你就饒了我罷。』說著舉手往口邊一送﹐

將那枚絕情丹吞服了。這一下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但如此了結﹐足

見他悔悟之誠﹐我也甚感滿意。當時他在房中設了酒宴﹐殷殷把盞﹐

向我陪罪。我痛斥了他一頓﹐他不住口的自稱該死﹐發下了幾百個毒

誓﹐說從此決不再犯。」

   楊過心想﹕「這一下你可上了大當啦﹗」綠萼卻是淚水泫然欲滴

。裘千尺怒道﹕「怎么﹖你可憐這賤婢么﹖」綠萼搖頭不語﹐她實是

為父親的無情狠辣而傷心。

   裘千尺又道﹕「我喝了兩杯酒﹐微微冷笑﹐從懷中又取出一顆絕

情丹來﹐放在桌上﹐笑道﹕『你適才下手未免也太快了些﹐我只不過

試試你的心腸﹐只消你再向我求懇幾句﹐我便會將兩枚丹藥都給你﹐

救了這美人兒的性命﹐豈不甚好﹖』」

   綠萼忙問﹕「媽﹐倘使當時他真的再求﹐你會不會把兩枚丹藥都

給他﹖」

   裘千尺沉吟半晌﹐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了。當時我也曾想過﹐

不如救了這賤婢﹐將她趕出谷去﹐那么公孫止對我心存感激﹐說不定

從此改邪歸正﹐再也不敢胡作非為。但他為了自己活命﹐忙不迭的將

心上人殺了﹐須怪不得我啊。

   「公孫止拿起那顆丹藥瞧了半天﹐舉杯笑道﹕『尺姐姐﹐過去的

事又說它作甚﹖這丫頭還是殺了的好﹐一干二淨。你幹了這杯。』他

不住的只勸我喝酒﹐我了卻了一椿心事﹐胸懷歡暢﹐竟然喝得沉沉大

醉。待得醒轉﹐已是身在這石窟之中﹐手足筋脈均已給他挑斷﹐這賊

殺才也沒膽子再和我相見一面。哼﹐這當兒他只道我的骨頭也早已化

了灰啦。」

   她說完了這件事﹐目露凶光﹐神色甚是可怖。楊過與綠萼都轉開

了頭﹐不敢與她目光相接。良久良久﹐三人都不說話。

   綠萼環顧四週﹐見石窟中惟有碎石樹葉﹐滿地亂草﹐淒然道﹕「

媽﹐你在這石窟中住了十多年﹐便只靠食棗子為生么﹖」裘千尺道﹕

「是啊﹐難道這千刀萬剮的賊殺才每天還會給我送飯不成﹖」綠萼抱

著她叫了聲﹕「媽﹗」

   楊過道﹕「那公孫止可跟你說起過這石窟有無出路﹖」裘千尺冷

笑道﹕「我跟他做了這么多年夫妻﹐他從來沒說過莊子之下有這樣個

石窟﹐有這樣個水潭﹐石窟要是另有出路﹐這奸賊也不會放我在這裡

了。那些鱷魚多半是他後來養的﹐他終究怕我逃出去。」

   楊過在石窟中環繞一周﹐果見除了進來的入口之外更無旁的通路

﹐抬頭向頭頂透光的洞穴望去﹐見那洞離地少說也有一百來丈﹐樹下

雖長著一株大棗樹﹐但不過四五丈高﹐就算二十株棗樹疊起﹐也到不

了頂﹐凝思半晌﹐實是束手無策﹐道﹕「我上樹去瞧瞧。」當下躍上

棗樹﹐攀到樹頂﹐只見高處石壁上凹凹凸凸﹐不似底下的滑溜﹐當下

屏住呼吸﹐縱上石壁﹐一路向上攀援﹐越爬越高﹐心中暗喜﹐回頭向

綠萼叫道﹕「公孫姑娘﹐我若能出洞﹐便放繩子下來縋你們上去。」

   約莫爬了六七十丈﹐仗著輕功卓絕﹐一路化險為夷﹐但爬到離洞

穴七八丈時﹐石壁不但光滑異常﹐再無可容手足之處﹐而且向內傾斜

﹐除非是壁虎﹑蒼蠅﹐方能附壁不落。

   楊過察看周遭形勢﹐頭頂洞穴徑長丈許﹐足可出入而有余﹐心下

已有計較﹐當即溜回石窟之底﹐說道﹕「能出去﹗但須搓一根長索。

」於是取出匕首﹐割下棗樹樹皮﹐搓絞成索。公孫綠萼大喜﹐在旁相

助﹐兩人手腳雖快﹐卻也花了兩個多時辰﹐直到天色昏暗﹐才搓成一

條極長的樹皮索子。

   楊過抓住繩索﹐使勁拉了幾下﹐道﹕「斷不了。」又用匕首割下

一條棗樹的枝干﹐長約一丈五尺﹐將繩索一端縛在樹幹中間﹐於是又

向上爬行﹐攀上石壁儘頭﹐雙足使出千斤墜功夫﹐牢牢踏在石壁之上

﹐雙臂運勁﹐喝一聲﹕「上去﹗」將樹幹摔出洞穴。這一下勁力使得

恰到好處﹐樹幹落下時正好橫架在洞穴口上。楊過拉著繩索﹐將樹幹

拉到洞穴邊上﹐使得樹幹兩端橫架于洞外實地者較多﹐而中斷凌空者

只是數尺﹐再拉繩索試了兩下﹐知道樹幹橫架處甚是堅牢﹐吃得住自

己身子重量﹐叫道﹕「我上去啦﹗」雙手抓著繩索﹐交互上昇﹐低頭

下望﹐只見裘千尺與綠萼母女倆在暮色朦朧中已成為兩個小小黑影。

   手上加勁﹐上昇得更快了﹐片刻間便已抓到架在洞口的樹幹﹐手

臂一曲﹐呼的一聲﹐已然飛出洞穴﹐落在地下。

   舒了一口長氣﹐站直身子﹐但見東方一輪明月剛從山後昇起。在

閉塞黑暗的鱷潭與石窟中關了大半天﹐此時重得自由﹐胸懷間說不出

的舒暢﹐心想﹕「我和姑姑同在古墓﹐卻何以又絲毫不覺鬱悶﹖可見

境隨心轉﹐想出去而不得﹐心裡才難過﹐要是本就不想出去﹐出去了

反而不開心了。」於是將長索垂了下去。

   裘千尺一見楊過出洞﹐便大罵女兒﹕「你這蠢貨﹐怎地讓他獨自

上去了﹖他出洞之後﹐那裡還想得到咱們﹖」綠萼道﹕「媽﹐你放心

﹐楊大哥不是那樣的人。」裘千尺怒道﹕「普天下的男人都是一般﹐

還能有什么好的﹖」突然轉過頭來﹐向女兒全身仔細打量﹐說道﹕「

小傻瓜﹐你給他佔了便宜啦﹐是不是﹖」綠萼滿臉通紅道﹕「媽﹐你

說什么﹐我不懂。」裘千尺更是惱怒﹕「你不懂﹐為什么要臉紅﹖我

跟你說啊﹐對付男人﹐一步也放松不得﹐半點也大意不得﹐難道你還

沒看清楚你媽的遭遇﹖」正自嘮叨不休﹐綠萼縱起身來﹐接住了楊過

垂下的長索﹐給母親牢牢縛在腰間﹐笑道﹕「你瞧﹐楊大哥理不理咱

們﹖」說著將繩索扯了幾扯﹐示意已經縛好。

   裘千尺哼了一聲﹐道﹕「媽跟你說﹐上去之後﹐你須得牢牢釘住

他﹐寸步不離。丈夫﹐丈夫﹐只是一丈﹐一丈之外﹐便不是丈夫了﹐

知道么﹖你爺爺給你媽取名為千尺﹐千尺便是百丈﹐嘿嘿﹐百丈之外

﹐還有什么丈夫﹖」綠萼又是好笑﹐又是傷感﹐心道﹕「媽真是一廂

情願﹐人家那有半點將我放在心上了。」眼眶一紅﹐轉過了頭。裘千

尺還待說話﹐突覺腰間一緊﹐身子便緩緩向上昇去。綠萼仰望母親﹐

雖知楊過立即又會垂下長索來救自己﹐但此時孤另另的在這地底石窟

之中﹐不由得身子發顫﹐害怕異常。

   楊過將裘千尺拉出洞穴﹐解下她腰間長索﹐二次垂入石窟。綠萼

將樹皮索子縛在腰間﹐這才放心﹐於是拉著繩索抖了幾下﹐但覺繩索

拉緊﹐身子便即凌空上昇。眼見足底的棗樹越來越小﹐頭頂的星星越

來越明﹐再上去數丈便能出洞﹐猛聽得頭頂一人大聲呼叱﹐接著繩子

一松﹐身子便急墜下去。從這百丈高處掉將下來﹐焉得不粉身碎骨﹖

綠萼大聲驚呼﹐險些暈去﹐但覺身子往下直跌﹐實做不得半點主。


   楊過雙手交互收索﹐將綠萼拉扯而上﹐眼見成功﹐猛聽得身後腳

步聲響﹐竟然有人奔來襲擊﹐這一下當真是吃驚非小﹐當下顧不得回

身迎敵﹐雙手如飛般收索。但聽得一人大聲喝道﹕「在這裡鬼鬼祟祟

﹐幹什么勾當﹖」接著風聲勁急﹐一條長大沉重的兵刃擊嚮背心。

   楊過聽著兵刃風聲﹐知是矮子樊一翁攻到﹐危急中祇得回過左手

﹐伸掌搭在鋼杖上向旁推開﹐化解了這一擊的來勢。黑暗之中﹐樊一

翁沒見到楊過面目﹐但已知對方武功了得﹐收轉鋼杖﹐向他腰間橫掃

過去﹐這一下出了全力﹐直欲將他攔腰打成兩截。這時楊過右手支持

著綠萼的身重﹐加之那條百余丈的長索也是頗具份量﹐時刻稍久﹐本

已覺得吃力﹐眼見杖到﹐忙又伸出左掌化解。不料樊一翁這一杖來勢

極猛﹐楊過左掌與他杖身甫觸﹐登覺全身大震﹐右手拿捏不住﹐繩索

脫手﹐綠萼便向下急跌。

   石窟中綠萼驚呼﹐而在石窟之頂﹐裘千尺與楊過也是齊聲大叫。

楊過顧不得擋架鋼杖﹐左手疾探﹐俯身抓住繩索。但綠萼急墜之勢極

大﹐百來斤的重量再加上急墜的沖勢﹐幾達千斤之力。楊過抓住繩索

﹐微微一頓﹐隨即為沖力所扯﹐竟是身不由主﹐頭下腳上的向洞窟中

掉了下去。他武功雖強﹐至此也已絕無半分騰挪余地。

   裘千尺手足經絡已斷﹐武功全失﹐在旁瞧著﹐只有空自焦急﹐眼

見盤在洞穴邊的百余丈的長索越抽越短﹐只要繩索一盡﹐楊過與綠萼

便是身遭慘禍了。長索垂盡﹐突被二人的身重拉得急了﹐飛將起來﹐

揮向裘千尺身旁。裘千尺心念一動﹕「你這惡賊害人﹐也教你同歸于

盡。」看准繩索伸手輕輕一拔﹐這一拔並無多大勁力﹐但方位恰到好

處﹐繩子甩將過去﹐正好在樊一翁腰間轉了幾圈﹐登時緊緊纏住。

   樊一翁只覺腰間一緊﹐急忙使出千斤墜功夫想定住身子。但楊過

與綠萼二人的身重並在一起﹐又加上這般下墜的沖力﹐還是帶得他一

步步的走向洞穴之邊。樊一翁眼見只要再嚮前踏出一步﹐便是一個倒

栽蔥摔將下去﹐大驚之下﹐左手抓住繩索﹐右手撐住了洞口岩石﹐這

么一借力﹐大喝一聲﹐竟將繩索拉得停住不動。

   這時綠萼離地也不過十數丈﹐實已到了千鈞一髮之境。須知最歷

害的乃是這股下墜的沖勢﹐即是小小一顆石子﹐從如許高處落將下來

﹐也是力道大得異常﹐待得樊一翁奮起神力將沖勢止住﹐他手上重量

便只二百來斤﹐于他可說已殊不足道。他右手拉住繩索﹐左手便要伸

到腰間去解開繩索﹐再將敵人摔下﹐突覺背心微微一痛﹐一件尖物正

好指在他第六椎節之下的「靈臺穴」上﹐一個婦人的聲音喝道﹕「快

拉上來﹗靈臺有損﹐百脈俱廢﹗」

   樊一翁大吃一驚﹐這「靈臺有損﹐百脈俱廢」八字﹐正是師父在

傳授點穴功夫時所諄諄告戒的﹐當下不敢違抗﹐祇得雙手交互用力﹐

將楊過與綠萼拉上。但他先前力抗下墜之勢﹐使勁過猛﹐此時但覺胸

口塞悶﹑喉頭甜甜的似欲吐出血來﹐知道自身臟腑已受內傷﹐實是不

宜使力﹐苦于要害制于敵手﹐祇得拼命使勁。好容易將楊過拉上﹐心

中只覺一寬﹐登時四肢酸軟﹐哇的一聲﹐狂噴鮮血﹐委頓在地。

   他這一鬆手﹐繩子又向下溜滑。裘千尺叫道﹕「快救人﹗」楊過

那用她囑咐﹖搶住繩子﹐終于將綠萼吊上。綠萼數次上昇下降﹐已自

嚇得暈了過去。楊過回手先點了樊一翁的伏兔﹑巨骨兩穴﹐叫他手足

不能動彈﹐在才拿捏綠萼的人中﹐將她救醒。

   綠萼緩緩醒轉﹐睜開眼來﹐已不知身在何地﹐月光下但見楊過笑

吟吟的望著自己﹐不自禁的縱體入懷﹐叫道﹕「楊大哥﹐咱們都死了

么﹖這是在陰世么﹖」楊過笑道﹕「是啊﹐咱們都死了。」綠萼聽他

語氣不對﹐大有調笑的味兒﹐身子仰後﹐想瞧清楚他的臉色﹐卻見母

親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不由得大羞﹐叫道﹕「媽﹗」站了起來。

   楊過見裘千尺雖無武功﹐卻能制住樊一翁而救了自己性命﹐心下

甚是欽佩﹐問道﹕「你老人家用什么法子叫這矮子聽話﹖」裘千尺微

微一笑﹐舉起手來﹐手中拿著一塊尖角石子。要知公孫止的點穴功夫

是她所傳﹐樊一翁又學自公孫止﹐三人一脈相傳﹐口訣無異﹐她既將

石尖對准樊一翁的靈臺穴﹐又叫出「靈臺有損﹐百脈俱廢」這令人驚

心動魄的八個字來﹐樊一翁焉得不慌﹖其時憑著裘千尺此時手上勁力

﹐以這么小小一塊石子﹐焉能令人「百脈俱廢」﹖

   楊過此時心中所念﹐只是小龍女的安危﹐見綠萼與裘千尺已身離

險地﹐樊一翁也被制﹐說道﹕「兩位在此稍待﹐我送絕情丹去救人要

緊。」裘千尺奇道﹕「什么絕情丹﹖你也有絕情丹﹖」楊過道﹕「是

啊﹐你請瞧瞧﹐這是不是真的丹藥。」說著從懷中取出小瓶﹐倒出那

枚四四方方的丹藥。裘千尺接過手來﹐聞了聞氣味﹐說道﹕「不錯﹐

這丹藥怎會落入你手﹐你既身中情花之毒﹐自己怎么又不服食﹖」楊

過道﹕「此事說來話長﹐待我送了丹藥之後﹐再跟前輩詳談。」說著

接過丹藥﹐拔步欲行。

   綠萼又是傷感﹐又是關懷﹐幽幽的道﹕「楊大哥﹐你務必避開我

爹爹﹐別讓他見到。」裘千尺喝道﹕「又是爹爹﹗你若再叫他爹爹﹐

以後就不用叫我媽了。」

   楊過道﹕「我送丹藥去治姑姑身上之毒﹐公孫谷主決不會阻攔。

」綠萼道﹕「若是他又想毒計對付你呢﹖」楊過淡淡一笑﹐說道﹕「

那也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

   裘千尺問道﹕「你要去見公孫止﹐是不是﹖」楊過道﹕「是啊。

」裘千尺道﹕「好﹐我和你同去﹐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楊過初時一心祇想著送解藥去救小龍女﹐並未計及其他﹐聽到了

裘千尺這句話﹐眼前突然現出一片光明﹕「這賊谷主的原配到了﹐他

焉能與姑姑成親﹖」大喜之下﹐突然又想到﹕「絕情丹只有一枚﹐雖

然救得姑姑﹐但我卻不免一死。」思念及此﹐不禁暗然。

   綠萼見他臉色忽喜忽懮﹐又想到父母會面﹐不知要鬧得如何天翻

地覆﹐當真是柔腸百轉﹐心亂如麻。裘千尺卻極是興奮﹐道﹕「萼兒

﹐快背我去。」綠萼道﹕「媽﹐你須得先洗個澡﹐換套衣衫。」她實

是怕見到父母相會的這個局面﹐只盼挨得一刻是一刻。

   裘千尺大怒﹐叫道﹕「我身上衣衫爛盡﹐身上骯髒﹐是誰害的﹖

難道……」忽地想起大哥裘千丈時常假扮二哥裘千仞﹐在江湖上裝模

作樣﹐曾嚇倒無數英雄好漢﹐心想自己手足筋絡已斷﹐如何是公孫止

的對手﹐便算與他見面﹐此仇終也難報﹐只有假扮二哥﹐先嚇這惡賊

一個心膽俱裂﹐然後俟機下手﹐好在他從未見過二哥之面﹐又料定自

己早已死在石窟之中﹐絕無疑心﹐但轉念又想﹕「我與他多年夫妻﹐

他怎能認我不出﹖」

   楊過見她沉吟難決﹐已有幾分料到﹐道﹕「前輩怕公孫止認出你

來﹐是不是﹖我倒有一件寶貝在此。」於是取出人皮面具﹐戴在臉上

﹐登時面目全非﹐陰森森的極是怕人。

   裘千尺大喜﹐接過面具﹐道﹕「萼兒﹐咱們先到莊子後面的樹林

中躲著﹐你去給我取一件葛衫來﹐還得一把大蒲扇﹐可別忘了。」綠

萼應了﹐俯身將母親背起。

   楊過游目四顧﹐原來處身于一個絕峰之頂﹐四下裡林木茂密﹐遠

望石莊﹐相距已有數裡之遙。

   裘千尺嘆道﹕「這山峰叫做厲鬼峰﹐谷中世代相傳﹐峰上有厲鬼

作崇﹐是以誰也不敢上來﹐想不到我重出生天﹐竟是在這厲鬼峰上。



   楊過向樊一翁喝道﹕「你到這裡來幹什么﹖」樊一翁絲毫不懼﹐

喝道﹕「快快將老子殺了﹐休得多言。」楊過道﹕「是公孫谷主派你

來的么﹖」樊一翁怒道﹕「不錯﹐師父命我到山前山後察看﹐以防有

奸人混跡其間﹐果然不出他老人家所料﹐有人在此干這鬼鬼祟祟的勾

當。」一面說﹐一面打量裘千尺﹐心想這老太婆不知是誰﹐怎地公孫

姑娘叫她媽媽。樊一翁年紀比公孫夫婦均大﹐他是帶義投師﹐公孫止

收他為徒之時﹐裘千尺已陷身石窟﹐因此他並不認得﹐但聽到他三人

相商的言語﹐料知他們對師父定將大大不利。

   裘千尺聽他言語之中對公孫止極是忠心﹐不禁大怒﹐對楊過道﹕

「快斃了這矮鬼﹐以絕后患。」楊過回頭向樊一翁瞧去﹐見他凜然不

懼﹐倒也敬重他是條好漢﹐有心饒他性命﹐但想此刻正需裘千尺出力

相助﹐卻又不便拂逆其意﹐說道﹕「公孫姑娘﹐你先背媽媽下去﹐我

料理了這矮子即來。」

   公孫綠萼素知大師兄為人正派﹐不忍見他死于非命﹐說道﹕「楊

大哥﹐我大師哥不是壞人……」裘千尺怒喝道﹕「快走﹐快走﹗我每

一句話你都不聽﹐要你這女兒何用﹖」綠萼不敢再說﹐負著母親覓路

下峰。

   楊過走到樊一翁身畔﹐低聲道﹕「樊兄﹐你手足上穴道被點﹐六

個時辰後自行消解。我和你無冤無仇﹐不能害你。」說著展開輕功﹐

追向綠萼而去。樊一翁本已閉目待死﹐萬想不到他竟會如此對待自己

﹐一時怔住了無話可說﹐眼睜睜望著三人的背影被岩壁擋住﹐消失于

黑暗之中。

   楊過急欲與小龍女會面﹐嫌綠萼走得太慢﹐道﹕「裘老前輩﹐我

來背你一陣。綠萼先覺母親與楊過神情言語之間頗為捍格﹐本來有些

擔心﹐聽他說願意揹負﹐心下甚喜﹐說道﹕「那要你辛苦啦。」裘千

尺道﹕「我十月懷胎﹐養下這般如花似玉的一個女兒﹐一句話就給了

你﹐難道背我一下也不該﹖」楊過一怔﹐不便接口﹐將她抱過來負在

背上﹐一提氣﹐如箭離弦般向峰下沖去。

   裘千仞號稱鐵掌水上飄﹐輕身功夫可算得武林獨步﹐當年與周伯

通纏斗﹐萬里奔逐﹐從中原直到西域﹐連老頑童這等高強武功也追他

不上﹐裘千尺的功夫是兄長親手所傳﹐經絡未廢之時自也是一等一的

輕功﹐這時伏在楊過背上﹐但覺他猶似腳不沾地﹐跑得又快又穩﹐不

由得又是佩服﹐又是奇怪﹐心思﹕「這小子的輕功和我家數全然不同

﹐但絕不在鐵掌門功夫之下﹐倒也不能小覷他了。」她本覺女兒嫁了

此人大是委屈﹐只是女兒既然心許﹐那也無可奈何﹐這時卻漸漸覺得

﹐這個未過門的女婿似乎也不致辱沒了女兒。

   不到一頓飯功夫﹐楊過已負著裘千尺到了峰下﹐回頭看綠萼時﹐

她還在山腰之中﹐等了良久﹐她才奔到山腳﹐已是嬌喘細細﹐額頭見

汗。

   三人悄悄繞到莊後﹐綠萼不敢進莊﹐向鄰家去借了自己的衣衫﹐

以及母親所要的葛衫蒲扇﹐又借了件男子的長袍給楊過穿上。裘千尺

戴上人皮面具﹐穿了葛衫﹐手持蒲扇﹐由楊過與綠萼左右扶持﹐走向

莊門。


   進門之際﹐三人心中都是思潮起伏。裘千尺一離十余年﹐此時舊

地重來﹐更是感慨萬千。但見莊門口點起大紅燈籠﹐一眼望進去盡是

綵綢喜帳﹐大廳中傳出鼓樂之聲。眾家丁見到裘千尺與楊過均感愕然

﹐但見有綠萼陪同在側﹐不敢多有言語。

   三人直闖進廳﹐只見賀客滿堂﹐大都是絕情谷中水仙莊的四鄰。

公孫止全身吉服﹐站在左首。右首的新娘鳳冠霞帔﹐面目雖不可見﹐

但身材苗條﹐自是小龍女了。

   天井中火光連閃﹐砰砰砰三聲﹐放了三個響銃。贊禮人唱道﹕「

吉時已到﹐新人同拜天地﹗」

   裘千尺哈哈大笑﹐只震得燭影搖動﹐屋瓦齊動﹐朗聲說道﹕「新

人同拜天地﹐舊人那便如何﹖」

   她手足筋絡雖斷﹐內功卻絲毫未失﹐在石窟中心無旁騖﹐日夜勤

修苦練﹐十四年的修練倒抵得旁人二十八年有余﹐這兩句話喝將出來

﹐各人耳中嗡嗡作響﹐眼前一暗﹐廳上紅燭竟自熄滅了十余枝。

   眾人吃了一驚﹐一齊回過頭來。公孫止聽了喝聲﹐本已大感驚詫

﹐眼見楊過與女兒安然無恙﹐站在這蒙面客身側﹐更是愕然不安﹐喝

道﹕「尊駕何人﹖」

   裘千尺逼緊嗓子﹐冷笑道﹕「我和你誼屬至親﹐你假裝不認得我

么﹖」她說這兩句話之時氣運丹田﹐雖然聲音不響﹐但遠遠傳了出去

。絕情谷四週皆山﹐過不多時﹐四下裡回聲鳴響﹐只聽得「不認得我

么﹖不認得我么﹖」的聲音紛至沓來。

   金輪法王﹑瀟湘子﹑尹西克等均在一旁觀禮﹐聽了裘千尺的話聲

﹐知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無不群相矚目。

   公孫止見此人身披葛衫﹑手搖蒲扇﹐正與前妻所說妻舅裘千仞的

打扮相似﹐內功又如此了得﹐但容貌詭異﹐倒似是周伯通先前所假扮

的瀟湘子﹐其中定是大有蹊蹺﹐心下暗自戒備﹐冷冷的道﹕「我與尊

駕素不相識﹐說什么誼屬至親﹐豈不可笑﹖」

   尹克西熟知武林掌故﹐見了裘千尺的葛衫蒲扇﹐心念一動﹐問道

﹕「閣下莫非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么﹖」

   裘千尺哈哈一笑﹐將蒲扇搖了幾搖﹐說道﹕「我只道世上識得老

朽之人都死光了﹐原來還剩著一位。」

   公孫止不動聲色﹐說道﹕「尊駕當真是裘千仞﹖祇怕是個冒名頂

替的無恥之徒。」裘千尺吃了一驚﹐心道﹕「這賊殺才憑得機靈﹐怎

知我不是﹖」想不透他從何處看出破綻﹐當下微微冷笑﹐卻不回答。

   楊過不再理會他夫妻倆如何搗鬼﹐搶到小龍女身邊﹐右手握著絕

情丹﹐左手揭去罩在臉上的紅巾﹐叫道﹕「姑姑﹐張開嘴來。」小龍

女乍見楊過﹐心中怦的一跳﹐驚喜交集﹐顫聲道﹕「你……你果然好

了。」她此時早知公孫止心腸歹毒﹐行止戾狠﹐所以答允與他成婚﹐

全是為了要救楊過一命﹐見他突然到來﹐還道公孫止言而有信﹐已治

好了他所中劇毒。楊過手一伸﹐將那絕情丹送入她口內﹐說道﹕「快

吞下﹗」小龍女也不知是什么東西﹐依言吞入肚內﹐頃刻間便覺一股

涼意直透丹田。

   這時廳上亂成一團﹐公孫止見楊過又來搗亂﹐欲待制止﹐卻又忌

憚這蒙面怪客﹐不知是否真是妻舅鐵掌水上飄裘千仞﹐一時不敢發作



   楊過將小龍女頭上的鳳冠霞帔扯得粉碎﹐挽著她手臂退在一旁﹐

說道﹕「姑姑﹐這賊谷主有苦頭吃了﹐咱們瞧熱鬧罷。」小龍女心中

一片混亂﹐偎依在楊過身上﹐不知說什么好。馬光佐見楊過突然到來

﹐心中說不出的喜歡﹐上前問長問短﹐囉唆不清﹐那去理會楊過與小

龍女實不喜旁人前來打擾。

   尹克西素聞裘千仞二十年前威震大江南北﹐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又聽他一笑一喝﹐山谷鳴響﹐內功極是深厚﹐有心結納﹐於是上前一

揖﹐笑道﹕「今日是公孫谷主大喜之期﹐裘老前輩也趕來喝一杯喜酒

么﹖」裘千尺指著公孫止道﹕「閣下可知他是我什么人﹖」尹克西道

﹕「這倒不知﹐卻要請教。」裘千尺道﹕「你要他自己說。」

   公孫止又問一句﹕「尊駕當真是鐵掌水上飄﹖這倒奇了﹗」雙手

一拍﹐向一名綠衫弟子道﹕「去書房將東邊架上的拜盒取來。」綠萼

六神無主﹐順手端過一張椅子﹐讓母親坐下。公孫止暗暗奇怪﹕「她

與那姓楊的小子摔入鱷魚潭中﹐怎地居然不死﹖」

   片刻之間﹐那弟子將拜盒呈上﹐公孫止打了開來﹐取出一信﹐冷

冷的道﹕「數年之前﹐我曾接到裘千仞的一通書信﹐倘若尊駕真是裘

千仞。那么這封信便是假了。」裘千尺吃了一驚﹐心想﹕「二哥和我

反目以來﹐從來不通音問﹐怎么忽然有書信到來﹖卻不知信中說些什

么﹖」大聲道﹕「我幾時寫過什么書信給你﹖當真是胡說八道。」

   公孫止聽了她說話的腔調﹐忽地記起一個人來﹐猛吃一驚﹐背心

上登時出了一陣冷汗﹐但隨即心想﹕「不對﹐不對﹐她死在地底石窟

之中﹐這時候早就爛得只剩一堆白骨。可是這人究竟是誰﹖」當下打

開書信﹐朗聲誦讀﹕

   「止弟尺妹均鑒﹕自大哥于鐵掌峰上命喪郭靖﹑黃蓉之手……」

   裘千尺聽了這第一句話﹐不禁又悲又痛﹐喝道﹕「什么﹖誰說我

大哥死了﹖」她生平與裘千丈兄妹之情最篤﹐忽地聽到他的死訊﹐全

身發顫﹐聲音也變了。她本來氣發丹田﹐話聲中難分男女﹐此時深情

流露﹐「誰說我大哥死了」這句話中﹐顯出了女子聲氣。

   公孫止聽出眼前之人竟是女子﹐又聽他說「我大哥」三字﹐內心

深處驚恐更甚﹐但自更斷定此人絕非裘千仞﹐當下繼續讀信﹕

   「……愚兄深愧數十年來﹐甚虧友于之道﹐以至手足失和﹐罪皆

在愚兄也。中夜自思﹐惡行無窮﹐又豈僅獲罪于大哥賢妹而已﹖比者

華山二次論劍﹐愚兄得蒙一燈大師點化﹐今已放下屠刀﹐皈依三寶矣

。修持日淺﹐俗緣難斷﹐青燈古佛之旁﹐亦常憶及兄妹昔日之歡也。

臨風懷想﹐維祝多福。衲子慈恩合什。」

   公孫止一路誦讀﹐裘千尺只是暗暗飲泣﹐等到那信讀完﹐終于忍

不住放聲大哭﹐叫道﹕「大哥﹑二哥﹐你們可知我身受的苦楚啊。」

倏地揭下面具﹐叫道﹕「公孫止﹐你還認得我么﹖」這一句厲聲斷喝

﹐大廳上又有七八枝燭火熄滅﹐余下的也是搖晃不定。

   燭光黯淡之中﹐眾人眼前突地出現一張滿臉慘厲之色的老婦面容

﹐無不大為震驚﹐誰也不敢開口。廳上寂靜無聲﹐各人心中怦怦跳動



   突然之間﹐站在屋角待候的一名老仆奔上前來﹐叫道﹕「主母﹐

主母﹐你可沒死啊。」裘千尺點頭道﹕「張二叔﹐虧你還記得我。」

那老仆極是忠心﹐見主母無恙﹐喜不自勝﹐連連磕頭﹐叫道﹕「主母

﹐這才是真正的大喜了。」廳上賀客之中﹐除了金輪法王等少數幾個

外人﹐其余都是谷中鄰里﹐凡是三四十歲以上的大半認得裘千尺﹐登

時七張八嘴﹐擁上前來問長問短。

   公孫止大聲喝道﹕「都給我退開﹗」眾人愕然回首﹐只見他對裘

千尺戟指喝道﹕「賤人﹐你怎地又回來了﹖居然還有面目來見我﹖」

   綠萼一心盼望父親認錯﹐與母親重歸于好﹐那知聽他竟說出這等

話來﹐激動之下﹐奔到父親跟前﹐跪在地下﹐叫道﹕「爹﹗媽沒死﹐

沒死啊。你快陪罪﹐請她原恕了罷﹗」

   公孫止冷笑道﹕「請她原恕﹖我有什么不對了﹖」綠萼道﹕「你

將媽媽幽閉地底石窟之中﹐讓她死不死﹑活不活的苦渡十多年時光。

爹﹐你怎對得住她﹖」公孫止冷然道﹕「是她先下手害我﹐你可知道

﹖她將我推在情花叢中﹐叫我身受千針萬刺之苦﹐你可知道﹖她將解

藥浸在砒霜液中﹐叫我服了也死﹐不服也死﹐你可知道﹖她還逼我手

刃……手刃一個我心愛之人﹐你可知道﹖」綠萼哭道﹕「女兒都知道

﹐那是柔兒。」

   公孫止已有十余年沒聽人提起這名字﹐這時不禁臉色大變﹐抬頭

向天﹐喃喃的道﹕「不錯﹐是柔兒﹐是柔兒﹗」手指裘千尺﹐惡狠狠

的道﹕「就……就是這個狠心毒辣的賤人﹐逼得我殺了柔兒﹗」他臉

色越來越是淒厲﹐輕輕的叫著﹕「柔兒……柔兒……」

   楊過心想這對冤孽夫妻都不是好人﹐自己中毒已深﹐在這世上已

活不了幾日﹐這幾天中只盼找個人跡不到的所在﹐與小龍女二人安安

靜靜的渡過﹐那裡有心思去分辨公孫止夫婦的誰是誰非﹐輕輕拉了拉

小龍女的衣袖﹐低聲道﹕「咱們去罷。」

   小龍女道﹕「這女人真的是他妻子﹖她真的給丈夫這么關了十多

年﹖」她實難相信世上有如此惡毒之人。楊過道﹕「他夫妻二人是互

相報復。」小龍女偏著頭沉吟半晌﹐低聲道﹕「這個我就不懂啦。難

道這女人也是和我一般﹐被逼和他成親﹖」在她想來﹐二人若非被逼

成婚﹐定然你憐我愛﹐豈能如此相互殘害﹖楊過搖頭道﹕「世上好人

少﹐惡人多﹐這些人的心思﹐原也教旁人難以猜測兒……」

   忽聽公孫止大喝一聲﹕「滾開﹗」右腳一抬﹐綠萼身子飛起﹐向

外撞將出來﹐顯是給父親踢了一腳。

   她身子去向正是對准了裘千尺的胸膛。裘千尺手足用不得力﹐祇

得低頭閃避﹐但綠萼來勢太快﹐砰的一響﹐身子與母親肩頭相撞。裘

千尺仰天一交﹐連人帶椅嚮後摔出﹐光禿禿的腦門撞在石柱之上﹐登

時鮮血濺柱﹐爬不起身。綠萼給父親踢了這一腳﹐也是俯伏在地﹐昏

了過去。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34

第  二十  回    俠  之  大  者


   楊過本欲置身於這場是非之外,眼見公孫止如此兇暴,忍不住怒

氣勃發,正要上前與他理論,小龍女已搶上扶起裘千尺,,在她腦後

「玉枕穴」上推拿幾下,抑住流血,然後撕下衣襟,給她包紮傷處,

向著公孫止喝道:「公孫先生,她是你元配夫人,為何你待她如此?

你既有夫人,何以又想娶我?便算我嫁了你,你日後對我,豈不也如

對她一般?」

   這三句話問得痛快淋漓,公孫止張口結舌,無言以對。馬光佐忍

不住大聲喝采。瀟湘子冷冷的道:「這位姑娘說得不錯。」

   公孫止對小龍女實懷一片痴戀,雖給她問得語塞,只是神色尷尬

,卻不動怒,低聲下氣的道:「柳妹,你怎能跟這惡潑婦相比?我是

愛你唯恐不及,我對你若有絲毫壞心,管教我天誅地滅。」小龍女淡

淡的道:「天下我只要他一個人愛我,你就是再喜歡我一百倍,我也

半點不希罕。」說著過去拉住楊過的手。

   楊過憤慨異常,心道:「姑姑這般待我,偏生我已活不了幾日,

都是你這狗賊害的。」指著公孫止喝道:「你說對我姑姑沒半點壞心

眼,哼,你將我陷入死地,卻來騙她成婚,這是好心眼麼?她身中情

花之毒,你明知無藥可救,卻不向她說破,這是好心眼麼?」小龍女

吃了一驚,顫聲道:「當真麼?」楊過道:「不要緊,你已服了解藥

。」說著微微一笑,這微笑中又是淒涼,又是歡喜,心想:「我把藥

讓給你服了,我是甘心情願的為你而死。」

   公孫止望望裘千尺,又望望小龍女和楊過,眼光在三人臉上掃了

一轉,心中妒恨、情慾、憤怒、懊悔、失望、羞愧,諸般激情紛擾糾

結。他平素雖極有涵養,此時卻似陷入半瘋之境,突然俯身,從紅毯

之下取出陰陽雙刃,噹的一聲互擊,喝道:「好,好!今日咱們一齊

同歸於盡!」眾人萬料不到他在新婚交拜的吉具之下竟藏有凶器,不

禁都「噫」了一聲。

   小龍女冷笑道:「過兒,這等惡人,原也不必跟他客氣。」嗆啷

一響,也從新娘的大紅喜服之下取出一對劍來,正是那君子劍與淑女

劍。她雖然不通世務,但對付心中恨惡之人,下手時卻半點也不留情

,當時為孫婆婆報仇,即曾殺得重陽宮中全真諸道心驚膽戰,廣寧子

郝大通幾乎性命不保。此日公孫止害得她與楊過不能團圓,她早已有

了以死相拚之念,是以喜服下暗藏雙劍,只待公孫止救治了楊過,立

時俟機相刺,若是不勝,那便自刎以殉,決不將貞潔喪在絕情谷中。

   眾賀客見一對新婚夫婦原來早藏刀劍,都是驚愕無已,只有金輪

法王等少數有識之士,才早料到這場喜事必以兇殺為結局,只是見裘

千尺一擊即倒,與她先前所顯示的深厚內功殊不相稱,不免大感詫異



   楊過從小龍女手中接過君子劍來,說道:「姑姑,咱們今日殺了

這匹夫,給我報仇。」小龍女一震淑女劍,奇道:「給你報仇?」楊

過暗自難過,但想此事不能跟她說穿,只說:「這賊殺才害的人著實

不少。」長劍抖處,逕刺公孫止左脅。他知此刻之鬥實是極為凶險,

小龍女身上情花之毒雖解,自己卻中毒極深,若是雙劍合壁而施展「

玉女素心劍法」,一動真情,立時劇痛難當,當下目不斜視的望著敵

人,使開「全真劍法」,一招一式,法度謹嚴無比。這一路劍法若是

由馬鈺、丘處機等老道出手,自是端穩凝持,深具厚重古樸之致,在

楊過使來,卻不免顯得少年老成,微見澀滯。

   公孫止知他二人雙劍聯手的厲害,一上手即使開陰陽倒亂刃法,

右手黑劍,左手金刀,招數凌厲無前。楊過的全真劍法乃當年王重陽

所創,雖不如敵人兇悍,卻是變化精微,楊過謹守不攻,接了他三招

。小龍女一聲呼叱,挺淑女劍攻擊公孫止後心。

   公孫止恚恨難當,心想:「這花朵般的少女原是我新婚夫人,此

時卻來與旁人聯劍攻我。」又想:「惡婆娘突然出現,揭破前事,我

威信掃地,顏面無存,非但再難逼迫柳妹成婚,連這絕情谷的基業也

已不保。」但他仗著武功精湛,今日雖遇棘手難題,還是要憑武力一

逞,只要打敗楊過,便挾小龍女遠走高飛。他不知小龍女已服絕情丹

解藥,還道她已不過三十六日之命,但這三十六日之中,也要叫她成

為自己妻室。心中越想越邪,手上的倒亂刃法卻越來越是猛惡。

   小龍女使動玉女劍法,等要和楊過心意相通,發揚「素心劍法」

威力,那知他目光始終不瞧過來,只是自顧自的揮劍拒戰。小龍女好

生奇怪,問道:「過兒,你怎麼不瞧我?」她心中柔情漸動,劍光忽

長。楊過聽了她的語聲,心中一震,登時胸口劇痛,劍招稍緩,嗤的

一下,衣袖已被黑劍劃破,小龍女大驚,刷刷刷連攻三劍,阻住公孫

止進擊。楊過道:「我不能瞧你,也不能聽你說話。」小龍女軟語溫

柔:「為甚麼?」楊過只怕再遇危險,粗聲答道:「你要我死,那就

跟我說話好了!」他怒氣一生,疼痛登止,將公孫止黑劍的招數盡行

接過。

   小龍女好生歉然,道:「你別生氣,我不說啦。」突然心念一動

:「啊,我劇毒已解,他可並未服藥!他得到解藥,自己不服,卻來

給我解毒。」想到此處,又是感激,又是憐惜,當真是深情無限,這

一下勁隨心生,玉女素心劍法威力大盛,招數遞將出去,竟然將楊過

全要害盡行護住。本來她既守護楊過,楊過就該代她防禦敵招,但他

不敢斜目旁睨,變得她全身一無守備,處處能受敵招。

   公孫止目光何等敏銳,只數招之間,便已瞧出破綻,但他不欲傷

害小龍女半分,一刀一劍均是向楊過猛烈砍刺。但見攻的如驚濤衝岸

,守的卻也似堅岩屹立,再加上小龍女全力防護,數十招中公孫止竟

是半點也奈何不得敵手。

   這時綠萼已經醒轉,站在母親身旁觀鬥,眼見小龍女盡力守護楊

過,全然不顧自身安危,不禁自問:「若是換作了我,當此生死之際

,也能不顧自身而護他麼?」輕輕嘆了口氣,心道:「我定能如龍姑

娘這般待他,只是他卻萬萬不肯如此等我。」

   便在此時,裘千尺嘶聲叫道:「假刀非刀,假劍非劍!」楊過與

小龍女聽了都是一怔,不明白她這兩句話的用意。裘千尺又叫:「刀

即是刀,劍即是劍!」

   楊過與公孫止鬥了兩次,一直在潛心思索陰陽倒亂刃法的祕奧所

在,但見他揮動輕飄飄的黑劍硬砍硬斫,一柄沉厚重實的鋸齒金刀卻

是靈動飛翔,走的全是單劍路子,招數出手與武學至理恰正相反;但

若始終以刀作劍,以劍作刀,那也罷了,偏生焂忽之間劍法中又顯示

刀法,而刀招中隱隱含著劍招的殺著,端的是變化無方,捉摸不定,

此時忽聽得裘千尺叫了那十六個字,心道:「難道他刀上的劍招、劍

上的刀招全是花假?」眼見黑劍橫肩砍來,明明是單刀的招數,心中

便只當他是柄長劍,君子劍挺出,雙劍相交,錚的一聲,兩人各自後

退了一步。才知這黑劍底子裏果然仍舊是劍,所使的刀招只是炫人耳

目,但若對方武功稍差,應付失宜,刀招卻也能夠傷人。

   楊過一試成功,心中大喜,當下凝神找尋對方刀劍中的破綻,心

想他招數錯亂,雖然奇妙,但路子定然不純,拆了數招,忽聽裘千尺

道:「攻他右腿,攻他右腿。」楊過見公孫止金刀幌動,下盤實是無

隙可乘,但想裘千尺手足勁力雖失,胸中所藏武學卻絲毫未減,公孫

止的武功既是她所傳授,定然知其虛實,當下依言出招,擊刺對方右

腿。公孫止橫刀架開,右腿無隙可乘,但這麼一橫刀,左肩與左脅卻

同時暴露。楊過不等裘千尺指點,長劍閃處,已將他腋底的衣衫劃破

。公孫止咒罵了一聲,向後躍開,怒目向裘千尺喝道:「老乞婆,瞧

我放不放過你?」說著又挺刀劍向楊過攻去。

   楊過舉劍一擋,裘千尺又道:「踢他後心!」此時二人正面相對

,要踢他後心決無可能,但楊過對裘千尺已頗具信心,知她話中必有

深意,不管如何,逕往敵人後心搶去。公孫止迴刀後削。裘千尺叫道

:「刺他眉心。」楊過心道:「我剛轉到他背後,你卻又要我刺他眉

心。」勢在緊迫,不及多想,立時又轉到敵人身前,正欲挺劍刺他眉

心,裘千尺又叫道:「削他屁股!」

   綠萼在旁瞧得兩手掌心中都是汗水,皺起了眉頭,心道:「媽這

般亂喊亂叫,那不是在反助爹爹麼?」她口中不言,馬光佐卻已忍不

住大聲說道:「楊兄弟,別上這老太婆的當,她要累死你。」

   楊過前後轉了數次,已隱約體會到裘千尺的用意,聽她呼前便即

趨前,聽她喝後立時搶後,果然數轉之後,公孫止右脅下露出破綻。

楊過長劍抖處,嗤的一聲,衣衫刺破,劍尖入肉寸餘,公孫止脅下登

時鮮血迸流。

   眾人「啊」的一聲,一齊站了起來。法王等均已明白,原來裘千

尺適才並非指點楊過如何取勝,卻是教他如何從不可勝之中,尋求可

勝之機,並非指出公孫止招數中的破綻,而是要楊過在敵人絕無破綻

的招數之中,引他露出破綻。她一連指點了幾次,楊過便即領會了這

上乘武學的精義,心中佩服無已,暗道:「敵人若是高手,招數中焉

有破綻可尋?這位裘老前輩的指點,當真令人一生受用不盡。」

   但要迫得公孫止露出破綻,非但武功必須勝過,尚得熟知他所有

招數,方能於十餘招之前,對他諸般後著應變料得清清楚楚,逐步引

導他走上失誤之途,此節唯裘千尺所能,楊過卻是只明其理,無力自

為,當下聽著她的指點,劍光霍霍,向公孫止前後左右一陣急攻,二

十餘招後,公孫止腿上又中一劍。

   這一劍著肉雖然不深,但拉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幾有五六寸長。

公孫止心想:「這男女二人併力守護,急切間傷不得這姓楊的小子,

再鬥下去,有那老乞婆在旁指點,我須喪身在這小賊的劍下。」當年

他為了自己活命,曾將心愛的情人刺死,此時事在危急,也已顧不得

小龍女,當下黑劍幌動,刷的一刀,向小龍女肩頭急砍。

   楊過一驚,挺劍代她守護,猛聽得裘千尺叫道:「刺他腰下。」

楊過一怔,心想:「姑姑此時受攻,我如何能不救?但裘老前輩每次

指點均有深意,想來這是一招圍魏救趙的妙著。」心念甫動,長劍已

然圈轉,疾刺公孫止右腰。忽聽得小龍女「啊」的一聲叫,右臂受創

,嗆啷一聲,淑女劍掉在地下。公孫止黑劍斜掠,擋開了楊過一招。

   楊過大驚,急叫:「你快退開,我一個人對付他。」他這一動情

關注,胸口又是一陣疼痛。小龍女受傷不輕,只得退下,撕衣襟裹傷

。楊過奮力拚鬥,對裘千尺的指點失誤甚是惱怒,向她怒目橫了一眼



   裘千尺冷笑道:「你怪我甚麼?我只助你殺敵,誰來管你救人?

哼哼,這姑娘的死活與我有甚相干?她死了倒好!」楊過怒道:「你

兩夫妻真是一對兒,誰都沒半點心肝!」裘千尺冷笑一聲,也不動怒

,臉上神色自若,靜觀二人劇鬥。

   楊過斜眼向小龍女一瞥,見她靠在椅上,撕衣襟包紮傷口,料想

並無大礙,精神一振,劍招忽變,自全真劍法變為玉女劍法。公孫止

見他的劍法本來穩重端嚴,突然間輕靈跳脫,丰姿綽約,登時如換了

一個人一般,心下微感奇異,暗想:「此人詭計多端,又在搗甚麼鬼

了?」但接招之下,只覺對方劍法吞吐激揚,宛然名家風範,與小龍

女適才所使正是一路,登時疑心盡去,當下金刀黑劍同時攻了上去。

   十餘招後,楊過又漸落下風,給公孫止逼得不住倒退。裘千尺屢

次出言指點,但楊過惱她有意損傷小龍女,對她呼叫宛似不聞,暗道

:「誰要你來囉唆?」刷刷刷刷四劍,長聲吟道:「良馬既聞,麗服

有暉,左攬繁弱,右接忘歸。」口中長吟,劍招配合了詩句,揮舞得

瀟洒有致。公孫止一呆,道:「甚麼?」

   楊過又吟道:「風馳電逝,躡景追飛。凌厲中原,顧盼生姿。」

詩句是四字一句,劍招也是四招一組,吟到「風馳電逝,躡景追飛」

時劍去奇速,於「凌厲中原,顧盼生姿」這句上卻是迅猛之餘,繼以

飄逸。公孫止從沒見過這路劍法,聽他吟得好聽,攻勢登緩,凝神捉

摸他詩中之意,心知他劍招與詩意相合,只要領會了詩義,便能破其

劍法。

   只聽他又吟道:「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

目送歸鴻,手揮五絃。」這幾句詩吟來淡然自得,劍法卻是大開大闔

,峻潔雄秀,尤其最後兩句劍招極盡飄忽,似東卻西,縐上擊下,一

招兩劍,難以分其虛實。

   小龍女此時已裹好創口,見楊過的劍法使得好看,但從未聽他說

起過,不禁問道:「過兒,這是甚麼劍法,誰教你的?」楊過笑道:

「我自己琢磨的,姑姑你說好麼?前幾日我躺著養傷,床邊有一本詩

集,我看到這首詩好,就記下了。朱子柳前輩在英雄宴上以書法化入

武功,我想以詩句化入武功,也必能夠。」小龍女道:「很好啊……



   忽聽得金輪法王讚道:「楊兄弟,你這份聰明智慧,真叫老衲佩

服得緊。下面幾句自然是『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

筌。』」

   公孫止心念一動:「這和尚在指點我。」當下也不及細想這和尚

是何用意,但想「俯仰自得」必是上一劍之後緊接下一劍,當即揮黑

劍先守上盤,金刀卻從中盤疾砍而出。

   金輪法王文武全才,雖然僻居西藏,卻於漢人的經史百家之學無

所不窺,他聽了楊過所吟之詩,早知下句,便先行說了出來,想借公

孫止之手將他除去。這一次公孫止果然搶到先著,楊過劍招未出,已

被他盡數封住去路,鋸齒金刀卻從中路要害斫來。好在楊過聽到法王

吟詩,也早防有此著,竟不再使自創的四言詩劍法,長劍橫守中盤,

左手中指錚的一聲,在金刀背上一彈。

   公孫止只感手臂一震,虎口微微發麻,心下吃驚:「這小子的古

怪武功真多。」楊過這一彈正是黃藥師所傳的彈指神通功夫,只是他

功力未夠,未能克敵制勝,這一下若是讓黃藥師彈上了,公孫止的金

刀非脫手不可。但只這麼一彈,楊過已於瞬息間從下風搶回上風,長

劍飛舞,再使黃藥師所授「玉簫劍法」。這玉簫劍法與彈指功夫均以

攻敵穴道為主,劍指相配,精微奧妙,饒是他功夫未純,一陣急攻,

卻也使公孫止招架不易。

   此時裘千尺又在旁呼喝:「他劍刺右腰,刀劈項頸!」「他劍削

右肩,刀守左脅。」竟將公孫止每一路招數都先行喝了出來。如此一

來,楊過自是有勝無敗,他不再長吟,法王便無法知他劍意。公孫止

的陰陽雙刃雖係家傳武學,但經裘千尺去蕪存菁、創新補闕,大大的

整頓過一番,他所使招數自是盡在裘千尺料中,不論如何騰挪變化,

總是給她先行叫破。鬥到酣處,驀聽得裘千尺叫道:「他刀劍齊攻你

上盤。」這句呼喝時刻拿捏得極是陰毒,恰好公孫止刀劍已出,難以

中途改變,楊過卻有餘裕抵擋。楊過低頭疾趨,橫劍護背,左指已戳

到了對方臍下一寸五分處的「氣海穴」。楊過一指得手,心中大喜,

料想敵人必受重創,豈知公孫止飛出一腿,竟向他下顎踢到。

   楊過一驚,向旁急竄數尺,才想起此人身上穴道極奇,先前用金

鈴索打他穴道,明明打中,此人卻似一無所覺,微一沉吟間,公孫止

刀劍又已攻上。但聽裘千尺叫道:「他刀劍交叉,右劍攻左,左刀砍

右。」楊過不遑多想,當即竭力抵禦。

   依二人功力而論,楊過早已不敵,全賴裘千尺搶先提示,點破了

公孫止所有厲害招數。此時二人翻翻滾滾,已拆了七八百招,谷中諸

子弟固然瞧得心驚膽戰,而瀟湘子等眾手也是目眩神馳,猜不透這場

激戰到底誰勝誰敗。刀光劍影之中,公孫止張口喘氣,楊過汗透重衣

,二人進退趨避之際均已不如先前靈動。

   公孫綠萼心想再鬥下去,二人必有一傷,她固不願楊過鬥敗,卻

也不忍眼見父親身受損傷,低聲向裘千尺道:「媽,你叫他們別打啦

,大家來評評理,說個誰是誰非。」

   裘千尺「哼」了一聲,道:「斟兩碗茶過來。」綠萼心中煩亂,

但依言斟了兩碗茶,搶到母親面前。裘千尺舉起雙手,取下了包在頭

頂的那塊血布。她腦門撞柱流血,小龍女撕下了衣襟替她包紮,此時

取下包布,頭頂又有鮮向流出。綠萼驚道:「媽!」裘千尺道:「死

不了!」將血布拋在膝頭,雙手各接一隻茶碗,每手四指持碗,拇指

卻浸入了茶水之中,滿指鮮血都混入茶內。她隨手輕幌,片刻間鮮血

便不見痕跡,叫道:「都鬥得累了,喝一碗茶再打!」對綠萼道:「

送茶去給他們解渴,一人一碗。」

   綠萼知道母親對父親怨毒極深,料想她決無這般好心,竟要送茶

給他解渴,此舉多半會對父親不利,但兩碗茶是自己所斟,其中絕無

毒藥,又是一般無異,想來母親是體惜楊過,但父親倘若無茶,便決

計不肯住手,楊過這碗茶仍是喝不到,眼見兩人確是累得狠了,當下

走到廳心,朗聲說道:「請喝茶罷!」

   公孫止與楊過早就口渴異常,聽得裘千尺的叫聲,一齊罷手躍開

。綠萼將茶盤先送到父親面前。公孫止心想此茶是裘千尺命她送來,

其中必有古怪,多半是下了毒藥,將手一擺,向楊過道:「你先喝。

」楊過坦然不懼,隨手拿起一碗,放到嘴邊,喝了一口。公孫止道:

「好,這碗給我!」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茶碗。楊過笑道:「是你女兒

斟的茶,難道還能有毒藥?」說著換過茶碗,一飲而盡。

   公孫止向女兒臉上一看,見她臉色平和,心想:「萼兒對這小子

有有情意,茶中自然不會下毒,我已跟他掉了一碗,還怕怎地?」當

下也是一口喝乾,錚的一下,刀劍並擊,說道:「不用歇氣啦,咱們

再打,哼,若非這老賤人指點,你便有十條小命,也都已喪在我金刀

黑劍之下。」

   裘千尺將破布按上頭頂傷口,陰惻惻的道:「他閉穴之功已破,

你儘可打他穴道。」

   公孫止一呆,但覺舌根處隱隱有血腥之味,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

可。原來他所練的家傳閉穴功夫有一項重大禁忌,決不能飲食半點葷

腥,否則功夫立破,上代祖宗生怕無意之中沾到,是以祖訓嚴令谷中

人人不食葷腥,旁人雖然不練這門上乘內功,卻也迫得陪著吃素。他

向來防範周密,那想到裘千尺竟會行此毒計,將自己血液和入茶中?

楊過喝一碗血茶自是絲毫無損,公孫止畢生苦練的閉穴功卻就此付於

流水。

   他狂怒之下回過頭來,只見裘千尺膝頭放著一碟待賀客的蜜棗,

正吃得津津有味,緩緩的道:「我二十年前就已說過,你公孫家這門

功夫難練易破,不練也罷。」

   公孫止眼中如欲噴出火來,舉起刀劍,向她疾衝過去。綠萼一驚

,搶到母親身前相護,突覺耳畔呼呼風響,似有暗器掠過。公孫止長

聲大號,右眼中流下鮮血,轉身疾奔而出,手中卻兀自握著刀劍。一

滴滴鮮血濺在地下,一道血線直通向廳門。只聽得他慘聲呼號,愈去

愈遠,終於在群山之中漸漸隱沒。廳上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裘千尺用

甚法子傷他。

   只有楊過和綠萼方始明白,裘千尺所用的,仍是口噴棗核功夫。

   當楊過與公孫止激鬥之際,她早已嘴嚼蜜棗,在口中含了七八顆

棗核。眼見公孫止武功大進,自己縱然噴出棗核襲擊,他也必閃避得

了,若是一擊不中,給他有了防範,以後便再難相傷,因此於他酣鬥

之餘先用血茶破了他閉穴功夫,乘他怒氣勃發之際突發棗核。這是她

十餘年潛心苦修的唯一武功,勁道之強,準頭之確,不輪於天下任何

厲害暗器。若不是綠萼突然搶出,擋在面前,公孫止不但雙目齊瞎,

而且眉心穴道中核,登時便送了性命。


   綠萼心中不忍,呆了一呆,叫道:「爹爹,爹爹!」想要追出去

察看。裘千尺厲聲道:「你要爹爹,便跟他去,永遠別再見我。」綠

萼愕然停步,左右為難,但想此事畢竟是父親不對,母親受苦之慘,

遠勝於他,再者父親已然遠去,要追也追趕不上,當下從門口緩緩回

來,垂首不語。

   裘千尺凜然坐在椅上,東邊瞧瞧,西邊望望,冷笑道:「好啊,

今日你們都是喝喜酒來著,這杯酒沒喝成,豈不掃興?」眾人給她冷

冰冰的目光瞧得心頭發毛,只怕她口中突然噴芔古怪暗器。谷中諸人

只是一味驚懼,法王與尹克西等卻各暗自戒備。

   小龍女與楊過見公孫止落得如此下場,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由

得都是深深嘆了一口長氣,各自伸出手來,相互緊緊握住,兩人心意

相通,當即並肩往廳外走去。剛到門口,裘千尺突然大聲喝道:「楊

過,你到那裏去?」楊過回轉身來,長挕到地,說道:「裘老前輩、

綠萼姑娘,咱們就此別過。」他自知命不久長,也不說甚麼「後會有

期。」之類的話了。

   綠萼回了一禮,黯然無言。裘千尺怒容滿臉,喝道:「我將獨生

女兒許配於你,怎地既不改口稱我岳母,又這麼匆匆忙忙的便走了?

」楊過一愕,心道:「你雖將女兒許配於我,我可沒說要啊。」裘千

尺道:「此間綵禮齊全,燈燭俱備,賀客也到了這許多,咱們武學之

士也不必婆婆媽媽,你們二人今日便成了親罷。」

   金輪法王等眼見楊過為了小龍女與公孫止幾番拚死惡鬥,此時聽

了裘千尺此言,知道必然又是一番風波。各人互相望了幾眼,有的微

笑,有的輕輕搖頭。

   楊過左手挽著小龍女的臂膀,右手倒按君子劍劍柄,說道:「裘

老前輩一番美意,晚輩極是感激。但晚輩心有所屬,實非令愛良配。

」說著慢慢倒退。他怕裘千尺狂怒之下,斗然口噴棗核,是以按劍以

防。

   裘千尺向小龍女怒目橫了一眼,冷冷的道:「嘿,這小狐狸精果

然美得出奇,無怪老的著了迷,小的也為她顛倒。」綠萼道:「媽,

楊大哥與這位龍姑娘早有婚姻之約,這中間詳情,女兒慢慢再跟你說

。」裘千尺啐了她一口,怒道:「呸?你當你媽是甚麼人?我說過的

話,也能改口麼?姓楊的,別說我女兒容貌端麗,沒一點配你不上,

她便是個醜八怪,今日我也非要你娶她為妻不可。」

   馬光佐聽她說得蠻橫,不由得哈哈大笑,大聲說道:「這谷中的

夫妻當真是一對活寶,老公逼人家閨女成親,老婆也硬逼人家小子娶

女,別人不要,成不成?」裘千尺冷冷的道:「不成!」馬光佐裂開

大口,哈哈大笑。突然波的一響,一枚棗核射向他眉心,當真是來如

電閃,無法閃避。馬光佐驚愕之下,頭一抬,拍的一聲,棗核已將他

三顆門牙打落。馬光佐大怒,虎吼一聲,撲將過去。但聽波波兩聲,

他右腿「環跳」,左足「陽關」兩穴同時被棗核打中,雙足一軟,摔

倒在地,爬不起來。

   這三枚棗核實在去得太快,直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楊過當馬光

佐大笑之際,已知裘千尺要下毒手,抽出長劍要過去相救,終是遲了

一步,忙伸手將他扶起,解開了他穴道。馬光佐倒也極肯服輸,見這

禿頭老太婆手不動,腳不抬,口一張便將自己打倒,心中好生佩服,

吐出三枚門牙,滿嘴鮮血的說道:「老太婆,你本事比我大,老馬不

敢得罪你啦。」

   裘千尺不理他,瞪著楊過道:「你決意不肯娶我女兒,是不是?



   公孫綠萼在大庭廣眾之間受此羞辱,再也抵受不住,拔出腰間匕

首,刃尖指在自己胸口,大聲道:「媽,你再問一句,女兒當場死給

你看。」裘千尺嘴一張,波的一響,一枚棗核射將過去,斜中匕首之

柄。這一下勁力好大,那匕首橫飛而出,插入木柱,深入數寸,燭光

之下,劍柄兀自顫動。眾人「啊」的一聲,無不倒抽一口涼氣。

   楊過心想留在這裏徒然多費唇舌,手指在劍刃上一彈,和著劍刃

振起的嗡嗡之聲,朗聲吟道:「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

不如故。」挽起一個劍花,攜著小龍女的手轉身便走。

   綠萼聽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那兩句話,更是傷心欲絕,取

過更換下來的楊過那件破衫,雙手捧著走到他面前,悄然道:「楊大

哥,衣服也還是舊的好。」楊過道:「謝謝你。」伸手接過。他和小

龍女都知她故意擋在身前,好教母親不能噴棗核相傷。小龍女臉含微

笑,點頭示謝。綠萼小嘴向外一努,示意二人快快出去。

   裘千尺喃喃的唸了兩遍:「人不如故,人不如故。」忽地提高聲

音,說道:「楊過,你不肯娶我女兒,連性命也不要了嗎?」

   楊過悽然一笑,又倒退一步,跨出了大廳的門檻。小龍女心中一

凜,說道:「慢著。」朗聲問道:「裘老前輩,你有丹藥能治情花之

毒麼?」

   綠萼心中一直便在想著此事,父親手中只賸下一枚絕情丹,楊過

已給小龍女服了,他自己身上的情花劇毒未解,惟一指望是母親或有

救治之法,但母親必定以此要脅楊過,逼他娶己為妻,是以不敢出言

相求,事在危急,再也顧不得女兒家的儀節顏面,轉身說道:「媽,

若不是楊大哥援手,你尚困身石窟之中,大難未脫。楊大哥又沒絲毫

得罪你之處。咱們有恩報恩,你設法解了他身上之毒罷。」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世上恩仇之際便

能這般分明?那公孫止對我是報了恩麼?」

   綠萼大聲道:「女兒最恨三心兩意、喜新厭舊的男子。這姓楊的

若是捨卻舊人,想娶女兒,女兒便是死了,也決不嫁他。」

   這幾句話裘千尺聽來倒是十分入耳,但一轉念間,立即明白了女

兒的用心,她是愛極了楊過,他若願意迎娶,她自是千肯萬肯,只是

迫於眼前情勢,只盼自己先救他性命再說。

   金輪法王與尹克西等瞧著這幕二度逼婚的好戲,你望我一眼,我

望你一眼,都是臉露微笑。法王直至此時,才知楊過身中劇毒,心中

暗自得意,但願他堅持到底,不肯為了保命而允娶公孫綠萼,就怕這

小子詭計多端,假意答允,先騙了解藥到手,又再翻悔;但想有自己

在此,這小子若要行奸使詐,自己便可點破,不讓裘千尺上當。

   裘千尺的眼光從東到西,在各人臉上緩緩掃過,說道:「楊過,

這裏諸人之中,有的盼你死,有的願你活。你自己願死還是願活,好

好想一想罷。」

   楊過伸手摟住小龍女的腰,朗聲道:「她若不能歸我,我若不能

歸她,咱倆寧可一齊死了。」小龍女甜甜一笑,道:「正是!」她與

楊過心意相通,二人愛到情濃之處,死生大事卻也看得淡了。

   裘千尺卻難以明白她的心思,喝道:「我若不伸手相救,這小子

便要一命鳴呼,你懂不懂?他只能再活三十六天,你知不知道?」

   小龍女道:「你若肯相救,咱兩個兒能多聚幾年,自是極感大德

。你不肯救,咱倆在一起便只三十六天,那也好啊!反正他死了,我

也不活著。」說這幾句話時,美麗的臉龐上全然漠不在乎。

   裘千尺望望她,又望望楊過,只見二人相互凝視,其情之痴,其

意之濃,那是自己一生之中從未領略過、從未念及過的,原來世間男

女之情竟有如斯者,不自禁想起自己與公孫止夫妻一場,竟落得這般

收場,長嘆一聲,雙頰上流下淚來。

   綠萼縱身過去,撲在她的懷裏,哭道:「媽,你給他治了毒罷,

我和你找舅舅去,舅舅很牽掛你,是不是?」裘千尺一流淚水,心中

牽動柔情,但隨即想起二哥裘千仞信中那句話來:「自大哥於鐵掌峰

上命喪郭靖、黃蓉之手……」自己手足殘廢,二哥又已出家為僧,說

甚麼「放下屠刀,皈依三寶」,然則大哥之仇豈非永不能報?這小子

武功不弱,他既堅不肯娶我女兒,那麼命他替我報仇,也可了卻一椿

大事。

   她想到此處,便道:「解治情花劇毒的絕情丹,本來數量不少,

可是除了三枚之外,都給我浸入砒霜,盡數毀了。這三枚丹藥,公孫

止那奸賊自己服一枚,另一枚我醉倒後給他取了去,後來落入你手,

你已給這女子服了。世間就只賸下一枚。這枚絕情丹我貼身而藏已二

十餘年。身在絕情谷中住而不備絕情丹,這條性命便算不得是自己的

。眼下反正我已命不久長,我女兒今後也未必會再留在谷中……」說

著緩緩伸手入懷,將世間唯此一枚的絕情丹用指甲切成兩半,取出半

枚,托在掌心,說道:「丹藥這便給你,你不肯做我女婿,那也罷了

,可是你須得答允為我辦一件事。」

   楊過與小龍女互視一眼,料想不到她竟會忽起好心。二人雖說將

生死置之度外,但眼前既有生路,自是喜出望外,齊聲道:「老前輩

要辦甚麼事,我們自當盡力。」

   裘千尺緩緩的道:「我是要你去取兩個人的首級,交在我手中。



   楊過與小龍女一聽,立時想到,她所要殺之人其中之一必是公孫

止。楊過對這人自是絕無好感,此人已喪一目,閉穴內功又破,雖然

其他武功未失,要追殺他諒亦不難,不過他是公孫綠萼之父,這姑娘

對自己一片痴情,殺她父親,未免大傷其心,一時不禁躊躇難答。小

龍女心中也覺公孫止雖惡,對己總是有救命之恩,但瞧裘千尺的神色

,若不辦到此事,她的丹藥無論如何不會給楊過的了。

   裘千尺見二人臉上有為難之意,冷然道:「我也不知道這二人和

你們甚瓜葛牽連,但我是非殺這二人不可。」說著將半枚丹藥在手中

輕輕一拋。楊過聽她語氣,所說的似乎並非公孫止,於是問道:「裘

老前輩與何人有仇?要晚輩取何人的首級?」裘千尺道:「你沒聽到

那惡賊讀信麼?害死我大哥的,叫做甚麼郭靖、黃蓉。」

   楊過大喜,叫道:「那好極了。這二人正是晚輩的殺父仇人,裘

老前輩便是無此囑咐,晚輩也要找這二人報仇。」裘千尺心中一凜,

道:「此話當真?」楊過指著金輪法王道:「這位大師與這二人也有

過節。晚輩之事,曾跟他說過。」

   裘千尺眼望法王,法王點了點頭,說道:「可是這位楊兄弟啊,

那時卻明明助著郭靖、黃蓉,來跟老衲為難。」小龍女與綠萼惱恨這

和尚時時從中挑撥作梗,一齊向他怒目橫視。金輪法王只作不見,微

笑道:「楊兄弟,此事可有的罷?」楊過道:「是啊。待我報了父母

之仇,還得向大師領教幾招。」法王雙手合十,說道:「妙極,妙極

!」

   裘千尺左手一擺,對楊過道:「我也不管你的話是真是假,你將

這枚藥拿去服了罷。」楊過走上前去,將丹藥接在手中,見只有半枚

,便即明白,笑道:「須得取那二人首級,來換另外半枚?」裘千尺

點頭道:「你聰明的緊,一瞧便知,用不著旁人多說。」楊過心想:

「先服了這半枚再說,總是勝於不服。」當下將半枚丹藥放入口中,

嚥了一口唾液,吞入肚中。

   裘千尺道:「這絕情丹世上只剩下了一枚,你服了半枚,還有半

枚我藏在極密的所在。十八日後,你若攜二人首級來此,我自然取出

給你,否則你縱將我擒住,叫我身受千刀萬剮之苦,再將我投入石窟

之中,我也決不會給你。我裘千尺說話斬釘截鐵,向無更移。各位貴

客請便。楊大爺、龍姑娘,咱們十八日後再見。」說著閉上眼睛,不

再理睬眾人。

   小龍女問道:「為甚麼限定十八日?」裘千尺閉著眼睛道:「他

身上的情花之毒,原來是三十六日之後發作,現下服了半枚丹藥,毒

勢聚在一處,發作反而快了一倍。十八日後再服半枚,立時解毒,否

則……否則……嘿嘿!」說到此處,只是揮手命各人快去。

   楊過與小龍女知道此人已無可理喻,當下與公孫綠萼作別,快步

出了水仙莊。楊過不耐煩再循來路乘舟出谷,與小龍女展開輕功,翻

越高山而出。


   楊過進谷雖只三日,但這三日中遍歷艱險,數度生死僅隔一線,

此時得與心上人離此險地,真乃恍如隔世。此時天已黎明,二人並肩

高岡,俯視幽谷,但見樹木森森,晨光照耀,滿眼青翠,心中歡悅無

限,飄飄盪盪的宛似身在雲端。

   楊過攜著小龍女之手,走到一株大槐樹之下,說道:「姑姑……

」小龍女偎依在他身邊,嫣然一笑,道:「我瞧你別再叫我姑姑了罷

。」

   楊過心中早已不將她當作師父看待,叫她「姑姑」,只是一向叫

得慣了,聽她這麼說,心裏一甜,回首凝視著她漆黑的眼珠子,道:

「那我叫你作甚麼?」小龍女道:「你愛叫甚麼,便叫甚麼,一切都

由你。」楊過微一沉吟,道:「我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時光,便是在古

墓中跟你一起廝守之時,那時我叫你姑姑,便到死都叫你作姑姑罷。

」小龍女笑道:「那時我打你屁股,你也很快活嗎?」

   楊過伸出雙臂,將她摟在懷裏,只覺她身上氣息溫馨,混和著山

谷間花木清氣,真是教人心魂俱醉,難以自已,輕輕的道:「咱們如

這般廝守一十八日,只怕已快活得要死了,別再去殺甚麼郭靖、黃蓉

啦。與其奔波勞碌,廝殺拚命,咱們還是安安靜靜、快快活活的過十

八天的好。」

   小龍女微笑道:「你說怎麼,便怎麼好。以前我老是要你聽話,

從今兒起,我只聽你的話。」她一向神色冷然,如今心胸中充滿愛念

,眉梢眼角以至身體四肢,無不溫柔婉孌,只覺得全心全意的聽楊過

話,那才是最快活不過之事。

   楊過怔怔的望著她,緩緩的道:「你眼中為甚麼有淚水?」小龍

女拿著他的手,將臉頰貼在他手背上輕輕摩擦,柔聲道:「我……我

不知道。」過了片刻,道:「定是我太喜歡你了。」

   楊過道:「我知道你在為一件事難過。」小龍女抬起頭來,突然

淚如泉湧,撲在他的懷裏,抽抽噎噎的哭道:「過兒,你……你……

咱們只有十八天,那怎麼夠啊?」楊過輕輕拍著她肩膀,輕輕的道:

「是啊,我也說不夠。」小龍女道:「我要你永遠這麼待我,要一百

年,一千年,一萬年。」

   楊過捧起她的臉來,在她淡紅的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毅然道:

「好,說甚麼也得去殺了郭靖、黃蓉。」舌尖上嘗著她淚水的鹹味,

胸中情意激動,全身真欲爆裂一般。


   忽聽得左首高處一人高聲笑道:「要卿卿我我,也不用這般迫不

及待。」楊過轉頭來,只見十餘丈外的山岡之上,金輪法王、尹克西

、瀟湘子、尼摩星、馬光佐五人並肩站立,說這話的正是金輪法王。

料想自己與小龍女匆匆離谷,未理其餘諸人,法王等便隨後跟來,自

己二人大難之後重會,除了對方之外,其餘一切全是視而不見,聽而

不聞,二人在槐樹下情致纏綿,卻給法王等遙遙望到了。

   楊過想起在絕情谷中法王數次與自己為難,險些喪身於他言語之

下,早知如此,他在荒山結棚養傷之際,就該一掌送了他的性命,自

己助他療傷,枉他為一派宗主,竟是如此的以怨報德。小龍女見他目

中露出怒火,說道:「別理他,這般人便是過一輩子,也沒咱們一時

三刻的歡喜。」

   只聽馬光佐叫道:「楊兄弟,龍姑娘,咱們一起走罷。在這荒山

野嶺之間,無酒無肉,有甚麼好玩。」楊過只盼與小龍女安安靜靜的

多過一刻好一刻,偏生有這些不識趣之人前來滋擾,但知馬光佐是一

片好心,於是朗聲答道:「馬大哥請先行一步,小弟隨後便來。」馬

光佐道:「好罷,那你們快些來。」

   金輪法王哈哈哈大笑,說道:「那又何必要你費心?他們愛在這

荒山野地耽上一十八天啊。」裘千尺說過十八天後毒發之言,大廳上

人人聞知,馬光佐聽他竟如此說,不禁勃然大怒,一把抓住法王衣襟

,罵道:「賊禿,你的心腸忒也歹毒!咱們與楊兄弟同來谷中,你不

助他已是不該,一路上冷言冷語,是何道理?」法王微微冷笑,道:

「你放不放手?」馬光佐怒道:「我不放,你怎樣?」

   法王右手一拳,迎面打去。馬光佐道:「好啊,動粗麼?」提起

蒲扇大的手掌抓他拳頭,那知法王這拳乃是虛招,左手焂地伸出,在

他背上一托,剛勁柔勁同時使出,馬光佐一個龐大的身軀立時飛起,

往山坡上摔將下來。好在山坡上全是長草,他又是皮粗肉厚,這一摔

未受重傷,但已是額角青腫,哇哇大叫的爬將起來。

   楊過望見二人動手,知道馬光佐定要吃虧,待要趕去相助,只奔

出三步,馬光佐已結結實實的摔了一交。馬光佐雖是渾人,卻也有個

獃主意,知道硬打定然鬥不過和尚,口中哼哼唧唧,叫道:「啊喲,

啊喲,手臂給賊禿打斷啦。」


   金輪法王應蒙古王子忽必烈之聘,受封為蒙古第一國師,瀟湘子

與尼摩星一直氣忿不服,此時見他如此蠻橫,更是惱怒,兩人相互使

個眼色。瀟湘子道:「大師武功果然了得,不愧了蒙古第一國師的封

號。」法王道:「豈敢,豈敢……」他鑒貌辨色,知道尼瀟二人立時

有出手之意,而楊過與小龍女在一旁更是躍躍欲動,尹克西心意如何

,尚不得而知。他雖自恃武功高強,但若這五大高手聯手來攻,自己

不僅決然抵擋不住,尚有性命之憂,嘴上敷衍對答,心中尋思脫身之

計。

   那知馬光佐哼哼唧唧,慢慢走到他背後,猛起一拳,砰的一聲,

正中法王後腦。以法王武功,馬光佐偷襲本難得逞,但此時他全神貫

注在楊過、瀟湘子等五人身上,對這渾人毫不在意,竟被他大力一拳

,如中鐵錘,只錘得眼前金星亂冒。他驚怒之下,回肘撞去,馬光佐

胸口中了肘鎚,大叫一聲,軟綿綿的往前倒下。法王雙腿略曲,馬光

佐龐大的身軀正好跌在他肩頭,便即往坡下奔去。

   眾人大聲呼叫,楊過首先追了下去。法王肩頭雖然負了個將近三

百斤的巨人。仍是奔行如飛。楊過、小龍女、尼摩星等都是一等一的

輕功,但既給他發足在先,數十丈內竟然追趕不上。楊過和小龍女足

下加快,漸漸逼近。法王焂地站住,回過頭來,獰笑道:「好,你們

是一齊上呢,還是單打獨鬥?」說著倒舉馬光佐,將他腦袋對準山坡

邊的一塊岩石,作勢要撞將下去。

   楊過繞到他身後,先行擋住去路,說道:「你若傷他性命,咱們

自是一擁而上。」法王哈哈一笑,將馬光佐拋在地下,說道:「這般

渾人,也值得跟他一般見識?」雙手伸人袍底,隨即伸出,左手白光

閃閃,右手黃氣澄澄,已各取銀輪銅輪在手,雙輪一碰,嗡嗡之聲從

山谷間傳了出去,傲然道:「那一位先上?」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切磋武學,我做買賣的只在旁觀摩觀

摩。」法王暗想:「此人兩不相助,倒少了一個勁敵。」瀟湘子心想

還是讓旁人打頭陣,耗了他的力氣,自己再來乘其敗而取,於是說道

:「尼兄,你武功強過小弟,請先上!」

   尼摩星聽了瀟湘子之言,已知其意,但自負武學修為獨步天竺,

生平未逢敵手,心想縱然勝不得金輪法王,也不致落敗,當下順手抓

起山坡上一塊巨岩,喝道:「好,我試試你兩個圓圈圈。」舉起巨岩

,逕向法王當胸砸去。這塊巨岩瞧來少說也有三百來斤,眾人見他不

用兵刃,舉起大石便打,無不吃了一驚。

   金輪法王也沒料到這矮子天生神力,竟舉大石砸到,當下不敢硬

碰,側身避開,右手銅輪向他背心橫掃過去。尼摩星抓著巨岩,回手

擋架。銅輪巨岩相碰,火星四濺,鏜的一聲,只震得山谷鳴響。法王

左臂微微發麻,心想:「這矮黑炭武功怪極,實是不可大意。但他力

氣再大,舉了這塊巨岩,卻又支持得幾時?」於是雙輪飛舞,繞著尼

摩星身子轉動。

   楊過將馬光佐救起,與小龍女並肩觀鬥,見尼摩星神力過人,武

功特異,兩人均感驚詫。見二人又鬥片時,尼摩星力道絲毫不衰,突

然大喝一聲:「阿婆星!」托起岩石,向法王擲將過去。

   他這一擲乃是天竺釋氏的一門厲害武功,叫作「釋迦擲象功」。

佛經中有言:釋迦牟尼為太子時,一日出城,大象礙路,太子手提象

足,擲向高空,過三日後,象還墮地,撞地而成深溝,今名擲象溝。

這自是寓言,形容佛法不可思議。後世天竺武學之士練成一門外功,

能以巨力擲物,即以此命名。此時尼摩星運此神功擲石,但見岩石在

空中急速旋轉,挾著一股烈風,疾往法王撞去。

   金輪法王武功難強,對此龐然大物那敢硬接硬碰,急忙躍開。尼

摩星身子突然飛起,追上大石,雙掌擊出,那大石轉個方向,又向法

王追去。這次飛擲,是第一次的餘勢加上第二次擲力,因而比之第一

次力道更強。

   論到武功造詣,法王實在尼摩星之上,只是這釋迦擲象功他從所

未見,一時竟攻了他個措手不及,眼見大石轉向飛到,只得又躍開閃

避。尼摩星乘勝追擊,那巨岩給他一次次加力,去勢愈猛。法王尋思

:「如此再打下去,須敗在這黑矮子手中,該當立時變計。幸好他獨

自先行挑鬥,我下毒手儘快斃了他,僵屍鬼就不敢再上。楊龍二人身

上有毒,那『玉女毒心劍法』使不順手。」


   猛聽得山後馬蹄聲響,勢若雷鳴,旌旗展動,衝出一彪人馬。法

王與尼摩星惡鬥方酣,無暇旁視。楊過等但見人強馬壯,長刀硬弩,

是一隊蒙古騎兵,來到十數丈之外,當先領兵官舉手示意,全隊勒馬

不前。

   旗影下一人駐馬觀鬥片刻,當即催馬上前,叫道:「罷手,罷手

!」那人科頭黃袍,手持鐵弓,正是蒙古王子忽必烈。

   尼摩星聽到叫聲,縱上去雙掌齊推,巨岩砰騰砰騰的滾下山坡,

沿途帶動泥砂石塊,勢道極是威猛。

   忽必烈翻身下馬,左手攜住法王,右手攜住尼摩星,笑道:「原

來兩位在這兒切磋武功,真令小王大開眼界。」他何嘗不知二人實係

真鬥,但為顧全雙方面子,只想輕輕一言揭過,法王微微一笑,說道

:「這位尼兄武學大有獨到之處,難得難得。」尼摩星怪眼一橫,道

:「我道蒙古第一國師如何了不起,原來……哼哼!」法王勃然大怒

,心想:「難道我當真鬥你不過?」正要開言,忽必烈笑道:「此處

風物良佳,豈可無酒?左右,取酒!咱們來痛飲三碗!」蒙古人自來

生長曠野,以天地為居室,荒山飲食,與堂上無異,當即有侍衛取過

烈酒乾脯,布列於地。

   忽必烈向小龍女望了兩眼,心下暗驚:「人間竟有如此美麗的女

子。」見她與楊過攜手並肩,神情親密,問楊過道:「這位姑娘是誰

?」楊過道:「這位龍姑娘,是小人的授業師父,也是小人的妻子。

」他自經絕情谷中一番出生入死,更將羈縻普天下蒼生的禮法習俗絲

毫不放在眼裏,心想偏偏要讓世人皆知,我楊過乃是娶師為妻。

   蒙古人於甚麼尊師重道、男女大防等禮法本來遠不如漢人講究,

忽必烈聽了楊過的話也不以為異,只是聽說這少女傳過他武藝,不由

得多了一層敬意,笑道:「果然是郎才女貌,天生佳偶,妙極妙極。

來,大家盡此一碗,為兩位慶賀。」說著舉起酒碗,一飲而盡。法王

微微一笑,也舉碗飲乾。餘人跟著喝酒,馬光佐更是連盡三碗。

   小龍女對蒙古人本無喜憎,此時聽忽必烈稱讚自己與楊過乃是良

配,不由得心花怒放,喝了半碗酒後,容色更增嬌艷,心想:「那些

漢人都說我和過兒成不得親,這位蒙古王爺卻連說妙極,瞧來還是蒙

古人見識高呢。」

   忽必烈笑道:「各位三日不歸,小王正自記掛得緊,只因襄陽軍

務緊急,未能相待,小王已在大營留下傳言,請各位即赴襄陽軍前效

力。今日在此巧遇,大暢予懷。」法王說道:「請問王爺,我軍攻打

襄陽,可順利否?」忽必烈皺眉道:「襄陽守將呂文德本是庸才,小

王所忌者,郭靖一人耳。」楊過心中一凜,問道:「郭靖確在襄陽?



   忽必烈道:「這郭靖說來還是小王的長輩,總角之時與先王曾有

八拜之交,乃是我成吉思汗祖父手下第一愛將。此人智勇雙全,領軍

遠征西域,迭出奇計,建立大功。先王曾對我言道:南朝主昏臣奸,

將懦兵弱,人數雖眾,總難敵我蒙古精兵,但若遇上郭靖,卻須千萬

小心。唉,父王果有先見,我軍屯兵襄陽城外,久攻不下,皆因這郭

靖從中作梗之故。」

   楊過站起身來,說道:「這姓郭的與小人有殺父大仇,小人請命

去刺死了他。」

   忽必烈喜道:「小王邀聘各位英雄好漢,正是為此。但聽人言道

,這郭靖武功算得中原漢人第一,又有不少異能之士相助。小王屢遣

勇士行刺,均遭失手,或擒或死,無一得還。楊兄弟雖然武勇,卻是

獨木難支,小王欲請眾位英雄一齊混入襄陽,併力下手。只消殺了此

人,襄陽唾手可下。」

   法王、瀟湘子等一齊站起,叉手說道:「願奉王爺差遣,以盡死

力。」

   忽必烈大喜,說道:「不論是那一位刺殺郭靖,同去的幾位俱有

大功。但出手刺殺之人,小王當奏明大汗,封賞公侯世爵,授以大蒙

古國第一勇士之號。」

   瀟湘子、尼摩星等人對公侯世爵也不怎麼放在心上,但若得稱大

蒙古國第一勇士,名揚天下,實乃平生之願。蒙古此時兵威四被,幅

員之廣,曠古未有,西域疆土綿延數萬里,中國亦已三分而有其二,

自帝國中心而至四境,快馬均須奔馳一年方至,若得稱為第一勇士,

普天下英雄豪傑自是無不欽仰。當下人人振奮,連金輪法王也是眼發

異光。

   楊過悽然一笑,緩緩搖了搖頭。小龍女深情無限的望著他,心中

卻道:「要他甚麼公侯世爵,甚麼天下第一勇士?我共盼你好好的活

著。」

   眾人又飲數碗,站起身來。蒙古武士牽過馬匹,楊過、小龍女、

金輪法王等一齊上馬,跟在忽必烈之後,疾趨南馳,往襄陽而來。

   沿途但見十室九空,遍地屍骨,蒙古兵見到漢人,往往肆意虐殺

,楊過瞧得惱怒,待要出手干預,卻又礙著忽必烈的顏面,尋思:「

蒙古兵如此殘暴,將我漢人瞧得豬狗不如,待我刺殺郭靖、黃蓉之後

,必當擊殺幾個蒙古最歹惡的軍漢,方消心中之氣。」

   不數日抵達襄陽郊外。其時兩軍攻守交戰,已有月餘,滿山遍野

都是斷槍折矛、凝血積骨,想見戰事之慘烈。

   蒙古軍中得報四大王忽必烈親臨前敵,全軍元帥、大將迎出三十

里外。隨從軍衛怒馬騰躍,鐵甲鏘鏘,軍容極壯。各將帥遙遙望見忽

必烈的大纛,一齊翻身下馬,伏在道旁。

   忽必烈馳到近處,勒馬四顧,隔了良久,哼了一聲,道:「襄陽

城久攻不克,師老無功,豈不墮了我大蒙古的聲威?」眾帥齊聲答道

:「小將該死,請四大王治罪。」忽必烈揚鞭一擊,坐騎向前疾奔而

去。諸將帥久久不敢起身,人人戰慄。

   楊過見忽必烈對待自己及金輪法王等甚是和易,但駕御諸將卻這

等威嚴,心想:「蒙古軍兵強馬壯,紀律嚴明,大宋如何是其敵手?

」不自禁的皺起了眉頭。

   翌晨天甫黎明,蒙古軍大舉攻城,矢下如雨,石落似雹,紛紛向

城中打去。接著眾軍駕起雲梯,四面八方的爬向城頭。城中守禦嚴密

,每八名兵士合持一條大木,將雲梯推開城牆。攻拒良久,終於有收

百名蒙古兵攻上了城頭。蒙古軍中呼聲震天,一個個百人隊蟻附攀援

。猛聽得城中梆子聲急,女牆後閃出一隊弓手,羽箭勁急,迫得蒙古

援軍無法上前,接著又搶出一隊宋兵,手舉火把,焚燒雲梯,梯上蒙

古兵紛紛跌落。

   城上城下大呼聲中,城頭閃出一隊勇壯漢子,長矛利刃,向爬上

城牆的蒙古兵攻去。這隊漢子不穿宋軍服色,有的黑色短衣,有的青

布長袍,攻殺之際也不成隊形,但身手矯捷,顯然身有武功。攻上城

頭的蒙古兵將均是軍中勇士,自來所向無敵,但遇上這隊漢子,搏鬥

數合,即被一一殺敗,或橫屍城頭,或碎骨牆下。宋軍中一個中年漢

子尤其威猛,此人身穿灰衣,赤手空拳,縱橫來去,一見宋軍有人受

厄,立即縱身過去解圍,掌風到處,蒙古兵將無不披靡,直似虎入羊

群一般。

   忽必烈親在城下督戰,見這漢子如此英勇,不由得呆了半晌,嘆

道:「天下勇士,更有誰及得上此人?」楊過站在他身側,問道:「

王爺可知他是誰?」忽必烈一驚,道:「豈難道便是郭靖?」楊過道

:「正是!」

   此時城頭上數百名蒙古兵已給殺得沒賸下幾個,只有最勇悍的三

名百夫長手持矛盾,兀自在城垛子旁負隅而鬥。城下的萬夫長吹起角

號,又率大隊攻城,想將城頭上三名百夫長接應下來。

   郭靖縱聲長嘯,大踏步上前。一名百夫長挺矛刺去,郭靖抓住矛

桿向前一送,跟著左足飛出,踢在另一名百夫長的盾牌之上。兩名百

夫長雖勇,怎擋得住這一送一踢的神力?登時幾個觔斗翻下城頭,筋

斷骨折而死。

   第三名百夫長年紀已長,頭髮灰白,自知今日難以活命,揮動長

刀,直上直下的亂砍,勢若瘋虎。郭靖左臂焂出,抓住他持刀的手腕

,右掌正要劈落,忽地一怔。那百夫長也已認出郭靖面目,叫道:「

金刀駙馬,是你!」原來他是郭靖當年西征時的舊部,黃蓉計取撒麻

爾罕,此人即是最先飛降入城的勇士之一。

   郭靖憶及舊情,叫道:「嗯,你是鄂爾多?」那百夫長見郭靖記

得自己名字,不禁熱淚盈眶,叫道:「正是,正是小人。」郭靖道:

「好,念在昔日情份,今日饒你一命。下次再給我擒住,休怪無情。

」轉頭向左右道:「取過繩子,縋他下去!」兩名健卒取過一條長索

,縛在鄂爾多的腰間,將他縋到城下。

   鄂爾多是蒙古軍中赫赫有名的勇士,突被城頭宋軍用繩索縋下,

城下蒙古兵將都好生奇怪,不知是何變故,一齊後退數十丈,城頭也

停了放箭,兩軍一時罷鬥。鄂爾多到了城下,對著郭靖拜伏在地,朗

聲叫道:「金刀駙馬既然在此,小人萬死不敢再犯虎駕。」

   郭靖站在城頭,神威凜然,喝道:「蒙古主帥聽著:大宋與蒙古

昔年同心結盟,合力滅金,你蒙古何以來犯我疆界,害我百姓?大宋

百姓人數多你蒙古數十倍,若不急速退兵,我大宋義兵四集,管教你

這十多萬蒙古軍死無葬身之地。」他這幾句話說的是蒙古語,中氣充

沛,一字一句送向城下。城牆既高,兩軍相距又遠,但這幾句話數萬

蒙古兵將卻俱都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相顧失色。

   一名萬夫長引著鄂爾多來到忽必烈跟前,稟報原由。鄂爾多述說

當年跟隨郭靖西征,金刀駙馬如何用兵如神,如何克敵制勝,說得有

聲有色。忽必烈臉色一沉,喝道:「拿下去砍了!」鄂爾多大叫:「

冤枉!」那萬夫長道:「四大王明見,這鄂爾多頗有戰功……」忽必

烈手一揮,四名衛士早將鄂爾多拉下,斬下首級,呈了上來。諸將無

不震恐。

   忽必烈向萬夫長道:「鄂爾多以陣亡之例撫恤,另賞他妻子黃金

十斤,奴隸三十名,牲口三百頭。」萬夫長大惑不解,應道:「是,

是。」忽必烈道:「我既殺此人,卻又賞他家屬,你們不明白這中間

的道理,是也不是?」諸將一齊躬身道:「請四大王賜示。」忽必烈

朗聲道:「這百夫長向郭靖跪拜,誇說郭靖厲害,動搖軍心,是否當

斬?但他奮勇先登,力戰至最後一人,豈非當賞?」諸將盡皆拜伏。

   但這麼一來,蒙古兵軍心已沮。忽必烈知道今日即使再拚力攻城

,也是徒遭損折,決然討不了好去,眼見城下蒙古積屍數千,盡是身

經百戰的精銳之士,心中大是不忿,然見襄陽城牆堅固,守備嚴密,

實是無隙可乘,不禁嘆了口氣,當即傳令退軍四十里。

   左右兩名衛士互視一眼,齊道:「小人為四大王分憂,也折一折

南蠻的銳氣。」翻身上馬,馳到城下,拉動鐵弓,兩枝狼牙鵰翎急向

郭靖射去。

   這二人騎術既精,箭法又準,正是馬奔如風,箭去如電。城上城

下剛發得一聲喊,飛箭已及郭靖胸口小腹。眼見他無法閃避,卻見郭

靖雙手向內一攏,兩手各已抓著一枝羽箭,舉手一揚,向下擲出。兩

名蒙古衛士尚未迴馬轉身,突然箭到,透胸而過,兩人倒撞下馬。城

頭宋軍喝采如雷,擂起戰鼓助威。

   忽必烈悶悶不樂,領軍北退。大軍行出數里,楊過道:「王爺不

須煩惱,小人這便進城去取郭靖性命。」忽必烈搖頭道:「那郭靖智

勇兼全,果然名不虛傳,今日一見,更覺此事棘手之極。」楊過道:

「小人在郭靖家中住過數年,又曾為他出力,他對我決無防範之心。

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忽必烈道:「適才攻城之時,你站在

我身旁,只怕他在城頭已然瞧見。」楊過道:「小人已防到此著,攻

城之時,與龍姑娘均以大帽遮眉、皮裘圍頸,他決計認不出來。」忽

必烈道:「既是如此,盼你立此大功,封賞之約,決不食言。」

   楊過隨口道謝一聲,正要轉身與小龍女一齊辭出,卻見金輪法王

、瀟湘子、尹克西諸人臉上均有異色,心念一動:「這些人均怕我此

去刺死郭靖,得了蒙古第一勇士的封號,定要從中阻撓,使我難竟大

功。」向忽必烈道:「王爺,小人有一事告稟。小人去刺郭靖,乃是

為報私仇,兼之要以他的首級去換救命丹藥,如能托王爺之福,大事

得成,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號卻萬萬不敢領受。」忽必烈問道:「這

卻為何?」楊過道:「小人武功遠不及在座諸位,如何敢稱第一勇士

?王爺須得應允此事,小人方敢動身。」

   忽必烈見他言辭誠懇,確是本意,又見了旁人神情,已猜到他的

心意,說道:「既是如此,人各有志,我也不便勉強。」法王等聽忽

必烈如此說,果然均有欣慰之色。


   楊過圈轉馬頭,與小龍女並騎向襄陽馳去,在途中摔去了大帽皮

裘,回復漢人打扮,到得城下時天已向晚,只見城門緊閉,城頭一隊

隊兵卒手執火把,來去巡邏。楊過大聲叫道:「我姓楊名過,特來拜

見郭靖郭大爺。」城上守將聽得呼聲,見他只有一名女子相從,當即

向郭靖稟報。

   過不片時,兩個青年走上城頭,向下一望,一人叫道:「原來是

楊大哥,只你們兩位嗎?」楊過見是武氏兄弟,心想:「郭靖害我父

親,不知武氏兄弟的父親曾否在旁相助?」說道:「武大哥,武二哥

,郭伯伯在不在城內?」武修文道:「請進來罷。」命兵卒打開城門

,放下吊橋,讓楊過與小龍女入城。

   二武引著二人來到一座大屋之前。郭靖滿臉堆歡,搶出門來,向

小龍女一揖為禮,拉著楊過的手笑道:「過兒,你們來得正好。韃子

攻城正急,兩位一到,我平添臂助,真乃滿城百姓之福。」小龍女是

楊過之師,郭靖對她以平輩之禮相敬,客客氣氣的讓著進屋,對楊過

卻是十分親熱。

   楊過左手被他握著,想起此人乃殺父大仇,居然這般假惺惺作態

,恨不得拔出劍來立時刺死了他,只是忌憚他的武功,不敢貿然動手

,臉上強露笑容,說道:「郭伯伯安好。」他滿腔憤恨,終於沒跪下

磕頭。郭靖豁達大度,於此細節也沒留心。

   到得廳上,楊過要入內拜見黃蓉。郭靖笑道:「你郭伯母即將臨

盆,這幾天身子不適,日後再見罷。」楊過暗喜:「黃蓉智計過人,

我只擔心被她看出破綻,此人抱恙,真是天助我成功。」

   說話之間,中軍進來稟道:「呂大帥請郭大爺赴宴,慶賀今日大

勝韃子。」郭靖道:「你回稟大帥,多謝賜宴。我有遠客光臨,不能

奉陪了。」中軍見楊過年紀甚輕,並無特異之處,不知郭靖何以對他

如此看重,為了陪伴這個少年,竟推卻元帥的慶功宴,不由得滿心奇

怪,回去稟知呂文德。

   郭靖在內堂自設家常酒宴,為小龍女與楊過接風,由朱子柳、魯

有腳、武氏兄弟、郭芙諸人相陪。朱子柳向楊過連聲稱謝,說虧得他

從霍都取得解藥,治了他身上之毒。楊過淡淡一笑,謙遜幾句。

   郭芙見了他卻神情淡漠,叫了聲:「楊大哥。」郭靖責道:「芙

兒,先日你為金輪法王所擒,若不是楊大哥捨命相救,你自己失陷不

用說,連你媽媽也要身遭大難,怎不好好謝過了楊大哥?」郭芙站起

身來,說道:「多謝楊大哥日前相救。」楊過道:「大家自己人,何

必言謝?」郭芙一言不發的坐下。酒席之間,只見她雙眉微蹙,似有

滿腹心事,武氏兄弟也一直避開她的目光。魯有腳與朱子柳卻興高采

烈,滔滔不絕的縱談日間大勝韃子之事。

   席散時已是初更,郭靖命女兒陪小龍女入內安寢,自己拉楊過同

榻而眠。小龍女入內時向楊過望了一眼,囑他務須小心,神色之間,

深情,關念無限。楊過只怕露出心事,將頭轉過,竟是不敢與她

正面相視。

   郭靖攜著楊過的手同到自己臥室,讚他力敵金輪法王,在酒樓上

與亂石陣中救了黃蓉、郭芙和武氏兄弟,隨後問他別來的經歷。楊過

生怕言多有失,於遇見程英、陸無雙、傻姑、黃藥師等情由一概不提

,只道:「姪兒受傷後在一個荒谷中養傷,後來遇到師父便同來相助

郭伯伯。」

   郭靖一面解衣就寢,一面說道:「過兒,眼前強虜壓境,大宋天

下當真是危如累卵。襄陽是大宋半壁江山的屏障,此城若失,只怕我

大宋千萬百姓便盡為蒙古人的奴隸了。我親眼見過蒙古人殘殺異族的

慘狀,真是令人血為之沸。」楊過聽到這裏,想起途中蒙古兵將施虐

行暴諸般可怖可恨的情景,也不禁咬得牙關格格作聲,滿腔憤怒。

   郭靖又道:「我輩練功學武,所為何事?行俠仗義、濟人困厄固

然乃是本份,但這只是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稱我一聲『郭大俠』

,實因敬我為國為民、奮不顧身的助守襄陽。然我才力有限,不能為

民解困,實在愧當『大俠』兩字。你聰明智慧過我十倍,將來成就定

然遠勝於我,這是不消說的。只盼你心頭牢牢記著『為國為民,俠之

大者』這八個字,日後名揚天下,成為受萬民敬仰的真正大俠。」

   這一番說誠摯懇切,楊過只聽得聳然動容,見郭靖神色莊嚴,雖

知他是自己殺父之仇,卻也不禁肅然起敬,答道:「郭伯伯,你死之

後,我定會記得你今晚這一番話。」

   郭靖那想得到他今夜要行刺自己,伸手撫了撫他頭,說道:「是

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國家若亡,你郭伯伯是性命難保了。聽說

忽必烈善於用兵,今日退軍,自必再來,這數日中定有一場大廝殺。

咱們轟轟烈烈的大幹一場。時候不早,咱們睡罷。」

   楊過應道:「是。」當即解衣就寢,將從絕情谷中帶出來的那柄

匕首藏在貼肉之處,心想:「我待你睡熟之後,在被窩中給你一刀,

你武功便再強百倍,又豈能躲避?」

   郭靖日間惡戰,大耗心力,著枕即便熟睡。楊過卻是滿腹心事,

那裏睡得著?他臥在裏床,但聽得郭靖鼻息調勻,一呼一吸,相隔極

久,暗自佩服他內功深厚。過了良久,耳聽得四下裏一片沉靜,只有

遠遠傳來守軍的刁斗之聲,於是輕輕坐起,從衣內摸出匕首,心想:

「我將他刺死之後,再去刺殺黃蓉,諒她一個待產孕婦,濟得甚事?

大事一成,即可與姑姑同赴絕情谷取那半枚丹藥了。此後我和她隱居

古墓,享盡人間清福,管他這天下是大宋的還是蒙古的?」

   想到此處,極是得意,忽聽得隔鄰一個孩子大聲啼哭起來,接著

有母親撫慰之聲,孩子漸漸止啼入睡。楊過心頭一震,猛地記起日前

在大路上所見,一名蒙古武士用長矛挑破嬰兒肚皮,高舉半空為戲,

那嬰兒尚未死絕,兀自慘叫,心想:「我此刻刺殺郭靖,原是舉手之

事。但他一死,襄陽難守,這城中成千成萬嬰兒,豈非盡被蒙古兵卒

殘殺為樂?我為了報一己之仇,卻害了無數百姓姓命,豈非大大不該

?」

   轉念又想:「我如不殺他,裘千尺如何肯將那半枚絕情丹給我?

我若死了,姑姑也決不能活。」他對小龍女相愛之忱,世間無事可及

,不由得把心橫了:「罷了,罷了,管他甚麼襄陽城的百姓,甚麼大

宋的江山?我受苦之時,除了姑姑之外,有誰真心憐我?世人從不愛

我,我又何必去愛世人?」當下舉起匕首,勁力透於右臂,將匕首尖

對準了郭靖胸口。

   室中燭火早滅,但楊過暗中視物,亦能隱約可見,匕首將要刺落

之際,向郭靖臉上瞧去,但見他臉色慈和,意定神閒,睡得極是酣暢

,自己少年時郭靖的種種愛護之情,猛地裏湧上心來:桃花島上他如

何親切相待,如何千里迢迢的送自己赴終南山學藝,如何要將獨生女

兒許配於己,不由得心想:「郭伯伯一生正直,光明磊落,實是個忠

厚長者,以他為人,實不能害我父親。莫非傻姑神智不清,胡說八道

?我這一刀刺了下去,若是錯殺了好人,那可是萬死莫贖了。且慢,

這事須得探問一下清楚再說。」

   於是慢慢收回匕首,將自遇到郭靖夫婦以來的往事,一件件在心

頭琢磨尋思。他記起黃蓉對自己時時神色不善,有好幾次他夫婦正在

談論甚麼,一見到自己便即轉過話題,他夫婦有件要緊事情瞞過了自

己,那是決計無疑的,又想:「郭伯母收我為徒,何以只教我讀書,

不肯傳我半點武藝?郭伯伯待我這麼好,難道不是因為害了我父親,

心中自咎難安,待我好一些,就算補過?可是他如真的害死我父,又

怎能對我毫不提防,與我共榻而眠,任由我一刀刺死了他?」眼望帳

頂,思湧如潮,煩躁難安。

   郭靖雖在睡夢之中,仍察覺他呼吸急促有異,當即睜眼醒轉,問

道:「過兒,怎麼了?睡不著麼?」楊過微微一顫,道:「沒甚麼。

」郭靖笑道:「你若是不慣和人同榻,我便在桌上睡。」楊過忙道:

「不,不要緊。」郭靖道:「好,那就快睡罷。學武之人,最須講究

收攝心神。」楊過應道:「是。」

   隔了半刻,楊過終於忍耐不住,說道:「郭伯伯,那一年你送我

到重陽宮學藝,在終南山腳下牛頭寺中,我曾問過你一句話。」郭靖

道:「怎麼?」楊過道:「那時你大怒拍碑,以致惹起全真教眾老道

的誤會,你可還記得我問的那句話麼?」郭靖回想片刻,說道:「是

了,那日你問我,你爹爹是怎樣去世的。」楊過緊緊瞪視著他,道:

「不,我是問你,到底誰害死了我爹爹。」郭靖道:「你怎知你爹爹

是給人害死的?」楊過嘶啞嗓子道:「難道我爹爹是好好死的麼?」

   郭靖默然不語,過了半晌,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道:「他死得不

幸,可沒誰害死他,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

   楊過坐起身,心情激動異常,道:「你騙我!世上怎能有自己害

死自己之事?便算我爹爹自殺而死,也有迫死他之人。」

   郭靖心中難過,流下淚來,緩緩的道:「過兒,你祖父和我父是

異性骨肉,你父和我也曾義結金蘭。你父若是冤死,我豈能不給他報

仇?」

   楊過身子發戰,衝口想說:「是你自己害死他的,你怎能給他報

仇?」但知這句話一出口,郭靖定然提防,再要行刺便大大不易,當

下點了點頭,默然不語。

   郭靖道:「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非一言可盡。當年你問起

之時,年紀尚幼,未能明白內中情由,因是我沒跟你說。現下你已經

長成,是非黑白辨得清清楚楚,待打退韃子,我從頭說給你聽罷。」

說罷又著枕安睡。

   楊過素知他說一是一,從無虛語,聽了這番話,卻又半信半疑起

來,心中暗罵:「楊過,楊過,你平素行事一往無前,果敢勇決,何

以今日卻猥猥崽崽?難道是內心害怕他武功厲害麼?今夜遷延游移,

失了良機,明日若教黃蓉瞧出破綻,只怕連姑姑都死無葬身之地了。

」一想起小龍女,精神又為之一振,伸手撫摸懷內匕首,刀鋒貼肉,

都熨得熱了。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34

第  二十一  回    襄  陽  鏖  兵


   楊過正想拔出匕首,忽聽得窗外有人輕輕彈了三下,急忙閉目不

動。

   郭靖便即驚醒,坐起身來,問道:「蓉兒麼?可有緊急軍情?」

窗外卻再無聲音。郭靖見楊過睡得鼻息調勻,心想他好容易睡著了,

別再驚醒了他,於是輕輕下床,推門出房,只見黃蓉站在天井中招手

。郭靖走近身去,低聲問道:「甚麼事?」

   黃蓉不答,拉著他手走到後院,四下瞧了瞧,這才說道:「你和

過兒的對答,我在窗外都聽見啦。他不懷好意,你知道麼?」郭靖吃

了一驚,問道:「甚麼不懷好意?」黃蓉道:「我聽他言中之意,早

在疑心咱倆害死了他爹爹。」郭靖道:「他或許確有疑心,但我已答

允將他父親逝世的情由詳細說給他知道。」黃蓉道:「你當真要毫不

隱瞞的說給他聽?」郭靖道:「他父親死得這麼慘,我心中一直自責

。楊康兄弟雖然誤入歧途,但咱們也沒好好勸他,沒想法子挽救。」

黃蓉哼了一聲,道:「這樣的人又有甚麼可救的?我只恨殺他不早,

否則你那幾位師父又何致命喪桃花島上?」郭靖想到這椿恨事,不禁

長長嘆了口氣。

   黃蓉道:「朱大哥叫芙兒來跟我說,這次過兒來到襄陽,神氣中

很透著點兒古怪,又說你和他同榻而眠。我擔心有何意外,一直守在

你窗下。我瞧還是別跟他睡在一房的好,須知人心難測,而他父親…

…總是因為一掌拍在我肩頭,這才中毒而死。」郭靖道:「那可不能

說是你害死他的啊。」黃蓉道:「既然你我均有殺他之心,結果他也

因我而死,那麼是否咱們親自下手,也沒多大分別。」郭靖沉思半晌

,道:「你說得對。那麼我還是不跟他明言的為是。蓉兒,你累了半

夜,快回房休息罷。過了今晚,明日我搬到軍營中睡。」

   他知愛妻識見智計勝己百倍,雖不信楊過對自己懷有惡意,但她

既如此說,也便遵依,於是伸手扶著她腰,慢慢走向內堂,說道:「

過兒奮力奪回武林盟主之位,於國家大事上是非分明;兩次救你和芙

兒,全不顧自身安危,這等俠義心腸,他父親如何能比?」黃蓉點頭

道:「這樣的少年本是十分難得,但他心中有兩個死結難解,一是他

父親的死因,一是跟他師父的私情。唉,我好容易說得龍姑娘離他而

去,可是過兒神通廣大,不知怎地又找到了她。瞧他師徒倆的神情,

此後是萬萬分拆不開的了。」郭靖默然半晌,忽道:「蓉兒,你比過

兒更加神廣大,怎生想個法子,好歹要救他不致誤入歧途。」

   黃蓉嘆了口氣道:「別說過兒的事我沒法子,就連咱們大小姐,

我也不知如何是好。靖哥哥,我心中只有一個你,你心中也只有一個

我。可是咱們的姑娘卻不像爹娘,心裏同時有兩個少年郎君,對武家

哥兒倆竟是不分軒輊。這教做父母的可有多為難。」

   郭靖送黃蓉入房,等她上床睡好,替她蓋好了被,坐在床邊,握

住她手,臉露微笑。近月來二人都為軍國之事勞碌,夫妻之間難得能

如此安安靜靜的相聚片刻。二人相對不語,心中甚感安適。

   黃蓉握著丈夫的手,將他手背輕輕在自己面頰上摩擦,低聲道:

「靖哥哥,咱們這第二個孩子,你給取個名字。」郭靖笑道:「你明

知我不成,又來取笑我啦。」黃蓉道:「你總是說自己不成。靖哥哥

,普天下男子之中,真沒第二個勝得過你呢。」這兩句話說得意深摯

,極是懇切。

   郭靖俯下頭來,在愛妻臉上輕輕一吻,道:「若是男孩,咱們叫

他作郭破虜,若是女孩呢?」想了一會,搖頭笑道:「我想不出,你

給取個名字罷。」黃蓉道:「丘處機道長給你取這個『靖』字,是叫

你不忘靖康之恥。現下金國方滅,蒙古鐵蹄又壓境而來,孩子是在襄

陽生的,就讓她叫作郭襄,好使她日後記得,自己是生於這兵荒馬亂

的圍城之中。」

   郭靖道:「好啊,但盼這女孩兒將來別像她姐姐那麼淘氣,年紀

這麼大了,還讓父母操心。」黃蓉微微一笑,道:「若是操心得了,

那也罷了,就只……」嘆了口氣,道:「我好生盼望是個男孩兒,好

讓郭門有後。」郭靖撫摸她頭髮,說道:「男孩兒,女孩兒不都一樣

?快睡罷,別再胡思亂想了。」給她攏了攏被窩,吹滅燭火,轉身回

房,見楊過睡得兀自香甜,鼓交三更,於是上床又睡。


   那知他夫妻倆在後院中這番對答,都教楊過隱身在屏門之後聽了

個清楚。郭靖黃蓉走入內堂,楊過仍是站著出神,反來覆去的只是想

著黃蓉那幾句話:「我只恨殺他不早……他父親一掌拍在我肩頭,這

才中毒而死……你我均有殺他之心,結果他也因我而死。」心想:「

我父因他二人而死,那是千真萬確、再無可疑的了。這黃蓉好生奸滑

,對我已然起疑,今晚我若不下手,只怕再無如此良機。」當下回房

靜臥,等郭靖回來。

   郭靖揭被蓋好,聽得楊過微微發出鼾聲,心道:「這孩子這時睡

得真好。」於是輕輕著枕,只怕驚醒了他。過了片刻,正要朦朧睡去

,忽覺楊過緩緩翻了個身,但他翻身之際鼾聲仍是不停。郭靖一怔:

「任誰夢中翻身,必停打鼾。這孩子呼吸異常,難道他練內功時運逆

了氣麼?這岔子可不小。」卻全沒想到楊過是假裝睡熟。

   楊過緩緩又翻了個身,見郭靖仍無知覺,於是繼續發出低微鼾聲

,一面走下床來。原來初時他想在被窩中伸手過去行刺,但覺相距過

近,極是危險,倘若郭靖臨死之際反擊一掌,只恐自己也難逃性命,

便想坐起之後出刀,總是忌憚對方武功太強,於是決意先行下床,一

刀刺中郭靖要害,立即破窗躍出,又怕自己鼾聲一停,使郭靖在睡夢

中感到有異,因是一面下床,一面假裝打鼾。

   這麼一來,郭靖更是給他弄得滿腔胡塗,心想:「這孩子莫非得

了夢遊離魂之症?我若此時出聲,他一驚之下,氣息逆衝丹田,立時

走火入魔。」於是一動也不敢動,側耳靜聽他的動靜。

   楊過從懷中緩緩拔出匕首,右手平胸而握,一步步走到床前,突

然舉臂運勁,挺刀正要刺出,只聽得郭靖說道:「過兒,你做甚麼惡

夢了?」

   楊過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雙足一點,反身破窗而出。他去得快

,郭靖追得更快,他人未落地,只覺雙臂一緊,已被郭靖兩手抓住。

楊過萬念俱灰,知道自己武功遠非其敵,抗拒也是無用,當下閉目不

語。

   郭靖抱了他躍回房中,將他放在床上,搬他雙腿盤坐,兩手垂於

丹田之前,正是玄門練氣的姿式。楊過又恨又怕:「不知他要用甚麼

惡毒的法子折磨我?」突然間想起了小龍女,深吸一口氣,要待縱聲

大呼:「姑姑,我已失手被擒,你趕快逃命。」

   郭靖見他突然急速運氣,更誤會他是練內功岔了氣道:「當此這

危急之際只能緩緩吞吐,如此大呼大吸,大有危害。」忙出掌按住了

他小腹。

   楊過丹田被郭靖運渾厚內勁按住,竟然叫不出聲,心中掛念著小

龍女的安危,只急得面紅耳赤,急想掙扎,苦於丹田被按,全身受制

,竟然動彈不得。

   郭靖緩緩的道:「過兒,你練功太急,這叫做欲速則不達,快別

亂動,我來助你順氣歸源。」楊過一怔,不明他其意何指,但覺一團

暖氣從他掌心漸漸傳入自己丹田,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又聽郭靖道:

「你緩緩吐氣,讓這股暖氣從水分到建里,經巨闕、鳩尾,到玉堂、

華蓋,先通了任脈,不必去理會別的經脈。」

   楊過聽了這幾句話,又覺到他正在以內功助己通脈,一轉念間已

猜到了八九分,暗叫:「慚愧!原來他只道我練功走火入魔,以致行

為狂悖。」當下暗運內息,故意四下衝走,橫奔直撞,似乎難以剋制

。郭靖心中擔憂,掌心內力加強,將他四下遊走的亂氣收束在一處。

楊過索性力求逼真,他此時內功造詣己自不淺,體中內息狂走之時,

郭靖一時卻也不易對付,直花了半個時辰,才將他逆行的氣息盡數歸

順。

   這番衝盪,楊過固然累得有氣無力,郭靖也是極感疲困,二人一

齊打坐,直到天明,方始復元。郭靖微笑道:「過兒,好了嗎?想不

到你的內力已有如此造詣,險些連我也照護不了。」楊過知他為了救

助自己,不惜大耗功力,不禁感動,說道:「多謝郭伯伯救護,姪兒

昨晚險些鬧成了四肢殘廢。」

   郭靖心道:「你昨晚昏亂之中,竟要提刀殺我,幸好你自己不知

,否則寧不自愧?」他只怕楊過知曉此事後過意不去,於是岔開話題

,說道:「你隨我到城外走走,瞧一下四城的防務。」楊過應道:「

是!」

   二人各乘一匹戰馬,並騎出城。郭靖道:「過兒,全真派內功是

天下內功正宗,進境雖慢,卻絕不出岔子。各家各派的武功你都可涉

獵,但內功還是以專修玄門功夫為宜。待敵兵退後,我再與你共同好

好研習。」楊過道:「昨晚我走火之事,你可千萬別跟郭伯母說,她

知道後定要笑我,說我學了龍姑姑旁門左道的功夫,以致累得伯伯辛

苦一場。」郭靖道:「我自然不說。其實龍姑娘的功夫也非旁門左道

,那是你自己胡思亂想,未得澄慮守一之故。」楊過料知此事只要給

黃蓉獲悉,立時便識破真相,聽郭靖答應不說,心中大安。

   二人縱馬城西,見有一條小溪橫出山下。郭靖道:「這條溪水雖

小,卻是大大有名,名叫檀溪。」楊過「啊」了一聲,道:「我聽人

說過三國故事,劉皇叔躍馬過檀溪,原來這溪水便在此處。」郭靖道

:「劉備當年所乘之馬,名叫的盧,相馬者說能妨主,那知這的盧竟

躍過溪水,逃脫追兵,救了劉皇叔的性命。」說到此處,不禁想起了

楊過之父楊康,喟然歎道:「其實世人也均與這的盧馬一般,為善即

善,為惡即惡,好人惡人又那裏有一定的?分別只在心中一念之差而

已。」

   楊過心下一凜,斜目望郭靖時,見他神色間殊有傷感之意,顯然

不是出言譏刺自己,心想:「你這話雖然不錯,但甚麼是善?甚麼是

惡?你夫妻倆暗中害死我父,難道也是善麼?當真是大言炎炎,不知

羞慚。」他對郭靖事事佩服,但一想到父親死於他夫妻手下,總是不

自禁的胸間橫生惡念。

   二人策馬行了一陣,到得一座小山之上,升崖遠眺,但見漢水浩

浩南流,四郊遍野都是難民,拖男帶女的湧向襄陽。郭靖伸鞭指著難

民人流,說道:「蒙古兵定是在四鄉加緊屠戮,令我百姓流離失所,

實堪痛恨。」

   從山上望下去,見道旁有塊石碑,碑上刻著一行大字:「唐工部

郎杜甫故里。」楊過道:「襄陽城真了不起,原來這位大詩人的故鄉

便在此處。」

   郭靖揚鞭吟道:「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餘……連雲列戰格,飛

鳥不能踰。胡來但自守,豈復憂西都?……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

。」

   楊過聽他吟得慷慨激昂,跟著念道:「胡來但自守,豈復憂西都

?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郭伯伯,這幾句詩真好,是杜甫做的麼

?」郭靖道:「是啊,前幾日你郭伯母和我談論襄陽城守,想到了杜

甫這首詩。她寫了出來給我看。我很愛這詩,只是記心不好,讀了幾

十遍,也只記下這幾句。你想中國文士人人都會做詩,但千古只推杜

甫第一,自是因為憂國愛民之故。」楊過道:「你說『為國為民,俠

之大者』,那麼文武雖然不同,道理卻是一般的。」郭靖聽他體會到

了這一節,得是歡喜,說道:「經書文章,我是一點也不懂,但想人

生在世,便是做個販夫走卒,只要有為國為民之心,那就是真好漢,

真豪傑了。」

   楊過問道:「郭伯伯,你說襄陽守得住嗎?」郭靖沉吟良久,手

指西方鬱鬱蒼蒼的丘陵樹木,說道:「襄陽古往今來最了不起的人物

,自然是諸葛亮。此去以西二十里的隆中,便是他當年耕田隱居的地

方。諸葛亮治國安民的才略,我們粗人也懂不了。他曾說只知道『鞠

躬盡瘁,死而後已』,至於最後成功失敗,他也看不透了。我與你郭

伯母談論襄陽守得住、守不住,談到後來,也總只是『鞠躬盡瘁,死

而後已』這八個字。」


   說話之間,忽見城門口的難民回頭奔跑,但後面的人流還是繼續

前湧,一時之間,襄陽城外大哭小叫,亂成一團。

   郭靖吃了一驚,道:「幹麼守兵不開城門,放百姓進城?」忙縱

馬急奔面前,一口氣馳到城外,只見一排守兵彎弓搭箭,指著難民。

郭靖大叫:「你們幹甚麼?快開城門。」守將見是郭靖,忙打開城門

,放他與楊過進城。郭靖道:「眾百姓慘受蒙古兵屠戮,怎不讓他們

進來?」守將道:「呂大帥說難民中混有蒙古奸細,千萬不能放進城

來,否則為禍不小。」

   郭靖大聲喝道:「便有一兩個奸細,豈能因此誤了數千百姓的性

命?快快開城。」郭靖守城已久,屢立奇功,威望早著,雖無官職,

但他的號令守將不敢不從,只得開城,同時命人飛報安撫使呂文德。

   眾百姓扶老攜幼,湧入城來,堪堪將完,突見遠處塵頭大起,蒙

古軍自北來攻。宋兵分別散開,隱身城垛之後守禦。只見城下敵軍之

前,當先一大群人衣衫襤褸,手執棍棒,並無一件真正軍器,亂糟糟

不成行列,齊聲叫道:「城上不要放箭,我們都是大宋百姓!」蒙古

精兵鐵騎卻躲在百姓之後。

   自成吉思汗以來,蒙古軍攻城,總是驅趕敵國百姓先行,守兵只

要手軟罷射,蒙古兵隨即跟上。此法既能屠戮敵國百姓,又可動搖敵

兵軍心,可說是一舉兩得,殘暴毒辣,往往得收奇效。郭靖久在蒙古

軍中,自然深知其法,但要破解,卻是苦無良策。只見蒙古精兵持槍

執刀,驅逼宋民上城。眾百姓越行越近,最先頭的已爬上雲梯。

   襄陽安撫使呂文德騎了一匹青馬,四城巡視,眼見情勢危急,下

令道:「守城要緊,放箭!」眾兵箭如雨下,慘叫聲中,眾百姓紛紛

中箭跌倒,其餘的百姓回頭便走。蒙古兵一刀砍去個首級,一槍刺出

個窟窿,逼著眾百姓攻城。

   楊過站在郭靖身旁,見到這般慘狀,氣憤難當,只聽呂文德叫道

:「放箭!」又是一挑羽箭射了下去。郭靖大叫:「使不得,莫錯殺

了好人!」呂文德道:「如此危急,便是好人,也只得錯殺了。」郭

靖叫道:「不,好人怎能錯殺?」

   楊過心中一動,暗唸:「莫錯殺了好人!好人怎能錯殺?」

   郭靖叫道:「丐幫兄弟和各位武林朋友,大家跟我來!」說著奔

下城頭。楊過跟了下來。郭靖道:「你昨晚練氣傷身,今日千萬不能

用力,在城頭上給我掠陣罷。」楊過見蒙古兵屠戮漢人,真是當他們

豬狗不如,本想隨郭靖下去大殺一陣,聽了他這話,心中一怔,又不

能直說昨晚其實並非練功走火,只得回上城頭。

   郭靖率領眾人,大開西門,衝了出去,迂迴攻向蒙古軍側翼。在

眾百姓之後押隊的蒙古軍當即分兵來敵。郭靖所率領的大半是丐幫好

手,另有一小半是各地來投的忠義之士,齊聲吶喊,奮勇當先,兩軍

相交,即有百餘名蒙古兵被砍下馬來。眼見這隊蒙古千人隊抵擋不住

,斜刺裏又衝到一個千人隊,揮動長刀,衝刺劈殺。蒙古軍是百戰之

師,猛勇剽悍,郭靖所率壯士雖然身有武藝,一時之間卻也不易取勝

。被逼攻城的眾百姓見蒙古軍專心廝殺,不再逼攻,發一聲喊,四下

逃散。

   只聽得東邊號角聲響,馬蹄奔騰,兩個蒙古千人隊疾衝而至,接

著西邊又有兩個千人隊馳來,將郭靖等一群人圍在核心。

   呂文德在城頭見到蒙古兵這等威勢,只嚇得心膽俱裂,那敢分兵

去救?

   楊過站在城頭觀戰,心中反覆念著郭靖那兩句話:「莫錯殺了好

人!好人怎能錯殺?」眼見他身陷重圍,心想:「城頭本來只須不斷

放箭,射死一些百姓,蒙古兵便無法攻上。郭伯伯眼下身遭危難,全

是為了不肯錯殺好人而起。這些百姓與他素不相識,絕無淵源,他尚

且捨命相救,他又何以要害死我爹爹?」

   眼望著城下的慘烈廝殺,心中的念頭卻只是繞著這個難解之謎打

轉:「他和我爹爹義結金蘭,交情自不尋常,但終於下手害他,難道

我爹爹真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麼?」他自小想像父親仁俠慷慨,英俊

勇武,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兒,突然要他承認父親是個壞人,實是

萬萬不能。可是在他內心深處,早已隱約覺得父親遠遠不及郭伯伯,

只是以前每當甫動此念,立即強自壓抑,此刻卻不由得他不想此節了



   這時城下喊聲動天地,郭靖一干人左衝右突,始終殺不出重圍。

朱子柳率領一隊人馬,武氏兄弟與郭芙另行率領一隊人馬,均欲出城

接應,只聽得號角聲急,蒙古又有四個千人隊衝到城門之前。忽必烈

用兵果然非同尋常,只待城中開門接應,四隊精兵便一擁而入。呂文

德瞧得心驚肉跳,大聲傳令:「不許開城!」又命兩百名刀斧手嚴守

城門之旁,有敢開啟城門者立斬。大將王堅領弓弩手在城頭不住放箭



   城內城外亂成一團,楊過心中也是諸般念頭互相交戰,一時盼望

郭靖就此陷沒在亂軍之中,一時又望他殺退敵軍。突見蒙古軍陣勢亂

了,數千騎兵如潮水般向兩旁潰退,郭靖手持長矛,縱馬馳出,身後

壯漢結成方陣,衝殺而前。這方陣甚是嚴整,片刻間已衝到城門口,

郭靖回轉馬頭,親自殿後,長矛起處,接連七八名蒙古將官挑下馬來

。蒙古兵將一時不敢逼近。

   呂文德對郭靖倚若長城,見他脫險,心中大喜,忙叫:「開城!

只可小開,千萬不能大開!」當下城門開了三四尺,僅容一騎,眾壯

漢陸續奔進城來。蒙古軍黃旗招動,兩隊軍馬分自左右衝到。呂文德

大叫:「郭靖兄弟,快進城!咱們不等旁人了。」郭靖見部屬未曾盡

數脫險,那肯先行入城,反而回馬上前,刺殺了兩名衝得最近的蒙古

勇士。

   但大軍既動,猶如潮水一般,郭靖雖武藝精深,一人之力,又怎

抵擋得了大軍衝擊?朱子柳在城頭見情勢危急,忙垂下一根長索,叫

道:「郭兄弟,抓住了。」郭靖一回頭,見最後一名丐幫兄弟已經入

城,卻有十餘名蒙古兵跟著衝進城門。城門旁的刀斧手一面抵敵,一

面用力關門,兩尺厚的鐵門緩緩合攏。郭靖大喝一聲,挺矛刺死了一

名蒙古十夫長,縱身躍起,拉住了長索。朱子柳奮力拉扯,郭靖登時

向上升了丈許。

   蒙古軍督戰的萬夫長大喝:「放箭!」霎時之間千弩齊發。郭靖

上躍之際早已防到此著,扯下長袍下襟,右手拉索,左手將袍子在身

前舞得猶如一塊大盾牌,勁力貫袍,將羽箭盡皆擋開,只是他所乘的

坐騎卻在城門前連中數百枝長箭,竟如刺蝟一般。朱子柳雙手交替,

將郭靖越拉越高。

   眼見他身子離城頭尚有二丈,蒙古軍中突然轉出一個高瘦和尚,

身披黃色袈裟,正是金輪法王。他從一名蒙古軍官手中接過鐵弓長箭

,拉滿了弦,搭上狼牙鵰翎,心知郭靖與朱子柳都武藝深湛,倘若射

向人身,定被當開,當下右手一鬆,羽箭離弦,向長索中節射去。這

一招甚是毒辣,羽箭離郭朱二人均有一丈上下,二人無法相擋。金輪

法王尚怕二人突出奇法破解,一箭既出,又分向朱子柳與郭靖各射一

箭。第一箭拍的一聲,將長索斷成兩截,第二第三箭勢挾勁風,續向

朱郭二人射到。

   長索既斷,郭靖身子一沉,那第二箭自是射他不著。朱子柳但覺

手上一輕,叫聲:「不好!」羽箭已到面門。這一箭勁急異常,發射

者顯是內力極為深厚,此刻城頭上站滿了人,朱子柳心知若是低頭閃

避,這箭定須傷了身後之人,當下左手伸出二指,看準長箭來勢,在

箭桿上一撥,那箭斜斜的落下城頭去了。

   郭靖一覺繩索斷截,暗暗吃驚,跌下城去雖然不致受傷,但在這

千軍萬馬包圍之中,如何殺得出去?此時敵軍逼近城門,我軍若是開

城接應,敵軍定然乘機搶門。危急之中不及細想,左足在城牆上一點

,身子斗然拔高丈餘,右足跟著在城牆上一點,再升高了丈餘。這路

「上天梯」的高深武功當世會者極少,即令有人練就,每一步也只上

升得二三尺而已,他這般在光溜溜的城牆上踏步而上,一步便躍上丈

許,武功之高,的是驚世駭俗。霎時之間,城上城下寂靜無聲,數萬

道目光盡皆注視在他身上。

   金輪法王暗暗駭異,知道這「上天梯」功夫全憑提一口氣躍上,

只消中間略有打岔,令他一口氣鬆了,第三步便不能再行竄上,當下

彎弓搭箭,又是一箭向郭靖背心射去。

   箭去如風,城上城下眾軍齊叫:「休得放箭!」兩軍見郭靖武功

驚人,個個欽服,均盼他就此縱上城頭。蒙古兵雖是敵人,卻也崇敬

英雄好漢,突見有人暗箭加害,無不憤慨。

   郭靖聽得背後長箭來勢凌厲,暗叫:「罷了!」只得回手將箭撥

開。兩軍數萬人見他背後猶似生了眼睛一般,這一箭偷襲竟然傷他不

得,齊聲喝采。但就在震天響的采聲之中,郭靖身子已微微向下一沉

,距城頭雖只數尺,卻再也竄不上去了。

   當兩軍激戰之際,楊過心中也似有兩軍交戰一般,眼見郭靖身遭

危難,他上升下降,再上再落,這兩下起伏只片刻間之事,楊過心中

卻已轉了幾次念頭:「他是我殺父仇人,我殺他不殺?救他不救?」

當郭靖使「上天梯」功夫將上城頭之際,楊過便想凌空發掌擊落,郭

靖在半空無所借力,定然身受重傷,墮下城去。他稍一遲疑,郭靖已

被法王發箭阻撓,無法縱上。楊過心中亂成一團,突然間左手拉住朱

子柳手中半截繩索,撲下城去,右手已抓住了郭靖的手臂。

   這一下奇變陡生,但朱子柳隨機應變,快捷異常,當即雙臂使勁

,先將繩索向下微微一沉,隨即勁運雙臂,急甩過頂。楊過與郭靖二

人在半空中劃了個圓圈,就如兩頭大鳥般飛在半空。城上城下兵將數

萬,無不瞧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郭靖身在半空,心想連受這番僧襲擊,未能還手,豈非輸於他了

?望見金輪法王又是一箭射來,左足一踏上城頭,立即從守軍手中搶

過弓箭,猿臂伸屈,長箭飛出,對準金輪法王發來的那箭射去,半空

中雙箭相交,將法王來箭劈為兩截。法王剛呆得一呆,突然疾風勁急

,錚的一響,手中鐵弓又已斷折。要知法王與郭靖的武功雖在伯仲之

間,但郭靖自幼在蒙古受神箭手哲別傳授,再加再上精湛內力,弓箭

之技,天下無雙,法王自是瞠乎其後。他連珠三箭,第一箭劈箭,第

二箭斷弓,第三箭卻對準了忽必烈的大纛射去。

   這大纛迎風招展,在千軍萬馬之中顯得十分威武,猛地裏一箭射

來,旗索斷絕,忽必烈的黃旗立時滑了下來。城上城下兩軍又是齊聲

發喊。

   忽必烈見郭靖如此威武,己軍士氣已沮,當即傳令退軍。

   郭靖站在城頭,但見蒙古軍軍形整肅,後退時井然有序,先行者

不躁,殿後者不懼,不禁嘆了一口長氣,心想:「蒙古精兵,實非我

積弱之宋軍可敵。」想起國事,不由得憂從中來,濃眉雙蹙。朱子柳

、楊過等見他揚威於敵陣之中,耀武於萬眾之前,但竟沒半點驕色,

心下無不深佩。

   忽必烈退軍數十里,途中默思破城之策,心想有郭靖在彼,襄陽

果是難克。法王道:「殿下親眼所見,若非楊過那小子出手救援,郭

靖今日性命不保。老衲早知那楊過是個反覆無常之徒。」忽必烈道:

「不然!料那楊過是要手刃郭靖,為父報仇,不願假手於人。我瞧他

為人飛揚勇決,並非深沉險詐之人。」法王不以為然,但不敢反駁,

只道:「但願如殿下所料。」

   蒙古兵退,襄陽城轉危為安。安撫使呂文德興高采烈,又在元帥

府大張筵席慶功,這一次楊過也被請為席中上賓。眾人對他飛身相救

郭靖時出手迅捷、奮不顧身,無不交口大讚。武氏兄弟坐在另席旁座

,見楊過一到立時建功,不免心生妒意,又怕經此一役,郭靖感他相

救之德,更要將女兒許配於他。兩兄弟一言不發,只喝悶酒。

   筵席過後,一行人回到郭靖府中。黃蓉請楊過到內堂相見,溫言

嘉讚。楊過遜謝。郭靖道:「過兒,適才你使力強猛,胸口可有隱隱

作痛麼?」他擔心楊過昨晚走火之餘,今日城頭使力狠了,只恐傷了

內臟。

   楊過怕黃蓉追問情由,瞧出破綻,忙道:「沒事,沒事。」隨即

岔開話題,道:「郭伯伯,你這飛躍上城的功夫,那真是獨步武林了

。」郭靖微笑道:「這功夫我擱下已久,數年沒練了,不免生疏,這

才出了亂子。」其實昨晚他若非運用真力助楊過意守丹田,以致大耗

元氣,那麼使「上天梯」功夫之際,即使有法王射箭阻撓,也難為不

了他。但他於此節自然不提,只道:「當年丹陽子馬道長在蒙古傳我

這功夫,想不到竟用於今日。你若喜歡,這功夫過幾天我便傳你。」

   黃蓉見楊過神情恍惚,說話之際每每若有所思,他今日奮力相救

郭靖乃萬目共睹,自是更無可疑,但終究放心不下,說道:「靖哥哥

,今晚我不大舒服,你在這兒照看一下。」郭靖點頭答應,向楊過說

道:「過兒,今日累了,你早些回去休息罷。」


   楊過辭別兩人,獨自回房,耳聽得更樓上鼓交二更,坐在桌前,

望著忽明忽暗的燭火,心中雜念叢生,忽聽得門上剝啄一聲,一個女

子聲音在門外說道:「沒睡麼?」正是小龍女的聲音。楊過大喜,一

躍而起,打開了房門,只見小龍女穿著淡綠色衫子,俏生生的站在門

外。楊過道:「姑姑,有甚麼事?」小龍女笑說道:「我想來瞧瞧你

。」楊過握住了她手,柔聲道:「我也正想著你呢。」

   兩人並肩慢慢走向花園。園中花木扶疏,幽香撲鼻。小龍女望了

望天上半邊月亮,道:「你非親手殺他不可麼?時日無多了呢。」楊

過忙在她耳邊低聲道:「此間耳目眾多,別提此事。」小龍女痴痴的

望著他,說道:「等到月亮圓了,那便是十八日之期的盡頭。」

   楊過矍然而驚,屈指一算,與裘千尺別來已有九日,若不在一二

日內殺了郭靖夫婦,毒發之前便不能趕回絕情谷了。他幽幽嘆了口氣

,與小龍女並坐在一塊太湖石上。兩人相對無語,柔情漸濃,靈犀互

通,渾忘了仇殺戰陣之事。

   過了良久,忽聽假山外傳來腳步之聲,有兩個人隔著花叢走近。

   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你再逼我,乾脆拿劍在我脖子上一抹,

也就是了,免得我零碎受苦。」一個男人聲音氣憤憤的道:「哼,你

三心兩意,我就不知道麼?這姓楊的小子一到襄陽,便在人前大大露

臉。你從前說過的話,那裏還再放在心上?」聽聲音正是郭芙和武修

文。小龍女向楊過裝個鬼臉,意謂你到處惹下情絲,害得不少姑娘為

你煩惱。楊過一笑,拉她靠近自己,微微搖手,叫她不可作聲,且聲

他二人說些甚麼。

   郭芙一聽武修文這幾句話,登時大為惱怒,提高了聲音道:「既

是如此,咱們從前的話就算白說。我一個人走得遠遠地,永遠不見楊

過,咱們也永遠別見面了。」只聽衣衫噗的一聲,想是武修文拉住了

郭芙的衣袖,而她用力一摔。她話中怒意更增,說道:「你拉拉扯扯

的幹甚麼?人家露臉不露臉,千我甚麼事?我爹娘便將我終身許配於

他,我寧可死了,也決不從。爹爹若是迫得我緊,我會逃得遠遠地。

楊過這小子自小就飛揚跋扈,自以為了不起,我偏就沒瞧在眼裏。爹

爹當他是寶貝,哼,我看他就不是好人。」武修文忙道:「是啊,是

啊。先前算我瞎疑心,芙妹你千萬別生氣。以後我再這樣,教我不得

好死,來生變個烏龜大王八。」語音中喜氣洋溢。郭芙噗哧一笑。

   楊過與小龍女相視一笑,一個意思說:「你瞧,人家將我損得這

樣。」另一個意思說:「原來我先前想錯了,我心中歡喜你,旁人卻

是情有別鍾。」聽郭芙語意,對武修文雖是一時呵責,一時使小性兒

,將他播弄得俯頭帖耳,顛三倒四,但心中對他實是大有柔情。

   只聽武修文道:「師母是最疼你的,你日也求,夜也求,纏著她

不放。只要師母答應你不嫁那姓楊的,師父決沒話說。」郭芙道:「

哼,你知道甚麼?爹雖肯聽媽的話,但遇上大事,媽是從不違拗爹爹

的。」武修文嘆道:「你對我也是這般,那就好了。」

   但聽得拍的一響,武修文「啊」的一聲叫痛,急道:「怎麼又動

手打人?」郭芙道:「誰叫你說便宜話兒?我不嫁楊過,可也不能嫁

你這小猴兒。」武修文道:「好啊,你今晚終於吐露了心事,你不肯

做我媳婦,卻肯做我嫂子。我跟你說,我跟你說……」氣急敗壞,下

面的話說不出來了。

   郭芙語聲忽轉溫柔,說道:「小武哥哥,你對我好,已說了一千

遍一萬遍,我自早知道你是真心。你哥哥雖然一遍也沒說過,可我也

知他對我是一片痴情。不管我許了誰,你哥兒倆總有一個要傷心的。

你體貼我,愛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為難麼?」

   武敦儒、武修文自小沒爹娘照顧,兄弟倆向來友愛甚篤,但近年

來兩人都痴戀郭芙,不由得互相有了心病。武修文心中一急,竟自掉

下淚來。郭芙取出手帕,撕了給他,嘆道:「小武哥哥,咱們自小一

塊兒長大,我敬重你哥哥,可是跟你說話卻更加投緣些。對你哥兒倆

,我實在沒半點偏心。你今日定要逼我清清楚楚說一句,倘若你做了

我,該怎麼說呢?」武修文道:「我不知道。我只跟你說,若是你嫁

了旁人,我便不能活了。」

   郭芙道:「好啦,今晚別再說了。爹爹今日跟敵人性命相搏,咱

們卻在園子中說這些沒要緊的話,若是給爹爹聽到了,大家都討個沒

趣。小武哥哥,我跟你說,你想要討我爹娘歡心,幹麼不多立戰功?

整日價纏在我身旁,豈不讓我爹娘看輕了?」武修文跳了起來,大聲

道:「對,我去刺殺忽必烈,解了襄陽之圍,那時你許不許我?」郭

芙嫣然一笑,道:「你立了這等大功,我便想不許你,只怕也不能呢

。但那忽必烈身旁有多少護衛之士?單是一個金輪法王,就連爹爹也

未必勝得了。快別胡思亂想了,乖乖的去睡罷。」

   武修文向著郭芙俊俏的臉孔戀戀不捨的望了幾眼,說道:「好,

那你也早些睡罷。」他轉身走了幾步,忽又停步回頭,問道:「芙妹

,你今晚做夢不做?」郭芙笑道:「我怎知道?」武修文道:「若是

做夢,你猜會夢到甚麼?」郭芙微笑道:「我多半會夢見一隻小猴兒

。」武修文大喜,跳跳躍躍的去了。

   小龍女與楊過在花叢後聽他二人情話綿綿,不禁相對微笑,均想

他二人一個痴戀苦纏,一個心意不定,比起自己兩人的一往情深、死

而無悔,心中的滿足喜樂實是遠遠不及。

   武修文去後,郭芙獨自坐在石凳上,望著月亮呆呆出神,隔了良

久,長嘆了一聲。忽然對面假山後轉出一人,說道:「芙妹,你嘆甚

麼氣?」正是武敦儒。楊過與小龍女都微微一驚,想是他早已在彼,

尚比自己二人先到,否則他過來時不能不知。

   郭芙微嗔道:「你就總是這麼陰陽怪氣的。我跟你弟弟說的話,

你全都聽見了,是不是?」武敦儒點點頭,站在郭芙對面,和她離得

遠遠的,但眼光中卻充滿了眷戀之情。兩人相對不語,過了好一陣,

郭芙道:「你要跟我說甚麼?」武敦儒道:「沒甚麼。我不說你也知

道。」說著慢慢轉身,緩緩走開。

   郭芙望著武敦儒的背影,見他在假山之後走遠,竟是一次也沒回

頭,心想:「不論是大武還是小武,世間倘若只有一人,豈不是好?

」深深嘆了口氣,獨自回房。

   楊過待她走遠,笑問:「倘若你是她,便嫁那一個?」小龍女側

頭想了一陣,道:「嫁你。」楊過笑道:「我不算。郭姑娘半點也不

歡喜我。我說倘若你是她,二武兄弟之中你嫁那一個?」小龍女「嗯

」了一聲,心中拿二武來相互比較,終於又道:「我還是嫁你。」楊

過又是好笑,又是感激,伸臂將她摟在懷裏,柔聲道:「旁人那麼三

心二意,我的姑姑卻只愛我一人。」

   二人相倚相偎,滿心愉樂的直坐到天明。


   眼見朝暾東升,二人仍是不願分開。忽見一名家丁匆匆走來,向

二人請了個安,說道:「郭爺請楊大爺快去,有要事相商。」

   楊過見他神情緊急,心知必有要事,當即與小龍女別過,隨那僕

人走向內堂。那僕人道:「我到處都找過了,原來楊爺在園子裏賞花

。」楊過道:「郭大爺等了我很久麼?」那僕人低聲道:「兩位武少

爺忽然不知去了那裏,郭大爺和郭夫人都著急得很,郭姑娘已哭了幾

次啦!」楊過一怔,已知其理:「武家哥兒倆為了爭娶師妹,均想建

立奇功,定是出城行刺忽必烈去了。」匆匆來到內堂,只見黃蓉穿著

寬衫,坐在一旁,容色憔悴,郭靖不停的來回走動,郭芙紅著雙目,

泫然欲泣。桌上放著兩柄長劍。

   郭靖一見楊過,忙道:「過兒,你可知武家兄弟倆到敵營去幹甚

麼?」楊過向郭芙望了一眼,道:「兩位武兄到敵營去了麼?」郭靖

道:「不錯,你們小兄弟之間無話不說,你事先可曾瞧出一些端倪?

」楊過道:「小姪沒曾留心。兩位武兄也沒跟我說過甚麼。料來兩位

武兄定是見城圍難解,心中憂急,想到敵營去刺殺蒙古大將,若是得

手,倒是奇功一件。」

   郭靖嘆了口氣,指著桌上的兩把劍,道:「便算存心不錯,可是

太過不自量力,兵刃都給人家繳下,送了回來啦。」

   這一著頗出楊過意料之外,他早猜到武氏兄弟此去必難得逞,以

他二人的武功智慧,焉能在法王、尹克西、瀟湘子等人手下討得了好

去?卻想不到只幾個時辰之間,二人的兵器也給送了回來。郭靖拿起

壓在雙劍之下的一封書信,交給楊過,與黃蓉對望一眼,兩人都搖了

搖頭。楊過打開書信,見信上寫道:

   「大蒙古國第一護國法師金輪法王書奉襄陽城郭大俠尊前:昨宵

夜獵,邂逅賢徒武氏昆仲,常言名門必出高弟,誠不我欺。老衲久慕

大俠風采,神馳想像,蓋有年矣。日前大勝關英雄宴上一會,匆匆未

及深談,茲特移書,謹邀大駕。軍營促膝,杯酒共歡,得聆教益,洵

足樂也。尊駕一至,即令賢徒歸報平安如何?」

   信中語氣謙謹,似乎只是請郭靖過去談談,但其意顯是以武氏兄

弟為質,要等郭靖到來方能放人。郭靖等他看完了信,道:「如何?



   楊過早已算到:「郭伯母智謀勝我十倍,我若有妙策,她豈能不

知?她邀我來此相商,唯一用意,便是要我和姑姑伴同郭伯伯前去敵

營。郭伯伯到得蒙古軍營,法王、瀟湘子等合力縱能敗他,但要殺他

擒他,卻也未必能夠。有我和姑姑二人相助,他自能設法脫身。」隨

即想到:「但若我和姑姑突然倒戈,一來出其不意,二來強弱之勢更

是懸殊,那時傷他可算得易如反掌。我即令不忍親手加害,假手於法

王諸人取他性命,豈不大妙?」於是微微一笑,說道:「郭伯伯,我

和師父陪你同去便是。郭伯母見過我和師父聯劍打敗金輪法王,三人

同去,敵人未必留得下咱們。」

   郭靖大喜,笑道:「你的聰明伶俐,除了你郭伯母之外,旁人再

也難及。你郭伯母之意也正如此。」

   楊過心道:「黃蓉啊黃蓉,你聰明一世,今日也要在我手下栽個

觔斗。」說道:「事不宜遲,咱們便去。我和師父扮作你的隨身僮兒

,更顯得你單刀赴會的英雄氣概。」

   郭靖道:「好!」轉頭向黃蓉道:「蓉兒,你不用擔心,有過兒

和龍姑娘相伴,便是龍潭虎穴,我們三人也能平安歸來。」他一整衣

衫,說道:「相請龍姑娘。」

   黃蓉搖頭道:「不,我意思只要過兒一人和你同去。龍姑娘是個

花朵般的閨女,咱們不能讓她涉險,我要留她在這兒相陪。」

   楊過一怔,立即會意:「郭伯母果有防我之心,她是要留姑姑在

此為質,好教我不敢有異動。我如定要姑姑同往,只有更增其疑。」

當下並不言語。

   郭靖卻道:「龍姑娘劍術精妙,倘能同行,大有臂助。」黃蓉懶

懶的道:「你的破虜、襄兒,就快出世啦,有龍姑娘守著,我好放心

些。」郭靖忙道:「是,是,我真胡塗了。過兒,咱們去罷。」楊過

道:「讓我跟姑姑說一聲。」黃蓉道:「回頭我告知她便是,你爺兒

倆去敵營走一趟,半天即回,又不是甚麼大事。」

   楊過心想與黃蓉鬥智,處處落於下風,但郭靖誠樸老實,決不是

自己對手,同去蒙古軍中後對付了他,再回來相救小龍女不遲,於是

略一結束,隨同郭靖出城。

   郭靖騎的是汗血寶馬,楊過乘了黃毛瘦馬,兩匹馬腳力均快,不

到半個時辰,已抵達蒙古大營。


   忽必烈聽報郭靖竟然來到,又驚又喜,忙叫請進帳來。

   郭靖走進大帳,只見一位少年王爺居中而坐,方面大耳,兩目深

陷,不由得一怔:「此人竟與他父親拖雷一模一樣。」想起少年時與

拖雷情深義重,此時卻已陰陽相隔,不禁眼眶一紅,險些兒掉下淚來



   忽必烈下座相迎,一揖到地,說道:「先王在日,時常言及郭靖

叔叔英雄大義,小姪仰仰慕無已,日來得睹尊顏,實慰生平之願。」

郭靖了一揖,說道:「拖雷安答和我情逾骨肉,我幼時母子倆托庇成

吉思汗麾下,極仗令尊照拂。令尊英年,如日方中,不意忽爾謝世,

令人思之神傷。」忽必烈見他言辭懇摯,動了真情,心中也自傷感,

當即與瀟湘子、尹克西等一一引見,請郭靖上座。

   楊過侍立在郭靖身後,假裝與諸人不識。法王等不知他此番隨來

是何用意,見他不理睬各人,也均不與他說話。馬光佐卻大聲道:「

楊兄……」下面一個「弟」字還未出口,尹克西在他大腿上狠狠捏了

一把。馬光佐「啊喲」一聲,叫道:「幹甚麼?」尹克西轉過了頭不

理。馬光佐不知是誰捏他,口中嘮嘮叨叨罵人,便忘了與楊過招呼。

   郭靖坐下後飲了一杯馬乳酒,不見武氏兄弟,正要動問,忽必烈

已向左右吩咐:「快請兩位武爺。」左右衛士應命而出,推了武敦儒

、武修文進帳。兩人手足都被用牛筋綁得結結實實,雙足之間的牛筋

長不逾尺,邁不開步子,只能慢慢的挨著過來。二武見到師父,滿臉

羞慚,叫了一聲:「師父!」都低下了頭再也不敢抬起。

   他兄弟倆貪功冒進,不告而行,闖出這樣一個大亂子,郭靖本來

十分惱怒,但見他二人衣衫凌亂,身有血污,顯是經過一番劇鬥才失

手被擒,又見二人給綁得如此狼狽,不禁由怒轉憐,心想他二人雖然

冒失,卻也是一片為國為民之心,於是溫言說道:「武學之士,一生

之中必受無數折磨、無數挫敗,那也算不了甚麼。」

   忽必烈假意責怪左右,斥道:「我命你們好好款待兩位武爺,怎

地竟如此無禮?快快鬆綁。」左右連聲稱是,伸手去解二人綁縛。但

那牛筋綁縛之後,再澆水淋濕,深陷肌膚,一時解不下來。郭靖走下

座去,拉住武敦儒胸前的牛筋兩端,輕輕往外一分,波的一響,牛筋

登時崩斷,跟著又扯斷了武修文身上的綁縛。這一手功夫瞧來輕措淡

寫,殊不足道,其實卻非極深厚的內功莫辦。瀟湘子、尼摩星、尹克

西等相互望了一眼,均暗讚他武功了得。忽必烈道:「快取酒來,給

兩位武爺陪罪。」

   郭靖心下盤算:今日此行,決不能善罷,少時定有一番惡戰,二

武若不早走,不免要分心照顧,當下向眾人作了個四方揖,朗聲道:

「小徒冒昧無狀,承王爺及各位教誨,兄弟這裏謝過了。」轉頭向武

氏兄弟道:「你們先回去告知師母,說我會見故人之子,略述契闊,

稍待即歸。」武修文道:「師父,你……」他昨晚行刺不成,為瀟湘

子所擒,知道敵營中果然高手如雲,不由得擔心郭靖的安危。郭靖將

手一揮,道:「快些走罷!你們稟報呂安撫,請他嚴守城關,不論有

何變故,總之不可開城,以防敵軍偷襲。」這幾句話說得神威凜然,

要叫忽必烈等人知道,即令自己有何不測,襄陽城決不降敵。

   武氏兄弟見師父親自涉險相救,又是感激,又是自悔,當下不敢

多言,拜別師父,自行回城。

   忽必烈笑道:「兩位賢徒前來行刺小姪,郭叔父諒必不知。」郭

靖點頭道:「我事先未及知悉,小兒輩不知天高地厚,胡鬧得緊。」

忽必烈道:「是啊,想我與郭叔父相交三世,郭叔父念及故人之情,

必不出此。」郭靖正色道:「那卻不然,公義當前,私交為輕。昔日

拖雷安答領軍來攻襄陽,我曾起意行刺義兄,以退敵軍,適逢成吉思

汗病重,蒙古軍退,這才全了我金蘭之義。古人大義滅親,親尚可滅

,何況友朋?」

   這幾句話侃侃而談,法王、尹克西等均是相顧變色。楊過胸口一

震,心道:「是了,刺殺義兄義弟,原是他的拿手好戲,不知我父當

年有何失誤,致遭他毒手。郭靖啊郭靖,豈難道你一生之中,從未做

過任何錯事麼?」想到此處,一股怨毒又在胸中漸漸升起。

   忽必烈卻全無慍色,含笑道:「既然如此,郭叔父何以又說兩位

賢徒胡鬧?」郭靖道:「想他二人學藝未成,不自量力,貿然行刺,

豈能成功?他二人失陷不打緊,卻教你多了一層防備之心,後人再來

行刺,那便大大不易了。」忽必烈哈哈大笑,心想:「久聞郭靖忠厚

質樸,口齒遲鈍,那知他辭鋒竟是極為銳利。」其實郭靖只是心中想

到甚麼口中便說甚麼,只因心中想得通達,言辭便顯凌厲。法王等見

他孤身一人,赤手空拳而在蒙古千軍萬馬之中,居然毫無懼色,這股

氣概便非己所能及,無不欽服。

   忽必烈見郭靖氣宇軒昂,不自禁的喜愛,心想若能將此人羅致麾

下,勝於得了十座襄陽城,說道:「郭叔父,趙宋無道,君昏民困,

奸佞當朝,忠良含冤,我這話可不錯罷!」郭靖道:「不錯,理宗皇

帝乃無道昏君,宰相賈似道是個大大的奸臣。」眾人又都一怔,萬料

不到他竟會直言指斥宋朝君臣。忽必烈道:「是啊,郭叔父是當世大

大的英雄好漢,卻又何苦為昏君奸臣賣命?」

   郭靖站起身來,朗聲道:「郭某縱然不肖,豈能為昏君奸臣所用

?只是心憤蒙古殘暴,侵我疆土,殺我同胞,郭某滿腔熱血,是為我

神州千萬老百姓而洒。」

   忽必烈伸手在案上一拍,道:「這話說得好,大家敬郭叔父一碗

。」說著舉起碗來,將馬乳酒一飲而盡。隨侍眾人暗暗焦急,均怕忽

必烈顧念先世交情,又被郭靖言辭打動,竟將他放歸,再要擒他可就

難了,但見忽必烈舉碗,也只得各自陪飲了一碗。左右衛士在各人碗

中又斟滿了酒。

   忽必烈道:「貴邦有一位老夫子曾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

輕。這話當真有理。想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唯有德者居之。我

大蒙古朝政清平,百姓安居樂業,各得其所。我大汗不忍見南朝子民

陷於疾苦之中,無人能解其倒懸,這才弔民伐罪,揮軍南征,不憚煩

勞。這番心意與郭叔父全無二致,可說是英雄所見略同了。來,咱們

再來乾一碗。」說著又舉碗飲乾。

   法王等舉碗放到口邊。郭靖大袖一揮,勁風過去,嗆啷啷一陣響

處,眾人的酒碗盡數摔在地下,跌得粉碎。郭靖大聲怒道:「住了!

你蒙古兵侵宋以來,殘民之逞,白骨為墟,血流成河。我大宋百姓家

破人亡,不知有多少性命送在你蒙古兵刀箭之下,說甚麼弔民伐罪,

解民倒懸?」

   這一下拂袖雖然來得極是突兀,大出眾人意料之外,但法王等人

人身負絕藝,竟然被他打落碗,均覺臉上無光,一齊站起身來,只待

忽必烈發作,立時上前動手。

   那知忽必烈仰天長笑,說道:「郭叔父英雄無敵,我蒙古兵將提

及,無不欽仰,今日親眼得見,果真名下無虛。小王不才,不敢傷了

先父之義,今日只述舊情,不談國事如何?」郭靖拱手道:「拖雷有

子,氣度寬宏,蒙古諸王無一能及,他日必膺國家重任。我有良言奉

告,不知能蒙垂聽否?」忽必烈道:「願聽叔父教誨。」

   郭靖叉手說道:「我南朝地廣人多,崇尚氣節。俊彥之士,所在

多有,自古以來,從不屈膝異族。蒙古縱然一時疆界逞快,日後定被

逐回漠北,那時元氣大傷,悔之無及,願王爺三思。」忽必烈笑道:

「多謝明教。」郭靖聽他這四字說得不由哀,說道:「就此別過,後

會有期。」忽必烈將手一拱,說道:「送客。」

   法王等相顧愕然,一齊望著忽必烈,均想:「好容易魚兒人網,

豈能縱虎歸山?」但忽必烈客客氣氣的送郭靖出帳,眾人也不便動手



   郭靖大踏步出帳,心中暗想:「這忽必烈舉措不凡,果是勁敵。

」向楊過使個眼色,加快腳步,走向坐騎之旁。

   突然旁邊搶出八名蒙古大漢,當先一人說道:「你是郭靖麼?你

在襄陽城頭傷了我不少兄弟,今日竟到我蒙古軍營來耀武揚威。王爺

放你走,我們卻容你不得。」一聲吆喝,八名大漢同時擁上,各使蒙

古摔跤手法,十六隻手抓向郭靖。

   摔跤勾打之術,蒙古人原是天下無雙,這八名大漢更是蒙古軍中

一等一的好手,忽必烈特地埋伏在帳外擒拿郭靖。但郭靖幼時在蒙古

長大,騎射摔跤自小精熟,眼見八人抓到,雙手連伸,右腿勾掃,霎

時之間,四人被他抓住摔出丈餘,另四人被他勾掃倒地。他使的正是

蒙古人正宗摔跤之術,只是有了上乘武功為底,手腳上勁力大得異乎

尋常,那八名大漢如何能敵?忽必烈王帳外駐著一個親兵千人隊,一

千名官兵個個精擅摔跤,見郭靖手法利落,一舉將八名軍中好手同時

摔倒,神技從所未見,不約而同的齊聲喝采。

   郭靖向眾軍一抱拳,除下帽子轉了個圈子。這是蒙古人摔角獲勝

後向觀眾答謝的禮節,眾官兵更是歡聲雷動。那八名大漢爬起身來,

望著郭靖呆呆發怔,不知該縱身又上呢,還是就此罷手?

   郭靖向楊過道:「走罷!」只聽得號角聲此起彼和,四下裏千人

隊來往奔馳,原來忽必烈調動軍馬,已將郭楊二人團團圍困。郭靖暗

暗吃驚,心想:「我二人縱有通天本領,怎能逃出這軍馬重圍?想不

到忽必烈對付我一人,竟如此興師動眾。」他怕楊過膽怯,臉上神色

自如,說道:「我二人馬快,只管疾衝,先過去奪兩面盾牌來,以防

敵軍亂箭射馬。」又在他耳邊低聲道:「先向南衝,隨即回馬向北。



   楊過一怔:「襄陽在南,何以向北?」隨即會意:「啊,是了,

忽必烈軍馬必集於南,防他逃歸襄陽,北邊定然空虛。先南後北,衝

他一個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便可乘機突圍。我當如何阻住他才好?



   楊過心念甫動,只見忽必烈王帳中竄出幾條人影,幾個起落,已

攔住去路,跟著鳴鳴之聲大作,一個銅輪一個鐵輪往兩匹坐騎飛到,

正是法王出手阻擋二人脫身。郭靖見雙輪飛來之勢極為剛猛,不敢伸

手去接,頭一低,雙手在兩匹坐騎的頸中一按,兩匹馬前足跪下,銅

鐵雙輪剛好在馬頭上掠過,在空中打了一個轉,回到了法王手中。就

這樣微一耽擱,尼摩星與尹克西已奔到二人身前,法王與瀟湘子跟著

趕到,四人團團圍住。

   金輪法王、瀟湘子等均是一流高手,與人動手,決不肯自墮身分

,倚多為勝,但郭靖武功實在太強,每人又均想得那「蒙古第一勇士

」的封號,只怕給旁人搶了頭籌,但見白刃閃動,黃光耀眼,四人手

中均已執了兵刃。法王所持是個金輪,尹克西手執一條鑲珠嵌玉的黃

金軟鞭,瀟湘子拿著一條哭喪棒模樣的桿棒,尼摩星的兵刃最怪,是

一條鐵鑄的靈蛇短鞭,在他手上臂上盤旋吞吐,宛似一條活蛇。

   郭靖眼看四人奔跑身形和取兵刃的手法,四人中似以尹克西較弱

,當即雙掌拍出,擊向瀟湘子面門。瀟湘子桿棒一立,棒端向他掌心

點來。郭靖見桿棒上白索纏繞,棒頭拖著一條麻繩,便如是孝子手中

所執的哭喪棒,心想此人武功深湛,所用兵刃怪模怪樣,必有特異之

處,當下右手回轉,一招「神龍擺尾」,已抓住了尹克西的金鞭。尹

克西待要抖鞭回擊,鞭梢已入敵手,當即順著對方一扯之勢,和身向

郭靖撲去,左手中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這一招以攻為守,乃是

十八小擒拿手的絕招。

   郭靖叫道:「好!」雙手同施擒拿,右手仍是抓住金鞭不放,左

手逕來奪他匕首。這時右手奪他右手兵刃,左手奪他左手兵刃,雙手

已成交叉之勢。尹克西滿擬這一匕首刺出,敵人非放脫金鞭而閃避匕

首不可,豈知他連匕首也要一併奪去。

   就在這時,法王的金輪和瀟湘子的桿棒已同時攻到。郭靖一扯金

龍鞭不下,大喝一聲,一股罡氣自金鞭上傳了過去。尹克西胸口猶如

被大鐵錘重重一擊,眼前金星亂舞,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郭靖

已放脫金鞭,回手招架。尹克西自知受傷不輕,慢慢退開,在地下盤

膝而坐,氣運丹田,忍住鮮血不再噴出。

   法王與瀟湘子、尼摩星見郭靖一上手就將尹克西打傷,都是一則

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少了一人搶那「蒙古第一勇士」的頭銜,懼

的是郭靖如此厲害,只怕自己也折在他手裏。當下三人不敢冒進,嚴

密守住門戶。

   郭靖見招拆招,細察瀟湘子和尼摩星的兩件奇特兵刃。那哭喪棒

顯是精鋼打就,但除了沉重堅實之外,一時之間也瞧不出異處。尼摩

星的蛇形兵器卻甚是古怪,活脫是條頭呈三角的毒蛇,蛇身柔軟屈折

,當是無數細小鐵球鑲成,蛇頭蛇尾均具鋒銳尖刺,最厲害的是捉摸

不定蛇身何時彎曲,蛇頭蛇尾指向何方,但見那鐵蛇短鞭在尼摩星手

中忽而上躍飛舞,忽而盤旋打滾,變幻百端,靈動萬狀。郭靖當年見

過歐陽鋒蛇杖的招數,杖上怪蛇乃是真蛇,兼之劇毒無比,尼摩星的

蛇形兵刃縱然厲害,究是死物,出招收招之際定有規矩可尋,因此心

中最忌憚的仍是金輪法王。

   四人拆得數招,突聽一人虎吼連連,大踏步而至,魁梧奇偉,宛

似一座肉山,正是馬光佐到了。他手挺一根又粗又長的熟銅棍,在尼

摩星身後往郭靖頭頂砸了下去。四位高手激鬥正酣,各人嚴守門戶,

絕無半點空隙,郭靖的掌風、法王的金輪、瀟湘子的桿棒、尼摩星的

鐵蛇來往交錯,織成了一道力網,馬光佐這一棍砸將下去,給四人合

組的力網一撞,雖然無聲無息,熟銅棍猛地反彈上來。他一覺不對,

大喝一聲,勁貫雙臂,硬生生將銅棍在半空止住,饒是如此,雙手虎

口已震得鮮血長流。他高聲大叫:「邪門,邪門!」手上加力,更進

剛勁,猛擊而下。

   法王與他正面相對,料得他這一棍擊下,吃到的苦頭更大,只是

微微冷笑。楊過在側瞧得明白,知他膂力雖強,武功卻連郭靖的一成

也及不上,出手一味剛猛,若是與郭靖天下陽剛之至的「降龍十八掌

」正面相撞,那裏還有生路?便算郭靖不下毒手,給法王、尼摩星等

的兵刃掃上了一些,也非受傷不可,他愛這渾人心地質樸,又曾數次

迴護自己,眼見他這一棍擊下,定然遭殃,大叫:「馬光佐,看劍!

」君子劍出手,往他後心刺去。

   馬光佐一呆,銅棍停在半空,愕然道:「楊兄弟,你幹麼跟我動

手?」楊過罵道:「你這渾人,在這兒瞎攪甚麼?快給我回去!」長

劍顫動,連刺數劍,只刺得馬光佐手忙腳亂,不住倒退。楊過長劍急

刺,迫得他一步步退後。馬光佐腿長腳大,一步足足抵得常人二步,

退得十餘步,已離郭靖等甚遠。他見眼前劍光閃爍,全力抵禦都是有

所不及,更無餘暇去想楊過何以忽然對己施展辣手。

   楊過等他又退數步,收劍指地,低聲道:「馬大哥,我救了你一

命,你知不知道?」馬光佐大聲道:「甚麼?」楊過低聲道:「你說

話小聲些,別讓他們聽見了。」馬光佐瞪眼道:「為甚麼?我不怕這

個郭靖。」這兩句話仍是聲音響亮,於他不過是平常語氣,在常人卻

已似叫喊一般。楊過道:「好,那你別說話,只聽我說。」馬光佐倒

真聽話,點了點頭。楊過道:「那郭靖會使妖法,口中一唸咒語,便

能取人首級,你還是走得遠遠的好。」馬光佐睜大了銅鈴般的眼睛,

將信將疑。

   楊過有心要救他性命,心知若說郭靖武功了得,他必不肯服輸,

但說他會使妖法,這渾人多半會信,又道:「你一棍打他的頭,棍子

沒撞上甚麼,卻反彈上來,這豈不古怪?那賣珠寶的胡人武功很厲害

,怎麼一上手便給他傷了?」馬光佐信了七八成,又點了點頭,卻向

法王、瀟湘子等望了一眼。

   楊過猜到他心中想些甚麼,說道:「那大和尚會畫符,他送了給

僵屍鬼和黑矮子,身上佩了這符,便不怕妖法。大和尚有沒給你?」

馬光佐憤憤的道:「沒有啊。」楊過道:「是啊,這賊禿不夠朋友,

也沒給我,回頭咱們跟他算帳。」馬光佐大聲道:「不錯,那咱們怎

麼辦?」楊過道:「咱們袖手旁觀,離開得越遠越好。」馬光佐道:

「楊兄弟你是好人,多虧你跟我說。」收起熟銅棍,遙望郭靖等四人

相鬥。

   郭靖此時所施展的正是武林絕學「降龍十八掌」。法王等三人緊

緊圍住,心想他內力便再深厚,掌力如此凌厲,必難持久。豈知郭靖

近二十年來勤練「九陰真經」,初時真力還不顯露,數十招後,降龍

十八掌的勁力忽強忽弱,忽吞忽吐,從至剛之中竟生出至柔的妙用,

那已是洪七公當年所領悟不到的神功,以此抵擋三大高手的兵刃,非

但絲毫不落下風,而且乘隙反撲,越鬥越是揮酒自如。

   楊過在旁觀鬥,驚佩無已,他也曾在古墓中練過「九陰真經」,

只是乏人指點,不知真經的神奇竟至於斯。他以真經功訣印證郭靖掌

法,登時悟到了不少極深奧的拳理,心中默默記習,一時忘了身上負

著血海深仇,立意要將郭靖置於死地。

   金輪法王的武功與郭靖本在伯仲之間,郭靖雖然屢得奇遇,但法

王比他大了二十歲年紀,也即多了二十年的功力,二人若是單打獨鬥

,非到千招之外,難分勝敗,再加上瀟湘子和尼摩星兩個一流好手相

助,法王本來不難取勝,只是郭靖的降龍十八掌實在威力太強,兼之

他在掌法之中雜以全真教天罡北斗陣的陣法,鬥到分際,身形穿插來

去,一個人竟似化身為七人一般;又因他一上來便將尹克西打傷,這

一下先聲奪人,敵對的三人先求自保,不敢放手攻擊,是以雖然以三

敵一,也只打了個平手。

   又拆數十招,法王的金輪漸漸顯出威力,尼摩星的鐵蛇也是攻勢

漸盛。郭靖暗感焦躁:「如此纏鬥下去,我終究要抵敵不住。過兒和

那大個兒到那邊相鬥,那大個兒武功平平,這會兒該當已料理了他。

須得儘快跟過兒會合,共謀脫身。」四人全力拚搏,目光不敢有瞬息

旁顧,楊過與馬光佐在十餘丈外觀鬥,郭靖等四人均無暇顧及。

   忽聽得怪嘯一聲,瀟湘子雙腳僵直,一竄數尺,從半空中將哭喪

棒點將下來。郭靖側身避過,突覺眼前一暗,哭喪棒的棒端噴出一股

黑煙,鼻中登時聞到一股腥臭之氣,頭腦微微一暈。他暗叫不好,知

道棒中藏有毒物,忙拔步倒退。瀟湘子見他明明已聞到自己棒中的劇

毒,竟然並不暈倒,不禁大異,暗想:「便是獅虎猛獸,遇到我棒中

的蟾蜍毒砂也得暈倒,他居然若無其事,這可奇了。」當下二次竄起

,又揮毒砂棒臨空點落。

   當年瀟湘子在湖南荒山中練功,曾見一隻蟾蜍躲在破棺之後口噴

毒砂,將一條大蟒蛇毒倒,心有所悟,於是捕捉蟾蜍,取其毒液,煉

製而成毒砂,藏於哭喪之中。棒尾裝有機刮。手指一按,毒砂便激噴

而出,發射時縱躍竄高,毒砂威力更增。這毒砂棒在遇到巨蟒猛獸時

曾經用過,當者立暈,豈知郭靖內力深厚,竟能強抗劇毒。

   法王與尼摩星便在郭靖之側,雖非首當其衝,但聞到少些,已是

胸口煩惡欲嘔,忙竄躍遠離。瀟湘子鼻中早已塞有解藥,在黑氣中直

穿而前,揮棒追擊。郭靖一掌「見龍在田」往他僵直的膝蓋上擊去。

瀟湘子收棒擋格,未及發毒,身子已被掌力住得飄開五尺。

   郭靖斜過身子,卻見尼摩星的鐵蛇遞近身來,當下一掌「潛龍勿

用」擊出。尼摩星忙橫過鐵蛇,右手握蛇尾,左手執蛇頭,在胸口一

擋,豈知郭靖這一掌之力卻是在出掌之處的四周,掌心雖對準他的胸

口,他胸口竟是毫不受力,尼摩星一擋擋了個空,情知不妙,面門與

小腹上已感到掌力,總算他身子矮小,行動敏捷,急忙往地下一撲,

隨即幾個小觔斗,就似個大皮球般滾了開去。

   郭靖見有隙可乘,叫道:「過兒,咱們去罷!」向空曠處躍出數

步。金輪法王見他脫出包圍,飛竄趕來。郭靖身後與蒙古兵將相距已

不過數丈,十餘枝長矛指向他背心。郭靖雙臂一振,架開長矛,反手

抓住兩名軍士向法王投去,叫道:「接住了!」法王如伸手接住,這

麼一延緩,勢必給郭靖走得更遠,當即側過左肩一撞,兩名軍士飛出

丈餘,金輪猛往郭靖背上砸去。

   郭靖情知只要還得一招,立時給他纏住,數招一過,尼摩星與瀟

湘子又跟著攻上,那時想脫身又得大費周章,當即奪過兩枝長矛向後

戳出。他腳下竟沒片刻停留,背上又如長了眼睛一般,一矛刺向法王

右肩,一矛刺向他胸口,準頭勁力,絕無分毫減色。法王暗暗喝采,

金輪橫砸,喀喀兩聲,雙矛齊斷,看郭靖時,卻已鑽入了蒙古軍陣中



   蒙古軍奉忽必烈將令,在帳外排得密密層層,務要生擒郭靖,此

時給他搶入陣來,眾兵將擒他不得,傷他不能,只聽得刀槍撞擊,叱

喝叫嚷,反而阻住了法王等三人的追擊。

   郭靖藏身軍馬之中,猶如入了密林,反比曠地上更易脫身。他幾

個起伏,奔到一個百夫長馬前,伸手將他拉下馬來,隨即躍上馬背,

在眾軍中東衝西突,斗然間繞出陣後,放馬急奔,口中長哨。那汗血

寶馬站在遠處,聽得主人招呼,如風馳至。

   楊過遠立觀望,突見汗血寶馬疾馳而前,奔向郭靖,暗叫:「不

妙!」心想郭靖只要一乘上寶馬,忽必烈便是盡集天下精兵也追他不

上了。情急之下,猛地大叫:「啊喲,痛死我也!」搖搖幌幌的似欲

摔跌,隨即低聲向馬光佐道:「別說話,快走開!越遠越好。」他那

一聲大叫運了丹田之氣,雖在眾軍雜亂之中,郭靖必能聽見,料得他

聽見後定然來救,馬光佐倘若在旁,說不定給他一掌送了性命。馬光

佐很肯聽楊過的話,雖不明白他用意,還是撒開長腿,向王帳狂奔。

   郭靖聽得楊過的叫聲,果然大是憂急,不等紅馬奔到,立刻回過

馬頭,又衝入陣,向楊過站立之處馳來。法王心頭一轉,已明楊過用

意,讓郭靖在身邊掠過,不加阻攔,卻回身擋住了他的退路。

   郭靖馳到楊過身前,急叫:「過兒,怎麼啦!」楊過假意搖幌身

子,說道:「那大漢不是我敵手,但不知怎的,我一運真力,一股氣

走逆了,丹田中痛如刀絞。」這番謊話全無破綻,馬光佐武功平常,

只出手砸了一棍,郭靖已然看出,楊過如說給馬光佐打傷,不免令他

生疑,但說運力出了岔子,外表上卻決計瞧不出。何況前一晚郭靖誤

認楊過練功走火,此時激鬥之下舊傷復發,事極平常。郭靖眼見他左

手按住小腹,額上全是大汗,傷勢甚是不輕,忙道:「你伏在我背上

,我負你出去。」楊過假意道:「郭伯伯你快走,小姪性命無足重輕

,你卻是襄陽的干城。合郡軍民,盡皆寄望於你。」郭靖道:「你為

我而來,豈能撇下你不顧?快快伏上。」

   楊過猶自遲疑,郭靖雙腿蹲下,將他拉著伏在自己背上。就在此

時,搶來的那匹馬接連中箭,長聲哀鳴,倒斃於地。郭靖一生經歷過

無數凶險,情勢越危急,越是鼓足勇氣,沉著應付,說道:「過兒,

別怕,咱們定須衝殺出去。」長身站起,逕往北衝。

   此時法王、尼摩星、瀟湘子又已攻到身前,郭靖眼瞧四周軍馬雲

集,比適才圍得更加緊了。王帳前大纛之下,忽必烈手持酒碗,與一

個和尚站著指指點點的觀戰,顯見勝算在握,神情極是得意。

   郭靖大喝一聲,負著楊過向忽必烈撲去,只三四個起伏,已竄到

他身前。左右衛護親兵大驚,十餘人挺著長刀長矛上前阻攔。郭靖掌

風虎虎,當者披靡,一名親兵被他掌力掃得向外跌開,只須再搶前數

步,掌力便可及忽必烈之身。眾親兵捨命來擋,又怎敵得住郭靖的神

勇?法王眼見危急,金輪飛出,往郭靖頭頂撞去。郭靖低頭讓過,腳

下絲毫不停。

   楊過心想:「倘若他拿住了忽必烈,蒙古人投鼠忌器,勢必放他

脫身。我再不下手,更待何時?」稍一遲疑,終於又問一句:「郭伯

伯,我爹爹當真罪大惡極,你非殺他不可麼?」郭靖一怔,此時那裏

還有餘暇細想,順口答道:「他認賊作父,叛國害民,人人得而誅之

。」楊過道:「好!」更無半點遲疑,提起君子劍,對準他後頸便插

了下去。

   突然眼前白影閃動,一棒揮來,將他長劍擋開。楊過順手黏引,

御開對方棒力,看清楚這棒是瀟湘子所發,心下詫異:「我劍刺郭靖

,何以你反而阻擋?」但隨即省悟:「啊,是了,郭靖若是死在我劍

下,那蒙古第一勇士之號便歸於我。嘿嘿,你這僵屍那知我是為父報

仇,這區區世間虛名,豈放在心上?」他疾出數劍,將瀟湘子的哭喪

棒逼開,迴劍又向郭靖背心刺落。瀟湘子仍是揮棒擋開。

   此時郭靖正以掌力與法王的金輪、尼摩星的鐵蛇周旋,那知楊過

在自己背後搗鬼,只道他正奮力與瀟湘子相鬥,說道:「小心他棒中

放毒。」法王與尼摩星在郭靖對面,卻瞧得明白,眼見楊過已可得手

,卻兩次被瀟湘子擋開,齊聲喝道:「瀟湘子,你幹甚麼?」

   瀟湘子陰惻惻的一笑,猛地揮棒擊向郭靖,郭靖側身避過。楊過

第三次欲再下毒手,瀟湘子又伸棒架開他的長劍。郭靖掛念楊過身上

有傷,怕他擋不住哭喪棒,迴過左掌往瀟湘子胸口疾拍。瀟湘子忙退

開數步。

   此時楊過無人攔阻,揮劍又向郭靖頸中刺落。那知瀟湘子生怕楊

過得,一退即進,哭喪棒疾點楊過後心要穴,要他不得不先救自身。

郭靖右掌正與法王各以上乘內力相比拚,卻發覺自己與楊過同時遇險

,他不救自己,先護楊過,左掌「神龍擺尾」,砰的一聲,擊中桿棒

,只震得瀟湘子全身發燒,一張白森森的臉登時通紅。

   但便在此時,尼摩星著地滾進,鐵蛇挺上,蛇頭已觸到郭靖左脅

。郭靖全身內勁有七成正在對付金輪法王,三成震開瀟湘子的桿棒,

全無餘力抵禦鐵蛇,危急中左脅斗然向後縮了半尺,總算避過了敵招

最厲害的鋒芒,但鐵蛇蛇頭還是刺入他脅中數寸。

   郭靖一運氣,肌肉迴彈,鐵蛇進勢受阻,難再深入,跟著飛起左

腿,將尼摩星踢了個觔斗。尼摩星眼見鐵蛇刺中要害,這一招定然送

了郭靖性命,「蒙古第一勇士」的榮號已經穩穩到手,大喜之下,萬

料不到敵人竟有敗中求勝的厲害功夫,這一腿正中胸口,喀喇一響,

三根肋骨齊斷。

   這一邊瀟湘子和尼摩星同時挫敗,法王卻乘虛而入,掌力疾催。

郭靖左脅氣門已破,再也抵擋不住,只覺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壓至,

再行硬拚,非命喪當場不可,只得卸去掌力,以本身二十餘年上乘內

功強接了這一招,身子連幌,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他命雖垂危

,還是顧念楊過,叫道:「過兒,快去搶馬,我給你擋住敵人。」

   楊過眼見他拚命救護自己,胸口熱血上湧,那裏還念舊惡?心想

郭伯伯義薄雲天,我若不以一命報他一命,真是枉在人世了。當即從

他背上躍下,將君子劍舞成一團劍花,護住了郭靖,勢如瘋虎,招招

都是拚命。法王與瀟湘子一呆,叫道:「楊過,你幹甚麼?」楊過不

答,刷的一劍向法王刺去,劍尖顫動,又向瀟湘子迴刺。兩人見他雙

目通紅,神情大異,不由得退開兩步,都料他要搶那「蒙古第一勇士

」的名號,要獨佔擊殺郭靖之功。

   郭靖道:「過兒快別理我,自己逃命要緊。」楊過只道:「郭伯

伯,是我害了你,今日我和你死在一起。」劍光霍霍,只是護著郭靖

,竟不顧及自己安危。

   法王與瀟湘子提起兵刃,一齊攻向郭靖身前。但楊過劍招靈動,

竟逼得二人近不了身。蒙古數千軍馬四下裏圍住,呼聲震動天地,眼

望著三人激鬥。

   郭靖連聲催楊過快逃,卻見他一味維護自己,又是焦心,又是感

激,觸動內傷,再也支持不住,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尼摩星斷了三根肋骨,仍是強忍疼痛,提著鐵蛇慢慢走近,想來

刺殺郭靖。楊過狂刺數劍,俯身將郭靖負在背上,向外猛衝。他武功

本就不及法王,這時負著郭靖怎能支持?又鬥數合,嗤的一聲,左臂

被金輪劃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35

第  二十二  回    危  城  女  嬰


   郭靖與楊過眼見無倖,蒙古軍馬忽地紛紛散開,一個年老跛子左

手撐著鐵拐,右手舞動鐵錘,衝殺進來,叫道:「楊公子快向外闖,

我給你斷後。」楊過百忙之中一瞥,認得是桃花島弟子鐵匠馮默風,

甚覺詫異,激鬥之際,也無暇去細想這人如何會突然到來。

   原來馮默風被蒙古人徵入軍中,打造修整兵器,已暗中刺殺了蒙

古兵的一名千夫長、一名百夫長。他下手隱秘,未被發覺。這日聽得

吶喊聲響,在高處望見郭靖、楊過被圍,當下殺入解救。他那大鐵錘

舞得風聲呼呼,當者立斃,登時給他殺出一條血路。

   楊過心中一喜,揮劍搶出,但法王金輪轉動,將他劍招和馮默風

的鐵錘同時接過,只有當瀟湘子哭喪棒向郭靖背上遞去之時,法王才

放鬆楊過,讓他迴劍相救。但若他的輪子砸向郭靖,瀟湘子也必運桿

棒架開。若非他二人爭功,楊過雖然捨命死戰,郭靖亦早已喪命。忽

必烈當日許下「蒙古第一勇士」的榮號,本盼人人奮勇,豈知各人互

相牽制,反生大弊,這也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了。

   但郭靖的性命雖保於一時,蒙古軍卻已在四周布得猶如銅牆鐵壁

一般。法王與瀟湘子著著爭先。尼摩星咬牙忍痛,也是尋瑕抵隙,東

一下西一下的使著陰毒招數。

   這時郭靖與楊過在萬軍之中已鬥了大半個時辰,日光微偏,法王

舞動金輪,招數突變,噹的一下,與楊過長劍相交。君子劍乃削鐵如

泥的利刃,金輪登時被削出了一道缺口。法王乘勢向前一送,輪子隨

伴著一股極強的勁風壓將過來。楊過只怕傷到郭靖,不敢側身閃避,

迴劍相擋,金輪微斜,嗤的一聲輕響,右手下臂又被輪口劃傷,傷口

雖然不深,但劃破了血脈,鮮血迸流,數招之間,只覺腿臂漸漸發軟

,力氣愈來愈弱,敵人攻勢正急,那能緩出手來裹傷止血?

   馮默風鐵錘急揮,奮力搶上救援,但法王左手一掌接著一掌拍到

,令他只有招架之功,若非竭盡全力,連自保也已難能。瀟湘子眼見

有便宜可撿,揮棒將尼摩星鐵蛇震開,猛地躍起,桿棒向郭靖當頭點

下,便要施放毒砂。

   楊過大驚,危急中左手長出,抓住了桿棒棒頭,右手中長劍順勢

刺出。此時他全身門戶大開,法王只要輕輕一輪,立時便可送了他性

命,但法王有意要借他之手逐開瀟湘子,揮掌逼開馮默風,伸手便向

郭靖背上抓去,要將他生擒活捉,立下奇功。瀟湘子沒料想楊過竟會

拚命胡來,身未落地,桿棒已被抓住,半空中使不出力氣,眼前白光

閃動,劍尖已刺到胸口,這一來形格勢禁,只得撒手放棒,身子向後

一仰,保住了性命。

   馮默風錘拐齊施,往法王背心急砸。法王回輪擋開,噹噹兩響,

震得馮默風雙手虎口齊裂,左掌往郭靖背心抓去。馮默風虎吼一聲,

拋去錘拐,雙手自法王背後伸前,牢牢抱住了他身子,兩人翻倒在地

。法王大怒,揮掌擊在他肩頭,只震得他五臟六腑猶如倒翻一般。馮

默風在軍中眼見蒙古軍殘忍暴虐、驅民攻打襄陽,又眼見郭靖奮力死

戰,擊退敵軍,他與郭靖素不相識,更不知他是師門快婿,但知此人

一死,只怕襄陽難保,是以立定了主意,寧教自己身受千刀之苦,亦

要救郭靖出險。法王出掌快捷無倫,拍拍拍幾下,登時打得馮默風筋

折骨斷,內臟重傷,然他雙手始終不放,十指深深陷入法王胸口肌肉



   蒙古眾兵將本來圍著觀鬥,只道法王等定能成功,是以均不插手

,突見法王倒地,瀟湘子退開,當下一擁而上。

   當此情勢,縱然郭靖身上無傷,他與楊過二人武功再強,焉能敵

得住同時擁到的千百兵將?楊過暗嘆:「罷了,罷了!」揮動瀟湘子

的桿棒亂打,突然間波的一聲輕響,棒端噴出一股黑煙,身前十餘名

蒙古兵將給毒煙一薰,登時摔倒。原來他拿著哭喪棒亂揮亂打,無意

中觸動機括,噴出棒中所藏的蟾蜍毒砂。

   楊過微微一怔,立時省悟,負著郭靖大踏步往前,只見蒙古兵將

如潮水般湧至,他一按機括,黑煙噴出,又是十餘名軍卒中毒倒地。

蒙古兵將雖然善戰,但人人奉神信鬼,眼見他桿棒一揮,黑煙噴出,

即有十餘人倒地而死,齊聲發喊:「他棒上有妖法,快快躲避!」忽

必烈的近衛親兵勇悍絕倫,念著王爺軍令如山,雖然眼見危險,還是

撲上擒拿。楊過桿棒一點,黑煙噴出,又毒倒了十餘人。

   他撮唇作哨,黃馬邁開長腿,飛馳而至。楊過奮力將郭靖擁上馬

背,只感手足酸軟,再也無力上馬,只得伸手在馬臀上輕輕一拍,叫

道:「馬兒,馬兒,快快走罷!」黃馬甚有靈性,見主人無力上馬,

竟是仰頭長嘶,不肯發足。楊過眼見蒙古軍又從四下裏漸漸逼至,心

想桿棒上毒砂雖然厲害,總有放盡之時,提起劍來要往馬臀上一刺催

其急走,總是不忍,大叫:「馬兒快走!」伸桿棒往馬臀戳去。他戰

得脫力,桿棒伸出去準頭偏了,這一下竟戳在郭靖腿上。郭靖本已昏

昏沉沉,突然被桿棒一戳,睜開眼來,當即俯身拉住楊過胸口,將他

提上馬背。黃馬長聲歡嘶,縱蹄疾馳。

   但聽得號角急嗚,此起彼落,郭靖縱聲低嘯,汗血寶馬跟著奔來

,大隊蒙古軍馬卻也急衝追至。紅馬奔在黃馬之旁,不住往郭靖身上

挨擦。楊過知道黃馬雖是駿物,畢竟不如紅馬遠甚,當下猛吸一口氣

,抱住郭靖,一齊躍上紅馬。就在此時,只聽得背後嗚嗚聲響,金輪

急飛而至。楊過心中一痛:「馮默風死在法王手下了。」心念甫動,

金輪越響越近,楊過低伏馬背,只盼金輪從背上掠過,但聽聲音甚低

,竟是來削紅馬馬足。

   原來法王將馮默風打死,站起身來,見郭靖與楊過已縱身上馬,

追之不及,當即擲出金輪,準頭卻定得甚低。他算到若以金輪打死楊

過,紅馬仍會負了郭靖逃走,只有削斷馬足,方能建功。

   楊過聽得金輪漸漸追近,只得迴劍去擋,明知自己氣力耗盡,這

一劍絕難擋架得住,但實迫處此,也只得盡力而為,眼見輪子距馬足

已不過兩尺,嗚嗚之聲,響得驚心動魄,他垂劍護住馬腿,豈知紅馬

一發了性,越奔越快,過得瞬息,金輪與馬足相距仍有兩尺,並未飛

近。楊過大喜,知道金輪來勢只有漸漸減弱,果然一剎那間,輪子距

馬足已有三尺,接著四尺、五尺,越離越遠,終於噹的一聲,掉在地

下。

   楊過正自大喜,猛聽得身後一聲哀嘶,只見黃馬肚腹中箭,跪倒

在地,雙眼望著主人,不盡戀戀之意。楊過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淚來



   紅馬追風逐雷、迅如流星,片刻間已將追兵遠遠拋在後面。楊過

抱住郭靖,問道:「郭伯伯,你怎樣?」郭靖「嗯」了一聲。楊過探

他的鼻息,只覺得呼吸粗重,知道一時無礙,心頭一寬,再也支持不

住,便昏昏沉沉的伏在馬背上,任由紅馬奔馳。突見前面又有無數軍

馬來擒郭靖,當即揮動長劍,大叫:「莫傷了我郭伯伯!」左右亂刺

亂削,眼前一團模糊,只見東一張臉,西一個人,舞了一陣劍,終於

撞下馬來。他還在大叫:「殺了我,殺了我,是我不好,別傷了郭伯

伯。」驀地裏天旋地轉,人事不省。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這才悠悠醒轉,他大叫:「郭伯伯,郭伯

伯,你怎樣?別傷了郭伯伯!」身旁一人柔聲道:「過兒,你放心,

郭伯伯將養一會兒便好。」楊過回過頭來,見是黃蓉,臉上滿是感激

神色。她身後一人淚光瑩瑩,愛憐橫溢的凝視著他,卻是小龍女。楊

過驚叫:「姑姑,你怎麼來了?你也給蒙古人擒住了?快逃,快逃,

別理我。」

   小龍女低聲道:「過兒,你回來啦,別怕。咱們都是平平安安的

在襄陽。」楊過嘆了口長氣,但覺四肢百骸軟洋洋的一無所依,當即

又閉上了眼。

   黃蓉道:「他己醒轉,不礙事了,你在這兒陪著他。」小龍女答

應了,雙眼始終望著楊過。黃蓉站起身來,正要走出房門,突聽屋頂

上喀的一聲輕響,臉色微變,左掌一揮,滅了燭火。

   楊過眼見驀地一黑,一驚坐起。他受的只是外傷,只因流血多了

,兼之惡戰脫力,是以暈去,但此刻已將養了半日,黃蓉給他服了桃

花島秘製的療傷靈藥九花玉露丸,他年輕體健,已是好了大半,驚覺

屋頂有警,立時振奮,便要起身禦敵。小龍女擋在他的身前,抽出懸

在床頭的君子劍,低聲道:「過兒別動,我在這兒守著。」

   只聽得屋頂上有人哈哈一笑,朗聲道:「小可前來下書,豈難道

南朝禮節是暗中接見賓客麼?倘若有何見不得人之事,小可少待再來

如何?」聽口音卻是法王的弟子霍都王子。黃蓉道:「南朝禮節,因

人而施,於光天化日之時,接待光明正大之貴客;於燭滅星沉之夜,

會晤鬼鬼祟祟之惡客。」霍都登時語塞,輕輕躍下庭中,說道:「書

信一通,送呈郭靖郭大俠。」黃蓉打開門房門,說道:「請進來罷。



   霍都見房內黑沉沉地,不敢舉步便進,站在房門外道:「書信在

此,便請取去。」黃蓉道:「自稱賓客,何不進屋?」霍都冷笑道:

「君子不處危地,須防暗箭傷人。」黃蓉道:「世間豈有君子而以小

人之心度人?」霍都臉上一熱,心想這黃幫主口齒好生厲害,與她舌

戰定難待佔上風,不如藏拙,當下一言不發,雙目凝視房門,雙手遞

出書信。

   黃蓉揮出竹棒,焂地點向他的面門。霍都嚇了一跳,忙向後躍開

數尺,但覺手中已空,那通書信不知去向。原來黃蓉將棒端在信上一

搭,乘他後躍之時,已使黏勁將信黏了過來。她分娩在即,肚腹隆起

,不願再見外客,是以始終不與敵人朝相。霍都一驚之下,大為氣餒

,入城的一番銳氣登時消折了八九分,大聲道:「信已送到,明晚再

見罷!」

   黃蓉心想:「這襄陽城由得你直進直出,豈非輕視我城中無人?

」順手拿起桌上茶壺,向外一抖,一壺新泡的熱茶自壺嘴中如一條線

般射了出去。

   霍都早自全神戒備,只怕房中發出暗器,但這荼水射出來時無聲

無息,不似一般暗器先有風聲,待得警覺,頸中、胸口、右手都已濺

到茶水,只覺熱辣辣的燙人,一驚之下,「啊喲」一聲叫了出來,急

忙向旁閃避。黃蓉站在門邊,乘他立足未定,竹棒伸出,施展打狗棒

法的「絆」字訣,騰的一下,將他絆了一交。霍都縱身上躍,但那「

絆」字棒法乃是一棒快似一棒,第一棒若能避過,立時躲開,方能設

法擋架第二棒,現下一棒即被絆倒,爬起身來想要擋過第二棒,真是

談何容易?但覺得腳下猶如陷入了泥沼,又似纏在無數籐枝之中,一

交摔倒,爬起來又是一交摔倒。

   霍都的武功原本不弱,若與黃蓉正式動手,雖然終須輪她一籌,

但亦不致一上手便給摔得如此狼狽,只因身上斗然被潑熱茶,只道是

中了極厲害的劇毒藥水,料想此番性命難保,稍停毒水發作起來,不

知肌膚將爛得如何慘法,正當驚魂不定之際,黃蓉突然襲擊,第一棒

即已受挫,第二棒更無還手餘地,黑暗中只摔得鼻青目腫。

   這時武氏兄弟已聞聲趕至。黃蓉喝道:「將這小賊擒下了!」

   霍都情急智生,知道只要縱身站起,定是接著又被絆倒,當下「

啊喲」一聲大叫,假裝摔得甚重,躺在地下,不再爬起。武氏兄弟雙

雙撲下,去按他身子。霍都的鐵骨摺扇忽地伸出,噠噠兩下,已點了

兩人腿上穴道,將二人身子同時推出,擋住黃蓉竹棒,飛身躍起,已

自上了牆頭,雙手一拱,叫道:「黃幫主,好厲害的棒法,好濃包的

徒弟!」

   黃蓉笑道:「你身上既中毒水,旁人豈能再伸手觸你了?」霍都

一聽,只嚇得心膽俱裂:「這毒水燙人肌膚,又帶著一股茶葉之氣,

不知是何等厲害古怪的藥物?」黃蓉猜度他的心意,說道:「你中了

劇毒,可是連毒水的名兒也不知道,死得不明不白,諒來難以瞑目。

好罷,說給你聽那也不妨,這毒水叫作子午見骨茶。」

   霍都喃喃的道:「子午見骨茶?」黃蓉道:「不錯,只要肌膚上

中了一滴,全身潰爛見骨,子不過午,午不過子,你還有六個時辰可

活,快快回去罷。」

   霍都素知丐幫黃幫主武功既強、智謀計策更是人所難測,她父親

黃藥師所學淵博之極,名字都叫作「藥師」,自是精於藥理,以她聰

明才智與家傳之學,調製這子午見骨藥茶自是易如反掌,一時呆在牆

頭,不知該當回去挨命,還是低頭求她賜予解藥。

   黃蓉知道霍都實非蠢人,毒水之說,只能愚他一時,時刻長了,

必被瞧出破綻,說道:「我與你本來無冤無仇,你若非言語無禮,也

不致枉自送了性命。」霍都從這幾句話中聽出一線生機,當下再也顧

不得甚麼身分骨氣,躍下牆頭,一躬到地,說道:「小人無禮,求黃

幫主恕罪。」黃蓉隱身門後,手指輕彈,彈出一顆九花玉露丸,說道

:「急速服下罷。」霍都伸手接過,這是救命的仙丹,那敢怠慢,急

忙送入口中,只覺一股清香透入丹田,全身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當下

又是一躬,說道:「謝黃幫主賜藥!」這時他氣燄全消,緩緩倒退,

直至牆邊,這才翻牆而出,急速出城去了。

   黃蓉見他遠離,微微嘆息,解開武氏兄弟的穴道,想起霍都那兩

句話:「好厲害的棒法,好濃包的徒弟。」雖然以計挫敵,心中殊無

得意之情,她以打狗棒法絆跌霍都,使的固是巧勁,但也已牽得腹中

隱隱作痛,當下坐在椅上,調息半晌。

   小龍女點亮燭火。黃蓉打開來信,只見信上寫道:

   「蒙古第一護國法師金輪法王致候郭大俠足下:適才枉顧,得仰

風采,實慰平生。原期秉燭夜談,豈料青眼難屈,何老衲之不足承教

若斯,竟來去之匆匆也?古人言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悠悠我心,

思君良深。明日回拜,祈勿拒人於千里之外也。」

   黃蓉吃了一驚,將信交給楊過與小龍女看了,說道:「襄陽城牆

雖堅,卻擋不住武林高手,你郭伯伯身受重傷,我又使不出力氣,眼

見敵人大舉來襲,這便如何是好?」

   楊過道:「郭伯伯……」小龍女向他橫了一眼,目光中大有責備

之意。楊過知道她怪自己不顧性命相救郭靖,登時住口不言。黃蓉心

中起疑,又問:「龍姑娘,過兒身子亦未全愈,咱們只能依靠你與朱

子柳大哥拒敵了。」

   小龍女自來不會作偽,想到甚麼,便說甚麼,淡淡的道:「我只

護著過兒一人,旁人死活可不和我相干。」

   黃蓉更感奇怪,不便多說甚麼,向楊過道:「郭伯伯言道,此番

全仗你出力。」楊過想起自己幾次三番要害郭靖,心中慚愧,道:「

小姪無能,致累郭伯伯重傷。」黃蓉道:「你好好休息罷,敵人來攻

之時,咱們若是不能力敵,即用智取。」轉頭向小龍女說道:「龍姑

娘,你來,我跟你說句話。」

   小龍女躊躇道:「他……」自楊過回進襄陽城之後,小龍女守在

他床前一直寸步不離,聽黃蓉叫她出去,生怕楊過又受損傷。黃蓉道

:「敵人既說明日來攻,今晚定然無事。我跟你說的話,與過兒有關

。」小龍女點點頭,低聲囑咐楊過小心提防,才跟黃蓉出房。

   黃蓉帶她到自己臥室,掩上了門,說道:「龍姑娘,你想殺我夫

婦,是不是?」

   小龍女雖然生性真純,卻絕非傻子,她立意要殺郭靖夫婦以救楊

過性命,黃蓉若用言語盤套,她焉能吐露實情,但黃蓉摸準了她的性

格,竟爾單刀直入的問了出來。小龍女一怔,支支吾吾的道:「我…

…我……你們待我這樣好,我幹麼……幹麼要殺你們。」黃蓉見她臉

生紅暈,更料得準了,說道:「你不用瞞我,我早知道啦。過兒說我

夫婦害死了他爹爹,要殺我夫婦二人報仇。你心愛過兒,便要助他完

成這番心願。」

   小龍女給她說中,無法謊言欺騙,又道楊過已露了口風,半晌不

語,嘆了口氣道:「我便是不懂。」黃蓉道:「不懂甚麼?」小龍女

道:「過兒今日卻又何以捨命救助郭大爺回來?他和金輪法王他們約

好,是要一齊下手殺死郭大爺的。」

   黃蓉一聽之下,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她雖猜到楊過心存歹念,

卻絕未料到他竟致與蒙古人勾結,當下不動聲色,裝作早已明白一切

,道:「想是他見郭大爺對他推心置腹,義氣深重,到得臨頭,卻又

不忍下手。」

   小龍女點點頭,淒然道:「事到如今,也沒甚麼可說的。他既然

寧可不要自己性命,也只由得他罷啦。我早知道他是世上最好的好人

,甘願自己死了,也不肯傷害仇人。」

   黃蓉於焂忽之間,腦中轉了幾個念頭,卻推詳不出她這幾句話是

何用意,但見她神色之間甚是淒苦,順口慰道:「過兒的殺父之仇,

中間另有曲折,咱們日後慢慢跟他說明。他受傷不重,將養幾日,也

便好了,你不用難過。」

   小龍女向她怔怔的望了一會兒,突然兩串眼淚如珍珠斷線般滾下

來,哽咽道:「他……他只有七日之命了,還……還說甚麼將養幾日

?」黃蓉一驚,忙問:「甚麼七日之命?你快說,咱們定有救他之法

。」

   小龍女緩緩搖頭,但終於將絕情谷中之事說了出來,楊過怎樣中

了情花之毒,裘千尺怎地給他只服半枚絕情丹,怎地限他在十八日中

殺了他夫婦二人回報才給他服另半枚,又說那情花劇毒發作時如何痛

楚,世間又如何只有那半枚絕情丹才能救得楊過性命。

   黃蓉越聽越是驚奇,萬想不到裘千丈、裘千仞兄弟竟還有一個妹

子裘千尺,以致釀成了這等禍端。

   小龍女述畢原委,說道:「他尚有七日之命,便是今晚殺了你夫

婦,也未必能趕回絕情谷了,我更要害你夫婦作甚?我只是要救過兒

,至於他父仇甚麼的,全不於在心上。」

   黃蓉初時只道楊過心藏禍胎,純是為報父仇,豈知中間尚有這許

多曲折,如此說來,他力護郭靖,實如自戕,這般捨己為人的仁俠之

心當真萬分難得。她緩緩站起,在室中彷徨來去,饒是她智計絕倫,

處此困境,苦無善策,想到再過幾個時辰,敵方高手便大舉來襲,自

己雖安慰楊過說:「不能力敵,便當智取。」可是如何智取?如何智

取?

   小龍女全心全意只是深愛楊過。黃蓉的心兒卻分作了兩半,一半

給了丈夫,一半給了女兒,只想:「如何能教靖哥哥與芙兒平安。」

斗地轉念:「過兒能捨身為人,我豈便不能?」當下轉身慨然說道:

「龍姑娘,我有一策能救得過兒性命,你可肯依從麼?」小龍女大喜

之下,全身發顫,道:「我……我……便是要我死……唉,死又算得

甚麼,便是比死再難十倍……我……我都……」黃蓉道:「好,此事

只有你知我知,可千萬不能洩漏,連過兒也不能說給他知道,否則便

不靈了。」小龍女連聲答應。黃蓉道:「明日你和過兒聯手保護郭大

爺,待危機一過,我便將我首級給你,讓過兒騎了汗血寶馬,趕去換

那絕情丹便是。」

   小龍女一怔,問道:「你說甚麼?」黃蓉柔聲道:「你愛過兒,

勝於自己的性命,是不是?只要他平安無恙,你自己便死了也是快樂

的,是不是?」小龍女點頭道:「是啊,你怎知道?」黃蓉淡淡一笑

,道:「只因我愛自己丈夫也是如你這般。你沒孩兒,不知做母親的

心愛子女,不遜於夫妻情義。我只求你保護我丈夫女兒平安,別的我

還希罕甚麼?」

   小龍女沉吟不答。黃蓉又道:「若非你與過兒聯手,便不能打退

金輪法王。過兒曾數次捨命救我夫婦,我便一次也救他不得?那汗血

寶馬日行千里,一到三日,便能趕到絕情谷。我跟你說,那裘千丈與

過兒的父親全是我一人所傷,跟郭大爺絕無干係。裘千尺見了我的首

級,縱然心猶未足,也不能不將解藥給了過兒。此後二人如能為國出

力,為民禦敵,那自然最好,否則便在深山幽谷中避世隱居,我也是

一般感激。」

   這番話說得明明白白,除此之外,確無第二條路可走。小龍女近

日來一直在想如何殺了郭靖、黃蓉,好救楊過的性命,但此時聽黃蓉

親口說出這番話來,心中又覺萬分過意不去,只是不住搖頭,道:「

那不成,那不成!」


   黃蓉還待解釋,忽聽郭芙在門外叫道:「媽,媽,你在那兒?」

語聲甚是惶急。黃蓉吃了一驚,問道:「芙兒,甚麼事?」郭芙推門

而進,也不理小龍女便在旁邊,當即撲在母親懷裏,叫道:「媽,大

武哥哥和小武哥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黃蓉皺眉道:「又怎樣

啦?」郭芙哽咽道:「他……他哥兒倆,到城外打架去啦。」

   黃蓉大怒,厲聲道:「打甚麼架?他兄弟倆自己打自己麼?」郭

芙極少見母親如此發怒,不禁甚是害怕,顫聲道:「是啊,我叫他們

別打,可是他們甚麼也不聽,說……說要拚個你死我活。他們……他

們說只回來一個,輪了的便是不死,也不回來見……見我。」

   黃蓉越聽越怒,心想大敵當前,滿城軍民性命只在呼吸之間,這

兄弟倆還為了爭一個姑娘竟爾自相殘殺。她怒氣衝動胎息,登時痛得

額頭見汗,低沉著聲音道:「定是你在中間搗亂,你跟我詳詳細細的

說,不許隱瞞半點。」郭芙向小龍女瞧了一眼,臉上微微暈紅,叫了

聲:「媽!」

   小龍女記掛楊過,無心聽她述說二武相爭之事,轉身而出,又去

陪伴楊過,一路心中默默琢磨黃蓉適才的言語。

   郭芙等小龍女出房,說道:「媽,他們到蒙古營中行刺忽必烈,

失手被擒,累得爹爹身受重傷,全是女兒不好。這回事女兒再不跟你

說,爹媽不是白疼我了麼?」於是將武氏兄弟如何同時向她討好、她

如何教他們去立功殺敵以定取捨等情說了。黃蓉滿腔氣惱,卻又發作

不出來,只是向她恨恨的白了一眼。

   郭芙道:「媽,你教我怎麼辦呢?他哥兒倆各有各的好處,我怎

能說多歡喜誰一些兒?我教他們殺敵立功,那不正合了爹爹和你的心

意麼?誰教他們這般沒用,一過去便讓人家拿住了?」黃蓉啐道:「

二武的武功不強,你又不是不知道。」郭芙道:「那楊過呢?他又大

不了他們幾歲,怎地又鬥法王又闖敵營,從來也不讓人家拿住?」

   黃蓉知道女兒自小給自己嬌縱慣了,她便是明知錯了,也要強辭

奪理的辯解,於是也不追問過去之事,說道:「放回來也就是了,幹

麼又到城外去打架?」郭芙道:「媽,是你不好,只因為你說他們是

好膿包的徒弟。」

   黃蓉一怔,道:「我幾時說過了?」郭芙道:「我聽大武哥哥和

小武哥哥說,適才霍都來下戰書,你叫他們擒他,反給點了穴道,你

便怪他們膿包。」黃蓉嘆了口氣,道:「藝不如人,那有甚麼法子?

『好膿包的徒弟』這句話,是霍都說的。」郭芙道:「那便是了,你

不跟霍都爭辯,就是默認。他二兄弟憤憤不平,說啊說的,二人爭執

起來,一個埋怨哥哥擒拿霍都時出手太慢,另一個說兄弟擋在身前,

礙手礙腳。二人越吵越兇,終於拔劍動手。我說:『你們在襄陽城裏

打架,給人瞧見了,卻成甚麼樣子?再說爹爹身上負傷,你們氣惱了

他,我永世也不會再向你哥兒倆瞧上一眼。』他們就說:『好,咱們

到城外打去。』」

   黃蓉沉吟片刻,恨恨的道:「眼前千頭萬緒,這些事我也理不了

。他們愛鬧,由得他們鬧去罷。」郭芙摟著她脖子道:「媽,若是二

人中間有了損傷,那怎生是好?」黃蓉怒道:「他們若是殺敵受傷,

才要咱們牽掛。他們同胞手足,自己打自己,死了才是活該。」郭芙

見母親神色嚴厲,與平時縱容自己的情狀大異,不敢多說,掩面奔出



   這時天將黎明,窗上已現白色。黃蓉獨處室中,雖然惱怒武氏兄

弟,但從小養育他們長大,總是懸念,想起來日大難,不禁掉下淚來

,又記著郭靖的傷勢,於是到他房中探望。

   只見郭靖盤膝坐在床上靜靜運功,臉色雖然蒼白,氣息卻甚調勻

,知道只要休養數日,便能全愈,當此情景,不禁想起少年時兩人同

在臨安府牛家材密室療傷的往事。

   郭靖緩緩睜開眼來,見妻子臉有淚痕,嘴角邊卻帶著微笑,說道

:「蓉兒,你知道我的傷勢不礙事,又何必擔心?倒是你須得好好休

息要緊。」黃蓉笑道:「是了。這幾天腹中動得厲害,你的郭破虜還

是郭襄,就要見爹爹啦。」她怕郭靖擔心,於是霍都下戰書與武氏兄

弟出城之事自是絕口不提。郭請道:「你叫二武加緊巡視守城,敵人

知我受傷,只怕乘機前來襲擊。」黃蓉點頭答應。郭靖又道:「過兒

的傷勢怎樣啦?」

   黃蓉還未回答,只聽得房外腳步聲響,楊過的聲音接口道:「郭

伯伯,我只是外傷,服了郭伯母的九花玉露丸,全不當他一回事。」

說著推門進來,說道:「我已到城頭上去瞧了一週,眾弟兄都是鬥志

高提,只是武家兄弟……」黃蓉一聲咳嗽,向他使個眼色,楊過當即

會意,說道:「武家兄弟說,你為他們身受重傷,敵人若是來襲,必

當死戰,方能報答你老人家的恩德。」郭靖嘆道:「經此一役,他兄

弟倆也該長了一智,別把天下事瞧得太過容易了。」楊過道:「郭伯

母,姑姑沒跟你在一起麼?」黃蓉道:「我跟她說了一會子話,想是

她回去睡啦。自你受傷之後,她還沒合過眼呢。」

   楊過「嗯」了一聲,心想她與黃蓉說話之後,必來告知,只是她

回來時,恰好自己到城頭巡視去了。原來他初進襄陽,一心一意要刺

殺郭靖夫婦,但一經共處數日,見他二人赤心為國,事事奮不顧身,

已是大為感動,待在蒙古營中一戰,郭靖捨命救護自己,這才死心塌

地的將殺他之心盡數拋卻,反過來決意竭力以報。他自知再過七日,

情花之毒便發,索性一切置之度外,在這七日之中做一兩件好事,也

不枉了一世為人。他也料得到郭靖既受重傷,敵軍必乘虛來攻,是以

力氣稍復,即到城頭察看防務。

   這時牽記著小龍女,正要去尋她,忽聽十餘丈外屋頂上一人縱聲

長笑,跟著錚錚兩聲大響,金鐵交鳴,正是金輪法王到了。


   郭靖臉色微變,順手一拉黃蓉,想將她藏於自己身後。黃蓉低聲

道:「靖哥哥,襄陽城要緊,還是你我的情愛要緊?是你身子要緊,

還是我的身子要緊?」

   郭靖放開了黃蓉的手,說道:「對,國事為重!」黃蓉取出竹棒

,攔在門口,心想自己適才與小龍女所說的那番話,她尚未轉告楊過

,不知他要出手禦敵,還是要乘人之危,既報私仇、又取解藥?此人

心性浮動,善惡難知,如真反戈相向,那便大事去矣,是以雖然橫棒

守在門口,眼光卻望著楊過。

   郭靖夫婦適才短短對答的兩句話,聽在楊過耳中,卻宛如轟天霹

靂般驚心動魄。他決意相助郭靖,也只是為他大仁大義所感,還是一

死以報知己的想法,此時突聽到「國事為重」四字,又記起郭靖日前

在襄陽城外所說「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那幾句話,心胸間斗然開朗,眼見他夫妻倆相互情義深重,然而臨到

危難之際,處處以國為先,自己卻念念不忘父仇私怨、念念不忘與小

龍女兩人的情愛,幾時有一分想到國家大事?有一分想到天下百姓的

疾苦?相形之下,真是卑鄙極了。

   霎時之間,幼時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讀書,那些「殺身成仁,捨

生取義」的語句,在腦海間變得清晰異常,不由得又是汗顏無地,又

是志氣高昂。眼見強敵來襲,生死存亡繫乎一線,許多平時從來沒想

到、從來不理會的念頭,這時突然間領悟得透徹無比。他心志一高,

似乎全身都高大起來,臉上神采煥發,宛似換了一個人一般。

   他心中所轉念頭雖多,其實只是一瞬間之事。黃蓉見他臉色自迷

惘而羞愧,自激動而凝定,卻不知他所思何事,忽聽他低聲道:「你

放心!」一聲清嘯,拔出君子劍搶到門口。

   金輪法王雙手各執一輪,站在屋頂邊上,笑道:「楊兄弟,你東

歪西倒,朝三暮四,成了反覆小人,這滋味可好得很啊?」

   若在昔日,楊過聽了此言定然大怒,但此時他思路澄澈,心境清

明,暗道:「你這話說得不錯,時至今日,我心意方堅。此後活到一

百歲也好,再活一個時辰也好,我是永遠不會反覆的了。」笑道:「

法王,你這話挺對,不知怎地鬼迷上了身,我竟助著郭靖逃了回來。

他一到襄陽,便不知藏身何處,我再也找他不到了,正自後悔煩惱。

你可知他在那裏麼?」說著躍上屋頂,站在他身前數尺之地。

   法王斜眼相睨,心想這小子詭計多端,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笑道

:「若是找到了他,那便怎地?」楊過道:「我提手便是一劍。」法

王道:「哼,你敢刺他?」楊過道:「誰說刺他?」法王愕然道:「

那你刺誰?」

   嗤的一響,君子劍勢挾勁風,向他左脅刺去,楊過同時笑道:「

自然刺你!」他在笑談之中斗然刺出一劍,招數固極凌厲,又是出其

不意的近身突襲,法王只要武功稍差,若與尼摩星、瀟湘子等人相仿

,這一劍已自送了他的性命,總算他變招迅捷,危急中運勁左臂,向

外疾掠,擋開了劍鋒。但君子劍何等銳利,他手臂上還是給劍刃劃了

一道長長口子,深入近寸,鮮血長流。

   法王雖知楊過狡黠,卻也萬料不到他竟會此時突然出招,以致一

入襄陽便即受傷,折了銳氣,不由得心中大怒,右手金輪呼呼兩響,

連攻兩招,同時左手銀輪也遞了過去。楊過一步不退,敵來三招,他

也還了三劍,笑道:「我在蒙古軍中受你金輪之傷,此刻才還得一劍

。我這劍上有些古怪,你知不知道?」法王銀輪連連搶攻,忍不住問

道:「甚麼古怪?」楊過笑道:「這古怪須怪不得我。」法王道:「

花言巧語,無恥狡童!甚麼怪不得你?」楊過洋洋得意,說道:「我

這劍從絕情谷中得來。公孫止擅用毒藥,日後你若僥倖中毒不死,那

便去找他算帳罷。」

   法王暗暗吃驚,心想莫非那公孫老兒在劍鋒上餵了毒藥?驚疑不

定,出招稍緩。其實劍上何嘗有毒?楊過想起黃蓉以熱茶嚇倒霍都,

自知武功不是法王敵手,於是乘機以言語擾敵心神,眼見一言生效,

當下凝神守禦,得空便還一招,總要使他緩不出手來裹傷。法王左臂

傷勢雖不甚重,但血流不止,便算劍上無毒,時候一長,力氣也必大

減,心想眼前情勢,利在速戰,於是催動雙輪,急攻猛打。

   楊過知他心意,揮動長劍,守得嚴密異常。法王雙輪上的勁力越

來越大,猛地裏金輪上擊,銀輪橫掃,楊過眼見抵擋不住,當即縱躍

逃開。法王撕下衣襟待要裹傷,楊過卻又挺劍急刺。如此來回數次,

法王計上心來,待他遠躍避開之際,自己同時後躍,跟著銀輪擲出,

教楊過不得不再向後退,如此兩人之間相距遠了,待得楊過再度攻上

,他已乘這瞬息之間,將撕下的衣襟在左臂上一繞,包住了傷處,又

覺傷口金是疼痛,並無麻癢之感,看來劍上有毒多半是假,心中為之

一寬。

   就在此時,只聽得東南角上乒乒乓乓之聲大作,兵刃相互撞擊。

楊過放眼望去,見小龍女手舞長劍,正自力戰瀟湘子與尼摩星兩人。

瀟湘子的哭喪棒在蒙古戰陣中被楊過奪去,楊過昏迷中早不知拋在何

處?此刻他手中又持一棒,形狀與先前所使的一模一樣,只不知甚中

是否藏有毒砂。楊過心想郭靖夫婦就在下面房中,若被法王發覺,為

禍不小,該當將他引得越遠越好,但此事必須不露絲毫痕跡,否則弄

巧反拙,叫道:「姑姑莫慌,我來助你!」幾個縱躍,搶到尼摩星身

後,挺劍向他刺去。

   法王中了楊過暗算,自是極為惱怒,但想此行的主旨是刺殺郭靖

,這狡童一劍之仇日後再報不遲,於是縱聲大叫:「郭靖郭大俠,老

衲來訪,你怎地不見客人?」他叫了幾聲,四下無人答應,只西北方

傳來一陣陣吆喝呼鬥,正是他兩個弟子達爾巴和霍都在圍攻朱子柳。

眼見楊過、小龍女與瀟湘子、尼摩星一時勝敗難分,屋下人聲漸雜,

卻是守城的兵將得知有人來襲,紛紛趕來捉拿奸細。法王心想這些軍

士不會高來高去,自是奈何不了自己,但人手一多,終是礙手礙腳,

於是又高聲叫道:「郭靖啊郭靖,枉為你一世英名,何以今日竟做了

縮頭烏龜?」

   他連聲叫陣,要激郭靖出來,到後來越罵越厲害,始終不見郭靖

影蹤,心想:「襄陽數萬戶人家,怎知他躲在何處?此人甘心受辱,

一等養好了傷,再要殺他便難了。」微一沉吟,毒計登生,當即躍下

屋頂,尋到後院的柴草堆,取出火刀火石,縱起火來,東躍西竄,連

點了四五處火頭,才回到屋頂,心想火勢一大,不怕你不從屋裏出來



   楊過雖與瀟湘子二人接戰,但眼光時時望向法王,突見他縱火燒

屋,郭靖居室南北兩處都冒上了煙燄,心中一驚,險些給尼摩星的鐵

蛇掃中胸口,急忙縮胸避開。若非尼摩星先一日給郭靖打斷肋骨,此

番為了爭功才拚命前來,這一記毒招楊過非受重傷不可。楊過暗叫:

「好險!」又想:「郭伯伯受傷沉重,郭伯母臨盆在即,這番大火一

起,兩人若不出屋,必受火困,但如逃出屋來,正是撞見金輪賊禿。

」當下顧不得小龍女以一人而敵兩大高手,向瀟湘子急刺兩劍,躍下

屋頂,冒煙突火,來尋郭靖夫婦。

   只見黃蓉坐在郭靖床邊,窗中一陣陣濃煙衝了進來。郭靖閉目運

功,黃蓉雙眉微蹙,臉上卻是神色自若,見楊過進來,只微微一笑。

楊過見二人毫不驚慌,心下略定,一轉念間,已想到一計,低聲道:

「我去引開敵人,你快扶郭伯伯去安穩所在暫避。」說著伸手輕輕揭

下郭靖頭頂帽子,越窗而出。

   黃蓉一怔,不知他搗甚麼鬼,眼見煙火漸漸逼近,伸手扶住郭靖

,說道:「咱們換個地方。」手上剛欲用勁,突然間腹中一陣劇痛,

不由得「哎唷」一聲,又坐回床邊,心中大恨:「小鬼頭兒,不遲不

早,偏要在這當口出世,那不是存心來害爹娘的性命?」她產期本來

尚有數日,只因連日驚動胎息,竟催得孩子提前出生了。

   楊過一出窗口,但見四下裏兵卒高聲叫嚷,有的提桶救火,有的

向屋頂放箭,有的在地下揮動兵刃、雙腳亂跳的喝罵。他躍向一名灰

衣小兵身後,伸手點了他穴道,將郭靖的帽子往他頭上一罩,隨即將

他負在背上,提劍舞動劍花,躍上屋頂。

   此時瀟湘子、尼摩星雙戰小龍女,達爾巴、霍都合鬥朱子柳,均

已大佔上風。金輪法王卻將兩個輪子逼住了郭芙,雙輪利口不住在她

臉邊劃來劃去,相距不過數寸,只是喝問她父母的所在。郭芙頭髮散

亂,手中長劍的劍頭已被金輪砸斷,兀自咬緊牙關惡鬥,對法王的問

話宛似不聞,心中惱怒異常:「大武小武若不去自相殘殺,此時我們

三人聯手,何懼這個賊禿?」忍不住脫口而出:「好,你們兩個只管

爭去,不論是誰勝了,回來只見到我的屍首罷啦!」法王奇道:「你

說甚麼?郭靖到底是在那裏?」

   他正在等郭芙回答,突見楊過負著一人向西北方急逃,他背上那

人一動也不動,自是郭靖,當即撇下郭芙,發腳追去。瀟湘子、尼摩

星、達爾巴、霍都四人見到,也都拋下對手,隨後趕去。朱子柳不敢

怠慢,追去助楊過護衛郭靖。

   楊過上屋之時,奔過小龍女身旁,向她使個眼色,微微一笑,神

氣甚是詭異。小龍女知他又在行詐,只是猜不透他安排下甚麼計策,

眼見敵人勢大,甚是放心不下,便要一同追去相助,忽聽得屋下「哇

哇」幾聲,傳出嬰兒啼哭之聲。郭芙喜道:「媽媽生了弟弟啦!」一

躍下地。小龍女好奇心起,又想楊過智計多端,這一笑之中似是顯佔

上風,且去瞧瞧黃蓉的孩兒再說,於是跟著進屋。


   金輪法王提氣急追,距楊過越來越近,心下大喜,暗想:「這一

次瞧你還能逃出我的手掌?」見他背負那人頭上帽子正是郭靖昨日所

戴,自是郭靖無疑。

   楊過所學的古墓派輕功可說天下無雙,雖然背上負人,但想到多

走一步,郭伯伯便離危險遠一步。他沒命價狂奔,法王一時倒也追他

不上。楊過在屋頂奔馳一陣,聽得背後腳步聲漸近,於是躍下地來,

在小巷中東鑽西躲,大兜圈子,竟與法王捉起迷藏來。

   楊過的輕功雖然稍勝法王一籌,畢竟背上負了人,若在平原曠野

之間,早給趕上,但他儘揀陰暗曲折的里巷東躲西藏,法王始終追他

不上。兩人兜得幾個圈子,瀟湘子、尼摩星與朱子柳三人也已先後到

來。

   法王向尼摩星道:「尼摩兄,你守在這巷口,我進去趕那兔崽子

出來。」尼摩星怪眼一翻,喝道:「我幹麼要聽你號令?」法王心想

這天竺矮子不可理喻,躍上牆頭,放眼四望,只見楊過負著郭靖正縮

在牆角喘氣。他心下大喜,悄悄從牆頭掩近,正要躍下擒拿,楊過突

然大叫一聲,跳起身來,鑽入了煙霧之中,登時失了影蹤。

   法王縱火本是要逼郭靖逃出,但這時到處煙燄瀰漫,反而不易找

人了,正自東張西望,忽聽達爾巴大叫:「在這裏啦!」法王尋聲跟

去,只見達爾巴揮動黃金杵,正與楊過相鬥。法王縱身而前,先截住

了楊過的退路。楊過向前疾衝,一晃身便閃到了達爾巴身旁。便在此

時,法王銀輪已然擲出。

   銀輪來勢如風,楊過不及閃避,嗤的一聲,已掠過郭靖肩頭,在

他背上深深劃了一道口子。法王大喜,叫道:「著!」那知楊過不理

郭靖死活,仍是放步急奔。

   楊過衝出巷頭,只聽一個陰森森的聲音說道:「小子,投降了罷

!」正是瀟湘子手執桿棒,攔在巷口。此時楊過前無退路,後有追兵

,抬頭一望,牆頭上黑漆一團,卻是尼摩星站著。楊過縱身跳上牆頭

,尼摩星怪蛇當頭擊下,要逼他回入巷中。楊過心想拖延已久,郭靖

與黃蓉此時定已脫險,反手抓起背上那小兵往尸摩星手中一送,叫道

:「郭靖給你!」

   尼摩星驚喜交集,只道楊過反反覆覆,突又倒戈投降,卻將一件

大功勞送到自己手中,當即伸手抱住。楊過飛腳狠踢,正中他臀部,

將他踢下牆頭。尼摩星大聲歡叫:「我捉到了郭靖的,我是蒙古國第

一大勇士的!」瀟湘子和達爾巴焉肯讓他獨佔功勞,前來爭奪。三人

分別拉住那小兵的手足用力拉扯,三人全是力大異常,只這麼一扯,

將那小兵拉成了三截。他頭上帽子落下,三人看清楚原來不是郭靖,

登時呆在當地,半晌做聲不得。


   法王見楊過撇下郭靖而逃,早知其必有蹊蹺,並不上前爭奪,見

三人突然呆住,哼了一聲,罵道:「呆鳥!」逕自又去追趕楊過,心

想今日便拿不到郭靖,只要殺了這反覆奸詐的小子,也就不枉了來襄

陽一遭。

   但此時楊過已逃得不知去向,卻又往何處追尋?法王微一沉吟,

已自想到:「楊過這兔崽子背了個假郭靖,費這麼大的力氣奔逃,自

是要引得我瞎追一場。郭靖卻必在我先前縱火之處附近。他既使奸計

,我也便將計就計,引他過來。」當下逕往火頭最盛處奔去。

   楊過躲在一家人家的屋簷下察看動靜,見法王又迅速奔回郭靖的

住所。他不知郭靖是否已然逃遠,心中掛慮,於是悄悄跟隨。只見法

王奔到那大屋附近,向下躍落,叫道:「好郭靖,原來你在此處,快

跟老和尚走罷!」楊過大驚,正要跟著躍下,只聽得乒乒乓乓的兵刃

相交,又聽法王大喝:「郭靖,快快投降罷!」跟著金鐵撞擊之聲連

續不絕。楊過眼珠子一滾,暗笑:「臭賊禿,險些上了你的鬼當,可

笑你弄巧成拙,假裝甚麼兵器撞擊。郭伯伯傷成這個樣子,怎能用兵

刃跟你過招?又怎能如此乒乒乓乓的打個不休?你想騙我出來,我偏

躲在這兒瞧你搗鬼。」

   忽聽得法王大聲叫道:「楊過,這次你總死了罷!」楊過一奇:

「甚麼這次我死了?」隨即會意:「他引不出我,便想引得郭伯伯衝

出來救我。」只聽法王哈哈笑道:「楊過啊楊過,你今日將小命送在

我手裏,也算是活該。」

   他一言方畢,突然煙霧中白影幌動,一個少女竄了出來,挺劍向

法王撲去。楊過叫道:「姑姑,我在這兒!」但法王已揮動輪子將小

龍女截住。原來法王大叫大嚷,顯得楊過遭逢危難,小龍女聽到後情

切關心,衝出來動手。楊過仗劍上前,和小龍女相對一笑,使出「玉

女素心劍法」,將法王裹在劍光之中,法王暗暗叫苦:「這番惹禍上

身,卻教他二人雙劍合璧。」四下裏熱氣蒸騰,火柱煙樑,紛紛跌落



   法王奮力揮輪擋開兩人雙劍,急往西北角上退卻。楊過叫道:「

今日不容他再逃,務須誅了這個禍根。」長劍顫動,身隨劍起,刺向

法王後心。

   法王自上次在「玉女素心劍法」下鍛羽,潛心思索,鑽研出一套

對付這劍法的武功,只是想對方雙劍合璧,奧妙無方,兩人心靈合一

,成為一個四腿四臂的武學高手,是否真能破解,殊無把握,此時形

勢危急,顧不得自己這套「五輪大轉」尚有許多漏洞,只得一試,於

是探手懷中,嗆啷啷一陣響亮,空中飛起三隻輪子,手中卻仍是各握

一輪。這金銀銅鐵鉛五輪輕重不同,大小有異,他隨接隨擲,輪子出

來時忽正忽歪。

   楊過與小龍女登感眼花撩亂,心下暗驚。楊過向左刺出兩劍,身

往右靠,小龍女立時會意,手中淑女劍向右連刺,腳步順勢移動,往

楊過身側靠近。兩人見敵招太怪,不敢即攻,要先守緊門戶,瞧清楚

敵人招術的路子,再謀反擊。

   法王五輪運轉如飛,但見兩人劍氣縱橫,結成一道光網,五輪合

起來的威力雖強,卻攻不進劍光之中,暗嘆:「瞧我這五輪齊施,還

是奈何不了兩個小鬼的雙劍合璧。」正自氣餒,小龍女懷中突然「哇

哇」兩聲,發出嬰兒的啼哭。這一來不但法王大吃一驚,連楊過是詫

異無比,三人一呆之下,手下招數均自緩了。

   小龍女左手在懷中輕拍,說道:「小寶寶莫哭,你瞧我打退老和

尚。」那知嬰兒越哭越是厲害。楊過低聲道:「郭伯母的?」小龍女

點點頭,向法王刺了一劍。

   法王橫金輪擋住,他沒聽清楚楊過的問話,一時想不透小龍女懷

抱一個嬰兒作甚,但想她身上多了累贅,劍法勢必威力大減,當下催

動金輪,猛向小龍女攻擊。

   楊過連出數劍,將他的攻勢接了過去,側頭問道:「郭伯伯、郭

伯母都好麼?」小龍女道:「黃幫主扶住郭大爺從火窟中逃走……」

噹的一響,她架開法王左手銅輪,又道:「當時情勢危急,大樑快摔

下來啦,我在床上搶了這女孩兒……」楊過向法王右腿橫削一劍,解

開了他推向小龍女的鉛輪,說道:「是女孩兒?」他想郭靖已生了一

個女兒,這次該生男孩,那知又是一個女兒,頗有點出乎意料之外。

小龍女點頭道:「是女孩兒,你快接去……」說著左手伸到懷中,想

把嬰兒取出交給楊過。

   但嬰兒哭叫聲中,法王攻勢漸猛,三個輪子在頭頂呼呼轉動,俟

機下擊,手中雙輪更是凌厲。楊過竭盡全力也只勉強擋住,那裏還能

緩手去接嬰兒?小龍女叫道:「你快抱了孩兒,騎汗血寶馬到……」

噹噹兩響,法王雙輪攻得二人連遇凶險,小龍女一句話再也說不下去

。這時他二人心中所想各自不同,玉女素心劍法的威力竟然施展不出



   楊過心想只有自己接過嬰兒,小龍女才不致分神失手,於是慢慢

靠向她身旁。小龍女也正要將嬰兒交給楊過,二人心意合一,霎時間

雙劍鋒芒徒長,法王被迫得退開兩步。小龍女左手將嬰兒送了過來,

楊過正要伸手去接,焂地黑影閃動,鐵輪斜飛而至,砸向嬰兒。小龍

女怕嬰兒受傷,左手鬆開嬰兒,手掌翻起,往鐵輪上抓去。那鐵輪來

勢威猛,輪子邊緣鋒利逾於刀刃,但小龍女手上帶著金絲手套,手掌

與鐵輪相接,立即順勢向外一推,再以斜勁消去輪子急轉之勢,向上

微托,抓了下來,正是四兩撥千斤的妙用。

   就在此時,楊過已將嬰兒接過,見小龍女抓住鐵輪,叫了聲:「

好!」法王這輪子若是向小龍女直砸,她原是抓之不住,只因準頭向

著嬰兒,她才側拿得手。小龍女一拿到輪子,甚是高興,但臉上仍是

冷冰冰地,驀地裏學著法王的招式,舉起鐵輪往敵人砸去,要來一個

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法王又驚又愧,五輪既失其一,這「五輪大轉」登時破了。他索

性收回兩輪,手中只賸金銀二輪,橫砍直擊,威力又增。

   楊過左手抱了孩子,道:「咱們先殺了這賊禿,其餘慢慢再說。

」小龍女道:「好!」左手持鐵輪擋在胸口,與楊過雙劍齊攻。她手

中多了一厲害武器,又少了嬰兒的拖累,本該威力倍增,豈知數招之

下,與楊過的劍法格格不入,竟爾難以合璧。她越打越驚,不知何以

如此。卻不知「玉女素心劍法」的妙詣,純在使劍者兩情歡悅,心中

全無渣滓,此時雙劍之中多了一個鐵輪,就如一對情侶之間插進了第

三者,波折橫生,如何再能意念相通?如何能化你心為我心?兩人一

時之間均未悟到此節,又鬥數合,竟比兩人各自為戰尚要多了一番窒

滯。小龍女大急,道:「今日鬥他不過了,你快抱嬰兒到絕情谷……



   楊過心念一動,已明白了她用意:此時若騎汗血寶馬出城,七日

之內定能趕到絕情谷,他雖不能攜去郭靖、黃蓉的首級,但帶去了二

人的女兒,對裘千尺說郭靖夫妻痛失愛女,定會找上絕情谷來,那時

自可設法報仇。當此情境,裘千尺勢必心甘情願的交出半枚丹藥來。

待得身上劇毒既解,可再奮力救此幼女出險。這緩兵之計,料想裘千

尺不得不受。若在兩日之前,楊過對此舉自是毫不遲疑,但他此時對

郭靖赤心為國之心欽佩已極,實不願為了自己而使他女兒遭遇凶險,

這時奪他幼女送往絕情谷,無論如何是乘人之危,非大丈夫所當為,

因此微一沉吟,便道:「姑姑,這不成!」

   小龍女急道:「你……你……」她只說了兩個「你」字,嗤的一

響,左肩衣服已被法王金輪劃破。楊過道:「如此作為,我怎對得起

郭伯伯?有何面目使這手中之劍?」說著將君子劍一舉。他心意忽變

,小龍女原不知情,她全心全意只求解救楊過身上之毒,聽他說既要

對得起殺父仇人,又要做一個有德君子,不禁錯愕異常。二人所思既

左,手上劍法更是難於相互呼應。法王乘勢踏上,手臂微曲,一起肘

錘擊在楊過左肩。

   楊過只覺半身一麻,抱著的嬰兒脫手落下。他三人在屋頂惡鬥,

嬰兒一離楊過懷抱,逕往地下摔落。楊過與小龍女齊聲驚叫,想要躍

落相救,那裏還來得及?

   法王聽了二人斷斷續續的對答,已知這嬰兒是郭靖、黃蓉之女,

心想便拿不著郭靖,攜走他女兒為質,再逼他降服,豈不是奇功一件

?眼見情勢危急,右手一揮,金輪飛出,剛好托在嬰兒的襁褓之下。

   金輪離地五尺,平平飛去,將嬰兒托在輪上。三人齊從屋頂縱落

,要去搶那輪子。楊過站得最近,眼見金輪越飛越低,不久便要落地

,當即右足在地下一點,一個打滾,要墊身金輪之下,連輪和人一併

抱住,使嬰兒不受半點損傷。突見一隻手臂從旁伸過,抓住了金輪,

連著嬰兒抱了過去。那人隨即轉身便奔。


   楊過翻身站起,法王與小龍女搶到他身邊。小龍女叫道:「是我

師姊。」

   楊過見那人身披淡黃道袍,右手執著拂塵,正是李莫愁的背影,

不知如何,此人竟會在這當口來到襄陽,心想此人生性乖張,出手毒

辣無比,這幼女落在她的手中,那裏還會有甚麼好下場?當下提氣疾

追。

   小龍女大叫:「師姊,師姊,這嬰兒大有牽連,你抱去作甚?」

李莫愁並不回頭,遙遙答道:「我古墓派代代都是處女,你卻連孩子

也生下了,好不識羞!」小龍女道:「不是我的孩兒啊。你快還我。

」她連叫數聲,中氣一鬆,登時落後十餘丈。眼見李莫愁等三人向北

而去,當即追了下去。

   這時城中兵馬來去,到處是呼號喝令之聲,或督率救火,或搜捕

奸細。小龍女一概不聞不見,堪堪奔到城牆邊,只見魯有腳領著一批

丐幫的幫眾正在北門巡視,以防敵人乘著城中火起前來攻城,他一見

小龍女,忙問:「龍姑娘,黃幫主與郭大俠安好罷?」小龍女不答他

的問話,反問道:「可見到楊公子和金輪法王?可見到一個抱著孩子

的女人?」魯有腳向城外一指,道:「三人都跳下城頭去了。」

   小龍女一怔,心想城牆如是之高,武功再強跳下去也得折手斷腳

,怎麼三人都跳下了?正待詢問,一瞥眼見一名丐幫弟子牽著郭靖的

汗血寶馬正在刷毛,心中一凜:「過兒便算奪得嬰兒,若無這匹寶馬

,怎能及時趕到絕情谷去?」一個箭步上前,拉住了馬韁,轉頭向魯

有腳道:「我有要事出城去,急需此馬一用。」

   魯有腳只記掛著黃蓉與郭靖二人,又問:「黃幫主與郭大俠可安

好嗎?」小龍女翻身上馬,道:「他二人安好。黃幫主剛生的嬰兒卻

給那女人搶了去,我非去奪回不可。」魯有腳一驚,忙喝令開城。

   城門只開數尺,吊橋尚未放落,小龍女已縱馬出城。汗血寶馬神

駿非凡,後腿一撐,已如騰雲駕霧般躍過了護城河。城頭眾兵將見了

,齊聲喝采。

   小龍女出得城來,只見兩名軍士血肉模糊的死在城牆角下,另有

一匹戰馬也摔得腿斷頭裂,放眼遠望,但見蒼蒼群山,莽莽平野,怎

知這三人到了何處。她愁急無計,拍著寶馬的頸道:「馬兒啊馬兒,

我是去救你幼主,快快帶我去罷!」那馬也不知是否真懂她的言語,

昂頭長嘶,放開四蹄,潑刺刺往東北方奔去。


   原來楊過與法王追趕李莫愁,直追上了城頭,均想城牆極高,她

已無退路,必可就此截住。那知李莫愁一上城頭,順手抓過一名軍士

,便往城下擲去,跟著向下跳落。待那軍士與地面將觸未觸之際,她

左足在軍士背上一點,已將下落的急勢消去,身子向前縱出,輕飄飄

的著地,竟連懷中的嬰兒亦未震動,那軍士卻已頸折骨斷,哼都沒哼

一聲,已然斃命。

   法王暗罵:「好厲害的女人!」依樣葫蘆,也擲了一名軍士下城

,跟著躍落。

   楊過要以旁人來作自己的墊腳石,實是有所不忍,眼見時機緊迫

,心念一動,發掌將一匹戰馬推出城頭,不待戰馬落地,飛身躍在馬

背,那馬摔得骨骼粉碎,他卻安然躍下,跟在法王之後追去。他先一

日在蒙古軍營中大戰,被法王的輪子割傷兩處,雖無大礙,但流血甚

多,身子疲軟,這日又苦戰多時,實已支撐不住,然想到郭靖的幼女

不論落在李莫愁或法王手中都是凶多吉少,雖覺心跳漸劇,還是仗劍

急追。

   這三人本來腳程均快,但李莫愁手中多了一嬰兒,法王臂受劍傷

,劍上到底是否有毒畢竟捉摸不準,時時擔心創口毒發,不敢發力,

因此每人奔跑都己不及往時迅捷,待得奔出數里,襄陽城早已遠遠拋

在背後,三人仍是分別相距十餘丈,法王追不上李莫愁,楊過也追不

上法王。

   李莫愁再奔得一陣,見前面丘陵起伏,再行數里便入叢山,於是

加快腳步,只要入了山谷,便易於隱蔽脫身。她雖聽小龍女說這不是

她的孩子,但見楊過捨命死追,料來定是他與小龍女的孽種無疑,只

要挾持嬰兒在手,不怕她不拿師門秘傳「玉女心經」來換。

   三人漸奔漸高,四下裏樹木深密,山道崎嶇。法王心想再不截住

,只怕被她藏入叢林幽峽之內,那就難以找尋。他從未與李莫愁動過

手,但見她輕功了得,實是個勁敵,自己五輪已失其二,原不想飛輪

出手,但見情勢緊迫,不能再行猶豫遷延,於是大聲喝道:「兀那婆

娘,快放下孩兒,饒你性命,再不聽話,可莫怪大和尚無情了。」李

莫愁格格嬌笑,腳下卻更加快了。法王右臂揮動,呼呼風響,銀輪捲

成一道白虹,向她身後襲到。

   李莫愁聽得敵輪來勢凌厲,不敢置之不理,只得轉身揮動拂塵,

待要往輪上拂去,驀見輪子急轉,銀光刺眼,拂塵若是搭上了只怕立

即便斷,於是斜身閃躍,避開了輪子的正擊。法王搶上兩步,銅輪出

手,這一次先向外飛,再以收勢向裏迴砸。李莫愁仍是不敢硬接,倒

退三步,織腰一折,以上乘輕功避了開去。但這麼一進一退,與法王

相距已不逾三丈。法王左手接過銀輪,右手鉛輪向她左肩砸下。

   李莫愁拂塵斜揮,化作萬點金針,往法王眼中洒將下來。法王鉛

輪上拋,擋開了她這一招,右手接住迴飛而至的銅輪,雙手互交,銀

銅兩輪碰撞,噹的一響,只震得山谷間回聲不絕,這時左手的銀輪已

交在右手,右手的銅輪已交在左手,雙輪移位之際,殺著齊施。李莫

愁斗逢大敵,精神為之一振,想不到這高瘦和尚膂力固然沉厚,出招

尤是迅捷,當下展開生平所學,奮力應戰。

   兩人甫拆數招,楊過已然趕到,他站在圈外數丈之地旁觀,一面

調勻呼吸,俟機搶奪嬰兒。只見二人越鬥越快,三輪飛舞之中,一柄

拂塵上下翻騰。

   說到武功內力,法王均勝一籌,何況李莫愁手中又抱著一個嬰兒

,按理不到百招,她已非敗不可。那知她初時護著嬰兒,生怕受法王

利輪傷害,但每見輪子臨近嬰兒身子,他反而急速收招,微一沉吟,

已然省悟:「這賊禿要搶孩子,自是不願傷她性命。」以她狠毒的心

性,自然不顧旁人死活,既看破了法王的心思,每當他疾施殺著,自

己不易抵擋之時,便即舉嬰兒護住要害。這樣一來,嬰兒非但不是累

贅,反成為一面威力極大的盾牌,只須舉起嬰兒一擋,法王再兇再狠

的絕招也即收回。

   法王連攻數輪,都被李莫愁以嬰兒擋開,楊過瞧得心中大急,二

人中那一個只要手上勁力稍大了半分,如何不送了嬰兒的小命?正想

上前搶奪,只見法王右手銀輪焂地自外向內迴砸,左手銅輪跟著平推

出去,這一來,兩輪勢成環抱,將李莫愁圍在雙臂之間,李莫愁臉上

微微一紅,啐了一口,暗罵賊禿這一招不合出家人的莊嚴身分,當下

拂塵後揮,架開銀輪,左手舉嬰兒護在胸前。法王當雙手環抱之時,

早已算就了後著,左手鬆指,銅輪突然向上斜飛,砸向她的面門。

   這輪子和她相距不過尺許,忽地飛出,來勢又勁急異常,實是不

易招架,總算李莫愁一生縱橫江湖,大小數百戰,臨敵經歷實比法王

豐富得多,危急中身子向後一仰,雙腳牢牢釘在地下,拂塵卻還攻敵

肩。法王右肩疾縮,拂塵掠肩而過,仍有幾根帚絲拂中了肩頭。他左

掌既空,順勢在李莫愁左臂上斬落。李莫愁手臂登時酸麻無力,低呼

一聲:「啊喲!」縱身躍起,但覺手中已空,嬰兒已被法王搶去。

   法王正自大喜,突聽得身旁風響,楊過和身撲上,已奪過了嬰兒

,在地下一個打滾,長劍舞成一道光網,護住身後,跟著翻身站起,

長劍一招「順水推舟」,阻住兩個敵人近身。原來他見嬰兒入了法王

之手,心知只要遲得片刻,再要搶回那便千難萬難,乘著他抱持未穩

之際,不顧性命的撲上,一舉奏功。嬰兒在三人手中輪轉,只一瞬間

之事。

   李莫愁喝采:「小楊過,這一手耍得可俊!」法王大怒,雙輪一

擊,聲若龍吟,悠悠不絕,左手袍袖揮處,右手輪子向楊過遞出。楊

過長劍虛刺,轉身欲逃,忽聽得身後風響,卻是李莫愁揮拂塵擋住了

去路,笑道:「楊過別走!且鬥鬥這大和尚再說。」楊過眼見法王的

銅輪已遞到身前不逾尺,只得還劍招架。

   二人連日鏖戰,於對方功力招數,都是心中明明白白,一出手均

是以快打快,但見二人身形幌動,三道白光上下飛舞,轉瞬間拆了二

十餘招。李莫愁暗暗驚異:「怎地相隔並無多日,這小子武功已練到

了如此地步?」

   其實楊過武功固然頗有長進,一半也因自知性命不久,為了報答

郭靖養育之恩,決意死拚,遇到險招之時常不自救,卻以險招還險招

,逼得法王只好變招。然楊過不顧自己性命,卻須顧到嬰兒的安全,

那肯如李莫愁這般以嬰兒掩蔽自己要害?雖見法王與李莫愁相鬥之時

招數避開嬰兒,但想到這是郭靖之女,實是半點不敢冒險大意,只因

處處護著嬰兒,時刻稍長,便被法王逼得險象環生。

   法王見李莫愁不顧嬰兒,招數便盡力避開嬰兒身子,但見楊過唯

恐傷害於她,兩個輪子便攻向嬰兒的多而攻向他本人的反少。這一來

,楊過更是手忙腳亂,抵擋不住,大聲叫道:「李師伯,你快助我打

退禿賊,別的慢慢再說不遲。」

   法王向李莫愁望了一眼,見她閒立微笑,竟是隔山觀虎鬥,兩不

相助,心中大惑不解:「小龍女也叫他師姊,這女人的確是他師伯,

何以又不出手相助?其中必有詭計?須得儘快傷了這小子,搶過嬰兒

。」當下手上加勁,更逼得楊過左支右絀,難以招架。

   李莫愁知道法王不會傷害嬰兒,不管楊過如何大叫求助,只是不

理,雙手負在背後,意態甚是閒適。

   又鬥一陣,楊過胸口隱隱生疼,知道自己內力不及對方,如此蠻

打實是無法持久,多時不聽到嬰兒哭泣,只怕有失,百忙中低頭向嬰

兒望了一眼,只見她一張小臉眉清目秀,模樣甚是嬌美,正睜著兩隻

黑漆漆的眼珠凝視自己。楊過素來與郭芙不睦,但對懷中這個幼女心

頭忽起異樣之感:「我此刻為她死拚,若是天幸救得她性命,七日之

後我便死了,日後她長到她姊姊那般年紀,不知可會記得我否?」激

情衝動之下,心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李莫愁在旁眼見他勢窮力竭,轉瞬間便要喪於雙輪之下,要待上

前相助,但隨即想到:「這小子武功大進,正好假手和尚除他,否則

日後便不可復制。」於是仍然袖手不動。

   三人中法王武功最強,李莫愁最毒,但論到詭計多端,卻推楊過

。他一陣傷心過了,隨即籌思脫身之策,心想:「郭伯母當年講三國

故事,說道其時曹魏最強,蜀漢抗曹,須聯孫權。」李莫愁既不肯相

助自己,只有自己去助李莫愁了,當下刷刷兩劍,擋住了法王,疾退

兩步,突將嬰兒遞給李莫愁,說道:「給你!」

   這一著大出李莫愁意料之外,一時不明他的用意,順手將嬰兒接

過。楊過叫道:「師伯,快抱了孩子逃走,讓我擋住賊禿!」奮力刺

出兩劍,教法王欺不近身來。李莫愁心道:「原來他想我總還顧念師

門之誼,不致傷了孩子,危急中遞了給我,那真是再妙不過。」她那

想到這是楊過嫁禍的惡計,剛提步要走,法王迴過手臂,銀輪砸出,

竟是捨卻楊過,擊向她後心。這一招來得好快,她身形甫動,銀輪已

如影隨形的擊到。李莫愁無奈,只得回過拂塵擋架。

   楊過見計已售,登時鬆了一口氣,他顧念嬰兒,卻不肯如李莫愁

般袖手旁觀,以待二人鬥個兩敗俱傷,才出來收漁人之利,呼吸稍一

調勻,立即提劍攻向法王。

   這時紅日中天,密林中仍有片片陽光透射進來,楊過精神一振,

長劍更是使得得心應手,只聽得噹的一響,銅輪被君子劍削去了一片

。法王暗暗心驚,出招卻越見凌厲。楊過斗地心生一計,叫道:「李

師伯,你小心和尚這個輪子,被我削破的口子上染有劇毒,莫給他掃

上了。」李莫愁問道:「為甚麼?」楊過道:「我這劍上所餵毒藥甚

是厲害!」

   適才法王被楊過長劍刺傷,一直在擔心劍上有毒,但久戰之後,

傷口上並無異感,也就放心,此時聽他一提,不由得心中一震:「公

孫止為人險詐,只怕劍上果然有毒。」想到此處,登時氣便餒了。

   李莫愁拂塵猛地揮出,叫道:「過兒,用毒劍刺這和尚。」伸手

一揚,似有暗器射出。法王舞輪護住胸前,李莫愁這一下卻是虛張聲

勢,她見法王如此武功,料想冰魄銀針也射他不中,只阻得他一阻,

已脫出雙輪威力的籠罩。

   金輪法王雖然疑心楊過劍上有毒,但傷口既不麻癢,亦不腫脹,

實不願就此番徒勞往返,落得個負傷而歸,見李莫愁逃走,立即拔步

急追。

   楊過心想如此打打追追,不知如何了局,令這初生嬰兒在曠野中

經受風寒,便算救回,只怕也難以養活,只有合二人之力先將法王擊

退,再籌良策,大聲叫道:「李師伯,不用走啦!這賊禿身中劇毒,

活不多久了。」叫聲甫畢,只見李莫愁向前急竄,鑽進了山邊的一個

洞中。

   法王一呆,不敢便即闖入。楊過不知李莫愁搶那嬰兒何用,生怕

她忽下毒手,他早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當即長劍護胸,衝了進去

,眼見銀光閃動,當即揮劍將三枚冰魄銀針打落,叫道:「李師伯,

是我!」洞中黑漆一團,但他雙目能暗中見物,見李莫愁左手抱著孩

子,右手又扣著幾枚銀針,他為顯得並無敵意,轉身向外,說道:「

咱們聯手先退賊禿。」仗劍守在洞口。

   法王料想二人一時不敢衝出,於是盤膝坐在洞前,解開衣衫,檢

視傷口,見劍傷處血色殷紅,殊無中毒之象,伸手按去,傷口微微疼

痛,再潛運內功一轉,四肢百骸沒半分窒滯,心中又喜又怒,喜的是

楊過劍上無毒,怒的是竟爾受了這小子之騙,白白擔心半日。瞧那山

洞時,見洞口長草掩映,入口處僅容一人,自己身軀高大,若是貿然

衝入,轉折不便,只怕受了洞內兩人的暗算。

   一時正無善策,忽聽得山坡後一人怪聲叫道:「大和尚,你在這

裏幹麼?」語聲正是天竺矮子尼摩星。法王仍是瞧定洞口,說道:「

三隻兔兒鑽進了洞裏,我要趕他們出來。」

   尼摩星在襄陽城混鬧一場,無功而退,在回歸軍營途中,遠遠望

見法王的銀銅鉛三輪在空中飛旋,知他正與人動手,於是認明了方向

過來,見法王全神貫注瞧著著山洞,心中一喜,問道:「郭靖逃進了

洞裏麼?」法王哼了一聲,說道:「一雙雄兔,一隻雌兔,還有隻小

兔。」尼摩星更是歡喜,道:「啊,除了郭靖夫婦,還有楊過小子的

。」法王由得他自說自話,不予理睬,四下一瞧,已有計較,伸手拾

些枯枝枯草堆在洞口,打火點燃。是時西南風正勁,一陣陣濃煙立時

往洞中湧入。

   當法王堆積枯柴之時,楊過已知其計,對李莫愁低聲道:「我去

瞧瞧這山洞是否另有出口。」於是向內走去,走了七八丈,山洞已到

盡頭,回過頭來低聲道:「李師伯,他們用煙薰,你說怎麼辦?」李

莫愁心想硬衝決計擺脫不了法王,躲在這裏自然亦非了局,當真不濟

之時,只有丟下嬰兒獨自脫身,這和尚和自己無冤無仇,他志在嬰兒

,那時自也不會苦纏,因此並不驚慌,只是微微冷笑。

   過不多時,山洞中濃煙越進越多,楊李二人閉住呼吸,一時尚可

無礙,那嬰兒卻又哭又咳。李莫愁冷笑道:「你心疼麼?」楊過懷抱

著這女嬰一番捨生忘死的惡鬥,心中已對她生了憐惜之情,聽她哭得

厲害,道:「讓我抱抱!」伸出雙手,走近兩步。李莫愁拂塵刷的一

下,向他的手臂揮去,喝道:「別走近我!你不怕冰魄銀針嗎?」

   楊過向後躍開,聽了「冰魄銀針」四字,忽地生出一個念頭,想

起幼時與她初次相遇,只將銀針在手中握了片刻,即已身中劇毒,當

下撕一片衣襟包住右手,走到洞口拾起李莫愁適才射他的三枚銀針,

針尾向下,將銀針插入土中,只餘一寸針尖留在土外,再洒上少些沙

土,掩住針尖的光亮。此時洞口堆滿了柴草,又是濃煙滿洞,他弓身

插針法王與尼摩星全未瞧見。

   楊過布置已畢,退身回來,低聲道:「我已有退敵之計,你哄著

孩子別哭。」於是大聲叫道:「好極了,山洞後面有出口,咱們快走

!」聲音中充滿了歡喜之情。李莫愁一怔,還道山洞後面真有出路。

楊過將口俯到她耳畔低聲說道:「假的,我要叫賊禿上當。」

   法王與尼摩星聽得楊過這般歡叫,一愕之下,但聽得洞中寂然無

聲,嬰兒的哭喊也漸漸隱去,那想得到是楊過以袍袖蓋在嬰兒臉上,

只道他真的從洞後逸出。尼摩星不加細想,立即飛身繞到山坡之後去

阻截。法王卻心思細密,凝神一聽,嬰兒的哭喊只是低沉細微,卻非

漸漸遠去,知道又是楊過使詐,想騙他到山坡之後,便抱了孩子從洞

口衝出,不禁暗暗冷笑:「這小小的調虎離山之計,也想在老和尚面

前行使。」於是躲在洞側,提起銀銅兩輪,只待楊過出來。

   楊過叫道:「李師伯,那賊禿走了,咱們並肩往外。」忽又低聲

道:「咱們同時驚呼,誘他進洞。」李莫愁不明楊過要使何等詭計,

但素知這小子極是狡猾,自己便曾吃過他不少大虧,他既然安排下妙

策,諒必使得,好在嬰兒抱在自己手中,只要先驅退法王,不怕他不

拿「玉女心經」來換孩子,於是點了點頭。

   兩人齊聲大叫「啊喲!」楊過假裝受傷甚重,大聲呻吟,叫道:

「你……你如何對我下此毒手?」隨即低聲道:「你裝作性命不保。

」李莫愁怒道:「你……我今日……雖然死在你手裏,卻教你這小賊

……也活不成。」說到後來,語聲斷續,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法王在洞口聽了大喜,心想這二人為了爭奪嬰兒,還未出洞,卻

己自相殘殺起來,看來已鬥得兩敗俱傷。他生怕嬰兒連帶送命,那便

不能挾制郭靖,當即撥開柴草,搶進洞去,只跨得兩步,突覺左腳底

微微一痛。

   他應變奇速,不待踏實,立即右足使勁,倒躍出洞,左足落地時

小腿一麻,竟然險些摔倒。以他的深厚內功,即使給人連砍數刀,縱

躍時也不致站立不穩,心念一轉之下,已知足底心被劇毒之物刺中,

正要拉下鞋襪察看,尼摩星已從山坡轉回,叫道:「小子騙人的,山

後出口沒有的,洞裏郭靖和老婆還是的。」法王住手不再脫鞋,臉上

不動聲色,說道:「你所料不錯,但洞內並無聲息,想來他們都給煙

火薰得昏過去了。」

   尼摩星大喜,心想這番生擒郭靖之功終於落在自己手上,他也不

想法王何以不搶此功勞,舞動鐵蛇護住身前要害,從洞口直鑽出去。

楊過這三枚銀針倒插在當路之處,不論來人步子大小如何,都非踏中

一枚不可。尼摩星身矮步短,走得又快,右腳一腳踏中銀針,一痛之

下未及縮步,左腳又踏上了另一枚針尖。天竺國天氣炎熱,國人向來

赤足,尼摩星也不穿鞋,雖然腳底板練得厚如牛皮,但那冰魄銀針何

等銳利,早已刺入寸許。他生性勇悍,小小受傷毫不在意,揮鐵蛇在

地下一掃,察覺前面地下再無倒刺,正要繼續進內活捉郭靖和老婆的

,猛地裏兩腿麻軟,站立不穩,一交摔倒。才知針刺上的毒性厲害非

凡,急忙連滾帶帶爬的衝出洞來。只見法王除去鞋襪,捧著一隻腫脹

黝黑的左腿,正在運氣阻毒上升。

   尼摩星大怒,喝道:「壞賊禿,們明明中毒受傷,幹麼不跟我說

,讓我也上當的?」法王微微一笑,說道:「我上一當,你也上一當

,這才兩不吃虧啊。」尼摩星怒氣勃發,不可遏制,大聲怒罵:「我

,郭靖也不要拿了,尼摩星,壞和尚,今日拚個死活氣的!」他雙足

已使不出力半點力氣,左手在地下一撐,和身向法王撲去,右手鐵蛇

往他頭頂擊落。法王舉銅輪擋開鐵蛇,隨即橫過手臂,一固肘錘撞出

。尼摩星身在半空,難以閃避,法王一招又是來勢迅捷,竟被他一錘

打中肩頭。

   尼摩星雖然筋骨堅厚,卻也給他打得劇痛攻心,他狂怒之下也不

顧自己的死活,撲將上去,牢牢抱住了法王,張口便咬,一口正咬在

對方頸下的「氣舍穴」上。若在平時,以法王如此武功,如何能讓他

欺近抱住?即令抱住了,又如何能給他咬中頸下的大穴?但此時法王

知道腳底所中毒針實是非同小可,全身內力都在與毒氣相抗,硬逼著

不令毒氣衝過大腿與小腿之間的「曲泉穴」,只要嚴守此關,最多是

廢去一隻小腿,還不致送了性命,是以當尼摩星撲上來之時,他已變

成內功全失,只以外功與他相抗。尼摩星卻是全力施為,一咬住對方

穴道,牙齒再不放鬆。

   法王伸出右足一釣,尼摩星雙足早無力氣,向前撲出,兩人一齊

跌翻在地。法王伸手想將他扯開,但大穴被制,手上力道已大為減弱

,卻那裏拉得動?只得回手扣住他後頸「大椎穴」,以防他下毒手制

自己死命。兩人本來都是一流高手,但中毒之後近身搏鬥,卻如潑皮

無賴蠻打硬拚一般,已是全然不顧身分。

   兩人在地下翻翻滾滾,漸漸滾近山谷邊的斷崖之旁。法王瞧得明

白,大聲叫道:「快放手,你再進一步,兩個兒都跌得粉身碎骨。」

   但尼摩星此時已失去了理性,他不運氣與毒氣相抗,內力比法王

深厚的多,用力前推,法王竟是抵擋不住。眼見距離崖邊已不過數尺

,下面便是深谷,法王情急智生,大叫:「郭靖來了!」尼摩星一凜

,問道:「那裏的?」他這三個字一說,口一張,登時放開了法王的

穴道。法王氣貫左掌,呼的一聲,向前擊出。尼摩星知道上當,低頭

避開,彎腰前撞。

   法王這一掌本是要逼使尼摩星向後閃避,但他忘了對方雙足中毒

,早已不聽使喚,那裏還能向後退躍?但見他不後反前,一驚之下,

兩人又已糾纏在一起,突覺身下一空,兩人齊往山谷下直掉下去。


   李莫愁見楊過奇計成功,暗暗佩服這小子果然了得,聽得二人在

外喝罵毆鬥,知道已無危險,拔步便要出洞,猛聽得法王與尼摩星二

人齊聲驚呼,聲音甚是怪異。這正是他二人掉下山崖之時所發,但那

斷崖與山洞相隔十丈開外,又被一片山石擋住,從洞中瞧不見外面情

景,不知二人如此大叫為了何事。李莫愁道:「喂,小子,他們幹甚

麼啊?」楊過卻也料不到二人竟會跌落山谷,沉吟道:「那賊禿狡猾

得緊,咱們假裝相鬥受傷,只怕他們依樣葫蘆,騙咱們出去。」

   李莫愁心想不錯,低聲道:「嗯,他定是想騙我出去,奪我解藥

。」緩緩走向洞口,想要探首出洞窺視。楊過道:「小心地下銀針。

」話一出口,便即後悔:「又何必好意提醒這女魔頭?」

   李莫愁一驚,急忙縮步。這時洞口煙火已熄,洞中又是黑漆一團

,她不能如楊過一般暗中見物,不知三枚銀針插在何處,若是貿然舉

步,十九也要踏上。她雖有解藥,但針上劇毒厲害異常,治療時固然

要受一番痛苦,而且腳上受到針刺,楊過定然乘機攻擊,便緩不出手

來療毒,只怕這條性命便要送在自己的毒針之下了,說道:「你快將

針拔去,咱們呆在這兒幹麼?」楊過道:「稍待片刻,讓他二人毒發

而死,慢慢出去不遲。」李莫愁哼了一聲,她對楊過實在大是忌憚,

與他同處在這暗洞之中,刻刻都是危機,自己武功已未必能夠勝他,

智計更是不及,當下低頭沉思出洞之策。

   這時洞外一片寂靜,洞內二人也是各想各的心思,默不作聲。突

然之間,那嬰兒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出世以來從未吃過一口奶,此

時自是餓了。

   李莫愁冷笑道:「師妹呢?她連自己孩子餓死也不理麼?」楊過

道:「誰說是姑姑的孩子,這是郭靖郭大俠的女兒。」李莫愁道:「

哼,你用郭大俠的名頭來嚇我,我便怕了麼?若是別人的孩子,料你

也不會這般搶奪,這自是你們師徒倆的孽種。」

   楊過大怒,喝道:「不錯,我是決意要娶姑姑的。但我們尚未成

親,何來孩子?你嘴裏放乾淨些。」李莫愁又是冷笑一聲,撇嘴道:

「你要我口裏乾淨些,還不如自己與師父的行止乾淨些。」楊過一生

對小龍女敬若天人,那容她如此污衊,心中更是惱怒,大聲道:「我

師父冰清玉潔,你可莫胡言亂語。」李莫愁道:「好一個冰清玉潔,

就可惜臂上的守宮砂褪了。」

   刷的一聲,楊過挺劍向她當胸刺去,喝道:「你罵我不要緊,但

你出言辱我師父,今日跟你拚了。」刷刷刷連環三劍。他劍法既妙,

雙眼又瞧得清楚,李莫愁全賴聽風辨器之術招架,雖然不失厘毫,但

數招之後已是險象環生,總算楊過顧念著孩子,只怕劍底過於厲害,

她便對孩子猛下毒手,因此並未施展殺著。

   二人在洞中交拆十餘招,那嬰兒忽地一聲哭叫,隨即良久沒了聲

息。

   楊過大驚,立即收劍,顫聲道:「你傷了孩子麼?」李莫愁見他

對孩子如此關懷,更認定是他的親生孩兒,說道:「現下還沒死,但

你如不聽我吩咐,你道我沒膽子捏死這小鬼頭麼?」楊過打了個寒戰

,素知她殺人不眨眼,別說弄死一個初生嬰兒,只消稍有怨毒,便能

將人家殺得滿門雞犬不留,說道:「你是我師伯,只要你不辱罵我師

父,我自然聽你吩咐。」李莫愁聽他口氣軟了,心知只要嬰兒在自己

手中,他便無法相抗,說道:「好,我不罵你師父,你就聽我的話。

現下你出去瞧瞧,那兩人的毒發作得怎樣了。」

   楊過依言出洞,四下一瞧,不見法王與尼摩星的影蹤,他怕法王

詭計多端,躲在隱避之處,揮劍在左近樹叢長草等處斬刺一陣,不見

有人隱藏,回洞說道:「兩人都不在啦,想是中毒之後,嚇得遠遠逃

走了。」

   李莫愁道:「哼,中了我銀針之毒,便算逃走,又怎逃得遠?你

將洞口的針拔掉,放在我面前。」楊過聽嬰兒啼哭不止,心想也該出

去找些甚麼給孩子吃,於是仍用衣襟裹手,拔出銀針,還給了她。

   李莫愁將三枚銀針放入針叢,拔步往外便走。楊過跟了出來,問

道:「你將孩子抱到那裏去?」李莫愁道:「回我自己家去。」楊過

急道:「你要孩子幹麼?她又不是你生的。」李莫愁雙頰一紅,隨即

沉臉道:「你胡說甚麼?你送我古墓派的玉女心經來,我便將孩子還

你,管教不損了她一根毫毛。」說罷展開輕功,疾向北行。

   楊過跟在她身後,叫道:「你先得給她吃奶啊。」李莫愁回過身

來,滿臉通紅,喝道:「你這小子怎地沒上沒下,說話討我便宜?」

楊過奇道:「咦,我怎地討你便宜了?孩子沒奶吃,豈不餓死了?」

李莫愁道:「我是個守身如玉的處女,怎會有奶給你這小鬼吃?」楊

過微微一笑,道:「李師伯,我是說要你找些奶給孩子吃啊,又不是

要你自己……」

   李莫愁聽了,忍不住一笑,她守身不嫁,一生在刀劍叢中出入,

於這養育嬰兒之事實是一竅不通,沉吟道:「卻到那裏找奶去?給她

吃飯成不成?」楊過道:「你瞧她有沒有牙齒?」李莫愁往嬰兒口中

一張,搖頭道:「半顆也沒有。」楊過道:「咱們到鄉村中去找個正

在給孩子餵奶的女人,要她給這嬰兒吃個飽,豈不是好?」李莫愁喜

道:「你果然是滿腹智謀。」

   兩人登上山丘四望,遙見西邊山坳中有炊煙升起。兩人腳程好快

,片刻間已奔近一個小村落。襄陽附近久經烽火,大路旁的村莊市鎮

盡已被蒙古鐵蹄毀成白地,只有在這般荒谷僻壤之間尚有少些山民聚

居。

   李莫愁逐戶推門查看,找到第四間農舍,只見一個少婦抱著一個

歲餘孩子正在餵奶。李莫愁大喜,一把將她懷中孩子抓起往炕上一丟

,將女嬰塞在她懷裏,說道:「孩子餓了,你餵她吃飽罷。」

   那少婦的兒子給摔在炕上,手足亂舞,大聲哭喊。那少婦愛惜兒

子,忙伸手抱起。楊過見那少婦袒著胸膛,立即轉身向外,卻聽得李

莫愁喝道:「我叫你餵我的孩子吃奶,你沒聽見麼?誰教你抱自己兒

子了?」但聽得砰的一響,楊過嚇了一跳,回過頭來,只見那農家孩

子已被摔在牆腳之下,滿頭鮮血,不知死活。那少婦急痛攻心,放下

郭靖之女,撲上去抱住自己兒子,連哭帶叫。李莫愁大怒,拂塵一起

,往少婦背上擊落。

   楊過忙伸劍架開,心想:「天下那有如此橫蠻女子?」口中卻道

:「李師伯,你若將她打死了,死人可沒有奶。」李莫愁怒道:「我

是為你的孩子好,你反來多管閒事!」楊過心道:「這明明不是我的

孩子,你卻口口聲聲說是我的。但若真是我的,那又怎地能說我多管

閒事?」當下陪笑道:「這孩子餓得緊了,快讓她吃奶是正經。」說

著伸手到炕上去抱嬰兒。李莫愁舉起拂塵,擋住他手,叫道:「你敢

搶孩子麼?」楊過退後一步,笑道:「好,好!我不抱便是。」

   李莫愁將女嬰抱起,正要再送到那少婦懷中,轉過身來,那少婦

已不知去向,原來她乘著兩人爭執,已抱了兒子悄悄從後門溜走。李

莫愁怒氣勃發,直衝出門,但見那少婦抱著嬰兒正自向前狂奔。李莫

愁哼了一聲,縱身而起,拂塵摟頭擊下,風聲過去,那農婦母子兩人

登時腦骨碎裂,屍橫當地。她再去尋人餵奶,村中卻惟有男人。李莫

愁怒氣越盛,胡亂殺了幾人,到灶下取了火種,在農家的茅草屋上縱

火焚燒,連點了幾處火頭,這才快步出村。

   楊過見她出手兇狠若此,暗自嘆息,不即不離的跟在她身後。二

人一聲不作,在山野間走了數十里,那嬰兒哭得倦了,在李莫愁懷中

沉沉睡去。

   正行之間,李莫愁突然「咦」的一聲,停住腳步,只見兩雙花斑

小豹正自廝打嬉戲。她踏上一步,要將小豹踢開,突然旁邊草叢中鳴

的一聲大吼,眼前一花,一隻金錢大豹撲了出來。她吃了一驚,挫步

向左躍開。那大豹立即轉身又撲,舉掌來抓。李莫愁舉起拂塵,刷的

一聲,擊在豹子雙目之間。那豹痛得鳴鳴狂吼,更是兇性大發,露出

白森森的一口利齒,蹲伏在地,兩隻碧油油的眼睛瞧定了敵人,俟機

進擊。

   李莫愁左手微揚,兩枚銀針電射而出,分擊花豹雙目。楊過叫道

:「且慢!」揮長劍將銀針打下,就在此時,那豹子也已縱身而起,

高躍丈餘,從半空中撲將下來。楊過也飛身竄起,先舞長劍又砸飛了

李莫愁的兩枚銀針,跟著右拳砰的一聲,擊在花豹頸後椎骨之上。那

花豹吃痛,大吼一聲,落地後隨即跳起,向楊過撲來。楊過側身避開

,左掌擊出,這一掌中含了五成內力,那花豹被他擊得一個觔斗向後

翻出。

   李莫愁心中奇怪,自己兩枚銀針早已可刺花豹死命,何以他既出

手救豹,卻又費這麼大力氣和豹子打鬥?只見他左一掌,右一掌,打

得豹子跌倒爬起,爬起跌倒,狼狽不堪,但每一掌卻又避開豹子的要

害之處,只聽那猛獸吼叫之聲越來越低,十餘掌吃過,花豹再也受不

住了,轉身縱上了山坡。楊過早已防到牠要逃走,預擬扯住牠尾巴拉

將轉來,豈知那豹威風盡失,尾巴垂下,挾住後腿之間,一拉竟爾拉

了個空。他正待施展輕功追去,只見那豹子躍出數丈,回身鳴鳴而叫

,招呼兩頭小豹逃走。楊過心念一動,雙手伸出,抓住兩頭小豹的頭

頸,一手一隻,高高提起。

   那母豹愛子心切,眼見幼豹被擒,顧不得自己性命,又向楊過撲

來。楊過將兩頭小豹往李莫愁一擲,叫道:「抓住了,可別弄死。」

身隨聲起,躍得比豹子更高,他看準了從半空中落將下來,正好騎在

豹子背上,抓住豹子雙耳往下力掀。那豹子出力掙扎,但全身要害受

制,一張巨口沒入沙土之中。

   楊過叫道:「李師伯,你快用樹皮結兩條繩索,將牠四條腿縛住

。」李莫愁哼了一聲,道:「我沒空陪你玩兒。」轉身欲走。楊過急

道:「誰玩了?這豹子有奶啊!」李莫愁登時省悟,心中大喜,笑道

:「虧你想得出。」當即撕下十餘條樹皮,匆匆搓成幾條繩索,先將

豹子的巨口牢牢縛住,再把牠前腿後腿分別綁定。

   楊過拍拍身上灰塵,微笑站起。那豹子動彈不得,目光中露出恐

懼之色。楊過撫摸一下牠頭頂,笑道:「咱們請你做一會兒乳娘,不

會傷害你性命。」李莫愁抱起嬰兒,湊到花豹的乳房之上。嬰兒早已

餓得不堪,張開小口便吃。那母豹乳汁甚多,不多時嬰兒便已吃飽,

閉眼睡去。

   李莫愁與楊過望著她吃奶睡著,眼光始終沒離開她嬌美的小臉,

只見她睡熟之後臉上微微露出笑容,兩人心中喜悅,相顧一笑。

   這一笑之下,兩人本來存著的相互戒備之心登時去了大半。李莫

愁臉上充滿溫柔之色,口中低聲哼著歌兒,一手輕拍,抱起嬰兒。楊

過找些軟草,在樹蔭下一塊大石上做了個窩兒,說道:「你放她在這

兒睡罷!」李莫愁忙做個手勢,命他不可大聲驚醒了孩子。楊過伸伸

舌頭,做個鬼臉,眼見孩子睡得甚是寧靜,不禁呼了一口長氣,回頭

只見兩頭小豹正鑽在母豹懷中吃奶。

   四下裏花香浮動,和風拂衣,殺氣盡消,人獸相安。

   楊過在這數日中經歷了無數變故,直到此時才略感心情舒泰,但

身邊一旁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一旁是隻兇惡巨獸,也可算得奇

異之極了。

   李莫愁坐在嬰兒身邊,緩緩揮動拂塵,替她騙趕林中的蚊蟲。這

拂應底下殺人無數,武林中人見到無不驚心動魄,此時卻是她生平第

一次用來做件慈愛的善事。楊過見她凝望著嬰兒,臉上有時微笑,有

時愁苦,忽爾激動,忽爾平和,想是心中正自思潮起伏,念起生平之

事。楊過不明她的身世,只曾聽程英和陸無雙約略說過一些,想她行

事如此狠毒偏激,必因經歷過一番極大的困苦,自己一直恨她惱她,

此時不由得微生憐憫之意。

   過了良久,李莫愁抬起頭來,與楊過目光一接,心中微微一怔,

輕聲道:「天快黑了,今晚怎麼辦?」楊過四下一望,道:「咱們又

不能帶了這位大乳娘走路,且找個山洞住宿一宵,明日再定行止。」

李莫愁點了點頭。

   楊過前後左右找尋,發見了一個勉可容身的山洞,當下找些軟草

,在洞中鋪了一大一小兩個床位,說道:「李師伯,你歇一會兒,我

去弄些吃的。」轉過山坡去找尋野味。不到半個時辰,打了三隻山兔

,捧了十多個野果回來。他放開豹子嘴上繩索,餵牠吃了一隻山兔。

再拾枯草殘枝生了堆火,將餘下兩隻山兔烤了與李莫愁分吃,說道:

「李師伯,你安睡罷,我在洞外給你守夜。」取出長繩縛在兩株大樹

之間,凌空而臥。

   這本是古墓派練功的心法,李莫愁看了自亦不以為意。她除了有

時與弟子洪凌波同行之外,一生獨往獨來,今晚與楊過為伴,他竟服

侍得自己舒舒服服,與昔日獨處荒野的情景大不相同,不禁暗自又嘆

了口氣。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35

第  二十三  回    手  足  情  仇


   楊過睡到中夜,忽然聽得西北方傳來一陣陣鵰鳴,聲音微帶嘶啞

,但激越蒼涼,氣勢甚豪。他好奇心起,輕輕從繩上躍下,循聲尋去

。但聽那鳴聲時作時歇,比之桃花島上雙鵰的鳴聲遠為洪亮。他漸行

漸低,走進了一個山谷,這時鵰鳴聲已在身前不遠,他放輕腳步,悄

悄撥開樹叢一張,不由得大感詫異。

   眼前赫然是一頭大鵰,那鵰身形甚巨,比人還高,形貌醜陋之極

,全身羽毛疏疏落落,似是被人拔去了一大半似的,毛色黃黑,顯得

甚是骯髒,模樣與桃花島上的雙鵰倒也有五分相似,醜俊卻是天差地

遠。這醜鵰釣嘴彎曲,頭頂生著個血紅的大肉瘤,世上鳥類千萬,從

未見過如此古拙雄奇的猛禽。但見這鵰邁著大步來去,雙腿奇粗,有

時伸出羽翼,卻又甚短,不知如何飛翔,只是高視闊步,自有一番威

武氣概。

   那鵰叫了一會,只聽得左近簌簌聲響,月光下五色斑爛,四條毒

蛇一齊如箭般向醜鵰飛射過去。那醜鵰彎喙轉頭,連啄四下,將四條

毒蛇一一啄死,出嘴部位之準,行動之疾,直如武林中一流高手。這

連斃四蛇的神技,只將楊過瞧得目瞪口呆,撟舌不下,霎時之間,先

前輕視好笑之心,變成了驚詫歎服之意。只見那醜鵰張開大口,將中

條毒蛇吞在腹中。楊過心想:「將這頭醜鵰捉去,跟郭芙的雙鵰比上

一比,卻也不輸於她。」正在轉念如何捕捉,突然聞到一股腥臭之氣

,顯有大蛇之類毒物來到鄰近。

   醜鵰昂起頭來,哇哇哇連叫三聲,似向敵人挑戰。只聽得呼的一

聲巨響,對面大樹上倒懸下一條碗口粗細的三角頭巨蟒,猛向醜鵰撲

去。醜鵰毫不退避,反而迎上前去,焂地彎嘴疾伸,已將毒蟒的右眼

啄瞎。那鵰頭頸又短又粗,似乎轉動不便,但電伸電縮,楊過眼光雖

然敏銳,也沒瞧清楚牠如何啄瞎毒的眼珠。

   毒蟒失了右眼,劇痛難當,張開大口,拍的一聲,咬住了醜鵰頭

頂的血瘤。這一下楊過出其不意,不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毒蟒

一擊成功,一條兩丈長的身子突從樹頂跌落,在醜鵰身上繞了幾匝,

眼見醜鵰已是性命難保。

   楊過不願醜鵰為毒蛇所害,當即縱身而出,拔劍往蛇身上斬去,

突然間那鵰右翅疾展,在楊過右臂上一拍,力道奇猛。楊過出甚不意

,君子劍脫手,飛出數丈。楊過正驚奇間,只見那鵰伸嘴在蟒身上連

啄數下,每一啄下去便有蟒血激噴而出。楊過心想:「難道你有必勝

把握,不願我插手相助?」

   毒蟒愈盤愈緊,醜鵰毛羽賁張,竭力相抗。眼見那鵰似乎不支,

楊過拾起一塊大石,往巨蟒身上不住砸打。那巨蟒身子略鬆,醜鵰頭

頸急伸,又將毒蟒的左眼啄瞎。毒蟒張開巨口,四下亂咬,這時牠雙

眼已盲,那裏咬得中甚麼,醜鵰雙爪掀住蛇頭七寸,按在土中,一面

又以尖喙在蟒頭戳啄。眼見這巨鵰天生神力,那毒蟒全身扭曲,翻騰

揮舞,蛇頭始終難以動彈,過了良久,終於僵直而死。

   醜鵰仰起頭來,高鳴三聲,接著轉頭向著楊過,柔聲低呼。

   楊過聽牠鳴聲之中甚有友善之意,於是慢慢走近,笑道:「鵰兄

,你神力驚人,佩服佩服。」醜鵰低聲鳴叫,緩步走到楊過身邊,伸

出翅膀在他肩頭輕輕拍了幾下。楊過見這鵰如此通靈,心中大喜,也

伸手撫撫牠的背脊。

   醜鵰低鳴數聲,咬住楊過的衣角扯了幾扯,隨即放開,大踏步便

行。楊過知牠必有用意,便跟隨在後。醜鵰足步迅捷異常,在山石草

叢之中行走疾如奔馬,楊過施展輕身功夫這才追上,心中暗自驚佩。

那鵰愈行愈低,直走人一個深谷之中。又行良久,來到一個大山洞前

,醜鵰在山洞前點了三下頭,叫了三聲,回頭望著楊過。

   楊過見牠似是向洞中行禮,心想:「洞中定是住著甚麼前輩高人

,這巨鵰自是他養馴了的,這卻不可少了禮數。」於是在洞前跪倒,

拜了幾拜,說道:「弟子楊過叩見前輩,請恕擅闖洞府之罪。」待了

片刻,洞中並無回答。

   那鵰拉了他的衣角,踏步便入。眼見洞中黑黝黝地,不知當真是

住著武林奇士,還是甚麼山魈木怪,他心中惴惴,但生死早置度外,

便跟隨進洞。

   這洞其實甚淺,行不到三丈,已抵盡頭,洞中除了一張石桌、一

張石凳之外更無別物。醜鵰向洞角叫了幾聲,楊過見洞角有一堆亂石

高起,極似一個墳墓,心想:「看來這是一位奇人的埋骨之所,只可

惜鵰兒不會說話,無法告我此人身世。」一抬頭,見洞壁上似乎寫得

有字,只是塵封苔蔽,黑暗中瞧不清楚。打火點燃了一根枯枝,伸手

抹去洞壁上的青苔,果然現出三行字來,字跡筆劃甚細,入石卻是極

深,顯是用極鋒利的兵刃劃成。看那三行字道:

   「縱橫江湖三十餘載,殺盡仇寇,敗盡英雄,天下更無抗手,無

可柰何,惟隱居深谷,以鵰為友。嗚呼,生平求一敵手而不可得,誠

寂寥難堪也。」

   下面落是:「劍魔獨孤求敗。」

   楊過將這三行字反來覆去的唸了幾遍,既驚且佩,亦體會到了其

中的寂寞難堪之意,心想這位前輩奇士只因世上無敵,只得在深谷隱

居,則武功之深湛精妙,實不知到了何等地步。此人號稱「劍魔」,

自是運劍若神,名字叫作「求敗」,想是走遍天下欲尋一勝己之人,

始終未能如願,終於在此處鬱鬱以沒,緬懷前輩風烈,不禁神往。

   低迴良久,舉著點燃的枯枝,在洞中察看了一周,再找不到另外

遺跡,那個石堆的墳墓上也無其他標記,料是這位一代奇人死後,是

神鵰啣石堆在他屍身之上。

   他出了一會神,對這位前輩異人越來越是仰慕,不自禁的在石墓

之前跪拜,拜了四拜。那神鵰見他對石墓禮數甚恭,似乎心中歡喜,

伸出翅膀又在他肩頭輕拍幾下。

   楊過心想:「這位獨孤前輩的遺言之中稱鵰為友,然則此鵰雖是

畜生,卻是我的前輩,我稱牠為鵰兄,確不為過。」於是說道:「鵰

兄,咱們邂逅相逢,也算有緣,我這便要走。你願在此陪伴獨孤前輩

的墳墓呢,還是與我同行?」神鵰啼鳴幾聲,算是回答。楊過卻不懂

其意,眼見牠站在石墓之旁不走,心想:「武林各位前輩從未提到過

獨孤求敗其人,那麼他至少也是六七十年之前的人物。這神鵰在此久

居,心戀故地,自是不能隨我而去的了。」伸臂摟住神鵰脖子,與牠

親熱了一陣,這才出洞。

   他生平除與小龍女相互依戀之外,並無一個知已好友,這時與神

鵰相遇,雖是一人一禽,不知如何竟是十分投緣,出洞後頗有點戀戀

不捨,走幾步便回頭一望。他每一回頭,神鵰總是啼鳴一聲相答,雖

然相隔十數丈外,在黑暗中神鵰仍是瞧得清清楚楚,見楊過一回頭便

答以一啼鳴,無一或爽。

   楊過突然間胸間熱血上湧,大聲說道:「鵰兄啊鵰兄,小弟命不

久長,待郭伯伯幼女之事了結,我和姑姑最後話別,便重來此處,得

埋骨於獨孤大俠之側,也不枉此生了。」說著躬身一揖,大踏步便行




   他記掛郭靖幼女的安危,拾回君子劍後,急奔回向山洞。剛到洞

口,只聽得李莫愁道:「你到那裏去啦?這兒有個孤魂野鬼,來來往

往的哭個不停,惹厭得緊。」楊過道:「那裏有甚麼鬼怪?」語聲未

畢,便聽遠遠傳來啕大哭之聲。

   楊過吃了一驚,低聲道:「李師伯,你照料著孩子,讓我來對付

他。」只聽得哭聲漸近,有人邊哭邊叫:「我好慘啊,我好慘啊!妻

子給人害死了,兩個兒子卻要互相拚個你死我活。」楊過探頭張望,

星光下見一個披頭散髮的大漢正自掩面大哭,不住打著圈子疾走,衣

衫破爛,面目卻瞧不清楚。

   李莫愁啐了一口,道:「原來是個瘋子,快逐走他,莫吵醒了孩

子。」

   但聽得那漢子又哭叫起來:「這世上我就只兩個兒子,他們偏要

自相殘殺,我這老頭兒還活著幹麼?」一面叫嚷,一面大放悲聲。楊

過心中一動:「莫非是他?」緩步出洞,朗聲道:「這位可是武老前

輩麼?」

   那人荒郊夜哭,為的是心中悲慟莫可抑制,想不到此處竟然有人

,當即止住哭聲,厲聲喝道:「你是誰?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幹麼?」

   楊過抱拳道:「小人楊過,前輩可是姓武,尊號上三下通麼?」

   這人正是武氏兄弟的父親武三通,他在嘉興府為李莫愁銀針所傷

,暈死過去,待得悠悠醒轉,只見妻子武三娘伏在地上,正自吮吸他

左眼上傷口中的毒血。他吃了一驚,叫道:「三娘,針上劇毒厲害無

比,如何吸得?」忙將她推開。武三娘往地上吐了一口毒血,微微一

笑,說道:「黑血已經轉紅,不礙事了。」武三通見她兩邊臉頰盡成

紫黑之色,不由得大驚,顫聲道:「三娘,你……你……」武三娘捨

身為丈夫療毒,自知即死,撫著兩個兒子的頭,低聲道:「你和我成

親後一直鬱鬱不樂,當初大錯鑄成,無可挽回。只求你撫養兩個孩兒

長大成人,要他們終身友愛和睦……」話未說完,已撒手長逝。

   武三通大慟之下,登時瘋病又發,見兩個兒子伏在母親屍身上痛

哭,他頭腦中卻空空洞洞地甚麼也不知道了,就此揚長自去。

   如此瘋瘋癲癲的在江湖上混了數年,時日漸久,瘋病倒也慢慢全

愈了。泗水漁隱參與大勝關英雄大會之後回山,與幾個武林朋友結伴

同行,閒談中聽他們說起有這樣一個人物,模樣似與師弟武三通相像

,轉輾尋訪,終於和他相遇。

   武三通聽得兩個愛子已然長成,大喜之下,便來襄陽探視,到達

之時,適逢金輪法王大鬧襄陽,郭靖負傷,黃蓉新產。他與朱子柳及

郭芙晤面之後,得知兩個兒子竟爾鬩牆而鬥,想起妻子臨死時的遺言

,傷心無已,急忙追出城來,經過一座破廟時聽到廟中有兵刃相交之

聲,進去一看,正是武敦儒與武修文在持劍相鬥。他與二子相別已久

,二子長大成人,原已不識,但眼見二人右手使劍,左手各以一陽指

指法互點,當即上前喝止。

   武氏兄弟重逢父親,喜極而泣,然一提到郭芙,兄弟倆卻誰也不

肯退讓。武三通不論怒罵斥責,或是溫言勸諭,要他二人息了對郭芙

的愛念,卻始終難以成功。武氏兄弟在父親面前不敢相互露出敵意,

但只要他走開數步,便又爭吵起來。當晚兩兄弟悄悄約定,半夜裏到

這荒山中來決一勝敗。武三通偷聽到了二人言語,悲憤無已,搶先趕

到二人約定之處,要阻止二子相鬥。他越想越是難過,不由得在荒野

中放聲悲號。


   武三通正當心神激盪之際,突見一個少年從山洞中走了出來,不

禁大生敵意,喝道:「你是誰?怎知我的名字?」楊過聽他自承,說

道:「武老伯,小姪楊過,從前與敦儒修文二兄曾同在桃花島郭大俠

府上寄居,對老伯威名一直仰慕得緊。」

   武三通點了點頭,道:「你在這兒幹麼?啊,是了,敦儒與修文

要在此處比武,你是作公證人來著。哼哼,你既是他們知交,怎不設

法勸阻?反而推波助瀾,好瞧瞧熱鬧,那算得是甚麼朋友?」說到後

來,竟是聲色俱厲,將滿腔怒火發洩在楊過身上,口中喝罵,腳下踏

步上前,舉起巨掌,便要教訓這大虧友道的小子。

   楊過見他鬅戟張,神威凜凜,心想沒來由的何必和他動手,退

開兩步,陪笑道:「小姪不知二位武兄要來比武,老伯不可錯怪了人

。」武三通喝道:「還要花言巧語?你若事先不知,何以到了這裏?

世界這麼大,卻偏偏來到這荒山窮谷?」楊過心想此人不可理喻,何

況與他在這荒僻之地相遇,確也甚是湊巧,一時不知如何解釋。

   武三通見他遲疑,料定這小子不是好人,他年輕時情場失意,每

見到俊秀的少年便覺厭憎,心念一動:「這小子未必便識得我兩個孩

兒,鬼鬼祟祟的躲在這兒,定是另有詭計。」狂怒下更不多想,提起

右掌便往楊過肩頭拍下。楊過身子一閃,武三通右掌落空,當即彎過

左臂,一記肘錘撞了過去。楊過見他出招勁力沉厚,不敢怠慢,斜身

移步,又避過一招。武三通叫道:「好小子,輕功倒是了得,亮劍動

手罷!」

   就在此時,洞中嬰兒忽然醒來,哭了幾聲。楊過心念一動:「他

與李莫愁有殺妻大仇,只要一照面,非拚個你死我活不可。兩人動上

手便是絕招殺著,我未必能護得住嬰兒。」於是笑道:「武老伯,小

姪是晚輩,怎敢和你動手?但你定要疑心我不是好人,那也無法。這

樣罷,我讓你再發三招。你若打我不死,便請立時離開此地如何?」

   武三通大怒,怒道:「小子狂妄,適才我掌底留情,未下殺手,

你便敢輕視於我麼?」右手食指焂地伸出,使的竟然便是「一陽指」

。他數十年苦練,功力深厚。楊過只見他食指幌動,來勢雖緩,自己

上半身正面大穴卻已全在他一指籠罩之下,竟不知他要點的是那一處

穴道,正困不知他點向何處,九處大穴皆大指之虞,當即伸出中指往

他食指上一彈,使的正是黃藥師所授「彈指神通」功夫。

   「彈指神通」與「一陽指」齊名數十年,原是各擅勝場,但楊過

功力既淺,所學為時極暫,學後又未盡心鑽研苦練,那及得上武三通

數十年的專心一致?兩指相觸,楊過只覺右臂一震,全身發熱,騰騰

騰退出五六步,才勉強拿住椿子,不致摔倒。

   武三通「咦」的一聲,道:「小子果然在桃花島住過。」一來礙

著黃藥師的面子,二來見他小小年紀,居然擋住了自己生平絕技,心

起愛才之意,喝道:「第二指又來了,擋不住便不用擋,莫要震壞內

臟,我不傷你性命便是。」說著搶上數步,又是一指點出,這次卻是

指向楊過小腹。

   這一指所蓋罩的要穴更廣,肚腹間衝脈十二大穴,自幽門、通谷

,下至中注、四滿,直抵橫骨、會陰,盡處於這一指威力之下。楊過

見來勢甚疾,如再以「彈指神通」功夫抵擋,只怕不但手指斷折,還

得如他所云內臟也得震傷,當下急使一招「琴心暗通」,嗤的一聲輕

響,君子劍出鞘,護在肚腹之前二寸。武三通手指將及劍刃,急忙縮

回,跟著第三指又出。這一指迅如閃電,直指楊過眉心,料想他決計

不及抽劍回護。楊過見來指奇速,絕難化解,危急中使出「九陰真經

」中的功夫,颼的一聲,焂地矮身從武三通胯下鑽了過去。這一招雖

然迅捷,畢竟姿式狼狽,抑且大失身分,好在他是小輩,在長輩胯下

鑽下也沒甚麼。

   武三通「啊喲」一聲也來不及呼出,只覺對方手掌在自己左肩輕

輕一拍,跟著聽得楊過笑道:「武老伯,你第三指好厲害。」他一怔

之下,垂手退開,慘然道:「嘿嘿,當真英雄出少年,老頭兒不中用

啦。」

   楊過忙還劍入鞘,躬身道:「小姪這一招避得太也難看,倘若當

真比武,小姪已然輸了。」武三通心中略感舒暢,嘆道:「那也不然

,你剛才如在我背後一劍,我這條老命便不在了。你這招當真機伶,

似我這種老粗,原鬥不過聰明伶俐的娃兒們……」他話未說完,忽聽

遠處足步聲響,有兩人並肩而來。楊過一拉武三通的袖子,隱身在一

片樹叢之後。只聽腳步聲漸近,來的果然是武敦儒、武修文兩兄弟。


   武修文停住腳步,四下一望,道:「大哥,此處地勢空曠,便在

這兒罷。」武敦儒道:「好!」他不喜多言,刷的一聲,袖出了長劍

。武修文卻不抽劍,說道:「大哥,今日相鬥,我若不敵,你便不殺

我,做兄弟的也不能再活在世上。那手報母仇、奉養老父、愛護芙妹

這三件大事,大哥你便得一肩兒挑了。」武三通聽到此處,心中一酸

,落下了兩滴眼淚。

   武敦儒道:「彼此心照,何必多言?你如勝我,也是一樣。」說

著舉劍立個門戶。武修文仍不拔劍,走上幾步說道:「大哥,你我自

幼喪母,老父遠離,哥兒倆相依為命,從未爭吵半句,今日到這地步

,大哥你不怪兄弟罷?」武敦儒說道:「兄弟,這是天數使然,你我

都做不了主。」武修文道:「不論誰死誰活,終身決不能洩漏半點風

聲,以免爹爹和芙妹難過。」武敦儒點點頭。握住了武修文的左手。

兄弟倆黯然相對,良久無語。

   武三通見兄弟二人言語間友愛深篤,心下大慰,正要躍將出去,

喝斥決不可做這胡塗蠢事,忽聽兩兄弟同時叫道:「好,來罷!」同

時後躍。武修文一伸手,長劍亮出,刷刷刷連刺三劍,星光下白刃如

飛,出手迅捷異常。武敦儒一一架開,第三招迴擋反挑,跟著還了兩

劍,每一招都刺向武修文的要害。武三通心中突的一下大跳,卻見武

修文閃身斜躍,輕輕易易的避了開去。

   荒谷之中,只聽得雙劍撞擊,連綿不絕,兩兄弟竟是性命相撲,

出手毫不容情,只將武三通瞧得又是擔心,又是難過,兩個都是他愛

若性命的親兒,自幼來便無半點偏袒,眼見二人出劍招招狠辣,縱然

對付強仇亦不過如是,鬥將下去,二人中必有一傷。此時他若現身喝

止,二人自必立時罷手。但今日不鬥,明日仍將拚個你死我活,總不

能時時刻刻跟在二子身邊,寸步不離的防範。他越瞧越是痛心,想起

自己身世之慘,不由得淚如雨下。

   楊過幼時與二武兄弟有隙,其後重逢,相互間仍是頗存芥蒂。他

生性偏激,度量殊非寬宏,見二武相鬥,初時頗存辛災樂禍之念,但

見武三通哭得傷心,想起自己命不久長,善念登起:「我一生沒做過

甚麼於人有益之事,死了以後,姑姑自然傷心,但此外念著我的,也

不過是程英、陸無雙、公孫綠萼等寥寥幾個紅顏知己而已。今日何不

做椿好事,教這位老伯終身記著我的好處?」心念既決將嘴唇湊到武

三通耳邊,低聲說道:「武老伯,小姪已有一計,可令兩位令郎罷鬥

。」

   武三通心中一震,回過頭來,臉上老淚縱橫,眼中滿是感激之色

,但兀自將信將疑,實不知他有何妙法能解開這死結。楊過低聲道:

「只是得罪了兩令郎,老伯可莫見怪。」

   武三通緊緊抓住他的雙手,心意激動,說不出話來。他年輕時不

知情愛滋味,娶妻是奉了父母之命,其後為情孽牽纏,難以排遣,但

自喪妻之後,感念妻子捨身救命的深恩,對何沅君的痴情已漸淡漠,

老來愛子彌篤,只要兩個兒子平安和睦,縱然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

願。此刻於絕境之中突然聽到楊過這幾句話,真如忽逢救苦救難的菩

薩一般。

   楊過見了他的神色,心中不禁一酸:「我爹爹若是尚在人世,亦

必如此愛我。」低聲道:「你千萬不可給他們發覺,否則我的計策不

靈。」

   這時武氏兄弟越打越激烈,使的都是越女劍法。這是當年江南七

怪中韓小瑩一脈所傳,兩人自幼至大,也不知已一同練過幾千百次,

但這次性命相搏,卻不能有半招差錯與平時拆招大不相同。武修文矯

捷輕靈,縱前躍後,不住的找隙進擊。武敦儒嚴守門戶,偶然還刺一

劍,卻是招式狠辣,勁力沉雄。

   楊過瞧了一陣,心想:「郭伯伯武功之強,冠絕當時,但他傳授

徒兒似乎未得其法,武氏兄弟又資資平平,看來郭伯伯武功的二成也

未學到。」突然縱聲長笑,緩步而出。

   武氏兄弟大吃一驚,分別向後躍開,按劍而視,待認清是楊過,

齊聲喝道:「你來這兒幹麼?」楊過笑道:「你們又在這兒幹麼?」

武修文哈哈一笑,道:「我兄弟倆中夜無事,練練劍法。」楊過心道

:「突竟小武機警,這當兒隨口說謊,居然行若無事。」冷笑一聲,

說道:「練劍居然練到不顧性命,嘿嘿,用功啊用功?」武敦儒怒道

:「你走開些,我兄弟的事不用你管。」

   楊過冷笑道:「倘若真是練功用功,我自然管不著。可是你們出

招之際,心中儘想著我的芙妹,我不管誰管?」武氏兄弟聽到「我的

芙妹」四字,心中震動,不由自主的都是長劍一顫。武修文厲聲道:

「你胡說八道甚麼?」楊過道:「芙妹是郭伯伯、郭伯母的親生女兒

不是?婚姻大事須憑父母之命是不是?郭伯伯早將芙妹的終身許配於

我,你們又非不知,卻私自在這裏鬥劍,爭奪我未過門的妻子,你哥

兒倆當我楊過是人不是?」

   這番話說得聲色俱厲,武氏兄弟登時語塞。他們確知郭靖一向有

意招楊過為婿,只是黃蓉與郭芙卻對他不喜,這時突然給他說中心事

,兄弟倆相顧看了一眼,不知如何對答。還是武修文有急智,冷笑道

:「哼,未過門的妻子?虧你說得出口!這婚事有媒妁之言沒有?你

行過聘沒有?下過文定沒有?」楊過冷笑道:「好啊,那麼你哥兒倆

倒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宋時最重禮法,婚姻大事非有父母

之命、媒妁之言不可。武氏兄弟本擬兩人決了勝敗之後,敗者自盡,

勝者向郭芙求婚,那時她無所選擇,自必允可,然後再一同向郭靖夫

婦求懇,不料竟有一個楊過來橫加插手。武修文微一沉吟,說道:「

師父有意將芙妹許配於你,這話說不定也是有的。可是師母卻有意許

我兄弟之中一人。眼下咱們三人均是一般,誰都沒有名份,日後芙妹

的終身屬誰,卻難說得很呢。」楊過仰頭向天,哈哈大笑。

   武修文見他大笑不止,只不說話,怒道:「你笑甚麼?難道我的

話錯了?」楊過笑道:「錯了,錯了。郭伯伯固然歡喜我,郭伯母卻

更加歡喜我,你兩兄弟那能與我相比?」武修文道:「哼,你信口開

河,有誰信了?」楊過笑道:「哈哈,我何必胡說?郭伯母私不早就

許了我啦,否則有怎肯如此出力的救我岳父岳母?這都是瞧在我那芙

妹份上啊。你說,你師母親口答應過你們沒有?」

   二武惶然相顧,心想師母當真從未有過確切言語,連言外之意也

未露過未分,莫非真的許了這小子?兩人本要拚個你死我活,此時斗

然殺出一個強敵,兄弟倆敵愾同仇,不禁互相靠近了一步。

   楊過曾偷聽到郭芙和他兄弟倆的說話,有意要激得他二人對己生

妒,於是笑吟吟的道:「芙妹曾對我言道:兩位武家哥哥纏得她好緊

,她無可推托,只好說兩個都歡喜。哈哈,世上那有一個好女子會同

時愛上兩個男人?我那芙妹端莊貞淑,更加決無此理。我跟你們實說

了罷,兩個都歡喜,便是一個都不歡喜。」當下學著郭芙那晚的語氣

,嬌聲細氣的道:「小武哥哥,你體貼我,愛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

可有多為難麼?大武哥哥,你總是這麼陰陽怪氣的,你要跟我說甚麼

?」

   武氏兄弟勃然變色。這幾句話是郭芙分別向兩人所說,當時並無

第三人在,若非她自己轉述,楊過焉能得知?二人心中痛如刀絞,想

起郭芙始終不肯許婚,原來竟是為此。

   楊過見了二人神色,知道計已得售,正色說道:「總而言之,芙

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日後我和她百年好合,白頭偕老,相敬如賓,

子孫綿綿……」說到這裏,忽聽得身後發出幽幽一聲長嘆,竟是小龍

女的聲音。楊過脫口叫道:「姑姑!」卻不聞應聲,隨即省悟是山洞

中的李莫愁所發,此人決不可與武氏父子照面,便大聲道:「你哥兒

倆自作多情,枉自惹人恥笑。瞧在我岳父岳母的臉上,此事我也不來

計較。你們好好回到襄陽,去助我岳父岳母守城,方是正事。」口口

聲聲的竟是將郭靖夫婦稱作了「岳父、岳母」。

   武氏兄弟神色沮喪,伸手互握。武修文慘然道:「好,楊大哥,

祝你和郭師妹福……福壽無疆。我兄弟倆遠走天涯,世上算是沒我們

兩兄弟了。」說著兩人一齊轉身。

   楊過暗暗喜歡,心想他二人已然恨極了我,又必定深恨郭芙,但

兩兄弟此後自然友愛深摯,終如其老父所願。

   武三通躲在樹叢之後,聽楊過一番言語將兩個愛兒說得不再相鬥

,心中大喜,眼見兩子攜手遠去,忍不住叫道:「文兒,儒兒,咱們

一塊兒走。」

   二武聽到父親呼喝,一怔之下,齊聲叫道:「爹爹。」武三通向

楊過深深一揖,說道:「楊兄弟,你的恩情厚意,老夫終身感念。」

楊過不禁皺眉,心想這話怎能在二武之前吐露,待要亂以他語,武修

文已然起疑,說道:「大哥,這小子所說,未必是真。」武敦儒不擅

言辭,機敏卻絕不亞於乃弟,朝父親望了一眼,轉向兄弟,點了點頭



   武三通見事情要糟,忙道:「別錯會了意,我可沒叫楊家兄弟來

勸你們。」武氏兄弟本來不過略有疑心,聽了父親這幾句欲蓋彌彰的

話,登時想起楊過素來與郭芙不睦,他與小龍女又情意深篤,適才所

言多半不確。武修文道:「大哥,咱們一齊回襄陽去,親口向芙妹問

個明白。」武敦儒道:「好!旁人花言巧語,咱們須不能上當。」武

修文道:「爹爹,你也去襄陽罷。師父師母是你舊交,你見見他們去

。」武三通道:「我……我……」滿臉脹得通紅,不知如何是好,要

待擺出為父尊嚴對二子呵斥責罵,又怕他們當面唯唯答應,背著自己

卻又去拚個你死我活。

   楊過冷笑道:「武二哥,『芙妹』兩字,豈是你叫得的?從今而

後,這兩字非但不許你出口,連心中也不許想。」武修文怒道:「好

啊,天下竟有如此蠻不講理之人?『芙妹』兩字,我已叫了七八年,

不但今天要叫,日後也要叫。芙妹,芙妹,我的芙妹……」突然拍的

一下,左頰上給楊過結結實實打了一記耳光。

   武修文躍開兩步,橫持長劍,低沉著嗓子道:「好,姓楊的,咱

們有多年沒打架了。」

   武三通喝道:「文兒,好端端的打甚麼架?」楊過轉過頭去,正

色道:「武老伯,你到底幫誰?」按著常理,武三通自是相幫兒子,

但楊過這番出頭,明明是為了阻止他兄弟倆自相殘殺,不由得張口結

舌,說不出話來。楊過道:「這樣罷,你安安穩穩的坐在這裏。我不

會傷他們性命,料他們也傷不了我,你只管瞧熱鬧便是。」他年紀比

武三通小的多,但說出話來,武三通不由自主的聽從,於是依言坐在

石上。

   楊過拔出君子劍,寒光揮動,擦的一聲響,將身旁一株大松樹斬

為兩截,左掌推出,大松樹上半截倒在一旁,切口之處,平整光滑。

武氏兄弟見他寶劍如此鋒銳,不禁相顧失色。楊過還劍入鞘,笑道:

「此劍豈為對付兩位而用?」順手折了一根樹枝,拉去枝葉,成為一

根三尺來長的木棒,說道:「我說岳母對我偏心,你們兩位定不肯信

。這樣罷,我只用這根木棒,你們兩位用劍齊上。你們既可用我岳父

岳母所傳武功,也可用你們朱師叔所傳的一陽指,我卻只用岳母所授

的武功,只要我用錯了一招別門別派的功夫,便算我輸了。」

   二武本來忌憚他武功了得,當日見他兩次惡鬥金輪法王,招數怪

異,自己識都不識,但此時聽他口口聲聲「岳父岳母」,似乎郭芙已

當真嫁了他一般,心中如何不氣?何況他傲慢托大,既說以一敵二,

用木棒對利劍,還說限使黃蓉私下傳的武藝,兩兄弟心想自己連佔三

項便宜,若再不勝,也是沒臉再活在世上了。

   武敦儒終覺如此勝之不武,搖了搖頭,剛想說話,武修文已搶著

道:「好,這是你自高自大,可不是我兄弟要叨你的光。若你錯用一

了招全真派或是古墓派的武功,那便如何?」心想你這小子武功雖強

,不過強在從全真派與古墓派學得了上乘功夫,當在桃花島之際,你

給我兄弟倆打得亡命而逃,又有甚麼了不起?是以用這番言語來擠兌

於他。

   楊過道:「咱們此刻比武,不為往時舊怨,也不為今日新恨,乃

是為芙妹而鬥。倘若我輸了,我只要再向她看上一眼,再跟她說一句

話,我便是豬狗不如的無恥之徒。但若你們輸了呢?」這幾句話自是

逼得他兄弟倆非跟著說不可。事當此際,武修文只得道:「咱們兄弟

倆輸了,也永不再見芙妹之面。」楊過向武敦儒道:「你呢?」武敦

儒怒道:「咱兄弟同心一意,豈有異言?」楊過笑道:「好,你今日

輸了,倘若不守信約,那便是豬狗不如的無恥之徒,是也不是?」武

修文道:「不錯。你也一樣。看招罷!」說著長劍挺出,往楊過腿上

刺去。武敦儒同時出劍,卻擋在楊過左側,只一招間,便成左右夾攻

之勢。

   楊過逕向前躍,叫道:「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你兩兄弟聯手,

果然厲害。」武敦儒提劍又上,楊過舉著木棒,只是東閃西避,並不

還手,說道:「『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破,尚可縫,手足

斷,不可續!』這首詩你們聽見過麼?」武修文喝道:「你囉唆些甚

麼?師母私下傳你的功夫,怎地不施展出來?」武敦儒一聲不響,只

是催動劍力。

   楊過道:「好,小心著,我岳母親手所授的精妙功夫這就來了!

」說著木棒上翻下絆,使個打狗棒去中的「絆」字訣,左手手指伸出

,虛點武敦儒的穴道。武敦儒向後閃避,武修文「哎」的一聲叫,已

被木棒絆了一交。

   武敦儒見兄弟失利,長劍疾刺,急攻楊過。楊過道:「不錯,同

胞手足,有難同當。」木棒幌動,霎眼之間竟已轉到他身後,拍的一

聲,在他臀上抽了一下。他這木棒似是慢吞吞的轉動,但所出之處全

是對方竟料不及的部位,打狗棒法變幻無方,端的是鬼神莫測。武敦

儒吃了這棒雖不疼痛,但顯是輸了一招,懼意暗生。武修文躍起身來

,叫道:「這是打狗棒法,那裏是師母暗中相授?明明是師母傳授魯

長老之時,咱們一起在旁瞧見的,你偷學幾招,算得甚麼?」楊過木

棒伸出,拍的一下,又絆了他一交,這一次卻是教他向前直撲。武敦

儒長劍橫削,護住了兄弟。

   楊過待武修文爬起身來,笑道:「咱們一齊瞧見,何以我會使,

你卻不會?我岳母跟魯長老說的只是口訣,招數卻是我岳母暗中傳我

的。連我的芙妹也不會,你們如何懂得?」

   武修文不知他曾有異遇,當洪七公與歐陽鋒比拚之時曾將招數說

給他聽,心想他這話多半不假,否則何以他一聞口訣即能使棒,自己

卻半點不解,但兀自強辯:「這是因為各人品格不同了。這棒法唯丐

幫幫主可使,咱們無意之中聽見,未有師母之命,豈能偷學?只有卑

鄙小人才牢牢記住了。你不知羞恥,徒惹旁人恥笑。」

   楊過哈哈大笑,木棒虛幌,拍拍兩聲,在二人背上各抽一記。武

氏兄弟急忙後躍,滿臉脹得通紅。楊過笑道:「此刻既無對證,我雖

用打狗棒法勝了,你們仍是心服口不服。好罷,我另使一門我岳母暗

中所授的功夫,給你們見識見識。」他瞧瞧大武,又瞧瞧小武,問道

:「我岳母的武功,是何人所授?」武修文怒道:「你再不要臉,岳

母長岳母短的,咱們不跟你說話啦。」楊過一笑,道:「那又何必如

此小氣?好,我問你,你師母拜洪老幫主為師之前,武功傳自何人?

」武修文道:「我師母乃桃花島黃島主之女,武功是黃島主嫡傳,天

下誰不知聞?」楊過道:「不錯。你們在桃花島居住多年,可知黃島

主的絕技是甚麼功夫?」武修文道:「黃島主博大精深,文才武略,

無所不通,無所謂絕技不絕技。」楊過道:「這話倒也不錯,以劍而

論,黃島主使的是甚麼劍法?」武修文道:「你何必明知故問?黃島

主玉簫劍法獨步武林,名震天下,江湖上無人不知。」

   楊過道:「你們見過黃島主沒有?」武修文道:「黃島主雲邀天

下,神龍見首不見尾,連師父、師母也找他老人家不著,咱們小輩的

焉能有緣拜見?」楊過道:「那他老人家的玉簫劍法,你們是沒有見

過的了?」武修文冷笑道:「那一年黃島主生日,師母設宴遙祝,宴

後曾使過一次,咱兄弟倆與芙妹倒是親眼得見的。那時楊兄已到全真

教另投明師去了。」楊過笑道:「不錯,後來我岳母……好好,後來

你師母暗中卻把玉簫劍法傳於我了。」

   武氏兄弟相顧一眼,均是不信,心想當年楊過雖曾拜黃蓉為師,

但知師母只是教他讀書,並未傳授武功,因之在桃花島上相鬥,他不

是自己兄弟敵手,最後打傷武修文那一推,聽柯公公說乃是西毒歐陽

鋒的蛤蟆功。想那玉簫劍法繁複奧妙,郭芙雖是師母的獨生愛女,迄

今亦未得傳授。楊過自終南山歸來,每次與師母相見,均是匆匆數面

即便分手,就算師母有心傳他劍法,也未必有此餘暇。

   楊過木棒輕擺,叫道:「瞧著,這是『簫史乘龍』!」以棒作劍

,焂地伸出,噗的一聲輕響,武敦儒右胸早著。木棒若是換作利劍,

這一劍穿胸而過,他早已性命不保了。

   武修文見機得快,長劍疾出,攻向楊過右脅,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楊過木棒回轉,忽地刺向他的右股。這一招後發而先至,武修文劍

尖未及對方身體,手腕先得被棒端刺中,長劍便非脫手不可。他急忙

收劍變招,縮腕迴劍,左腿踢出,楊過的木棒卻已刺向武敦儒肩頭,

身隨棒去,寓守於攻,對武修文這一腿竟是不避而避。武修文一腳踢

空,武敦儒卻已情勢緊迫,疾揮長劍嚴守門戶,才不讓木棒刺中了身

子。

   數招之間,二武已是手忙腳亂,拚命守禦還有不及,那有餘暇揮

劍去削斷他的木棒?楊過口中叫出招數:「山外清音,金聲玉振,鳳

曲長鳴,響隔樓台,棹歌中流……」木棒連刺,瀟洒自如,著著都是

攻勢,一招不待二武化解開去,第二招第三招已連綿而至。他東刺一

棒,西削一招,迫得二武並肩力抗,竟爾不敢相離半步。二武當時看

黃蓉使這劍法,瞧過便算,只道這些俊雅花俏的招數只是為舞劍而用

,怎想得到其中竟有如許妙用。聽他所叫的招數,似乎當日黃蓉確也

說過,二人劍上受制,固極窘迫,心中卻更是難過,深信楊過這門玉

簫劍法確是黃蓉親傳。怎想得到楊過與黃藥師曾相聚多日,得他親自

指點玉簫劍法與彈指神通兩門絕技?

   楊過見二人神色慘然,微感不忍,但想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西

,今日若不將他二人打得服服貼貼,永不敢再見郭芙之面,那麼兩兄

弟日後定要再為她惡鬥,直至二人中有一個送命為止。有道是藥不瞑

眩,厥疾不瘳,既要奏刀治病,非讓病人吃些苦頭不可,當下催動劍

法,著著進迫,竟是一招也不放鬆。二武愈鬥愈驚,但見棒影幌動,

自己周身要害似已全在他棒端籠罩之下,只得咬緊牙關,拚命抵禦。

   二武所學的越女劍法本來也是一門極厲害的劍法,只是二人火候

未到,郭靖又口齒拙劣,不善將劍法中精微奧妙之處詳加指點。因此

他兄弟若與一般江湖好手較量,取勝固已有餘,在楊過木棒之下卻是

破綻百出,不知其可。楊過的玉簫劍法本來也未學好,只是他武功比

二武高得太多,何況二武心中傷痛,急怒交加,不免出手更亂。

   楊過不使殺著,卻將內力慢慢傳到棒上。二武鬥了一陣,只覺對

方手裏這根樹枝中竟有一股極強吸力,牽引得雙劍歪歪斜斜,一劍明

明是向對方刺出,但劍尖所指,不是偏左,便是刺到了右邊。木棒上

牽引之力越來越強,到後來兩兄弟幾成互鬥。武敦儒刺向楊過的一招

往往險些中了兄弟,而武修文向楊過削去的一劍,也令兄長竭盡全力

,方能化解。

   楊過長笑一聲,叫道:「玉簫劍法精妙之處,尚不止此,小心了

!」篤的一響,木棒與大武長劍相交,但碰到的是劍面,木棒絲毫無

損。武敦儒立感一股極大的黏力向外拉扯,長劍幾欲脫手,急忙運力

回奪。楊過木棒順勢斜推,連武修文的長劍也已黏住,跟著向下壓落

,雙劍劍頭一齊著地。武氏兄弟奮力回抽,剛有些微鬆動,楊過左腳

跨前,已踏住了兩柄長劍,木棒焂起,棒端在二武咽喉中分別輕輕一

點,笑道:「服了嗎?」

   這木棒若是換作利刃,兩人喉頭早已割斷,就算是這根木棒,只

要他手上勁力稍大,兩人也非受重傷不可。二武臉如死灰,黯然不語

。楊過抬起左腳,向後退開三步,見兩兄弟神情狼狽,想起幼時受他

們毆打折辱,今日始得揚眉吐氣,臉上不自禁現出得意神色。

   二武此時更無絲毫懷疑,確信楊過果得黃蓉傳了絕技,但自幼疾

戀郭芙,若如此一戰,即便永不再與她相見,終是心有不甘,又覺適

才鬥劍之時,一上來即被對方搶了先著,此後一路手忙腳亂的招架,

師授武藝連一成也沒使上,新練成的一陽指更無施展之機。武修文突

然喝道:「大哥,咱們要是就此罷手,活在世上還有甚麼味兒?不如

跟他拚了!」武敦儒心中一凜,叫道:「是!」兩人挺劍搶攻,更不

守禦自身要害,招招均是攻勢。

   如此一變招,果然威力大盛,二人只攻不守,拚著性命喪在楊過

棒下,也要與他鬥個同歸於盡。楊過木棒指向二人要害,二武竟是全

然不理,右手使劍,左手將一陽指的手法使將出來,各以平生絕學,

要取敵人性命。楊過笑道:「好,如此相鬥,才有點味兒!」索性拋

去木棒,在二人劍鋒之間穿來插去。二武越打越狠,卻始終刺他不著



   武三通旁觀三人動手,一時盼望楊過得勝,好讓兩個兒子息了對

郭芙之心,然見二子迭遇險招,又不免盼他二人打敗楊過,心情起伏

,動盪無已。

   猛聽得楊過一聲清嘯,伸指各在二人劍上一彈,錚錚兩聲,兩柄

長劍向天飛出。楊過縱身而出,將雙劍分別抄在手中,笑道:「這彈

指神通功夫,也是我岳母傳的!」

   到此地步,武氏兄弟自知若再與他相鬥,徒然自取其辱。楊過倒

轉雙劍,輕擲過去,拱手道:「多有得罪。」武修文接過長劍,慘然

道:「是了,我永不再見芙妹便是。」說著橫過長劍,便往頸中刎去

。武敦儒與兄弟的心意無異,同時橫劍自刎。楊過一驚,飛縱而前,

錚錚兩響,又伸指彈上雙劍。兩柄長劍向外翻出,劍刃相交,噹的一

聲,兩劍同時斷折。

   就在此時,武三通也已急躍而前,一手一把,揪住二人的後頸,

厲聲喝道:「你二人為了一個女子,便畏自殘性命,真是枉為男子漢

了。」

   武修文抬起頭來,慘然道:「爹,你……你不也是為了一個女子

……而傷心一輩子麼?我……」話未說完,星光下只見父親臉上淚痕

斑斑,顯是心中傷痛已極,猛想起兄弟互鬥,實是大傷老父之情,哇

的一聲,竟哭了出來。武三通手一鬆,將他摟在懷內,左手卻抱住了

武敦儒,父子三人摟作一團。武敦儒想起自己對郭芙一片真情,那想

到她暗中竟與楊過要好,連師母也瞞過自己兄弟,將生平絕技傳了她

心目中的快婿,看來旁人皆是假心假意,只有父子兄弟之情才是真的

,伏在父親懷內,不由得也哭了出來。

   楊過生性飛揚跳脫,此舉存心雖善,卻也弄得武氏兄弟狼狽萬狀

,眼見他父子三人互相愛憐,他心中大為得意,暗想我雖命不久長,

總算臨死之前做了一椿好事。

   只聽武三通道:「傻孩子,大丈夫何患無妻?姓郭的女孩子對你

們既無真心,又何必牽掛於她?咱父子眼前的第一件大事,卻是甚麼

?」武修文抬起頭來,說道:「要報媽媽的大仇。」武三通厲聲道:

「是啊!咱父子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那赤練魔頭李莫愁。」

   楊過一驚,心道:「快些引開他們三人,這話給李師伯聽見了可

大大不妙。」他心念甫動,只聽得山洞中李莫愁冷笑道:「又何必走

遍天涯海角?李莫愁在此恭候多時。」說著從洞走了出來,只見她左

手抱嬰兒,右手持拂塵,涼風拂衣,神情瀟洒。


   武氏父子萬想不到這魔頭竟會在此時此地現身,武三通大吼一聲

,撲了上去。武敦儒與武修文長劍已折,各自拾起半截斷劍,上前左

右夾擊。楊過大叫:「四位且莫動手,聽在下一言。」武三通紅了眼

睛,叫道:「楊兄弟,先殺了這魔頭再說。」話說之時,左掌右指已

連施三下殺著,武氏兄弟劍刃雖斷,但近身而攻,半截斷劍便如匕首

相似,也是威力不少。

   楊過知他們身有血仇,決不肯聽自己片言勸解便此罷手,只是生

怕誤傷了嬰兒,叫道:「李師伯,你將孩子給我抱著。」

   武三通一怔,退開兩步,問道:「你怎地叫她師伯?」李莫愁笑

道:「乖師姪,你攻這瘋子的後路,孩子我自抱著。」她接了武三通

三招,覺他功力大進,與當年在嘉興府動手時已頗不相同,而武氏兄

弟也非庸手,三人捨命搶攻,頗感不易對付,是以故意叫楊過「乖師

姪」,好分三人之心。武三通果然中計,叫道:「儒兒,文兒,你們

提防那姓楊的,我獨個兒跟這魔頭拚了。」楊過垂手退開,說道:「

我兩不相助,但你們千萬不可傷了孩子。」

   武三通見他退開,心下稍寬,催動掌力,著著進逼。李莫愁舞動

拂塵抵禦,說道:「兩位小武公子,適才見你們行事,也算得是多情

種子,不似那些無情無義的薄倖男人可惡。瞧在這個份上,今日饒你

們不死,給我快快去罷!」武修文怒道:「賊賤人,你這狼心狗肺的

惡婆娘,憑甚麼說多情不多情?」說著欺身直上,狠招連發。李莫愁

怒道:「臭小子不知好歹!」拂塵轉動,自內向外,一個個圈子滾將

出來。二武的斷劍與她拂塵一碰,只覺胸口劇震,斷劍險些脫手。武

三通呼的一掌劈去,李莫愁回過拂塵抵擋,這才解了二武之圍。

   楊過慢慢走到李莫愁身後,只待她招數中稍有空隙,立即撲上搶

她懷中嬰兒。但武氏父子大呼酣鬥,逼得李莫愁揮動拂塵護住了全身

,竟是絲毫找不到破綻,眼見武氏父子出手全無顧忌,招數中絲毫沒

有要避開孩子之意,若有差失,如何對得住郭靖夫婦?他大聲叫道:

「李師伯,孩子給我!」搶將上去,揮掌震開拂塵,便去搶奪嬰兒。

   這時李莫愁身處四人之間,前後左右全是敵人,已緩不出手來與

他爭奪,但若就此讓他將孩子搶去,也是不甘,厲聲喝道:「你敢來

搶?我手臂一緊,瞧孩子活是不活?」楊過一愕,那敢上前?

   李莫愁如此心神微分,武三通左掌猛拍,掌底夾指,右手食指已

點中了她腰間。李莫愁登時半身酸麻,一個踉蹌,幾欲跌倒,卻便此

乘勢飛足踢去武敦儒手中斷劍,拂塵猛向武修文揮落。武三通抓住武

修文後心往後急扯,才使他避過了這追魂奪命的一拂。李莫愁受傷不

輕,拂塵連揮,奪路進了山洞。

   武三通大喜,叫道:「賊賤人中了我一指,今日已難逃性命。」

武氏兄弟手挺斷劍,便要衝進洞去。武三通道:「且慢,小心賤人的

毒針,咱們在此守住,且想固妥善之策……」話未說完,忽聽得山洞

中一聲大吼,撲出一頭豹子。

   這頭猛獸突如甚來,武三通父子三人都大吃一驚,只一怔之間,

銀光閃動,豹子肚腹之下驀地裏射出幾枚銀針。這一下更是萬萬料想

不到,總算武三通武功深湛,應變迅捷,危急之中縱身躍起,銀針從

足底掃過,但聽武氏兄弟齊呼「啊喲」,只嚇得他一顆心怦怦亂跳,

卻見李莫愁從豹腹下翻將上來,騎在豹背,拂塵插在頸後衣領之中,

左手抱著嬰兒,右手揪住豹頸,縱聲長笑。那豹子連竄數下,已躍入

了山澗。

   這一著卻也大出楊過意料之外,他眼見豹子遠走,急步趕去,叫

道:「李師伯……」武三通見兩個愛兒倒地不起,憂心如焚,伸手抱

住楊過,叫道:「今日跟你拚了。」楊過毫沒防備,給他抱個正著,

急道:「快放手!我要搶孩子回來!」武三通道:「好好好,咱們大

夥兒一塊死了幹淨。」楊過急使小擒拿想扳開他手指。武三通惶急之

餘,又有些瘋瘋癲癲,武功卻絲毫未失,左手牢牢抱住他腰,右手勾

封扣鎖,竟也以小擒拿手對拆。

   楊過見李莫愁騎在豹上已走得影蹤不見,再也追趕不上,嘆道:

「你抱住我幹麼?救他們的傷要緊啊。」武三通喜道:「是,是,這

毒針之傷,你能救麼?」說著放開了他腰。

   楊過俯身看武氏兄弟時,只見兩枚銀針一中武敦儒左肩,一中武

修文右腿,便在這片刻之間,毒性延展,二人已呼吸低沉,昏迷不醒

。楊過在武敦儒袍子上撕下一塊綢片,裹住針尾,分別將兩枚銀針拔

出。武三通急問:「你有解藥沒有?有解藥沒有?」楊過眼見二武中

毒難救,黯然搖頭。

   武三通父子情深,心如刀絞,想起妻子為自己吮毒而死,突然撲

到武修文身上,伸嘴湊往他腿上傷口。楊過大驚,叫道:「使不得!

」順手一指,點中了他背上的「大椎穴」。武三通不防,登時摔倒,

動彈不得,眼睜睜望著兩個愛兒,臉頰上淚水滾滾而下。

   楊過心念一動:「再過五日,我身上的情花劇毒便發,在這世上

多活五日,少活五日,實在沒甚麼分別。武氏兄弟人品平平,但這位

武老伯卻是至性至情之人,和我心意相合,他一生不幸,罷罷罷,我

捨卻五日之命,讓他父子團圓,以慰他老懷便了。」於是伸嘴到武修

文腿上給他吸出毒質,吐出幾口毒水之後,又給武敦儒吮吸。

   武三通在旁瞧著,心中感激莫名,苦於被點中了穴道,無法與他

一齊吮吸毒液。楊過在二武傷口上輪流吸了一陣,口中只覺苦味漸轉

鹹味,頭腦卻越來越覺暈眩,知道自己中毒已深,再用力吸了幾口,

吐出毒汁,眼前一黑,登時暈倒在地。


   此後良久良久沒有知覺,漸漸的眼前幌來幌去似有許多模糊人影

,要待瞧個明白,卻越瞧越胡塗,也不知道再過多少時候,這才睜開

眼來,只見武三通滿臉喜色的望著自己叫道:「好啦,好啦!」突然

跪倒在地,咚咚咚咚的磕了十幾個響頭,說道:「楊兄弟,你……你

救了我……我兩個孩兒,也救了我這條老命。」爬起身來,又撲到一

個人跟前,向他磕頭,叫道:「多謝師叔,多謝師叔。」

   楊過向那人望去,見他顏面黝黑,高鼻深目,形貌與尼摩星有些

相像,短髮鬈曲,一片雪白,年紀已老。楊過只知武三通是一燈大師

的弟子,卻不知他尚有一個天竺國人的師叔,待要坐起,卻覺半點使

不出力道,向四下一看,原來已睡在床上,正是在襄陽自己住過的室

中,這才知自己未死,還可與小龍女再見一面,不禁出聲而呼:「姑

姑,姑姑!」

   一人走到床邊,伸手輕輕按在他的額上,說道:「過兒,好好休

息,你姑姑有事出城去了。」卻是郭靖。楊過見他傷勢已好,心中大

慰,但隨即想起:「郭伯伯傷勢復原,須得七日七夜之功,難道我這

番昏暈,竟已過了多日?可是我身上情花之毒卻又如何不發?」一愕

之下,腦中迷糊,又昏睡過去。

   待得再次醒轉,己是夜晚,床前點著一枝紅燭,武三通仍是坐在

床頭,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楊過淡淡一笑,說道:「武老伯,我沒

事了,你不用擔心。兩位武兄都安好罷?」武三通熱淚盈眶,只是點

頭,卻說不出話來。

   楊過生平從未受過別人如此感激,很是不好意思,於是岔開話題

,問道:「咱們怎地回襄陽來的?」武三通伸袖拭了拭眼淚,說道:

「我朱師弟受你師父龍姑娘之託,送汗血寶馬到荒谷中來給你,瞧見

咱們四人都倒在地下,這才趕緊救回城來。」楊過奇道:「我師父怎

知我在那荒谷之中?她又有甚麼事,分身不開,要請朱老伯送馬給我

?」武三通搖頭道:「我回城之後,也沒與龍姑娘遇著。朱師弟說她

年紀輕輕,武功卻是出神入化,可惜這次我無緣拜見。唉,少年英雄

如此了得,我跟朱師弟說,咱們的年紀都是活的狗身上了。」

   楊過聽他誇獎小龍女,語意誠懇,心中甚是喜歡,按年紀而論,

武三通便要做小龍女的父親也是綽綽有餘,但話中竟用了「拜見」兩

字,自是因其徒而敬其師了。楊過微微一笑,又道:「小姪之傷……

」只說了四個字,武三通搶著道:「楊兄弟,武林中有人遇到危難,

互相援手雖是常事,但如你這般捨己救人,救的又是從前大大得罪過

你的我兩個小兒,這般大仁大義之事,除了我師父之外,再也無人做

得……」楊過不住搖頭,叫他別說下去了。武三通不理,續道:「我

若叫恩公,諒你也不肯答應。但你如再稱我老伯,那你分明是瞧我武

三通不起了。」楊過性子爽快,向來不拘小節,他心中既以小龍女為

妻,凡是不守禮俗、倒亂稱呼之事,無不樂從,於是欣然道:「好,

我叫你作武大哥便是。只是見了兩位令郎,倒有些不便稱呼了。」武

三通道:「稱呼甚麼?他們的小命是你所救,便給你做牛做馬也是應

該的。」楊過道:「武大哥,你不用多謝的。我身上中了情花劇毒,

本就難以活命,為兩位令郎吮毒,絲毫沒甚麼了不起。」

   武三通搖頭道:「楊兄弟,話不是這麼說。別說你身上之毒未必

真的難治,便算確實無藥可救,凡人多活一時便好一時,縱是片刻之

命,也決計難捨。世上並無長生之人,就算武功通天,到頭來終究要

死,然則何以人人仍是樂生惡死呢?」

   楊過笑了笑,問道:「咱們回到襄陽有幾日啦?」武三通道:「

到今天已是第七日。」楊過臉現迷茫之色,道:「據理我已該毒發而

死,怎地尚活在世上,也真奇了。」武三通喜道:「我那師叔是天竺

國神僧,治傷療毒,算得天下第一。昔年我師父誤服了郭夫人送來的

毒藥,便是他給治好的。我這就請他去。」說著興沖沖的出房。

   楊過心頭一喜:「莫非當我昏暈之時,那位天竺神僧給我服了甚

麼靈丹妙藥,竟連情花的劇毒也化解了。唉,不知姑姑到了何處?她

若得悉我能不死,真不知該有多快活呢!」想到纏綿之處,心頭一蕩

,胸口突然如被大鐵錘猛擊一記,劇痛難當,忍不住大叫一聲。自服

了裘千尺所給的半枚丹藥之後,迄未經歷過如此難當的大痛,想是半

枚丹藥的藥性已過,而身上的毒性卻未驅除,當下緊緊抓住胸口,牙

齒咬得格格直響,片刻間便已滿頭大汗。

   正痛得死去活來之際,忽聽得門外有人口宣佛號:「南無阿彌陀

佛!」那天竺僧雙手合十,走了進來。武三通跟在後面,眼見楊過神

情狼狽,大吃一驚,問道:「楊兄弟,你怎麼啦?」轉頭向天竺僧道

:「師叔,他毒發了,快給他服解藥!」天竺僧不懂他說話,走過去

替楊過按脈。武三通道:「是了!」忙去請師弟朱子柳過來。朱子柳

精通梵文內典,只他一人能與天竺僧交談,於是過來傳譯。

   楊過凝神半晌,疼痛漸消,將中毒的情由對天竺僧說了。天竺僧

細細問了情花的形狀,大感驚異,說道:「這情花是上古異卉,早已

絕種。佛典中言道:當日情花害人無數,文殊師利菩薩以大智慧力化

去,世間再無流傳。豈知中土尚有留存。老衲從未見過此花,實不知

其毒性如何化解。」說著臉上深有憐憫之色。武三通待朱子柳譯完天

竺僧的話,連叫:「師叔慈悲!師叔慈悲!」

   天竺僧雙手合十,唸了聲:「阿彌陀佛!」閉目垂眉,低頭沉思

。室中一片寂靜,誰也不敢開口。

   過了良久,天竺僧睜開眼來,說道:「楊居士為我兩個師姪孫吮

毒,依那冰魄銀針上的毒性,只要吮得數口,立時斃命,但楊居士至

今健在,而情花之毒到期發作,亦未致命。莫非以毒攻毒,兩般劇毒

相侵相剋,楊居士反得善果麼?」朱子柳連連點頭,譯了這番話,楊

過也覺甚有道理。

   天竺僧又道:「常言道善有善報,楊居士捨身為人,真乃莫大慈

悲,此毒必當有解。」武三通了朱子柳傳譯,大喜躍起,叫道:「便

請師叔趕快施救。」天竺僧道:「老衲須得往絕情谷走一遭。」楊過

等三人均是一呆,心想此去絕情谷路程不近,一去一回,耽擱時刻不

少。天竺僧道:「老衲須當親眼見到情花,驗其毒性,方能設法配製

解藥。老衲回返之前,楊居士務須不動絲毫情思綺念,否則疼痛一次

比一次厲害。若是傷了真元,可就不能相救了。」

   楊過尚未答應,武三通大聲道:「師弟,咱們齊去絕情谷,逼那

老乞婆交出解藥。」朱子柳當日為霍都所傷,蒙楊過用計取得解藥,

心中早存相報之念,說道:「正是,咱們護送師叔同去,是咱哥兒倆

強取也好,是師叔配製也好,總得把解藥取來。」

   師兄弟倆說得興高采烈,天竺僧卻呆呆望著楊過,眉間深有憂色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36

第  二十四  回    意  亂  情  迷


   楊過見天竺僧淡碧色的眸子中發出異光,嘴角邊頗有淒苦悲憫之

意,料想自身劇毒難愈,以致這位療毒聖手也竟為之束手,便淡淡一

笑,說道:「大師大何言語,請說不妨。」天竺僧道:「這情花的禍

害與一般毒物全不相同。毒與情結,害與心通。我瞧居士情根深種,

與那毒物牽纏糾結,極難解脫,縱使得了絕情谷的半枚丹藥,也未必

便能清除。但若居士揮慧劍,斬情絲,這毒不藥自解。我們上絕情谷

去,不過是各盡本力,十之八九,卻須居士自為。」楊過心想:「要

我絕了對姑姑情意,又何必活在世上?還不如讓我毒發而死的乾淨。

」口中只得稱謝:「多謝大師指點。」他本想請武三通等不必到絕情

谷去徒勞跋涉,但想這干人義氣深重,決不肯聽,說了也是枉然。

   武三通笑道:「楊兄弟,你安心靜養,決沒錯兒。咱們明日一早

動身,儘快回來,待驅除了你的病根子,得痛痛快快喝你和郭姑娘的

一杯喜酒。」楊過一怔,但想此事一時三刻也說不清楚,只得隨口答

應了,見三人辭出,掩上了門,便又閉目而臥。

   這一睡又是幾個時辰,醒轉時但聽得啼鳥鳴喧,已是黎明。楊過

數日不食,腹中飢餓,見床頭放著四碟美點,伸手便取過幾塊糕餅來

吃,吃得兩塊,忽聽門上有剝喙之聲,接著呀的一聲,房門輕輕推開



   這時床頭紅燭尚賸著一寸來長,兀自未滅,楊過見進來那人身穿

淡紅衫子,俏臉含怒,竟是郭芙。楊過一呆,說道:「郭姑娘,你好

早。」郭芙哼了一聲,卻不答話,在床前的椅上一坐,秀眉微豎,睜

著一雙大眼怒視著他,隔了良久,仍是一句話不說。

   楊過給她瞧得心中不安,微笑道:「郭伯伯要你來吩咐我甚麼話

麼?」郭芙說道:「不是!」楊過連碰了兩個釘子,若在往日,早已

翻身向著裏床,不再理睬,但此刻見她神有異,猜不透她大清早到自

己房中來為了何事,又問:「郭伯母產後平安,已大好了罷?」郭芙

臉上更似罩了一層寒霜,冷冷的道:「我媽媽好不好,也用不著你關

心。」

   這世上除了小龍女外,楊過從不肯對人有絲毫退讓,今日竟給她

如此奚落,不由得傲氣漸生,心道:「你父親是郭大俠,母親是黃幫

主,便了不起麼?」當下也哼了一聲。郭芙道:「你哼甚麼?」楊過

不理,又哼了一聲。郭芙大聲道:「我問你哼甚麼?」楊過心中好笑

:「畢竟女孩兒家沉不住氣,我這麼哼得兩聲,便自急了。」說道:

「我身子不舒服,哼兩聲便好過些。」郭芙怒道:「口是心非,胡說

八道,成天生安白造,當真是卑鄙小人。」

   楊過給她夾頭夾腦一頓臭罵,心念一動:「莫非我哄騙武氏兄弟

的言語給她知道了?」見她雖然生氣,但容顏嬌美,不由得見之生憐

。他性兒中生來帶著三分風流,忍不住笑道:「郭姑娘,你是怪我跟

武家兄弟說的這番話麼?」郭芙低沉著聲音道:「你跟他們說些甚麼

了?親口招認給我聽聽。」楊過笑道:「我是為了他們好,免得他們

親兄弟拚個你死我活,傷了老父之心。這些話是武老伯跟你說的,是

不是?」

   郭芙道:「武老伯一見我就跟我道喜,把你誇到了天上去啦。我

……我……女孩兒家清清白白的名聲,能任你亂說得的麼?」說到這

裏,語聲哽咽,兩道淚水從臉頰上流了下來。

   楊過低頭不語,心中好生後悔,那晚逞一時口舌之快,對武氏兄

弟越說越得意,卻沒想到已蹧蹋了郭芙的名聲,總是自己言語輕薄,

闖出這場禍來,倒是不易收拾。

   郭芙見他低頭不語,更是惱怒,哭道:「武老伯說道,大武哥哥

、小武哥哥兩人打你不過,給你逼得從此不敢再來見我,這話可是真

的麼?」楊過暗暗嘆氣:「武三通這人也真不知輕重,這些話又何必

說給她聽?」當下無可隱瞞,只得點了點頭,說道:「我胡說八道,

確是不該,但我實無歹意,請你見諒。」郭芙擦了擦眼淚,怒道:「

昨晚的話,那又為了甚麼?」楊過一怔,道:「昨晚甚麼話?」郭芙

道:「武老伯說,待治好你病後,要喝你……你和我的喜酒,你幹麼

仍不知羞的答應?」楊過暗叫:「糟糕,糟糕!原來昨晚這幾句話也

給她聽去了。」只得辯道:「那時我昏昏沉沉的,沒聽清楚武老伯說

些甚麼。」

   郭芙瞧出他是撒謊,大聲道:「你說我媽媽暗中教你武功,看中

了你,要招你作女婿,有這等事麼?」楊過給她問得滿臉通紅,大是

狼狽,心想:「與郭姑娘說笑,不過給人說一聲輕薄無賴,反正我本

就不是正人君子,那也罷了。但我謊言郭伯母暗中授藝,此事卻可大

可小,萬萬不能讓郭伯母知曉。」忙道:「郭姑娘,這都怪我出言不

慎,請你遮掩則個,別讓你爹爹媽媽知道。」郭芙冷笑道:「你既還

怕爹爹,怎敢捏造謊言,辱我母親?」楊過忙道:「我對伯母決無不

敬之意,當時我一意要武家兄弟絕念死心,以致說話不知輕重……」

   郭芙自幼與武氏兄弟青梅竹馬一齊長大,對兩兄弟均有情意,得

知楊過騙得二人對自己死了心,永遠不再見面,這份怒氣恕氣如何能

抑制?又大聲問道:「這些事慢慢再跟你算帳。我妹妹呢?你把她抱

到那裏去啦?」

   楊過道:「是啊,快請靖伯伯過來,我正要跟他說。」郭芙道:

「我爹爹出城找妹妹去啦。你……你這無恥小人,竟想拿我妹妹去換

解藥。好啊,你的性命值錢,我妹妹的性命便不值錢。」楊過一直暗

自慚愧,但聽她說到嬰兒之事,心中卻是無愧天地,朗聲道:「我一

心一意要奪回令妹,交於你爹娘之手,若說以她去換解藥,楊過絕無

此心。」郭芙道:「那麼我妹妹呢?她到那兒去啦?」楊過道:「是

給李莫愁搶了去,我奪不回來,好生有愧。只要我氣力回復,一時不

死,立時便去找尋。」

   郭芙冷笑道:「這李莫愁是你師伯,是不是?你們本來一齊躲在

山洞中,是不是?」楊過道:「不錯,她雖是我師伯?可是素來和我

師父不睦。」郭芙道:「哼,不和不睦?她怎地又會聽你的話,抱了

我妹妹去給你換解藥?」楊過一跳坐起,怒道:「郭姑娘你可別瞎說

,我楊過為人雖不足道,焉有此意?」郭芙道:「好個『焉有此意』

!是你師父親口說的,難道會假?」楊過道:「我師父說甚麼了?」

   郭芙站直身子,伸手指著他鼻子,怒容滿面的道:「你師父親口

跟朱伯伯說,你與李莫愁同在那荒谷之中,請朱伯伯將我爹爹的汗血

寶馬送去借給你,好讓你抱我妹妹趕到絕情谷去……」楊過驚疑不定

,插口道:「不錯,我師父確有此意,要我將你妹妹先行送去,得到

那半枚絕情丹服了再說,但這不過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也不致害了你

妹妹……」郭芙搶著道:「我妹妹生下來不到一天,你就去交給了一

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還說不致害了我妹妹。你這狼心狗肺的惡賊!

你幼時孤苦伶仃,我爹媽如何待你?若非收養你在桃花島上,養你成

人,你焉有今日?那知道你恩將仇報,勾引外敵,乘著我爹爹媽媽身

子不好,竟將我妹妹搶了去……」她越罵越兇,楊過一時之間那能辯

白?中毒後身子尚弱,又氣又急之下,咕咚一聲,倒在床上,竟自暈

了過去。

   過了好一陣子,他方自悠悠醒轉。郭芙冷冷的凝目而視,說道:

「想不到你竟還有一絲羞恥之心,自己也知如此居心,難容於天地之

間了罷?」當真是顏若冰寒,辭如刀利。楊過長嘆一聲,說道:「我

倘真有此心,何不抱了你妹妹,便上絕情谷去?」郭芙道:「你身上

毒發,行走不得,這才請你師伯去啊。嘿嘿,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

聽你師父跟朱伯伯一說,便將汗血寶馬藏了起來。叫你師徒倆的奸計

難以得逞……」楊過道:「好好,你愛怎麼說便怎麼說,我也不必多

辯。我師父呢?她到那裏去啦?」

   郭芙臉上微微一紅,說道:「這才叫有其師必有其徒,你師父也

不是好人。」楊過大怒,坐起身來,說道:「你罵我辱我,瞧在你爹

娘臉上,我也不來跟你計較。你卻怎敢說我師父?」郭芙道:「呸!

你師父便怎麼了?誰教她不正不經的瞎說。」楊過心道:「姑姑清澹

雅致,身上便似沒半分人間煙火氣息,如何能口出俗言?」於是也呸

了一聲,道:「多半是你自己心邪,將我師父好好一句話聽歪了。」

   郭芙本來不想轉述小龍女之言,這時給他一激,忍不住怒火又衝

上心口,說道:「她說:『郭姑娘,過兒心地純善,他一生孤苦,你

要好好待他。』又說:『你們原是天生……天生……一對!你叫他忘

了我罷,我一點也不怪他。』她又將一柄寶劍給了我,說甚麼那是淑

女劍,和你的君子劍正是……正是一對兒。這不是胡說八道是甚麼?

」她又羞又怒,將小龍女幾句情意深摯、淒然欲絕的話轉述出來,語

氣卻已迥然不同。

   楊過每聽一句,心中就如猛中一推,腦海中一片迷惘,不知小龍

女何以有此番言語,過了一會,聽得郭芙話已說完,緩緩抬起頭來,

眼中忽發異光,喝道:「你撒謊騙人,我師父怎會說這些話?那淑女

劍呢?你拿不出來,便是騙人!」郭芙冷笑一聲,手腕一翻,從背後

取出一柄長劍,劍身烏黑,正是那柄從絕情谷中得來的淑女劍。

   楊過滿腔失望,急得口不擇言,叫道:「誰要與你配成一對兒?

這劍明明是我師父的,你偷了她的,你偷了她的!」

   郭芙自幼生性驕縱,連父母也容讓她三分,武氏兄弟更是千依百

順,趨奉唯謹,那裏受得這樣的重話?她轉述小龍女的說話,只因楊

過言語相激,才不得不委屈說出,豈知他竟如此回答,聽這言中含意

,竟似自己設成了圈套,有意嫁他,而他偏生不要。她大怒之下,手

按劍柄,便待拔劍斬去,但轉念一想:「他對他師父如此敬重,我偏

說一件事情出來,教他聽了氣個半死不活。」

   這時她氣惱已極,渾不想這番話說將出來有何惡果,刷的一響,

將拔出了半尺的淑女劍往劍鞘中一送,笑嘻嘻的坐在椅上,說道:「

你師父相貌美麗,武功高強,果然是人間罕有,就只一件事不妥。」

楊過道:「甚麼不妥?」郭芙道:「只可惜行止不端,跟全真教的道

士們鬼鬼祟祟,暗中來往。」楊過怒道:「我師父和全真教有仇,怎

能跟他們暗中來往?」郭芙冷笑道:「『暗中來往』這四個字,我還

是說得文雅了的。有些話兒,我女孩兒家不便開口。」楊過越聽越怒

,大聲道:「我師父冰清玉潔,你再瞎說一言半句,我扭爛了你的嘴

。」郭芙眉間如聚霜雪,冷然道:「不錯,她做得出,我說不出。好

一個冰清玉潔的姑娘,卻去跟一個臭道士相好。」楊過鐵青了臉,喝

道:「你說甚麼?」

   郭芙道:「我親耳聽見的,難道還錯得了?全真教的兩名道士來

拜訪我爹爹,城中正自大亂,我爹媽身子不好,不能相見,就由我去

招待賓客……」楊過怒喝:「那便怎地?」郭芙見他氣得額頭青筋暴

現,雙眼血紅,自喜得計,說道:「那兩個道士一個叫趙志敬,一個

叫尹志平,可是有的?」楊過道:「那便怎地?」郭芙淡淡一笑,說

道:「我吩咐下人,給他們安排了歇宿之處,也沒再理會。那知道半

夜之中,一名丐幫弟子悄悄來報我知曉,說這兩位道爺竟在房中拔劍

相鬥……」楊過哼了一聲,心想尹趙二人自來不和,房中鬥劍亦非奇

事。

   郭芙續道:「我好奇心起,悄悄到窗外張望,只見兩人已經收劍

不鬥了,但還在鬥口。姓趙的說那姓尹的和你師父怎樣怎樣,姓尹的

並不抵賴,只怪他不該大聲叫嚷……」

   楊過霍地揭開身上棉被,翻身坐在床沿,喝道:「甚麼怎樣怎樣

?」郭芙臉上微微一紅,神色頗為尷尬,道:「我怎知道?難道還會

是好事了?你寶貝師父自己做的事,她自己才知道。」語氣之中,充

滿了輕衊。楊過又氣又急,心神大亂,反手一記,拍的一聲,郭芙臉

上中了一掌。他憤激之下,出手甚重,只打得郭芙眼前金星亂冒,半

邊面頰登時紅腫,若非楊過病後力氣不足,這一掌連牙齒也得打下幾

枚。

   郭芙一生之中那裏受過此辱?狂怒之下,順手拔出腰間淑女劍,

便向楊過頸中刺去。

   楊過打了她一掌,心想:「我得罪了郭伯伯與郭伯母的愛女,這

位姑娘是襄陽城中的公主,郭伯伯郭伯母縱不見怪,此處我焉能再留

?」伸腳下床穿了鞋子,見郭芙一劍刺到,他冷笑一聲,左手迴引,

右手焂地伸出,虛點輕帶,已將她淑女劍奪了過來。

   郭芙連敗兩招,怒氣更增,只見床頭又有一劍,搶過去一把抓起

,拔出劍鞘,便往楊過頭上斬落。楊過眼見寒光閃動,舉起淑女劍在

身前一封,那知他昏暈七日之後出手無力,淑女劍舉到胸前,手臂便

軟軟的提不起來。郭芙劍身一斜,噹的一聲輕響,雙劍相交,淑女劍

脫手落地。

   郭芙憤恨那一掌之辱,心想:「你害我妹妹性命,卑鄙惡毒已極

,今日便殺了你為我妹妹報仇。爹爹媽媽也不見怪。」但見他坐倒在

地,再無力氣抗禦,只是舉起右臂護在胸前,眼神中卻殊無半分乞憐

之色,郭芙一咬牙,手上加勁,揮劍斬落。

   那日小龍女騎了汗血寶馬追尋楊過與金輪法王,卻走錯了方向。

那紅馬一奔出便是十餘里,待得勒轉馬頭回來再找,楊過等人更是不

知去向。她心中憂急,眼見時候過去一刻,楊過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險

,在襄陽周圍三四十里內兜圈子找尋。紅馬雖快,但荒谷極是隱僻,

直至過了半夜,她才遠遠聽到武三通號啕大哭之聲。循聲尋去,不久

便聽到武氏兄弟掄劍相鬥,跟著又聽到楊過說話。她心中大喜,生怕

楊過遇上勁敵,欲待暗中相助,於是下馬將紅馬繫在樹上,悄悄隱身

在山石之後,觀看楊過對敵。

   這一偷看不打緊,只聽得楊過口口聲聲說與郭芙早訂終身,將郭

芙叫作「我那未過門的妻子」,而把郭靖夫婦叫作「岳父岳母」。小

龍女越聽越是驚心動魄,聽他說郭靖、黃蓉夫婦已招他為婿,暗中傳

他武藝,又見他對武氏兄弟發怒,不許他們再見郭芙。他每說一句,

小龍女便如經受一次雷轟雷擊,心中胡塗,似乎宇宙萬物於霎時之間

都變過了。若是換作旁人,見楊過言行與過去大不相同,定然起疑,

自會待事情過後向他問個明白,但小龍女心如水晶,澄清空明,不染

片塵,於人間欺詐虛假的伎倆絲毫不知。楊過對旁人油嘴滑舌,胡說

八道,對她卻從不說半句戲言,因此她對楊過的言語向來無不深信。

眼見武氏兄弟不敵,她自傷自憐,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當時楊過聽

到嘆息,脫口叫了聲「姑姑」,小龍女並不答應,掩面遠去。楊過還

道是李莫愁所發,自己聽錯,也沒深究。

   小龍女牽了汗血寶馬,獨自在荒野亂走,思前想後,不知如何是

好。她年紀已過二十,但一生居於古墓,於世事半點不知,識見便與

一個天真無邪的孩童無異,心想:「過兒既與郭姑娘定親,自然不能

再娶我了。怪不得郭大俠夫婦一再不許他和我結親。過兒從來不跟我

說,自是為了怕我傷心,唉,他待我總是很好的。」又想:「他遲遲

不肯下手殺郭大俠,為父報仇,當時我一點不懂,原來他全是為了郭

姑娘之故,如此看來,他對郭姑娘也是情義深重之極了。我此時若牽

寶馬去給他,他說不定又要想起我的好處,日後與郭姑娘的婚事再起

變故。我還是獨自一人回到古墓去罷,這花花世界只教我心亂意煩。



   想了一陣,意念己決,雖然心如刀割,但想還是救楊過性命要緊

,於是連夜馳回襄陽,托朱子柳送紅馬到荒谷中去交給楊過。

   這時襄陽城中刺客雖已遠去,但郭靖、黃蓉未曾康復,兀自亂成

一團。朱子柳文武全才,當即與魯有腳齊心合力,負起了城防重任。

正當忙亂之際,小龍女卻牽了紅馬過來,要他去交給楊過,說甚麼要

楊過快到絕情谷去,以郭靖初生的幼女去換解毒靈丹,只把朱子柳聽

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追問幾句,小龍女心神煩亂,不願多講,

只說快去快去,遲得片刻,楊過性命便有重大危險。

   她也不理郭芙正在朱子柳身畔,只想:「讓妹妹在絕情谷去耽上

幾日,並無大礙,這是為了救你未婚夫婿的情命,你自然也會出力。

」她提到楊過的名字,不由得悲從中來,話未說得清楚,珠淚已滾滾

而下,當即奔向臥室,倒在床上淒然痛哭。

   朱子柳於前因絲毫不知,聽了小龍女沒頭沒腦的這幾句話,怎明

白她說些甚麼,但「遲得片刻,楊過性命便有重大危險」這句話卻非

同小可,心想只有到那荒谷走一遭,見機行事便了。出得門來,汗血

寶馬已然不見,一問親兵,說道郭姑娘已牽了去,待要找郭芙時,她

卻又躲得人影不見。朱子柳暗暗嘆氣,心想這些年輕姑娘個個難纏,

不是說話不明不白,便是行事神出鬼沒。

   他掛念楊過的安危,另騎快馬,帶了幾名丐幫弟子,依著小龍女

所指點的途逕到那荒谷察看,只見楊過與武氏兄弟一齊倒在地下,武

三通正自運氣衝穴,其餘三人卻已奄奄一息,心想「遲得片刻,楊過

性命便有重大危險」這話果然不錯,於是急忙救回襄陽,適逢師叔天

竺僧自大理到來,當即施藥救治。

   小龍女在床上哭了一陣,越想越是傷心,眼淚竟不是不能止歇。

她這一哭,衣襟全濕,伸手到腰間去取汗巾來擦眼淚,手指碰到了淑

女劍,心想:「我把這劍拿去給了郭姑娘,讓他們配成一對兒,也是

一件美事。」她痴愛楊過,不論任何對他有益之事無不甘為,於是翻

身坐起,也不拭去淚痕,逕自來找郭芙。

   這時早已過了午夜,郭芙已然安寢,小龍女也不待人通報,掀開

窗戶,躍進她房中,將郭芙叫醒,便說「你們原是一對」云云,那就

是郭芙對楊過轉述的一番話了。她將淑女劍交給了郭芙,回頭便走。

郭芙聽得摸不著頭腦,連問:「你說甚麼?我半點兒也不懂。」小龍

女淒然不答,一躍出窗。郭芙探首窗外,忙叫:「龍姑娘你回來。」

卻見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小龍女低著頭走進花園,一大叢玫瑰發出淡淡幽香,想起在終南

山與楊過共練玉女心經時隔花接掌的情景,今日欲再如往時般師徒相

處,卻已不可得了。

   正自發痴,忽聽左首屋中傳出一人的話聲:「你開口小龍女,閉

口小龍女,有一天半日不說成不成?」小龍女吃了一驚:「是誰在整

天說我?」當下停步傾聽,卻聲得另一個聲音乾笑數聲,說道:「你

偏做得,我就說不得?」先一人道:「這是在人家府中,耳目眾多,

若是讓旁人聽了去,我全真教聲名何在?」後一人道:「嘿嘿,你居

然還會想到我全真教的聲名?那晚終南山玫瑰花旁,這銷魂滋味……

哈哈。」說到這裏,只是乾笑,再也不說下去了。

   小龍女更是吃驚,疑心大起:「難道那晚過兒跟我親熱,卻讓這

兩個道士瞧見了?」從兩人語音之中,已知說話的是尹志平與趙志敬

,於是悄悄走到那屋窗下,蹲著身子暗聽。這時兩人話聲轉低,但小

龍女與他們相隔甚近,仍是聽得清清楚楚。

   只聽尹志平氣忿忿的道:「趙師兄,你日晚不斷的折磨我,到底

為了甚麼?」趙志敬道:「你自己明白。」尹志平道:「你要我幹甚

麼?我都答應了,我只求你別再提這件事,可是你卻越說越兇。是不

是要我當場死在你面前?」趙志敬冷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忍

不住,不說不行。」

   尹志平聲音突然響了一些,說道:「你道我當真不知?你是妒忌

,是妒忌我那一刻做神仙的時光?」這兩句話甚是古怪,趙志敬並不

答話,似要冷笑,卻也笑不出來。隔了好一會兒,尹志平喃喃的道:

「不錯,那晚在玫瑰叢中,她給西毒歐陽鋒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

終於讓我償了心願。是啊,我不用向你抵賴,倘若我不說,你也不會

知道,是不是?我跟你說了,你便不斷的煩擾我,折磨我……可是,

可是我也不後悔,不,一點也不後悔……」說到後來,語聲溫柔,就

似在夢中囈語一般。

   小龍女聽著這些話,一顆心慢慢沉了下去,腦中便似轟轟亂響:

「難道是他,不是我心愛的過兒?不,不會的,決不會,他說謊,一

定是過兒。」

   只聽得趙志敬又說起話來,語音冷酷僵硬:「是啊,你自然一點

也不後悔。你本來不用跟我說,可是你心中忍不住喜歡,非跟一個人

說說不可。好啊,那我便天天跟你說,無時無刻不提醒你,但你怎麼

又怕聽了呢?」突然聽得牆壁上發出砰砰幾聲,原來是尹志平以頭撞

牆,說道:「你說好了,都說出來好了,說得讓天下人人都知道了,

我也不怕……不,不,趙師兄,你要做甚麼我都答應,只求你別再提

了。」

   小龍女一晚之間,接連聽到兩件心為之碎、腸為之斷的大事,迷

迷糊糊的站在窗下,雖然聽著尹趙二人說話,但於他們言中之意一時

竟然難以領會。

   只聽趙志敬冷笑幾聲,說道:「咱們修道之士,一個把持不定,

墮入了魔障,那便須以無上定力,斬毒龍,返空明。我不住提那小龍

女的名字,是要你習聽而厭,由厭而憎。這是助你修練的一番美意啊

。」尹志平低聲道:「她是天仙化身,我怎能厭她憎她?」突然提高

聲音說道:「哼,你不用說得好聽,你的惡毒心腸,難道我會不知?

你一定對我妒忌,二來心恨楊過,要揭穿這件事情,教他師徒二人終

身遺恨。」

   小龍女聽到「楊過」兩字,心中突的一跳,低低的道:「楊過,

楊過。」說到這名字的時候,不自禁的感到一陣柔情密意,她盼望尹

趙二人不住的談論楊過,只要有人說著他的名字,她就說不出的歡喜



   只聽趙志敬也提高了聲音,恨恨的道:「我若不令這小雜種好好

吃一番苦頭,難消心頭之恨,哼哼,只是……」尹志平道:「只是他

武功太強,你我不是他的敵手,是不是?」趙志敬道:「那也未必,

他一手旁門左道的邪派武功,何足為奇?但教撞在我手裏,哼哼!咱

們全真派玄門武功是天下武術正宗,還會怕這小子?尹師弟,你好好

瞧著,我不會讓他舒舒服服的送命,不是他壞了他兩個招子,便是斷

了他雙手,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時讓你的小龍女姑娘在旁瞧

著,那也有趣得緊啊。」

   小龍女打了個寒噤,若在平時,她早已破窗而入,一劍一個的送

了二人性命,但此時懊悶欲絕,只覺全身酸軟無力,四肢難動。

   又聽尹志平冷笑道:「你這叫做一廂情願。咱們的玄門正宗,未

必就及得上人家的旁門左道。」趙志敬怒罵:「狗東西,全真教的叛

徒!你與那小龍女有了苟且之事,連人家的武功也讚到天上去啦!」

尹志平連日受辱,此時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罵我甚麼?須知做

人不可趕盡殺絕!」

   趙志敬自恃對方的把柄落在自己手裏,只要在重陽宮中宣揚出來

,前任掌教馬師伯、現任掌教丘師伯非將他處死不可,是以一直對他

侮辱百端,而尹志平確也始終不敢反抗,這時聽他竟然出言不遜,心

想若不將他制得服服貼貼,自己的大計便難以成功,當下踏上一步,

反手便是一掌。

   尹志平沒料他竟會動手,急忙抵頭,拍的一響,這一掌重重的打

在他後頸之中,身子一幌,險些兒跌倒。他狂怒之下,抽出長劍,挺

劍刺出。趙志敬側身避過,冷笑道:「好啊,你居然有膽子跟我動手

。」說著便拔劍還擊。尹志平低沉著嗓子道:「給你這般日夜折磨,

左右也是個死,不如今日讓你殺了,倒也乾脆。」說著催動劍招,著

著進逼。他是丘處機的首徒,武功與趙志敬各有所長。兩人所學招數

全然相同,一動上手原是不易分出高下,但他鬱積在心,此時只求拚

個同歸於盡,趙志敬卻另有重大圖謀,決不肯傷他性命,是以二三十

招一過,趙志敬已給逼到了屋角之中,大處下風。

   他二人在屋中乒乒乓乓的鬥劍,早有丐幫弟子去報知了郭芙。她

急忙披衣趕來,見小龍女站在窗下,叫了她一聲:「龍姑娘!」小龍

女呆呆出神,竟是聽而不聞。郭芙好奇心起,不即進屋,也在窗下一

站,只聽得趙志敬伸劍左攔右架,口中卻在不乾不淨的譏嘲笑罵,竟

是語語都侵涉到小龍女身上。

   郭芙聽得屋內兩人越說越不成話,不便再站在窗下,一扭頭待要

走開,卻見小龍女仍是呆呆的站著,似對二人的污言穢語絲毫不以為

意,心中大是奇怪,低聲問道:「他們的話可是真的?」小龍女茫然

點了點頭,道:「我不知道,也許……也許是真的。」郭芙頓起輕衊

之心,哼了一聲,頭也不回的走了。

   尹趙二道在激鬥之際,也已聽到房外有人說話,噹的一響,兩柄

長劍一交,便即分開,齊聲問道:「是誰?」小龍女緩緩的道:「是

我。」尹志平全身打個寒戰,顫聲道:「你是誰?」小龍女道:「小

龍女!」

   這三字一出口,不但尹志平呆若木雞,連趙志敬也是如同身入冰

窟。那日大勝關英雄宴上,只一招便給她掌按前胸,受了重傷,此後

將養多日方愈,跟她動手,實無招架餘地。他萬料不到小龍女竟也會

在襄陽城中,適才自己這番言語十九均已給她聽見,一時之間嚇得魂

飛魄散,只想:「怎生逃命才好?」

   尹志平心情異常,卻沒想到逃命,伸手推開了窗子。只見窗外花

叢之旁,俏生生、淒冷冷的站著一個白衣少女,正是自己日思夜想、

魂牽夢縈,當世艷極無雙的小龍女!

   尹志平痴痴的道:「是你?」小龍女道:「不錯,是我。你們適

才說的話,句句都是真的?」尹志平點頭道:「是真的!你殺了我罷

!」說著倒轉長劍,從窗中遞了出去。小龍女目發異光,;  中淒苦

到了極處,悲憤到了極處,只覺便是殺一千個、殺一萬個人,自己也

已不是清白的姑娘,永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深愛楊過,眼見長劍遞來,

卻不伸手去接,只是茫然向尹趙二人望了一眼,實是打不定主意。

   趙志敬瞧出了便宜,心想這女子神智失常,只怕是瘋了,此時不

走,更待何時?伸手挽住了尹志平的胳臂,獰笑道:「快走,快走,

她捨不得殺你呢!」用力一拉,搶步出門。尹志平早已魂不守舍,全

身沒了力氣,給他一拉,踉踉蹌蹌的跟了出去。趙志敬展開輕功,提

氣急奔。尹志平起初由他拉著,奔出數丈後,自身的輕功也施展出來

。兩人投師學藝還均在郭靖之前,這一發力,頃刻間便奔到東城城門

邊。

   城門旁有十多名丐幫弟子隨著兩隊官兵巡邏。領頭的丐幫弟子認

得尹趙二人,知他們是全真高士,論輩份還是郭靖的師兄,聽趙志敬

說有要事急欲出城,好在此時城外並無敵軍來攻,當即下令開城。城

門開得剛可容身,尹趙二人一躍便到了城外。領頭的丐幫弟子讚道:

「好俊的輕身功夫!」待要閉城,眼前突然白影一閃,似有甚麼人出

了城。他大吃一驚,問道:「甚麼?」那人影早已不見。他縱到城門

口向外望時,此時天甫黎明,六七丈外便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那裏

瞧到有人?他回身詣問,旁人均說沒瞧見甚麼。他揉了揉雙眼,暗罵

:「見鬼!」看來是連日辛勞,眼睛花了。

   尹趙二人不敢停步,直奔出數里才放慢腳步。趙志敬伸袖抹去額

頭淋漓大汗,叫道:「好險,好險!」回頭向來路一看,不由得雙膝

酸軟,險些摔倒,原來身後十餘之外,一個白衣少女站定了腳步,呆

呆的望著自己,卻不是小龍女是誰?趙志敬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

啊」的一聲,脫口大呼,只道早已將她拋得無影無縱,那知她始終跟

隨在後,只是她足下無聲,自己竟然毫沒知覺,當下拉住尹志平的手

臂提氣狂奔。

   他一口氣奔出十餘丈,回頭再望,只見小龍女仍然不即不離的跟

隨在後,相距三四丈遠近。趙志敬六神無主,掉頭又跑,他卻不敢時

時向後返視,因每一回顧,心中多一次驚恐,雙腿漸漸無力,說道:

「尹師弟,她此時若要殺死咱們二人,可說易如反掌,她定是另有奸

惡陰謀。」尹志平惘然道:「甚麼另有奸惡陰謀?」趙志敬道:「我

猜想她是要擒住咱們,在天下英雄之前指斥你的醜行,打得我全真派

從此抬不起頭來。」尹志平心中一凜,他此時對自己生死早已置之度

外,倘若小龍女提劍要殺,決不反抗,但他自幼投在丘處機門下,師

恩深重,威震天下的全真派若是由己而敗,卻是萬萬不可,想到此處

,不由得背脊上全都涼了,當下腿下加勁,與趙志敬並肩飛奔。

   兩人只揀荒野無路之處奔去,有時忍不住回頭一瞧,總見小龍女

跟在數丈之外。古墓派輕功天下無雙,小龍女追蹤二人可說毫不費力

,只是她遇上了這等大事,實不知如何處置才是,只好跟隨在後,不

容二人遠離。

   尹趙二人本就心慌意亂,但見小龍女如影隨形的跟著,不免將她

的用意越猜越惡,驚懼與時俱增,從清晨奔到中午,又自中午奔到午

後未刻,四五個時辰急奔下來,饒是二人內力深厚,也己支持不住,

氣喘吁吁,腳步踉蹌,比先前慢了一倍尚且不止。此時烈日當空,天

氣炎熱,兩人自裏至外全身都已汗濕。又跑一陣,兩人又飢又渴,眼

見前面有一條小溪,不禁都橫了心:「就算被她擒住,那也無法。」

撲到溪邊,張口狂飲溪水。

   小龍女緩緩走到溪水上游,也掬上幾口清水喝了。臨流映照,清

澈如晶的水中映出一個白衣少女,雲鬢花顏,真似凌波仙子一般。小

龍女心中只覺空蕩蕩地,傷心到了極處,反而漠然,順手在溪邊摘了

一朵小花插在鬢邊,望著水中倒影,痴痴的出神。

   尹趙二人一面喝水,一面不住偷眼瞧她,見她似神遊物外,已渾

然忘了眼前之事,兩人互相使個眼色,悄悄站起,躡步走到小龍女背

後,一步步的漸漸走遠,數次回首,見她始終望著溪水,於是加快腳

步,向前急走,不久便又到了大路。

   兩人只道這次真正脫險,那知尹志平偶一返顧,只見小龍女又已

跟在身後。尹志平臉如死灰,叫道:「罷了,罷了!趙師哥,咱們反

正逃不了,她要殺要剮,只索由她!」說著停住了腳步。趙志敬大怒

,喝道:「你是死有應得,我幹麼要陪著你送終?」拉著他手臂要走

。尹志平心灰意懶,不想再逃。趙志敬又是害怕又是憤怒,斗地一掌

,反手打了他一記耳光。尹志平怒道:「你又打我?」小龍女見兩人

忽又動手,大是奇怪。


   就在此時,迎面馳來兩騎馬,馬上是兩名傳達軍令的蒙古信差。

趙志敬心念一動,低聲道:「搶馬!咱們假裝打架,別引起小龍女疑

心。」當即揮掌劈去。尹志平舉手擋開,還了一掌,趙志敬退了幾步

,兩人漸漸打到大路中心。兩名蒙古兵去路被阻,勒馬呼叱。尹趙二

人突然躍起,分別將兩名蒙古兵拉下馬背,擲在地下,跟著翻身上馬

,向北急馳。

   兩匹馬都是良馬,奔跑迅速。兩人回頭望時,見小龍女並未跟來

,這才放心。向北馳出十餘里,到了一處三岔路口。趙志敬道:「她

見二馬向北,咱們偏偏改道往東。」韁繩向右一帶,兩騎馬上了向東

的岔道。傍晚時分,到了一個小市鎮上。

   二人整日奔馳,粒米未曾入口,疲耗過甚,已是飢火難熬,當即

找到一家飯鋪,命夥計切盤牛肉,拿三斤薄餅。趙志敬坐下後驚魂略

定,想起今日之險,猶有餘悸,只不知小龍女何以總是在後跟隨,卻

不動手。尹志平臉如死灰,垂下了頭,兀自魂不守舍。不久牛肉與薄

餅送了上來,二人舉筷便吃,忽聽得飯鋪外人喧馬嘶,吵嚷起來,有

人大聲喝道:「這兩匹馬是誰的?怎地在此處?」呼叫聲中帶有蒙古

口音。

   趙志敬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只見一個蒙古軍官帶著七八名兵卒

,指著尹趙二人的坐騎正自喝問。飯鋪的夥計驚呆了,不住打躬作揖

,連稱:「軍爺,大人!」

   趙志敬給小龍女追逼了一日,滿腔怒火正無處發洩,見有人惹上

頭來,當即挺身上前,大聲道:「牲口是我的!幹甚麼?」那軍官道

:「那裏來的?」趙志敬道:「是我自己的!關你甚麼事?」此時襄

陽以北全已淪入蒙古軍手中,大宋百姓慘遭屠戮欺壓,那有人敢對蒙

古官兵如此無禮?那蒙古軍官見趙志敬身形魁梧,腰間懸劍,心中存

了三分疑忌:「你是買來的還是偷來的?」

   趙志敬怒道:「甚麼買來偷來?是道爺觀中養大的。」那軍官手

一揮,喝道:「拿下了!」七八名兵卒各挺兵刃,圍了上來。趙志敬

手按劍柄,喝道:「憑甚麼拿人?」那軍官冷笑道:「偷馬賊!當真

是吃了豹子心肝,動起大營的軍馬來啦,你認不認?」說著披開馬匹

後腿的馬毛,靈出兩個蒙古字的烙印。原來蒙古軍馬均有烙印,註明

屬於某營某部,以便辨認。趙志敬順手從蒙古軍士手中搶來,那裏知

曉?此時一見,登時語塞,強辯道:「誰說是蒙古軍馬?我們道觀中

的馬匹便愛烙上幾個記,難道犯法了麼?」

   那軍官大怒,心想自南下以來,從未見過如此強橫的狂徒,搶上

來伸手便抓向趙志敬胸口。趙志敬左手一勾,反掌抓住了他手腕,跟

著右掌揮出,拿住了他背心,將他身子高高舉起,在空中打了三個旋

子,跟著向外一送。那軍官身不由主的飛了出去,剛好摔進了一家磁

器舖子,只聽乒乓、嗆啷之聲不絕,一座座磁器架子倒將下來,碗碟

器皿紛紛跌落,那軍官全身被磁器碎片割得鮮血淋漓,壓在磁器堆中

,那裏爬得起身?眾兵卒搶上來救護,搬架的搬架,扶人的扶人,再

也顧不得去捉拿偷馬賊了。

   趙志敬哈哈大笑,回入飯鋪,拿起筷子又吃。這亂子一闖,鎮上

家家店鋪關上了門板,飯鋪的顧客霎時間走得乾乾淨淨,均想蒙古軍

暴虐無比,此番竟有漢人毆打蒙古軍官,只怕血洗全真也是有的。趙

志敬吃了幾口,忽見飯鋪掌櫃走上前來,噗的一聲,跪倒在地,連連

磕頭。趙志敬知他怕受牽連,一笑站起,說道:「我們也吃飽了,你

不用害怕,我們馬上就走。」掌櫃的嚇得臉如土色,更是不住的磕頭



   尹志平道:「他怕咱們一走,蒙古兵問飯鋪子要人。」他素來精

明強幹,只是對小龍女痴心狂戀,這才作事荒謬乖張,日常處事其實

遠勝於趙志敬,困此馬鈺、丘處機等均有意命他接任掌教,此時心念

一轉,說道:「快拿上好的酒饌來,道爺自己作事自己當,你們怕甚

麼了?」掌櫃的喏喏連聲,爬起身來,忙吩咐趕送酒饌。

   那軍官受傷不輕,掙扎著上了馬背。趙志敬笑道:「尹師弟,今

日受了一天惡氣,待會須得打他們個落花流水。」尹志平哼了一聲,

眼見那蒙古軍官帶領士兵騎馬走了。飯鋪中眾人慌成一團,精美酒食

紛紛送上,堆滿了一桌。

   尹趙二人吃了一陣,尹志平突然站起身來,反手一掌,將在旁侍

候的伙計打倒地。掌櫃的大驚,三腳兩步的趕了過來,陪笑道:「這

該死的小子不會侍候,道爺息怒……」話未說完,尹志平飛起左腿,

輕輕將他踢倒在地。趙志敬還道他神智兀自錯亂,叫道:「尹師弟…

…你……」尹志平掀起旁邊一張桌子,碗碟倒了一地,隨即又將兩名

伙計打倒,順手點了各人穴道,雙手一拍,道:「待會蒙古官兵到來

,見你們店中給打得這般模樣,就不會遷怒你們了,懂不懂?你們自

己不妨再打個頭破血流。」

   眾人恍然大悟,連稱妙計。眾店伴當即動手,你打我,我打你,

個個衣衫撕爛,目青鼻腫。過不多時,忽聽得青石板街道上馬蹄聲響

,數乘馬急馳而至。眾店伴紛紛倒地,大呼小叫:「啊喲,打死人啦

!」「痛啊,痛啊!」「道爺饒命!」

   馬蹄聲到了飯鋪門前果然止息,進來四名蒙古軍官,後面跟著一

個身材高瘦的藏僧,一個又黑又矮的胡人,那胡人雙腿已斷,雙手各

撐著拐杖。蒙古軍官見飯鋪中亂成這等模樣,皺起眉來,大聲呼喝:

「快拿酒飯上來,老爺們吃了便要趕路。」

   掌櫃的一楞,心想:「原來這幾個軍爺是另一路的。待那挨了打

的軍爺領了人來,卻又怎地?」正自遲疑,幾名軍官已揮馬鞭夾頭夾

腦劈將過來。那掌櫃的忍著痛連聲答應,苦於爬不起身,當下另有伙

計上前招呼,安排席位。


   那藏僧便是金輪法王,黑矮胡人自是尼摩星了。他二人那日踏中

冰魄銀針,在山洞外糾纏廝打,雙雙跌落山崖。幸好崖邊生有一株大

樹,法王於千鈞一髮之際伸出左手牢牢抓住。尼摩星其時已是半昏半

醒,卻仍是緊抱法王身子不放。法王一瞧周遭情勢,左手運勁一推,

兩人齊往崖下草叢中跌落,順著斜坡骨碌碌的滾了十餘丈,直到深谷

之底方始停住。兩人四肢頭臉給山坡上的沙下荊棘擦得到處都是傷痕



   法王右手反將過來,施小擒拿手拗過尼摩星的手臂,喝道:「你

到底放是不放?」尼摩星昏昏沉沉中無力反抗,給他一拗之下,左臂

鬆開,右手卻仍是抓住他的後心。法王冷笑道:「你雙足中了劇毒,

不思自救,胡鬧些甚麼?」

   這兩句話直如當頭棒喝,尼摩星低頭一看,只見自己兩隻小腿已

腫得碗口粗細,知道若不急救,轉眼便是性命難保,一咬牙,拔出插

在腰間的鐵蛇,喀喀兩響,將兩條小腿一齊砍下,登時鮮血狂噴,人

也暈了過去。法王見他如此勇決,倒也好生佩服,又想他雙足殘廢,

從此不足為患,伸手點了他雙腿膝彎處的「曲泉穴」及大腿上的「五

里穴」,先止血流,然後取出金創藥敷上創口,撕下他外衣包紮了斷

腿。

   天竺武士大都練過睡釘板、坐刀山等等忍痛之術,尼摩星更是此

中能手,他一等血止,便坐了起來,說道:「好,你救了我的,咱們

怨仇便不算的。」法王微微苦笑,心想:「你雙腳雖失,身上劇毒倒

已除了,我的處境反不如你。」於是盤膝坐下運功,強將足底的毒氣

緩緩逼出,一個多時辰之中只逼出一小灘黑水,但已累得心跳氣喘。

   兩人在荒谷之中將養了幾日,法王以上乘內功逼出了毒質,尼摩

星的傷口也不再流血,折了兩段樹枝作拐杖,這才出得谷來。不久與

幾個蒙古軍官相遇,同返忽必烈大營,卻在這市鎮上與尹趙二人相遇




   尹志平與趙志敬見到法王,不由得相顧失色。二人在大勝關英雄

大會之中曾見他顯示武功,委實是驚世駭俗,又想起他兩名弟子達爾

巴與霍都當年進襲終南山重陽宮,連全真諸子也不易抵敵,此刻狹路

相逢,心中都是慄慄危懼。二人使個眼色,便欲脫身走路。

   那日英雄大會,中原豪傑與會的以千百數,尹趙識得法王,法王

卻不識二道。他雖見飯鋪中打得人傷物碎,但此刻兵荒馬亂,處處殘

破,也不以為意。他這次前赴襄陽,鬧了個大敗而歸,見到忽必烈時

不免臉上無光,心中只在籌思如何遮掩,見兩個道士坐著吃飯,自是

毫不理會。

   就在此時,飯鋪外突然一陣大亂,一群蒙古官兵衝了進來,一見

尹趙二人,呼叱叫嚷,便來擒拿。尹志平見法王座位近門,若是向外

奪路,經過他身畔,只怕他出手干預,低聲說道:「從後門逃走!」

伸手將一張方桌一推,忽朗朗一聲響,碗碟湯水打成一地,兩人躍起

身來,奔向後門。

   尹志平將要衝到後堂,回頭一瞥,只見法王拿著酒杯,低眉沉吟

,對店中這番大亂似乎視而不見,心中一喜:「他不出手便好。」突

然眼前黑影一閃,那西域矮子躍了過來,左手連幌,舉拐杖向尹趙肩

頭各擊一下。尹志平與趙志敬從未見過此人,但見他身法快捷,出手

悍猛,立即沉肩閃躍。尼摩星出杖落空,「咦」的一聲,見這兩個道

士居然並非庸手,倒也有些詫異,左杖著地撐住,右手拐杖舉起,自

外向內迴擊,阻住了二人的去路。二道雙劍齊出,左右分刺,要將他

迫退,奪路外闖。

   尼摩星武功雖較尹趙二道為強,但雙腿斷折不久,元氣大傷未復

,一手揮杖與二道動手,另一拐杖必須支地,數招一過,已然不支。

法王緩步上前,眼見趙志敬劍尖刺到,直指尼摩星前胸,尼摩星舉杖

擋架,尹志平長劍抵他右脅。這一劍招數極是狠辣,尼摩星非棄杖後

躍不可。法王大步跨上,正好尼摩星身子躍起,便伸左臂托在他臀下

,將他抱了起來,右手按上他手臂。其時他拐杖與趙志敬的長劍尚未

分離,法王的內力從杖上傳將過去,趙志敬只覺右臂劇震,半邊胸口

發熱,噹的一聲,長劍落地。

   尼摩星內力不足,變招卻是奇速,一見趙志敬長劍脫手,立即迴

轉拐杖,已與尹志平長劍黏住。法王又在尼摩星臂上一按,尹志平有

趙志敬前車之鑑,立即運力反擊,豈知法王的內力亦剛亦柔,喀的一

聲,長劍斷折,手中只賸下半截斷劍。法王輕輕將尼摩星放下,雙手

外分,搭在尹趙二人肩頭,笑道:「兩位素不相識,何須動武?如此

身手,已是中土第一流劍士,且請坐下談談如何?」他出手並無凌厲

之態,但雙手這麼一搭,二道竟自閃避不了,只覺登時有千斤之力壓

在肩頭,沉重無比,惟有急運內力相抗,那裏還敢答話?只怕張口後

內息鬆了,自肩至腰的骨骼都要被他壓斷。

   這時衝進來的蒙古官兵已在四周圍住,領頭的將官是個千戶,識

得法王是蒙古護國法師,四大王忽必烈對他極為椅重,當即上前行禮

,說道:「國師爺,這兩個道人偷盜軍馬,毆打官兵,多蒙國師爺出

手……」他話未說完,向尹志平連看數眼,突然問道:「這位可是尹

志平尹道爺?」尹志平點了點頭,卻不認得那人是誰。法王將搭在他

肩頭的手略略一鬆,稍減下壓之力,心想:「這兩個道士不過四十歲

左右,內功居然如此精純,倒也不易。」那蒙古千戶笑道:「尹道爺

不認識我了麼?十九年前,咱們曾一同在花刺子模沙漠中烤黃羊吃,

我叫薩多。」

   尹志平存細一瞧,喜道:「啊,不錯,不錯!你留了大鬍子,我

不認得你啦!」薩多笑道:「小人東西南北奔馳了幾萬里,頭髮鬍子

都花白了,道爺的相貌可沒大變啊。怪不得成吉思汗說你們修道之士

都是神仙。」轉頭向法王道:「國師爺,這位道爺從前到過西域,是

成吉思汗請了去的,說起來都是自己人。」法王點了點頭,收手離開

二人肩頭。

   當年成吉思汗邀請丘處機前赴西域相見,諮以長生延壽之術。丘

處機萬里西遊,帶了一十九名弟子隨侍,尹志平是門下大弟子,自在

其內。成吉思汗派了二百軍馬供奉衛護丘處機諸人。那時薩多只是一

名小卒,也在這二百人之內,是以識得尹志平。他轉戰四方二十年,

積功升為千戶,不意忽然在此與他相遇,心中極是歡喜,當下命飯鋪

中伙計快做酒飯,自己末座相陪,對尹志平好生相敬,那盜馬毆官之

事自是一笑而罷。薩多詢問丘處機與其餘十八弟子安好,說起少年時

的舊事,不由得鬅戟張,豪態橫生。

   法王也曾聽過丘處機的名頭,知他是全真派第一高手,眼見尹趙

二人武功不弱,心想全真派劍術內功果然名不虛傳,自己此番幸得一

出手便制了先機,否則當真動手,卻也須二三十招之後方能取勝。


   突然間門口人影一閃,進來一個白衣少女。法王、尼摩星、尹趙

二道心中都是一凜,進來的正是小龍女。這中間只有尼摩星心無芥蒂

,大聲道:「絕情谷的新娘子,你好!」小龍女微微頷首,在角落裏

一張小桌旁坐了,對眾人不再理睬,向店伴低聲吩咐了幾句,命他做

一份口蘑素麵。

   尹趙二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大是惴惴不安。法王也怕楊過隨

後而來,他生平無所畏懼,就只怕楊龍二人雙劍合璧的「玉女素心劍

法」。三人各懷心事,不再說話,只是大嚼飯菜。尹趙二人此時早知

吃飽,但如突然默不作聲,不免惹人疑心,只得吃個不停,好使嘴巴

不空。

   薩多卻是興高采烈,問道:「尹道長,你見過我們四王子麼?」

尹志平搖了搖頭。薩多道:「忽必烈王爺是拖雷四王爺的第四位公子

,英明仁厚,軍中人人擁戴。小將正要去稟報軍情,兩位道爺若無要

事在身,便請同去一見如何?」尹志平心不在焉,又搖了搖頭。趙志

敬心念一動,問法王道:「大師也是去拜見四王子麼?」法王道:「

是啊!四王子真乃當今人傑,兩位不可不見。」趙志敬喜道:「好,

我們隨大師與薩多將軍同去便是。」伸手桌下在尹志平腿上一拍,向

他使個眼色。薩多大喜,連說:「好極,好極!」

   尹志平的機智才幹本來遠在趙志敬之上,但一見了小龍女,登時

迷迷糊糊,神不守舍,過了好一陣子,才明白趙志敬的用意,他是要

藉法王相護,以便逃過小龍女的追殺。

   各人匆匆用罷飯菜,相偕出店,上馬而行。法王見楊過並未現身

,放下了心,暗想:「全真教是中原武林的一大宗派,若能籠絡上了

以為蒙古之助,實是奇功一件。明日見了王爺,也有個交代。」當下

言語中對尹趙二人著意接納。

   此時天色漸黑,眾人馳了一陣,只聽背後蹄聲得得,回過頭來,

只見小龍女騎了一匹驢子遙遙跟隨在後。法王心中發毛,暗想:「單

她一人決不是我對手,何以竟敢如此大膽,跟隨不捨?莫非楊過那小

子在暗中埋伏麼?」他與尹趙二道初次相交,唯恐稍有挫折,墮了威

風,當下只作不知。

   眾人馳了半夜,到了一座林中。薩多命隨行軍士下鞍歇馬,各人

坐在樹底休息。只見小龍女下了驢子,與眾人相隔十餘丈,坐在林邊

。她越是行動詭秘,法王越是持重,不敢冒然出手。趙志敬見尼摩星

曾與小龍女招呼,不知她與法王有何瓜葛,不敢向她多望一眼。歇了

半個時辰,眾人上馬再行,出得林後,只聽蹄聲隱隱,小龍女又自後

跟來。

   直至天明,小龍女始終隔開數十丈,跟隨在後。

   這時來到一處空曠平原,法王縱目眺望,四下裏並無人影,心中

毒念陡起:「我生平縱橫無敵,來到中原,卻接連敗在小龍女和楊過

那小子雙劍合璧之下。今日她對我緊追不捨,定無善意,我何不出其

不意的驟下殺手,將她斃了?她便有幫手趕到,也已不及救援。此女

一死,世間無人再能制我。」他心念已決,正要勒馬停步,忽聽得前

面玎玲、玎玲的傳來幾下駝鈴聲,數里外塵頭大起,一彪人馬迎頭奔

來。


   法王好生懊悔:「若知她的後援此刻方到,我早就該下手了。」

忽聽薩多「咦」的一聲,叫道:「奇怪!」法王見對面奔來的是四頭

駱馳,右首第一頭駱駝背上豎著一面大旗,旗桿上七叢白毛迎風飄揚

,正是忽必烈的帥纛,但遠遠望去,駱駝背上卻無人乘坐。薩多道:

「王爺來了!」縱馬迎上,馳到離駱駝相隔半里之外,滾鞍下馬,恭

恭敬敬的站在道旁。

   法王心想:「既是王爺來此,可不便殺這女子了。」他自重身分

,若被忽必烈見他下手殺一孤身少女,不免受其輕視,當下緩緩馳近

,但見四頭駱駝之間懸空坐著一人。那人白鬚白眉,笑容可掬,竟是

周伯通。

   只聽他遠遠說道:「好啊,好啊,大和尚,黑矮子,咱們又在這

裏相會,還有這個嬌嬌滴滴的小姑娘也來啦。」法王心中奇怪,此人

花樣百出,又怎能懸空而坐?待得雙方又近了些,這才看清,原來四

頭駱駝之間幾條繩子結成一網,周伯通便坐在繩網之上。

   周伯通向來不去重陽宮,與馬鈺、丘處機諸人也極少往來,因此

尹志平與趙志敬與他並不相識。他們雖曾聽師父說起過有這麼一位獨

往獨來、遊戲人間的師叔祖,但久未聽到他的消息,多半已不在人世

,此刻相見,均未想到是他。當年嘉興煙雨樓大戰,周伯通趕到時已

是濃霧瀰漫,人人目不見物,尹志平雖曾聞其聲,卻始終未見到他一

面。

   法王雙眉微皺,心想此人武功奇妙,極不好惹,問道:「王爺在

後面麼?」周伯通向後一指,笑道:「過去三四十里,便是他的王帳

。大和尚,我勸你此刻還是別去為妙。」法王道:「為甚麼?」周伯

通道:「他正在大發脾氣,你這一去,只怕他要砍掉你的光頭。」法

王慍道:「胡說八道!王爺為甚麼發脾氣?」周伯通指著豎在駱駝背

上的王旗,笑道:「王爺的王旗給我偷了來,他幹麼不發脾氣?」法

王一怔,問道:「你偷了王旗來幹麼?」周伯通道:「你識得郭靖麼

?」法王點點頭道:「怎麼?」周伯通笑道:「他是我的結義兄弟。

咱哥兒倆有十多年不見啦,我牽記得緊,這便要瞧瞧去。他在襄陽城

跟蒙古人打仗,我就偷了蒙古王爺的王旗,給他送一份大禮。」

   法王猛吃一驚,暗想此事可十分糟糕,襄陽城攻打不下,連王旗

也給敵人搶了去,這個臉可丟得大了,非得想個法兒將旗子奪回不可



   只見周伯通一聲呼喝,四頭駱駝十六隻蹄子翻騰而起,一陣風般

向西馳去,遠遠繞了個圈子,這才奔回。王旗在風中張開,獵獵作響

。周伯通站直身子,手握四韁,平野奔馳,大旗翻捲,宛然是大將軍

八面威風。

   但見他得意非凡,奔到臨近,「得兒」一聲,四頭駱駝登時站定

,想是他手勁厲害,勒得四駝不得不聽指揮。周伯通笑道:「大和尚

,我這些駱駝好不好?」法王大拇指一豎,讚道:「好得很,佩服之

至!」心中卻在尋思如何奪回王旗。周伯通左手一揮,笑道:「大和

尚、小姑娘,老頑童去也!」

   尹志平與趙志敬聽到「老頑童」三字,脫口呼道:「師叔祖?」

一齊翻鞍下馬。尹志平道:「這位是全真派的周老前輩麼?」周伯通

雙眼骨碌碌的亂傳,道:「哼,怎麼?小道士快磕頭罷。」

   尹趙二人本要行禮,聽他說話古裏古怪,卻不由得一怔,生怕拜

錯了人。周伯通問道:「你們是那個牛鼻子的門下?」尹志平恭恭敬

敬的答道:「趙志敬是玉陽子王道長門下,弟子尹志平是長春子丘道

長門下。」周伯通道:「哼,全真教的小道士一代不如一代,瞧你們

也不是甚麼好腳色。」突然雙腳一踢,兩隻鞋子分向二人面門飛去。

   尹志平眼看鞋子飛下來的力道並不勁急,便在臉上打中一下,也

不礙事,不敢失了禮數,仍是躬身行禮,趙志敬卻伸手去接。那知兩

隻鞋子飛到二人面前三尺之處突然折回。趙志敬一手抓空,眼見左鞋

飛向右邊,右鞋飛向左邊,繞了一個圈子,在空中交叉而過,回到周

伯通身前。周伯通伸出雙腳,套進鞋中。

   這一下雖是遊戲行逕,但若非俱有極深厚的內力,決不能將兩隻

鞋子踢得如此恰到好處。金輪法王與尼摩星曾在忽必烈營帳中見過他

飛戟擲人、半途而墮的把戲,這飛鞋倒回的功夫其理相同,只是踢出

時足少上加了一點回勁,因此見了也不怎麼驚異,但趙志敬伸手抓了

個空,卻不禁大為駭服,憑他武功,便有極厲害的暗器射來,也能隨

手接過,百不失一,豈知一隻緩緩飛來的破爛鞋子竟會抓不到手,當

下再無懷疑,跟著尹志平拜倒,說道:「弟子趙志敬叩見師叔祖。」

   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丘處機與王處一眼界太低,儘收些不

成器的弟子,罷了罷了,誰要你們磕頭?」大叫一聲:「衝鋒!」四

頭駱駝豎耳揚尾,發足便奔。

   法王飛身下馬,身形幌處,已擋在駱駝前面,叫道:「且慢!」

雙掌分別按在一頭駱駝前額。四頭駱駝正自向前急衝,被他這麼一按

,竟然倒退兩步。

   周伯通大怒,喝道:「大和尚,你要打架不成?老頑童十多年沒

逢對手,拳頭發癢,來來來,咱們便來鬥幾個回合。」他生平好武,

但近年來武功越練越強,要找尋對手實是艱難無比,他知法王身手了

得,正可陪身己過招,說著便要下駝動手。

   法王搖手道:「我生平不跟無恥之徒動手。你只管打,我決不還

手。」周伯通大怒,道:「你怎敢說我是無恥之徒?」法王道:「你

明知我不在軍營,便去偷盜王旗,這不是無恥麼?你自知非我敵手,

覷準我走開了,這才偷偷去下手。嘿嘿,周伯通,你太不要臉了。」

周伯通道:「好,我是不是你敵手,咱們打一架便知。」法王搖頭說

道:「我說過不跟無恥之徒動手,你勉強我不來。我的拳頭得有骨氣

,打在無恥之徒身上,拳頭要發臭的,三年另六個月中,臭氣不會褪

去。」周伯通怒道:「依你說便怎地?」法王道:「你將王旗讓我帶

去,今晚你再來盜,我在營中守著。不論你明搶暗偷,只要取得到手

,我便佩服你是個大大的英雄好漢。」

   周伯通最不能受人之激,越是難事,越是要做到,當即拔下王旗

,向他擲去,叫道:「接著了,今晚我來盜便是。」法王伸手接住,

旗桿入手,才知這一擲之力實是大得異乎尋當,忙運內勁相抗,但終

於還是退了兩步,這才拿椿站住。

   四頭駱駝本來發勁前衝,但被法王掌力抵住了,此時他掌力陡鬆

,四頭駱駝忽地同時跳起,躍出二丈有餘,向前急奔。眾人遙望周伯

通的背影,並見四頭駱駝越跑越遠,漸漸縮成四個小黑點。

   法王呆了半晌,將王旗交給薩多,說道:「走罷!」


   法王心想這老頑童行事神出鬼沒,人所難測,須當用何計謀,方

能制勝?在馬上凝神思索,一時卻無善策,偶然回顧,只見尹趙二人

交頭接耳,低聲說話,不住回頭去望小龍女,卻又不敢多看,臉上大

有懼色。他心念一轉:「這姑娘莫非是為兩個道士而來?」於是出言

試探:「尹道兄,你和龍姑娘素來相識麼?」尹志平臉色徒變,答應

了聲:「嗯。」法王更知其中大有緣故,問道:「你們得罪了她,她

要尋你們晦氣,是不是?這姑娘厲害得緊,你們和她作對,那可是凶

多吉少啊。」他於尹龍二人之間的糾葛半點不知,只是見二道驚惶現

於顏色,這才設詞探問,竟是一問便中。

   趙志敬乘機道:「她也得罪過大師啊,當日英雄會上,大師曾輸

在她的手下,此仇不可不報。」法王哼了一聲,道:「你也知道?」

趙志敬道:「此事傳揚天下,武林豪傑,誰不知聞。」法王心道:「

這道士倒也厲害。我欲以他制敵,他卻想激得我出手助他脫困。」又

想:「這兩人也非平庸之輩,跟他們坦率言明,事情反而易辨。」說

道:「這龍姑娘要取你們性命,你們敵她不過,便想要我保護,是也

不是?」

   尹志平怒道:「尹某死則死耳,何須托庇於旁人?何況大師未必

便能勝她。」法王見他凜然而言,絕非作偽,不禁一愕,心道:「難

道我所料不對?」一時摸不準二人心意,便淡淡一笑,說道:「她與

楊過雙劍合璧,自有其厲害之處。但此時她孤身毋落單,我取她性命

可說易如反掌。」趙志敬搖頭道:「只怕未必。江湖上人人都說,大

勝關英雄大會,金輪法王敗於小龍女手下。」

   法王笑道:「老衲養氣數十年,你用言語激我,又有何用?」他

聽趙志敬如此說法,知他實是切盼自己與小龍女動手。當周伯通現身

之前,他本想出手殺了小龍女,但此時已與周伯通訂約盜旗,頗有需

用尹趙二人之處,倘若殺了小龍女,便不能挾制二道了,當下意示閒

暇,雙手合十,說道:「既然如此,老衲先行一步。二位了斷了龍姑

娘之事,請來王爺大營過訪便是。」說著一提韁繩,縱馬便行。

   趙志敬大急,心想只要他一走開,小龍女趕上前來,自己師兄弟

二人不知要受如何的苦刑荼毒,想起當日終南山上玉蜂螫身之痛,不

由得心膽俱裂,看來這藏僧不但武功高強,智謀也遠在自己之上,眼

見他逕自前行,當即拍馬追上,叫道:「大師且慢!小道路徑不熟,

相煩指引,永感大德。」

   法王聽了「永感大德」四字,微微一笑,心想:「多半是這姓趙

的得罪了龍姑娘,才怕成這樣,那姓尹的卻是事不關己。」說道:「

那也好,待會老衲說不定也有相煩之處。」趙志敬忙道:「大師有何

差遣,小道無不從命。」法王和他並騎而行,隨口問起全真教的情況

,趙志敬一一說了。尹志平迷迷糊糊的跟隨在後,毫沒留心二人說些

甚麼。

   法王道:「原來馬道長年老靜退,不問教務,聽說現任掌教丘道

長年紀也不小了。」趙志敬道:「是,丘師伯也已七十多歲。」法王

道:「那麼丘道長交卸掌教之後,該當由尊師王道長接充了。」這一

言觸中了趙志敬的心事,臉色微變,道:「家師也已年邁。全真六子

近年來精研性命之學,掌教的俗務,多半是要交給我這個尹師弟接手

。」

   法王見他臉上微有悻悻之色,低聲道:「我瞧這位尹道兄武功雖

強,卻還不及道兄,至於精明幹練,更與道兄差得遠了。掌教大任,

該當由道兄接充才是。」這幾句話趙志敬在心中已蘊藏了七八年之久

,但從未宣之於口,今日給法王說了出來,不由得怨恨之情更是見於

顏色。全真六子命尹志平任三代弟子之首,即已明定要他繼任掌教。

初時趙志敬不過心中不服,暗存妒忌,但自抓到了尹志平的把柄後,

即便處心積慮的要設法奪取他這職位。尹志平污辱小龍女,實犯教中

大戒,如為掌教師尊所知,勢必性命難保。但趙志敬自知生性魯莽暴

躁,素來不為全真六子所喜,師兄弟也多半和他不睦,縱然尹志平身

敗名裂,這掌教的位子還是落不到自己身上,他一直隱忍不發,便是

為此。

   法王鑑貌辨色,猜中了他的心思,暗想:「我若助他爭得掌教,

他便死心塌地的為我所用。全真教勢力龐大,信士如雲,能得該教相

助,於王爺南征大有好處,實是大功一件,只怕更勝於刺殺郭靖。」

心中暗自籌思,不再與趙志敬交談。

   午牌時分,一行人來到忽必烈的大營。法王回頭望去,只見小龍

女騎著驢子站在里許之外,不再近前,心想:「有她在外,不怕這兩

個道士不上鉤。」


     眾人進了王帳,忽必烈正為失旗之事大為煩惱。要知王旗是三

軍表率,征戰之際,千軍萬馬全隨王旗進退,實是軍中頭等重要的物

事,突然神不知鬼不覺的給人盜去,直如打了一個大大的敗仗。他見

法王攜了王旗回來,心下大喜,忙起座相迎。

   忽必烈雄才大略,直追乃祖成吉思汗,一聽法王引見尹趙二人,

說是全真教的高士,當即大加接納,顯得愛才若渴,對王旗的失而復

得竟似沒放在心上,吩咐擺設酒筵與二人接風。尹志平心神不定,全

副心思只想著小龍女。趙志敬卻是個極重名位之人,見這位蒙古王爺

竟對自己如此禮遇,不禁喜出望外。

   忽必烈絕口不提法王等行刺郭靖不成之事,只是不住推崇尼摩星

忠於所事,以致雙腿殘廢,酒筵上請他坐了首位,接連與他把盞,尼

摩星自是感激知遇,心想只要他再有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旁人

瞧著也都大為心折。

   酒筵過後,法王陪著尹趙二人到旁帳休息。尹志平心神交疲,倒

頭便睡。法王道:「趙兄,左右無事,咱們出去走走。」兩人並肩走

出帳來。

   趙志敬舉目只見小龍女坐在遠處一株大樹之下,那頭驢子卻繫在

樹上,不禁臉上變色。法王只作不見,再詳詢全真教中諸般情狀。

   北宋道教本只正乙一派,由山西龍虎山張天師統率。自金人侵華

,宋室南渡,河北道教新創三派,是為全真、大道、太乙三教,其中

全真尤盛,教中道士行俠仗義,救苦卹貧,多行善舉。是時北方淪於

異族,百姓痛苦不堪,眼見朝廷規復無望,黎民往往把全真教視作救

星。當時有人撰文稱:「中原板蕩,南宋孱弱,天下豪傑之士,無所

適從……重陽宗師、長春真人,超然萬物之表,獨以無為之教,化有

為之士,靖安東華,以等明主,而為天下式」云云。當其時大河以北

,全真教與丐幫的勢力有時還勝過官府。趙志敬見法王待己親厚,心

下感激,當下有問必答,於本教勢力分布、諸處重鎮所在等情,盡皆

舉實以告。

   兩人邊說邊行,漸漸走到無人之處。法王嘆了口氣,說道:「趙

道長,貴教得有今日規模,實在不易。老衲無禮,卻要說馬、劉、丘

、王諸位道長見識太是胡塗,怎能將掌教的大任傳之於尹道兄呢?」

趙志敬這些日來一直便在籌算,要待尹志平接任掌教之後,全真六子

逐一凋逝,便逼他將掌教之位讓給自己。但他性子急躁,想起此事究

屬渺茫,便算成功,也不知要在多少年之後,聽法王提及,不禁嘆了

口氣,又向小龍女望了一眼。

   法王道:「那龍姑娘是小事,老衲舉手間便即了結,實不用煩心

。倒是掌教大位不可落在無能之輩手中,這方是當急之務。」趙志敬

怦然心動,說道:「大師若能點明途,小道終身全憑所命。」法王雙

眉一揚,朗聲道:「君子一言,那可不能反悔。」趙志敬道:「這個

當然。」法王道:「好,我叫你在半年之內,便當上全真教的掌教。



   趙志敬大喜,然而此事實在太難,不由得有些將信將疑。法王道

:「你不信麼?」趙志敬道:「我信,我信。大師妙法通神,必有善

策。」法王道:「貴教和我素無瓜葛,本來誰當掌教都是一樣。但不

知怎的,老衲和道長一見如故,忍不住要出手相助。」趙志敬心癢難

搔,不知如何稱謝才好。

   法王道:「咱們第一步,是要令你在教中得一強援。貴教眼下輩

份最尊的是誰?」趙志敬道:「那便是今日途中遇見的周師叔祖。」

法王道:「不錯,他若肯出力助你,尹道長多半便不是你的對手了。

」趙志敬喜道:「是啊,馬師伯、丘師伯、我師父都要稱他為師叔。

他說出來的話,自是份量極重。但不知大師有何妙計,能令周師叔祖

助我。」法王道:「今日我和他打賭,要他再來盜取王旗。你說他來

是不來?」趙志敬道:「那自然是要來的。」法王道:「這面王旗,

今晚卻不懸在旗桿之上,咱們去秘密的藏在一個安穩處所。蒙古大營

中千帳萬幕,周伯通便有通天徹地的能為,也無法在一夜之間尋找出

來。」想志敬道:「是啊!」心中卻想:「這般打賭,未免勝之不武

。」法王道:「你一定想,如此打賭,石免勝之不武。但這全是為了

你啊。」趙志敬呆呆的望著他,不明其故。

   法王伸手在他肩頭輕輕一拍,說道:「我把藏旗的所在跟你說了

,你再去悄悄告訴周伯通,讓他找到王旗,豈非奇功一件?」趙志敬

大喜,道:「不錯,不錯,這定能討得周師叔祖的歡心。」但轉念一

想,說道:「然則大師的打賭豈非輸了?」法王道:「咱們血性漢子

結交朋友,只是全心全意為人,一己的勝負榮辱,又何足道哉?」趙

志敬感激莫名,連稱:「大師恩德,不知何以為報。」法王微微一笑

,道:「你在教中先得周伯通之援,我再幫你籌劃計議,那時你便要

推辭掌教之位,也不可得了。」說著向左首一指,道:「咱們到那邊

山上去瞧瞧。」

   離大營里許之處有幾座小山,兩人片刻間已到了山前。法王道:

「咱們找個山洞,把王旗藏在裏面。」前兩座小山光禿禿的無甚洞穴

,二人接連翻了兩個山頭,到了第三座小山之上。這山樹木茂密,洞

穴也是一個接著一個。法王道:「此山最好。」見兩株大榆樹間有一

山洞,洞口隱蔽,乍視之下不易見到,便道:「們記住此處,待會我

將王旗藏在洞內。晚間周伯通一到,你將他引來便了。」趙志敬喏喏

連聲,喜悅無限,向兩株大榆樹狠狠瞧了幾眼,心想有此為記,決計

不會弄錯。兩人回到大營,一路上不再談論此事。

   晚飯過後,趙志敬不住逗尹志平說話。尹志平兩眼發直,偶而說

上幾句,也全是答非所問。天色漸黑,營中打起初更,趙志敬溜出營

去,坐在一個沙丘之旁,但見騎衛來去巡視,防守得極為嚴密,心想

:「以這般聲勢,便要闖入大營一步也極不易,周師叔祖居然來去自

如,將王旗盜去,本領之高實是人所難測。」

   只見頭頂天作深藍,宛似一座蒙古人的大帳般覆罩茫茫平野,群

星閃爍,北斗七星更是閃閃生光,心想:「倘若果如法王所言,三月

後我得任掌教,那時聲名提於宇內,天下三千道觀、八萬弟子盡數聽

我號令,哼哼,要取楊過那小子的性命,自然是易如反掌。」越想越

是得意,站起身來,凝目眺望,隱約見小龍女仍然坐在那株小樹之下

,又想:「這位龍姑娘果然艷極無雙,我見猶憐,也怪不得尹志平如

此為她顛倒。但英雄豪傑欲任大事者,豈能為色所迷?」

   正在洋洋自得之際,忽見一條黑影自西疾馳而至,在營帳間東穿

西插,焂忽間已奔到了王旗的旗桿之下。那人寬袍大袖,白鬚飄蕩,

正是周伯通到了。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38

第  二十五  回    內  憂  外  患


   周伯通抬頭見桿頂無旗,不禁一怔,他只道金輪法王必在四周伏

下高手攔截,便可乘機打個落花流水,大暢心懷,萬料不到王旗竟然

不升,放眼四顧,但見千營萬帳,重重疊疊,卻到那裏找去?

   趙志敬迎上前去,正要招呼,轉念一想:「此時即行上前告知,

他見好不深。要先讓他遍尋不獲,無可奈何,沮喪萬狀,那時我再說

出王旗所在,他才會大大的承我之情。」於是隱身一座營帳之後,注

視周伯通動靜。只見他縱身而起,撲上旗桿,一手在旗捍上一撐,又

已躍上數尺,雙手交互連撐,迅即攀上旗桿之頂。趙志敬暗暗駭異:

「周師叔祖此時就算未及百齡,也己九十,雖是修道之士,總也不免

筋骨衰邁,步履為艱,但他身手如此矯捷,尤勝少年,真乃武林異事

。」

   周伯通躍上旗桿,遊目四顧,只見旌旗招展,不下數千百面,卻

就是沒那面王旗。他惱起上來,大聲叫道:「金輪法王,你把王旗藏

到那裏去了?」這一聲叫喊中氣充沛,在曠野間遠遠傳了出去,連左

首叢山之中也隱隱有回聲傳來。法王早已向忽必烈稟明此事,通傳全

軍,因此軍中雖然聽到他呼喝,竟是寂靜無聲。

   周伯通又叫:「法王,你再不回答,我可要罵了。」隔了半晌,

仍是無人理睬。周伯通罵道:「臭金輪,狗法王,你這算甚麼英雄好

漢?這是縮在烏龜洞裏不敢出頭啊!」

   突然東邊有人叫道:「老頑童,王旗在這裏,有本事便來盜去。

」周伯通撲下旗桿,急奔過去,喝問:「在那裏?」但那人一聲叫喊

之後,不再出聲。周伯通望著無數營帳,竟不知從何處下手才好。

   猛聽得西首遠遠有人殺豬地大叫:「王旗在這裏啊,王旗在這裏

啊!」周伯通一溜煙般奔去。那人叫聲不絕,但聲音越來越低,周伯

通只奔了一半路程,叫聲便斷斷續續,聲若遊絲,終於止歇,實不知

叫聲發自從那一座營帳。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臭法王,你跟我

捉迷藏嗎?待我一把火燒了蒙古兵的大營,瞧你出不出來?」

   趙志敬心想:「他倘若當真放火燒營,那可不妙。」忙縱身而出

,低聲道:「周師叔祖,放不得火。」周伯通道:「啊,小道士,是

你!幹麼放不得火?」趙志敬信口胡言:「他們要故意引你放火啊。

這些營帳中放滿了地雷炸藥,你一點火,乒乒乓乓,把你炸得屍骨無

存。」周伯通嚇了一跳,罵道:「這詭計倒也歹毒。」

   趙志敬見他信了,心下大喜,又道:「徒孫探知他們的詭計,生

怕師叔祖不察,心裏急得不得了,因此守在這裏。」周伯通道:「嗯

,你倒好心。要不是你跟我說,老頑童豈不便炸死在這兒了?」趙志

敬低聲道:「徒孫還冒了大險,探得了王旗的所在,師叔祖隨我來就

是。」不料周伯通搖頭道:「說不得,千萬說不得!我若找不到,認

輸便是。」打賭盜旗,於他是件好玩之極的遊戲,如由趙志敬指引,

縱然成功,也已索然無味,這種賭賽務須光明磊落,鬼鬼祟祟實乃大

忌。

   趙志敬碰了個釘子,心中大急,突然想起:「他號稱老頑童,脾

氣自然與眾不同,只能誘他上鉤。」便道:「師叔祖,既是如此,我

可要去盜旗了,瞧是你先得手,還是我先得手。」說著展開輕身功夫

,向左首群山中奔去,奔出數丈,回頭果見周伯通跟在後面。他逕自

奔入第三座小山,自言自語:「他們說藏在兩株大榆樹之間的山洞中

,那裏又有兩株大榆樹了?」故意東張西望的找尋,卻不走近法王所

說的山洞。忽聽得周伯通一聲歡呼:「我先找到了!」向那兩株大榆

樹之間鑽了進去。

   趙志敬微微一笑,心想:「他盜得王旗,我這指引之功仍是少不

了,何況我阻他放火,他還道真的於他有救命之恩。這比之法王的安

排尤勝一籌。」心下得意,拔足走向洞去。

   猛聽得周伯通一聲大叫,聲音極是慘厲,接著聽他叫道:「毒蛇

!毒蛇!」趙志敬大吃一驚,已經踏進了洞口的右足急忙縮回,大聲

問道:「師叔祖!洞裏有毒蛇麼?」周伯通道:「不是蛇……不是蛇

……」聲音卻已大為微弱。

   這一著大出趙志敬意料之外,忙在地下拾了根枯柴,取火摺點燃

了向洞裏照去,只見周伯通躺在地下,左手抓著一塊布旗,不住揮舞

招展,似是擋架甚麼怪物。趙志敬驚問:「師叔祖,怎麼啦?」周伯

通道:「我給……給毒物……毒物……咬中了……」說到這裏,左手

漸漸垂下,已無力揮動旗幟。

   趙志敬見他進洞受傷,不過是頓刻之間,心想以他的武功,便是

傷中要害,也不致立時不支,那是甚麼毒物,竟然如此厲害?又見周

伯通手中所執布旗只是一面尋常軍旗,實非王旗,更是心寒:「原來

那法王叫我騙他進洞,卻在洞裏伏下毒物害他性命。」這時只求自己

逃命要緊,那裏還顧得周伯通死活,也不敢察看他傷勢如何、是何毒

物,將火把反手一拋,轉身便逃。

   火把沒落到地,突在半途停住,卻是有人伸手接住,只聽那人說

道:「連尊長竟也不顧了嗎?」聲音清柔,如擊玉罄,白衣姍姍,正

是小龍女的身形,火把照出一團亮光,映得她玉顏嬌麗,臉上卻無喜

怒之色。這一下嚇得趙志敬腳也軟了,張口結舌,那裏還說得出話來

?萬料不到她竟在自己身後如此之近,滿心想逃,便是不能舉步。

   其實小龍女遠遠監視,趙志敬一舉一動全沒離開她目光。他引周

伯通上山,小龍女便跟在其後。周伯通自然知道,但並不理會,趙志

敬卻是茫然未覺。

   當下小龍女舉起火把,向周伯通身上照去,只見他臉上隱隱現出

綠氣。她從懷中取出金絲手套戴上,提起他手臂一看,不禁心中突的

一跳,只見三隻酒杯口大小的蜘蛛,分別咬住了周伯通左手三根手指



   蜘蛛模樣甚是怪異,全身條紋紅綠相間,鮮艷到了極處,令人一

見便覺驚心動魄。她知任何毒物顏色越是鮮麗,毒性便越厲害。三隻

蜘蛛牢牢咬住周伯通的手指,她拾起一根枯枝去挑,連挑幾下均沒挑

脫,當即右手一揚,三枚玉蜂針射出,登時將三隻蜘蛛刺死。她發針

的勁力用得恰到好處,刺死蜘蛛,卻沒傷到周伯通皮肉。

   原來這種蜘蛛叫作「彩雪蛛」,產於西藏雪山之頂,乃天下三絕

毒之一。金輪法王攜之東來,有意與中原的使毒名家一較高下。那日

他到襄陽行刺郭靖,沒想到使毒,並未攜帶彩雪蛛。中了李莫愁的冰

魄銀針後回到大營,恨怒之餘,便取出藏放彩雪蛛的金盒放在身邊,

只盼再與李莫愁相遇,便請她一嘗西藏毒物的滋味。也是機緣巧合,

既與周伯通打賭盜旗,又遇上了這個一心想當掌教的趙志敬,便在山

洞中放了一面布旗,旗中裹上三隻毒蜘蛛。這彩雪蛛一遇血肉之軀,

立即撲上咬嚙,非吸飽鮮血,決不放脫,毒性猛烈,無藥可治,便法

王自己也解救不了。他不肯貼身攜帶,便怕萬一有甚疏虞,為禍非淺



   小龍女這玉蜂針上染有終南山上玉蜂針尾的劇毒,毒性雖不及彩

雪蛛險惡,卻也著實厲害,尖針入體,彩雪蛛身上自然而然的便產出

了抗毒的質素。毒蛛捕食諸般劇毒蟲豸,全憑身有這等抗毒體液,才

不致中毒。毒蛛的抗毒體液從口中噴出,注入周伯通血中,只噴得幾

下,已自斃命跌落。幸而小龍女急於救人,又見毒蛛模樣難看,不敢

相近,便發射暗器,歪打正著,恰好解救了這天下無藥可解的劇毒。

   小龍女見三隻彩雪蛛毛茸茸的死在地下,紅綠斑斕,仍是不禁心

中發毛;又見周伯通僵臥不動,顯已斃命。她對周伯通實是好生感激

,常想當日若不是他將楊過引入絕情谷,自己便己與公孫止成婚,事

後念及,往往全身冷汗淋漓,膽戰心悸。不料他竟喪命於此,心下甚

是傷感。突然之間,只見周伯通左手舞了幾下,低聲道:「甚麼東西

咬我,這麼……這麼厲害?」想要撐持起身,但上身只仰起尺許,復

又跌倒。

   小龍女見他未死,心中大喜,舉火把四下察看,不再見有蜘蛛縱

跡,這才放心,問道:「你沒死麼?」周伯通笑道:「好像還沒有死

透,死了一大半,活了一小半……哈哈……」他想縱聲大笑,但立時

手腳抽搐,笑不下去。

   卻聽得洞外一人縱聲長笑,聲音剛猛,轟耳欲聾,跟著說道:「

老頑童,你王旗盜到了麼?今日的打賭是你勝了呢,還是我勝了?」

說話的正是金輪法王。

   小龍女左手在火把上捏,火把登時熄滅,她戴有金絲手套,兵刃

烈火,皆不能傷。周伯通低聲道:「這場玩耍老頑童輸定了,只怕性

命也輸了給你。臭法王,你這毒蜘蛛是甚麼傢伙,這等歹毒?」這幾

句話悄聲細語,有氣沒力,但法王隆隆的笑聲竟自掩它不下。法王暗

自駭然:「他給我的彩雪蛛咬了,居然還不死,這幾句話內力深厚,

非我所及。幸好中我之計,去了一個強敵。他此刻雖還不死,總之也

挨不到一時三刻了。」

   周伯通又道:「趙志敬小道士,你騙我來上了這個大當,吃裏扒

外,太不成話。你快去跟丘處機說,叫他殺了你罷!」趙志敬站在洞

外,躲在法王身後,只聽得毛骨悚然,暗想:「這事我豈能去跟丘師

伯說?」法王笑道:「這個趙道士很好啊。咱們王爺要啟稟大汗,封

他作全真教掌教真人呢。」暗想:「周伯通之死,這趙道士脫不了干

係,從此終身受我挾制。此人才識平庸,也不想想周伯通這樣一個瘋

瘋癲癲的人物,輩份雖尊,丘處機等豈能把他的言語當真?怎能憑老

頑童幾句話就讓你當全真教掌教?」

   周伯通大怒,呸的一聲。他體內毒性雖已消去大半,但彩雪蛛的

劇毒絕非人所能抗,一絲一忽的微量即足以屠滅多人。周伯通真氣略

鬆,又暈了過去。

   小龍女道:「金輪法王,你打不過人家,便用這種毒物害人,像

不像一派宗主?快拿解藥出來救治周老爺子!」

   法王隔洞望見周伯通暈去,只道他毒發而斃,大是得意,暗想憑

你這小小女子怎奈何得我?想起趙志敬日間言語相激,說自己曾敗在

她的手下,決意親手將她擒住,顯顯威風,當即衝向山洞,左掌一揚

,右手探出,向小龍女抓去,說道:「解藥來了,好好拿著。」小龍

女右手揮處,玎玲玲一陣輕響,金鈴軟索飛出,疾往他「期門穴」點

去。

   法王心想:「今日我若再擒你不到,豈不教那姓趙的道士笑話。

」幌身避開金鈴,探手入懷,已是雙輪在手,相互撞擊,噹的一聲巨

響,震人耳鼓。小龍女一點不中,兜轉軟索,焂地點他後心「大椎穴

」,這一下變招極快極狠。法王躍起數尺,讚道:「如你這等功夫,

女中罕見!」

   兩人夾洞相鬥,瞬息間拆了十餘招。法王倘若恃力搶攻,小龍女

原是難以抵擋,但他數日前攻進山洞,足底為冰魄銀針刺傷,險些送

了性命,小龍女武功與李莫愁全是一路,而招數巧妙尤在李莫愁之上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他那肯重蹈覆轍?何況洞中尚有毒蛛,若給

咬上了,非立時送命不可,是以雖然焦躁,卻不冒險強攻。黑夜之中

,但聽得鉛輪橐橐,銀輪錚錚,夾著金鈴玲玲之聲,宛似敲擊樂器。

   趙志敬遠遠站著,聽著兩人的兵刃聲響,心中怦怦亂跳,想起師

叔祖之死雖非自己有意加害,總是卸不了罪責,這等弒尊逆長之事,

於武林任何門派均是罪不容誅,倘若法王果能將小龍女殺了,自是大

妙,但若竟是小龍女獲勝,又或給她脫身逃走,消息自然傳出,那便

如何是好?他一步步的後退,手持劍柄,身子禁不住發顫,聽著雙輪

與金鈴之聲越來越密,不由得汗流浹背,濕透道袍。

   法王武功雖然遠勝小龍女,但輪短索長,不入山洞,終究難以取

勝,轉眼間已拆到六七十招,兀自制不住對方。小龍女見周伯通軀在

地下一動不動,多半是沒命的了,想要設法救助,卻那裏緩得出手來

?二人在黑暗中相鬥,她目光銳敏,比法王多佔了便宜,眼見法王揮

輪向右斜砸,右方露出空隙,當即回轉金鈴軟索,點向他右脅,同時

左手揚動,十餘玉蜂針向他上中下三盤射了過去。

   這一下相距既近,玉蜂針射出時又是無聲無息,法王待得發覺,

玉蜂針距身已不逾尺,也虧他武功委實非同小可,危急中翻轉銀輪,

捲住了金鈴軟索,同時雙足力撐,呼的一響,身子拔起丈餘,十餘枚

玉蜂針盡數在腳底飛過。倉卒間使力過巨,身子拔高,雙臂上揚,銀

鉛雙輪連著金鈴軟索一齊脫手飛上半空。輪聲嗚嗚,鈴聲玎玎,直響

上天空十餘丈處。星光下但見一團灰光,一團銀光,夾著一條長索激

飛而上。

   小龍女不待他落地,又是一把玉蜂針射出。法王身在半空,武功

再強,也是無法閃避,此時相距雖遠,情勢卻更凶險。

   但法王躍起之時,早料到敵人必會跟著進擊,雙手抓住胸口衣襟

向外力分,嗤的一響,長袍撕為兩片,恰好玉蜂針於此時射到,他舞

動兩片破衣,數十枚細針盡數刺入衣中。他哈哈一笑,雙足著地,拋

去破衣,伸手接住了空中落下的雙輪。這兩次脫險,都是仗著絕頂武

功加以聰明機變,於千鈞一髮之際逃得性命,卻也因此奪得了小龍女

的兵刃。

   他腳一落地,立即搶到洞口,笑道:「龍姑娘,你還不投降?」

他生怕小龍女在洞中設伏,不敢便此走進。小龍女卻不知他有所顧忌

,自己兵刃既失,玉蜂針也已十去其九,只得手心裏扣著一把僅餘的

金針,躲在洞口一旁,默不作聲。

   法王等了片刻,不見動靜,當下心生一計,雙輪交在右手,左手

拾起兩片破衣,突然雙輪著地擲出,一前一後,拋進了山洞之內數尺

,身子一幌,雙足已踏在輪上,以防地下插有毒針,跟著破衣飛舞,

揮成一道布障擋在身前。他兩片破衣上釘了數十枚玉蜂針,已成為一

件厲害兵刃,笑道:「別人有狼牙棒,龍姑娘,你試試我狼牙布的厲

害。」一言甫畢,突然手上一緊,半截長袍竟已被小龍女抓住。她戴

著金絲手套,莫說狼牙布,便當真是狼牙棒也敢赤手夾奪。

   法王這一下出其不意,急忙運勁回奪,就這麼微微一頓之間,小

龍女滿手金針已激射而出。法王暗叫不好,情急智生,隨手抓起躺在

地下的周伯通在身前一擋,跟著一招「倒踩七星步」,急竄出洞。饒

是他一生數經大敵,但這一次生死繫於一線,也不禁嚇得滿手都是冷

汗,遠遠站在洞外喘息。

   那二十餘枚玉蜂針盡數釘在周伯通身上。小龍女微微嘆息,心想

你身死之後,屍身還要受罪,不料忽聽得周伯通叫道:「好痛,好痛

,甚麼東西又來咬我?」小龍女又驚又喜,問道:「周伯通,你還沒

死麼?」她不懂禮法,出口便是呼名道姓。

   周伯通道:「好像已經死了,可是又活了轉來。不知是沒死得透

呢,還是沒活得夠。」小龍女道:「你沒死便好了,那法王好兇惡,

我打他不過。」取出吸鐵石,將他身上所中的玉蜂針一枚枚的吸出。

周伯通罵道:「法王這狗賊真不講道理,乘我死了還沒還魂,便用這

些瞧不見的細針來扎我。」小龍女不住手的跟他取針,他便不停口的

罵人。

   小龍女微微一笑,道:「周伯通,這些針是我扎你的。」於是將

適才激鬥的經過簡略說了,又問:「我這玉蜂針上餵有蜂毒,你身上

難不難過?」周伯通道:「舒服的很,你再扎我幾下。」小龍女還道

他是說笑,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玉瓶,說道:「這瓶玉蜂蜜可解我這

金針之毒,你喝一點便好啦。」周伯通連連搖手,說道:「不,不!

你這些針扎在身上很舒服,似乎正是那毒蛛的剋星。」

   小龍女想那老頑童又在胡說八道,但見他堅不肯服,也就不加勉

強,看來這怪老頭兒內功深不可測,連毒蛛也害他不死,中了玉蜂針

自然也是無礙。其實蜜蜂刺上之毒雖然毒性厲害,卻能治療多種疾病

,於風濕等症更有神效,是以天下凡養蜂之人,決無風濕。但小龍女

與周伯通均不明醫理,不知玉蜂針以毒攻毒,竟使彩雪蛛的毒性又解

了不少。

   法王在洞外聽得周伯通說話,竟然神完氣足,宛若平時,更是駭

然,暗想此人真難道是神仙不成?乘著他元氣未復,須得痛下殺手結

果了他,否則日後豈能再有這等良機。適才進洞不成,連銀鉛雙輪也

失陷在內,於是揮動小龍女的金鈴軟索,叫道:「龍姑娘,我借你的

兵刃使使。」用力一抖,將軟索揮進洞來。他武功已臻化境,任何兵

刃均能運轉自如,小龍女這軟索雖然怪異,但他當作軟鞭來用,居然

也使得虎虎生風,而且發自遠處,不怕對方以金針突襲。

   小龍女童心忽起,拾起地下的銀鉛雙輪,錚的一聲互擊,叫道:

「好,咱們便掉換了兵刃打一架。」右臂平伸推出,手臂突感酸軟,

竟然推不到盡頭。這鉛輪看來不大,份量卻著實不輕,小龍女一推出

便感不支,當即縮回,將雙輪護在胸前。

   法王瞧出便宜,突然欺上,長臂焂伸,便來搶奪雙輪。小龍女退

了一步,左手銀輪擲出。她擲輪只是虛招,乘著那一擲之勢,數十枚

玉蜂針又已射出。這些玉蜂針均是從周伯通身上起出,毒性已消了大

半,便是射在身上也無大礙。法王這次早有防備,不接銀輪,便即向

旁躍開,數十枚玉蜂針盡數打空。

   周伯通哈哈大笑,道:「好,這賊禿過來,你便用小針扎他。再

過一會,我元氣一復,這就出去抓他來打屁股。」小龍女道:「唉,

我的玉蜂針都打完啦,一枚也不賸了。」周伯通一愕,搔頭道:「這

可有點兒難攪。」他二人一老一小均是無機心,想到甚麼,口中便說

了出來。

   金輪法王滿腹智謀,但不知周伯通和小龍女的性情,不信天下竟

有人會自暴甚弱,心想:「你說玉蜂針打完了,我怎會上這個當?定

是想誘我近前,另使古怪法道射我。」小龍女坦然直說,反使法王不

敢貿搶攻,加之他日前在山洞內中了楊過之計,想起尼摩星自斷雙足

之慘,竟自十二分的鄭重起來。


   一耗兩耗,天色漸明。周伯通盤膝端坐,要以上乘內功逼出體內

的餘毒。可是那彩雪蛛的毒性猛惡絕倫,他每一運氣,胸口便煩惡欲

嘔,自頂至腫,無處不是麻癢難忍,不運氣卻反而無事,連試三次都

是如此,廢然嘆道:「唉,老頑童這一次可不好玩了!」

   法王在外偷窺,卻不知他有這等難處,暗想:「不好,這老頭兒

在運內功了!」心念一動,從懷中取出那隻盛放彩雪蛛的金盒來,掀

開盒蓋,盒中十餘隻彩雪蛛蠕而動,其時朝陽初昇,照得盒中紅綠斑

斕,鮮艷奪目。法王從金盒旁取出一隻犀牛角做的夾子,挾起一根蛛

絲,輕輕一甩,蛛絲上帶著一隻彩雪蛛,黏在山洞口左首。他連挾連

甩,將盒中毒蛛盡數放出,每隻毒蛛帶著一根蛛絲,黏滿了洞口四周

。盒中毒蛛久未餵食,飢餓已久,登時東垂西掛,結起一張張的蛛網

,不到半個時辰,洞口已被十餘張蛛網布滿。

   當毒蛛結網之時,小龍女和周伯通看得有趣,均未出手干預,到

得後來,一個直徑丈餘的洞口已滿是蛛網,紅紅綠綠的毒蛛在蛛網上

來往爬動,只瞧得心煩意亂。

   小龍女低聲道:「可惜我的玉蜂針打完了,不然一針一個,省得

這些毒蜘蛛在眼前爬來爬去的討厭。」周伯通拾起一枝枯枝,便想去

攬蛛網,忽見一隻大蝴蝶飛近洞口,登時被蛛網黏住。本來昆蟲落人

蛛網,定須掙扎良久,力大的還能毀網逃去,但這隻蝴蝶軀體雖大,

一碰到蛛絲立即昏迷,動也不動。小龍女心細,叫道:「別動,蛛絲

有毒。」周伯通嚇了一跳,急忙拋下枯枝。原來法王放毒蛛封洞,並

非想以這些纖細的蛛網阻住二人,倒是盼望他們出手毀網,遊絲上下

,免不了身上沾到一二根,劇毒便即入體。

   周伯通看了一會毒蛛吃蝴蝶,又盤膝坐下,心想:「反正我玄功

一時不易恢復,多坐一會倒也不錯。」小龍女卻想:「這僵持之局不

知何時方了?又不知道老頑童身上的毒性去盡沒有?」問道:「你運

功去毒,再有一天一晚可夠了麼?」周伯通歎道:「別說一天一晚,

再有一百天一百晚也不管用。」小龍女驚道:「那怎生是好?」周伯

通笑道:「那賊禿若肯送飯給咱們吃,在這山洞中住上幾年,也沒甚

麼不好。」

   小龍女道:「他不肯送飯的。」嘆了口氣,道:「倘若楊過在這

兒,我便在這山洞中住一輩子也沒甚麼。」周伯通怒道:「我甚麼地

方及不上楊過了?他還能比我強麼?我陪著你又有甚麼不好?」他這

兩句話不倫不類,小龍女卻也不以為忤,只淡淡一笑,道:「楊過會

使全真劍法,我和他雙劍合璧,便能將這和尚殺得落荒而逃。」周伯

通道:「哼,全真劍法有甚麼了不起?我難道不會使?楊過能勝得我

麼?」小龍女道:「我們這雙劍合璧,叫作玉女素心劍法,要我心中

愛他,他心中愛我,兩心相通,方能克敵制勝。」

   周伯通一聽到男女之愛,立時心驚肉跳,連連搖手,說道:「休

提,休提。我不來愛你,你也千萬別來愛我。我跟你說,在山洞中住

了幾年也沒甚麼大不了。當年我在桃花島山洞中孤零零的住了十多年

,沒人相伴,只得自己跟自己打架,現今跟你在一起,有說有笑,那

是大不相同了。」他自得其樂,意想在洞中作久居之計。

   小龍女奇道:「自己跟自己打架?怎生打法?」周伯通大是得意

,於是將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術簡略說了。小龍女心中一動:「若我

學會此術,左手使全真劍法,右手使玉女劍法,那豈不是雙劍合璧,

成了玉女素心劍法?就只怕這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學會。」說道:「

這功夫很難學罷。」周伯通道:「說難是難到極處,說容易也容易之

至。有的人一輩子都學不會,有的人只須幾天便會了。你識得郭靖與

黃蓉兩個娃娃麼?」小龍女點點頭。周伯通道:「你說他兩人是誰聰

明些?」

   小龍女道:「郭夫人千伶百俐,我聽過兒說道,當世只怕無人能

及得上她的聰明智慧。郭大俠的資質卻平常得緊。」周伯通笑道:「

甚麼『平常得緊』?簡直蠢笨得緊。你說我是聰明呢還是傻?」小龍

女笑道:「我瞧你年紀雖然不小,仍是傻裏不幾,說話行事,有點兒

瘋瘋癲癲。」

   周伯通拍手道:「是啊,你這話一點兒也不錯。這左右互搏之術

是我想出來的,後來我教了郭靖兄弟,他只用幾天功夫便學會了。但

他轉教他的婆娘,你別瞧黃蓉這女孩兒玲瓏剔透,一顆心兒上生了十

七八個竅,可是這們功夫她便始終學不會。我還道郭靖傻小子教得不

對,後來老頑童親自教她,那知道她第一課『左手畫方,右手畫圓』

便畫來畫去不像。所以啊,有的人一學便會,有的人一輩子學不了。

好像越是聰明,越是不成。」

   小龍女道:」難道蠢人學功夫,反而會勝過聰明人?我可不信。

周伯通笑嘻嘻的道:」我瞧你品貌才智,和那小黃蓉不相上下,武

功也跟她差不遠。你既不信,那你便用左手食指在地下畫個方塊,右

手食指同時畫個圓圈。小龍女依言伸出兩根食指在地下劃畫,但畫

出來的方塊有點像圓圈,圓圈卻又有點像方塊。周伯通哈哈大笑,道

:」是麼?你這一下便辦不到。

   小龍女微微一笑,凝神守一,心地空明,隨隨便便的伸出雙手手

指,左手畫了一個方塊塊,右手畫了一個圓圈,方者正方,圓者渾圓



   周伯通大吃一驚,道:「你……你……」過了半晌,才道:「你

從前學過的麼?」小龍女道:「沒有啊,這又有甚麼難了?」周伯通

搔著滿頭白髮,道:「那你是怎麼畫的?」小龍女道:「我也不知道

。心裏甚麼也不想,一伸手指便畫成了。」隨即左手寫了「老頑童」

三字,右手寫了「小龍女」三字,雙手同時作書,字跡整整齊齊,便

如一手所寫一般。周伯通大喜,說道:「這定是你從娘胎裏學來的本

領,那便易辦了。」於是教她如何左攻右守,怎生右擊左拒,將他在

桃花島上領悟出來的這門天下無比的奇功,一古腦兒說了給她聽。

   其實這左右互搏之技,關鍵訣竅全在「分心二用」四字。凡是聰

明智慧的人,心思繁複,一件事沒想完,第二件事又湧上心頭。三國

時曹子建七步成詩,五代間劉鄖用兵,一步百計,這等人要他學那左

右互搏的功夫,便是要殺他的頭也學不會的。小龍女自幼便練摒除七

情六欲的紮根基功夫,八九歲則已練得心如止水,後來雖痴戀楊過,

這功夫大有損耗,但此刻心靈痛受創傷,心灰意懶之下,舊日的玄功

竟又回復了八九成。她所修習的古墓派內功乃當年林朝英情場失意之

後所創,與她此時心境大同小異,感應一起,頓生妙悟,周伯通一加

指撥,她立時便即領會。只因周伯通、郭靖、小龍女均是淳厚質樸、

心無渣滓之人,如黃蓉、楊過、朱子柳輩,那就說甚麼也學不會了。

   周伯通身上毒性未除,但口講指劃,說得津津有味。小龍女不住

點頭,暗自默想如何右手使玉女劍法,左手使全真劍法,只幾個時辰

,心中豁然貫通,說道:「我全懂啦。」雙手試演數招,竟然圓轉如

意。周伯通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只叫:「奇怪!奇怪!」

   法王和趙志敬守在洞外,但聽兩人嘰嘰咕咕的說個不停,有講有

笑,側耳傾聽,只斷斷續續的聽到幾句,全然不明其中之意。

   小龍女一抬頭,見兩人正自探頭探腦的窺望,站起身來,說道:

「咱們走罷!」周伯通一呆,問道:「那裏去?」小龍女道:「出去

把賊禿抓來,逼他給你解藥。」周伯通拉了拉自己的大鬍子,道:「

你準打贏他了?」

   說到此處,忽聽得嗡嗡聲響,一隻蜜蜂黏上了蛛網,不住出力掙

扎。先前一隻大蝴蝶一觸蛛絲便即昏暈,這蜜蜂身軀甚小,卻似不怕

彩雪蛛的毒性,蛛網竟給撕出了一個破洞。一隻面目猙獰的毒蛛在旁

虎視眈眈,卻不敢上前放絲纏繞,過了良久,蜜蜂才不支暈去,那毒

蛛撲上便咬。

   小龍女在古墓中飼養成群玉蜂,和蜜蜂終年為伴,驅蜂之術固然

甚精,且把蜂兒視作朋友一般,眼見蜜蜂有難,心中大是不忍,突然

轉念:「毒蛛形貌雖惡,我的蜂兒未必便怕牠們了。」從懷中取出玉

瓶,右手伸掌握住,拔開瓶塞,潛運掌力,熱氣從掌心傳入瓶中,過

不多時,一股芬芳馥郁的蜜香透過蛛網送了出去。

   周伯通奇道:「你幹甚麼?」小龍女道:「這是個頂好玩的把戲

,你愛不愛瞧?」周伯通大喜,連叫:「妙極!」又問:「那是甚麼

把戲?」小龍女微笑不答,只是催動掌力。

   此時山谷間野花盛開,四下裏採蜜的野蜂極多,聞到這股甜蜜的

芳香,登時從各處飛湧而至。一隻隻野蜂不住的衝向山洞,一黏上蛛

網,便都掙扎撕扯,有的給毒蛛咬死,有的卻在毒蛛身上刺了一針。

彩雪蛛雖是天下的至毒,但蜂毒中得多了,即便漸漸僵硬而死。

   周伯通只瞧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洞外的金輪法王和趙志敬卻

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其時彩雪蛛尚佔上風,毒蛛只死了三隻,蜜

蜂卻有四十餘隻斃命,但野蜂越聚越多,起初還只三四隻、五六隻零

零落落的趕來,到後來竟是成群結隊,數十隻、數百隻一窩一窩的湧

到,片刻之間洞口的蛛網盡皆衝爛,十餘隻毒蛛也盡數中刺僵斃。趙

志敬吃過蜜蜂的大苦頭,眼見情勢不妙,忙悄悄溜入樹叢,遠遠避開

。法王卻可惜彩雪蛛難得,這一役莫名其妙的全軍覆沒,還道野蜂有

合群之心,同仇敵愾,和毒蛛相鬥,卻不知乃是小龍女召來,兀自尋

思如何逼周伯通和小龍女出洞,結果二人性命。

   小龍女將小指指甲伸入玉瓶,挑了一點蜂蜜向法王彈去,左手食

指向他左邊一點,右邊一點,口中呼嘯吆喝。幾千隻野蜂轉身出洞,

向他衝去。

   法王一驚非同小可,急忙向前飛竄。他輕身功夫了得,野蜂飛得

雖快,他身法更快,霎時間已竄出十餘丈外。但見他猶似一溜黑煙,

越奔越遠,野蜂追趕不上,便各自散了。

   小龍女連連頓足,不住口的叫道:「可惜,可惜!」周伯通道:

「可惜甚麼?」小龍女道:「給他逃走啦,沒搶到解藥。」原來她驅

趕蜜蜂分從左右包抄,要將法王圍住,可沒想到這些野蜂乃鳥合之眾

,東一窩西一窩的聚在一起,決不能和她古墓中養馴的玉蜂相比,要

牠們一時追刺敵人,倒還可以,至於左右包抄、前後合圍這些精微的

陣勢,野蜂便無能為力了。但周伯通已佩服得五體投地,深覺這玩兒

意兒比他生平所見所玩任何戲耍都強得多,鼓掌大讚,全忘了身上中

毒未解。

   小龍女見洞口蛛絲已除,竄出洞去,招手道:「出來罷!」周伯

通跟著躍出,但身在半空,突然重重跌落,嘆道:「不成,不成!力

氣使不出來。」猛地裏全身打戰,牙齒互擊,格格作響,這一跌之下

,引動彩雪蛛的餘毒發作出來,猶似身墜萬丈冰窖,酷寒難當,嘴唇

和臉孔漸漸發紫,一叢白鬍子連連搖幌。

   小龍女驚問:「周伯通,你怎麼啦?」周伯通不住發抖,顫聲道

:「你……你快用那針兒扎我……扎我幾下。」小龍女道:「我的針

上有毒啊。」周伯通道:「便……便是……有毒……有毒的好。」

   小龍女想起適才野蜂與毒蛛的惡戰,心道:「莫非蜂毒正是蛛毒

的剋星?」從地下拾起一枚玉蜂針,試著在他手臂上刺了一下。周伯

通叫道:「妙啊!快再刺。」小龍女連刺幾下,聽他不住的叫好,眼

見針上毒性已失,於是換過一枚。一共刺了十餘針,周伯通不再打戰

,舒了一口氣,笑道:「以毒攻毒,眾妙之門。」試著一運氣,卻覺

體內餘毒仍未去盡,猛地一拍膝蓋,叫道:「龍姑娘,你針上的蜂毒

不夠,而且不大新鮮。」小龍女笑道:「那我便叫野蜂來叮你。」周

伯通道:「多謝之至,快快叫罷!」

   小龍女揭開玉瓶,召來一群野蜂,一一叮在周伯通身上。老頑童

笑逐顏開,全身脫得赤條條地,讓野蜂針刺,一面潛運神功,先將蜂

毒吸入丹田,再隨真氣流遍全身各處大穴。約莫一頓飯功夫,遍體都

是野蜂尾針所刺的小孔,蛛毒盡解,再刺下去便越來越痛,大聲叫道

:「夠啦,夠啦!再刺下去便攪出人命來啦!」拾起衣褲穿起。

   小龍女微微一笑,將野蜂驅走,見金鈴軟索掉在一旁,順手拾起

,問道:「我要上終南山去,你去不去?」周伯通搖搖頭,道:「我

另有要緊事情要辦,你一個人去罷!」小龍女道:「啊!是了,你要

到襄陽城去相助郭大俠。」她一提到「郭大俠」三字,便想到郭芙,

跟著想到了楊過,黯然道:「周伯通,你若見到楊過,別提起曾遇見

我。」卻見他口中喃喃自語,但一些聲息也聽不到,臉上神色甚是詭

異,不知在搗甚麼鬼。過了半晌,周伯通突然抬頭問道:「你說甚麼

?」小龍女道:「沒甚麼了,咱們再見啦。」周伯通心不在焉,只是

點頭揮手。

   小龍女轉身走開,過了一個山坳,忽聲得周伯通大聲吆喝呼嘯,

宛似在指揮蜜蜂。小龍女好生奇怪,悄悄又走了回來,躲在一株樹後

張望,只見周伯通手中拿著玉瓶,正在指手劃腳的呼叫。她伸手懷中

一探,玉瓶果已不翼而飛,不知如何給他偷了去,但他吆喝的聲音,

似是而非,雖有幾隻野蜂聞到蜜香趕來,卻全不理睬他的指揮,只是

繞著玉瓶嗡嗡打轉。

   小龍女忍不住噗哧一笑,從樹後探身出來,叫道:「我來教你罷

!」周伯通見把戲拆穿,賊贓給事主當場拿住,只羞得滿臉通紅,白

鬚一揮,斗地竄出數丈,急奔下山,飛也似的逃走了。

   小龍女哈哈大笑,心想這怪老頭兒當真有趣得緊。她笑了數聲,

空山隱隱,傳來幾響回聲,驀地裏只覺寂寞淒涼,難以自遣,忍不住

流下兩行清淚。這一晚和金輪法王鬥智鬥力,有老頑童陪著胡鬧,倒

也熱鬧了半天,此刻敵人走了,朋友也走了,全世界便似孤另另的只

賸下了她一個人。


   她一路跟隨尹志平和趙志敬,只覺這兩人可惡之極,雖將之碎屍

萬段,也難解心頭之恨。她只消一出手,便能將兩人殺了,但總覺得

殺了他們那又如何?在大榆樹下呆了半晌,自言自語:「我還是找他

們去!」走下山來,跨上放在山下吃草的花驢。

   上得大路行了一程,忽見前面煙塵衝天,旌旗招展,蹄聲雷震,

大隊軍馬向南開拔,顯是蒙古大軍又去攻打襄陽。小龍女心中躊躇:

「這千軍萬馬之中卻如何去尋那兩個道士?」忽見三乘馬從山坡旁掠

過,馬上乘著黃衫星冠,正是三個道人。小龍女心道:「怎地多了一

個?」遙遙望去,最後一人正是尹志平,趙志敬和另一個年輕道士並

騎在前。小龍女一提韁繩,縱驢跟了下去。

   尹志平和趙志敬聽得蹄聲,回頭一望,又見到小龍女,都不禁臉

上變色。那年輕道人問道:「趙師兄,這女子是誰?」趙志敬道:「

那是咱們教中的大敵,你別出聲。」那道人嚇了一跳,顫聲道:「是

赤練仙子李莫愁?」趙志敬道:「不是,是她的師妹。」那年輕道人

名叫祁志誠,也是丘處機的弟子。他只知李莫愁曾多次與師伯、師父

、師叔們相鬥,全真諸子曾在她手下吃過不少虧,來者既是李莫愁的

師妹,自然也非善類。

   趙志敬舉鞭狂抽馬臀,一陣急奔,尹祁二人也縱馬快跑,片刻間

已將小龍女遠拋在後。但小龍女那花驢後勁極長,腳步並不加快,只

是不疾不徐的小跑。三匹馬奔出四五里,氣喘吁吁,漸漸慢了下來,

花驢又逐步趕上。趙志敬舉鞭擊馬,但坐騎沒了力氣,不論他如何抽

打,只奔出數十丈,便又自急奔而小跑,自小跑而緩步。

   祁志誠道:「趙師兄,我和你回頭阻擋敵人,讓尹師兄脫身。」

趙志敬鐵青著臉道:「話倒說得容易,你不要命了嗎?」祁志誠道:

「尹師兄負掌教重任,咱們好歹也得護他平安。」原來他此番是奉師

父丘處機之命前來,召尹志平回重陽宮接任掌教之位。

   趙志敬哼了一聲,不加理睬,心想:「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

憑你這點兒微末道行就想擋住她?」祁志誠見他臉色不善,不敢多說

,勒住馬韁,待尹志平上前,低聲道:「尹師兄,你千金之軀,非同

小可,還是你先走一步。」尹志平搖頭道:「由得他去!」

   祁志誠見他鎮靜如恆,好生佩服,暗道:「怪不得師父要他接任

掌教,單是這份氣度,第三代弟子中就無人能及。」他卻不知尹志平

此時心情特異,小龍女要殺便伸頸就戮,早已全無抗拒之念。趙志敬

見二人不急,究也不便獨自逃竄,好在見小龍女一時也無動手之意,

於是走一段路便回頭望一眼,心中大是惴惴不安。

   四人三前一後,默默無言的向北而行。這時蒙古大軍南衝之聲已

漸漸隱沒,偶而隨風飄來一些金鼓號角之聲,但風勢一轉,隨即消失

。百姓躲避敵軍,大道附近別說十室九空,簡直是雞犬不留,絕無人

跡。那日尹志平與趙志敬荒不擇路的逃到了偏僻之處,還可找到一家

小小飯店,這時一路行來,連完好的空屋也尋不著一所。

   當晚尹志平等三人便在一所門窗全無的破屋中歇宿。趙志敬和祁

志誠偷偷向外張望,只見小龍女在兩株大樹間懸了一根繩子,橫臥在

繩上。祁志誠見她如此功夫,暗暗心驚,只有尹志平坦然高臥,理也

不理。這一晚趙志敬忽起忽臥,那敢合眼而睡?只待樹上稍有聲息,

便要破門逃去。

   次晨四人又行。趙志敬連晚未睡,加之受驚過甚,騎在馬上迷迷

糊糊的打磕睡。祁志誠和尹志平並騎而行,落後了七八丈,祁志誠忍

不住說道:「尹師兄,你和趙師兄的武功,每年大較小較,我都見識

過的,兩位可說各有所長,難分高下。但說到胸中器量,那是不可同

日而語了。」尹志平苦笑了一下,問道:「師父和各位師伯叔這次閉

關,你可知要有多少時日?」祁志誠道:「師父說快則三月,慢則一

年,因此要急召尹師兄去接任掌教。」尹志平呆呆出神,自言自語:

「他老人家功夫到了這等田地,不知還須修持甚麼?」祁志誠低聲道

:「聽說五位真人要潛心鑽研,設法破解古墓派的武功。」尹志平「

哦」了一聲,忍不住回頭向小龍女望了一眼。


   原來那日大勝關英雄大會,小龍女與楊過出手氣走金輪法王師徒

,武功精絕,郝大通、孫不二和尹趙二道都親眼得見。何況楊過在郭

靖書房之中,手不動、足不抬,便制得趙志敬狼狽不堪,後來小龍女

只一招之間,便將趙志敬震得重傷。他二人使何手法,孫不二雖在近

旁,竟然便看不明白,倒似全真派的武功在古墓派手下全然不堪一擊

,思之實足心驚。後來又聽說小龍女和楊過雙劍合璧,將金輪法王殺

得大敗虧輸,全真派上下更是大為震動。全真諸子想起郝大通失手傷

了孫婆婆的性命,李莫愁、小龍女、楊過等人總有一日會來終南山尋

仇。對付李莫愁一人已是大為棘手,何況再加上楊龍兩個厲害腳色?

李莫愁和小龍女互有嫌隙之事,他們卻不知曉。

   全真七子之中,譚處端早死,此時馬鈺也已謝世,只剩下了五人

。劉處玄任了半年掌教,交由丘處機接任。五子均已年高,精力就衰

,想起第三、四代弟子之中並無傑出的人才,古墓派上山尋仇之時,

倘若全真五子尚在人間,還可抵擋得一陣,但如小龍女等十年後再來

,那時號稱天下武學正宗的全真派非一敗塗地不可。因此五人決定閉

關靜修,要鑽研一門厲害武功出來和古墓派相抗,是以趕召尹志平回

山接任掌教。


   尹志平等朝行晚宿,一路向西北而行。小龍女總是相隔里許,不

即不離的在後相隨。

   這日到了陝西境內,祁志誠向尹志平道:「尹師兄,咱們是回重

陽宮去。難道這龍姑娘孤身一人,竟也敢涉險追來麼?」

   尹志平「嗯」了一聲,實是猜不透她的用意。這一路之上,日日

夜夜,只是反來覆去的尋思:「她要向五位真人揭發我的惡行麼?要

仗劍大殺全真教,以出心中惡氣麼?或許,她只不過要回到古墓故居

,正好和我同路?又難道……又難道……她憐我一片痴心,終究對我

有了情意?」想到最後一節,總不由得面紅耳赤,暗自慚愧,這自是

痴心妄想,比之長生遇仙,尤為渺茫,反正此時生死榮辱全已置之度

外,恐懼之心倒也淡了。

   又過數日,已到了終南山腳下。祁志誠取出一枝響箭,使手勁甩

出,嗚的一聲響,衝天而起。

   過不多時,四名黃冠道人從山上急奔而下,向尹志平躬身行禮,

說道:「清和真人,您回來啦,大家等候多時了。」尹志平道號「清

和」,但除了他的親傳弟子之外,向來無人如此稱呼。這四名道人都

是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和他一直師兄弟相稱,其中一人年紀比他還

大得多。這四人突然改口,尹志平極感過意不去,忙下馬還禮,謙道

:「四位師兄如此相稱,小弟何以克當。」那年紀最長的道人是馬鈺

的弟子,說道:「五位師叔法旨,只待清和真人一到,即便接任掌教

,至於交接大禮,要等丘師叔開關之後再行。」尹志平道:「師父和

四位師伯叔已經閉關了麼?」那道人道:「已閉了二十多天。」

   說話之間,只聽山上樂聲響亮,十六名道士吹笙擊罄,排列在道

旁迎接,另有十六名道士拿著木劍、鐵缽等法器,見尹志平來到,一

齊躬身行禮,前後護擁,向山上而去,竟把趙志敬冷落在後。趙志敬

又是氣惱,又是羨妒,但內心卻又不禁暗暗得意:「待掌教之位落入

我的手中,再瞧你們的嘴臉卻又如何?」

   傍晚時分,一行人已到了重陽宮外。宮中五百多名道人從大殿直

排到山門外十餘丈處,只聽得銅鐘鏜鏜,皮鼓隆隆,數百名道士躬身

肅候。見到這般隆重端嚴的情景,尹志平本來委靡頹唐,不由得精神

為之一振,在十六名大弟子左右擁衛下,先到三清殿叩拜元始天尊、

太上道君、太上老君三清,再到後殿叩拜創教祖師王重陽的遺像,又

到第三殿全真七子集議之所,向七張空椅叩拜,然後回到正殿三清殿



   丘處機的第二弟子李志常取出掌教真人法旨宣讀,命尹志平接任

掌教。尹志平下拜聽訓,感愧交集,瞥眼見趙志敬站在一旁,臉上似

笑非笑的滿是譏嘲之色,心中驀地大震。

   尹志平聽訓已畢,站起身來,待要向群道謙遜幾句,忽見外面一

名道士進來,朗聲說道:「啟稟掌教真人,有客到。」尹志平一呆,

想不到小龍女竟會這般大模大樣的正式拜會,實不知如何應付才是,

事到臨頭,要逃也逃不過,只得硬著頭皮道:「請罷!」

   那道士回身出去,引了兩個人進來。群道一見,均大感詫異,尹

志平更是奇怪。原來進來的兩個人一個是蒙古官員打扮,另一個卻是

在忽必烈營中會見過的瀟湘子。


   那蒙古貴官朗聲說道:「大汗陛下聖旨到,敕封全真教掌教。」

說著在大殿上居中一站,取出一卷黃緞,雙手展開,宣讀道:「敕封

全真教掌教為:特授神仙演道大宗師,玄門掌教,文粹開玄宏仁廣義

大真人,掌管諸路道教所……」宣讀到這裏,見沒人跪下聽旨,大聲

道:「全真教掌教接旨。」

   尹志平上前躬身行禮,說道:「敝教掌教丘真人坐關,現由小道

接任掌教,蒙古大汗的敕封,非對小道而授,小道不敢拜領。」

   那蒙古貴官笑道:「大汗陛下玉音,丘真人為我成吉思汗所敬,

年事已高,不知是否尚在人世。這敕封原本不是定須授給丘真人的,

誰是全真教掌教,便榮受敕封。」尹志平道:「小道無德無能,實是

不敢拜領。」那貴官笑道:「不用客氣啦,快快領旨罷。」尹志平道

:「榮寵忽降,倉卒不意。請大人後殿侍茶,小道和諸師兄商議商議

。」

   那貴官甚是不快,捲起了聖旨道:「也罷!卻不知要商量甚麼?

」教中職司接待賓客的四名道人當即陪著貴官和瀟湘子到後殿用茶。

   尹志平邀了十六名大弟子到別院坐下,說道:「此事體大,小弟

不敢擅自作主,要聆聽各位師兄的高見。」

   趙志敬搶先道:「蒙古大汗既有這等美意,自當領旨。可見本教

日益興旺,連蒙古大汗也不敢小視咱們。」說著神情甚是得意,呵呵

而笑。李志常搖頭道:「不然,不然!蒙古侵我國土,殘害百姓,咱

們怎能受他敕封?」趙志敬道:「丘師伯當年領受成吉思汗詔書,萬

里迢迢的前赴西域,尹掌教和李師兄均曾隨行,有此先例,何以受不

得蒙古大汗的敕封?」李志常道:「那時蒙古和大金為敵,既未侵我

國土,且與大宋結盟,此一時彼一時,如何能相提並論?」趙志敬道

:「終南山是蒙古該管,咱們的道觀也均在蒙古境內,若是拒受敕封

,眼見全真教便是一場大禍。」李志常道:「趙師兄這話不對。」趙

志敬提高聲音,道:「甚麼不對,要請李師兄指點。」李志常道:「

指點是不敢。但請問趙師兄,咱們的創教祖師重陽真人是甚麼人?你

我的師父全真七子又是甚麼人?」

   趙志敬愕然道:「祖師爺和師父輩宏道護法,乃是三清教中的高

人。」李志常道:「他們都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愛國憂民,每個人

出生入死,都曾和金兵血戰過來的。」趙志敬道:「是啊。重陽真人

和全真七子名震江湖,武林中誰不欽仰?」

   李志常道:「想我教上代的真人,個個不畏強禦,立志要救民於

水火之中,全真教便算真的大禍臨頭,咱們又怕甚麼了?要知道頭可

斷,志不可辱。」這幾句話大義凜然,尹志平和十多名大弟子都是聳

然動容。

   趙志敬冷笑道:「便只李師兄就不怕死,旁人都是貪生畏死之徒

了?祖師爺創業艱難,本教能有今日的規模,祖師爺和七位師長花了

多少心血?這時交付下來,咱們處置不當,將轟轟烈烈的全真教毀於

一旦,咱們有何面目見祖師爺於地下?五位師長開關出來之時,又怎

生交代?」這番話言之成理,登時有幾名道人隨聲附和。趙志敬又道

:「金人是我教的死仇,蒙古滅了金國,正好替我教出了口惡氣。當

年祖師爺舉義不成,氣得在活死人墓中隱居不出,他老人家在天之靈

知道金人敗軍覆國,正不知有多喜歡呢。」

   丘處機的另一名弟子王志坦道:「蒙古人滅金之後,若是與我大

宋和好,約為兄弟之邦,咱們自然待以上國之禮。但今日蒙古軍大舉

南下,急攻襄陽,大宋江山危在旦夕,你我都是大宋之民,豈能受敵

國的敕封?」轉頭向尹志平道:「掌教師兄,你若受了敕封,便是大

大的漢奸,便是本教的千古罪人。我王志坦縱然頸血濺於地下,也不

能與你干休。」說到此處,已然聲色俱厲。

   趙志敬焂地站起,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王師弟,你是想動

武不成?對掌教真人竟敢如此無禮?」王志坦厲聲道:「咱們只是說

理。若要動武,又豈怕你來?」

   眼見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為下,氣勢洶洶的便要大揮老拳,拔劍

相鬥。一名鬚髮花白的道人連連搖手,說道:「各位師弟,有話好好

說,不用恁地氣急。」王志坦道:「依師兄說該當如何?」那道人說

:「依我說啊,唔,唔……出家人慈悲為懷,能多救得一個百姓,那

便是助長一分上天的好生之德……唔,唔……咱們若是受了蒙古大汗

的敕封,便能盡力勸阻蒙古君臣兵將濫施殺戮,當年丘師叔,不是便

因此而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麼?」有幾名道人附和道:「是啊!是啊

!」

   一名短小精悍的道人搖頭道:「今日情勢非昔可比。小弟隨師父

西遊,親眼見到蒙古兵將屠城掠地的慘酷。咱們若受敕封,降了蒙古

,那便是助紂為虐,縱然救得十條八條性命,但蒙古勢力一大,不知

將有幾千幾萬百姓因此而死。」這矮小道人名叫宋德方,是當年隨丘

處機西遊的十九弟子之一。

   趙志敬冷笑道:「你見過成吉思汗,那又怎地?我此番便見了蒙

古四王子忽必烈,這位王爺禮賢下士,豁達大度,又那裏殘暴了?」

王志坦叫道:「好啊,原來你是奉了忽必烈之命,做奸細來著!」趙

志敬大怒,喝道:「你說甚麼?」王志坦道:「誰幫蒙古人說話,便

是漢奸。」趙志敬突然躍起,呼的一掌便往王志坦頭頂擊落。斜刺裏

雙掌穿出,同時架開他這一擊,出掌的卻是丘處機的另外兩名弟子,

其中一人便是祁志誠。趙志敬怒火更熾,大叫:「好哇!丘師伯門下

弟子眾多,要仗勢欺人麼?」

   正鬧得不可開交,尹志平雙掌一拍,說道:「各位師兄且請安坐

,聽小弟一言。」全真教的掌教向來威權極大,眾道人當即坐了下來

,不敢再爭。

   趙志敬道:「是了,咱們聽掌教真人吩咐,他說受封便受封,不

受便不受。大汗封的是他,又不是你我,吵些甚麼?」他想尹志平有

把柄給自己拿在手裏,決不敢違拗自自之意。李志常、王志坦等素知

尹志平秉性忠義,心想憑他一言而決,的確不必多事爭鬧,於是各人

望著尹志平,聽他裁決。

   尹志平緩緩道:「小道無德無能,忝當掌教的重任,想不到第一

天便遇上這件大事。」說著抬起頭來,呆呆出神。大六名大弟子的目

光一齊注視著他,道院中靜得沒半點聲息。

   過了良久,尹志平緩緩的道:「本教乃重陽祖師所創,至馬真人

、劉真人、丘真人而發揚光大。小弟繼任掌教,怎敢稍違王馬劉丘四

真人的教訓?諸位師兄,眼下蒙古大軍南攻襄陽,侵我疆土,殺我百

姓。若是這四位前輩掌教在此,他們是受這敕封呢,還是不受?」

   群道聽了此言,默想王重陽、馬鈺、劉處玄、丘處機平素行事:

王重陽去世已久,第三代弟子均未見過;馬鈺謙和敦厚,處事旨在清

靜無為;劉處玄城府甚深,眾弟子不易猜測他的心事;但丘處機卻是

性如烈火、忠義過人。眾人一想到他,不約而同的叫道:「丘掌教定

然不受!」趙志敬卻大聲道:「現下掌教是你,可不是丘師伯。」

   尹志平道:「小弟才識庸下,不敢違背師訓。又何況我罪孽深重

,死有餘辜。」說到這裏,垂首不語。群道不知他話中含意,除趙志

敬外,都以為不過是自謙之辭,只覺得「罪孽深重、死有餘辜」八字

,未免太重,有點兒不倫不類。趙志敬「哼」的一聲,站起身來,說

道:「如此說來,你是決定不受的了?」

   尹志平淒然道:「小弟微命實不足惜,但我教令譽,卻不能稍有

損毀。」他聲調漸漸慷慨激昂,又道:「方今豪傑之士,正結義以抗

外侮。全真派號稱武學正宗,若是降了蒙古,咱們有何面目再見天下

英雄?」群道轟然喝采,李志常、宋德方、王志坦、祁志誠等大聲道

:「掌教師兄言之有理。」

   趙志敬袍袖一拂,怒沖沖的走出道院,在門邊回過頭來,冷笑道

:「掌教師兄,你說話倒是好聽得緊啊,嘿嘿!此事後果如何,你也

料想得到。」說著大踏步便行。

   群道紛紛議論,都讚尹志平決斷英明。四五個附和趙志敬的道人

覺得不是味兒,訕訕的走了。


   尹志平黯然無語,回到自己丹房,知道趙志敬受此挫折,決不干

休,定要當眾揭發自己的醜行。他宣稱不受敕封之時便已決意一死,

數月來擔驚受怕,受盡折磨,這時想到死後一了百了,心中反而坦然

,於是閂上丹房房門,冷然一笑,抽出長劍便往頸上刎去。

   突然書架後轉出一人,伸手一鉤一帶,尹志平毫沒防備,長劍竟

給他夾手奪去,一驚之下回過頭來,見奪劍的正是趙志敬,只聽他冷

冷的道:「你敗壞我教名聲,便想一死了事,甚麼都不理了?龍姑娘

守在宮門之外,待會她進來理論,教咱們如何對答?」尹志平道:「

好!那麼我出去在她面前自刎謝罪。」趙志敬道:「你便算自刎,此

事還是不了。五位師長開關出來,定要追問。全真教令譽掃地,你便

是千古罪人。」

   尹志平再也支持不住,突然坐倒在地,抱著腦袋喃喃道:「你叫

我怎麼辦?怎麼辦?就算死了,也是不成。」適才他在眾道之前侃侃

而談,這時和趙志敬單獨相處,卻竟無半點自主之力。趙志敬道:「

好,你只須依我一件事,龍姑娘之事我就全力跟你彌縫,本教和你的

聲名均可保全,決無半點後患。」尹志平道:「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

敕封?」趙志敬說道:「不,不!我決不要你受蒙古大汗的敕封。」

尹志平心頭一鬆,喜道:「甚麼事呢?快說,我一定依你。」


   半個時辰之後,大殿上鐘鼓齊鳴,召集全宮道眾。李志常吩咐丘

處機一系門下眾師弟與再傳弟子道袍內暗藏兵刃,生怕尹志平拒受敕

封,趙志敬一派人或有異圖。大殿上黑壓壓的擠滿了道人,各人神色

均極緊張。

   只見尹志平從後殿緩步而出,臉上全無血色,居中一站,說道:

「各位道兄,小道奉丘掌教之命,接任掌教,豈知突患急病,無法可

治……」這句話來得太過突兀,群道中有十餘人忍不住「啊、啊」的

叫出聲來。尹志平續道:「掌教重任,小弟已不克負荷,現下我命玉

陽子座下大弟子趙志敬,接任掌教!」

   這句話一出,大殿上立時寂然無聲。但這肅靜只是一瞬間的事。

接著李志常、王志坦、宋德方等人爭著大聲反對:「丘真人要尹師兄

繼任掌教,這重任豈能傳給旁人?」「掌教師兄好好的,怎會患上不

治之症?」「這中間定有重大陰謀,掌教師兄可莫上了奸人的當。」

第四代的眾弟子不敢大聲說話,但也都交頭接耳,議論紛紜,大殿上

亂成一片。李志常等怒目瞪視趙志敬,只見他不動聲色,雙手負在背

後,對各人的言語便似全然沒有聽見。

   尹志平雙手虛按,待人聲靜了下來,說道:「此事來得突兀,難

怪各位不明其中之理。我教眼前面臨大禍,小道又做了一件極大的錯

事,此刻追悔莫及,縱然殺身之謝,也已難以挽救。」說到這裏,神

色極是慘痛,頓了一頓,又道:「我反覆思量,只有趙志敬師兄才識

高超,能帶同本教渡過難關。各位師兄弟務須捐棄成見,出力輔佐趙

師兄光大本教。」

   李志常慨然道:「人孰無過?掌教師兄當真有甚差失,待五位師

長開關之後,稟明領責便是。掌教讓位之舉,我們萬萬不能奉命。」

尹志平長嘆一聲,說道:「李師弟,你我多年交好,情若骨肉。今日

之事,請你體諒愚兄不得已的苦衷,別再留難了罷。」

   李志常滿腹疑團,瞧尹志平的神色確有極重大的難言之隱,他言

語中竟是極意求懇,倒也不便再爭,當下低頭不語,暗自沉思方策。

王志坦朗聲道:「掌教師兄便真要謙讓,也須待五位師長開關之後,

稟明而行,那才不誤了大事。」尹志平黯然道:「事在急迫,等不及

了。」王志坦道:「好罷,就算如此,咱們同輩師兄弟之中,德才兼

備,勝過趙師兄的並非沒有。李志常師兄道力深湛,宋德方師弟任事

幹練,何以要授給大眾不服的趙師兄?」

   趙志敬性格暴躁,強忍了許久不語,這時再也按捺不住,冷笑道

:「還有敢作敢為的王志坦師兄呢?」王志坦怒道:「小弟不才,比

諸位師兄差得太遠。可是和趙師兄相比,自忖還略勝一籌。」趙志敬

嘿的一聲冷笑,抬頭望著屋頂,神情極是傲慢。王志坦大聲道:「小

弟的武功劍術,自非趙師兄敵手,但我至少不會去做漢奸。」趙志敬

面色鐵青,喝道:「你有種便把話說清楚些,誰做漢奸了?」兩人言

語相爭,越說越是激烈。

   尹志平道:「兩位不須爭論,請聽我一言。」趙王兩人不再說話

,但仍是怒目相視。尹志平道:「本教向來規矩,掌教之位,由上一

代掌教指任,並非由本教同道互推,這話可對麼?」眾人齊聲應道:

「是!」尹志平道:「我現在下指命趙志敬為本教下一任掌教,眾人

不得爭論。趙師兄,你上前聽訓罷。」趙志敬得意洋洋,跨步上前,

躬身行禮。

   王志坦和宋德方還待說話,李志常一拉兩人袍袖,使個眼色,兩

人素知處事穩當,必是別有所見,於是不再爭議。李志常低聲道:「

尹師兄定是受了趙志敬的挾持,無力與抗。咱們須得暗中查明趙志敬

的奸謀,再抖將出來。現下尹師兄已有此言,若再爭辯,反而顯得咱

們理虧了。」王宋二人點頭稱是,隨著眾人參與交接掌教的典儀。

   全真派一日之間竟有兩人先後接任掌教,群道或忿忿不平,或暗

暗納罕。


   接任典儀行畢,趙志敬居中一站,命自己的嫡傳弟子守在身旁,

說道:「有請蒙古大汗陛下的天使。」這「天使」兩字一出口,王志

坦忍不住又要喝罵,李志常忙使眼色止住。過不多時,四名知賓道人

引著那蒙古貴官和瀟湘子走進殿來。

   趙志敬忙搶到殿前相迎,笑道:「請進,請進!」那蒙古貴官等

候良久,早已不快又見尹志平並不出迎,臉色更是難看。一名知賓的

道人知他心意,說道:「本教掌教之位,自此刻起由這位趙真人接任

。」那貴官一怔,轉惱為喜,笑道:「原來如此,恭喜恭喜!」說著

拱手為禮。瀟湘子站在他身後兩步之處,臉上始終陰沉沉的不顯喜怒

之色。

   趙志敬側著身子引那貴官來到大殿,說道:「請大人宣示聖旨。

」那貴官微微一笑,心想:「原該由你這般人來掌教才像樣子。先前

那道人死樣活氣,教人瞧著好生有氣。」取出聖旨,雙手展開。趙志

敬跪倒在地,只聽那貴官讀道:「敕封全真教掌教為……」

   李志常、王志坦等見趙志敬公然領受蒙古大汗敕封,相互使個眼

色,刷刷幾聲,寒光閃動,各人從道袍底下取出長劍。王志坦和宋德

方快步搶上,手腕抖處,兩柄長劍的劍尖已指住趙志敬的背心。李志

常朗聲喝道:「本教以忠義創教,決不投降蒙古。趙志敬背祖滅宗,

天人共棄,不能再任掌教。」另外四名大弟子各挺長劍,將那貴官和

瀟湘子圍住。

   這一下變故來得突然之極。趙志敬雖然早知李志常等心中不服,

但想掌教的威權極大,自來無人敢抗,自己既得出任此位,便是本教

最高首領,所下法旨,即令五位師長也不能貿然反對,萬料不到對方

竟敢對掌教動武。這時他背心要害給兩劍指住了,又驚又怒,卻並不

畏懼,大聲道:「大膽狂徒,竟敢犯上作亂嗎?」王志坦喝道:「奸

賊!敢動一動,便教你身上多兩個透明窟窿。」

   趙志敬的武功原在王宋二人之上,但此時出其不意,俯伏在地時

給人制住,已全然處於下風。他事先佈置了十餘名親信在旁護衛,道

袍之中也暗藏兵刃,但李志常、王志坦等都是丘處機的親傳弟子,平

素在教中頗有威望,突然一齊出手,趙志敬的心腹大都不敢動彈。有

幾人想取兵刃,均是一伸臂便給人點了穴道。給孫婆婆擲傷了臉的張

志光,在豺狼谷曾與陸無雙相鬥的申志凡、趙志敬的弟子鹿清篤均在

其內。

   李志常向那貴官道:「蒙古與大宋已成敵國,我們大宋子民,豈

能受蒙古的封號?兩位請回,他日疆場相見,再與兩位周旋。」這幾

句話說得十分痛快,殿上群道中有許多當即大聲喝采。

   那貴官白刃當前,竟是毫無懼色,冷笑道:「各位今日輕舉妄動

,不識好歹,全真教大好基業,眼見毀於一旦,可惜啊可惜。」李志

常道:「神州河山都已殘破難全,我們區區一個教門又何足道?閣下

再不快走,倘若有人無禮,小道可未必約束得住。」

   瀟湘子忽地冷冷插口道:「如何無禮?倒要見識見識!」猛地伸

出長臂,左抓一把,右抓一把,隨手便將王志坦與宋德方手中長劍都

奪了過來。趙志敬立時躍起,雙臂使招「白雲出岫」護住後心,站在

那貴官身旁。瀟湘子將左手中長劍交了給他,右手劍刷的一聲向李志

常刺去。李志常舉劍擋架,只覺手臂微微一麻,急運內功相抗,嗆啷

一響,雙劍齊斷。

   瀟湘子奪劍、震劍,快速無倫,只一瞬間之事,接著袍袖一拂,

雙掌齊出,將身邊四名全真大弟子的長劍一齊震開。他連使三招,挫

敗全真教七名高手,殿上數百道人無不駭然,瞧不出這僵屍一般的人

武功竟如此高強。

   趙志敬素來瞧不起王志坦、宋德方等人的武功,這次在眾目睽睽

之下,給兩人制得跪在地下抬不起頭來,心中如何怒,這時一劍在手

,順勢就向王志坦刺去。這一招「大江東去」乃全真劍法中極凌厲的

招數,劍刃破空,嗤嗤作響,直指王志坦的小腹。

   王志坦向後急避。趙志敬下手毫不容情,立意要取他性命,手臂

前送,劍尖又挺進了兩尺有餘,眼見王志坦這一下大限難逃,殿上眾

人一時驚得寂無聲息,斗然間斜刺裏一隻袍袖揮出,捲住劍刃向旁一

拉,嗤的一聲,袍袖割斷,就這麼頓得一頓,王志坦向後躍開,旁邊

兩柄長劍伸過來架住了趙志敬的劍,瞧那斷袖之人時,卻是尹志平。

   趙志敬大怒,指著他喝道:「你……你……竟敢如此!」尹志平

道:「趙師兄,你親口答應了不受蒙古敕封,我才把掌教之位讓你,

為何轉眼之間,即便出爾反爾?」趙志敬道:「嘿,適才你問我道:

『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我道:『不,我決不要你受蒙古大汗

的敕封!』我怎麼說話不算了?受敕封的是我,可不是你。」尹志平

喃喃的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你好狡獪!」

   這時李志常已從弟子手中接過一柄長劍,大聲道:「全真教的好

兄弟,咱們仍奉尹真人為掌教。大家把這姓趙的漢奸擒下了,聽由掌

教真人發落。」說著挺劍上前,和趙志敬鬥了起來。王志坦、宋德方

與其餘五名大弟子列成天罡北斗陣法,登時將瀟湘子圍住。瀟湘子武

功雖強,但這陣法一經催動,威力非常,他急從袍底取出鋼棒招架,

但見陣法變幻,七名全真道人左穿右插,虛實互易,不由得眼花撩亂



   那貴官早退在大殿角落,眼見情勢不對,忙從懷中取出號角,鳴

都都的吹了起來。兩名道人搶上前去,奪下號角,將他反手擒住,但

終於遲了一步,號角聲已然傳出。

   尹志平知他呼召外援,危難當頭,不由得精神大振,叫道:「祁

志誠師弟,你看住這蒙古官兒。于道顯師兄、王志謹師兄,你們帶同

三位師兄,快到後山玉虛洞去幫孫師兄守護,以防外敵騷擾五位師長

靜修。陳志益師弟,你帶六個人防守前山;房志起師弟,你帶六個人

防守左山;劉道寧師弟,你帶六人防守右山。」

   防守前後左右的,都是丘處機門下他的同門師弟。守護玉虛洞的

于道顯是劉處玄門下,王志謹是郝大通門下。劉處玄和郝大通都在玉

虛洞中掙修,于王二人武功均高,為人正直,而且縱有異心,也決不

會危害親師。尹志平於片刻之間,便分派得井井有條,各處要地都已

有人把守,而且互相呼應救援,便有大批軍馬到來,一時也難攻打得

進。眾弟子見他目光如電,指揮若定,發號施令中自有一股威嚴,竟

無人敢予違抗,一一領命而出。

   忽聽得門外喝罵喧嘩,兵刃撞擊之聲大作,群道正差愕間,牆頭

一聲嗤哨,跳進數十個人來。東邊是尹克西領頭,西邊是尼摩星領頭

,正面是馬光佐領頭,所率領的都是蒙漢西域武士中的好手。

   原來忽必烈猛攻襄陽,連月不下,軍中忽然疫病發作,最後一陣

猛攻無效,隨即退兵。那日小龍女望見大軍向南急馳,便是最後的一

場攻城。忽必烈大軍未退,已派人收羅中原豪傑,以圖後舉,蒙古大

汗下旨籠絡全真派,也是忽必烈的計謀之一。但他知全真教稟性忠義

,未必便肯歸服,是以派金輪法王率領大批武林好手伏在終南山周圍

,倘若全真教違抗詔命,便以武力壓服。

   終南山本來守護周密,但一日之中兩易掌教,重陽宮裏亂成一團

,派在外面守衛的道人都撤了回來參與易立掌教的大典,因此尹克西

、尼摩星等來到重陽宮的宮牆之外,全真教中各人竟未發覺。這時敵

人突然現身,尹志平派遣的各路人手倒有一大半還未離殿。但見前後

左右均是外敵,全真教道眾雖多,一來大都未攜兵刃,二來處在包圍

之中,擠成一團,四下裏要害全落人手,眼見一敗塗地之勢已成,只

有任人宰割了。

   那宣敕封的蒙古貴官本已給祁志誠拿住,這時高聲叫道:「全真

教的各位道長,快擲下兵器,聽由掌教趙真人發落。」

   尹志平喝道:「趙志敬背祖叛師,投降外敵,身負大罪,已非本

教掌教。」他雖見情勢極其不利,仍決意一拚,指揮群道迎敵。但群

道大都赤手空拳,鬥不多時,已有十餘人屍橫就地。接著尹志平、李

志常、王志坦、宋德方、祁志誠等一一失手,或兵刃被奪,或受傷倒

地,或被點中穴道,餘下眾道被耳克西率領的武士逼在大殿一隅,無

法反抗。

   那貴官官階甚高,尹克西、瀟湘子等均須聽他號令。他見已獲全

勝,向趙志敬道:「趙真人,瞧在你的面上,全真教教眾謀叛抗命之

事,我可以代為隱瞞,不予啟奏。」趙志敬躬身連連道謝,猛地裏想

起一事,忙向瀟湘子低聲道:「有件大事尚須前輩相助。我的師父師

伯叔等五個在後山靜修,他們若是得訊趕來,這……這……」瀟湘子

陰惻惻的道:「趕來便趕來,我給你打發便是。」趙志敬不敢再說,

心中頗感不滿,一面又暗自擔憂:「你別小覷了我師父、師伯,他們

當真來此,你有得苦頭吃了。但若五位師長打退蒙古武士,我可要性

命難保。」

   那貴官道:「趙真人,你先奉領大汗陛下的敕封,然後發落為首

的叛徒。」趙志敬道:「是!」跪下聽旨。

   尹志平、李志常等手足被縛,耳聽得那貴官讀敕封,趙志敬磕頭

謝恩,大呼萬歲,都是怒火填膺。宋德方坐在李志常的身旁,在他耳

邊低聲說道:「李師哥,你解開我手上的綁縛,我衝出去稟告師長。

」李志常與他背脊靠著背脊,潛運內力,指上使勁,解開了縛在他手

腕的牛筋,低聲道:「可千萬要緩緩稟報,裝作若無其事,別讓五位

師長受驚,以致岔了真氣內息……」宋德方緩緩點頭。

   宣敕已畢,趙志敬站起身來,那貴官和瀟湘子等向他道喜。


   宋德方見眾人都圍著趙志敬,突然躍起,搶到三清神像之後。尼

摩星叫道:「站住的!」宋德方那裏理他,發足急奔。尼摩星雙足已

斷,無法追趕,左手一揚,一枚蛇形小鏢激射而出,撲的一聲,打中

了宋德方左腿。尼摩星叫道:「躺下的!」宋德方身子一幌,卻不躺

下的,忍痛奔跑。重陽宮房舍重重疊疊,他只轉了幾個彎,幾名追趕

他的蒙古武士便不見了他影蹤。

   宋德方奔到了隱僻之處,起出小鏢,包紮好傷口,到丹房中取出

一柄長劍,奔向後山。他轉過一排青松,剛望到玉虛洞的洞門,不由

得暗暗叫苦,只見數十名蒙古武士正在搬運山石,堵塞玉虛洞的洞門

。一個高瘦藏僧站著督工,另有僧俗兩人在旁指揮,宋德方認得這兩

人是曾來攻打重陽宮的達爾巴和霍都,武功與郝大通等不相上下。那

高瘦藏僧形貌清奇,顯然輩份武功尚在過二人之上,眼見玉虛洞門已

被堵上了十之七八,不知五位師長性命如何,心道:「師父待我恩重

如山,今日師長有難,若不捨命相救,枉生於天地之間。」

   他明知衝上攔阻只不過白送性命,決不能解救師父的困危,但全

教遭逢大難,義不能獨自求全,於是手持長劍,從松樹後竄出,運劍

如風,向那藏僧身後刺去。他想擒賊擒王,這一劍若能僥倖得中,敵

黨勢必大亂。

   那藏僧正是金輪法王。他已向趙志敬問明全真教中諸般詳情,是

以一上山便堵玉虛洞,知道只要制住全真五子,餘下的第三四代弟子

便無可與抗。

   宋德方劍尖離他背心不到一尺,見他仍是渾然不覺,正自暗喜,

猛地眼前金光一閃,噹的一聲,那藏僧手中一件圓圓的奇形兵刃迴掠

過來,與他劍刃一碰。宋德方虎口劇痛,長劍脫手飛出,只這麼一震

,牽動真氣,哇的一口鮮血噴出,迷迷糊糊之中,隱隱聽得前面傳來

許多人齊聲吶喊,不知又出了甚麼事,心中一陣憂急,便昏暈過去。

   金輪法王也聽到大殿上的叫聲,但想到瀟湘子、尹克西等高手在

場主持,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定然施展不出甚麼古怪,當下也不在意

,只是催促眾武士趕搬大石,及早將玉虛洞堵塞,以防丘處機等人忽

然衝出,不免大費手腳。


   大殿上自宋德方一走,情勢又變。那貴官向趙志敬道:「趙真人

,貴教犯上作亂之輩,人數可不少啊,我瞧你這掌教之位,有點兒坐

不安穩呢。」

   趙志敬也知眾道心中不服,只要瀟湘子等一去,群道立時便要反

擊,一不做,二不休,此時騎虎之局已成,大聲說道:「按照本教教

規,叛教犯上者該當何罪?」群道默然不應,心中大都說道:「你自

己才叛教犯上。」趙志敬又問一聲,眼望弟子鹿清篤,要他回答。鹿

清篤答道:「當在三清神像之前自行了斷。」

   趙志敬道:「不錯!尹志平,你知罪了嗎?服不服了?」尹志平

道:「不服!」趙志敬道:「好,帶他過來!」鹿清篤推尹志平上前

,站在三清神像之前。趙志敬又問李志常、王志坦諸人,人人都大聲

回答:「不服。」一一問去,被擒眾道之中只有三人害怕求饒,趙志

敬便下令鬆綁。其餘二十四人卻個個挺立不屈,王志坦等性子火爆的

,更是罵聲不絕。

   趙志敬道:「你們倔強如此,本掌教縱有好生之德,也已無法寬

容。鹿清篤,你替祖師爺行法罷!」鹿清篤道:「是!」提起長劍,

將站在左首第一個的于道顯殺了。

   于道顯為人謹厚和善,全教上下個個和他交好。眾道見鹿清篤將

他刺死,都大聲鼓噪起來。宋德方和金輪法王在後山聽到的喊聲,便

是眾道人的呼喝。尹克西將手一擺,數十名蒙古武士各執兵刃,攔在

眾道之前。

   鹿清篤見眾人叫得厲害,頓感害怕。趙志敬道:「快下手,慢吞

吞的幹甚麼?」鹿清篤應道:「是!」手起劍落,又刺死了兩人。站

在左首第四的已是尹志平,鹿清篤提起長劍,正要向他胸口刺落,忽

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冷冷的道:「且慢,不許動手!」

   鹿清篤回過頭來,只見一個白衣少女站在門口,卻是小龍女。只

聽她說道:「你站開!這個人讓我來殺。」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38

第  二十六  回    神  鵰  重  劍


   小龍女眼見全真教群道內鬨,蒙古武士大舉進襲,一切是是非非

,於她便似過眼雲煙,全不在意,但見鹿清篤舉劍要殺尹志平,這一

劍卻如何能讓旁人刺了?是以立時上  .前攔阻。

   趙志敬見小龍女突於此時進殿,心下大喜:「我一路給你追逼得

氣都喘不過來,此刻高手如雲,你自來送死,真是天賜其便!」喝道

:「這小妖女不是好人,給我拿下了!」蒙古武士不聽他的指喝,俱

都不動。趙志敬的兩名親傳弟子聽到師父號令,搶上前去,伸手分抓

她左右手臂。

   兩人手指尚未觸及小龍女衣袖,眼前斗然寒光閃動,只覺手腕一

陣劇痛,急忙向後躍開,原來腰間兩柄長劍已給小龍女拔去。在這一

瞬之間,兩人手腕上各已中劍,腕骨半斷,鮮血淋漓。小龍女這一下

出手奇快,旁人尚未看清楚她如何奪劍出招,兩名道人已負傷逃開,

眾人不禁都是愕然。

   鹿清篤喝道:「大夥兒齊上啊!咱們人多勢眾,怕這小妖女何來

?」他想小龍女武功再強,總不過一個年輕女子,眾人一擁而上,自

能取勝,當先挺劍向小龍女刺去。小龍女劍尖顫動,鹿清篤左腕、右

腕、左腿、右腿各已中劍,大吼一聲,倒地不起。這四劍刺得更快,

連瀟湘子、尹克西這等高手也不由得相顧失色。他們在絕情谷中曾見

她與公孫止動手,那時劍法雖亦精妙,但決不如眼前的出神入化。

   原來小龍女得周伯通授以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術,斗然間武功

倍增。她與楊過雙劍合璧使那「玉女素心劍法」,天下已少有抗手,

此刻她一人同使兩劍,威力尤強。二人不論如何心意相通,總不及一

個人內心的意念如電,她此刻所使劍術勁力雖不及二人聯手,出手卻

比之兩人同時要快上數倍。

   她長途追蹤尹趙二人,連日鬱鬱於心,不知該當如何處置才是,

這時全真道人先行發難,她乘勢還擊,劍上一見了血,滿腔悲憤,驀

地裏都發作了出來。只見白衣飄飄,寒光閃閃,雙劍便似兩條銀蛇般

在大殿中心四下遊走,叮噹、嗆啷、「啊喲」、「不好」之聲此起彼

落,頃刻之間,全真道人手中長劍落了一地,每人手腕上都中了一劍

。奇在她所使的都是同樣一招「皓腕玉鐲」,眾道人但見她劍光從眼

前掠過,手腕便感劇痛,直是束手受戮,絕無招架之機。倘若她這一

劍不是刺中手腕而是指向胸腹要害,群道早已一一橫屍就地。群道負

傷之後,一齊大駭逃開,三清神像前只餘下尹志平等一批被縛的道人



   小龍女自學得左右互搏之術以後,除了在曠野中練過幾次之外,

從未與人動手過招,今日發硎新試,自己也想不到竟有如斯威力,殺

退群道之後,竟爾悚然自驚。

   趙志敬見情勢不妙,忙從道袍下抽劍護身,同時移步後退。小龍

女心中對他恨極,身形一幌,雙劍已將他前面去路與身後退路盡皆攔

住。趙志敬揮劍奪路,只聽得叮噹一聲,尹克西道:「你不成,退開

了!」原來他已揮金龍鞭將小龍女的長劍格開。小龍女連傷十餘人,

直到此時,方始有人接得她一劍。

   小龍女道:「今日我是來向全真教的道人尋仇,與旁人無干,你

快退開了。」尹克西適才見了她追風逐電般的快劍,心中也自膽寒,

但他究是一流高手,總不能憑對方一語便即垂手退避,笑道:「全真

教中良莠不齊,有好有壞,有些人確是該殺,但不知是那些該死的賊

道得罪了姑娘?」

   小龍女「嗯」的一聲,不加理睬。尹克西心想先跟她拉拉交情,

動起手來倘是不敵,她也不致就下殺手,若見情勢不對便即退讓,旁

人見我和她相識,也不會笑我膽怯,於是笑嘻嘻的道:「龍姑娘,別

來多日,你貴體清健啊!」小龍女又是「嗯」了一聲,目光不離尹志

平、趙志敬二人,生怕他們乘機逃走。尹克西道:「跟這些賊道生氣

,沒的損折了姑娘貴手。姑娘只須指點出來,待在下稍效微勞,一一

給姑娘收拾了。」小龍女道:「好!你先給我殺了她。」說著向趙志

敬一指。

   尹克西心想:「此人已受蒙古大汗敕封,怎能殺他?」陪笑道:

「這位趙真人為人很好啊,姑娘只怕有點誤會,我叫他向姑娘陪個不

是罷!」小龍女秀眉微蹙,左手劍焂地遞出,快如電閃,向尹克西刺

了過去。尹克西忙舉鞭擋過,只聽得「啊」的一聲,站在他身後的趙

志敬已然肩頭中劍。即是瀟湘子等這些高手,也沒看出這一劍是怎生

刺的,只是料想這一招乃右手劍所發,繞過尹克西身子,刺中了躲在

他身後之人。

   尹克西吃了一驚,心想這一劍雖非刺在自己身上,但自己無力護

住趙志敬,那是同樣的丟臉,對方出招實在太快,全然瞧不清她雙劍

的來勢去路,如此對敵法定非敗不可,想到此處,心下更加怯了,金

龍鞭一擺,叫道:「龍姑娘,請你手下留情!」小龍女不理,對他既

不敵視,亦無友意,腳步微動,向左踏出兩步。尹克西跟著一轉,仍

想護住趙志敬,忽聽背後哼的一聲,一驚之下微微回頭,但見趙志敬

左肩袍袖已被劍鋒劃去了一片,鮮血涔涔而下。小龍女這一劍如何刺

他,旁人仍然莫名其妙,劍法精妙迅疾到了這等地步,不但來去無蹤

,竟似乎還能隔人傷敵。

   趙志敬連中兩劍,心想尹克西武功平平,實不足以倚為護身符,

危急中提氣竄出,躍到了瀟湘子身旁。小龍女便似沒見,轉過身子,

左手向力尹克西刺了一劍,右手劍卻刺向尼摩星前胸。尼摩星左手撐

住拐杖,右手以鐵蛇一擋,但聽得趙志敬高聲大叫,跟著嗆啷一響,

長劍落地,原來手腕又已中劍。這一招更加奇特,明明小龍女與他相

距甚遠,卻在政擊兩大高手之際抽空傷他。

   瀟湘子哼了一聲,道:「龍姑娘劍法不差,我也得領教領教。」

左手揮掌向旁推出,趙志敬只覺一股大力撞在肩頭,立足不住,跌出

數丈,虧得他內功也已頗有根柢,身上雖受了三處傷,仍是拿椿站住

。瀟湘子掌力未收,哭喪棒同時擊出。

   馬光佐與楊過、小龍女一直交好,這時心中大不以為然,高聲叫

道:「不要臉啊真正不要臉,三個武林大宗師,圍攻一個小姑娘。」

   瀟湘子等聽在耳裏,臉上都是微微一熱。他們生平對甚麼仁義道

德原是素不理會,然均傲慢自負,對身分體面卻瞧得極重,平時別說

三人聯手,便是單打獨鬥,也不屑跟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動手,

但此刻自知單憑自己一人,決計抵擋不了她這般神鬼莫測的劍招,對

馬光佐的譏嘲只好裝作沒聽到,均想:「渾大個兒,咱們同來辦事,

你卻反助外人,回頭定要教你吃點苦頭。」便在這心念略轉之間,眼

前劍光幌動,小龍女已然出招。三人仍是瞧不清她的劍勢,齊向後躍

,退開丈餘,不約而同的舞動兵刃,護住週身要害。

   眾蒙古武士牽著尹志平、李志常、王志坦等人退後靠向殿壁,均

知眼前這四人相鬥實是非同小可,只要給誰的兵刃帶到少許,不死也

得重傷。

   瀟湘子、尼摩星、尹克西均盼她先出手攻擊旁人,只要能在她招

數之中瞧出一些端倪,便有了取勝之機。三人都是一般的念頭,於是

各施生平絕技,將全身護得沒半點空隙,先求己之不可勝、以求敵之

可勝。這三大高手一出手便同取守勢,生平實所罕有,但眼見敵手如

此之強,若上前搶攻,十九求榮反辱。

   大殿之上,小龍女雙劍挂地,站在中央,瀟湘子等三人分處三方

,每人身前均有一片寒光來回幌動。尹克西的金鞭舞成一團黃光;尼

摩星的鐵蛇是一條條黑影焂進焂退;瀟湘子的哭喪棒則攪成一張灰幕

,遮住身前。

   小龍女向三人望了一眼,心道:「我和你們三個無冤無仇,誰有

空閒跟你們動手。」見趙志敬閃閃縮縮的正要退到神像之後,素袖一

拂,踏步便上。尼摩星與瀟湘子自左右搶到,鐵蛇和哭喪棒搶在身前

,他二人聯手,進攻即或不足,自守該當有餘。小龍女見無隙可乘,

雙劍即不遞出,眼見趙志敬逃向殿後,仗劍追了兩步,但尼摩星和瀟

湘子兩般兵刃使得颼颼風響,竟然搶不過去。小龍女道:「你們讓是

不讓?」

   瀟湘子心想:「此時仇隙未成,她未必便施殺手。這全真教的掌

教於我有甚好處,我何苦為他樹此強敵?」他躊躇未答,尼摩星卻叫

了起來:「我們偏偏不讓,你這小妖女有甚麼本事,一塌胡塗施展出

來的?」瀟湘子、尹克西同時向他瞪了一眼,均想:「咱們便是不讓

,又何必口吐惡言?難道憑你一人之力便敵得住她嗎?當真是太過不

自量力了。」只是和他協力禦敵之際,不便出口埋怨。他們沒想到尼

摩星雙腿斷折,實受楊過與李莫愁之賜,他知楊過是小龍女的情郎,

滿腔怨毒都要發洩在她身上,這時一動上手,他與其餘二人不同,存

心要和她拚個死活。

   小龍女也不著惱,只知要誅殺尹趙二人,非將眼前這三個高手驅

開不可,冷冷的道:「既不肯讓,我可要得罪了!」一言甫畢,劍光

閃處,突聽一片聲響,悠然不絕。響聲未過,小龍女已向後躍退丈餘

,回到大殿中心站定。瀟湘子和尼摩星臉上均各變色。原來這一記長

聲乃四十餘下極短促的連續打擊組成。這頃刻之間,小龍女雙劍已刺

削點斬,一共出了四十餘招,尼瀟二人守得滴水不漏,每一招均撞在

兵刃之上,在群道聽來,只不過一下兵刃碰擊的長聲而已。

   她這攻招如此迅捷,瀟湘子等三人心中更是驚懼。適才所以能擋

住劍招,全憑兩人將兵器舞得滴水不入,全無空隙,若待她一劍既出

,再舉起兵刃擋架,身上早已中劍了。小龍女急攻不下,也佩服這兩

人守得竟如此嚴密,微微一頓,輕飄飄的向後略退,臉孔兀自朝著瀟

湘子,雙劍焂地反轉倒刺,叮叮叮叮十二下急響,縱是琵琶高手的繁

絃輪指也無如此急促,尹克西的金鞭始終沒閒著,終於將這十二下也

都擋了回去。

   兩番攻守一過,四人心中均已了然,小龍女吃虧在內力不強,劍

招上的勁道不能盪開對方兵刃,若能與這三人的真力大致相仿,三人

早已守禦不住。小龍女提劍回到殿心,尋思破敵之計,只見三個對手

的兵刃越舞越急,卻那裏尋得出半點破綻?

   她想:「如此迅疾舞動兵刃,內力耗費極大,定難持久,我只須

靜以待變,時刻一長,總能尋到破綻。就算給趙志敬逃走了,慢慢再

找便是。」於是雙劍微顫,似攻非攻,蓄勢待發,卻不出擊,教對手

三人不敢稍有弛緩。可是瀟湘子等內力均極深厚,這般舞動兵刃,一

時三刻之間氣力並不消減。小龍女見無隙可乘,便靜靜的站著,神色

嫻雅,風致端嚴。她性子向來不急,在道上追蹤尹志平和趙志敬一月

有餘,始終沒有出手,此時便再多待一天半日,又有何妨?二十年古

墓中寂靜自守,早練成了無人能及的耐心。

   尼摩星見她仗劍閒立,旁若無人,第一個先沉不住氣了,猛地裏

虎吼一聲,鐵蛇揮出,向她疾衝過去。他一出手攻擊,身左便露出空

隙,小龍女長劍抖動,尼摩星拐杖急撐,躍了回來,但覺肩頭微微疼

痛,俯眼一瞥,只見左肩衣服上已刺破一個小孔,鮮血滲出,若非小

龍女也防他鐵蛇進襲,他這條左臂此刻已不連在身上了。

   尼摩星搶攻無功,反受創傷,心中雖怒,卻也不敢貿然再進。三

人分站三方各舞兵刃,小龍女站在中央全不理會。尹克西一套「黃沙

萬里鞭法」反反覆覆已使了四次,猛地心念一動,叫道:「尼摩兄,

瀟湘兄,咱們一齊踏上半步。」尼摩星與瀟湘子沒明白他的用意,但

想他是西域大賈,見識廣博,人又聰明,於是依言踏上半步。尹克西

同時踏上半步,叫道:「防守務須嚴謹,踏步要慢。咱們再踏上半步

。」尼瀟二人依言上前。

   三人毫不怠懈,過了一會,便向前踏出半步,這時人人都已瞧出

,三人圍著小龍女的圈子漸漸縮小,到最後便會將她擠在中心。三人

雖不敢出手攻擊,但每人舞動兵刃,組成三堵銅牆鐵壁,向中間逐步

擠攏,三股守勢合成一股強大的攻勢,實是猛不可當。眾人瞧到這般

情景,蒙古武士和趙志敬一派的道士心中暗喜,其餘的道士卻均為小

龍女擔憂。

   小龍女見三人越來越近,兵刃招數中卻仍是無隙可乘,眼見過不

多時,勢非被他們擠死不可,當下雙劍連刺,只聽得叮叮之聲忽急忽

緩,每一招都碰在對方兵刃之上。她連攻數十劍,盡數給擋了回來,

那三人卻又各自踏進了半步。小龍女心中漸感慌亂,退向左側時足底

一絆,微一踉蹌,這一下劍法中大現破綻,若不是瀟湘子等只守不攻

,不敢乘機進襲,她已遭到極大的凶險。

   原來大殿地下投棄著數十柄長劍,都是全真教群道所用兵刃,被

人奪下後拋擲在地。小龍女適才左足踏到一把長劍的劍柄,以致站立

不穩。

   她忽然想起:「別人兩手能使雙劍,我既已學會分心二用之術,

兩手該能同時使四柄劍。便算顯不出四劍的威力,或能擾亂敵人,乘

機脫困。」當下左手長劍交在右手,俯身又拾起兩柄劍,左右各持雙

劍,四劍同時揮動。

   瀟湘子等大吃一驚,均想:「這姑娘的招數愈來愈奇,四劍齊使

,當真聞所未聞。」但三人打定了以不變應萬變的主意,不管她使甚

麼怪招奇術,總是只守不攻,逐步進迫。

   小龍女四劍齊使,雖然駭人耳目,威力反不及只用雙劍,她平素

專練單劍,左手全真劍法,右手玉女劍法,配全得天衣無縫,這時每

一隻手都使雙劍,畢竟大不靈便,出招時已無得手應心之妙。

   瀟湘子等數招之間,便發覺她劍招突然略緩,劍尖刺來時也不及

先時的神妙莫測。尼摩星喉頭咕咕作響,揮動鐵蛇便要進襲。尹克西

急叫:「使不得,這是誘敵之計。」尼摩星經他提醒,嚇了一跳,心

想幸虧人家生意人見機得快,原來這女子如此狡獪,只要自己一攻,

她立施反擊,不但合圍之勢登時破了,只怕自己還要性命沒有的。

   其實小龍女本非存心誘敵,但聽尹克西這麼一叫,心想:「這黑

矮子沉不住氣,須得從他身上想法子。他說我誘敵,我便當真誘他一

下。」突然間右手一揚,一柄長劍向上飛出,右手劍跟著刺出,左手

又有一柄長劍飛上。瀟湘子等都是一驚,不知她又要玩甚麼花樣,只

見半空雙劍尚未跌落,她手中僅有的雙劍也擲了上去,這麼一來,她

兩手空空,已無兵刃。尹克西叫道:「自行嚴守,千萬不可進攻。」

他瞧不透小龍女的用意,但想只要嚴密守衛,逐步前逼,便已穩操勝

算,對方雖然赤手空拳,卻也不必冒險進招。

   小龍女彎下腰來,雙手不住在地下抓劍,一一擲上半空,同時空

中長劍一柄柄落下,她一接住跟著又擲了上去。但見數十柄長劍此上

彼落,寒光閃爍,煞是奇觀。古墓派武功本不以內力沉雄見長,而憑

手法迅疾取勝。當年小龍女傳授楊過武功之時,要他以雙掌攔住八十

一隻麻雀。這「天羅地網勢」使將出來,活的麻雀尚能攔住,數十柄

長劍隨接隨拋,在她自是渾若無事。她手中每一刻都有兵刃,也是每

一刻都無兵刃,只瞧得瀟湘子等目瞪口呆,均想這小姑娘在使幻術、

玩把戲麼?

   猛地裏小龍女左掌揚處,在一柄自空落下的長劍劍柄上一推,那

劍橫飛而出,向尹克西疾刺過去。劍頭撞在他金龍鞭舞成的光幕之上

,迅疾無比的彈了回來,卻撞向尼摩星。尼摩星的鐵蛇舞得正急,那

劍一碰,便即飛去迴刺小龍女。這時空中又有兩柄長劍落下,小龍女

雙手分撥回帶,三柄劍分襲三人。

   頃刻之間,數十柄長劍不再向上飛起,而是在三般兵刃組成的光

幕之間來回激盪,有些長劍去勢斜了,被尼摩星的鐵蛇大力砸碰,斷

成兩截。小龍女手上戴了金絲手套,拍打在劍刃之上,絲毫不傷,她

自幼熟習「天羅地網勢」,在房舍殿堂間進退趨避的功夫更是天下無

雙,眼明手快,靈台澄澈,越打越急,心中竟無半點雜念,全沒想到

這場激戰是勝是敗,誰生誰死。有時順手抓到劍柄,便刺出數劍,隨

即又向敵人拋擲。初時她雙劍在手,瀟湘子等已感不易抵禦,這時數

十柄長劍亂飛亂刺,中間又夾著她凌厲迅疾的擊刺,卻如何還能招架

?何況長劍從各人兵刃上碰撞出去之時,方向力道全然無法控制,是

否要傷到同伴,只有聽天由命。

   小龍女向空擲劍,本來不過想擾亂敵人的目光,這時情勢變化,

實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大大有利。從兵刃飛舞的響聲之中,隱隱聽得尹

克西和尼摩星氣息漸粗,瀟湘子的哭喪棒舞得雖快,但只見惶急,與

他「瀟湘」兩字大異其趣。

   突然間尹克西右臂下垂,大叫:「不好!」原來三柄長劍飛去,

正好和他的軟鞭纏在一起。他守得雖然嚴密,但這三柄劍均是從瀟湘

子和尼摩星的兵刃上碰撞出來,三劍齊至,莫名其妙的纏在他鞭上。

尹克西用力一抖,甩脫三劍,但正當他軟鞭將起未起之際,小龍女長

劍刺出,尹克西腕上劇痛,軟鞭已把持不住。

   但聽嗆啷一聲,金龍軟鞭落地。小龍女左掌連揮,七八柄長劍激

飛而出,分刺三人,跟著雙手各接住一柄長劍,身形幌處,從尹克西

身前躍出。尹克西手腕受傷,兵刃落地,這洞牆鐵壁般的包圍圈子立

時破了,眼見她雙劍如兩道電光似的閃動,忙向後急退。小龍女的輕

功比這三人都高,一提氣,直奔殿後,追趕趙志敬去了。

   瀟湘子等一時還不能便收兵刃,直待數十把長劍一一落地,這才

住手。尹克西臉帶愧色,說道:「小弟無能,給她走了!」他三人本

來互不為下,誰也不佩服誰,勾心鬥角,均要設法壓服對方,但適才

經歷了這場驚心動魄的惡鬥,三人都有死裏逃生之感,相互間的敵意

少了許多。瀟湘子和尼摩星齊聲道:「這怪不得尹兄……」一這未畢

,忽聽得山後隱隱傳來叮叮噹噹的兵刃撞擊之聲。

   大殿上這一戰,瀟湘子等本來均已膽寒,但聽到這兵刃撞擊聲中

,夾著法王五隻輪子的嗚嗚風響,顯然小龍女已在與法王動手。三人

均想:「在這麼一個硬手作主將,咱們再從旁夾攻,必可取勝。」尹

克西拾起金龍軟鞭,叫道:「大夥兒追!」搶先尋聲追了下去。瀟湘

子舉起哭喪棒,與尼摩星率領眾蒙古武士發足跟隨。眾人此時心目中

的大敵惟小龍女一人,全沒將諸全真道人放在意下。

   尹志平、李志常等見眾蒙古武士退去,即行互解綁縛,紛紛拾起

長劍,蜂擁跟去。


   瀟湘子等趕到重陽宮後玉虛洞前,只見輪影激盪,劍氣縱橫,金

輪法王吼聲如雷,小龍女白衣勝雪,兩人相隔丈餘,正自遙遙相鬥。

金銀銅鐵鉛五隻巨輪迴旋飛舞,響聲只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法王

的輪子在數度激戰曾一再失去,但失後即補,大小重量與所失者無異

,不過少了原來輪上所鑄的花紋、真言而已,是以使動時仍是得心應

手。

   尹志平和李志常見玉虛洞的洞門已被大石堵塞,不知五位師長生

死如何,心中焦急,一齊搶到洞口。達爾巴手執金杵,霍都揮動鋼扇

,只數招之間,便將群道打退。

   王志坦大叫:「師父,師父,你老人家安好嗎?」他心中焦急,

語音中帶有哭聲。李志常轉念一想:「憑著五位師長的玄功,怎能輕

易給人關在洞中?定是他們練功到了緊急當口,不能分心抵禦外敵。

王師弟這麼一叫,他們若在洞中聽見,反而擾亂心神。」忙道:「王

師弟,別叫,五位師長受不得驚擾。」王志坦立時醒悟,扶起倒在地

下的宋德方,見他受傷不輕,當下設法救助。

   瀟湘子等旁觀法王和小龍女相鬥,見他雖然守多攻少,但接得兩

三招便還遞一招,五輪威力奇猛,逼得小龍女無法近身,比之適才三

人只守不攻確是高出甚多。三人又是佩服,又是妒忌,均想:「這和

尚得封為蒙古第一國師,也不枉他了。」三人本想與法王夾攻合擊,

但見此情勢,私心登起,都不願便這麼助他成功。

   殊不知金輪法王出招雖猛,心中卻已叫苦不迭。小龍女雙手劍招

不同,卻配合得精妙絕倫,左手劍攻前,右手劍便同時襲後,叫他退

既不可,進又不能,雙劍每一路劍招都是進攻數處,叫他顧此失彼,

難以並救。若不是他內功外功俱臻登峰造極之境,眼明手快,剛柔互

濟,武功只要略差半分,這頃刻之間身上早已中了十七八劍。其實小

龍女一人而使兩般劍法,出招雖快,威力終究不如與楊過聯手,別說

真實武功仍與法王相差甚遠,即令瀟湘子等人也是強勝於她。只是她

一下來出招星馳電閃,各人從所未見,以致心下先行怯了。法王更在

這「玉女素心劍法」下吃過苦頭,一見到這劍法,心中想的便是如何

自保、如何脫身。小龍女佔到上風,實是仗了先聲奪人之功。

   拆到五六十招之時,法王已是險象環生,他叫回金輪護身,不敢

擲出攻敵,又數招後,再將銀輪也收了回來,接著五輪齊回,變成了

只守不攻,便和適才瀟湘子等一般模樣。五隻輪子輕重大小、顏色形

狀各各不同,或生尖刺,或起稜角,組成五道光環,在他身週滾來滾

去。

   忽聽得小龍女嬌叱一聲:「著!」跟著法王低聲吼叫,叮叮數響

。兩人縱躍來去,出手越來越快,便是瀟湘子這等高手,也沒瞧清兩

人這一叱一叫,已起了甚麼變化。金輪法王倘若以輪上威猛之力與她

對攻,小龍女便即抵擋不住,可是他心中既怯,竟爾捨己之長,與小

龍女比快,不免越來越是不利。

   突然之間,尼摩星臉上微微一痛,似被甚麼細小暗器打中,一驚

之下伸手一摸,臉上沒甚麼,掌中卻有點鮮血。他呆了一下,又見一

點鮮向飛到了尹克西身上,才知激鬥的二人之中已有一個受傷。過不

多時,小龍女白衫之上點點斑斑的濺上十幾點鮮血,宛似白綾上畫了

幾枝桃花,鮮艷奪目。尼摩星喜道:「小妖女受傷啦!」接著劍光兩

閃,法王一聲低吼。瀟湘子冷冷的道:「不!是大和尚受傷!」

   尼摩星一想不錯,鮮血是法王受傷後濺到小龍女身上的,心想若

是法王死在她的手下,再也無法將她制住,於是叫道:「尹兄,瀟兄

,一齊上啊!」鐵蛇揮動,慢慢從小龍女身後逼上。瀟湘子和尹克西

也覺不能再行袖手旁觀,當下分從左右逼近。

   法王身上中了三劍,但均是輕傷,危殆萬分之中來了幫手,心中

一寬,見瀟湘子等並不出手攻擊,各以兵刃護住自身,分從三方緩緩

進逼,已知時刻稍長,小龍女勢必無倖。

   玉虛洞前,青松林畔,四個武林怪客圍著一個素裝少女,好一場

惡戰。眾蒙古武士和全真道人目眩心驚,臉若死灰,生平那裏見過如

此的激鬥!

   猛聽得砰碰一聲震天價大響,砂石飛舞,煙塵瀰漫,玉虛洞前數

十塊大石崩在一旁,五個道人從洞中緩步而出,正是丘處機、劉處玄

等全真五子。


   尹志平、李志常等大喜,齊叫:「師父!」迎了上去。達爾巴和

霍都大吃一驚,眼見這般破洞的聲勢,便如點燃了的火藥開山爆石一

般。兩人各挺兵刃,向前搶上。丘處機等五人向旁人讓,突然十掌齊

出,按在兩人背心,一捺一送,將兩人拋出丈許之外。

   達爾巴和霍都的武功與郝大通等在伯仲之間,雖不及丘處機、王

處一的精湛,但也決不致只一招便給擲開。原來全真五子在玉虛洞中

閉關靜修,鑽研拆解「玉女心經」之法,五個人殫精竭慮,日夜苦思

,總覺小龍女和楊過所顯示的武功,每一招每一式都恰好是全真派武

學的剋星,要想從招術上取勝,實是難能。後來丘處機從天罡北斗陣

法中悟出一理,說道:「咱們招術變化,斷然不及,但可合五人之力

,以勁力補招數之不足。」於是五人便精思併力攻敵的法門,每一招

出去,都是將五人勁力歸集於一點。他們自知第三四代弟子中並無出

類拔萃的人物,只有仗著人多,或能合力自保。這一個多月之中,終

於創出一招「七星聚會」。這一招畢竟還是從天罡北斗陣法中演化出

來,雖說是「七星聚會」,卻也不必定須七人聯手,六人、五人,以

至四人、三人,也均可併力施展。

   當金輪法王率領眾武士堵洞之時,這「七星聚會」正好練到了要

緊當口,萬萬分心不得,明知大敵來攻,也只得置之不理,直到五人

練到五力歸一,融合無間,這才破洞而出。只可惜過於迫促,這一招

還只練到三四成火候,饒是如此,達爾巴和霍都也已抵擋不住,竟給

五子一擊成功。

   丘處機等轉過身來,只見法王等四人圍著小龍女劇鬥方酣。五人

只瞧了片刻,面面相覷,不禁面色慘然,都想:「罷了,罷了,原來

古墓派的武功精妙若斯,要想勝她,那是終身無望了。」他們在洞中

所想所練,都從先前所見小龍女和楊過的武功為依歸,豈知眼前所顯

示的神奇劍招,要想瞧個明白都有所不能,甚麼破解抵擋,真是從何

說起?

   法王等四大高手的武功都在全真五子之上,此時全真教中要有如

此一個都是千難萬難。丘處機等心想:「若是先師在世,自能勝得過

他們,周師叔大概也勝他們一籌,但若同時受這四人圍攻,十九要抵

敵不住。」五個老道垂頭喪氣,心下慚愧,自覺一代不如一代,不能

承繼先師的功業,大敵當前,全真教瞧來真是立足無地了。眼見招招

凶險,步步危機,五人越瞧越是心驚,顧不得詢問弟子變故因何而起



   這時小龍女等五人相鬥,情勢又已不同。小龍女招招攻擊,法王

等始終是遮攔多,還手少,但逐步進逼。小龍女處境越來越不利,數

次想搶出圈子,暫且退走,但對方守得嚴密異常,每一招均給擋了回

來。她知有金輪法王主持圍逼,無法再使擲劍之法,何況除了手中雙

劍,身邊已無其他兵刃。

   她自在大殿上劍傷鹿清篤,到這時已鬥了將近一個時辰,氣力漸

感不支,而強敵越逼越近,丘處機等五人又環伺在側,這五個老道也

非易與之輩,四下裏盡是敵人,自己孤身一人,今日定要喪身重陽宮

中了,忽然想起:「我遭際若此,一死又有甚麼可惜?就只是……就

只是……臨死之時,總盼能見過兒一面。他這時是在那裏呢?多半是

在跟郭姑娘親熱,說不定已成了親,新婚燕爾,那裏想到我這苦命女

子在此受人圍攻?不,不!過兒不會這樣,他便和郭姑娘成了親,也

決不會忘了我。我只要能再見他一面……」

   她離襄陽北上之時,決意永不再和楊過相見,但這時面臨生死關

頭,心中越來越是割捨不下。她一想到楊過,本來分心二用突然變為

心有專注,雙手劍招相同,再無「玉女素心劍法」的威力。法王見她

劍法斗變,初時還道她是故意示弱誘敵,但數招一過,越看越不像,

當下踏上半步,左手銀輪護身,右手金輪往她劍上碰去。

   只聽得噹的一聲輕響,小龍女左手長劍脫手飛出,在半空中拍的

一下,震為兩截。法王這一下本來只是試探,竟致成功,實大出意料

之外,當即右手金輪砸將過去。小龍女一驚,忙鎮懾心神,刷刷刷還

了三劍,但此時只憑單劍,武功便已遠不及法王。瀟湘子等三人瞧出

便宜,三般兵刃同時攻上。

   小龍女淡淡一笑,已不願再事掙扎力抗,瞥眼望見三丈外的一株

青松旁生著一叢玫瑰,花朵嬌艷欲滴,突然想起當年與楊過隔著花叢

練「玉女心經」的光景,心道:「我既已見不到過兒,那便在臨死之

時心中想念著他。」臉上神色柔和,登時浸沉在瞑想之中。

   法王等四下裏合圍,原可一舉將她擊斃,忽見她神情古怪,似乎

已忘了迎敵,各各驚詫,不知她是否施展甚麼邪法,四般兵刃舉在半

空,並不擊下。但也只這麼一頓,尼摩星的鐵蛇便首先遞了出去。

   突然身旁風聲颯然,有人挺劍刺來。尼摩星忙回過鐵蛇擋格,卻

擋了個空,只見人影幌動,卻是尹志平搶到了小龍女身前,倒持手中

長劍,將劍柄遞過去給她。小龍女這時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早將廝

殺拚鬥之事置之度外,覺得左手掌中多了一個劍柄,便順手握著。

   旁觀眾人突見尹志平搶人這五大高手的戰團之中,直與送死無異

,不禁齊聲驚呼。

   法王和他相識,不願傷他性命,當即左臂在他肩頭一撞,將他推

開,右手揮輪向小龍女砸去。尹志平見她不知如何竟爾突然失了戰意

,心中大急,眼見這一輪便要將她砸死,奮不顧身的撲了上去,叫道

:「龍姑娘,小心!」用自己背脊硬擋了法王金輪。

   法王金輪一砸,威力裂石開山,尹志平如何抵擋得住?立時向前

俯衝。小龍女接過他遞來的劍後,兀自挺著劍呆呆出神,尹志平身子

衝來,恰好碰在劍尖之上,劍刃透胸而入。小龍女一呆,這才醒悟,

原來是他救了自己性命,眼見他背遭輪砸,胸中劍刺,受的全是致命

重傷,一剎那間,滿腔憎恨之心盡化成了憐憫之意,柔聲道:「你何

苦如此?」

   尹志平命在垂危,忽然聽到這「你何苦如此」五字,不禁大喜若

狂,說道:「龍姑娘,我實……實在對你不起,罪不容誅,你……你

原諒了我麼?」

   小龍女又是一怔,想起在襄陽郭府中聽到他和趙志敬的說話,一

個念頭在腦子中閃過:「過兒對我如此深情,又曾立誓決不會變心。

但他忽然決意和郭姑娘成親,棄我如遺,了無顧惜,定是知悉了我曾

受這廝所污。」她心思單純,雖然一路跟蹤尹趙二道,卻從未想到此

事,這時猛地給尹志平一言提醒,心中的憐憫立時轉為憎恨,憤怒之

情卻比先前又增了幾分,一咬牙,右手長劍隨即往他胸口刺落。只是

她生平未殺過人,雖然滿腔悲憤,這一劍刺到他胸口,竟然刺不下去



   丘處機在一旁瞧著,眼見愛徒死於非命,心中痛如刀割,只是事

起倉卒,不及救援,小龍女第一劍,還可說是由於法王之故,但第二

劍卻是存心出手。他絲毫不知這中間的原委曲折,這半年中日思夜想

,多半盡是如何抵擋小龍女的招術,而近一個月中更是除此之外再無

別念。他既認定小龍女是本教大敵,又決然想不到尹志平會自願捨身

救她,眼見她挺劍又刺,當即縱身而前,左手五指在她腕上一拂,右

掌向她面門直擊過去。丘處機的武功在全真七子之中向居第一,這一

下情急發招,掌力雄渾已極。

   小龍女手腕被他一拂而中,長劍拿捏不住,登時脫手,她不等長

劍落地,一伸手,又已抓住,跟著遞出一劍,指晌丘處機胸口。便在

此時,尹志平大叫一聲,倒在地下,創口中鮮血湧出。小龍女左手劍

同時刺向丘處機小腹,這一來雙劍合璧,威力大增,丘處機武功雖然

精深,但只三招之間,已是手忙腳亂。王處一見情勢不對,同時搶上

應援,倒反將法王等四人擠在一旁。

   金輪法王等見小龍女和全真五子鬥了起來,俱感訝異,但想此事

大大有利,正好旁觀你們自相殘殺。各人使個眼色,退開數步,只待

小龍女和全真五子勝敗一決,他們再行出手收拾殘局。

   高手動武,每一招都是生死繫於一髮,誰也不敢稍有鬆懈,因此

丘處機等雖見局勢詭異,難以索解,但既已動上了手,那裏還有餘暇

詢問?全真五子赤手空拳,遇上小龍女神妙無方的劍招,那費了月餘

之功創出來的一招「七星聚會」竟然全然施展的機會。頃刻之間,郝

大通和劉處玄兩人身上中劍,兩人顧念師兄弟的安危,不肯退開,跟

著嗤的一響,孫不二肩頭又中一劍。

   全真諸弟子見師父勢危,情不自禁的都驚呼起來。李志常叫道:

「快送兵刃!」這時五子掌風呼呼,眾弟子無法近身,只得將長劍一

柄柄擲去了。小龍女搶著揮劍挑出,每一把擲來的長劍都給挑得飛了

開去,劍長臂短,五子始終拿不到一件兵刃。忽聽得叮噹一聲,小龍

女左手劍黏住一柄飛擲而來的長劍,驀地裏往後送出,王處一猝不及

防,左眼角被這一柄劍外之劍刺中,全真五子中四人負傷,勝負已分



   金輪法王哈哈大笑,叫道:「各位道兄且退,這小妖女待老衲來

料理罷!」說道踏上兩步。瀟湘子、尼摩星、尹克西三人跟著舞動兵

刃上前合擊,竟成了九大高手圍攻小龍女的局面。

   法王等一插手,全真五子登時脫出小龍女雙劍的威迫,五人一聲

呼喝,並肩而立,或出右掌,或出左掌,五股大力歸併為一,使出了

那招「七星聚會」。其時雖只五星聚會,但是威力也已非同小可,小

龍女斜身急退,砰的一響,沙坪上塵土飛揚,這一招將尼摩星打得重

重跌了一個觔斗。

   原來他雙腿已斷,單憑拐杖之力撐持,下盤不穩,抵不住這一招

的重擊。總算他危急之中避開了正面之力,雖然摔倒,卻未受傷,立

即躍起,哇哇怒叫,舉鐵蛇便往劉處玄頭頂砸下。玉虛洞前呼聲四起

,亂成一團。

   小龍女見尼摩星和全真五子動手,素袖一拂,便要搶出圈子。金

輪法王搶過來擋住,叫道:「尼摩兄,對付小妖女要緊。」尼摩星打

得性發,對法王的叫喚不予理睬,鐵蛇吞吐,招數全是打向全真諸道

。小龍女雙劍向法王急刺數招,法王見來勢實在太快,難以招架,只

得退了幾步。

   突然之間,小龍女一聲大叫,雙頰全無血色,嗆啷、嗆啷兩聲,

手中雙劍落地,呆呆的望著青松畔的那叢玫瑰,叫道:「過兒,當真

是你嗎?」

   便在此時,法王金輪迎面砸去,全真五子那招「七星聚會」卻自

後心擊了上來。這一招本是抵禦尼摩星而發,但那天竺矮子吃過這招

的苦頭,不敢硬接,身子向左閃避,這一招的勁力便都遞到了小龍女

背心。

   那知她竟如中邪著魔,全然不知躲閃,背心受掌,胸口中輪,一

個嬌怯怯的身軀受了這兩股大力夾擊,目光仍是望著玫瑰花叢,在這

頃刻之間,她心搖神馳,便是這兩股大力,似乎也沒能傷到她半分。

   眾人為她的目光所懾,不由自主的也均轉頭,去瞧那玫瑰花叢中

到底有甚麼古怪,只見青松旁一條人影飛出,竄入法王和全真五子之

間,伸左臂抱起小龍女,一閃一幌,又已躍出圈子,逕自坐在青松之

下、玫瑰花旁,將小龍女抱在懷裏。

   這人正是楊過!


   小龍女甜甜一笑,眼中  卻流下淚來,說道:「過兒,是你,這

不是做夢麼?」楊過俯下頭去,親了親她臉頰,柔聲道:「不是做夢

,我不是抱著你麼?」但見她衣衫上斑斑點點,滿身是血,心中矍然

而驚,急問:「你受傷重不重?」

   小龍女受了前後兩股大力的夾擊,初時乍見楊過,並未覺痛,這

時只覺五臟六腑都要翻騰過來,伸手摟住他脖子,說道:「我……我

……」身上痛得難熬,再也說不下去了。

   楊過見了這般情狀,恨不得代受其苦,低聲道:「姑姑,我還是

來遲了一步!」小龍女說道:「不,你來得正好,我只道今生今世,

再也瞧不見你啦!」突然間全身發冷,隱然覺得靈魂便要離身而去,

抱著楊過的雙手也慢慢軟垂,說道:「過兒,你抱住我!」楊過的左

臂略略收緊,把她摟在胸前,百感交集,眼淚淚緩緩流下,滴在她臉

上。

   小龍女道:「你抱我,用……用兩隻……兩隻手!」一轉眼間,

突見他右手袖子空空蕩蕩,情狀有異,驚呼:「你的右臂呢?」楊過

苦笑,低聲道:「這時候別關心我,你快閉上了眼,一點兒也別用力

,我給你運氣鎮傷。」

   小龍女道:「不!你的右臂呢?怎麼沒了?怎麼沒了?」她雖命

在垂危,仍是絲毫不顧念自己,定要問明白楊過怎會少了一條手臂。

只因在她心中,這個少年實比自己重要百倍千倍,她一點也不顧念自

己,但全心全意的關懷著他。

   自從他們在古墓中供處,早就是這樣了,只不過那時她不知道這

是為了情愛,楊過也不知道。兩人只覺得互相關懷,是師父和弟子間

應有之義,既然古墓中只有們兩人,如果不關懷不體惜對方,那麼又

去關懷體惜誰呢?其實這對少年男女,早在他們自己知道之前,已在

互相深深的愛戀了。

   直到有一天,他們自己才知道,決不能沒有了對方而再活著,對

方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過百倍千倍。

   每一對互相愛戀的男女都會這樣想。可是只有真正深情之人,那

些天生具有至性至情之人,這樣的兩個男女碰在一起,互相愛上了,

他們才會真正的愛惜對方,遠勝於愛惜自己。

   對於小龍女,楊過的一條臂膀,比她自己的生死實在重要得多,

因此固執著要問。她伸手輕輕撫摸他袖子,絲毫不敢用力,果然,袖

子裏沒有臂膀。她忽然一點也不感到自身的劇痛,因為心中給憐愛充

滿了,再也不會知道自己的痛楚,輕輕說道:「可憐的過兒,斷了很

久嗎?這時還痛麼?」

   楊過搖搖頭,說道:「早就不痛了。只要我見了你面,永遠不跟

你分開,少一條臂膀又算得甚麼?我一條左臂不是也能抱著你麼?」

   小龍女輕輕一笑,只覺他說得很對,躺在他懷抱之中,雖然只一

條左臂抱著自己,那也是心滿意足了。她本來只求臨死之前能再見他

一面,現今實在太好,真的太好了。

   金輪法王、瀟湘子、尹克西、全真五子、眾弟子……眾蒙古武士

……人人一聲不響,呆呆的望著這對小情人。在這段時光之中,誰也

不想向他們動手,也是誰也不敢向他們動手。

   有道是「旁若無人」,楊過和小龍女在九大高手、無數蒙古武士

虎視眈眈之下纏綿互憐,將所有強敵全都視如無物,那才真是旁若無

人了。愛到極處,不但糞士王候,天下的富貴榮華完全不放在心上,

甚至生死大事也視作等閒。楊過和小龍女既然不再想到生死,別說九

大高手,便是天下英雄盡至,那又如何?只不過是死罷了。比之那銘

心刻骨之愛,死又算得甚麼?

   金輪法王等人當然並不懼怕這兩人,只是均感極度詫異,眼見小

龍女身受重傷,楊過又只剩一臂,決不能再起而抗拒,但兩人互相的

纏綿愛憐之中,自然而然有一股凜然之氣,有一份無畏的剛勇,令人

不敢輕侮。

   終於小龍女忍不住又問:「你的手臂……手臂是怎麼斷的?快跟

我說。」楊過臉上微微苦笑,說道:「手臂斷了,自然是給人家斬的

。」

   小龍女悽然望著他,沒想到再追問是誰下的毒手,既已遭到不幸

,那麼是誰下手都是一樣,這時胸口和背上的傷處又劇烈疼痛起來,

她自知命不久長,低低的道:「過兒,我求你一件事。」楊過道:「

姑姑,難道你忘了,在古墓之中,我曾答應過你,你要我做甚麼,我

便做甚麼。」小龍女幽幽嘆了口氣,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

!」楊過道:「在我永遠是一樣。」小龍女悽然一笑,低低的道:「

我沒多久好活了,你陪著我罷,一直瞧著我死,別去陪你的郭……郭

芙姑娘。」

   楊過又是傷心,又是憤恨,說道:「姑姑,我自然陪著你。那郭

姑娘跟我有甚麼相干?我這條手臂便是給她斬斷的。」小龍女吃了一

驚,叫了起來:「啊,是她?為甚麼她這樣狠心?難道……難道為了

你不歡喜她麼?」楊過恨恨的道:「我倆這般要好,為甚麼你又要多

心?除你之外,我一生一世從來沒愛過別的姑娘,這個郭姑娘啊,哼

……」

   楊過這條右臂,確是給郭芙斬斷的。


   那日楊過與郭芙在襄陽郭府之中言語衝突以致動手,郭芙怒火難

忍,抓起淑女劍往他頭頂斬落。楊過中毒後尚未全愈,四肢無力,眼

見劍到,情急之下只得舉右臂擋在面前。郭芙狂怒之際,使力極猛,

那淑女劍又鋒利無比,劍鋒落處,楊過一條右臂登時無聲無息的給卸

了下來。

   這一劍斬落,竟致如此,楊過固然驚怒交迸,郭芙卻也嚇得呆了

,知道已闖下了無可彌補的大禍,但見楊過手臂斷處血如泉湧,不知

如何是好,過了一會,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掩面奪門奔出。

   楊過一陣慌亂過後,隨即鎮定,伸左手點了自己右肩「肩貞穴」

的穴道,撕下被單,緊緊縛住肩膀以止血流,再用金創藥敷上傷口,

尋思:「此處是不能再耽的了,我得趕緊出城去。」慢慢扶著牆壁走

了幾步,只因流血過多,眼前一黑,幾欲暈去。

   便在此時,只聽得郭靖大聲說道:「快,快,他怎麼了?血止了

沒有?」語音中充滿了焦急之情。楊過當時心中只一個念頭:「我決

不要見郭伯伯,無論如何不要見他。」猛力吸一口氣,從房中衝了出

去。

   他奔出府門,牽過一匹馬翻身便上,馳至城門。守城的將士都曾

見他在城頭救援郭靖,對他十分欽仰,見他馳馬而來,立即開了城門



   此時蒙古軍已退至離城百餘里外。楊過不走大路,縱馬儘往荒僻

之處行去。尋思:「我身中情花劇毒,但過期不死,或許正如那天竺

神僧所言,吸了冰魄銀針的毒之後,以毒攻毒,反而延了性命。但劇

毒未去,遲早總要發作。此刻身受重傷,若到終南山去找尋姑姑,定

然不能支持,難道我命中注定,要這般客死途中麼?」想到一生孤苦

,除了在古墓中與小龍女相聚這段時日之外,生平殊少歡愉,這時世

上唯一的親人已捨己而去,復又給人斷殘肢體,命當垂危,言念及此

,不禁流下淚來。

   他伏在馬背之上,昏昏沉沉,只求不給郭靖找到,不遇上蒙古大

軍,隨便到那裏都好,有意無意之間,漸漸行近前一晚與武氏兄弟相

鬥的那個荒谷。

   黃昏時分,眼見四下裏長草齊膝,一片寂靜,料知周遭無人,在

草叢中倒頭便睡。他這時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甚麼毒蟲猛獸全沒加以

防備。這一晚創口奇痛,那裏睡得安穩?

   次晨睜眼坐起,忽見離身不到一尺處兩條蜈蚣僵死在地,紅黑斑

爛,甚是可怖,口中卻染滿了血漬。楊過嚇了一跳,只見兩條蜈蚣身

周有一大灘血跡,略一尋思,已明其理,原來他創傷處流血甚多,而

血中含有劇毒,竟把兩條毒蟲毒死了。

   楊過微微苦笑,自言自語:「想不到我楊過血中之毒,竟連蜈蚣

也抵擋不住。」憤激悲苦,難以自已,忍不住仰天長笑。

   忽聽得山峰頂上咕咕咕的叫了三聲,楊過抬起頭來,只見那神鵰

昂首挺胸,獨立峰巔,形貌猙獰奇醜,卻自有一股凜凜之威。楊過大

喜,宛如見了故人一般,叫道:「鵰兄,咱們又相見啦!」

   神鵰長嗚一聲,從山巔上直衝下來。牠身軀沉重,翅短不能飛翔

,但奔跑迅疾,有如駿馬,轉眼間便到了楊過身旁,見他少了一條手

臂,目不轉睛的望著他。

   楊過苦笑道:「鵰兄,我身遭大難,特來投奔於你。」神鵰也不

知是否能懂他的說話,轉身便走。楊過牽了馬匹,跟隨在後。

   行不數步,神鵰回過頭來,突然伸出左翅在馬腹上一拍。那馬吃

痛,大聲嘶叫,倒退幾步,不住跳躍。楊過點頭道:「是了,我既到

鵰兄谷中,也不必再出去了,要這馬何用?」心想此鵰大具靈性,實

不遜於人,於是鬆手放開韁繩,大踏步跟隨神鵰之後,他重傷之餘,

體力衰弱,行不多時便坐下休息,神鵰也就停步等候。

   如此邊行邊歇,過了一個多時辰,又來到劍魔獨孤求敗埋骨處的

石洞。

   楊過見了那個石墳,不禁大是感慨,心想這位前輩奇人縱橫當時

,並世無敵,自是武功神妙莫測,瞧他這般行逕,定是恃才傲物,與

常人落落難合,到頭來在這荒谷中寂然而終,武林之中既沒流傳他的

名聲事蹟,又沒遺下拳經劍譜、門人弟子,以傳他的絕世武功,這人

的身世也真可驚可羨,卻又可哀可傷。只可惜神鵰雖靈,終是不能言

語,否則也可述說他的生平一二。

   他在石洞中呆呆出神,神鵰已從外啣了兩隻山兔回來。楊過生火

炙了,飽餐一頓。

   如此過了多日,傷口漸漸愈合,身子也日就康復,每當念及小龍

女,胸口雖仍疼痛,但已遠不如先前那麼難熬難忍。他本性好動,長

日在荒谷中與神鵰為伴,不禁寂寞無聊起來。

   這一日見洞後樹木蒼翠,山氣清佳,便信步過去觀賞風景,行了

里許,來到一座峭壁之前。那峭壁便如一座極大的屏風,衝天而起,

峭壁中部離地約二十餘丈處,生著一塊三四丈見方的大石,便似一個

平台,石上隱隱刻得有字。極目上望,瞧清楚是「劍塚」兩個大字,

他好奇心起:「何以劍亦有塚?難道是獨孤前輩拆斷了愛劍,埋葬在

這裏?」走近峭壁,但見石壁草木不生,光禿禿的實無可容手足之處

,不知當年那人如何攀援上去。

   瞧了半天,越看越是神往,心想他亦是人,怎能爬到這般的高處

,想來必定另有妙法,倘若真的憑藉武功硬爬上去,那直是匪夷所思

了。凝神瞧了一陣,突見峭壁上每隔數尺便生著一叢青苔,數十叢筆

直排列而上。他心念一動,縱身躍起,探手到最底一叢青苔中摸去,

抓出一把黑泥,果然是個小小洞穴,料來是獨孤求敗當年以利器所挖

鑿,年深日久,洞中積泥,因此生了青苔。

   心想左右無事,便上去探探那劍塚,只是勝下獨臂,攀挾大是不

便,但想:「爬不上便爬不上,難道還有旁人來笑話不成?」於是緊

一緊腰帶,提一口氣,竄高數尺,左足踏在第一個小洞之中,跟著竄

起,右足對準第二叢青苔踢了進去,軟泥迸出,石壁上果然又有一個

小穴可以容足。

   第一次爬了十來丈,已然力氣不加,當即輕輕溜了下來,心想:

「已有二十多個踏足處尋準,第二次便容易得多。」於是在石壁下運

功調息,養足力氣,終於一口氣竄上了平台。見自己手臂雖折,輕功

卻毫不減弱,也自欣慰,只見大石上「劍塚」兩個大字之旁,尚有兩

行字體較小的石刻:

   「劍魔獨孤求敗既無敵於天下,乃埋劍於斯。

   嗚呼!群雄束手,長劍空利,不亦悲夫!」

   楊過又驚又羨,只覺這位前輩傲視當世,獨往獨來,與自己性子

實有許多相似之處,但說到打遍天下無敵手,自己如何可及。現今只

餘獨臂,就算一時不死,此事也終身無望。瞧著兩行石刻出了一會神

,低下頭來,只見許多石塊堆著一個大墳。這墳背向山谷,俯仰空闊

,別說劍魔本人如何英雄,單是這座劍塚便已佔盡形勢,想見此人文

武全才,抱負非常,但恨生得晚了,無緣得見這位前輩英雄。

   楊過在劍塚之旁仰天長嘯,片刻間四下裏回音不絕,想起黃藥師

曾說過「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之樂,此際亦復有此豪情勝慨。

他滿心雖想瞧瞧塚中利器到底是何等模樣,但總是不敢冒犯前輩,於

是抱膝而坐,迎風呼吸,只覺胸腹間清氣充塞,竟似欲乘風飛去。

   忽聽得山壁下咕咕咕的叫了數聲,俯首望去,只見那神鵰伸爪抓

住峭壁上的洞穴,正自縱躍上來。牠身軀雖重,但腿勁爪力俱是十分

厲害,頃刻間便上了平台。

   那神鵰稍作顧盼,便向楊過點了點頭,叫了幾聲,聲音甚是特異

。楊過笑道:「鵰兄,只可惜我沒公冶長的本事,不懂你言語,否則

你大可將這位獨狐前輩的生平說給我聽了。」神鵰又低叫幾聲,伸出

鋼爪,抓起劍塚上的石頭,移在一旁。楊過心中一動:「獨孤前輩身

具絕世武功,說不定留下甚麼劍經劍譜之類。」但見神鵰雙爪起落不

停,不多時便搬開塚上石塊,露出並列著的三柄長劍,在第一、第二

兩把劍之間,另有一塊長條石片。三柄劍和石片並列於一塊大青石之

上。

   楊過提起右首第一柄劍,只見劍下的石上刻有兩行小字:

   「凌厲剛猛,無堅不摧,弱冠前以之與河朔群雄爭鋒。」

   再看那劍時,見長約四尺,青光閃閃,的是利器。他將劍放回原

處,會起長條石片,見石片下的青石上也刻有兩行小字:

   「紫薇軟劍,三十歲前所用,誤傷義不祥,乃棄之深谷。」

   楊過心想:「這裏少了一把劍,原來是給他拋棄了,不知如何誤

傷義士,這故事多半永遠無人知曉了。」出了一會神,再伸手去會第

二柄劍,只提起數尺,嗆啷一聲,竟然脫手掉下,在石上一碰,火花

四濺,不禁嚇了一跳。

   原來那劍黑黝黝的毫無異狀,卻是沉重之極,三尺多長的一把劍

,重量竟自不下七八十斤,比之戰陣上最沉重的金刀大戟尤重數倍。

楊過提起時如何想得到,出乎不意的手上一沉,便拿捏不住。於是再

俯身會起,這次有了防備,會起七八十斤的重物自是不當一回事。見

那劍兩邊劍鋒都是鈍口,劍尖更圓圓的似是個半球,心想:「此劍如

此沉重,又怎能使得靈便?何況劍尖劍鋒都不開口,也算得奇了。」

看劍下的石刻時,見兩行小字道: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四十歲前恃之橫行天下。」

   楊過喃喃念著「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八字,心中似有所悟,但

想世間劍術,不論那一門那一派的變化如何不同,總以輕靈迅疾為尚

,這柄重劍不知怎生使法,想懷昔賢,不禁神馳久之。

   過了良久,才放下重劍,去取第三柄劍,這一次又上了個當。他

只道這劍定然猶重前劍,因此提劍時力運左臂。那知拿在手裏卻輕飄

飄的渾似無物,凝神一看,原來是柄木劍,年深日久,劍身劍柄均已

腐朽,但見劍下的石刻道:

   「四十歲後,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自此精修,漸進於

無劍勝有劍之境。」

   他將木劍恭恭敬敬的放於原處,浩然長嘆,說道:「前輩神技,

令人難以想像。」心想青石板之下不知是否留有劍譜之類遺物,於是

伸手抓住石板,向上掀起,見石板下已是山壁的堅石,別無他物,不

由得微感失望。

   那神鵰咕的一聲叫,低頭啣起重劍,放在楊過手裏,跟著又是咕

的一聲叫,突然左翅勢挾勁風,向他當頭撲擊而下。頃刻間楊過只覺

氣也喘不過來,一怔之下,神鵰的翅膀離他頭頂約有一尺,便即凝住

不動,咕咕叫了兩聲。

   楊過笑道:「鵰兄,你要試試我的武功麼?左右無事,我便跟你

玩玩。」但那七八十斤的重劍怎能施展得動,於是放下重劍,拾起第

一柄利劍。神鵰忽然收攏雙翼,轉過了頭不再睬他,神情之間頗示不

屑。

   楊過立時會意,笑道:「你要我使重劍?但我武功平常,在這絕

壁之上跟你過招,決非鵰兄敵手,可得容情一二。」說著換過了重劍

,氣運丹田,力貫左臂,緩緩挺劍刺出。神鵰並不轉身,左翅後掠,

與那重劍一碰。楊過只覺一股極沉猛的大力從劍上傳來,壓得他無法

透氣,急忙運力相抗,「嘿」的一聲,劍身幌了幾下,但覺眼前一黑

,登時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這才悠悠醒轉,只覺口中奇苦難當,同時

更有不少苦汁正流入咽喉,睜開眼來,只見神鵰啣著一枚深紫色的圓

球,正餵入他口中。楊過聞到此物甚是腥臭,但想神鵰通靈,所餵之

物定然大有益處,於是張口吃了。只輕輕咬得一下,圓球外皮便即破

裂,登時滿口苦汁。

   這汁液腥極苦極,難吃無比。楊過只想噴了出去,總覺不忍拂逆

神鵰美意,勉強吞入腹中。過了一會,略行運氣,但覺呼吸順暢,站

起身來,抬手伸足之際非但不覺困乏,反而精神大旺,尤勝平時。他

暗暗奇怪,按理被人強力擊倒,閉氣暈去,縱然不受重傷,也必全身

酸痛,難道這深紫色的圓囊竟是療傷的靈藥麼?

   他俯身提起重劍,竟似輕了幾分。便在此時,那神鵰咕的一聲,

又是展翅擊了過來。楊過不敢硬接,側身避開,神鵰跟著踏上一步,

雙翅齊至,勢道極是威猛。楊過知物對己並無惡意,但想物雖然靈異

,總是畜生,物身具神力,展翅撲擊之時,發力輕重豈能控縱自如?

若給翅膀掃上了,自空墮下,那裏還有命在?眼見雙翅掃到,急忙退

後兩步,左足已踏到了平台的邊緣。

   那神鵰竟是絲毫不容情,禿頭疾縮迅伸,彎彎的尖喙竟自向他胸

山直喙。楊過退無可退,只得橫劍封架,物一嘴便啄在劍上。楊過只

覺手臂劇震,重劍似欲脫手,眼見神鵰跟著右翅著地橫掃,往自己足

脛上掠來。楊過吃了一驚,縱身躍起,從神鵰頭頂飛躍而過,搶到了

內側,生怕物順勢跟擊,反手出劍,噗的一響,又與物尖嘴相交。楊

過這一下死裏逃生,嚇出了一身冷汗,叫道:「鵰兄,你不能當我是

獨孤大俠啊!」只覺雙足酸軟,坐倒在地。神鵰咕咕低叫兩聲,不再

進擊。

   楊過無意中叫了那句「你不能當我是獨孤大俠」,轉念一想,此

鵰長期伴隨獨孤前輩,瞧牠撲啄趨退間,隱隱然有武學家數,多半獨

孤前輩寂居荒谷,無聊之時便當牠是過招的對手。獨孤前輩屍骨已朽

,絕世武功便此湮沒,但從此鵰身上,或能尋到這位前輩大師的一些

遺風典型。想到此處,心中轉喜,站起身來,叫道:「鵰兄,劍招又

來啦!」重劍疾刺,指向神鵰胸間。神鵰左翅橫展擋住,右翅猛擊過

來。

   神鵰力氣實在太強,展翅掃來,疾風勁力,便似數位高手的掌風

併力齊施一般,楊過手中之劍又太也沉重,生平所學的甚麼全真劍法

、玉女劍法等等沒一招施用得上,只有守則巧妙趨避,攻則呆呆板板

的挺劍刺擊。

   鬥得一會,楊過疲累了,便坐倒休息。他只一坐倒,神鵰便走開

兩步。如此玩了一個多時辰,一人一鵰才溜下平台,回入出洞。

   次晨醒轉,神鵰已啣了三枚深紫色腥臭圓球放在他身邊,楊過細

加審視,原來是禽獸的膽囊,想到初遇神鵰時牠曾大食毒蛇,又與巨

蟒相鬥,想來必是蛇膽。又想毒蛇之膽不知是否也具劇毒,但作日食

後精神爽利,力氣大增,反正自己體內就有情花和冰魄銀針的劇毒,

也不用多加理會,於是一口一個吃了,靜坐調息。突然之間,平時氣

息不易走到的各處關脈穴道竟爾暢通無阻。楊過大喜,高聲叫好。本

來靜坐修習內功,最忌心有旁鶩,至於大哀大樂,更是凶險,但此時

他喜極而呼,週身內息仍是綿綿流轉,絕無阻滯。

   他躍起身來,提起重劍,出洞又和神鵰練劍。此時已去了幾分畏

懼之心,雖然仍是避多擋少,但在神鵰凌厲無倫的翅力之間,偶然已

能乘隙還招。

   如此練劍數日,楊過提著重劍時手上已不如先前沉重,擊刺揮掠

,漸感得心應手。同時越來越覺以前所學劍術變化太繁,花巧太多,

想到獨孤求敗在青石上所留「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八字,其中境界

,遠勝世上諸般最巧妙的劍招。他一面和神鵰搏擊,一面凝思劍招的

去勢迴路,但覺越是平平無奇的劍招,對方越難抗禦。比如挺劍直刺

,只要勁力強猛,威力遠比玉女劍法等變幻奇妙的劍招更大。他這時

雖然只賸左手,但每日服食神鵰不知從何處採來的蛇膽,不知不覺間

膂力激增。

   這日外出閒步,在山谷間見有三條大毒蛇死在地下,肚腹洞開,

蛇身上被利爪抓得鮮血淋漓,知道自己所食果是蛇膽。只是這些毒蛇

遍身隱隱發出金光,生平從所未見,自是不知其名,心想:神鵰力氣

這樣大,想必也是多食這些怪蛇的蛇膽之故。

   過得月餘,竟勉強已可與神鵰驚人的巨力相抗,發劍擊刺,呼呼

風響,不自禁的大感欣慰。武功到此地步,便似登泰山而小天下,回

想昔日所學,頗有渺不足道之感。轉念又想,若無先前根柢,今日縱

有奇遇,也決不能達此境地,神鵰總是不會言語的畜生,誘發導引則

可,指教點撥卻萬萬不能,何況神鵰也不能說會甚麼武功,只不過天

生神力,又跟隨獨孤求敗日久,經常和他動手過招,記得了一些進退

撲擊的方法而已。

   這一日清晨起身,滿天烏雲,大雨傾盆而下。楊過向神鵰道:「

鵰兄,這般大雨,咱們還練武不練?」神鵰咬著他衣襟,拉著他向東

北方行了幾步,隨即邁開大步,縱躍而行。楊過心想:「難道東北方

又有甚麼奇怪事物?」提了重劍,冒雨跟去。

   行了數里,隱隱聽到轟轟之聲,不絕於耳,越走聲音越響,顯是

極大的水聲。楊過心道:「下了這場大雨,山洪暴發,可得小心些!

」轉過一個山峽,水聲震耳欲聾,只見山峰間一條大白龍似的瀑布奔

瀉而下,衝入一條溪流,奔勝雷鳴,湍急異常,水中挾著樹枝石塊,

轉眼便流得不知去向。

   這時雨下得更大了,楊過衣履盡濕,四顧水氣濛濛,蔚為奇觀,

但見那山洪勢道太猛,心中微有懼意。

   神鵰伸嘴拉著他衣襟,走向溪邊,似乎要他下去。楊過奇道:「

下去幹麼?水勢勁急,只怕站不住腳。」神鵰放開他衣襟,咕的一聲

,昂首長啼,躍入溪中,穩穩站在溪心的一塊巨石之上,左翅前搧,

將上流衝下來的一塊岩石打了回去,待那岩石再次順水衝下,又是揮

翅擊回,如是擊了五六次,那岩石始終流不過牠身邊。到第七次順水

衝下時,神鵰奮力振翅一擊,岩石飛出溪水,掉在石岸,神鵰隨即躍

回楊過身旁。

   楊過會意,知道劍魔獨孤求敗昔日每遇大雨,便到這山洪中練劍

,自己卻無此功力,不敢便試,正自猶豫,神鵰大翅突出,刷的一下

,拂在楊過臀上。牠站得甚近,楊過出其不意,身子直往溪中落去,

忙使個「千斤墜」身法,落在神鵰站過的那塊巨石之上。雙足一入水

,山洪便衝得他左搖右幌,難於站穩。楊過心想:「獨孤前輩是人,

我也是人,他既能站穩,我如何便不能?」當即屏氣凝息,奮力與淚

流相抗,但想伸劍挑動山洪中挾帶而至的岩石,卻是力所不及了。

   耗了一柱香時分,他力氣漸盡,於是伸劍在石上一撐,躍到了岸

上。他沒喘息得幾下,神鵰又是揮翅拂來。這一次他有了提防,沒給

拂中,自行躍入溪心,心想:「這位鵰兄當真是嚴師諍友,逼我練功

,竟沒半點鬆懈。牠既有美意,我難道反無上進之心?」於是氣沉下

盤,牢牢站住,時刻稍久,漸漸悟到了凝氣用力的法鬥,山洪雖然越

來越大,直浸到了腰間,他反而不如先前的難以支持。又過片刻,山

洪浸到胸口,逐步漲到口邊,楊過心道:「雖然我已站立得穩,總不

成給水淹死啊!」只得縱躍回岸。

   那知神鵰守在岸旁,見他從空躍至,不待他雙足落地,已是展翅

撲出。楊過伸劍擋架,卻被牠這一撲之力推回溪心,撲通一聲,跌入

了山洪。

   他雙足站上溪底巨石,水已沒頂,一大股水衝進了口中。若是運

氣將大口水逼出,那麼內息上升,足底必虛,當下凝氣守中,雙足穩

穩站定,不再呼吸,過了一會,雙足一撐,躍起半空,口中一條水箭

激射而出,隨即又沉下溪心,讓山洪從頭頂轟隆轟隆的衝過,身子便

如中流砥柱般在水中屹立不動。心中漸漸寧定,暗想:「鵰兄叫我在

山洪中站立,若不使劍挑石,仍是叫牠小覷了。」他生來要強好勝,

便在一隻肩毛畜生之前也不肯失了面子,見到溪流中帶下樹枝山石,

便舉劍挑刺,向上流反推上去。岩石在水中輕了許多,那重劍受水力

一托,也已大不如平時沉重,出手反感靈便。他挑刺掠擊,直練到筋

疲力盡,足步虛幌,這才躍回岸上。

   他生怕神鵰又要趕他下水,這時腳底無力,若不小休片時,已難

與山洪的衝力抗拒,果然神鵰不讓他在岸上立足,一見他從水中躍出

,登時舉翅搏擊。

   楊過叫道:「鵰兄,你這不要了我命麼?」躍回溪中站立一會,

實在支持不住,終又縱回岸上,眼見神鵰舉翅拂來,卻又不願便此坐

倒認輸,只得挺劍回刺,三個回合過去,神鵰竟然被他逼得退了一步

。楊過叫道:「得罪!」又挺劍刺去,只聽得劍刃刺出時嗤嗤聲響,

與往時已頗不相同。神鵰見他的劍尖刺近,也已不敢硬接,迫得閃躍

退避。

   楊過知道在山洪中練了半日,勁力已頗有進境,不由得又驚又喜

,自忖勁力增長,本來決非十天半月之功,何以在水中擊刺半日,劍

力竟會大進?想是那怪蛇的蛇膽定有強筋健骨的奇效,以致在不知不

覺之間早已內力大增,此時於危急之際生發出來,自己這才察知。

   他在溪旁靜坐片刻,力氣即復,這時不須神鵰催逼,自行躍入溪

中練劍。二次躍上時只見神鵰已不在溪邊,不知到了何處。眼見雨勢

漸小,心想山洪焂來焂去,明日再來,水力必弱,乘著此時並不覺得

如何疲累,不如多練一會,當下又躍入溪心。

   練到第四次躍上,只見岸旁放著兩枚怪蛇的蛇膽,心中好生感激

神鵰愛護之德,便即吃了,又入溪心練劍。練到深夜,山洪卻漸漸小

了。

   當晚他竟不安睡,在水中悟得了許多順刺、逆擊、橫削、倒劈的

劍理,到這時方始大悟,以此使劍,真是無堅不摧,劍上何必有鋒?

但若非這一柄比平常長劍重了數十倍的重劍,這門劍法也施展不出,

尋常利劍只須會在手裏輕輕一抖,勁力未發,劍刃便早斷了。

   其時大雨初歇,晴空一碧,新月的銀光洒在林木溪水上。楊過瞧

著山洪奔騰而下,心通其理,手精甚術,知道重劍的劍法已盡於此,

不必再練,便是劍魔復生,所能傳授的劍術也不過如此而已。將來內

力日長,所用之劍便可日輕,終於使木劍如使重劍,那只是功力自淺

而深,全使自己修為,至於劍術,卻至此而達止境。

   他在溪邊來回閒步,仰望明月,心想若非獨孤前輩留下這柄重劍

,又若非神鵰從旁誘導,自己因服怪蛇蛇膽而內力大增,那麼這套劍

術世間已不可再而得見。又想到獨孤求敗全無憑藉,居然能自行悟到

這劍中的神境妙詣,聰明才智實是勝己百倍。

   獨立水畔想像先賢風烈,又是佩服,又是心感。尋思:「姑姑見

到我此刻的武功,可不知有多歡喜了。唉,不知她此時身在何處?是

否望著明月,也在想我?」一念及小龍女,胸口便是一陣劇痛。

   轉念又想:「我雖悟到了劍術的至理,但枯守荒山,又有何用?

倘若情花之毒突然發作,明天便即死了,這至精至妙的劍術豈非又歸

湮沒?」想到此處,雄心登起,自言自語的道:「我也當學一學獨孤

前輩,要以此劍術打得天下群雄束手,這才甘心就死。」

   迴眼看著右臂斷折之處,想起郭芙截臂之恨,不禁熱血湧上胸間

,心道:「這丫頭自恃父親是當代大俠,母親是丐幫幫主,自來不把

我放在眼裏,自小我寄居她家,不知受了她多少白眼,多少折辱?我

謊言欺騙武氏兄弟,其實也是為了她好,倘若武氏兄弟中有一人為她

而死,豈非也是她的罪過?哼哼,她乘我重病之際斬我一臂,此仇不

報,非丈夫也!」

   他向來極重恩怨,胸襟殊不寬宏,當日手臂初斷,躲在這荒谷中

療傷,那是無可奈何,此刻臂傷已愈,武功反而大進,報仇雪恨之念

再也難以抑制。

   當下心念已決,連夜回到山洞,向神鵰說道:「鵰兄,你的大恩

大德,終究報答不了,小弟在江湖上尚有幾椿恩怨未了,暫且分別,

日後再來相伴。獨孤前輩這柄重劍,小弟求借一用。」說著深深一揖

,又向獨孤求敗的石塚拜了幾拜,掉首出谷。那神鵰直送至谷口,一

人一鵰摟抱親熱了一陣,這才依依而別。

   那柄劍極是沉重,如繫在腰間,腰帶立即崩斷。他在山邊採了三

條老藤,搓成一帶,將重劍繫了,負在背上,施展輕身功夫,直奔襄

陽。

   到得城外,天色未晚,心想日間行事不便,何況一晚沒睡,精力

不充,郭伯伯和郭伯母均是武學高手,此時必已康復,遇上了定有一

番惡鬥,當下在城外的墳場草叢中睡了幾個時辰,然後調息運功,又

採些野果飽餐了一頓,等到初更時分,來到襄陽城下。

   襄陽城雄垣高,當日金輪法王、李莫愁等從城頭躍下,尚須以人

墊足,方免受傷,現下要從城牆腳攀上牆頭,殊非易事。楊過在墳場

中休息之時,早已想到了上城的法子,心想郭伯伯那「上天梯」的功

夫我可不會,獨孤前輩如何上那懸崖峭壁,我便如何爬上襄陽城頭,

走到東門旁僻靜之處,眼見城頭巡視的守兵走遠,便躍起身來,挺重

劍往城牆的上奮力一刺。重劍雖無尖鋒,但這一劍去勢剛猛,那城牆

以極厚的花岡石砌成,卻聽篷的一聲,應劍而破,裂出了一個碗口大

的洞孔。楊過沒料到隨手一劍竟有這般威力,心中又驚又喜,二次躍

上時左足踏入破洞,舉手挺劍,在頭頂的城牆上又刺了一孔,這次出

手輕得多了,以免驚動城上守軍。

   如此逐步爬上,到最後數丈時,施展「壁虎遊牆功」翻上了城頭

,躲在暗處。城牆內側有石級可下,楊過待守軍行開,一溜煙的飛奔

而下,逕向郭府而去。

   他服食蛇膽後內力大增,同時身軀靈便,輕功也遠勝往昔。但郭

靖的武功實在非同小可,單是降龍十八掌的掌力就只怕天下無人能敵

,再加上黃蓉的打狗棒法變化奧妙,自己所知者不過十之六七,因是

半點也不敢大意,到了郭府門外,悄悄越牆而進。

   繞過花園,即望見自己先前所住的居室,走到窗外一聽,室中無

人,輕輕推門,那門應手而開,便走進室中。

   黑暗中隱約見到床帳桌椅與先前無異,床上衾枕卻已收去。低身

在床沿上一坐,想起自己一條大好的臂膀便是在這床上失去,忍不住

又是傷感,又是憤怒。

   他相貌俊俏,性格也頗風流自喜,雖對小龍女一往情深,從無他

念,但許多少女見了他往往不由自主的為之鍾情傾到,如程英、陸無

雙、公孫綠萼等人或暗暗傾心,或坦率示意。此刻他手撫床邊,想起

自己已成殘廢,若再遇到這些多情少女,在她們眼中,自己勢必成為

可笑可憐之人,武功雖強,也不過是個驚世駭俗的怪物而已。思潮起

伏,追念平生諸事,情不自禁的低聲說道:「只有姑姑,只有姑姑一

人,別說我少了一臂,便是四肢齊折,她對我的心意也必毫無變異。



   正想到此處,忽聽東面隱隱傳來兩人言語爭執之聲,聽聲音正是

郭靖和黃蓉。楊過好奇心起,想聽兩人爭些甚麼,尋聲悄步,走到郭

靖夫婦居室的窗外。

   只聽黃蓉大聲說道:「這兩人明明是抱了襄兒前去絕情谷,想換

解毒藥物,你口口聲聲還說楊過是好人?這孩子生下不到一個時辰,

便落入了他們手中,這時還有命麼?」說到這裏,語聲嗚咽,啜泣起

來。

   郭靖說道:「過兒決不是這樣的人。再說,他累次救我救你,咱

們便拿襄兒換他一命,那也是心甘情願。」黃蓉泣道:「你情願,我

可不情願……」

   這時室中突然發出一陣嬰兒啼哭,聲音甚是洪亮。楊過大奇:「

難道那小女孩已從李莫愁手中搶回來了?怎麼她又說『這時還有命麼

』?」屏住呼吸,湊眼到窗縫中張望,只見黃蓉手中果然抱著一個嬰

兒。那嬰兒剛好臉向窗口,楊過瞧得明白,但見他方面大耳,皮色粗

黑,臉上生滿了細毛。那女嬰郭襄他曾在懷中抱過良久,記得是白嫩

嬌小,眉目清秀,和這壯健肥碩的嬰兒大不相同。黃蓉背向窗口,低

聲哄著嬰兒,說道:「好好一對雙胞胎,你快去給我找他姊姊回來。

」楊過恍然大悟,才知黃蓉一胎生下了兩個孩兒,先誕生的是女嬰郭

襄,其後又生一個男嬰。當生這男嬰之時,女嬰已給小龍女抱走。

   郭靖在室中踱來踱去,說道:「蓉兒,你平素極識大體,何以一

牽涉到兒女之事,便這般瞧不破?眼下軍務緊急,我怎能為了一個小

女兒而離開襄陽?」黃蓉道:「我說我自己去找,你又不放我去。難

道便讓咱們的孩兒這樣白白送命麼?」郭靖道:「你身子還沒復原,

怎能去得?」黃蓉怒道:「做爹的不要女兒,做娘的苦命,那有甚麼

法子?」

   楊過在桃花島上和他們相聚多年,見他們夫婦相敬相愛,從來沒

吵過半句,這時卻見二人面紅耳赤,言語各不相下,顯然已為此事爭

執過多次。黃蓉又哭又說,郭靖繃緊了臉,在室中來回走個不停。

   過了一會。郭靖說道:「這女孩兒就算找了回來,你待她仍如對

待芙兒一般,嬌縱得她無法無天,這樣的女兒有不如無!」黃蓉大聲

道:「芙兒有甚麼不好了?她心疼妹子,出手重些,也是情理之常。

倘若是我啊,楊過若不把女兒還我,我還他的左臂也砍了下來。」

   郭靖大聲喝道:「蓉兒,你說甚麼?」舉手往桌上重重一擊,砰

的一聲,木屑紛飛,一長堅實的紅木桌子登時給他打塌了半邊。那嬰

兒本來不住啼哭,給他這麼一喝一擊,竟然嚇得不敢再哭。

   便在此時,楊過突見西首窗下有個人影一幌,接著矮了身子,悄

悄退開。楊過心想:「原來除我之外,還有人在窗外偷聽,卻是誰了

?」當下躡足在那人之後,只見那人身形婀娜,正是郭芙。楊過心頭

火起:「好啊!我正要找你!」突然身後一暗,房中燈火熄滅,聽黃

蓉氣忿忿的道:「你出去罷,別嚇驚了孩兒!」

   楊過知道郭靖就要出來,在他眼前可不易躲得過,當即鑽到假山

之後,快步繞到郭芙房外,一躍竄高,上了她房外那株木筆花樹,躲

在枝葉之間。

     過不多時,果見郭芙回到房中。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

已打過二更啦,姑娘請安睡罷!」郭芙哼了一聲,道:「我睡得著時

自然會睡!你出去。」那女子應道:「是。」只見一名丫鬟開門出來

,帶上房門,自行去了。

   過了半晌,只聽得郭芙幽幽的一聲長嘆,楊過心道:「你還嘆甚

麼氣?你斷我一臂,我便也斷你一臂,只不過好男不與女鬥,此刻我

下來傷你,雖然易如反掌,卻不是大丈夫行逕。」略一沉吟,已有計

較:「好,讓我大聲叫嚷,將郭伯伯叫來。我先將他打敗,再處置他

女兒。男兒漢光明磊落,再也無人能笑話我一句。」但轉念又想:「

郭伯伯武功卓絕,我真能勝得了他麼?只怕未必!那麼此仇就此不報

了?」念及斷臂之恨,胸間熱血潮湧,將心一橫,正要從木筆花樹上

跳下,忽聽得腳步聲響,一人大踏步過來。

   只見他腳步沉凝,身形端穩,正是郭靖。他走到女兒房外,伸指

在門上輕輕一彈,說道:「芙兒,你睡了麼?」郭芙站了起來,道:

「爹,是你麼?」聲音微帶顫抖。楊過心中一驚:「莫非郭伯伯知我

來此,特來保護女兒?好!我便先和你動手!打你不過,死在你手下

便了。」

   郭靖「嗯」了一聲。郭芙將門打開,抬頭向父親望了一眼,隨即

低下了頭。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39

第  二十七  回    鬥  智  鬥  力


   郭靖走進房去帶上了門,坐在床前椅上,半晌無言。兩人僵了半

天,郭靖才問:「這些時候你到那裏去啦?」郭芙道:「我……我傷

了楊大哥,怕你責罰,因此……因此……」郭靖道:「因此出去躲避

幾天?」郭芙咬著嘴唇,點了點頭。郭靖道:「你是等我怒氣過了,

這才回來?」

   郭芙又點了點頭,突然撲在他的懷裏,道:「爹,你還生女兒的

氣麼?」郭靖撫摸她的頭髮,低聲道:「我沒生氣。我從來就沒生氣

,只是為你傷心。」郭芙叫了聲:「爹!」伏在他懷裏,嗚嗚咽咽的

哭了起來。

   郭靖仰頭望著屋頂,一聲不響,待她哭聲稍止,說道:「楊過的

祖父鐵心公,和你祖父嘯天公是異姓骨肉,他的爹爹和你爹爹,也是

結義兄弟,這你都是知道的。」郭芙「嗯」一聲。郭靖又道:「楊過

這孩子雖然行事任性些,卻是一副俠義心腸,幾次三番救過你爹娘的

性命,也曾救過你。他年紀輕輕,但為國為民,已立下不小的功勞,

你也是知道的。」郭芙聽父親的口氣漸漸嚴厲,更是不敢接口。

   郭靖站起身來,又道:「還有一件事,你卻並不知道,今日也對

你說了。過兒的父親楊康,當年行止不謹,我是他義兄,沒能好好勸

他改過遷善,他終於慘死在嘉興王鐵槍廟中,雖然不是你母下手所害

,他卻是因你母而死,我郭家負他楊家實多……」

   楊過聽到「慘死在嘉興王鐵槍廟中」幾字,那是第一次聽到生父

的死處,深藏心底的仇恨,猛地裏又翻了上來,只聽郭靖又道:「我

本想將你許配於他,彌補我這件畢生之恨,豈知……豈知……唉!」

   郭芙抬起頭來,道:「爹,他擄我妹子,又說了許多胡言亂語,

誹謗女兒。爹,他楊家雖然和我家有這許多瓜葛,難道女兒便這樣任

他欺侮,不能反抗?」

   郭靖霍地站起,喝道:「明明是你斬斷了他的手臂,他卻怎樣欺

侮你了?他真要欺侮你,你便有十條臂膀,也都給他斬了。那柄劍呢

?」郭芙不敢再說,從枕頭底下取出淑女劍來。郭靖接在手裏,輕輕

一抖,劍刃發出一陣嗡嗡之聲,凜然說道:「芙兒,人生天地之間,

行事須當無愧於心。爹爹平時雖然對你嚴厲,但愛你之心,和你母親

並無二致。」說到最後幾句話,語聲轉為柔和。郭芙低聲道:「女兒

知道。」

   郭靖道:「好,你伸出右臂來。你斬斷人家一臂,我也斬斷你一

臂。你爹爹一生正直,決不敢循私妄為,庇護女兒。」郭芙明知這一

次父親必有重責,但沒料想到竟要斬斷自己一條手臂,只嚇得臉如土

色,大叫:「爹爹!」郭靖鐵青著臉,雙目凝視著她。

   楊過料想不到郭靖竟會如此重義,瞧了這般情景,只嚇得一顆心

突突亂跳,只想:「我要不要下去阻止?叫他饒了郭姑娘?」正自思

念未定,郭靖長劍抖動,揮劍削下,劍到半空時微微一頓,跟著便即

斬落。

   突然呼的一聲,窗中躍入一人,身法快捷無倫,人未至,棒先到

,一棒便將郭靖長劍去勢封住,正是黃蓉。

   她一言不發,刷刷刷連進三棒,都是打狗棒法中的絕招。一來她

棒法精奧,二來郭靖出其不意,竟被她逼得向後退了兩步。黃蓉叫道

:「芙兒還不快逃?」

   郭芙的心思遠沒母親靈敏,遭此大事,竟是嚇得呆了,站著不動

。黃蓉左手抱著嬰孩,右手迴棒一挑一帶,捲起女兒身軀,從窗口直

摔了出去,叫道:「快回桃花島去,請柯公公來向爹爹求情。」跟著

轉過竹棒,連用打狗棒法中的「纏」「封」兩訣,阻住郭靖去路,叫

道:「快走,快走!小紅馬在府門口。」

   原來黃蓉素知丈夫為人正直,近於古板,又極重義氣,這一次女

兒闖下大禍,在外躲了多日回家,丈夫怒氣不息,定要重罰,早已命

人牽了小紅馬待在府門之外,馬鞍上衣服銀兩,一應俱備,若是勸解

得下,讓丈夫將女兒責打一頓便此了事,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則只好

遣她遠走高飛,待日子久了,再謀父女團聚。臥室中夫妻倆一場爭吵

,見他臉色不善,走向女兒臥房,心知凶多吉少,當即跟來,救了女

兒的一條臂膀。憑她武功,原不足以阻住丈夫,但郭靖向來對她敬畏

三分,又見她懷中抱著嬰兒,總不成便施殺手奪路外闖,只這麼略一

耽擱,郭芙已奔出花園,到了府門之外。

   楊過坐在木筆花樹上,一切看在眼裏,當郭芙從窗中擲出之時,

若是伸劍下擊,她焉能逃脫?但想她一家吵得天翻地覆,都是為我一

人而起,這時乘人之危,實是下不了手。

   只見黃蓉連進數招,又將郭靖逼得倒退兩步,這時他已靠在床沿

之上,無可再退。黃蓉突然叫道:「接著!」將嬰兒向丈夫拋去。郭

靖一怔,伸左手接住了孩子。黃蓉垂下竹棒,走到丈夫身前,柔聲道

:「靖哥哥,你便饒了芙兒罷!」郭靖搖頭道:「蓉兒我何嘗不深愛

芙兒?但她做下這等事來,若不重處,於心何安?咱們又怎對得起過

兒?唉,過兒斷了一臂,無人照料,不知他這時生死如何?我……我

真恨不得斬斷了自己這條臂膀……」

   楊過聽他言辭真摰,不禁心中一酸,眼眶兒紅了。

   黃蓉道:「連日四下裏找尋,都沒見到他的蹤跡,若是有甚不測

,必能發見端倪。過兒武功已不在你我之下,雖受重傷,必無大礙。

」郭靖道:「但願如此。我去追芙兒回來,這事可不能如此了結。」

黃蓉笑道:「她早騎小紅馬出城去了,那裏還追得著?」郭靖道:「

這時三鼓未過,若無呂大人和我的令牌,黑夜中誰敢開城?」

   黃蓉嘆了口氣,道:「好罷,由得你便了!」伸手去接抱兒子郭

破虜。郭靖將嬰兒遞了過去,臉有歉意,說道:「蓉兒,是我對你不

住。但芙兒受罰之後,雖然殘廢,只要她痛改前非,於她也未始沒有

好處……」

   黃蓉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雙手剛碰到兒子的襁褓,突然一

沉,插到了郭靖脅下,使出家傳「蘭花拂穴手」絕技,在他左臂下「

淵液穴」、右臂下「京門穴」同時一拂。這兩處穴道都在手臂之下,

以郭靖此時武功,黃蓉若非使詐,焉能拂他得著?但當她將兒子交與

丈夫之時,已然安排了這後著。郭靖遇到妻子,當真是縛手縛腳,登

時全身酸麻,倒在床上,動彈不得。

   黃蓉抱起孩兒,替郭靖除去鞋襪外衣,將他好好放在床上,取枕

頭墊在後腦,讓他睡得舒舒服服,然後從他腰間取出令牌。郭靖眼睜

睜的瞧著,卻是無法抗拒。

   黃蓉又將兒子放在丈夫身畔,讓他爺兒倆並頭而臥,然後將棉被

蓋在二人身上,說道:「靖哥哥,今日便暫且得罪一次,待我送芙兒

出城,回來親自做幾個小菜,敬你三杯,向你陪罪。」說著福了一福

,站起身來,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吻。

   郭靖聽在耳裏,只覺妻子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卻是頑皮嬌憨不

減當夫,眼睜睜的瞧著她抿嘴一笑,飄然出門,心想這兩處穴道被拂

中後,她若不回來解救,自己以內力衝穴,最快也得半個時辰方能解

開,女兒是無論如何追不上了,這件事當真是哭笑不得。


   黃蓉愛惜女兒,心想她孤身一人回桃花島去,以她這樣一個美貌

少女,途中難免不遇凶險,於是回到臥室,取了桃花島至寶軟蝟甲用

包袱包了,挾在腋下,快步出府,展開輕功,頃刻之間趕到了南門。

   只見郭芙騎在小紅馬上,正與城門守將大聲吵鬧。那守將說話極

是謙敬,郭姑娘前,郭姑娘後的叫不絕口,但總說若無令牌,黑夜開

城,那便有殺頭之罪。

   黃蓉心想這草包女兒一生在父母庇蔭之下,從未經歷過艱險,遇

上了難題,不設法出奇制勝,一味發怒呼喝,卻濟得甚事?於是手持

令牌,走上前去,說道:「這是呂大人的令牌,你驗過了罷。」

   當時主持襄陽城防的是安撫使呂文德,雖然一切全仗郭靖指點,

但郭靖是布衣客卿,諸般號令部署自憑呂文德的名銜發布。那守將見

郭夫人親來,又見令牌無誤,忙陪笑開城,牽過自己坐騎,說道:「

郭夫人倘若用得著,請乘了小將這匹馬去。」黃蓉道:「好,我便借

用一下。」郭芙見母親到來,歡喜無限,母女倆並騎出城南行。

   黃蓉捨不得就此和女兒分手,竟是越送越遠。襄陽以北數百里幾

無人煙,襄陽以南卻賴此重鎮屏隱,未遭蒙古大軍蹂躝,雖然動亂不

安,但居民一如其舊。母女倆行出二十餘里,天色大明,已到了一個

小市鎮上,眼見趕早市的店鋪已經開門。黃蓉道:「芙兒,咱們同去

吃點兒飲食,我便要回城去啦。」

   郭芙含淚答應,心下好生後悔,實不該因一時之忿,斬斷了楊過

手臂,以致今日骨肉分離,獨自冷清清的回桃花島去,和一個瞎了眼

睛的柯公公為伴,這日子只要想一想也就難挨了。但父親舉劍砍落的

神情,此時念及兀自心有餘悸,說甚麼也不敢回襄陽城去。

   兩人走進一家飯鋪,叫了些熟牛肉、麵餅,母女倆分手在即,誰

也無心食用。黃蓉將軟蝟甲交給女兒,叫她晚間到了客店,便穿在身

上,又反復叮嚀,在道上須得留心這些、提防那些,但一時之間又怎

說得了多少?眼見女兒口中只是答應,眼眶紅紅的楚楚可憐,平時愛

嬌活潑的模樣一時盡失,心中更是不忍,一瞥眼見市鎮西頭一家糖食

店前擺著一擔蘋果,鮮紅肥大,心道:「去買幾個來讓芙兒在道上吃

,這便該分手啦。」說道:「芙兒,你多吃幾塊麵餅。便吃不下,也

得勉強吃些,這兵荒馬亂之際,前面也不知到那裏才有東西吃。我過

去買點物事。」說著站起身來,走過十多定店面,到了那賣蘋果的擔

子前。

   她檢了十來個大紅蘋果放入懷中,順手取了一錢銀子,正要遞給

果販,忽聽得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給秤二十斤白米,一斤鹽

,都放在這麻袋裏。」


   黃蓉聽那女子話聲清脆明亮,側頭斜望,見是個黃衣道姑站在一

家糧食店前買物。這道姑左手抱著個嬰兒,右手伸到懷中去取銀兩。

嬰兒身上的襁褓是湖綠色的緞子,繡著一隻殷紅的小馬,正是黃蓉親

手所製。

   她一見到這襁褓,登時心頭大震,雙手發顫,右手拿著的那塊銀

子落入了籮筐。這嬰兒若不是她親生女兒郭襄,卻又是誰?只見那道

姑側過半邊臉來,容貌甚美,眉間眼角卻隱隱含有煞氣,腰間垂掛一

根拂塵,自然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赤練仙子李莫愁了。黃蓉從未和

這女魔頭會過面,但這般裝束相貌,除她之外更無別人。

   黃蓉生下郭襄後,慌亂之際,模模糊糊的瞧過幾眼,這時忍不住

細看女兒,只見她眉目嬌美,神姿秀麗,雖是個極幼的嬰兒,但已是

個美人胎子無疑,又見她小臉兒紅紅的,長得甚是壯健。她兄弟郭破

虜雖吃母乳,還不及她這般肥白可愛。黃蓉又驚又喜,忍不住要流下

淚來。

   李莫愁付了銀錢,取過麻袋,一手提了,便即出鎮。

   黃蓉見事機緊迫,不及去招呼郭芙,心想:「襄兒既入她手,此

人陰毒絕倫,若是強行搶奪,她必傷孩兒性命。」眼見她走出市梢,

沿大路向西而行,於是不即不離的跟隨在後,又想:「她是過兒的師

伯,雖聽說他們相互不睦,但芙兒傷了過兒手臂,他們古墓派和我郭

家已結上了深仇。倘若過兒和龍姑娘都在前面相候,我以一敵三,萬

難取勝,只有及早出手,方是上策。」眼見李莫愁折而向南,走進一

座樹林,當下展開輕功,快步從樹旁繞了過去,趕在李莫愁的前頭,

突然竄出,迎面攔住。

   李莫愁忽見身前出現一個美貌少婦,當即立定。黃蓉笑道:「這

位想必是赤練仙子李道長了,幸會幸會!」

   李莫愁見她竄出時身法輕盈,實非平常之輩,又見她赤心空拳,

腰帶間插著一根淡黃色竹杖,一轉念間,登時滿臉堆歡,放下麻袋,

歛衽施禮,說道:「小妹久慕郭夫人大名,今日得見芳顏,實慰平生

。」

   當今武林之中,女流高手以黃蓉和李莫愁兩人聲名最響。清淨散

人孫不二成名雖早,武功遠不及兩人。小龍女則年紀幼小,霍都王子

終南山古墓敗歸,小龍女始為人知,大勝關一戰,更是名揚天下,但

畢竟為時未久。黃李二人一個是東邪黃藥師嬌女、大俠郭靖之妻、身

任丐幫幫主二十餘年;另一個以拂塵、銀針、五毒神掌三絕技名滿天

下,江湖上聞而喪膽。此時兩人初次見面,細看對方,均各自驚奇:

「原來她竟是如此的一個美貌女子!」心下都嚴加提防,都想對方既

享大名,必有真實本領。

   黃蓉笑道:「道長之名,小妹一向是久仰的了。道長說話如何這

般客氣?」李莫愁道:「郭夫人是天下第一大幫丐幫前任幫主,武林

中群倫之首,小妹真是相見恨晚。」兩人說了好些客套話。

   黃蓉笑道:「道長懷抱的這個嬰兒,可愛得很啊,卻不知是誰家

的孩兒?」李莫愁道:「說來慚愧,郭夫人可莫見笑。」黃蓉道:「

不敢。」心想眼下說到正題了,一說翻便得動手,心中籌思方案,如

何在動手之前先將女兒搶過,卻聽李莫愁道:「也是我古墓派師門不

幸,小妹無德,不能教誨師妹,這孩兒是我龍師妹的私生女兒。」

   黃蓉大奇:「龍姑娘沒有懷孕,怎會有私生女兒?這明明是我女

兒,她當面謊言欺詐,是何用意?」她可不知李莫愁實非有心欺騙,

只道這孩子真是楊過和小龍女所生。李莫愁心恨師父偏心,將古墓派

的秘笈「玉女心經」單傳於小師妹,這時黃蓉問及,便乘機敗壞師妹

的名聲。黃蓉道:「龍姑娘看來貞淑端莊,原來有這等事,那倒令人

猜想不到了。卻不知這孩兒的父親是誰?」

   李莫愁道:「這孩兒的父親麼?說起來更是氣人,卻是我師妹的

徒兒楊過。」

   黃蓉雖然善於作偽,這時卻也忍不住滿臉紅暈,心下大怒,暗道

:「你把我女兒說成是龍姑娘私生,那也罷了,但說她父親乃是楊過

,豈非當面辱我?」但這怒色只在臉上一閃而過,隨即平靜如常,說

道:「胡鬧,胡鬧,太不成話了。可是這女孩兒卻真討人歡喜,李道

長,給我抱抱。」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蘋果,舉在孩子面前,口中啜

啜作聲,逼那孩子,說道:「乖孩子,你的臉蛋兒可不像這蘋果麼?



   李莫愁自奪得郭襄後一直隱居深山,弄兒為樂,每日擠了豹乳餵

飼嬰兒。她一生作惡多端,卻也不是天性歹毒,只是情場失意後憤世

嫉俗,由惱恨傷痛而乖僻,更自乖僻為狠戾殘暴。郭襄嬌美可愛,竟

打動了她天生的母性,有時中夜自思,即使小龍女用「玉女心經」來

換,也未必肯把郭襄交還。這時見黃蓉要抱孩子,便如做母親的聽到

旁人稱讚自己孩兒一般,頗以為喜,笑吟吟的遞了過去。

   黃蓉雙手剛要碰到郭襄的襁褓,臉上忍不住流露出愛憐備至的神

色,這慈母之情,說甚麼也是難以掩飾。她對這幼女日夜思想,只恐

她已死於非命,這時得能親手抱在懷中,如何不大喜若狂?

   李莫愁斗見她神色有異,心中一動:「她如只是喜愛小兒,隨手

抱她一抱,何必如此心神震盪?此中定然有詐。」猛地裏雙臂回收,

右足點動,已向後躍出兩丈開外。她雙足落地,正要喝問,只見黃蓉

已如影隨形般竄來。李莫愁將負在肩頭的麻袋一抖,袋中二十斤白米

和一斤鹽齊向黃蓉劈面打去。

   黃蓉縱身躍起,白米和鹽粒盡數從腳底飛過。李莫愁乘機又已縱

後丈許,抽了拂塵在手,笑吟吟的道:「郭夫人,你要助楊過搶這孩

兒麼?」黃著在這一竄一躍之間,已想到對方既已起疑,勢難智取,

只有用力強奪,當下也是笑嘻嘻的道:「我不過見孩兒可愛,想要抱

抱。你如此見外,未免太瞧人不起了。」

   李莫愁道:「郭大俠夫婦威名震於江湖,小妹一直欽佩得緊,今

日得見施展身手,果然名下無虛。小妹此刻有事,便此拜別。」她生

怕郭靖便在左近,膽先怯了,交代了這幾句話,轉身便走。

   黃蓉一躍上前,身在半空,已抽了竹棒在手。丐幫世傳的打狗棒

她已傳給了魯有腳,現下隨身所攜的這條竹棒雖不如打狗棒堅韌,長

短輕重卻是一般無異,只是色作淡黃,以示與打狗棒有別。她不待身

子落地,竹棒已使「纏」字訣掠到了李莫愁背後。

   李莫愁心想我和你無怨無仇,今日初次見面,我說話客客氣氣,

有甚得罪你處,何以毫沒來由的便出兵刃打人?拂塵後揮,擋開竹棒

,還了一招。

   黃蓉的棒法快速無倫,六七招一過,李莫愁已感招架為難。她本

身武功比之黃蓉原已稍遜,何況手抱孩兒,更是轉動不靈。黃蓉挪動

身形,繞著她東轉西擋,竹棒抖動,頃刻間李莫愁已處下風。

   又拆數招,李莫愁見她竹棒始終離開孩兒遠遠的,知她有所避忌

,心想:「每次與人相鬥,倒是抱著孩兒的佔了便宜。」笑道:「郭

夫人,你要考較小妹功夫,山高水長,儘有相見之日,何必定要今日

過招?任誰一個失手,豈不傷了這可愛的孩兒?」

   黃蓉心想:「她是當真不知這是我的女兒,還是作假?可須得先

試她出來。」說道:「為了這孩兒,我已讓了你十多招,你再不放下

孩兒,我可不顧她死活了!」說著舉棒向她右腿點去。李莫愁揮拂塵

一擋,黃蓉竹棒不待與拂塵相交,已然挑起,驀地戮向她左胸。這一

戳又快又妙,棒端所指,正是郭襄小小的身體。

   這一棒若是戳中了,便李莫愁也須受傷,郭襄受了更非立時喪命

不可。黃蓉在這棒上控縱自如,棒端疾送,已點到了郭襄的襁褓,這

一下看似險到了極處,但打狗棒法在她手下使將出來,自是輕重遠近

,不失分毫。李莫愁那知就裏,眼見危急,忙向右閃避,自身不免就

此露了破綻,拍的一下,左脛骨已被竹棒掃中,險些絆倒,向旁連跨

兩步,這才站定。她揮拂塵護住身前,轉過頭來,怒道:「郭夫人你

枉有俠名,卻對這小小嬰兒也施辣手,豈不可卑?」

   黃蓉見她這番惱怒並非佯裝,心下大喜,暗想:「你出力保護我

的女兒,我偏要棒打親女,嚇你一跳。」微微一笑,說道:「道長既

說這孩兒來歷不明,留在世上作甚?」說著縱身而前,舉棒疾攻,數

招一過,郭襄又遇危險。她身在李莫愁懷中,顛簸起伏,甚不舒服,

突然放聲大哭起來。黃蓉暗叫:「乖女莫驚!我要救你,只得如此。

」她雖心中憐惜,出手卻越來越是凌厲,若非李莫愁奮力抗禦,看來

招招都能制郭襄的死命。李莫愁心神不定,急退數步,舉拂塵護郭襄

身前,叫道:「郭夫人,你到底要怎地?」

   黃蓉笑道:「當今女流英傑,武林中只稱李道長和小妹二人。此

刻有緣相逢,何不一分高下?」她這幾毒打郭襄,已將李莫愁激得得

怒氣勃發,心想:「你丈夫若來,我還忌他三分,憑你也不過是個女

子,難道我便真怕了你?」當下哼了一聲,道:「郭夫人有意賜教,

正是求之不得。」黃蓉道:「你懷抱嬰兒,我勝之不武,還是將她擲

下,咱倆憑真功夫過招玩玩。」

   李莫愁心想抱著嬰兒決計非她敵手,施發毒針時也是諸多顧忌,

心道:「江湖上多稱郭靖夫婦仁義過人,但瞧她對一個嬰兒也如此殘

忍,可見傳聞言過其實。」遊目四顧,見東首幾株大樹之間生著一片

長草,頗為柔軟,於是將郭襄抱去放在草上,輕輕拍了幾下,又哄了

幾句,這才轉身說道:「請發招罷。」

   黃蓉與她拆了這十餘招,知她武功比之自己也差不了多少,若此

時將女兒搶在手中,她再上來纏鬥,自己稍有疏虞,只怕便傷了女兒

,只有先將她打死打傷,再抱回女兒,方無後患,這女子作惡多端,

百死不足以蔽其辜,想到此處,心中已動了殺機。

   李莫愁平素下手狠辣,無所不用其極,以己之心度人,見黃蓉眼

角不斷的向嬰兒一望一瞥,心想:「她若打我不過,便會向孩兒突下

毒手,分我心神。」是以站在郭襄身前,不容對方走近。

   在這頃刻之間,黃蓉心中已想了七八條計策,每一計均有機可制

李莫愁死命,但也均不免危及郭襄,尋思:「瞧這女魔頭的神情,對

我襄兒居然甚為愛惜,襄兒在她手中,縱然一時搶不回來,也無大礙

,卻不可冒險輕進,反使襄兒遭難。」心念一轉,說道:「李道長,

咱倆的武功相差不遠,非片刻之間可分勝負,相鬥之際若有虎狼之類

出來吃了孩兒,豈不令人分心?不如先結果了這小鬼,咱們痛痛快快

的打一架。」說著彎腰拾起一塊小石子,放在中指上一彈,呼的一聲

,石子挾著破空之聲急向郭襄飛去。

   這一彈是她家傳絕技「彈指神通」功夫,李莫愁曾見黃藥師露過

,知道勁力非同小可,忙舉拂塵格開,喝道:「這小孩兒礙著你甚麼

事了?何以幾次三番要害她性命?」

   黃蓉暗暗好笑,其實這顆石子彈出去時力道雖急,她手指上卻早

已使了迴力,李莫愁便算不救,石子一碰到郭襄的身子立時便會斜飛

,決不會損傷到她絲毫,當即笑道:「你對這孩兒如此牽肚掛腸,旁

人不知,還道……還道是你的……哈哈……」李莫愁怒道:「難道是

我的孩……」說到這「孩」字,突然住口,臉上一紅,道:「是我甚

麼?」黃蓉笑道:「你是道姑,自然不能有孩兒,旁人定要說這孩兒

是你的妹子了。」李莫愁哼了一聲,也不以為意,卻不知黃蓉連口頭

上也不肯吃半點虧,說郭襄是她妹子,便是說郭靖和自己是她父母,

討他一個小小便宜,誰叫她適才說楊過是郭襄之父呢?

   李莫愁道:「郭夫人這便請上罷!」黃蓉道:「你掛念著孩兒,

動手時不能全神貫注,我縱然勝你,也無意味。這樣罷,我割些棘藤

將她圍著,野獸便不能近前,咱倆再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說著從腰

間取出一柄金柄小佩刀,走到樹叢中割了許多生滿棘刺的長藤。

   李莫愁嚴密監防,只怕黃蓉突然出手傷害孩子,只見她拉著棘藤

,纏在孩子身週的幾株大樹之上,這麼野獸固然傷害不了孩子,而郭

襄幼小,還不會翻身,也不會滾到棘刺上去。她心想:「江湖上稱道

郭夫人多智,果然名不虛傳。」見黃蓉將棘藤纏了一道又是一道,在

幾株大樹間東拉來,西扯去,密密層層的越纏越多,又見她臉帶詭笑

,似乎不懷好意,心中不禁有些發毛,說道:「夠了!」

   黃蓉道:「好,你說夠了,便夠了!李道長,你見過我爹爹,是

麼?」李莫愁道:「是啊。」黃蓉道:「我曾聽楊過說,你寫過四句

話譏嘲我爹爹,是不是?好像是甚麼『桃花島主,弟子眾多,以五敵

一,貽笑江湖』!」

   李莫愁心中一凜:「啊,我當真胡塗了,早就該想到此事。她今

日跟我纏個沒了沒完,原來是為了這四句話。」冷冷的道:「當日他

們五個人對付我一個人,原是實情。」黃蓉道:「今日咱們以一敵一

,卻瞧是誰貽笑江湖?」李莫愁心頭火起,喝道:「你也休得忒也托

大,桃花島的武功我見得多了,也不過如此而已,沒甚麼了不起。」

   黃蓉冷笑道:「哼哼!莫說桃花島的武功,便算不是武功,你也

未必對付得了。你有本事,便將那孩兒抱出來瞧瞧!」

   李莫愁吃了一驚:「難道她已對孩兒施了毒手。」急忙縱身躍過

一道棘藤,向左拐了個彎,見棘藤攔路,於是順勢向右轉內,耳聽得

郭襄正自哇哇啼哭,稍覺放心,又向內轉了幾個彎,不知如何,竟然

又轉到了棘藤之外。她大惑不解,明明是一路轉進,何以忽然轉到了

藤外?當下不及細想,雙足點處,又向內躍去,只是地下棘藤一條條

的橫七豎八,五花八門,一個不小心,嗤的一聲響,道袍的衣角給荊

棘撕下了一塊。這麼一來,她不敢再行莽撞,待要瞧清楚如何落腳,

突見黃蓉已站在棘藤之內,俯身抱起了孩兒。

   她登時大驚失色,高聲叫道:「放下了孩兒!」眼見一條條棘藤

之間足可側身通過當即連續縱躍,跨過棘藤向黃蓉奔去,但這七八梱

大樹方圓不過數丈,竟是可望而不可即,她這般縱躍奔跑,似左實右

,似前實後,幾個轉身,又已到棘藤圈之外。只見黃蓉放下孩兒,東

一轉,西一幌,輕巧自在的出了藤圈。

   李莫愁猛地省悟,那晚與楊過、程英、陸無雙等為敵,他們在茅

屋外堆了一個個土墩,自己竟爾無法正面攻入,這時黃蓉用棘藤所圍

的,自也是桃花島的九宮八卦神術了。她微一沉吟,心念已決:「只

有先打退敵人,然後把棘藤一條條自外而內的移去,再抱嬰兒。這時

如莽撞亂闖,敵人佔了陣圖之利,自己非敗不可。」一擺拂塵,竄出

數丈,反而難得棘藤遠遠的,凝神待敵,竟沒再將這回事放在心上。

   黃蓉初時見她在棘藤圈中亂轉,正自暗喜,忽見她縱身躍開,卻

也好生佩服:「這女魔頭拿得起,放得下,決斷好快。她得享大名,

果非倖致,看來實是勁敵。」這時女兒已置於萬無一失之地,心中再

無牽掛,揮竹棒使招「按狗低頭」,向李莫愁後頸捺落。李莫愁拂塵

倒捲,纏向竹棒,刷的一聲,帚絲直向黃蓉面門擊來。兩人以快打快

,各展精妙招術,頃刻間已拆了數十招。

   李莫愁功力深厚,拂塵上招數變化精微,但對方的打狗棒法實在

奧妙無比,她勉力抵擋得數十招,已可說是武林中罕有之事,眼見竹

棒平平淡淡的一下打來,到得眼前,方向部位斗然大異,自知再鬥下

去,終將落敗。這竹棒看來似乎並非殺人利器,但周身三十六大穴只

要被棒端戳中一處,無一不致人死命。李莫愁奮力再招架了幾棒,額

頭已然見汗,拂塵在身前連揮數下,攻出兩招,足下疾向後退,說道

:「郭夫人的棒法果然精妙,小妹甘拜下風。只是小妹有一事不解,

卻要請教。」黃蓉道:「不敢!」

   李莫愁道:「這竹棒棒法乃九指神丐的絕技,桃花島的武功倘然

果真了得,郭夫人何以不學令尊的家傳本事,卻反而求諸外人?」黃

蓉心想:「這人口齒好不厲害,她勝不了我的棒法,便想我捨長不用

。」笑道:「你既知這棒法是九指神丐所傳,那麼也必知道棒法之名

了。」李莫愁哼了一聲,眉間煞氣凝聚,卻不答話。黃蓉笑道:「棒

號打狗,見狗便打,事所必至,豈有他哉?」

   李莫愁見不能激得她捨棒用掌,若與她作口舌之爭,對方又伶牙

俐齒,自己仍然是輸,將拂塵在腰間一插,冷笑道:「天下的叫化兒

個個唱得慣蓮花落,果然連幫主也是貧嘴滑舌之徒,領教了!」說著

大踏步走到林邊,在一個樹墩上一坐。

   她這麼認輸走開,黃蓉本是求之不得,但見她坐著不走,心念一

轉,已知其意,她實是捨不得襄兒,自己倘若去將女兒抱了出來,她

必上來纏鬥,這一來強弱之勢倒轉,那便大大不利,看來不將此人打

死打傷,女兒縱入自己掌握,仍是無法平平安安的抱回家去。當下左

走三步,右搶四步,斜行迂迴,已搶到李莫愁身前,這幾步看似輕描

淡寫,並無奇處,但中藏八卦變化,李莫愁不論向那一方位縱躍,都

不能逃離她的截阻,跟著右手輕抖,竹棒已點向李莫愁左肘。

   李莫愁舉掌封格,喝道:「自陳玄風、梅超風一死,黃藥師果真

已無傳人。」她這話一來譏刺黃蓉只有北丐所傳的打狗棒法可用,二

來又恥笑黃藥師收徒不謹。

   黃蓉的家傳「玉簫劍法」這時也已練得頗為精深,只是手中無劍

,若是以棒作劍,兵刃不順,便未必能勝眼前這個強敵,當下微微一

笑,說道:「我爹爹收了幾個不肖徒兒,果然不妙,卻那及得李道長

和龍姑娘師姊妹同氣連枝,一般的端莊貞淑。」

   李莫愁怒氣上衝,袖口一揮,兩枚冰魄銀針向黃蓉小腹激射過去

。她雖然殺人不眨眼,手段毒辣無比,卻是個守身如玉的處女,她只

道小龍女行止甚是不端,聽黃蓉竟將自己與師妹相提並論,大怒之下

,一出手便是最陰狠的暗器。

   黃蓉這時和她站得甚近,閃避不及,,急忙迴轉竹棒,一一撥開

。若不是她的打狗棒法已練到化境,撥得開一枚,第二枚實難擋過。

兩枚銀針從她臉前兩寸之外飛掠而過,鼻中隱隱聞到一股藥氣,當真

是險到了極處。黃蓉想起數年前愛鵰的一足被這冰魄銀針擦傷,醫治

了六七個月毒性方始去盡,一凜之下,又見雙針迎面射來。

   黃蓉向東斜閃,兩枚銀針挾著勁風從雙耳之旁越過,心想:「此

處離襄兒太近,這毒針四下裏亂飛激射,萬一碰破她一點嫩皮,那可

不得了!」當下疾奔向東,穿出林子。李莫愁隨後追來,認定她除了

棒法神妙之外,其餘武功均不及自己,眼見她幌身出林,喝道:「未

分勝敗,怎麼便走了?」黃蓉轉過身子,微微一笑。李莫愁道:「郭

夫人,你擋我銀針,還是非用這竹棒不可麼?」說著搶上幾步。

   黃蓉知道若不收起竹棒,她總是輸得心不甘服,將竹棒在腰間一

插,笑道:「久聞李道長五毒神掌殺人無數,小妹便接你幾掌。」

   李莫愁一怔,心道:「她明知我毒掌厲害,卻仍要和我比掌,如

此有恃無恐,只怕有詐。」但想她掌法縱然神妙,怎及自己的神掌沾

身即斃,雙掌一拍,內力已運至掌心,說道:「願領教桃花島的落英

神劍掌妙技。」眼見黃蓉右掌輕飄飄的拍來,當下左掌往她掌心按去

,右掌跟著往她肩頭擊落。這兩掌本已迅速沉猛,兼而有之,可是她

右掌擊出之際,同時更發出兩枚銀針,射向黃蓉胸腹之間。這掌中來

針的陰毒招數,是她離師門後自行所創,對方正全神提防她的毒掌,

那料得到她又會在如此近身之處突發暗器,不少武學名家便曾因此而

喪生於毒針之下。

   黃蓉縮回來左掌,托向她右腕,化開了她右掌撲擊,右手縮人懷

中,似乎也要掏摸暗器還敬,但終於遲了一步,她口手剛從懷中伸出

,銀針離她肋下已不及五寸,到此地步,縱有通天本領也已閃避不了

。李莫愁心中大喜,只見銀針透衣而沒,射入了黃蓉身子。

   黃蓉叫聲:「啊喲!」雙手捧肚,彎下腰去,隨即左掌拍出,擊

向李莫愁胸口。這一掌還是來得真快,李莫愁叫道:「好!」上身後

仰避開,雙掌齊出,也拍向黃蓉胸口。

   她知黃蓉中了這兩枚銀針之後,毒性迅即發作,這一招只求將她

推開,與自己離得遠遠的,她自會毒發而死。卻見黃蓉上身微微一動

,並不招架,李莫愁心想:「她中針之後,全身已麻痺了。」雙掌剛

沾上對方胸口衣襟,突然兩隻掌心都是一痛,似是擊中了甚麼尖針。

   她大驚之下,急忙後躍,舉掌看時,只見每隻掌心都刺破了一孔

,孔周帶著一圈黑血,顯是為自己的冰魄銀針所傷。她又驚又怒,不

明緣由,卻見黃蓉從懷中取出兩隻蘋果,雙手各持一隻,笑吟吟的高

高舉起,每隻蘋果上都刺著一枚銀針。李莫愁這才省悟,原來她懷中

藏著蘋果,先前自己發射暗器,她並不撥打閃避,卻伸手入懷抓住蘋

果,對準銀針的來路,收去了毒針,再誘使自己出掌擊在蘋果之上。

   李莫愁本也是個絕頂聰明之人,但今日遇上了這個詭詐百出的對

手,只有甘拜下風,忙伸手入懷去取解藥,卻聽得風聲颯然,黃蓉雙

掌已攻向她的面門。

   李莫愁舉左手一封,猛見黃蓉一隻雪白的手掌五指分開,拂向自

己右手手肘的「小海穴」,五指形如蘭花,姿態曼妙難言。她心中一

動:「莫非這是天下聞名的蘭花拂穴手?」右手來不及去取解藥,忙

翻掌出懷,伸手往她手指上抓去。黃蓉右手縮回,左手化掌為指,又

拂向她頸肩之交的「缺盆穴」。

   李莫愁見她指化為掌,掌化為指,「落英神劍掌」與「蘭花拂穴

手」交互為用,當真是掌來時如落英繽紛,指拂處若春蘭葳蕤,不但

招招凌厲,而且丰姿端麗,不由得面若死灰,心道:「今日得見桃花

島神技,委實大非尋常,莫說我掌上已然中毒,便是安健如常,也不

是她對手。」她急於脫身,以便取服解藥,但黃蓉忽掌忽指,纏得她

沒半分餘暇。那冰魄銀針的毒性何等厲害,若不是她日常使用,體質

習於毒性,那麼這片時之間早已暈去了,但縱然如此,毒素自掌心逐

步上行,只要行到心窩之間,終於也要不治。

   黃蓉見她臉色蒼白,出招越來越是軟弱,知道只要再纏得少時,

她便要支持不住,心想這女魔頭作惡多端,今日斃於她自己的毒針之

下,正好替武氏兄弟報了殺母之仇,當下步步進逼,手下毫不放鬆,

同時守緊門戶,防她臨死之際突施反噬。

   李莫愁先覺下臂酸麻,漸漸麻到了手肘,再拆數招,已麻到了腋

窩,這時雙臂僵直,已然不聽使喚,只得叫道:「且慢!」向旁搶開

兩步,慘然道:「郭夫人,我平素殺人如麻,早就沒想能活到今日。

鬥智鬥力,我都遠不如你,死在你的手下,實所甘服,但我斗膽求你

一件事。」黃蓉道:「甚麼事?」雙眼不轉瞬的瞪著她,防她施緩兵

之計,伸手去取解藥,然見她雙臂下垂,已然彎不過來,聽她說道:

「我和師妹向來不睦,但那孩兒實在可愛,求你大發善心,好好照料

,別傷了她的小命。」

   黃蓉聽她這幾句話說得極是誠懇,不禁心中一動:「這魔頭積惡

如山,臨死之際居然能真心愛我的女兒。」說道:「這女孩兒的父母

並非尋常之輩,若是讓她留在世上,不免使我一世操心,辛苦百端…

…」李莫愁怎聽得出她言中之意,求道:「望你高抬貴手……」

   黃蓉要再試她一試,走近前去,揮指先拂了她的穴道,從她懷中

取出一個藥瓶,問道:「這是你毒針的解藥麼?」李莫愁道:「是!

」黃蓉道:「我不能兩個人都饒了,若要我救你,須得殺那女孩兒。

倘你自甘就死,我便饒那孩兒。」

   李莫愁萬想不到竟然尚有活命之機,只是叫黃蓉殺那女孩固然說

不出口,以自己性命換得女孩活命,卻也不願,只見黃蓉從小瓶中倒

出一粒解藥,兩根手指拈住了輕輕幌動,只等自己回答,顫聲道:「

我……我……」

   黃蓉心想:「她遲疑了這麼久,實已不易。不管她如何回答,單

憑這一念之善,我便須饒她一命。她滿身血債,將來自有人找她報仇

。」於是攔住她話頭,笑道:「李道長,多謝你對我襄兒如此關懷。



   李莫愁愕然道:「甚麼?」黃蓉笑道:「這女孩兒姓郭名襄,是

郭靖爺和我的女兒,生下不久便落入了龍姑娘手中,不知你怎地竟會

起了這個誤會。承你養育多日,小妹感謝不盡。」說著歛衽行了一禮

,將一粒解藥塞入她的口中,問道:「夠了麼?」李莫愁茫然道:「

我中毒已深,須得連服三粒。」黃蓉道:「好!」又餵了她兩粒,心

想這解藥或有後用,卻不還她,將藥瓶放入了懷中,笑道:「三個時

辰之後,你穴道自解。」

   她快步回入樹林,心想:「耽擱了這多時,不知芙兒走了沒有?

若能讓她姊妹倆見上面,大是佳事。」轉入棘藤圈中,一瞥之下,不

由得如入冰窖,全身都涼了。

   那棘藤圈絲毫無異,郭襄卻已影蹤不見。黃蓉心中怦怦亂跳,饒

是她智計無雙,這時也慌得沒做手腳處。她定了定神,心道:「莫慌

,莫慌,我和李莫愁出林相鬥,並無多時,襄兒給人抱去,定走不遠

。」攀到林中最高一株樹上四下眺望。襄陽城郊地勢平坦,這一眼望

去足足有十餘里,竟沒見到絲毫可疑的事物,此時蒙古大軍甫退,路

上絕無行人,只要有一人一騎走動,雖遠必見。

   黃蓉心想:「此人既未遠去,必在近處。」於是細尋棘藤圈附近

有無留下足印之類。只見一條條棘藤絕無曾被踫動搬移之跡,決非甚

麼野獸衝入將孩兒啣去,尋思:「我這些棘藤按九宮八卦方位而布,

那是我爹爹自創的奇門之術,世上除桃花島弟子之外,再也無人識得

,雖是金輪法王這等才智之士,也不能在這棘藤之間來去自如,難道

竟是爹爹到了?……啊喲,不好!」

   猛地想起,數月前與金輪法王邂逅相遇,危急中布下亂石陣抵擋

,當時楊過來救,曾將陣法的大要說了給他知曉,此人聰明無比,舉

一反三,雖不能就此精通奇門之術,但棘藤匆匆布就,破解並不甚難

。她一想到楊過,腦中一暈,不由得更增了幾分憂心,暗想:「芙兒

斷他一臂,他和我郭家更是結下了深仇,襄兒落入此人手中,這條小

命算是完啦。他也不用下手相害,只須隨手將她在荒野中一拋,這嬰

兒那裏還有命在?」想起這女孩兒出世沒有幾天,便如此的多災多難

,竟怔怔的掉下淚來。

   但她多歷變故,才智絕倫,附近竟找不出他半個足印,心下大奇

:「他便是輕功練到了絕頂,這軟泥之上也必會有淺淺的足印,難道

他竟是在空中飛行的麼?」

   她這一下猜測果然不錯,郭襄確是給楊過抱去的,而他出入棘藤

,確也是從空飛行來去。

   那天晚間楊過在窗外見黃蓉點了郭靖穴道,放走女兒,他便從原

路出城,遠遠跟隨,心道:「郭伯母,你女兒欠我一條臂膀,你丈夫

斬不了,便讓我來斬。你在明,我在暗,你想永世保住女兒這條右臂

,只怕也不怎麼容易。」

   黃蓉與女兒分離在即,心中難過,沒留意到身後有人跟蹤。此後

她在小市鎮上與李莫愁想遇、兩人想鬥等情,楊過在林外都瞧得清清

楚楚。待得兩人出林,他便躍上高樹,扯了三條長藤併在一起,一端

縛在樹上,另一端左手拉住了,自空縱入棘圈,雙足挾住郭襄腰間,

左手使勁一扯,身子便已盪出棘圈。眼見黃蓉與李莫愁兀自在掌來指

往的相鬥,便在樹梢上縱躍出林,落地後奔跑更速,片刻間回到了市

鎮。只見郭芙站在街頭,牽著小紅馬東張西望,等候母親回來,楊過

雙足一點,身子從丈外遠處躍上了紅馬。

   郭芙吃了一驚,回過頭來,見騎在馬背的竟是楊過,心中騰的一

跳,「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急忙柭劍在手。小龍女的淑女劍雖利,

她自是不願使用,手中所持,仍是常用的那柄利劍。

   楊過見她臉色蒼白,目光中盡是懼色,他此時若要斬斷她右臂,

實是易如反掌,但事到臨頭,竟然下不了手,哼的一聲,揮出右臂,

空袖子已裹住了她長劍,向外甩出。郭芙那裏還拿捏得住,長劍脫手

,直撞向牆角。楊過左手搶過馬韁,雙腿一夾,小紅馬向前急衝,絕

塵而去。郭芙只嚇得手足酸軟,慢慢走到牆角拾起長劍,劍身在牆角

上猛力碰撞,竟已彎得便如一把曲尺。

   以柔物施展剛勁,原是古墓派武功的精要所在,李莫愁便拂塵、

小龍女使綢帶,皆是這門功夫。楊過此時內勁既強,袖子一拂,實不

下於鋼鞭巨杵之撞擊。

   楊過抱了郭襄,騎著汗血寶馬向北疾馳,不多時便已掠過襄陽,

奔行了數十里,因此黃蓉雖攀上樹頂極目遠眺,卻瞧不見他的蹤影。

   楊過騎在馬上,眼見道旁樹木如飛般向後倒退,俯首看看懷中的

郭襄,見她睡得正沉,一張小臉秀美嬌嫩,心道:「郭伯伯、郭伯母

這個小女兒,我總是不還他們了,也算報了我這斷臂之仇。他們這時

心中的難過懊喪,只怕尤勝於我。」奔了一陣,轉念又想:「楊過啊

楊過,是不是你天生的風流性兒作祟,見了郭芙這美貌少女,天大的

仇怨也拋到了腦後?倘若斬斷你手臂的是個男人,你今日難道也肯饒

了他?」想了半日,只好搖頭苦笑。他對自己激烈易變的性格非但管

制不住,甚且自己也難以明白。

   行出二百里後,沿途漸有人煙,一路上向農家討些羊乳牛乳餵郭

襄吃了,決意回古墓去找小龍女,不數日間已到了終南山下。

   回塵舊事,感慨無已,縱馬上山,覓路來到古墓之前。「活死人

墓」的大石碑巍然聳立,與前無異,墓門卻已在李莫愁攻入時封閉,

若要進墓,只有鑽過水溪及地底潛流,從密道進去。憑他這時內功修

為,穿越密道自是絕不費力,然而如何處置郭襄卻大為躊躇,這小小

嬰兒一入水底,必死無疑,但想到小龍女多半便在墓中,進去即可與

她相見,那裏還能捺得住?於是從口袋裏取些餅餌嚼得爛了,餵了郭

襄幾口,在古墓旁找了個山洞,將她放在洞內,拔些荊棘柴草堆在洞

口,心想不論在墓中是否能與小龍女想見,都要立即回出,設法安罝

嬰兒。

   堆好荊棘,繞過古墓向後走去,忽聽得遠處隱隱有兵刃相交之聲

,瞧方向正是重陽宮的所在,微一遲疑間,突見一隻銀色輪子發出嗚

嗚聲響,激飛上天,正是金輪法王的兵刃。他好奇心起,循聲趕到重

陽宮後玉虛洞前,便在此時,小龍女身受全真五子一招「七星聚會」

和金輪法王輪子的前後夾擊,身受重傷。

   楊過若是早到片刻,便能救得此厄。但天道不測,世事難言,一

切豈能盡如人意?人世間悲歡離合,禍福榮辱,往往便只差於釐毫之

間!


   全真五子乍見楊過到來,均知此事糾葛更多。丘處機大聲道:「

我重陽宮清修之地,今日各位來此騷擾,卻是為何?」王處一更是怒

容滿面,喝道:「龍姑娘,你古墓派和我全真教雖有樑子,雙方自行

了斷便是,何以約了西域胡人,諸般邪魔外道,害死我這許多教下弟

子?」小龍女重傷之餘,那裏還能分辯是非,和他們作口舌之爭?全

真教下諸弟子見她劍刺尹志平,又傷趙志敬,不論是尹派趙派,盡數

會她當作敵人,當此紛擾之際,更是無人出來說明真相。

   楊過伸左臂輕輕扶著小龍女的腰,柔聲道:「姑姑,我和你回古

墓去,別理會這些人啦!」小龍女道:「你的手臂還痛不痛?」楊過

笑著搖了搖頭,道:「早就好啦。」小龍女道:「你身上情花的毒沒

發作麼?」楊過道:「有時發作幾次,也不怎麼厲害。」

   趙志敬自給小龍女刺傷之後,一直躲在後面,不敢出頭,待見全

真五子出關而出,心知眾師長查究起來,自己掌教之位固然落空,還

得身受嚴刑。他本來也不過是生性暴躁,器量褊狹,原非大奸大惡之

人,只是自忖武功於第三代弟子中算得第一,這掌教之位卻落於尹志

平身上,心上憤憤不平,就此一念之差,終於陷溺日深,不可自拔。

此時暗想眼下的局面決不能任其寧定,只有攪他個天翻地覆,五位師

長是非難分,方有從中取巧之機,如能假手於金輪法王和一眾蒙古武

士將全真五子除去,更是一勞永逸;眼見楊過失了右臂,左手又扶著

小龍女,幾乎已成束手待斃的情勢,他生平最憎恨之人,便是這個叛

門辱師的弟子,這時有此良機,那肯放過?向身旁的鹿清篤使了個眼

色,大聲喝道:「逆徒楊過,兩位祖師爺跟你說話,你不跪下磕頭,

竟敢倨傲不理?」

   楊過回頭來,眼光中充滿了怨毒,心道:「姑姑傷在你全真教一

般臭道士之下,今日暫且不理,日後再來跟你們算帳。」向群道狠狠

的掃了一眼,扶著小龍女,移步便行。

   趙志敬喝道:「上罷!」與鹿清篤兩人雙劍齊出,向楊過右脅刺

去。趙志敬先前雖然身遭劍刺,但傷勢不重,這一劍刺向楊過斷臂之

處,看準了他不能還手,劍挾勁風,實是使上了畢生的修為勁力。

   丘處機雖不滿楊過狂妄任性,目無尊長,但想起郭靖的重託,又

想起和他父親楊康昔日的師徒之情,喝道:「志敬,劍下留情!」

   那一邊馬光佐更高聲叫罵起來:「牛鼻子要臉麼?刺人家的斷臂

!」他和楊過最合得來,眼見他遇險,便要衝上來解救,苦於相距過

遠,出手不及。

   突見灰影一閃,鹿清篤那高大肥胖的身子飛將起來,哇哇大叫,

砰的一聲,正好撞在尼摩星身上。憑著尼摩星的武功,這一下雖是出

其不意,也決不能撞得著他,但他雙腿斷了,兩隻手都撐著拐杖,既

不能伸手推擋,縱躍閃避又不靈便,登時撞個正著,仰天一交摔倒。

尼摩星背脊在地下一靠,立即彈起,一拐杖打在鹿清篤背上,登時將

他打得暈了過去。

   這一邊楊過卻已伸右足踏住了趙志敬的長劍,趙志敬用力抽拔,

臉孔脹得通紅,長劍竟是紋絲不動。

   原來當雙劍刺到之時,楊過右手空袖猛地拂起,一股巨力將鹿清

篤摔了出去。趙志敬斗然感到袖力沉猛,忙使個「千斤墬」,身子牢

牢定住。但這一來,長劍勢須低垂,楊過起腳下落,已將劍刃踏在足

底。他在山洪之中練劍,水力雖強亦衝他不倒,這時一足踏定,當真

是如嶽之鎮,趙志敬猛力拔奪,那裏奪得出分毫?

   楊過冷冷的道:「趙道長,當時在大勝關郭大俠跟前,你已明言

非我之師,今日何以又提師承之說?也罷,瞧在從前叫過你幾聲師父

的份上,讓你去罷!」說完這句話,右足絲毫不動,足底的勁力卻突

然間消除得無影無蹤。

   趙志敬正運強力向後拉奪,手中猛地一空,長劍急回,砰的一響

,劍柄重重撞在胸口,正與他猛力以劍柄擊打自己無疑。這一擊若是

敵人運勁打來,他即使抵擋不住,也必以內力相抗,現下自行撞擊,

那是半點也無抗力,但覺胸口劇痛,一口鮮血噴將出來,眼前一黑,

仰天跌倒。

   王處一和劉處玄雙劍出鞘,分自左右刺向楊過,突然一個人影自

斜刺裏衝至,噹的一聲,兩柄長劍盪了開去。這人正是尼摩星,他給

鹿清篤撞得摔了一交,雖然打倒鹿清篤,但心頭惡氣未出。推尋原由

,全是楊過之故,當下掄杖躍到,左手拐杖架開了王劉二道長劍,右

手拐杖便向楊過和小龍女頭頂猛擊下去。

   楊過心知尼摩星武功了得,單用一隻空袖,只怕拂不開他剛柔並

濟的一擊,這時小龍女全身無力,正軟軟的靠在他身上,於是身子左

斜,右手空袖橫揮,捲住了小龍女的纖腰,讓她靠在自己前胸右側,

左手抽出背負的玄鐵重劍,順手揮出。噗的一聲,響聲又沉又悶,便

如木棍擊打敗革,尼摩星右手虎口爆裂,一條黑影衝天而起,卻是鐵

杖向上激飛。這鐵杖也有十來斤重,向天空竟高飛二十餘丈,直落到

了玉虛洞山後。

   楊過首次以劍魔獨孤求敗的重劍臨敵,竟有如斯威力,也不禁暗

自駭然。

   尼摩星半邊身子酸麻,一條右臂震得全無知覺,但他生性悍勇無

比,大吼一聲,左手鐵杖在地下一掌,躍高丈餘,跟著劈了下來。楊

過心想我劍上剛力已然試過,再來試試柔力,重劍劍尖抖處,已將鐵

拐黏住,這時只要內力吐出,便能將尼摩星擲出數丈之外,若是摔向

山壁,更非撞得他筋斷骨折不可。他見小龍女如此傷重,滿心怨苦,

這一下出手原是決不容情。正當臂上內力將吐未吐之際,只見尼摩星

身在半空,雙腿齊膝斷絕,猛想起自己也斷了一臂,不禁起了同病相

憐之意,當下重劍不向上揚,反手下壓,那鐵拐筆直向下戳落,塵土

飛揚,大半截戳入了土內。

   尼摩星握著鐵拐,想要運勁拔起,但右臂經那重劍一黏一壓,竟

如被人點了穴道一般,半點使不出勁來。楊過道:「今日饒你一命,

快快回天竺去罷。」尼摩星臉如死灰,僵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瀟湘子和尹克西雖見變出意外,卻那猜得到在這一個多月之內楊

過已是功力大進,還道尼摩星斷腿後變得極不濟事。尹克西搶上幾步

,拔起鐵拐,遞在尼摩星手中。尼摩星接了,在地下一撐,想要遠躍

離開,豈知手臂麻軟未復,一撐之下,竟然咕咚摔倒。

   瀟湘子向來幸災樂禍,只要旁人倒霉,不論是友是敵,都覺歡喜

,心想:「天竺矮子向來好生自負,對我不服,這就可算是完了。眼

下高手畢集,快搶先擒了楊過,那正是揚名立威的良機。」縱身而出

,喝道:「楊過小子,數次壞了王爺大事,快隨老子走罷!」

   楊過心想:「姑姑傷重,須得及早救治,偏生眼前強敵甚多,不

下殺手,難以脫身。」低聲問小龍女道:「痛得厲害嗎?」小龍女道

:「你抱著我,我……我好歡喜。」

   楊過抬起頭來,向瀟湘子道:「上罷!」玄鐵劍指向他腰間,劍

頭離他身子約有二尺,穩穩平持。瀟湘子見這劍粗大黝黑,鈍頭無鋒

,倒似是一條頑鐵,心想:「這小子劍法迅捷,靈動變幻,果然了得

,可是拿了這根鐵條,劍法再快也必有限。」說道:「那兒去撿來了

這根通火棒兒?」說著便揮純鋼哭棒往重劍上擊去。

   楊過持劍不動,內勁傳到劍上,只聽得噗的一聲悶響,劍棒相交

,哭喪棒登時斷成七八截,四下飛散。瀟湘子大叫:「不好!」向後

急退。楊過玄鐵劍伸出,左擊一劍,右擊一劍,瀟湘子雙臂齊折。

   楊過連敗鹿清篤、趙志敬、尼摩星三人,玉虛洞前眾入已是群情

聳動,這次他身不動,臂不抬,純以內力震斷瀟湘子的兵刃,眾人更

是不明所以,相顧駭然,均想:「這人的武功當真邪門!」

   尹克西是西域大賈,善於鑒別寶物,眼見楊過以重劍震飛尼摩星

的鐵拐,已然暗暗吃驚:「此劍如此威猛,大非尋常,劍身深黑之中

隱隱透出紅光,莫非竟是以玄鐵製成?這玄鐵乃天下至寶,便是要得

一兩也是絕難,尋常刀槍劍戟之中,只要加入半兩數錢,凡鐵立成利

器。他卻從那裏覓得這許多玄鐵?再說,這劍倘若真是通體玄鐵,豈

非重達四五十斤,又如何使得靈便?」其實這劍共重八八六十四斤,

若非如此沉重,楊過內力雖強,也不能發出如許威力。待見瀟湘子的

哭喪棒斷得七零八落,尹克西更知此劍定是神品。他為人尚無重大過

惡,只是自小便做珠寶買賣,一見奇珍異寶,心中便是奇癢難搔,或

買或騙,或搶或偷,說甚麼也要得之而後快。這時見了楊過的重劍,

貪念大熾,當即縱身而出,金龍鞭一抖,便往他劍上捲去。

   楊過與他在絕情谷同進同出,見他成日笑嘻嘻的甚是隨和客氣,

對他一直不存敵意,眼見金龍鞭捲到,鞭上珠光寶氣,鑲滿了寶石、

金剛鑽、白玉之屬,當下讓玄鐵劍由他軟鞭捲住,說道:「尹兄,我

和你素無過節,快快撒鞭讓路。你這條軟鞭上寶貝不少,損壞了有些

可惜。」尹克西笑道:「是麼?」運勁便奪,楊過端凝屹立,卻那裏

撼動得他分毫?

   這時尹克西站得近了,看得分明,這劍果是玄鐵所鑄,金剛鑽是

天下至堅之物,不論與住何硬物相擦,均能劃破對方而己身無損,但

金龍鞭鞭梢所鑲的大鑽在玄鐵劍上劃過,劍身竟連細紋也不起一條。

心頭火熱,知道對方武功厲害,若非出奇制勝,難奪此劍,便笑嘻嘻

的道:「楊兄功夫精進若斯,可喜可賀,小弟甘拜下風。」口中說著

客套話,右腕一翻,突然寒光閃動,左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猛地探

臂,向小龍女胸口直扎過去。

   他這一下倒也不是想傷小龍女性命,只是知道楊過對小龍女情切

關懷,見她有難,定然捨命救援,那麼自己聲東擊西,便能奪到了寶

劍。楊過見狀,果然一驚。尹克西喝道:「撒劍!」全身之力都運到

右臂之上,拉鞭奪劍。

   他這一聲:「撒劍!」楊過當真依言撒手,挺劍送出。劍長匕短

,重劍隔在三人之間,匕首便扎不到小龍女身上。但楊過情急之下,

力道使得極猛,連劍帶鞭的直撞了過去。尹克西明知此劍甚重,早有

提防,卻萬想不到來勢竟是如此猛烈,眼見閃避不及,急運內力,雙

掌疾推,砰的一聲猛響,登時連退了五六步,才勉強拿椿站定,臉如

金紙,嘴角邊雖猶帶笑容,卻是悽慘之意遠勝於歡愉,頃刻間只感五

臟六腑都似翻轉了,站在當地,既不敢運氣,也不敢移動半步,便如

僵了一般。

   楊過走近身去,伸手接過玄鐵劍,輕輕一抖,只聽得丁丁東東一

陣響過,陽光照射之下,寶光耀眼,金銀珠寶散了滿地,一條鑲滿珠

寶的金龍軟鞭已震成碎塊。

   楊過叫道:「金輪法王,咱們的帳是今日算呢,還是留待異日?



   金輪法王見他連敗尼摩星、瀟湘子、尹克西三大高手,都是一招

之間便傷了對手,這少夫何以武功大進,實是不可思議。自己上前動

手,雖決不致如那三人這般不濟,但要取勝,只怕也是不易,可是此

刻各路英雄聚會,給他一嚇便走,顏面何存?心想:「他斷了一臂,

左手雖然厲害,右側定有破綻,我專向他右邊攻擊,韌戰久鬥。他顧

著小龍女的傷勢,時候拖長了,心神定然不寧。」於是整一整袍袖,

金銀銅鐵鉛五輪一齊拿在手中,心知今日這一戰實是生死榮辱的關頭

,絲毫大意不得,神色之間卻仍似漫不在乎,緩步而出,笑道:「楊

兄弟,恭喜你又有異遇,得了這柄威猛絕倫的神劍啊!你這件希奇古

怪的法寶,只怕老衲也對付不了。」他既無勝算,便先行自留地步,

極力讚譽玄鐵重劍,要令旁人覺得,這少年不過運氣好,得了一件神

異的兵刃而已。

   小龍女偎倚在楊過懷中,迷迷糊糊間見金輪法王持輪而上,心想

憑楊過一人之力,決計敵他不過,低聲道:「過兒,你給我找一把劍

,咱們……咱們……一起……一起使玉女素心劍法除他。」楊過胸口

一酸,低聲道:「姑姑你放心,過兒一人對付得了。」小龍女向左挪

移,要儘量遮在楊過身前,替他多擋些災難。楊過又是感激,又是歡

喜,大聲道:「姑姑,咱們倆今日一起力戰群魔,人生至此,更無餘

憾。」玄鐵劍向前直指。

   法王不敢與他正面力拚,縱躍退後,立時嗚嗚聲響,一隻灰撲撲

的鉛輪飛擲過去。楊過舉劍便削,鉛輪卻繞過他身後,回向法王,這

一下竟沒削中。只聽得嗚嗚、嗡嗡、轟轟之聲大作,金光閃閃,銀光

爍爍,五隻輪子從五個不同方位飛襲過來。

   楊過生怕牽動小龍女的傷勢,凝立不動。法王五輪齊出,只是佯

攻,旨在試探,五輪在二人身旁繞了個圈子,重行飛回。他見楊過並

不舉劍追擊,已明其意,心下暗喜:「你不敢移動身子,加重小龍女

傷勢,處境之劣,無以復加。我縱躍遠攻,已立於不敗之地。」對方

既斷一臂,又要保護傷者,按照法王的身分原不能如此相鬥,但他知

道今日良機再難相逢,小龍女若是傷愈,他二人聯手固是對付不了,

便算小龍女重傷而死,楊過少了牽制,自己也未必能是敵手,只有今

日乘勢一舉而斃,方無後患,至於是否公平,卻顧不得這許多了。

   這情勢旁觀眾人也能瞧得明白,都覺法王太也不夠光明。馬光佐

大叫:「大和尚,你是英雄,還是混蛋?」

   法王只作沒聽見,五輪連續擲出,連續飛回,仍是繞著楊過和小

龍女兜個圈子,又伸手接住。五隻輪子忽高忽低,或正或斜,所發聲

音也是有輕有響,旁觀眾人均給擾得眼花撩亂,心神不定。突然之間

,馬光佐「啊」的一聲大呼,卻是銅輪斜裏飛來,猛地轉彎,從他頭

頂掠過,將他頭皮削去了一片,頭皮連著一叢頭髮,血淋淋的掉在地

下。馬光佐捧頭大罵,卻也不敢撲上去廝打。

   楊過眼見小龍女傷重,多挨得一刻,便少了一分救治機會,心中

暗暗焦急。法王叫道:「小心了!」驀然間五輪歸一,並排向二人撞

去,勢若五牛衝陣。楊過全身勁力也都貫到了左臂之上,劍尖顫動,

噹噹噹三響,挑開了金銅鐵三輪,跟著揮劍下擊。眾人眼前一耀,地

下灰塵騰起,銀輪和鉛輪都已從人劈開,掉在地下。

   法王大聲酣呼,飛步搶上,左手在銅輪上一撥,抓住金鐵兩輪,

向楊過頭頂猛砸。楊過逕不招架,玄鐵劍當胸疾刺,劍長輪短,輪子

尚未砸到楊過頭頂,劍頭距法王胸口已不到半尺。法王立時後退,上

前固然迅疾,退後也是快速無倫,也不見他如何跨步,已向左後側斜

退數尺,在這焂忽之間直趨斜退,確是武林中罕見的功夫。旁觀眾人

目眩神馳,忍不住大聲喝采:「好!」

   玄鐵劍一送即收,楊過迴劍向後,噹的一響,已將背後襲來的銅

輪劈為兩半,銅輪尚未分開落地,劍鋒橫揮,兩半片銅輪從中截斷,

分為四塊。玄鐵劍雖然劍刃無鋒,但他運上內力,竟是無堅不摧。眾

人見了法王的絕頂輕功,還喝得出一聲采,待見到他這神劍奇威,都

是驚得寂然無聲。

   霎時之間,法王的輪子五毀其三,但他全不氣餒,舞動金鐵雙輪

,奮勇搶攻。楊過挺劍刺出,法王側身拗步,避劍還輪,這時輪子不

再脫手,雖然無法遠攻,卻比遙擲堅實得多。只見休繞著楊龍二人,

左攻右拒,縱躍酣鬥,雙輪跳盪靈動,嗚嗚響聲不絕。楊過的玄鐵劍

卻似使得頗為澀滯。但不論法王如何變招,始終欺不近楊龍二人三步

之內。堪堪鬥了四五十招,法王雙輪歸一,合併了向小龍女砸去。楊

過玄鐵劍刺出,嗒的一聲輕響,已抵在金輪邊上,兩股內力自兩件兵

刃上傳了出來,互相激盪,霎時之間兩人僵持不動。

   楊過只覺對方衝撞而來的勁力綿綿不絕,越來越強,暗自駭異:

「此人內力竟然如此深厚。」又想:「既至互拚內力,玄鐵劍上的威

勢便無法施展,這賊禿練功時日久長,功力深厚,為時一久,必佔上

風。且引他近身,用袖子出其不意的拂他面門。」於是左臂緩緩退縮

,兩人原本相距五尺有餘,漸漸的相距五尺而四尺半,四尺半而四尺



   法王的弟子達爾巴和霍都都一直守在師父身旁,眼見師父漸佔優

勢,心中大喜,向前走近幾步。達爾巴關懷師父的安危,又盼師父別

傷了轉世投胎的「大師兄」。霍都卻是想暗算楊過。他揮動摺扇,似

是取涼,其實要俟機發射扇中暗器。

   丘處機與王處一見他目光閃爍的緩步上前,便知他要出手助師,

二人對望一眼,均想:「楊過雖與我教為敵,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是

輸是贏,當憑真本事取決。終南山豈容奸徒猖狂?」兩人各挺長劍,

踏上一步,一齊瞪住了霍都。丘王二道這時鬚髮俱白,但久習玄功,

滿面紅光,兩柄長劍青光如虹,自有一股凜凜之威,鎮懾得霍都不敢

妄動。

   這時楊過左臂漸漸縮後,相距法王已不過三尺,心想:「這和尚

只要再向前半尺,我右手袖子拂將出去,雖不能制他死命,也要打得

他頭昏眼花。」法王見他右肩忽然微動,已知其意,心想:「你手臂

雖斷,衣袖尚在,勁力運將上去,也是一件如同軟鞭般的利器。我將

計就計,拚著受你這一拂,當你揮袖之時,左臂力道必減,那時我乘

勢全力猛攻,卻要你身受重傷。」

   小龍女靠在楊過身上,一直迷迷糊糊,楊過催動內力,向行加速

,全身越來越熱。小龍女覺到他臉上發出熱氣,睜開眼來,見他額角

滲出汗珠,於是伸袖輕輕抹拭,替他抹了幾下,見他神色鄭重,雙目

向前直視,便順著他目光轉頭瞧去,不禁一驚,原來法王一對銅鈴般

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就在面前。但見這雙眼中兇光畢露,忙閉上眼睛

,待得再次睜開,法王的眼睛又近了些。小龍女與意中人相偎相倚,

偏有這麼一雙惡狠狠的眼睛在旁瞪視,實在討厭。她這時沒想到法王

正與楊過拚鬥,只知這和尚是個大惡人,又不願他在這時來打擾自己

甜蜜的時光,當下伸手入懷,取出一枚玉蜂金針,緩緩往法王的左眼

中刺去。

   別說金針之上餵有劇毒,便是一枚平常的繡花針刺入了眼珠,眼

睛也是立瞎。總算小龍女這時只要這對討厭的大眼移開,沒想到發射

暗器,而重傷之餘,伸手出去時也是軟弱無力,去勢甚是緩慢。

   但法王和楊過正自僵持,已至十分緊急的當口,任誰稍有移動,

都要立吃大虧。小龍女那金針緩緩刺將過去,法王竟是半點也抗拒不

得。眼見金針越移越近,自兩尺而一尺,自一尺而半尺,法王大叫一

聲,雙輪向前力送,一個觔斗向後翻出,可是玄鐵劍上那股威猛之極

的勁力畢竟還是不能盡數卸去。他剛站定腳步,身子一幌,便坐倒在

地。達爾巴和霍都齊叫:「師父!」搶上去伸手相扶。

   楊過連劈兩劍,將金輪鐵輪又劈成兩半,跟著踏上兩步,揮劍向

法王頭頂斬落。法王岔了內息,惟覺鬱悶欲死,委頓在地,全無抗拒

之力。達爾巴舉起金杵,霍都舉起鋼扇,一齊架住玄鐵劍。但這一劍

斬下來力道奇猛,達爾巴和霍都兩人同時雙膝一軟,支撐不住,跪倒

在地,但仍是挺著兵刃,死命撐住。

   玄鐵劍上勁力愈來愈強,達爾巴和霍都只覺腰背如欲斷折,全身

骨節格格作響。霍都道:「師哥,你獨力支撐片刻,小弟先將師父救

開,再來助你。」本來兩人合力便已然抵擋不住,賸下達爾巴一人,

怎擋得住這重劍的威力?但他捨命護師,叫道:「好!」奮力將黃金

杵往上挺舉。

   他兩人說的都是藏語,楊過不明其意,只覺杵上勁力暴增,待要

運力下壓,霍都已縱身躍開。

   豈知霍都全不是設法相救師父,只是自謀脫身,叫道:「師哥,

小弟回藏邊勤練武功,十年後定要找上這姓楊的小子,跟師父和你報

仇!」說著轉身急躍,飛也似的去了。

   達爾巴受了師弟之欺,怒不可遏,又想起楊過是大師兄轉世,何

以對師父如此無情無義?大聲道:「大師哥,你饒小弟一命,待我救

回師父,找那狼心狗肺的師弟來碎屍萬段,然後自行投上,住憑大師

哥處置。那時要殺要剮,小弟決不敢皺一皺眉頭。」

   楊過聽他嘰哩咕嚕的說了一大篇,自然不懂,但霍都臨危逃命,

此人對師忠義,卻也瞧得明白,眼見他神色慷慨,也敬重他是條漢子

,微一側頭,見小龍女雙眼柔情無限的望著自己。霎時之間,一切殺

人報仇之念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只覺世間所有恩恩怨怨,全都算不了

甚麼,當下玄鐵劍一抬,說道:「你去罷!」

   達爾巴站起身來,只是適才使勁過度,全身脫力,黃金杵拿捏不

住,鏜的一響,掉在地下。他俯伏在地,向楊過拜了幾拜,謝他不殺

之恩。這時法王兀自坐在地上,動彈不得。達爾巴將師父負在背上,

大踏步下山而去。

   楊過獨臂單劍,殺得蒙古六大高手大敗虧輸。眾武士見領頭的六

人或敗或傷,那裏還敢出手,抬起負傷的瀟湘子、尹克西諸人,頃刻

間逃得無影無蹤。

   馬光佐滿頭鮮血淋漓,走到楊過身前,挺起大姆指道:「小兄弟

,真有你的!」楊過道:「馬大哥,你這些同伴都是存心不良之輩,

你跟他們混在一起,定要吃虧,不如辭別忽必烈王爺,回身己老家去

罷!」馬光佐道:「小兄弟說得是。」他向小龍女望了一眼,見他雖

然重傷,仍是丰姿端麗,嬌美難言,說道:「你和新娘子幾時成親?

我留著吃你喜酒,好不好?」他在絕情谷中初會小龍女時見她是個新

娘子,一直便當她是新娘子了。

   楊過苦笑著搖了搖頭,向身周團團圍著的數百名道士掃了一眼。

馬光佐道:「啊,還有這多臭道士沒打發,我來助你。」楊過心想:

「若是以一鬥一,這些道人沒一個是我敵手。但如他們一擁而上,情

勢便凶險萬分,犯不著叫他枉自送命。」大聲說道:「你快快去罷,

我一個人對付得了。」馬光佐一楞,猛地會意,鼓掌道:「不錯,不

錯。連大和尚、活僵屍他們都打你不過,這些臭道士中甚麼用?小兄

弟,新娘子,我去也!」倒拖熟銅棍,哈哈大笑,回頭便走,只聽得

銅棍與地下山石相碰,嗆啷啷之聲不絕,漸漸遠去。


   楊過重劍拄地,適才和法王這番比拚實是大耗內力,尋思:「金

輪法王、瀟湘子等互有心病,和我相鬥時逐一出手,均盼旁人鷸蚌相

爭,自己來個漁翁得利。要是這六人一擁而上我就萬難抵擋。何況我

與金輪法王比拚內力,實已輸定,幸得姑姑金針一刺,才令我僥倖得

勝。全真教諸道卻是齊心合力,聽從五子號令。群道武功雖不及法王

等人,但眾志成城,威力實比法王等各自為戰強得多了。反正我已和

姑姑在一起,打到甚麼時候沒了力氣,兩人一起死了便是。」

   丘處機朗聲道:「楊過,你武功練到了這等地步,我輩遠遠不及

。但這裏我教數百人在此,你自忖能闖出重圍麼?」

   楊過放眼望去,但見四下裏劍光閃爍,每七個道人組成一隊,重

重疊疊的將自己與小龍女圍在垓心。七個中上武功的道人聯劍合力,

便可和一位一流高手相抗,這時他前後左右,相當於有數十位高手挺

劍環伺。

   楊過此時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哼了一聲,跨出一步,立時便有七

名道人仗劍擋住。楊過挺劍刺出,七劍同時伸出招架。嗆啷啷一響,

七劍齊斷,七道手中各賸半截斷劍,忙向旁躍開。

   他劍上威力如此雄渾,丘處機等雖均久經大敵,卻也是前所未見

。王處一叫道:「璇璣、搖光後擊!」楊過心想不理你如何大呼小叫

,我只恃著神劍威力向外硬闖便了,當下帶著小龍女跨前兩步,見又

有七名道人轉上擋住,立即揮劍橫掃。那知道這七名道人這次卻不挺

劍招架,身形疾幌,交叉換位,從他身前掠過,饒是七人久習陣法,

身法快捷,還是「啊、啊」兩聲呼叫,兩名道人已被劍力帶到,一傷

腰,一斷腿,滾倒在地。

   便在此時,十四柄長劍已指到了楊龍二人背後,七柄指著楊過,

七柄指著小龍女。楊過若是迴劍後擊,雖能將十四柄劍大都盪開,但

只要賸下一劍,小龍女也非受傷不可。他微一猶豫,又有七柄劍指到

了小龍女右側。到此地步,他便是豁出自己性命不要,也已無法解救

小龍女了。

   丘處機舉手喝道:「且住!」二十一柄長劍劍光閃爍,每一柄劍

的劍尖離楊龍二人身週各距數寸,停住不動。丘處機道:「龍姑娘、

楊過,你我的先輩師尊相互原有極深淵源。我全真教今日倚多為勝,

贏了也不光采,何況龍姑娘又已身受重傷。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結,

兩位便此請回。往日過節,不論誰是誰非,自今一筆勾銷如何?」

楊過和全真教本無甚麼深仇大怨,當年孫婆婆為郝大通誤傷而死,

郝大通深自悔恨,願以一命相抵,此事也已揭過。這次他上終南山來

只是為找小龍女,並非有意與全真教為敵,這時聽了丘處機之言,心

想:「救姑姑的性命要緊,和這些牛鼻子道人相鬥,勝敗榮辱,何足

道哉?」正要出言答允,小龍女的目光緩緩自左向右瞧去,低聲問道

:「尹志平呢?」

   尹志平背遭輪砸,胸受劍刺,兩下都是致命的重傷,只是一時未

死,為他同門師弟救在一旁,已是奄奄一息,氣若遊絲,迷迷糊糊中

忽聽得一個嬌柔的聲音問道:「尹志平呢?」這四字說得甚輕,但在

他耳中卻宛似轟轟雷震一般。也不知他自何處生出一股力氣,霍地翻

身站起,衝入劍林,叫道:「龍姑娘,我在這兒!」

   小龍女向他凝望片刻,但見他道袍上鮮血淋漓,臉上全無血色,

不由得萬念俱灰,顫聲道:「過兒,我的清白已為此人玷污,縱然傷

愈,也不能和你長相廝守。但他……但他捨命救我,你也別再難為他

。總之,是我命苦。」她心中光風霽月,但覺事無不可對人言,雖在

數百人之前,仍是將自己的悲苦照實說了出來。

   尹志平聽得小龍女說道:「但他捨命救我,你也別再難為他。總

之,是我命苦。」這幾句話傳入耳中,不由得心如刀剜,自忖一時慾

令智昏,鑄成大錯,自己對小龍女敬若天人,卻害得她終身不幸,當

真是百死難贖其咎,大聲叫道:「師父,四位師伯師叔,弟子罪孽深

重,你們千萬不能難為了龍姑娘和楊過。」說著縱身躍起,撲向眾道

士手中兀自向前挺出的八九柄長劍,數劍穿身而過,登時斃命。

   這一下變故,眾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禁齊聲驚呼。

   群道聽了小龍女的言語,又見尹志平認罪自戕,看來定是他不守

清規,以卑污手段玷辱了小龍女。全真五子都是戒律謹嚴的有道高士

,想到此事錯在己方,都是大為慚愧,但要說甚麼歉仄之言,卻感難

以措辭。

   丘處機向四個師兄弟望了一眼,喝道:「撒了劍陣!」只聽得嗆

啷啷之聲不絕,群道還劍入鞘,讓出一條路來。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42

第  二十八  回    洞  房  花  燭


   楊過仍以右手空袖摟在小龍女腰間,支撐著她身子,低聲道:「

姑姑,咱們去罷!」小龍女甜甜一笑,低聲道:「這時候,我在你身

邊死了,心裏……心裏很快活。」忽又想起一事,說道:「郭大俠的

姑娘傷你手臂,她不會好好待你的。那麼以後誰來照顧你呢?」她想

到這件事,心中好生難過,低低的道:「你孤苦伶仃的一個兒,你…

…沒人陪伴……」

   楊過眼見她命在須臾,實是傷痛難禁,驀地想起:「那日她在這

終南山上,曾問我願不願要她做妻子,那時我愕然不答,以致日後生

出這許多災難困苦。眼前為時無多,務須讓她明白我的心意。」大聲

說道:「甚麼師待名分,甚麼名節清白,咱們通通當是放屁!通通滾

他媽的蛋!死也罷,活也罷,咱倆誰也沒命苦,誰也不會孤苦伶仃。

從今而後,你不是我師父,不是我姑姑,是我妻子!」

   小龍女滿心歡悅,望著他臉,低聲道:「這是你的真心話麼?是

不是為了讓我歡喜,故意說些好聽言語?」楊過道:「自然是真心。

我斷了手臂,你更加憐惜我;你遇到了甚麼災難,我也是更加憐惜你

。」小龍女低低的道:「是啊,世上除了你我兩人自己,原也沒旁人

憐惜。」

   重陽宮中數百名道人盡是出家清修之士,突然聽他二人輕憐密愛

,軟語纏綿,無不大是狼狽,年老的頗為尷尬,年輕的少不免起了凡

心。各人面面相覷,有的不禁臉紅。清淨散人孫不二喝道:「你們快

快出宮去罷,重陽宮乃清淨之地,不該在此說這些非禮言語!」

   楊過聽而不聞,凝視著小龍女的眼,說道:「當年重陽先師和我

古墓派祖師婆婆原該好好結為夫妻,不知為了甚麼勞什子古怪禮教,

弄得各自遺恨而終,咱倆今日便在重陽祖師的座前拜堂成親,結為夫

婦,讓咱們祖師婆婆出了這口惡氣。」他對王重陽本來殊無好感,但

自起始修習古墓上他的遺刻,越練越是欽佩,到後來已是十分崇敬,

隱隱覺得自己便是他的傳人一般。小龍女嘆了口氣,幽幽的道:「過

兒,你待我真好。」

   當年王重陽和林朝英互有深情,全真五子盡皆知曉,雖均敬仰師

父揮慧劍斬情絲,實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漢,但想到武學淵深的林

朝英以絕世之姿、妙齡之年,竟在古墓中自閉一生,自也無不感嘆。

這時楊過提起此事,群道中年輕的不知根由,倒沒甚麼,年長的無不

心中一震。

   孫不二喝道:「先師以大智慧、大定力出家創教,他老人家一番

苦心孤詣,豈是你後生小子所能窺測?你再在此大膽妄為,胡言亂語

,可莫怪我劍下無情了。」當日大勝關英雄宴上,楊過拒卻孫不二送

來長劍,當場使她下不了台。她雖是修道之士,胸襟卻遠不及丘處機

、王處一等人寬宏,她以全真教中尊長身分,受辱於徒孫輩的少年,

自不免耿耿於懷。兼之她以女流而和眾道群居參修,更是自持甚嚴,

聽到楊過竟要在莊嚴法地、全真教上下向來認為神聖不可侵犯的祖師

像前拜堂成親,怒氣勃發,難以抑制,眼見楊龍二人對她的呼喝置若

罔聞,當下刷的一聲,長劍二次出鞘。

   楊過冷冷的瞧了她一眼,尋思:「單憑你這老道姑,自然非我敵

手,只是一動上手,全真教餘人決無袖手之理。但我非和姑姑立刻成

親不可。若不在此拜堂,出得重陽宮去,她萬一傷重不治,豈不令她

遺恨而終?你罵我『大膽妄為』,哼,我楊過大膽妄為,又非始於今

日。我既說了要在重陽祖師像前成親,說甚麼也要做到。」遊目四顧

,只見倒有半數道人已執劍在手,說道:「孫道長,你定要逼我們出

去,是不是?」

   孫不二厲聲道:「快走!自今而後,全真教跟古墓派一刀兩斷,

永無瓜葛,最好大家別再見面!」

   楊過長嘆一聲,搖了搖頭,轉過身來,向著通向古墓的小徑走了

兩步,慢慢將玄鐵劍負在背上,右袖揮開,伸左臂扶住小龍女,暗暗

氣凝丹田,突然間抬起頭來,仰天大笑,聲動林梢。群道斗聞笑聲震

耳,都是一驚。

   他笑聲未畢,忽地放脫小龍女,縱身後躍,左手已扣住孫不二右

手手腕上的「會宗」、「支溝」兩穴。小龍女身無憑依,幌了一幌,

便欲摔倒,楊過已拉著孫不二回過來靠在小龍女身後。這一下退後縱

前,當真是迅如脫兔,群道眼睛還沒一瞬,孫不二已落入他的掌握,

動彈不得。丘處機、孫不二久經大敵,本來也防到他會突然發難,擒

住一人為質,但見他既收起兵刃,走向出宮的小徑,唯一的手臂又扶

住了小龍女,料定他已知難而退,那知他竟長笑擾敵,而衣袖放開小

龍女、還劍背上兩事,竟成為勝出手來擒獲孫不二的手段。群道齊聲

發喊,各挺長劍,但孫不二既入其手,誰都不敢上前相攻。

   楊過低聲道:「孫道長,多有得罪,回頭向你陪禮。」拉著她手

腕,和小龍女緩步走向重陽宮後殿。群道跟隨在後,滿臉憤激,卻無

對付之策。


   進側門、過偏殿、繞迴廊,楊龍二人挾著孫不二終於到了後殿之

上。楊過回過頭來,朗聲說道:「各位請都站在殿外,誰都不可進殿

一步。我二人早已豁出性命不要,若要動手,我二人和孫道長一起同

歸於盡便了。」

   王處一低聲道:「丘師哥,怎麼辦?」丘處機道:「暫且不動,

見機行事。瞧來他也不敢加害孫師妹。」這幾人一生縱橫江湖,威名

遠振,想不到臨到暮年,反受一個初出道的少年挾制,想想固然有氣

,卻也不禁好笑。

   楊過拉過一個蒲團,讓孫不二坐下,說道:「對不住!」伸手點

了她背心的「大椎」「神堂」兩穴,令她不能走動,見群道依言站在

殿外,不敢進來,於是扶著小龍女站在王重陽畫像之前,雙雙並肩而

立。

   只見畫中道人手挺長劍,風姿颯爽,不過三十來歲年紀,肖像之

旁題著「活死人」三字。畫像不過寥寥幾筆,但畫中人英氣勃勃,飄

逸絕倫。楊過幼時在重陽宮中學藝,這畫像看之已熟,早知是祖師爺

的肖像,這時猛地想起,古墓中也有一幅王重陽的畫像,雖然此是正

面而墓中之畫是背影,筆法卻一般無異,說道:「這畫也是祖師婆婆

的手筆。」小龍女點點頭,向他甜甜一笑,低聲道:「咱倆在重陽祖

師畫像之前成親,而這畫正是祖師婆婆所繪,真是再好不過。」

   楊過踢過兩個蒲團,並排放在畫像之前,大聲說道:「弟子楊過

和弟子龍氏,今日在重陽祖師之前結成夫婦,此間全真教數百位道長

,都是見證。」說罷跪在蒲團之上,見小龍女站著不跪,說道:「咱

們就此拜堂成親,你也跪下來罷!」小龍女沉吟不語,

雙目紅潤,盈淚欲滴。楊過柔聲道:「你有甚麼話說?在這裏不好

麼?」小龍女顫聲道:「不,不是!」她頓了一頓,說道:「我既非

清白之軀,又是個垂死之人,你何必……你何必待我這樣好?」說到

這裏,淚珠從臉頰上緩緩流下。

   楊過重行站起,伸衣袖給她擦了擦眼淚,笑道:「你難道還不明

白我的心麼?」小龍女抬頭望著他,只聽他柔聲道:「我真願咱兩個

都能再活一百年,讓我能好好待你,報答你對我的恩情。若是不能,

若是老天爺只許咱們再活一天,咱們便做一天夫妻,只許咱們再活一

個時辰,咱們就做一個時辰的夫妻。」小龍女見他臉色誠懇,目光中

深情無限,心中激動,真不知要怎樣愛惜他才好,悽苦的臉上慢慢露

出笑靨,淚珠未乾,神色已是歡喜無限,於是在蒲團上盈盈跪倒。

   楊過跟著跪下。兩人齊向畫像拜倒,均想:「咱二人雖然一生孤

苦,但既有此日此時,實是福緣深厚已極。過去的苦楚煩惱,來日的

短命而死,全都不算都甚麼。」兩人相視一笑,在蒲團上磕下頭去。

   楊過低聲祝禱:「弟子楊過和龍氏真心相愛,始終不渝,願生生

世世,結為夫婦。」小龍女也低聲道:「願祖師爺保佑,讓咱倆生生

世世,結為夫婦。」

   孫不二坐在蒲團之上,身子雖然不能移動,於兩人言語神情卻都

聽得清楚,瞧得明白,但覺二人光明磊落,所作所為雖然荒誕不經,

卻出乎一片至性至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少年時和馬鈺新婚燕爾的情景

來。她本來滿臉怒容,待楊龍二人交拜站起,臉上神色已大為柔和。

   楊過心想:「此刻咱二人已結成夫妻,即令立時便死,也已無憾

。」原先防備群道闖入阻擋之心登時盡去,向小龍女笑道:「我是全

真派的叛逆弟子,武林間眾所知聞,你卻也是個大大的叛徒。」小龍

女道:「是啊。師父不許我收男弟子,更不許我嫁人,我卻沒一件遵

守。咱二人災劫重重,原是罪有應得。」楊過朗聲道:「叛就叛到底

了。王祖師和祖師婆婆英雄豪傑,勝過你我百倍,可是他們便不敢成

親。兩位祖師泉下若是有知,未必便說咱們的不是!」他說這番話神

采飛揚,當真有俯仰百世、前無古人之概。


   便在此時,屋頂上喀喇一聲猛響,磚瓦紛飛,椽子斷折,聲勢極

是驚人,只見屋頂破洞中落下一口巨鐘,對準孫不二的頭頂直墮下來



   楊過與小龍女在殿上肆無忌憚的拜堂成親,全真教上下人等無不

憤怒。劉處玄沉吟半晌,心生一計,俯耳與丘處機、王處一、郝大通

三人說了。三道連連點頭,向門下弟子低聲囑咐幾句,乘著楊龍二人

轉身向裏跪拜之時,到前殿取下一口重達千餘斤的大銅鐘,四人分托

,飛身上了殿頂,料準了方位,猛地向下砸落,撞破一個大洞,對準

孫不二摔將下來。四道武功了得,巨鐘雖重,落下時卻無數寸之差,

只要將孫不二罩在鐘內,楊過一時傷她不得,群道一擁而上,他二人

豈不束手受縛?

   楊過眼見巨鐘跌落,已知甚理,立即抽玄鐵劍刺出,勢挾風雷,

只聽得噹的一響,嗡嗡不絕,劍尖已刺到銅鐘。那口鐘雖重達千斤,

但這一劍勁力奇強,又是從旁而至,巨鐘凌空一偏,向前斜了兩尺,

這一落下,便要壓在孫不二身上。

   劉處玄等四人在殿頂破洞中看得明白,齊聲驚呼,心中大慟,萬

料不到這少年劍上竟有如斯神力,眼見孫不二便要血肉橫飛,給巨鐘

壓得慘不可言。劉處玄雙目一閉,不敢再看,卻聽丘處機歡聲叫道:

「多謝手下留情!」劉處玄睜開眼來,不由得大奇,只見那口鐘竟然

仍是將孫不二全身罩住了,鐘旁既無向肢殘跡,連孫不二的道袍也沒

露出一截。

   原來楊過眼見這一劍推動巨鐘,孫不二非立時斃命不可,突然心

想:「今日是我夫婦大喜的日子,何苦傷害人命?這老道姑只不過脾

氣乖僻,又不是有甚麼過惡。」心念甫動,右手袖子著地拂出,推動

孫不二身下的蒲團,將她送入了鐘底。

   劉丘王郝四道在殿頂又驚又喜,均覺不便再與楊過為敵,但各人

門下的弟子早已受囑,一待巨鐘落下,立時搶入進攻。他們在殿外也

瞧不見鐘底的變化,只聽得巨聲突作,塵土飛揚,各人發一聲喊,挺

著長劍便攻進殿來。

   楊過將玄鐵劍往背上一插,伸臂抱了小龍女往殿後躍去。

   丘處機叫道:「眾弟子小心,不可傷了他二人性命!」語音洪亮

,雖在數百人吶喊叫嚷聲中,各人仍是聽得清清楚楚。眾弟子追向殿

後,大聲呼喊:「捉住叛教的小賊!」小賊褻瀆祖師爺聖像,別讓他

走了!」「快快,你們到東邊兜截!」「長春真人吩咐,不可傷他二

人性命!」

   劉處玄於躍上殿頂之前,已先在殿後院子中伏下二十一名硬手。

楊過剛轉過屏門,便見院子中劍光閃閃,知道有人攔截。心想:「不

如從殿頂破洞中竄出。上面雖有四個高手,但這四人諒來不致對我施

展殺招。」當下抱了小龍女縱回殿中。小龍女雙手抱著他頭頸,柔聲

道:「反正我們已結成夫婦,在這世上心願已了。衝得出固好,衝不

出也沒甚麼。」楊過道:「不錯!」右腿飛起,左腿鴛鴦連環,砰砰

兩聲,將兩名道士踢出殿去。殿上不比玉虛洞前寬闊,擠滿了道人,

北斗陣法施展不開,但楊過左臂抱著小龍女後,只能出腿傷敵,也是

無法突出重圍,心中暗恨:「這些牛鼻子道人布不成陣法,若是我尚

有一臂,焉能困得住我二人?」砰的一聲,又有一名道人被他踢開,

飛身跌出,撞到了兩人。

   正紛亂間,突然殿外奔進一個白鬚白髮的老者,身後卻跟進一大

群蜜蜂,正是老頑童周伯通。後殿中本就亂成一團,多了一個周伯通

,眾弟子一時也沒在意,但蜜蜂飛來後卻立時亂叮亂刺。這些蜜蜂殊

非尋常,乃是小龍女在古墓中養馴的玉蜂,全真道人中有人被叮,登

時痛癢難當,有的忍耐不住,竟在地下打滾呼叫,更是亂上加亂。

   周伯通本來要到襄陽城去相助郭靖,但偷了小龍女的玉蜂蜜漿後

,生怕再見到她,襄陽城是不去的了,於是便上終南山來,要找到趙

志敬問個明白,何以膽敢害得師叔祖九死一生。他沿途玩弄玉蜂蜜漿

,漸漸琢磨出了一些指揮蜜蜂的門道。道上玩弄蜜蜂,那也罷了,一

到終南山上,登時惹出了禍事。山上玉蜂聞到玉蜂蜜漿的甜香,紛紛

趕來。玉蜂慣於小龍女的手勢呼叱,周伯通自然驅之不動,非但驅之

不動,而且不肯和他干休。老頑童見情勢不妙,只有飛奔逃入重陽宮

來,想找個處所躲避,正好趕上宮中鬧得天翻地覆,勢鬧無比。

   他見小龍女和楊過都在殿中,又驚又喜,忙將玉蜂蜜漿瓶子向小

龍女拋去,叫道:「乖乖不得了,我服侍不了這批蜜蜂老太爺,好姑

娘快來救命。」楊過袍袖拂出,兜住了瓶子,小龍女微微含笑,伸手

接過。

   這時殿上蜂群飛舞,丘處機等從殿頂躍下向師叔見禮,請安問好

。郝大通大叫:「快取火把來!」眾門人有的袍袖罩臉,有的揮劍擊

蜂,也有數人應聲去取火把。

   周伯通也不理丘處機等人,他額頭被玉蜂刺了兩下,已腫起高高

兩塊,只盼找個蜜蜂鑽不進的安穩處所躲避,見地下放著一口巨鐘,

心中大喜,忙運力扳開銅鐘,卻見鐘下有人。他也不看是誰,說道:

「勞駕勞駕,讓我一讓。」將孫不二推出鐘外,自行鑽入,一鬆手,

騰的一聲,巨鐘重又合上,心中大是得意:「任你幾千頭幾萬頭蜜蜂

追來,也咬不到我老頑童一口了!」

   楊過低聲道﹕「你指揮蜜蜂相助﹐咱們闖將出去。」小龍女做了

楊過妻子﹐聽到他說話中含有囑咐之意﹐心中甜甜的甚是舒服﹐心想

﹕「好啊﹐他終于不再當我是師父﹐真的當我是妻子了。」當即應道

﹕「是﹗」聲音極是溫柔順從﹐舉起蜂蜜瓶子揮舞幾下﹐呼叱數聲。

玉蜂遇到主人﹐片刻間便集成一團﹐小龍女不住揮手呼叱﹐大群玉蜂

分成兩隊﹐一隊開路﹐一隊斷後﹐擁衛著楊龍兩人嚮後沖了出去。

   周伯通這么來一攪局﹐丘處機等又驚又喜﹐又是好笑﹐眼見楊龍

二人退向殿後﹐喝住眾門人不必追趕。王處一解開了孫不二的穴道﹐

丘處機便去扳那巨鐘。周伯通躲在鐘裡﹐不知鐘外情形﹐猛覺那鐘被

人扳動﹐似要揭開﹐大叫﹕「乖乖不得了﹗」雙臂伸出﹐撐住鐘壁﹐

喝聲﹕「下來﹗」丘處機內力不及他深厚﹐當的一聲響﹐那鐘離地半

尺﹐又蓋了下去。丘處機笑道﹕「周師叔又在開玩笑了﹐來﹐咱們一

起動手﹗」

   當下丘處機﹑王處一﹑劉處玄﹑郝大通四人各出一掌﹐抵在鐘上

向外推出﹐齊聲喝道﹕「起﹗」四股大力擠在一起﹐將鐘抬得離地三

尺﹐卻見鐘底下空蕩蕩的並無人影﹐周伯通已不知去向。四人「咦」

的一聲﹐一怔之間﹐一條人影一晃﹐周伯通哈哈大笑﹐站在鐘旁。原

來適才他手腳張開﹐撐在鐘壁之內﹐連著巨鐘被一起抬起﹐旁人自然

瞧他不見。

   丘處機等重又上前見禮。周伯通雙手亂搖﹐叫道﹕「罷了﹐罷了

﹐乖孩子們平身免禮﹗」這時丘處機等均己鬚髮皓然﹐周伯通卻仍是

叫他們「乖孩兒」。

   眾人正要敘話﹐周伯通瞥眼見到趙志敬鬼鬼祟祟的正要溜走﹐大

喝一聲﹐縱上去一把抓住﹐罵道﹕「賊牛鼻子﹐還想逃么﹖」左手將

巨鐘一推﹐掀高兩尺﹐右手將他往鐘底擲去﹐左手松開﹐巨鐘合上﹐

口中還是喃喃不絕的罵道﹕「賊牛鼻子﹐賊牛鼻子﹐」這時大殿上除

他一人﹐其余個個都是道人﹐他大罵「賊牛鼻子」﹐把王重陽的徒子

徒孫一起都罵了。丘處機等深知師叔的脾氣﹐也不以為忤﹐不禁相對

莞爾。

   王處一道﹕「師叔﹐趙志敬不知怎么得罪了您老人家﹖弟子定當

重重責罰。」周伯通﹕「嘿嘿﹐這賊牛鼻子引我到山洞去盜旗﹐卻原

來藏著紅紅綠綠的大蜘蛛﹐巨毒無比﹐幸虧那小姑娘﹐咦﹐那小姑娘

呢﹖蜜蜂那裡去了﹖」他說話顛三倒四﹐王處一那裡懂得﹐只見他東

張西望的找尋小龍女。

   便在此時﹐十余名弟子趕來報道﹐楊龍二人退到了後山藏經閣樓

上﹐眾弟子不敢用火把燒蜂﹐祇怕焚了道藏。丘處機等吃了一驚﹐那

藏經閣是全真教的重地﹐歷代道藏﹑王重陽和七弟子的著作。已及教

中機密文卷儘數藏在閣中﹐若有疏虞﹐損失不小。丘處機道﹕「咱們

過去瞧瞧﹐楊過手下留情﹐沒傷了孫師妹﹐大可化敵為友。」孫不二

道﹕「不錯﹗」當下眾人一齊趕嚮後山藏經閣去。

   王處一見門下首徒趙志敬被周伯通罩在鐘內﹐心想﹕「周師叔行

事糊涂﹐這事未必便是趙志敬之錯﹐回頭再行詳細查問。」生怕巨鐘

密不透風﹐悶死了他﹐於是奮力將鐘扳高數寸﹐伸足拔過一塊磚頭﹐

墊在鐘沿之下﹐留出數寸空隙通氣﹐這才自後趕去。

   到得藏經閣前﹐只見數百名弟子在閣前大聲呼噪﹐卻無人敢上樓

去。丘處機朗聲叫道﹕「楊龍二位﹐咱們大家過往不咎﹐化敵為友如

何﹖」過了一會﹐不聞閣上有何聲息。丘處機又道﹕「龍姑娘身上有

傷﹐請下來共同設法醫治。敝教門下弟子決不敢對兩位無禮。丘某行

走江湖數十年﹐從無片言只語失信于人。」半晌過去﹐仍是聲息全無



   劉處玄心念一動﹐說道﹕「他們早已走啦﹗」丘處機道﹕「怎么

﹖」劉處玄道﹕「你瞧群蜂亂飛﹐四下散入花群。」從弟子手中接過

一個火把﹐搶先飛步上閣。

   丘處機等跟著拾級上閣﹐果見閣中唯有四壁圖書﹐並無一人﹐居

中書案上卻放著那瓶玉蜂漿。周伯通如獲至寶﹐一把搶起﹐收入懷中

。眾人在閣中前後察看﹐見圖書並無散失﹐只一堆圖書放在地板上﹐

盛書的木箱卻已不見。忽聽郝大通叫道﹕「他們從這裡走了﹗」眾人

循聲走到閣後窗口﹐只見木柱上縛著一根繩索﹐另一端縛在對面山崖

的一株樹上。藏經閣予山崖之間隔著一條深澗﹐原本無路可通﹐想不

到楊過竟會施展輕功﹐抱著小龍女從繩索上越谷而去。

   楊過和小龍女在重陽宮後殿拜堂成親﹐全真教上下均感大失威風

﹐但此時見他二人全身而退﹐全真五子相視苦笑﹐心中倒也松了。孫

不二本來最是憤慨﹐但她在殿上既見他二人情意真摯﹐楊過又在千鈞

一髮之際饒了自己性命﹐不禁爽然若失﹐默無一語。

   全真五子和周伯通回到大殿﹐詢問蒙古大汗降旨敕封﹑尹趙兩派

爭斗﹑小龍女突然來攻等等情由。李志常和宋德方據實一一稟告。丘

處機潸然淚下﹐說道﹕「志平玷人清白﹐確是大錯﹐但他維護我教忠

義﹐誓死不降蒙古﹐實是大功一件。」王處一道﹕「志平過不掩功﹐

小節自然有虧﹐卻是大義凜然﹐咱們仍當認他為掌教真人。」劉處玄

﹑郝大通等齊聲稱是。丘處機又道﹕「若不是龍姑娘適于此時來擋住

敵人﹐我教已然覆沒。龍姑娘實是我教的大恩人﹐此後非但不可對他

夫婦有絲毫無禮﹐還須設法報恩才是。唉﹐我們失手打傷了她﹐不知

……不知……」料想她傷重難治﹐深自歉咎。

   丘處機等忙于追詢前事﹐處分善後﹐周伯通卻絲毫沒將這些事放

在心上﹐只是把那瓶玉蜂蜜漿拿在手中把玩﹐幾次想要揭開瓶塞誘蜂

﹐總是怕招之能來﹑卻不能揮之而去。這時一名弟子上前稟報﹐說有

五名弟子被玉蜂螫傷﹐痛痒難當﹐請師長設法。郝大通想起當年孫婆

婆闖宮贈蜜之事﹐說道﹕「這瓶玉蜂蜜漿﹐料來便是龍姑娘留下給咱

們治傷的。師叔﹐請你把蜜漿賜給五個徒孫﹐讓他們分服了罷。」

   周伯通雙手伸出﹐掌中空空如也﹐說道﹕「不知怎的﹐忽然找不

到啦。」郝大通明明見他適才還拿在手中把弄﹐怎么會突然不見﹐定

是不肯交出﹐但他身為長輩﹐卻不便用言語擠兌﹐不由得好生為難。

周伯通袍袖一拂﹐在身上拍了幾下﹐說道﹕「我沒藏起來啊﹐你可別

疑心我小氣不給。要不要我脫光衣褲給你們瞧瞧﹖」原來老頑童貪玩

愛耍﹑不分輕重緩急的脾性到老不改﹐心想幾個牛鼻子給蜂兒叮了幾

下﹐最多痛上半天﹐也不會有性命之懮﹐這瓶寶貴的蜜漿可不能給人

﹐是以郝大通一開口﹐他便將蜜漿塞入袖中﹐順著衣袖溜下﹐沿胸至

腹﹐肚子一縮﹐瓶子鑽入褲子﹐從褲管中慢慢溜到腳背﹐輕輕落在地

下。他內功精深﹐全身肌肉收放自如﹐將那小瓶送到地下﹐竟沒發出

半點聲息。

   王處一心想﹕「師叔既不肯交出﹐只有待他背人取出玩弄之時﹐

突然上前開口﹐叫他無法推託。只要大夥兒一走開﹐他定然熬不住﹐

立時便會取出。此時處置逆徒趙志敬要緊﹐若不是尹志平寧死不屈﹐

我教數十年清譽豈非便毀在這逆徒手中﹖」他想到此處﹕「郝師弟﹐

治傷之事﹐稍緩不妨﹐咱們須得先處決逆徒趙志敬﹗」

   全真五子相交數十年﹐師兄弟均知王處一正直無私﹐趙志敬雖是

他的首徒﹐但犯了叛教大罪﹐他決不致徇情回護。眾人均想﹕「這叛

徒賣教求榮﹐戕害同門﹐決計饒他不得。」

   忽聽得巨鐘底下傳出一個微弱的聲音﹐說道﹕「周師叔祖﹐你若

救弟子一命﹐我便把蜂漿還你﹐否則我一口吃得干乾淨淨﹐左右也是

個死罷了﹗」周伯通吃了一驚﹐踏開一步﹐果然那瓶蜜漿已失影蹤。

原來他站在巨鐘之旁﹐趙志敬伏在鐘下﹐那小瓶正好落在他面前﹐聽

得郝大通向周伯通求蜜漿不得﹐當下從磚頭墊高的空隙中伸手取過。

他以這瓶小小的蜜漿要挾﹐企圖逃得性命﹐自知原是妄想﹐但絕望之

中只要有一線生機﹐也要掙扎到底。周伯通聽他如此說﹐果然大急﹐

叫道﹕「喂喂﹐你千萬不可把蜜漿吃了﹐其他一切﹐都好商量。」趙

志敬道﹕「那你須得答允救我性命。」

   全真五子都是一驚﹐心道若是師叔出口答允﹐便不能處置趙志敬

了。丘處機急道﹕「師叔﹐此人罪大惡極﹐萬不可饒。」周伯通將頭

貼在地下﹐向著鐘內只叫﹕「喂喂﹐千萬不可吃了蜜漿﹗」劉處玄道

﹕「師叔﹐不必理他﹗你要蜜漿﹐並不為難。咱們今日已與龍姑娘釋

愆解仇﹐待會可到古墓去求幾瓶來。龍姑娘既肯給你第一瓶﹐再給你

十瓶八瓶也不為難﹗」周伯通搖頭道﹕「未必﹐未必﹗」心想﹕「你

道這瓶蜜漿是她給的嗎﹖是我偷來的。她離藏經閣時匆匆忙忙﹐不及

攜帶﹐若是再問她要﹐她未必便給﹐縱然給了﹐也必讓你們拿去當藥

服了﹐那裡還有我的份兒﹖」

   只聽一陣輕輕的嗡嗡之聲﹐五六隻玉蜂從院子中飛進後殿﹐殿門

關著﹐在長窗上不住碰撞﹐無法覓路出去。周伯通心念一動﹐說道﹕

「趙志敬﹐你拿去的祇怕並非玉蜂蜜漿。」趙志敬急道﹕「是的﹐是

的﹐為什么不是﹖」周伯通道﹕「好﹐那你將瓶塞拔開﹐讓我聞一聞

再說﹐倘若不是﹐不用多說廢話。」趙志敬忙拔開瓶塞﹐道﹕「你聞

呀﹐難道不是﹖」周伯通鼻孔深深吸氣﹐道﹕「唔﹐唔﹐好象不是﹗

待我再聞幾下。」

   趙志敬雙手緊緊抓住玉瓶﹐生怕他掀開巨鐘﹐夾手硬奪﹐口中只

道﹕「你聞這股甜香﹐聞這股甜香﹗」玉蜂蜜漿芬香無比﹐瓶塞一開

﹐已是滿殿馥郁。周伯通打了個噴嚏﹐笑道﹕「我傷風沒好﹐鼻子不

大管用﹗」一面轉頭向丘處機等擠眉弄眼。趙志敬也猜到他是在使緩

兵之計﹐說道﹕「你若伸手碰一碰銅鐘﹐我便把蜜漿吃個精光。」這

時幾只玉蜂已聞到蜜香﹐飛到了鐘邊。周伯通袍袖一揮﹐喝道﹕「進

去叮他﹗」玉蜂未必便聽他號令﹐但鐘底傳出的蜜香越來越濃﹐果然

嗡嗡數聲﹐從鐘底的空隙中鑽了進去。

   只聽得趙志敬大聲狂叫﹐跟著當的一響﹐香氣陡盛﹐顯是玉蜂已

刺了他一針﹐而他失手打碎了瓶子。周伯通大怒﹐喝道﹕「臭牛鼻子

﹐怎地瓶子也拿不牢﹖」待要上前掀開巨鐘﹐後院中剩下的玉蜂聞到

蜜香﹐紛紛涌進﹐都鑽進了鐘底。周伯通吃過玉蜂的苦頭﹐倒也不敢

走近。但見鑽入鐘底的玉蜂越來越多﹐巨鐘之內又有多大空隙﹐趙志

敬身上粘滿蜜漿﹐一舉手一搖頭都碰到玉蜂﹐身上已不知給刺了幾百

針。眾人初時還聽到他狂呼慘叫﹐過了片刻﹐終于寂然無聲﹐顯是中

毒過多﹐已然死了。

   周伯通一把抓住劉處玄的衣襟﹐道﹕「好﹐處玄﹐你去向龍姑娘

給我要十瓶八瓶蜜漿來罷。」劉處玄皺起眉頭﹐好生為難﹐他適才只

求周伯通不可貿然答允趙志敬饒命﹐以致把話說得滿了﹐其實全真五

子以一招「七星聚會」合力打傷小龍女﹐傷勢未必能愈﹐怎說得上「

釋愆解仇」四字﹖這時給周伯通扭住胸口﹐祇得苦笑道﹕「師叔放手

﹐處玄去求便是﹗」轉身嚮後山古墓走去。

   丘處機等知道此行甚是凶險﹐倘若小龍女平安無事﹐那還罷了﹐

若是傷重而死﹐不知將有多少全真弟子要死在楊過手裡﹐齊聲說道﹕

「大夥兒一起去。」

   那古墓外的林子自王重陽以來便不許全真教弟子踏進一步﹐眾人

恪遵先師遺訓﹐走到林緣而止。丘處機氣運丹田﹐朗聲道﹕「楊小俠

﹐龍姑娘的傷勢還不礙事么﹖這裡有幾枚治傷的九轉靈寶丸﹐請來取

去。」周伯通低聲道﹕「是啊﹐是啊﹗要人家的蜜漿﹐也得拿些什么

去換﹗」隔了半晌﹐不聽得有人回答。丘處機提氣又說了一遍﹐林中

仍是寂無聲息﹐舉目往林中望去﹐只見陰深深濃蔭匝地﹐頭頂枝椏交

橫﹐地下荊棘叢生。

   劉處玄和郝大通沿著林緣走了一遍﹐渾不見有人穿林而入的痕跡

﹐看來楊過和小龍女並非回到古墓﹐而是下終南山去了。眾人又喜又

愁﹐回到重陽宮中﹐喜的是楊龍二人遠去﹐愁的是小龍女如若不治﹐

全真教實有無窮後患。那老頑童也是一般的又喜又愁﹐愁的自是為了

取不到玉蜂蜜漿﹐喜的卻是不必和小龍女會面﹐以免揭穿他竊蜜之丑



   全真五子雖在終南山上住了數十年﹐卻萬萬猜想不到楊過和小龍

女到了何處。


   楊龍二人在玉蜂掩護下沖嚮後院﹐奔了一陣﹐眼見一座小樓依山

而建﹐楊過知是重陽宮要地之一的藏經閣﹐抱著小龍女拾級上樓。兩

人稍喘得一口氣﹐便聽得樓下人聲喧嘩﹐已有數十名道人追到﹐但怕

了玉蜂﹐不敢搶上。

   楊過將小龍女放在椅上坐穩﹐察看周遭情勢﹐見藏經閣之後是一

條深達數十丈的溪澗。山澗雖深﹐好在並不甚寬﹐他身邊向來攜帶一

條長繩﹐用以縛在兩棵大樹之間睡覺﹐於是將一端縛在藏經閣的柱上

﹐拉著繩子縱身一躍﹐已蕩過澗去﹐拉直了繩子﹐將另一端縛在一棵

大樹上﹐然後施展輕身功夫從繩上走回。

   他走到小龍女身邊﹐柔聲說道﹕「咱們去那裡呢﹖」小龍女道﹕

「你說到那裡﹐我便跟你到那裡。」楊過笑道﹕「這便叫作『嫁雞隨

雞﹐嫁狗隨狗』了﹗」他頓了一頓﹐又問﹕「你心中最想去那裡呢﹖

」小龍女輕輕嘆了口氣﹐臉上流露出嚮往之色。楊過知她最盼望的便

是回古墓舊居﹐但如何進入卻大費躊躇﹐耳聽得樓下人聲漸劇﹐此處

自是不能多耽。

   他明白小龍女的心思﹐小龍女也知他心思﹐柔聲道﹕「我也不一

定要回古墓﹐你不用操心啦。」微笑道﹕「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地

方都好。」楊過心想﹕「這是咱們婚後她第一個心願﹐說不定也是她

此生最後一個心願。我若不能為她做到﹐又怎配做她丈夫﹖」

   茫然四顧﹐聽著樓下喧譁之聲﹐心中更亂﹐瞥眼見到西首書架後

堆著一隻只木箱﹐心念一動﹕「有了﹗」當即搶步過去﹐只見箱上有

銅鎖鎖著﹐伸手扭斷鎖扣﹐打開箱蓋﹐見箱中放滿了書籍﹐提起箱子

倒了轉來﹐滿箱書籍都散在地下﹐箱子是樟木所制﹐箱壁厚達八分﹐

甚是堅固。躍起來伸手到書架頂上一摸﹐果然鋪滿油布﹐那是為防備

天雨屋漏﹐浸濕貴重圖書而設。他扯了兩塊大油布放在箱內﹐踏著繩

索將箱子送到對澗﹐然後回來抱了小龍女過去﹐笑道﹕「咱們回家去

啦。」

   小龍女甚喜﹐微笑道﹕「你這主意兒真好。」楊過怕她耽心﹐安

慰道﹕「這劍無堅不摧﹐潛流中若有山石擋住箱子﹐一劍便砍開了。

我走得快﹐你在箱子中不會氣悶的。」小龍女微笑道﹕「便只一點不

好。」楊過一怔道﹕「什么﹖」小龍女道﹕「我要有好一會兒見你不

著啦。」

   到得對澗﹐楊過想起郭襄尚在山洞之中﹐說道﹕「郭伯伯的姑娘

我也帶來啦﹐你說怎么辦﹖」小龍女一呆﹐顫聲道﹕「真的﹖你帶來

了郭大俠……郭大俠的姑娘﹖」楊過見她神色有異﹐一愣之間﹐已然

會意﹐知她誤會自己帶了郭芙來﹐俯下頭去在她臉上輕輕一吻﹐低聲

道﹕「是那個生下只有一個月﹐還不會斬斷人家手臂的女娃兒﹗」小

龍女登時羞得滿臉通紅﹐深深藏在楊過懷裡﹐不敢抬起頭來。

   過了一會﹐她才低聲道﹕「咱們只好把她帶到墓裡去啦﹐在這荒

山野地中放著﹐再過半天便得要了她的小命。」楊過心想在重陽宮中

耽擱了這么久﹐不知郭襄在山洞中性命如何﹐心下大是惴惴﹐當下將

小龍女放入箱中﹐扛在肩頭﹐快步尋到山洞前﹐卻不聞啼哭之聲﹐心

中更驚﹐拔開荊棘﹐只見郭襄沉睡正酣﹐雙頰紅紅的似搽了胭脂一般

。兩人大喜。小龍女伸手道﹕「我來抱。」楊過將郭襄放入她懷中﹐

扛了木箱又行。

   這時終南山上的道人都會集在重陽宮中﹐沿路無人撞見。行過一

片瓜地﹐楊過把道人所種的南瓜摘了六七個放在箱中﹐笑道﹕「足夠

咱們吃七八天的了。」過不多時﹐已到了溪流之邊。他低頭吻了吻小

龍女的面頰﹐輕輕合上箱蓋﹐將油布在木箱外密密包了兩層﹐然後將

箱子放入溪水﹐深吸一口氣﹐拉著箱子潛了進去。

   他自在荒谷的山洪中苦練氣功﹐再在這小小溪底潛行自是毫不費

力﹐溪水鑽入地底後忽高忽低﹐他循著水道而行﹐遇有泥石阻路﹐木

箱不易通行﹐提劍劈削便過。生怕小龍女在箱中氣悶﹐行得極是迅速

﹐不到一柱香時分﹐便已鑽出水面﹐到了通向古墓的地下隧道。

   他扯去油布﹐揭開箱蓋﹐見小龍女微有暈厥之狀﹐自是重傷之後

挨不得辛苦﹐郭襄卻大喊大叫﹐極是精神。原來她吃了一個多月豹乳

﹐竟比常兒壯健得多。小龍女微微一笑﹐低聲道﹕「我們終于回家啦

﹗」再也支持不住﹐合上了雙目。楊過不再扶她起身﹐便拉著木箱﹐

回到古墓中的居室。

   但見桌椅傾倒﹐床幾歪斜﹐便和那日兩人與李莫愁師徒惡斗一場

之後離去時無異。楊過眼望石室﹐看著這些自己從小使用的物件﹐心

中突然生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滋味﹐似是喜歡﹐卻又帶著許多傷感。他

呆呆出了一會神﹐忽覺得一滴水點落上手背﹐回過頭來﹐只見小龍女

扶椅而立﹐眼中淚水緩緩落下。

   兩人今日結成了眷屬﹐長久來的心願終于得償﹐又回到了舊居﹐

從此和塵世的冤仇﹑煩惱﹑愁苦不再有絲毫牽纏糾葛﹐但兩人心中﹐

卻都是深自神傷﹐悲苦不禁。兩人都知道﹐小龍女受了這般重傷﹐既

中了法王金輪撞砸﹐又受全真五子合力扑擊﹐她嬌弱之軀﹐如何抵受

得住﹖

   兩人這么年輕﹐都是一生孤苦﹐從來沒享過什么真正的歡樂﹐突

然之間得到了世間最大的福氣﹐卻立時便要生生分手﹗

   楊過呆了半晌﹐到孫婆婆房中將她的床拆了﹐搬到寒玉床之旁重

行搭起﹐鋪好被褥﹐扶著小龍女上床安睡。古墓中積存的食物都已腐

敗﹐一罈罈的玉蜂蜜漿卻不會變壞。他倒了小半碗蜜漿﹐用清水調勻

﹐喂著小龍女服了﹐又喂得郭襄飽飽的﹐這才自己喝了一碗。

   他想﹕「我須得打起精神﹐叫她歡喜。我心中悲苦﹐臉上卻不可

有絲毫顯露。」于是找了兩根最粗的蠟燭用紅布裹了﹐點在桌上﹐笑

道﹕「這是咱倆的洞房花燭﹗」

   兩枝紅燭一點﹐石室中登時喜氣洋洋。小龍女坐在床上﹐見自己

身上又是血漬﹐又是污泥﹐微笑道﹕「我這副怪模樣﹐那象個新娘子

啊﹗」忽然想起一事﹐道﹕「過兒﹐你到師祖婆婆房中去﹐把她那口

描金箱子拿來。好不好﹖」

   楊過雖在古墓中住了幾年﹐但林朝英的居室平時不敢擅入﹐她的

遺物更是從來不敢碰觸﹐這時聽小龍女如此說﹐笑道﹕「對丈夫說話

﹐也不用這搬客氣。」過去將床頭幾口箱子中最底下的一口提了來。

那箱子並不甚重﹐也未加鎖﹐箱外紅漆描金﹐花紋雅致。

   小龍女道﹕「我聽孫婆婆說﹐這箱中是師祖婆婆的嫁妝。後來她

沒嫁成﹐這些物事自然沒用的了。」楊過「嗯」了一聲﹐瞧著這口花

飾艷麗的箱子﹐但覺喜意之中﹐總是帶著無限悽涼。他將箱子放在寒

玉床上﹐揭開箱蓋﹐果見裡面放著珠鑲鳳罐﹐金繡霞帔﹐大紅緞子的

衣裙﹐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雖然相隔數十年﹐看來仍是燦爛如新

。小龍女道﹕「你取出來﹐讓我瞧瞧。」

   楊過把一件件衣衫從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隻珠鈿鑲嵌的梳妝

盒子﹐一隻翡翠雕的首飾盒子﹐梳妝盒中的胭脂水粉早幹了﹐香油還

剩著半瓶。首飾盒一打開﹐二人眼前都是一亮﹐但見珠釵﹑玉鐲﹑寶

石耳鐶﹐燦爛華美﹐閃閃生光。楊龍二人少見珠寶﹐也不知這些飾物

到底如何貴重﹐但見鑲嵌精雅﹐式樣文秀﹐顯是每一件都花過一番極

大心血。

   小龍女微笑道﹕「我打扮做新娘子了﹐好不好﹖」楊過道﹕「你

今日累啦﹐先歇一晚﹐明兒再打扮。」小龍女搖頭道﹕「不﹐今日是

咱倆成親的好日子。我愛做新娘。那日在絕情谷中﹐那公孫止要和我

成親﹐我可沒打扮呢﹗」楊過微笑道﹕「那算什么成親﹖只是公孫老

兒的妄想罷啦﹗」

   小龍女拿起胭脂﹐調了些蜜水﹐對著鏡子﹐著意打扮起來。她一

生之中﹐這是第一次調脂抹粉﹐她臉色本白﹐實不須再搽水粉﹐只是

重傷後全無血色﹐雙頰上淡淡搽了一層胭脂﹐果然大增嬌艷。她歇了

一歇﹐拿起梳子梳了梳頭﹐嘆道﹕「要梳髻子﹐我可不會﹐過兒你會

不會呢﹖」楊過道﹕「我也不會﹗你不梳還更好看些。」小龍女微笑

道﹕「是么﹖」便放下梳子﹐戴上耳鐶﹐插上珠釵﹐手腕上戴了一雙

玉鐲﹐紅燭掩映之下﹐當真美艷無雙。她喜孜孜的回過頭來﹐想要楊

過稱讚幾句。

   一回頭﹐只見楊過淚流滿面﹐悲不自勝。小龍女一咬牙﹐只作不

見﹐微笑道﹕「你說我好不好看﹖」楊過哽咽道﹕「好看極了﹗我給

你帶上鳳冠﹗」拿起鳳冠﹐走到她身後給她戴上。小龍女在鏡中見他

舉袖擦幹了淚水﹐再到身前時﹐臉上已作歡容﹐笑道﹕「我以後叫你

娘子呢﹐還是仍然叫姑姑﹖」小龍女心想﹕「還說什么『以後』啊﹖

難道咱倆真的還有『以後』么﹖」但仍是強作喜色﹐微笑道﹕「再叫

姑姑自然不好。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氣啦﹗」楊過道﹕「你的小名兒

到底叫什么﹖今天可以說給我聽了罷。」小龍女道﹕「我沒小名兒的

﹐師父只叫我作龍兒。」楊過說道﹕「好﹐以後你叫我過兒﹐我便叫

你龍兒。咱倆扯個直﹐誰也不吃虧。等到將來生了孩子﹐便叫﹕喂﹐

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媽﹗等到孩子大了﹐娶了媳婦兒……」

   小龍女聽著他這么胡扯﹐咬著牙齒不住微笑﹐終于忍耐不住﹐「

哇」的一聲﹐伏在箱子上哭了出來。楊過搶步上前﹐將她摟在懷裡﹐

柔聲道﹕「龍兒﹐你不好﹐我也不好﹐咱們何必理會以後。今天你不

會死的﹐我也不會死。咱倆今兒歡歡喜喜的﹐誰也不許去想明天的事

。」小龍女抬起頭來﹐含淚微笑﹐點了點頭。

   楊過道﹕「你瞧這套衣裙上的鳳凰繡得多美﹐我來幫你穿上﹗」

扶著小龍女身子﹐將金絲繡的紅襖紅裙給她穿上。小龍女擦去了眼淚

﹐補了些胭脂﹐笑盈盈的坐在紅燭之旁。

   這時郭襄睡在床頭﹐睜大兩隻烏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著。在她小

小的心目中﹐似乎也覺小龍女打扮得真是好看。

   小龍女道﹕「我打扮好啦﹐就可惜箱中沒新郎的衣冠﹐你只好委

屈一下了。」楊過道﹕「讓我再找找﹐瞧有什么俊雅物兒。」說著將

箱中零星物事搬到床上。小龍女見他拿出一朵金花﹐便拿起來給他插

在頭髮上。楊過笑道﹕「不錯﹐這就有點象了。」翻到箱底﹐只見一

疊信札﹐用一根大紅絲帶縛著﹐絲帶已然褪色﹐信封也已轉成深黃。

   楊過拿了起來﹐道﹕「這裡有些信。」小龍女道﹕「瞧瞧是什么

信。」楊過解開絲帶﹐見封皮上寫的是「專陳林朝英女史親啟」﹐左

下角署的是一個「【吉吉】」字。底下二十余封﹐每封都是一樣。楊

過知道王重陽出家之前名叫「王【吉吉】」﹐笑道﹕「這是重陽祖師

寫給祖師婆婆的情書﹐咱們能看么﹖」小龍女自幼對祖師婆婆敬若神

明﹐忙道﹕「不﹐不能看﹗」

   楊過笑著又用絲帶將一束信縛好﹐道﹕「孫老道姑他們古板得不

得了﹐見咱倆在重陽祖師的遺像前拜堂成親﹐便似大逆不道﹑褻瀆神

聖一般。我就不信重陽祖師當年對祖師婆婆沒有情意。若是拿這束信

讓他們瞧瞧﹐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嘴臉才教有趣呢。」他一面說﹐一面

望著小龍女﹐不禁為林朝英難過﹐心想﹕「祖師婆婆寂居古墓之中﹐

想來曾不止一次的試穿嫁衣。咱倆可又比她幸運得多了。」

   小龍女道﹕「不錯﹐咱倆原比祖師婆婆幸運﹐你又何必不快活﹖



   楊過道﹕「是啊﹗」突然一怔﹐笑道﹕「我沒說話﹐你竟猜到了

我的心思。」小龍女抿嘴笑道﹕「若不知你的心思﹐怎配做你的妻子

﹖」楊過坐到床邊﹐伸左臂輕輕摟住了她。兩人心中都是說不出的歡

喜﹐但願此時此刻﹐永遠不變。偎倚而坐﹐良久無語。

   過了一會﹐兩人都向那束信札一望﹐相視一笑﹐眼中都流露出頑

皮的神色﹐明知不該私看先師的密札﹐但總是忍不住一番好奇之心。

   楊過道﹕「咱們只看一封﹐好不好﹖絕不多看。」小龍女微笑道

﹕「我也是想看的緊呢﹐好﹐咱們只看一封。」楊過大喜﹐伸手拿起

信札﹐解去絲帶。小龍女道﹕「倘若信中的話教人難過傷心﹐你便不

用唸給我聽。」楊過微微一頓﹐道﹕「是啊﹗」心想王林二人一番情

意後來並無善果﹐祇怕信中當真是愁苦多而歡愉少﹐那便不如不看了

。小龍女道﹕「不用先擔心﹐說不定是很纏綿的話兒。」

   楊過拿起第一封信﹐抽出一看﹐念道﹕「英妹如見﹕前日我師與

韃子于惡波岡交鋒﹐中伏小敗﹐折兵四百……」一路讀下去﹐均是義

軍和金兵交戰的軍情。他連讀幾封﹐信中說的都是兵鼓金革之事﹐沒

一句涉及兒女私情。

   楊過嘆道﹕「這位重陽祖師固然是男兒漢大丈夫﹐一心只以軍國

為重﹐但寡情如此﹐無怪令祖師婆婆心冷了。」小龍女道﹕「不﹗祖

師婆婆收到這些信時是很歡喜的。」楊過奇道﹕「你怎知道﹖」小龍

女道﹕「我自然不知﹐只是將心比心來推測罷啦。你瞧每一封信中所

述軍情都是十分的艱難緊急﹐但重陽祖師在如此困厄之中﹐仍不忘給

祖師婆婆寫信﹐你說是不是心中對她念念不忘﹖」楊過點頭道﹕「不

錯﹐果真如此。」當下又拿起一封。

   那信中所述﹐更是危急﹐王重陽所率義軍因寡不敵眾﹐連遭挫敗

﹐似乎再也難以支撐﹐信末詢問林朝英的傷勢﹐雖只寥寥數語﹐卻是

關切殊殷。楊過道﹕「嗯﹐當年祖師婆婆也受過傷﹐後來自然好了。

你的傷勢慢慢將養﹐便算須得將養一年半載﹐終究也會痊可。」

   小龍女淡淡一笑﹐她自知這一次負傷非同尋常﹐若是這等重傷也

能治癒﹐祇怕天下竟有不死之人了﹐但說過今晚不提掃興之事﹐縱然

楊過不過空言相慰﹐也就當他是真﹐說道﹕「慢慢將養便是了﹐又急

什么﹖這些信中也無私密﹐你就讀完了罷﹗」

   楊過又讀一封﹐其中滿是悲憤之語﹐說道義軍兵敗覆沒﹐王重陽

拼命殺出重圍﹐但部署卻傷亡殆盡﹐信末說要再招兵馬﹐捲土重來。

此後每封信說的都是如何失敗受挫﹐金人如何在河北勢力日固﹐王重

陽顯然已知事不可為﹐信中全是心灰失望之辭。

   楊過說道﹕「這些信讀了令人氣沮﹐咱們還是說些別的罷﹗咦﹐

什么﹖」他語聲突轉興奮﹐持著信簽的手微微發抖﹐念道﹕「比聞極

北苦寒之地﹐有石名曰寒玉﹐起沉□﹐療絕症﹐當為吾妹求之。」龍

兒﹐你說﹐這……這不是寒玉床么﹖」

   小龍女見他臉上斗現喜色﹐顫聲道﹕「你……你說寒玉床能治我

的傷﹖」楊過道﹕「我不知道﹐但重陽祖師如此說法﹐必有道理。你

瞧﹐寒玉床不是給他求來了么﹖祖師婆婆不是製成了床來睡么﹖她的

重傷不是終于痊可了么﹖

   他匆匆將每封信都抽了出來﹐察看以寒玉療傷之法﹐但除了那一

封信外﹐「寒玉」兩字始終不再提到。楊過取過絲帶將書信縛好﹐放

回箱中﹐呆呆出神﹕「這寒玉床具此異征﹐必非無因﹐但不知如何方

能治癒龍兒之傷﹖唉﹐但教我能知此法…但教我立時能知此法……」

   小龍女笑道﹕「你獃頭獃腦的想什么﹖」楊過道﹕「我在想怎樣

用寒玉床給你治傷。不知是不是將寒玉床研碎來服﹖還是要用其他藥

引﹖」他不知寒玉能夠療傷﹐那也罷了﹐此時顛三倒四的念著「起沉

□﹐療絕症」六個字﹐卻不知如何用法﹐當真是心如火焚。小龍女黯

然道﹕「你記得孫婆婆么﹖她既服待過祖師婆婆﹐又跟了我師父多年

﹐她給那姓郝的道人打傷了﹐她…她也是受傷難愈而死的。」楊過本

來滿腔熱望﹐聽了這幾句話﹐登時如有一盆冷水當頭淋下。

   小龍女伸手輕輕撫著他頭髮﹐柔聲道﹕「過兒﹐你不用多想我身

上的傷﹐又何必自尋煩惱﹖」楊過霎時間萬念俱灰﹐過了一會﹐問道

﹕「我師祖又是怎么受的傷﹖」他雖在古墓多年﹐卻從未聽小龍女說

過她師父的死因。

   小龍女道﹕「師父深居古墓﹐極少出外﹐有一年師姐在外面闖了

禍﹐逃回終南山來﹐師父出墓接應﹐竟中了敵人的暗算。師父雖然吃

了虧﹐還是把師姐接了回來﹐也就算了﹐不再去和那惡人計較﹐豈知

那惡人得寸進尺﹐隔不多久﹐便在墓外叫嚷挑戰﹐後來更強攻入墓﹐

師父抵擋不住﹐險些便要放斷龍石與他同歸于盡﹐幸得在危急之際發

動機關﹐又突然發出金針。那惡人猝不及防﹐為金針所傷﹐麻痒難當

﹐師父乘勢點了他的穴道﹐制得他動彈不得﹐豈知師姐竟偷偷解了他

的穴道。那惡人突起發難﹐師父才中了他的毒手。」

   楊過問道﹕「那惡人是誰﹖他武功既尚在師祖之上﹐必是當世高

手。」小龍女道﹕「師父不跟我說。她叫我心中別有愛憎喜惡之念﹐

說道倘若我知道了那惡人的性命﹐心中念念不忘﹐說不定日後會去找

他報仇。」楊過嘆道﹕「嗯﹐師祖真是好人﹗」小龍女微微一笑﹐道

﹕「師父今日若能見到我嫁了這樣一個好女婿﹐可不知有多開心呢。

」楊過笑道﹕「那也未必﹗她是不許你動情嫁人的。」小龍女嘆道﹕

「我師父最是慈祥不過﹐縱然起初不許﹐到後來見我執意如此﹐也必

順我的意。她……她一定會挺喜歡你的。」

   她懷念師恩﹐出神良久﹐又道﹕「師父受傷之後﹐搬了居室﹐反

而和這寒玉床離得遠遠的。她說我古墓派的行功與寒氣互相生剋﹐因

此以寒玉床補助練功固是再妙不過﹐受傷之後卻受不得寒氣。」

   楊過「嗯」了一聲﹐心中存想本門內功經脈的運行。玉女心經中

所載內功﹐全仗一般純陰之氣打通關脈﹐體內至寒﹐身體外表便發熱

氣﹐是以修習之時要敞開衣衫﹐使熱氣暢散﹐無半點窒滯﹐如受寒玉

床的涼氣一逼﹐自非受致命內傷不可。尋思﹕「何以重陽祖師卻說寒

玉能起沉□﹑愈絕症﹖這中間相生相克的妙理﹐可參詳不透了。」但

見小龍女眼皮低垂﹐頗有倦意﹐說道﹕「你瞧罷﹗我坐在這裡陪著。



   小龍女忙睜大眼睛﹐道﹕「不﹐我不倦。今晚咱們不睡。」她生

怕自己傷重﹐一睡之後不能再見﹐說道﹕「你陪我說話兒。嗯﹐你倦

不倦﹖」楊過搖搖頭﹐微笑道﹕「你不想睡就別睡﹐合上眼養養神罷

﹗」小龍女道﹕「好﹗」慢慢合上眼皮﹐低聲道﹕「師父曾說﹐有一

件事她至死也想不明白﹐過兒你這么聰明﹐你倒想想。」楊過道﹕「

什么事啊﹖」小龍女道﹕「師父點了那惡人的穴道﹐師姐不知卻為什

么要去給那惡人解開穴道。」楊過想了一會﹐只覺小龍女靠在他身上

﹐氣息低微﹐已自睡去。

   楊過怔怔的望著她臉﹐心中思潮起伏﹐過了一會﹐一枝蠟燭爆了

一點火花﹐點到盡頭﹐竟自熄了。他忽然想起在桃花島小齋中見到的

一副對聯﹕「春蠶到死絲方盡﹐燭炬成灰淚始干。」那是兩句唐詩﹐

黃藥師思念亡妻﹐寫了掛在她平時刺繡讀書之處。楊過當時看了漫不

在意﹐此刻身歷是境。細細咀嚼此中情味﹐當真心為之碎﹐突然眼前

一黑﹐另外一枝蠟燭也自熄滅。心想﹕「這兩枝蠟燭便象是我和龍兒

﹐一枝點到了儘頭﹐另一枝跟著也就滅了。」

   他出了一會神﹐只聽得小龍女幽幽嘆了一口長氣﹐道﹕「我不要

死﹐過兒……我不要死﹐咱兩個要活很多很多年。」楊過道﹕「是啊

﹐你不會死的﹐將養一些時候﹐便會好了。你現下胸口覺得怎樣﹖」

小龍女不答﹐她適才這幾句話只是夢中囈語。

   楊過伸手在她額頭一摸﹐但覺熱得燙手。他又是懮急﹐又是傷心

﹐心道﹕「李莫愁作惡多端﹐這時好好的活著。龍兒一生從未做過害

人之事﹐卻何以要命不久長﹖老天啊老天﹐你難道真的不生眼睛么﹖



   他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獨來獨往﹐我行我素﹐但這時面臨絕境﹐

彷徨無計﹐輕輕將小龍女的身子往旁挪了一挪﹐跪倒在地﹐暗暗禱祝

﹕「只要老天爺慈悲﹐保祐龍兒身子痊可﹐我寧願……我寧願……」

為了贖小龍女一命﹐他又有什么事不願做呢﹖

   他正在虔誠禱祝﹐小龍女忽然說道﹕「是歐陽鋒﹐孫婆婆說定是

歐陽鋒﹗……過兒﹐過兒﹐你到那裡去了﹖」突然驚呼﹐坐起身來。

楊過急忙坐回床沿﹐握住她手﹐說道﹕「我在這兒。」小龍女睡夢間

驀地裡覺得身上少了依靠﹐立即驚醒﹐發現楊過原來便在身旁﹐並未

離去﹐心中大是喜慰。

   楊過道﹕「你放心﹐這一輩子我是永遠不離開你的啦。將來便是

要出古墓﹐我也是寸步不離的守在你身邊。」小龍女說道﹕「外邊的

世界﹐果然比這陰沉沉的所在好得多﹐只不過到了外邊﹐我便害怕。

」楊過道﹕「現今咱們什么也不用怕啦。過得幾個月﹐等你身子大好

了﹐咱倆一齊到南方去。聽說嶺南終年溫暖如春﹐花開不謝﹐葉綠常

春﹐咱們再也別掄劍使拳啦﹐種一塊田﹐養些小雞小鴨﹐在南方晒一

輩子太陽﹐生一大群兒子女兒﹐你說好不好呢﹖」小龍女悠然神往﹐

輕輕的道﹕「永遠不再掄劍使拳﹐那可有多好﹗沒有人來打咱倆﹐咱

倆也不用去打別人﹐種一塊田﹐養些小雞小鴨……唉﹐倘使我可以不

死……」

   忽然之間﹐兩顆心遠遠飛到了南方的春風朝陽之中﹐似乎聞到了

濃郁的花香﹐聽到了小雞小鴨嘰嘰喳喳的叫聲……

   小龍女實在支持不住﹐又要朦朦朧朧的睡去﹐但她又實是不願睡

﹐說道﹕「我不想睡﹐你跟我說話啊。」楊過道﹕「你剛纔在睡夢中

說是歐陽鋒﹐那是什么事﹖」小龍女道﹕「我說了歐陽鋒么﹖說些什

么﹖」楊過道﹕「你又說孫婆婆料定是他。」小龍女聽他一提﹐登時

記起﹐說道﹕「啊﹗孫婆婆說﹐打傷我師父的﹐一定是西毒歐陽鋒。

她說世上能傷得我師父的人寥寥無幾﹐只有歐陽鋒是出名的壞人。我

師父至死都不肯說那惡人的名字。孫婆婆問她﹕『是不是歐陽鋒﹐是

不是歐陽鋒﹖』師父總是搖頭﹐微笑了一下﹐便此斷氣了。那歐陽鋒

可不是你的義父嗎﹖他武功果然了得﹐難怪師父打他不過。」

   楊過嘆道﹕「現在我義父死了﹐師祖和孫婆婆死了﹐重陽祖師和

祖師婆婆都死了﹐什么怨仇﹐什么恩愛﹐大限一到﹐都被老天爺一筆

勾銷。倒是我師祖最看得破﹐始終不肯說我義父的姓名……」突然大

叫﹕「啊﹐原來如此﹗」

   小龍女問道﹕「你想起了什么﹖」楊過道﹕「我義父被師祖點了

穴道﹐不是李莫愁解的﹐其實當時師祖沒有點中﹗」小龍女道﹕「沒

有點中﹖不會的。師父的點穴手斷高明得很。」楊過道﹕「我義父有

一門天下獨二的奇妙武功﹐全身經脈能夠逆行。經脈一逆﹐所有穴道

盡皆移位﹐點中了也變成點不中。」小龍女道﹕「有這等怪事﹖」

   楊過道﹕「我試給你瞧瞧。」說著站起身來﹐雙手撐地﹐頭下腳

上﹐的溜溜轉了幾個圈子﹐吐納了幾口﹐突然躍起﹐將頂門對准床前

石桌的尖角上撞去。小龍女驚呼﹕「啊喲﹗小心﹗」只見他頭頂心「

百會穴」已對著石桌尖角重重一撞。「百會穴」正當腦頂正中﹐自前

發際至后髮際縱畫一線﹐自左耳尖至右耳尖橫畫一線﹐兩線交叉之點

即為該穴所在。此穴乃太陽穴和督脈所交﹐醫家比為天上北極星﹐所

謂「百會應天﹐璇璣(胸口)應人﹐涌泉(足底)應地」﹐是謂「三

才大穴」﹐最是要緊不過。那知楊過以此大穴對准了桌角碰撞﹐竟然

無礙﹐翻身直立﹐笑道﹕「你瞧﹐經絡逆行﹐百穴移了位啦﹗」小龍

女嘖嘖稱奇﹐道﹕「真是古怪﹐虧他想得出來﹗」

   楊過這么一撞﹐雖未損傷穴道﹐但使力大了﹐腦中也不免有些昏

昏沉沉﹐迷糊之間﹐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之事﹐到底是什么事﹐

卻又說不上來。小龍女見他怔怔的發呆﹐笑道﹕「傻小子﹐輕輕的試

一下也就是了﹐誰教你撞的砰砰山響﹐有些痛么﹖」楊過不答﹐搖手

叫她不要說話﹐全神貫注的凝想﹐但腦海中只覺有個模糊的影子搖來

晃去﹐隱隱約約的始終瞧不清楚﹐似乎要追憶一件往事﹐又象是突然

新發現了什么﹐恨不得從腦中伸出一隻手來﹐將那影子抓住﹐放在眼

前﹐細細的瞧個明白。

   他想了一會﹐不得要領﹐卻又捨不得不想﹐雙手抓頭﹐甚是苦惱

﹐道﹕「龍兒﹐我想到了一件極要緊的事兒﹐卻不知是什么。你知道

么﹖」一人思路混雜﹐有如亂絲﹐自己理不清頭緒﹐卻去詢問旁人﹐

此事本來不合情理﹐但他二人長期共處﹐心意相通﹐對方的心思平時

常可猜到十之八九。小龍女道﹕「這事十分要緊﹖」楊過道﹕「是啊

。」小龍女道﹕「是不是和我傷勢有關呢﹖」楊過喜道﹕「不錯﹐不

錯﹗那是什么事﹖我想到了什么事﹖」

   小龍女微笑道﹕「你剛纔在說你義父歐陽鋒﹐說他能逆行經脈﹐

這和我傷勢有什么關係﹖我又不是他打傷的……」楊過突然躍起﹐高

聲大叫﹕「是了﹗」

   這「是了」兩字﹐聲宏音亮﹐古墓中一間間石室凡是室門未關的

﹐盡皆隱隱發出回音﹐「是了﹐是了……」之聲不絕。楊過一把抓住

小龍女的右臂﹐叫道﹕「你有救了﹗你有救了﹗我有救了﹗我有救了

﹗」大叫幾聲﹐不禁喜極而泣﹐再也說不下去。小龍女見他這般興奮

﹐也染到了他的喜悅之情﹐坐起身來。

   楊過道﹕「龍兒﹐你聽我說﹐現下你受了重傷﹐不能運轉本門的

玉女心功﹐以致傷勢難愈。但你可以逆行經脈療傷﹐寒玉床正是絕妙

的補助。」小龍女若有所悟﹐喃喃的道﹕「逆行經脈……寒玉床……

」楊過喜道﹕「你說這不是天緣么﹖你倒練玉女心經﹐那便成了﹗剛

好有寒玉床。」小龍女迷迷惘惘的道﹕「我還是不明白。」楊過道﹕

「玉女心經順行乃至陰﹐逆行即為純陽。我說到義父的經脈逆行之法

﹐隱隱約約便覺你的傷勢有救﹐只是如何療傷﹐卻摸不著半點頭腦﹐

後來想到重陽祖師信中提及的寒玉﹐這才豁然而悟。」小龍女道﹕「

難道祖師婆婆以寒玉療傷﹐她也是逆行經脈么﹖」楊過道﹕「那倒不

見得﹐這經脈逆行之法﹐祖師婆婆一定不會。但我猜想她必是為陰柔

內力所傷﹐與你所受的剛陽之力恰恰相反。」小龍女含笑點頭﹐喜悅

之情﹐充塞胸臆。

   楊過道﹕「事不宜遲﹐咱們這便起手。」去柴房搬了幾大捆木柴

﹐在石室角落裡點了起來﹐然後將最初步的經脈逆行之法傳授小龍女

﹐扶著她坐上寒玉床。他自行坐在火堆之旁﹐伸出左手﹐和小龍女右

掌對按﹐說道﹕「我引導這裡的熱氣強衝你各處穴道﹐你勉力使內息

逆行﹐沖開一處穴道便是一處﹐待熱氣回到寒玉床上﹐傷勢便減了一

分。」小龍女笑道﹕「我也得似你這般倒過來打轉么﹖」楊過道﹕「

那倒不用。倒轉身子逆行經脈﹐穴道易位﹐臨敵時十分有用。咱們慢

慢療傷﹐還是坐著的好。」

   小龍女伸手握住他左掌﹐微笑道﹕「那位郭姑娘還不算太壞﹐沒

斬斷你兩條手臂。」兩人經歷了適才這番生死系于一線的時刻﹐于斷

臂之事已視同等閑﹐小龍女竟拿此事說笑。楊過也笑道﹕「要是我雙

臂齊斷﹐還有兩隻腳呢。只是用腳底板助你行功﹐臭哄哄的未免不雅

。」小龍女嗤的一笑﹐當下默默記誦經脈逆行之法﹐過了一會﹐說道

﹕「行了﹗」

   楊過見火勢漸旺﹐潛引內息﹐正要起始行功﹐突然叫道﹕「啊喲

﹗險些誤了大事﹗」小龍女道﹕「怎么﹖」楊過指著睡在床腳邊的郭

襄道﹕「咱們練到緊要關頭﹐要是這小鬼頭突然叫嚷起來﹐豈不糟糕

﹗」小龍女低聲道﹕「好險﹗」修道人練功﹐最忌外魔擾亂心神。當

年小龍女和楊過共練玉女心經﹐被尹志平及趙志敬無意中撞見﹐小龍

女驚怒之下險些嘔血身亡。其時她身子安健尚且如此﹐今日重傷之下

﹐如何能容得半點驚擾﹖

   楊過調了小半碗蜜漿﹐抱起郭襄喂飽了﹐將她放到遠處一間石室

之中﹐關上兩道室門﹐便是她大聲哭叫﹐也再不會聽到﹐這才回到寒

玉床邊﹐說道﹕「你全身三十六處大穴儘數沖開﹐我瞧快則十日﹐慢

須半月。本來這么多的時日之中﹐免不了有外物分心﹐但這古墓與塵

世隔絕﹐當真是天下最好不過之地﹐便是最幽靜的荒山窮谷﹐也總會

有清風明月﹑鳥語花香擾人心神。」小龍女微微一笑﹐道﹕「我這傷

是全真道人打的﹐但全真教的祖師爺造了墓室﹑備了寒玉床﹐供我安

安靜靜的休息﹐回復安康﹐他們的功罪也足以相抵了。」楊過道﹕「

那金輪法王呢﹖咱們可饒他不得。」

   小龍女嘆道﹕「只要我能活著﹐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么﹖」楊過

握住了她手﹐柔聲道﹕「你說得是。這次你傷好了﹐咱們永遠不再跟

人動手。老天爺待咱們這么好﹗唉。」小龍女低聲的道﹕「咱們到南

方去﹐種幾畝田﹐養些小雞小鴨……」她出了一會神﹐突覺掌心一股

熱力傳了過來﹐心中一凜﹐當即依楊過所傳的經脈逆行之法用起功來



   這經脈逆行和寒玉床相輔相成的療傷怪法﹐果然大有功效。當年

一燈大師以一陽指神功替黃蓉打通週身穴道﹐治癒重傷﹐道理原是一

般﹐只是使一陽指療傷內力耗損極大﹐見功卻是甚快﹐楊過這怪法子

卻不免多費時日。再者﹐即令是絲毫不會武功的嬰兒受了重傷﹐精通

一陽指神功之人也能以本身渾厚內力助其打通玄關﹐起死回生。但小

龍女如無深湛的內功根基﹐而所學與楊過又非同一門派﹐縱然歐陽鋒

復生﹐黃藥師親至﹐施治者和受治者的精微內息不能絲絲合拍﹐也絕

不能一一沖破逆通經脈的無數難關。

   楊過除一日三次給郭襄喂蜜及煮瓜為食之外﹐極少離開小龍女身

邊﹐遇到逆沖大穴﹐有時一連四五個時辰兩人手掌不能分離。當時郭

靖受傷﹐黃蓉以七日七夜之功助他療傷﹐小龍女體質既遠不如郭靖壯

健﹐受的傷又倍重之﹐卻不若郭靖當年療傷牛家村時那般敵友紛至﹐

干擾層出不窮。


   那日黃蓉在林外以蘭花拂穴手制住李莫愁﹐遍尋女兒郭襄不見﹐

自是大為懮急﹐出得林來﹐向李莫愁喝問﹕「你使什么詭計﹐將我女

兒藏到那裡去啦﹖」李莫愁奇道﹕「那小姑娘不是好好的在棘藤中么

﹖」黃蓉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搖頭道﹕「不見了。」李莫愁撫養郭

襄多日﹐對她極是喜愛﹐突然聽得失蹤﹐心下一怔﹐衝口說道﹕「不

是楊過﹐便是金輪法王。」黃蓉問道﹕「怎么﹖」

   李莫愁於是將襄陽城外她如何與楊過﹑法王二人爭奪嬰兒之事說

了﹐說到驚險處﹐黃蓉也不禁聳然動容﹐見李莫愁神色間甚是掛懷﹐

確信她實不知情﹐於是伸手將她穴道解了﹐順手小指一拂﹐拂中了她

胸口的「璇璣穴」。這么一來﹐她行動與平時無異﹐但十二個時辰之

內不能發勁傷人。李莫愁微微苦笑﹐站直身子﹐以拂塵揮去身上泥塵

﹐說道﹕「若是落在楊過手中﹐那倒不妨﹐就怕是法王這賊禿搶了去

。」黃蓉道﹕「怎么﹖」李莫愁道﹕「楊過待這小女娃兒極好﹐料來

決無加害之意﹐因此上我才瞎猜﹐以為是他女兒……」說到這裡急忙

住口﹐生怕黃蓉又要生氣。

   但黃蓉心中﹐卻在想另一件事。她在想象楊過當時如何和李莫愁

及金輪法王惡斗﹐出力保護郭襄﹐自己和郭芙卻錯怪了他﹐以至郭芙

斬斷了他一條手臂。她內心深感歉仄﹐自怨自艾﹕「唉﹐過兒救過靖

哥哥﹐救過我﹐救過芙兒﹐這次又救了襄兒……但我心中先入為主﹐

想到他作惡多端的父親﹐總以為有其父必有其子﹐從來就信不過他…

…便是偶爾對他好一陣﹐不久又疑心他起來。蓉兒啊蓉兒﹐你枉然自

負聰明﹐說到推心置腹﹐忠厚待人﹐那裡及得上靖哥哥的萬一。」

   李莫愁見她眼眶中珠淚盈然﹐只道她是擔心女兒的安危﹐勸道﹕

「郭夫人﹐令愛生下不過一月﹐迭遭大難﹐但居然連毛髮也無損傷。

她生得如此玉雪可愛﹐便是我這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也喜歡得什么似

的﹐可知她生就福命﹐一生逢凶化吉。你儘管望安﹐咱倆一起去找尋

罷。」

   黃蓉伸袖抹了抹眼淚﹐心想她說得倒也不錯﹐又想﹕「誠以接物

﹐才是至理。以後寧可讓人負我﹐不可我再負人了。」便伸手解開了

她的「璇璣穴」﹐說道﹕「李道長願同去找尋小女﹐小妹感謝之至。

但若道長另有要緊事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李莫愁道﹕「什么要事﹖最要緊之事莫過于去找尋這小娃娃了。

你等一等﹗」說著搶步鑽進一株大樹的樹洞﹐解開了豹子腳上的繩索

﹐在它後臀輕輕一拍﹐說道﹕「放你去罷。」那豹子低吼一聲﹐竄入

長草之中。黃蓉奇道﹕「這豹子幹什么﹖」李莫愁笑道﹕「那是令千

金的乳娘。」

   黃蓉微微一笑﹐兩人一齊回到鎮上﹐只見郭芙站在鎮頭﹐正伸長

了脖子張望。

   郭芙見到黃蓉﹐大喜縱上﹐叫了聲﹕「媽﹗妹妹給……」一句話

沒說完﹐看清楚站在母親身後的竟是李莫愁﹐不禁大吃一驚。她曾與

李莫愁交過手﹐平時聽武氏兄弟說起殺母之仇﹐心中早當她是世上最

惡毒之人。

   黃蓉道﹕「李道長幫咱們去找你妹子。你說妹妹怎么啦﹖」郭芙

道﹕「妹妹給楊過抱了去啦﹐他還搶了我的小紅馬去。你瞧這把劍。

」說著舉起手中彎劍﹐道﹕「他用斷臂的袖子一拂﹐這劍撞在牆角上

﹐便成了這個樣子。」黃蓉與李莫愁齊聲道﹕「是袖子﹖」郭芙道﹕

「是啊﹐當真邪門﹗想不到他又學會了妖法。」

   黃蓉與李莫愁相視一眼﹐均各駭然。她二人自然都知一人內力練

到了極深湛之境﹐確可揮綢成棍﹑以柔擊剛﹐但縱遇明師﹐天資穎異

﹐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的功力﹐楊過小小年紀﹐竟能到此境地﹐實是罕

有。黃蓉聽說女兒果然是楊過抱了去﹐倒放了一大半心。李莫愁卻自

尋思﹕「這小子功夫練到這步田地﹐定是得力于我師父的玉女心經。

眼下有郭夫人這個強援﹐我助她奪回女兒﹐她便得助我奪取心經。我

是本派大弟子﹐師妹雖得師父喜愛﹐但她連犯本派門規﹐這心經焉能

落入男子手中﹖」她這么一想﹐自己頗覺理直氣壯。

   黃蓉問明瞭楊過所去的方向﹐說道﹕「芙兒﹐你也不用回桃花島

啦﹐咱們一起找楊大哥去。」郭芙大喜﹐連說﹕「好﹐好﹗」但想到

要見楊過﹐臉色又十分尷尬。黃蓉臉一沉﹐說道﹕「你總得再見他一

面﹐不管他恕不恕你﹐務須誠誠懇懇的向他引咎謝罪。語﹐道﹕「他

若存有歹心﹐你妹子焉能活到今日﹖再說﹐他這袖子的一拂﹐若不是

拂在劍上﹐而是對准了你的小腦袋兒﹐你想想現下是怎生光景﹖」

   郭芙聽母親這么一說﹐心中不自禁的一寒﹐暗道﹕「難道他當真

是手下留情了么﹖」但她自幼給母親寵慣了﹐兀自嘴硬﹐辯道﹕「他

抱了妹妹向北而去﹐自然是去絕情谷了﹗」黃蓉搖頭道﹕「不會﹐他

定是去終南山。」郭芙撅起嘴唇道﹕「媽﹐你盡是幫著他﹗他倘若真

有好意﹐怎不抱妹妹到襄陽來還給咱們﹖抱去終南山又幹什么﹖」

   黃蓉嘆道﹕「你和楊大哥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居然還不懂得他的

脾氣﹗他從來心高氣傲﹐受不得半點折辱﹐突然給你斬斷一臂﹐要傷

你性命﹐有所不忍﹐但如就此罷休﹐又是不甘。這才抱了你妹子去﹐

叫咱們擔心懮急。過的一些時日﹐他氣消了﹐自會把你妹子送回。你

懂了嗎﹖你冤枉他偷你妹子﹐他索性便偷給你瞧瞧﹗」

   黃蓉回到適才打尖的飯鋪去﹐借紙筆寫了個短簡﹐給了二兩銀子

﹐命飯鋪中店伙送到襄陽去給郭靖。那店伙道﹕「郭大俠保境安民﹐

真是萬家生佛﹐小人能為郭大俠稍效微勞﹐那是磕頭去求也求不來的

。」無論如何不肯收銀子﹐拿了短簡﹐歡天喜地的去了。郭芙見眾百

姓對父親如此崇敬﹐心中甚是得意。

   當下三人買了牲口﹐向終南山進發。郭芙不喜李莫愁﹐路上極少

和她交談﹐逢到迫不得已非說不可﹐神色間也是冷冷的。

   朝行夜宿﹐一路無事﹐這日午後﹐三人縱騎正行之間﹐突見迎面

有人乘馬飛馳而來


   注﹕據史籍記載﹐尹志平繼丘處機為全真教掌教﹐其後相繼各任

掌教依次為李志常﹑張志敬﹑王志坦﹑祁志誠等。至于趙志敬則為小

說中的虛構人物。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42

第  二十九  回    劫難重重

   郭芙叫道:“是我的小紅馬,是我的......”叫聲未畢,紅馬已

奔到面前。郭芙縱身上前。紅馬認得主人,不待她伸手拉  ,已斗然

站住,昂首嘶鳴。


   郭芙看馬上乘者是個身穿黑衣的少女,昔日見過一面,是曾與她

並肩共斗李莫愁的完顏萍。只見她頭發散亂,臉色蒼白,神情極是稂

狽。郭芙道:“完顏姊姊,你怎麼了?”完顏萍伸手指著來路,道:

“快......,快......”突然身子搖晃,摔下馬來。郭芙驚叫一聲,

伸手扶起,向母親道:“媽,她便是那個完顏姊姊。”說著向李莫愁

瞪了一眼。


   黃蓉心想:“她騎了汗血寶馬奔來,天下無人再能追得上,本來

已無危險。但她手指北方,神情惶急,必是為旁人擔憂,咱們須得趕

去救人。”叫女兒抱了完顏萍坐在馬上,說道:“這馬腳程太快,你

千萬不可越過我頭!”郭芙問道:“為什麼啊?”黃蓉道:“前面有

重大危險,怎麼這都想不道?”說著向李莫愁一招手,倆人縱馬向北




   奔出十余里,果然聽得山嶺彼方隱隱傳來兵刃相交之聲。黃蓉和

李莫愁縱馬繞過山嶺,只見前面空地上有五人正自惡斗。其中二人是

武氏兄弟,另外一男一女,年紀均輕,黃蓉並不識得,四人聯手與一

中年漢子相抗。雖然以四敵一,但兀自遮攔多,進攻少,武氏兄弟均

已負傷,只那少年一柄長劍縱橫揮舞,扺檔了那中年漢子的大半招數

。旁邊空地上躺著一人,卻是武三通,不住口的吆喝叫嚷。


   黃蓉見那漢子左手使柄金光閃閃的大刀,右手使柄又細又長的黑

劍,招數奇幻,生平未見,自己若不出手,武氏兄弟便要遭逢奇險,

向李莫愁道:“那兩個少年是我徒兒。”李莫愁洒然一笑,心想:“

他們母親是我殺的,我豈不知?”見那中年漢子武功高得出奇,江湖

上卻從未聽說有這號人物,心下暗自驚異,微微一笑,道:“下場罷

!”拔出拂塵一拂,黃蓉也已持竹棒在手。兩人左右齊上,李莫愁拂

塵攻那人黑劍,黃蓉的竹棒便纏向他金刀。


   這中年漢子正是絕情谷谷主公孫止,突見兩個中年美貌女子雙雙

攻來,心中一震。只聽李莫愁叫道:“一!”拂塵揮出一招,跟著又

叫:“二!”原來她與黃蓉暗中較上了勁,要瞧是誰先將這漢子的兵

刃打落脫手。但她一直叫到“十”字,公孫止仍是有攻有守。那少年

長劍刷刷連刺三劍,指向公孫止后心。這三劍勢狠力沉,公孫止鍰不

出手來扺擋,向前縱躍丈余,脫出圈子,心知再斗下去,定要吃虧,

向黃蓉與李莫愁橫了一眼,暗道:“那里鑽出這兩個厲害女將來了?

偏又這般美貌!”刀劍互擊,嗡嗡作響,縱身再上。


   黃蓉與李莫愁不敢輕敵,舉兵刃嚴守門戶,那公孫止在空中一個

轉身,落地后幾下起落,奔上了山蛉。黃蓉和李莫愁相視一笑,均想

:“此人武功既強,人又狡猾,自己若是落單,只怕不是他的敵手。




   武氏兄弟手按傷口,上前向師母磕頭,一站直身子,都怒目瞪視

李莫愁。


   黃蓉道:“舊帳暫且不算,你們爹爹的傷不礙事麼?這兩位是誰

?啊呦,不好!李姊姊快跟我來!”不及上馬,飛身向來路急奔。李

莫愁沒領會她的用意,但也隨后跟去,叫道:“怎麼了?”黃蓉道:

“芙兒,芙兒正好和這人撞上!”


   兩人提氣急追,但公孫止腳程好快,便在這稍一耽擱之際,已相

距里許。


   只見郭芙雙手摟著完顏萍,兩人騎了小紅馬正緩步繞過山蛉。黃

蓉遙遙望見,提氣高叫:“芙兒––小心!”叫聲未歇,公孫止快步

搶近,縱身飛躍,已上了馬背,伸手將郭芙制住,跟著拉  要掉轉馬

頭。黃蓉撮唇作哨。紅馬聽得主人召喚,便即奔來。


   公孫止吃了一驚,心想:“今日行事怎地如此不順,連一頭畜生

也差繾不?”當下運勁勒馬。這一勒力道不小,紅馬一聲長嘶,人立

起來。公孫止強行將馬頭掉轉,要向南奔馳,但紅馬翻蹄踢腿,竟一

步步的倒退而行。黃蓉大喜,急奔近前。公孫止見紅馬倔強無比,黃

蓉與李莫愁轉眼便要追到,當即兵刃入鞘,右手挾了郭芙,左手挾了

完顏萍,下馬奔行。黃蓉和李莫愁都是一等一的輕功,不多時便已追

近,相距不過數十不之遙。


   公孫止轉過身來,笑道:“我雙臂這般一使勁,這兩個花朵般的

女孩兒還活不活?”黃蓉說道:“閣下是誰?我和你素不相識,何以

擒我女兒?”公孫止笑道:“這是你的女兒?原來你是完顏夫人?”

黃蓉指著郭芙道:“這才是我的女兒!”公孫止向郭芙看了一眼,又

向黃蓉望了一眼,笑嘻嘻的道:“嘖嘖嘖,很美,母女倆都很美,很

美!”


   黃蓉大怒,只是女兒受他挾制,投鼠忌器,只有先使個緩兵之計

,再作道理,正待說話,突然颼颼兩聲發自身后,兩枝長箭自左頰旁

掠過,直向公孫止面門射去。箭去勁急,破空之聲極響。黃蓉聽得箭

聲,險些喜極而呼,錯疑是丈夫到了。中原一般武林高手均少熟習箭

術,而蒙古武士箭法雖精,卻無渾厚內力,箭難及遠。這兩枝箭破空

之聲如此響亮,除了郭靖所發之外,她生平還未見過第二人有此功力

。但比之郭靖畢竟相差尚遠,箭到半路,她便知並非丈夫。


   公孫止眼見箭到,張口咬住第一枝箭的箭頭,跟著偏頭一撥,以

口中箭杆將第二枝箭撥在地上。黃蓉心道:“此箭若是靖哥哥所射,

你張口欲咬,不在你咽喉上穿個窟窿才怪。”心念方動,只聽得颼颼

之聲不絕,連珠箭發,一連九箭,一枝接著一枝,枝枝對準了公孫止

雙眉之間。這一來公孫止不由得手忙腳亂,忙放下二女,抽劍格擋。


   黃蓉和李莫愁發足奔上,待要去救二女,只見一團灰影著地滾去

,抱住了郭芙向路旁一滾,待要翻身站起,公孫止左手金刀尚未拔出

,空掌向他頭頂擊落。


   那人橫臥地上,翻掌上擋,砰的一聲,只激得地下灰塵紛飛。公

孫止叫道:“好啊!”第二掌加勁擊落。眼見那人難以扺擋,黃蓉打

狗棒揮出,使個【封】字訣,已接過了這掌。公孫止見敵人合圍,料

知今日已討不了好去,哈哈一笑,倒退三步,轉身揚長而去。這一下

身法瀟洒,神態英武,黃蓉等倒也不敢追趕。


   抱著郭芙那人站起身來,松臂放開。黃蓉見他腰挂長弓,身高膀

闊,正是適才使劍的少年,那十一枝連珠箭自然是他所發了。郭芙為

公孫止所制,但並未受傷,說道:“耶律大哥,多謝你救我。說著臉

上一紅,甚感嬌羞。


   這時武修文和另一少女也已追到,只武敦儒留在父親身邊照料。

按理武修文該替各人引見,但他滿腔怒火,狠狠地瞪著李莫愁,渾忘

了身旁一切,黃蓉連叫他兩聲,竟沒聽見。李莫愁卻早已站得遠遠的

,負手觀賞風景,並不理睬眾人。


   郭芙指著適才救她的少年,對黃蓉道:“媽,這位是耶律齊耶律

大哥。”指著那高身材的少女道:“這位是耶律燕耶律姊姊。”黃蓉

贊道:“兩位好俊的功夫!”耶律兄妹齊稱:“郭夫人夸獎!”上前

行禮。


   黃蓉道:“瞧兩位武功是全真一派,但不知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位

門下?”她見耶律齊武功了得,少年子弟中除了楊過之外罕有其匹,

料想不會是全真門下的第四代子弟。耶律燕道:“我的功夫是哥哥教

的。”黃蓉點了點頭,眼望耶律齊。耶律齊頗感為難,說道:“長輩

垂詢,原該據實稟告。只是我師父囑咐晚輩,不可說出他老人家的名

諱,請郭夫人見諒。”


   黃蓉一怔,心想:“全真七子那里來這個怪規矩了?這少年武功

人才兩臻佳妙,為什麼說不得?”心念一動,突然哈哈大笑,彎腰捧

腹,顯是想道了什麼滑稽之極的趣事。郭芙奇道:“媽,什麼事好笑

?”她聽母親正自一本正經的詢問耶律齊的師承門派,驀地里如此發

笑,只怕耶律齊定要著惱,心中微感尷尬,又道:“媽,耶律大哥不

便說,也就是了,有什麼好笑?”黃蓉笑著不答。耶律齊也是笑容滿

面,道:“原來郭夫人猜到了。”郭芙甚感迷惘,轉頭看耶律燕時,

見她也是大惑不解,不知兩人笑些什麼。


   這時武修文左足跪地,在給完顏萍包扎傷處。她剛才給公孫止挾

制了奔跑時扭脫了右足小腿關節。黃蓉問道:“修兒,你爹爹的傷勢

怎樣?”武修文道:“爹爹中了那公孫老兒的一劍,傷在左腿,幸虧

沒傷到筋骨。”黃蓉點點頭,過去撫摸汗血寶馬的長鬃,輕輕說道:

“馬兒啊馬兒,我郭家滿門真是難以報答你的恩情。”眼見武修文始

終不和郭芙說話,神色間頗有異狀,但照料完顏萍卻極是殷勤,也不

知是故意做給女兒看呢,還是當真對這姑娘生了情意,一時也理會不

了這許多,說道:“咱們瞧瞧你爹爹去。”


   武三通本來坐著,見黃蓉走近,叫道:“郭夫人!”站起身來,

終因腿上有傷,身子微微一晃。武敦儒和耶律燕同時伸手去扶,兩人

手指互碰,不由得相視一笑。


   黃蓉心中暗笑:“好啊,又是一對!沒幾日之前,兩兄弟為了芙

兒拼命,兄弟之情也不顧了,這時另行見到了美貌姑娘,一轉眼便把

從前之事忘得干干凈凈。”突然間想到郭靖,心下不禁自傲,靖哥哥

對自己一片真心,當真是富貴不奪,艱險不負,眼前的少年人有誰能

比得上?跟著又想到了楊過,覺得他和小龍女的情愛身份不稱,倫常

有乖,然而這份生死不渝的堅貞,卻也令人可敬可佩。


   武氏兄弟和郭芙同在桃花島上自幼一齊長大,一來島上並無別個

妙齡女子,二來日久自然情生,若要兩兄弟不對郭芙鐘情,反而不合

情理了。后來忽然得知郭芙對自己原來絕無情意,自是心灰意懶,只

道此生做人再無半點樂趣,那知不久遇到了耶律燕和完顏萍,竟爾分

別和兩兄弟頗為投緣。這時二武與郭芙重會,心中暗地稱量,當真是

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覺自己的意中人非但並無不及郭芙之處,反而頗

有勝過。一個心道:“耶律姑娘豪爽和氣,那象你這般捏捏扭扭,盡

是小心眼兒?”另一個心道:“完顏姑娘楚楚可憐,多溫柔斯文,爭

似你每日里便是叫人嘔氣受罪?”他兄弟倆本已立誓終生不再與郭芙

相見,但這時狹路相逢,難以回避,均想:“今日並非我有意前來找

你,可算不得破誓。”


   郭芙心中,卻僅在回想適才自己被公孫止所擒、耶律齊出手相救

之事,幾次偷眼瞧他,見這人身玉立,英秀挺拔,不禁暗自奇怪:“

去年和他初會,事過后也便忘了,那知這人的武功竟如此了得。媽媽

和他相對大笑,卻又不知笑些什麼?”


   黃蓉看了看武三通腿上的劍傷,幸喜並無大礙。當下各人互道別

來之情。


   那日武三通、朱子柳隨師叔天竺僧赴絕情谷尋求解藥,剛出襄陽

城,武三通便見到兩個兒子。他吃了一驚,只怕兩人又要決斗,忙叫

朱子柳陪師叔先去,搶上去揪住二武兄弟厲聲喝問,原來他兄弟倆為

了曾對楊過立誓不再見郭芙之面,不願再在襄陽多耽。武三通大慰,

連贊:“好孩兒,有志氣!”又道:“楊兄弟舍命救我父子,他眼下

有難,如何能不設法抱答?咱父子三人一起去絕情谷。”


   但絕情谷便如世外桃源一般,雖曾聽楊過說過大致的所在方位,

卻著實不易找到入口。三人盤旋來去,走了不少岔路,好容易尋到谷

口,天竺僧和朱子柳卻已雙雙失陷,被裘千尺派遣弟子以漁綱陣擒住

。武三通父子幾次救援不成,反險些也陷在谷內,只得退出,想回襄

陽求救,途中偏又和公孫止遇上,說他三人擅闖禁地,動起手來。武

三通不敵,腿上中了一劍。公孫止倒也不欲害三人性命,只是催迫他

們快走,永遠不許再來。


   便在此時,耶律兄妹和完顏萍三人在大路上並騎馳來。這三人曾

和武氏兄弟聯手拒敵,當即下馬敘舊。公孫止在旁冷眼瞧著,他既和

小龍女成不了親,又被妻子逐出,正在百無聊賴之際,見到完顏萍年

輕貌美,不禁又起歹心,突然出手將她奪走。當下耶律兄妹、武氏父

子群起而攻。武三通若非先受了傷,六人聯手,原可和公孫止一斗,

但他腿傷后轉動不便,真正武功精強的只剩耶律齊一人,自是扺擋不

住。恰好汗血寶馬自終南山獨自馳回襄陽,武修文截住寶馬,讓完顏

萍騎了逃走,心想公孫止失了鵠的,終當自去,想不到黃蓉和李莫愁

竟會于此時趕到。


   黃蓉聽后,將楊過斷臂,奪去幼女等情也簡略說了。武三通大驚

,忙解釋當日情由,說道:“楊兄弟一片肝膽熱腸,全是為了相救我

那兩個畜生,免得他兄弟自殘,淪于萬劫不復之地,想不到竟生出這

些事來。”想到楊過不幸斷臂,全是受了自己兩子的牽累,越想越氣

,突然指著兩兄弟大罵起來。


   武氏兄弟在一旁和耶律兄妹、完顏萍三人說得甚是起勁,過不多

時,郭芙也過來參與談論。六人年紀相若,適才又共同經歷了一場惡

戰,說起公孫止窮凶極惡,終于落荒而逃,無不興高采烈。突然之間

,猛聽得武三通連珠彈般罵了起來:“武敦儒、武修文你這兩個小畜

生,楊過兄弟待你們何等大仁大義,你這兩只畜生卻累得他斷了手臂

,你們自己想想,咱們姓武的怎對得他住?”他面紅耳赤的越罵越凶

,若不是腿上有傷,便要撲過去揮拳毆擊。二武莫名其妙,不知父親

何以忽然發怒,各自偷眼去瞧耶律燕和完顏萍,均覺在美人之前,給

父親這麼畜生長、畜生短的痛罵,實是大失面子,倘若他再抖出兄弟

倆爭奪郭芙的舊事,那更是狼狽之至了。兩兄弟你望我,我望你,不

知如何是好。


   黃蓉見局面尷尬,勸道:“武兄弟也不必太過著惱,楊過斷臂,

全因小妹沒有家教,把女孩兒縱壞了。當時我們郭爺也是氣惱之極,

要將小女的手臂砍一條下來。”武三通大聲道:“對啊,不錯。應該

砍的!”郭芙向他白了一眼,心道:“要你說什麼【應該砍的】?”

若不是母親在前,她立時便要出言頂撞。


   黃蓉道:“武兄,現下一切說明白啦實是錯怪了楊過你孩子。眼

前有兩件大事,第一,咱們須得找到楊過,好好的向他陪個不是。”

武三通連稱:“應得,應得。”黃蓉又道:“第二件大事,便是上絕

情谷去相救令師叔和朱大哥,同時替楊過求取解藥。但不知朱大哥如

何被困,刻下是否有性命之憂?”


   武三通道:“我師叔和師弟是被漁綱陣困住的,囚在石室之中,

那老乞婆倒似還不想便即加害。”黃蓉點頭道:“嗯,既是如此,咱

們須得先找到楊過,跟他同去絕情谷救人。一獲解藥,好讓他立刻服

下,免得遷延時日,多生危險。”武三通道:“不錯,卻不知楊過現

是在何處?”黃蓉指著汗血寶馬道:“此馬剛由楊過借了騎過,只須

讓這馬原路而回,當找到他的所在。”武三通大喜,說道:“今日若

非足智多謀的郭夫人在此,老武枉自暴跳如雷,卻不免一籌莫展了。

”郭芙再也忍耐不住,說道:“可不是嗎?”


   黃蓉微微一笑,她一句不提去尋回幼女,卻說得武三通甘願跟隨

,又想:“武氏父子既去那三個年輕人多半也會隨去,憑空多了幾個

強助,豈不是妙?”向耶律齊道:“耶律小哥若無要事,便和我們同

去玩玩如何?”耶律齊尚未回答,耶律燕拍手叫道:“好,好!哥哥

,咱們一起去罷!”耶律齊忍不住向郭芙望了一眼,見她眼光中大有

鼓勵之意,于是躬身道:“憑武前輩和郭夫人吩咐。晚輩能多獲兩位

教益,正是求之不得。”完顏萍也是臉有喜色,緩緩點頭。


   黃蓉道:“嗯,咱們雖人多,也得有個發號施令之人。武兄,大

伙兒一齊聽你號令,誰都不可有違。”武三通連連搖手,說道:“有

你這個神機妙算,亞賽諸葛的女軍師在此,誰敢發號施令?自然是你

挂帥印。”黃蓉笑道:“當真?”武三通道:“那還有假?”黃蓉笑

道:“小輩們也還罷了,就怕你這老兒不聽我號令。”武三通大聲道

:“你說甚麼,我便干甚麼,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黃蓉道:“在

這許多小輩之前,你可不能說過了話不算?”武三通脹紅了臉,到:

“便是無人在旁,我也豈能言而無信?”


   黃蓉道:“好!這一次咱們找楊過,求解藥,救你的師叔,師弟

,須得和衷共濟。舊日恩怨,暫且擱過一邊。武兄,你們父子可不能

找李莫愁算帳,待得大事一了,再拼你死我活不遲!”武三通一怔,

他可沒想到黃蓉這番言語相套,竟是如此用意。李莫愁和他有殺妻大

恨,這一口怒氣卻如何忍得下?正自沉吟未答,黃蓉低聲道:“武兄

,你眼前腿上有傷,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又豈急在一時?”武三通

道:“好,你說甚麼,我就干甚麼。”


   黃蓉縱聲招呼李莫愁:“李姊姊,咱們走罷!”他讓汗血寶馬領

路,眾人在后跟隨。紅馬本欲回歸襄陽,這時遇上了主人,黃蓉牽著

它面向來路,便向終南山而去。


   武三通和完顏萍身上有傷,不能疾馳,一行人每日只行一百余里

,也就歇了。李莫愁暗中嚴加戒備,歇宿時遠離眾人,白天趕路時也

是遙遙在后。


   一路上朝行晚宿,六個青年男女閑談說笑,越來越是融洽,武氏

兄弟自來為在郭芙面前爭寵,手足親情不免有些隔閡,這時各人情有

別鐘,兩兄弟便十分相親相愛起來。武三通瞧在眼里,心中老懷彌慰

,但每次均即想起:“那日兩兄弟就算不中李莫愁的毒計,他二人自

相殘殺,必有一亡,而活著的那一個,我也決不能當他是兒子了。現

下這兩只畜生居然好端端地有說有笑,楊兄弟卻斷了一條手臂,唉,

真不知從何說起?該當斬下兩只小畜生的臂膀來,接在楊兄身上才是

道理。”至于楊過不免由此變成三只手,他卻沒有想到。


   不一日來到終南山。黃蓉,武三通率領眾人要去重陽宮拜會全真

五子。李莫愁遠遠站定,說道:“我在這里相候便了。”黃蓉知她與

全真教有仇,也不相強,徑往重陽宮去。


   劉處玄,丘處機等得報,忙迎出宮來,相偕入殿,分賓主坐下,

剛寒暄得幾句,忽聽得后一人大聲吆喝。黃蓉大喜,叫道:“老頑童

,你瞧是誰來了?”


   這些日來,周伯通盡在鑽研指揮玉蜂的法門。他生性聰明,鍥而

不舍,居然已有小成,這正玩得高興,忽聽得有人呼叫,卻是黃蓉的

聲音。周伯通喜道:“啊哈,原來是我把弟的刁鑽古怪婆娘到了!”

大呼小叫,從后殿搶將出來。


   耶律齊上前磕頭,說道:“師父,弟子磕頭,您老人家萬福金安

。”周伯通笑道:“免禮平身!你小娃兒也萬福金安!”


   眾人一聽,都感奇怪,想不到耶律齊竟是周伯通的弟子。這老頑

童瘋瘋癲癲,教出來的弟子卻是精明練達,少年老成,與他全然不同

。丘處機等見師叔門下有了傳人,均甚高興,紛紛向周伯通道賀。郭

芙這時方始省悟,那日母親和耶律齊相對而笑,便因猜到他師父是老

頑童之故。


   原來耶律齊于十二年前與周伯通相遇,其時他年歲尚幼,與周伯

通玩得投機,周伯通便收他為徒。所傳武功雖然不多,但耶律齊聰穎

強毅,練功甚勤,竟成為小一輩中的杰出人物。只是周伯通見他規規

矩矩,不是小頑童模樣,心中終覺有憾,因此不許他自稱是老頑童的

嫡傳弟子。事到如今,想賴也賴不掉了。


   正熱鬧間,突然山下吹起哨吶,教中弟子傳訊,有敵人大舉來襲

。當日全真教既拒蒙古大汗的敕封,復又殺傷多人,丘處機等便知這

事決不能就此善罷,蒙古兵遲早會殺上山來,全真教終不能與蒙古大

軍對壘相抗,早已安排了棄宮西退的方策。這時全真教的掌教由第三

代弟子李志常充任,但遇上這等大事,自仍由全真五子發號施令。丘

處機向黃蓉道:“郭夫人,蒙古兵攻山!時機當真不巧,不能讓貧道

一盡地主之誼了。”


   只聽得山下喊殺之聲大作,金鼓齊鳴。原來黃蓉等自南坡上山,

蒙古兵卻自北坡上山,前后相差不到半個時辰。


   周伯通道:“是敵人來了?當真妙不可言,來來來,咱們下去殺

他個落花流水。”伸手抓了耶律齊的手腕,說道:“你顯點師父教的

功夫,給幾位老師兄們瞧瞧。我看也不差于全真七子。你加上去算全

真八子好了。”大凡小孩有了心愛玩物,定要到處顯炫,博人稱賞,

方始喜歡。他起初時叫耶律齊不可泄露師承,是嫌他全無頑皮之性,

半點不似老頑童如此名師的高徒。但今日師徒相見,高興之下,早將

從前自己囑咐的話忘的干干凈凈。


   丘處機道:“師叔,我教數十年經營,先師的畢生心血,不能毀

于一旦,咱們今日全身而退,方為上策。”也不等周伯通有何高見,

便即傳令:“各人攜帶物事,按派定路程下山。”眾弟子齊聲答應,

負了早就打好的包裹,東一隊,西一隊的奔下山去,前幾日中,全真

五子和李志常早已分派妥當,何人沖前,何人斷后,何處相會,如何

聯絡,曾試演多次,因此事到臨頭,毫不混亂。


   黃蓉道:“丘道長,貴教安排有序,足見大才,眼前小小難關,

不足為患。行見日后卷土重來,自必更為昌盛。此番我們有事來找楊

過,就此拜別。”丘處機一怔,道:“楊過?卻不知他是否仍在此山

之中?”黃蓉微微一笑,道:“有個同伴知曉他的所在。”


   說到此時,山下喊殺之聲更加響了。黃蓉心想:“全真教早有布

置,自能脫身。我上山來是找楊過,接女兒,別混在大軍之中,誤了

要事。”當下和丘處機等別過,招呼一同上山的諸人,奔到重陽宮后

隱蔽之處,對李莫愁道:“李姊姊,就煩指引入墓之法。”


   李莫愁問道:“你怎知他定在古墓之中?”黃蓉微微一笑,道:

“楊過便不在古墓,玉女心經一定在的。”李莫愁一凜,暗道:“這

位郭夫人當真厲害,怎地知悉我的心事?”


   李莫愁隨著眾人自襄陽直至終南,除黃蓉外,余人對她都毫不理

睬,沿途甚是沒趣,自不必說,武氏父子更虎視眈眈的俟機欲置之死

地。黃蓉心想:“她對襄兒縱然喜愛,也決不肯冒如此奇險,必定另

有重大圖謀。”一加琢磨,想起楊過和小龍女曾以玉女心經的劍術擊

敗金輪法王,李莫愁顯然不會這門武功,否則當日與自己動手,豈有

不使之理?她自是既想取玉女心經,又怕七人先入古墓取了經去。兩

下里一湊合,便猜中了她的心意。


   李莫愁心想你既然知道了,不如索性說個明白,便道:“我助你

去奪回女兒,你須助我奪回本門武經。你是丐幫幫主,揚名天下的女

俠,可不能說了話不算。”黃蓉道:“楊過是我們郭爺的故人之子,

和我小有誤會,見面即便冰釋。小女倘若真在他處,他自會還我,說

不甚麼奪不奪。”李莫愁道:“既然如此,咱們各行其是,便此別過

。”說著轉身欲行。


   黃蓉向武修文使個眼色。武修文長劍出鞘,喝道:“李莫愁,你

今日還想活著下終南山麼?”


   李莫愁心想:單黃蓉一人自己已非其敵,再加上武氏父子,耶律

兄妹等人,哪里還有生路?本來頗有智計,但一遇上黃蓉,竟是縳手

縳腳,一切狡猾伎倆全無可施,當下淡淡的道:“郭夫人精通奇門之

變,楊過既然在此山上,郭夫人還愁找不到麼?何必要我引路?”


   黃蓉知她以此要挾,說道:“要找尋古墓的入口,小妹卻無此本

事。但想楊過和小龍女雖在墓中隱居,終須出來買米打柴。我們七人

分散了慢慢等候,總有撞到他的日子。”意思說你若不肯指引,我們

便立時將你殺了,只不過遲幾日見到楊過,也沒甚麼大不了。


   李莫愁一想不錯,對方確是有恃無恐。在這平地之上,自己寡不

敵眾,但若將眾人引入地下墓室,那時憑著地勢熟悉,便能設法逐一

暗害,說道:“今日你們恃眾凌寡,我別無話說,反正我也是要去找

楊過,你們跟我來罷!”穿荊撥草,從樹叢中鑽了進去。


   黃蓉等緊跟在后,怕她突然逃走。見她在山石叢中穿來插去,許

多處所明明無路可通,但東一轉,西一彎,居然別有洞天。這些地勢

全是天然生成,並非人力布置,因此黃蓉雖通曉五行奇門之術,卻也

不能依理推尋,心想:“有言道是‘巧奪天工’,其實天工之巧豈是

人能所奪?”


   行了一頓飯時分,來到一條小溪之旁,這時蒙古兵吶喊之聲仍然

隱隱可聞,但因深處林中聽來似乎極為遙遠。


   李莫愁數年來處心積慮要奪玉女心經,上次自地底溪流出墓,因

不諳水性,險些喪命,此后便在江河中熟習水性,此次乃有備而來。

她站在溪旁,說道:“古墓正門已閉,若要開啟,須費窮年累月之功

。后門是從這溪中潛入,哪幾位和我同去?”


   郭芙和武氏兄弟自幼在桃花島長大,每逢夏季,日日都在大海巨

浪之中游泳,因此精通水性,三人齊聲道:“我去!”武三通也會游

泳,雖然不精,但也沒將這小溪放在心上,說道:“我也去。”


   黃蓉心想李莫愁心狠手辣,若在古墓中忽施毒手,武三通等無一

能敵,本該自己在側監視但產后滿月不久,在寒水中潛泳只怕大傷中

元,正自躊躇,耶律齊道:“郭伯母你在這兒看守,小侄隨武伯父一

同前往。”


   黃蓉大喜,此人精明干練,武功又強,有他同去,便可放心,問

道:“你識水性麼?”耶律齊道:“游水是不大行的,潛泳勉強可以

對付。”黃蓉心中一動,道:“是在冰底練的麼?耶律齊道:“是。

”黃蓉又道:“在哪里練的?”耶律齊道:“晚輩幼時隨家父在  難

河畔住過幾年。”原來蒙古苦寒,那  難河一年中大半日子都是雪掩

冰封。蒙古武士中體質特強之人常在冰底潛水,互相賭賽,以遲出冰

面為勝。


   黃蓉見李莫愁等結束定當,便要下溪,當下無暇多問,只低聲道

:“人心難測,多加小心!”她對女兒反而不再囑咐,這姑娘性格莽

撞,叮嚀也是無用,只有她自己多碰幾次壁,才會得到教訓。


   耶律,完顏二女不識水性,與黃蓉留在岸上。李莫愁當先引路,

自溪水的一個洞穴中潛了進去。耶律齊緊緊跟隨。郭芙與武氏父子又

在其后。


   耶律齊等五人跟著李莫愁在溪水暗流中潛行。地底通道時寬時窄

,水流也是忽急忽緩,有時水深沒頂,有時只及腰際,潛行良久,終

于到了古墓入口。李莫愁鑽了進去。五人魚貫而入,均想:“若非得

她引路,焉能想到這溪底竟然別有天地?”這時身周雖已無水,卻仍

是黑漆一團,五人手拉著手,唯恐失散,跟著李莫愁曲曲折折的前行




   又行多時,但覺地勢漸高,腳下已甚干燥,忽聽得軋軋聲響,李

莫愁推開了一扇石門,五人跟著進去。只聽得李莫愁道:“此處已是

古墓中心,咱們少憩片刻,這便找楊過去。”自入古墓,武三通和耶

律齊即半步不離李莫愁身后,防她使奸行詐,然伸手不見五指,只有

以耳代目,凝神傾聽。郭芙和武氏兄弟想來都自負膽大,但此時深入

地底,雙目又如盲了一般,都不自禁怦怦心跳。


   縱然用兵刃將毒針砸開,仍不免傷及自己人。耶律齊心想若容她

亂發暗器,己方五人必有傷亡,只有上前近身搏擊,叫她毒針發射不

出,才有生路。郭芙心中也是這個主意,兩人不約而同的向李莫愁發

聲處撲去。


   豈知李莫愁三句話一說完,當眾人愕然之際,早已悄沒聲的退到

了門邊。耶律齊和郭芙縱身撲上,使的都是近身搏斗的小擒拿法,勾

腕拿肘,要叫李莫愁無法發射暗器。兩人四手一交,郭芙首先發覺不

對,“咦”的一聲叫了出來。耶律齊雙手一翻一帶,已抓住了兩只手

腕,但覺肌膚滑膩,鼻中跟著又聞到一陣香氣,直到聽得郭芙呼聲,

方始驚覺。


   只聽得軋軋聲響,石門正在推上。耶律齊和武三通叫道:“不好

!”搶到門邊,但聽得風颼颼,兩枚銀針射了過來,兩人側身避過,

伸手再去推石門時,那門已然關上,推上去竟如撼山丘,紋絲不動。


   耶律齊伸手在石門上下左右摸了一轉,既無鐵環,又無拉手。他

隨即沿牆而行,在室中繞了一圈,察覺這石室約莫兩丈見方,四周牆

壁盡是粗糙堅厚的石塊。他拔出長劍,用劍柄在石門上敲了幾下,但

聽得響聲郁悶,顯是極為重實。這石門乃是開向室內,只有內拉才能

開啟,但苦于光禿禿的無處可資著手。郭芙急道:“怎麼辦?咱們不

是要活活的悶死在這兒麼?”耶律齊聽她說話聲音幾乎要哭了出來,

安慰道:“別擔心。郭夫人在外面接應,定有相救之策。”一面四下

摸索,尋找出路。


   李莫愁將武三通等關在石室之中,心中極喜,暗想:“這幾個家

伙出不來啦。師妹和楊過只道我不識水性,說甚麼也料不到我會從秘

道進來偷襲。只不知他二人是否真的在內?”心知只有不發出半點聲

息,才有成功之望,否則當真動手,只怕此時已然敵不過二人中任何

一個,于是除去鞋子,只穿布襪,雙手都扣了冰魄銀針,慢慢的一步

步前行。



   連日來小龍女坐在寒玉床上,依著一個所授的逆沖經脈之法,逐

一打通周身三十六處大穴。這時兩人正在以內息沖激小龍女任脈的“

膻中”穴。此穴正當胸口,在“玉堂”穴之下一寸六分,古醫經中名

之曰“氣海”,為人身諸氣所屬之處,最是要緊不過。兩人全神貫注

,不敢有絲毫怠忽。小龍女但覺頸下“紫宮”,“華蓋”,“玉堂”

三穴中熱氣充溢,不住要向下流動,同時寒玉床上的寒氣也漸漸凝聚

在臍上“鳩尾”,“中庭”穴中,要將頸口的一股熱氣拉將下來。只

是熱氣沖到“膻中穴”處便給撞回,無法通過。她心知只要這股熱氣

一過膻中,任脈暢通,身受的重傷十成中便好了八成,只是火候未到

,半點勉強不得。她性子向來不急,古墓中日月正長,今日不通,留

待明日又有何妨?因此綿綿密密,若斷若續,殊無半點躁意,正和了

內家高手的運氣法要。


   楊過卻甚性急,只盼小龍女早日痊可,便放卻了一番心事,但也

知這內息運功之事欲速則不達,何況逆行經脈,比之順行又是加倍艱

危?但覺小龍女腕上脈搏時強時弱,雖不勻凈,卻無凶兆,當下緩緩

運氣,加強沖力。


   便在這寂無聲息之中,忽聽得遠處“嗒”的一響。這聲音極輕極

微,若不是楊過凝氣運息,心神到了至靜的境地,決計不會聽到。過

了半晌,又是“嗒”的一聲,卻已近了三尺。


   楊過心知有異,但怕小龍女分了心神,當這緊急關頭,要是內息

走入岔道,輕則傷勢永遠難愈,重則立時斃命,豈能稍有差池?因此

心中雖然驚疑,只有故作不知。但過不多時,又是輕輕“嗒”的一響

,聲音更近了三尺。他這時已知有人潛入古墓,那人不敢急沖而來,

只是緩緩移近。過了一會,軋軋兩聲輕響,停一停,又是軋軋兩響,

敵人正在極慢極慢的推開石門。倘若小龍女能于敵人迫近之前沖過“

膻中穴”,自是上上大吉,否則可凶險萬分,此時已是騎虎難下,便

欲停息不沖,也已不能。


   只聽得“嗒”的一聲輕響,那人又跨近了一步。楊過心神難持,

實不知如何是好,突覺掌心震蕩,一股熱氣逼了回來,原來小龍女也

已驚覺。楊過忙提內息,將小龍女掌上傳來的內力推了轉去,低聲道

:“魔由心生,不聞不見,方是真諦。”練功之人到了一定境界,常

會生出幻覺,或耳聞雷鳴,或劇痛齊癢,只有一概當其虛幻,毫不理

睬,方不致走火入魔。這時楊過聽腳步聲清晰異常,自知不是虛相,

但小龍女正當生死系于一線的要緊關頭,只有騙她來襲之敵是心中所

生的魔頭,任他如何凶惡可怖,始終置之不理,心魔自消。小龍女聽

了這幾句話,果然立時寧定。


   其時古墓外紅日當頭,墓中卻黑沉沉的便如深夜。楊過耳聽腳步

聲每響一次,便移近數尺,心想世上除自己夫妻之外,只有李莫愁和

洪凌波方知從溪底潛入的秘徑,那麼來者必是她師徒之一。憑著楊過

這時的武功,本來自是全不畏懼,只是早不來,遲不來,偏偏于這時

進襲,不由得彷徨焦慮,苦無扺御之計。敵人來的越慢,他心中的煎

熬越是深切,凶險步步逼近,自己卻只有束手待斃。他額頭漸漸滲出

汗珠,心想:“那日郭芙斬我一臂,劍鋒倏然而至,雖然痛苦,可比

這慢慢的熬迫爽快得多。”


   又過一會,小龍女也已聽得明明白白,知道決非心中所生幻境,

實是大難臨頭,想要加強內息,趕著沖過“膻中穴”,但心神稍亂,

內息便即忽順忽逆,險些在胸口亂竄起來。就在此時,只聽腳步之聲

細碎,倏然間到了門口,颼颼數聲,四枚冰魄銀針射了過來。


   這時楊過和小龍女便和全然不會武功的常人無異,好在兩人早有

防備,一見毒針射到,同時向后仰臥,手掌卻不分離,四枚毒針均從

臉邊掠過。李莫愁沒想到他們正自運功療傷,生怕二人反擊,因此毒

針一發,立即后躍,若她不是心存懼怕,四針發出后跟著又發四針,

他二人決計難以躲過。


   李莫愁隱隱約約只見二人並肩坐在寒玉床上。她一擊不中,已自

惴惴,見二人並不起身還手,更不明對方用意,當即斜步退至門邊,

手持拂塵,冷冷的道:“兩位別來無恙!”


   楊過道:“你要甚麼?”李莫愁道:“我要甚麼,難道你不知麼

?”楊過道:”你要玉女心經,是不是?好,我們在墓中隱居,與世

無爭,你就拿去罷。”李莫愁將信將疑,道:“拿來!”



   這玉女心經刻在另一間石室頂上,楊過心想:“且告知她真相,

心經奧妙,讓她慢慢參悟琢磨就是。我們只消有得幾個時辰,姑姑的

‘膻中穴’一通,那時殺她何難?”但此時小龍女內息又是狂竄亂走

,楊過全神扶持,無暇開口說話。


   李莫愁睜大眼睛,凝神打量兩人,朦朦朧朧見到小龍女似乎伸出

一掌,和楊過的手掌相扺,心念一動,登時省悟:“啊,楊過斷臂重

傷,這小賤人正以內力助他治療。此刻行功正到了緊要關頭,今日不

傷他二人性命,此后怎能更有如此良機?”她這猜想雖只對了一半,

但忌憚之心立時盡去,縱身而上,舉起拂塵便往小龍女頂門擊落。


   小龍女只感勁風襲頂,秀發已飄飄揚起,只有閉目待死。便在此

時,楊過張口一吹,一股氣息向李莫愁臉上噴去。他這時全身力內都

用以助小龍女打通脈穴,這口氣中全無勁力,只是眼見小龍女危急萬

分,唯一能用以擾敵的也只是吹一口氣罷了。


   李莫愁卻素知楊過詭計多端,但覺一股熱氣撲面吹到,心中一驚

,向后躍開半丈,她自因智力不及而慘敗在黃蓉手下之后,處處謹慎

小心,未暇傷敵,先護自身,躍開后覺得臉上也無異狀,喝道:“你

作死麼?”


   楊過笑道:“那日我借給你一件袍子,今日可帶來還我麼?”李

莫愁想起當日與鐵匠馮默風激斗,全身衣衫都被火紅的大鐵錘燒爛,

若非楊過解袍護體,那一番出丑可就狼狽之極了。按理說,單憑這贈

袍之德,今日便不能傷他二人性命,但轉念一想,此刻心腸稍軟,他

日后患無窮,當下欺身直上,左掌又拍了過去。


   危難之中,楊過斗然間情急智生,想起先幾日和小龍女說笑,曾

說我若雙臂齊斷,你只好抓住我的腳板底了,耳聽得掌風颯然,李莫

愁的五毒神掌又已擊到,當下不遑細想,猛地里頭下腳上,倒豎過來

,同時雙腳向上一撐,揮脫鞋子,喝道:“龍兒,抓住我腳!”左掌

斜揮,啪的一聲,和李莫愁手掌相交。他身上一股極強的內力本來傳

向小龍女身上,突然內縮,登時生出粘力,將李莫愁的手掌吸住。便

在同時,小龍女也已抓住了他的右腳。


   李莫愁忽見楊過姿勢古怪,不禁一驚,但隨即想起那日他扺擋自

己的“三無三不手”便曾這般怪模怪樣,也沒甚麼了不起,當下催動

掌力,要將楊過斃于當場。當年她以五毒神掌殺得陸家莊雞犬不留之

時,掌力已極為凌厲,經過這些年的修為,更是威猛悍惡。楊過但覺

一股熱氣自掌心直逼過來,竟不抗拒,反而加上自己的掌力,一齊傳

到了小龍女身上。


   這麼一來,變成李莫愁和楊過合力,協助小龍女通關沖穴。李莫

愁所習招數雖不如楊龍二人奧妙,但說到功力修為,自比他二人深厚

得多。小龍女驀地里得了一個強助,只覺一股大力沖過來,“膻中穴

”豁然而通,胸口熱氣直至丹田,精神大振,歡然叫道:“好啦,多

謝師姊!”松手放脫楊過右腳,躍下寒玉床來。


   李莫愁一愕,她只道是小龍女助楊過療傷,因此催動掌力,想乘

機震傷楊過心脈,豈知無意中反而助了敵人。楊過大喜,翻轉身子,

赤足站在當地,笑道:“若非你趕來相助,你師妹這膻中大穴可不易

打通呢。”李莫愁躊躇未答,小龍女突然:“啊”的一聲,捧住心口

,摔倒在寒玉床上。楊過驚問:“怎麼?”小龍女喘道:“她,她,

她手掌有毒。”


   這時楊過頭腦中也是大感暈眩,已知李莫愁運使五毒神掌時劇毒

逼入掌心,適才與她手掌相交,不但劇毒傳入自己體內,更傳到了小

龍女身上。


   楊過提起玄鐵重劍,喝道:“快取解藥來!”舉劍當頭砍下。李

莫愁舉拂塵擋架,錚的一聲,精鋼所鑄的拂塵斷為兩截,虎口也震得

鮮血長流。她這柄拂塵以柔力為主,不知會過天下多少英雄豪杰,但

被人兵刃震斷,卻是從未有之事,只嚇得她心驚膽戰,急忙躍出石室

。楊過提劍追去,左臂前送,眼見這一劍李莫愁萬難招架得住,不料

體內毒性發作,眼前金星亂冒,手臂酸軟無力,當的一聲,玄鐵劍掉

落在地。


   李莫愁不敢停步,向前竄出丈余,這才回過頭來,只見楊過搖搖

晃晃,伸手扶住牆壁,心想:“這小子武功古怪之極,稍待片刻,讓

他毒發跌倒,才可走近。”


   楊過咽喉干痛,頭漲欲裂,當下勁貫左臂,只待李莫愁近前,一

掌將她擊斃,手掌已按住玄鐵劍的劍柄。李莫愁這時已成驚弓之鳥,

不敢貪功冒進,算定已立于不敗之地,仍是站著靜觀其變。


   楊過心想多挨一刻時光,自己和小龍女身上的毒便深一層,拖延

下去,只與敵人有利,當下吸一口氣,內息流轉,暈眩少止,握住玄

鐵劍劍柄,站了起來,反身伸臂抱住小龍女腰間,喝道:“讓路!”

大踏步向外走出。李莫愁見他氣勢凜然,不敢阻攔。


   楊過只盼走入一間石室,關上室門讓李莫愁不能進來,小龍女任

督兩脈已通,只須半個時辰,兩人便可將體內毒液逼出。此事比之打

通關脈易過百倍。楊過幼時中了李莫愁銀針之毒,一得歐陽鋒傳授,

即時將毒液驅出,眼前兩人如此功力,自是毫不為難。


   李莫愁自也知他心意,哪容他二人驅毒之后再來動手?她不敢逼

近襲擊,不即不離的跟隨在后,和楊過始終相距五尺。楊過站定了等

她過來,她也即站定不動。


   楊過但覺胸腔中一顆心越跳越是厲害,似乎要從口中竄將出來,

實在無法再行支持,跌跌沖沖的奔進一間石室,將小龍女在一張石桌

上一放,伸手扶住桌面,大聲喘氣,明知李莫愁跟在身后,也顧不得

了。稍過片刻,才知竟是來到停放石棺之處,自己手上所扶、小龍女

置身的所在,乃是一具石棺。


   李莫愁從師學藝之時,在古墓中也住過不少時候,暗中視物的本

事雖然不及楊龍二人,卻也瞧清楚石室中並列五具石棺,其中一具石

棺棺底便是地下秘道的門戶,她適才正是由此進,心想:“你們想從

這里逃出去嗎?這次可沒這麼容易了。”


   三人一坐一站,另一個斜倚著身子,一時石室中只有楊過呼呼喘

氣之聲。楊過身子搖晃幾下,嗆啷一聲,玄鐵劍落地,隨即仆跌下去

,撲在小龍女身上,跟著手中一物飛出,啪的一聲輕響,飛入一具空

棺之中,叫道:“李莫愁,這玉女心經總是不能讓你到手。啊喲....

..”長聲慘叫,便一動也不動了。


   室中五具石棺並列,三具收斂著林朝英師徒和孫婆婆,另外兩具

卻是空的,其中一具是秘道門戶,棺蓋推開兩尺有余,可容出入,另

一具的棺蓋則只露出尺許空隙。李莫愁見楊過將“玉女心經”擲入這

具空棺,又驚又喜,但怕又是他的狡計,過了片刻,見他始終不動,

這才俯身去摸他臉頰,觸手冰涼,顯已死去,哈哈大笑,說道:“壞

小  ,饒你刁惡,也有今日!”當即伸手入棺中去取心經。


   但楊過這麼一擲,將“心經”擲到了石棺的另一端,李莫愁拂塵

已斷,否則便可用帚尾卷了出來。她伸長手臂摸了兩次,始終抓不到

,于是縮身從這尺許的空隙鑽入石棺,爬到石棺彼端,這才抓住“心

經”,入手猛覺不妙,似乎是一只鞋子。


   便在此時,楊過仰起身子,左臂向前急送,玄鐵劍的劍頭扺住棺

蓋,發勁猛推,棺蓋合縫,登時將李莫愁封在棺中!


   李莫愁自始不知“玉女心經”其時是石室頂上的石刻,總道是一

部書冊。楊過假裝慘呼跌倒,撲在小龍女身上,立時除下她腳上一只

鞋子,擲入空棺,軟物碰在石上,倒也似是一本書冊。他擲出鞋子當

即經脈倒轉,便如僵死一般。其實他縱然中毒而死,也不會瞬息只間

便已全身冰冷,一個人心停脈歇,至少也得半個時辰之后全身方無熱

氣。李莫愁大喜之下,竟至失察。此舉自是凶險萬分,李莫愁倘若不

理他死與不死,在他頂門上先補上一掌五毒神掌,楊過自不免假死立

變真死,但身處絕境,也只有行險以求僥幸,居然一舉成功。


   楊過推上棺蓋,勁貫左臂,跟著又用重劍一挑,喝一聲:“起!

”將另一具空棺挑了起來,砰的一聲巨響,壓在那棺蓋之上。這一棺

一蓋,本身重量已在六百斤以上,加之棺蓋的筍頭做得極是牢固,合

縫之后,李莫愁武功再高,無論如何也逃不出來了。


   楊過中毒后心跳頭痛,隨時均能暈倒不起,只是大敵當前,全憑

著一股強勁的心意支持到底,待得連挑兩劍,已是神困力乏,拋下玄

鐵劍,掙扎著走到小龍女身旁,以歐陽鋒所授之法,先將自身的毒質

逼出大半,然后伸左掌和小龍女右掌相扺,助她驅毒。


   郭芙,耶律齊等被困于石室之中,眾人從溪底潛入,身上攜帶的

火折盡數浸濕,難以著火,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哪里找得著出路?五

人無法可施,只得席地枯坐。


   武三通不住的咒罵李莫愁陰險惡毒。郭芙本已萬分焦急愁悶,聽

武三通罵個不停,更是煩躁,忍不住說道:“武伯伯,那李莫愁陰險

惡毒,你又不是今天才知,怎麼你毫不防備?這時再來背后痛罵,又

有何用?”武三通一怔,答不出話來。


   武氏兄弟和郭芙重會以來,各懷心病,當和耶律兄妹,完顏萍等

在一起之時,大家有說有笑,但從不曾相互交談,這時武修文聽她出

言搶白父親,忍不住道:“咱們到古墓來,是為了救你妹子,即然不

幸遭難,大家一起死了便是,你又發甚麼小姐脾氣了......”他還待

要說,武敦儒叫道:“弟弟!”武修文這才住口,他說這番話時心意

激動,但話一出口,自己也是大為詫異。他從來對郭芙千依百順,怎

敢有半分沖撞,豈知今日居然厲聲疾言的數說她起來?


   郭芙也是一怔,待要還嘴,卻又說不出甚麼道理,想到不免要生

生悶死在這古墓之中,從此不能再見父母之面,心中一痛,黑暗中也

看不清周遭物事,伏在一塊甚麼東西上面,鳴鳴咽咽哭了起來。武修

文聽她哭泣,心中過意不去,說道:“好啦,是我說得不對,跟你賠

不是啦。”郭芙哭道:“賠不是又有甚麼用?”哭得更加厲害起來,

順手拉起手邊一塊布來擤了擤鼻涕,猛地發覺,原來是靠在一人的腿

上,拉來擦鼻涕的竟是那人的袍角。


   郭芙一驚,急忙坐起身子,她聽武三通父子都說過話,那三人都

不是坐在她身邊,只有耶律齊始終默不作聲,那麼這人自然是他了。

她羞得滿臉通紅,囁嚅道:“我......”


   耶律齊忽道:“你聽,甚麼聲音?”四人側耳傾聽,卻聽不到甚

麼,耶律齊道:“嗯,是嬰兒啼哭。郭姑娘,定是你的妹子。”這聲

音隔著石壁,細弱游絲,若不是他內功修為了得,耳音特強,決計聽

不出來。他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哭聲登時減弱,心中一動:“嬰兒哭

聲既能傳到,這石室或有通氣之處。“當下留神傾聽,要分辨哭聲自

何處傳入。


   他向西走幾步,哭聲略輕,向東退回,哭聲又響了些,斜趨東北

,哭聲聽得更是清晰。于是走到東北角上,伸劍在石牆上輕輕刺擊,

刺到一處,空空空的聲音微有不同,似乎該處特別薄些。他還劍入鞘

,雙掌扺住石塊向外推去,全無動靜,他吸一口氣,雙掌力推,跟著

使個“粘”字訣,掌力急收,砰的一聲,那石塊竟爾被他掌力吸出,

掉在地下。


   郭芙等驚喜交集,齊聲歡呼,奔上去你拉我扳,又起出了三塊石

頭。此時身子已可通過,眾人魚貫鑽出,循聲尋去,到了一間小小的

石室。郭芙黑暗中聽那孩子哭得極響,當即伸手抱起。


   這嬰兒正是郭襄。楊過為了相助小龍女通脈,又和李莫愁對敵,

錯過了喂食的時刻,因此哭得甚是厲害。郭芙竭力哄她,又拍又搖,

但郭襄餓狠了,越哭越凶。郭芙不耐煩起來,將妹子往武三通手里一

送,道:“武伯伯,你瞧瞧有甚麼不對了。”


   耶律齊伸手在桌上摸索,摸到了一只燭台,跟著又摸到了火刀火

石,當下打火點燭。眾人在沉沉黑暗之中悶了半日,眼前突現光明,

都是胸襟大爽,齊聲歡呼。


   武三通究竟生過兒子,聽了郭襄如此哭法,知是為了肚餓,見桌

上放有調好的蜜水,又有一只木雕的小匙,便舀了一匙蜜水喂她。蜜

一入口,郭襄果然止哭。耶律齊笑道:“若不是小郭姑娘餓了大哭,

只怕咱們都要死在那間石室里了。”


   武三通恨恨的道:“這便找李莫愁去。”各人拉斷桌腿椅腳,點

燃了當作火把,沿著甬道前行。每到轉角之處,武敦儒便用劍尖劃了

記號,生怕回出時迷失道路。


   五人進了一室又是一室,高舉火把,尋覓李莫愁的蹤跡,見這座

古墓規模龐大,通道曲折,石室無數,均是驚詫不已,萬想不到一條

小溪之下,竟會隱藏著如是宏偉的建構。


   待走進小龍女的臥室,見到地下有幾枚冰魄銀針。郭芙以布裹手

,拾起兩枚,說道:“待會我便用這毒針還敬那魔頭一下。”


   楊過以內力助小龍女驅除毒質,眼見她左手五指指尖上微微滲出

黑水,只須再有一頓飯時分便可毒質盡除,忽聽得通道中有腳步聲響

,共有五人過來。楊過暗暗吃驚,心想每當緊急關頭,總是有敵人來

襲,李莫愁一人已難應付,何況更有五人?小龍女關脈初通,內力不

固,毒質若不立即驅出,勢必侵入要穴,正自彷徨,突見遠處火光閃

動,那五人行得更加近了。楊過伸臂抱起小龍女,躍進壓在李莫愁之

上的那空棺之中,伸掌推攏棺蓋,只是不合筍頭,以防難以出來。


   他二人剛躲進石棺,耶律齊等便即進來。五人見室中放著五具石

棺,都是一怔,隱約均覺事太過巧合,大是凶兆,郭芙忍不住道:“

哼,咱們這兒五個人,剛好有五口棺材!”


   楊過和小龍女在石棺中聽到郭芙的聲音,均感奇怪:“怎麼是她

?”楊過左掌仍是不離小龍女手掌,要趕著驅出毒質。他聽來者五人

之中有郭芙在內,雖覺奇怪,卻是心中一寬,料想她還不致乘人之危

,當下一聲不響,全心全意的運功驅毒。


   耶律齊已聽到石棺中的呼吸之聲,心想李莫愁躲在棺中,必有詭

計,這次可不能再上她當,當即做個手勢,叫各人四下里圍住。郭芙

見棺蓋和棺身並未合攏,從縫中望進去尚可見到衣角,料定必是李莫

愁躲著,哈哈一笑,心想:“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左掌

用力將棺蓋一推,兩枚冰魄銀針便激射進去。


   這兩枚銀針發出,相距既近,石棺中又無空隙可以躲閃。楊龍二

人齊叫:“啊喲!”一針射中了楊過右腿,另一針射中小龍女左肩。


   郭芙銀針發出,正大感得意,卻聽石棺中經傳出一男一女的驚呼

聲,她心中怦然一跳,也“啊喲”一聲叫了出來。耶律齊左腿飛出,

砰  一響,將棺蓋踢在地下。楊過和小龍女顫巍巍的站起來,火把光

下但見二人臉色蒼白,相對凄然。




   郭芙不知自己這一次所闖的大禍更甚于砍斷楊過一臂,心中只略

覺歉疚,賠話道:“楊大哥,龍姊姊,小妹不知是你兩位,發針誤傷

。好在我媽媽有醫治這毒針的靈藥,當年我的兩只雕兒給李莫愁銀針

傷了,也是媽媽給治好的。你們怎麼好端端的躲在棺材之中?誰又料

得到是你們呢?”


   她想自己斬斷了楊過一臂,楊過卻弄曲了她的長劍,算來可說已

經扯平,何況爹爹媽媽又為此狠狠責罵過自己,心想:“我不來怪你

,也就是了。”她自幼處于順境,旁人瞧在她父母份上,事事趨奉容

讓,因此她一向只想到自己,絕少為旁人打算,說到后來,倒似楊龍

二不該躲在石棺之中,以致累得她嚇了一跳。她哪知小龍女身中這枚

銀針之時,恰當體內毒質正要順著內息流出,突然受到如此劇烈的一

刺,五毒神掌上的毒質盡數倒流,侵入周身諸處大穴,這麼一來,縱

有靈芝仙丹,也已無法解救。李莫愁的銀針不過是外傷,但教及時醫

治,原本無礙,然毒質內侵,厲害處卻相差不可以道理計了。


   小龍女在一剎那之間,但覺胸口空蕩蕩的宛似無物,一顆心竟如

不知到了何處,轉頭瞧楊過時,只見他眼光之中又是傷心,又是悲憤

,全身發顫,便似一生中所受的憂患屈辱盡數要在這時候發泄出來。

小龍女不忍見他如此凄苦,輕聲道:“過兒,咱們命該如此,也怨不

得旁人,你別太氣苦了。”伸手先替他拔下腿上銀針,然后拔下自己

肩頭的毒針。這冰魄銀針是她本師所傳,和李莫愁自創的五毒神掌毒

性全然不同,本門解藥她是隨身攜帶的,取出來給楊過服了一顆,自

己服了一顆。楊過恨極,呸的一聲,將解藥吐在地下。


   郭芙怒道:“啊喲,好大的架子啊。難道我是存心來害你們的嗎

?我向你們賠了不是,也就是了,怎麼發這般大的脾氣?小小一兩枚

針兒,又有甚麼了不起啦?”武三通見楊過臉上傷心之色漸隱,怒色

漸增,又見他彎腰拾起地下一柄黑黝黝的大劍,知道情勢不對,忙上

前勸道:“楊兄弟請別生氣。我們五人給李莫愁那魔頭困在石室之中

,好容易逃了出來,郭姑娘一時魯莽,失手......”


   郭芙搶著道:“怎麼,是我魯莽了?你自己也以為是李莫愁,否

則怎地不作聲?”武三通瞧瞧楊過,瞧瞧郭芙,不知如何勸說才好。


   小龍女又取出一顆解藥,柔聲道:“過兒,你服了這顆藥。難道

連我的話你也不聽了?”楊過聽小龍女這般溫柔纏綿的勸告,張開口

來,吞了下去,想起兩人連日來苦苦在生死之間掙扎,到頭來終成泡

影,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跪倒,伏在石棺上放聲大哭。


   武三通等面面相覷,均想他向來十分硬朗,怎地今日中了小小一

枚銀針,便如此痛哭起來?


   小龍女伸手撫摸楊過頭發,說道:”過兒,你叫他們出去罷,我

不喜歡他們在這里。“她從不疾言厲色,”我不喜歡他們在這里“這

句話中,已含了她最大的慶憎和憤慨。


   楊過站起身來,自郭芙起始,眼光逐一橫掃過去,他雖怒極恨極

,終究知道郭芙發射銀針實是無心之過,除了怪她粗心魯莽之外,不

能說她如何不對,何況縱然一劍將她劈死,也救不了小龍女的性命。

他提劍凝立,目光如炬,突然舉起玄鐵重劍,當的一聲巨響,火花一

閃,竟爾將他適才躲藏在內的石棺砍為兩段。這一劍不單力道沉雄絕

倫,其中更蘊蓄著無限傷心悲憤。


   郭芙等見他這一劍竟有如斯威力,不禁都驚得呆了。眼見這石棺

堅厚重實,系以花崗石鑿成,一個石匠若要將之斷為兩截,非用大斧

大鑿窮半日之功不可。倘若楊過用的是開山巨斧或厚背大砍刀,猶有

可說,長劍卻自來以輕捷靈動為尚,便是寶劍利刃,和這般堅石硬碰

也是非損即折,豈知這柄劍斫石如泥,刃落棺斷。


   楊過見五人愕然相顧,厲聲喝道:“你們來做甚麼?”武三通道

:“楊兄弟,我們是隨著郭夫人來找你的。”楊過怒道:“你們要來

奪回她的女兒,是不是?為了這小小嬰兒,你便忍心害死我的愛妻。

”武三通驚道:“害死你的愛妻?啊,是龍姑娘”他見小龍女穿的是

新娘服飾,登時會意,忙道:“你夫人中了毒針,郭夫人有解藥,她

便在外面。”楊過呸的一聲,喝道:“你們這麼來一擾,毒質侵入了

我愛妻周身大穴。郭夫人便怎麼了?她難道還有起死回生的本事麼?

”武三通因楊過有救子之恩,對他極是尊敬,雖聽他破口斥責,也絲

豪不以為忤,只喃喃的道:“毒質侵入了周身大穴,這便如何是好?




   這一旁卻惱了郭芙,聽楊過言語中對她母親頗有不敬,勃然大怒

,喝道:“我媽媽甚麼地方對你不起了?你幼時無家可歸,不是我媽

收留你的麼?她給你吃,給你著,你,哼,到頭來反而忘恩負義,搶

我妹子。”這時她早知妹子雖落入楊過手中,並非他存有歹意,既和

他斗上了口,想不到甚麼話可以反唇相稽,便又牽扯了這件事。


   楊過冷笑道:“不錯,我今日正要忘恩負義。你說我搶這孩子,

我便搶了永遠不還,瞧你拿我怎麼?”郭芙左臂一緊,牢牢抱住妹子

,右手高舉火把,擋在身前。武三通急道:“楊兄弟,你夫人既然中

毒,快設法解毒要緊......”


   楊過凄然道:“武兄,沒有用的。”突然間一聲長嘯,右袖卷起

一拂,郭芙等五人猛覺一陣疾風掠過,臉上猶似刀割,熱辣辣的生疼

,五枝火把一齊熄滅,眼前登時漆黑一團。郭芙大叫一聲“啊喲!”

耶律齊生怕楊過傷害于她,縱身搶上,只聽得郭襄“啊啊”一聲啼哭

,已出了石室。眾人驀地一驚,哭聲已在數丈之外,身法之快,宛如

鬼魅。


   郭芙叫道:“我妹子給他搶去啦。”武三通叫道:“楊兄弟,龍

姑娘!楊兄弟,龍姑娘!”卻哪里有人答應?各人均無火折,黑沉沉

瞧不見周遭情勢。耶律齊道:“快出去,別給他關在這里。”武三通

怒道:“楊兄弟大仁大義,怎會做這等事?”郭芙道:“他仁義個..

....還是快走的好,在這里干甚麼?”剛說了這句話,忽聽得石棺中

喀喀兩響,因有棺蓋相隔,聲音甚是郁悶。


   郭芙大叫:“有鬼!”拉住了身旁耶律齊的手臂。武三通等聽清

楚聲音卻是從石棺中發出,似乎有僵屍要從棺中爬將出來。黑暗之中

,人人毛骨悚然。


   耶律齊向武三通低聲道:“武叔叔,你在這里,我在那邊。僵屍

若是出來,咱們四掌齊施打他個筋折骨斷。”他反手握住郭芙手腕,

拉她站在自己身后,生怕鬼物暴起傷人。


   只聽得忽的一響,棺中有物飛出。武三通和耶律齊早已運勁蓄勢

,聽到風聲,同時拍擊下去。兩人手掌碰到那物,齊叫:“不好!”

原來擊到的竟是一條長長的石塊,卻是放置在棺中的石枕。兩人這一

擊用足了全身之力,將那石枕猛擊下去,撞上石棺,碎片紛飛,石枕

裂為數塊,同時風聲颯然,有物掠過身體。武三通和耶律齊待要出掌

再擊,那物已然飄然遠去,但聽室外“嘿嘿”幾下冷笑,隨即寂然無

聲。


   武三通驚道:“李莫愁!”郭芙叫道:“不,是僵屍!李莫愁怎

會在石棺之中?”耶律齊“嗯”的一聲,並不接口。他不信世上竟有

甚麼鬼怪,但若說是李莫愁,卻又不合情理,她明明和自己一起進來

,楊過和小龍女卻已在古墓多日,她怎會處于楊龍二人身下的棺中?

武三通道:“然則李莫愁哪里去了?”耶律齊道:“這墓中到處透著

邪門,咱們還是先出去罷。”郭芙道:“我妹子怎生是好?”武三通

道:“咱們沒法子,你媽媽必有妙策,大家出去聽她吩咐便了。”


   當下眾人覓路而出,潛回溪水。剛從水底鑽上,眼前一片通紅,

溪左溪右的樹林均已著火,一股熱氣撲面而來。郭芙驚道:“媽,媽

!”卻不聞應聲。驀地里一棵著了火的大樹直跌下來,耶律齊拉著她

向上游急躍,這才避過。此時正當隆冬,草木枯槁,滿山已燒成一片

火海。五人雖然浸在溪水之中,大火逼來,臉上仍感滾熱。


   武三通道:“必是蒙古兵攻打重陽宮失利,放火燒山泄憤。”郭

芙急叫:“媽,媽!你在哪里啊?”忽見溪左一個女子背影正在草間

跳躍避火。郭芙大喜,叫道:“媽,媽!”從溪水中縱身而出,奔了

過去。武三通叫道:“小心!”喀喇,喀喇幾響,兩株大樹倒下,阻

斷了他的眼光。


   郭芙冒湮突火的奔去,當她在溪水中時,一來思母心切,二來從

黑沉沉的古墓中出來,眼前突然光亮異常,目為之炫,不易看得清楚

,待得奔到近處,才見背影不對,一怔之間,那人斗然回過身來,竟

是李莫愁。


   原來她被楊過壓在石棺之下,本已無法逃出,后來楊過盛怒之下

揮劍斬斷上面一口石棺,下面的棺蓋竟也斬裂,李莫愁死里逃生,先

擲出石枕,再跟著躍出。


   她閉在棺中雖還不到一個時辰,但這番注定要在棺中活生生悶斃

的滋味,實是人生最苦最慘的處境,在這短短的時刻之中,她咬牙切

齒,恨極了世上每一個還活著的人,心中只想:“我死后必成厲鬼,

要害死楊過,害死小龍女,害死武三通,害死黃蓉......”不論是誰

,她都要一一害死。后來她雖然僥幸逃得性命,心中積蓄的怨毒卻是

絲毫不減,忽然見到郭芙,當即臉露微笑,柔聲道:“郭姑娘,是你

啊,大火燒得很厲害,可要小心了。”


   郭芙見她神色親近,頗出意料之外,問道:“見到我媽媽麼?”

李莫愁走近幾步,指著左首,道:“那邊不是麼?”郭芙順著她手指

望去。李莫愁突然欺近,一伸手點中她腰下穴道,笑道:“別性急,

你媽就會來找你的。”眼見大火從四面八方逼近,若再逗留,自己性

命不保,縱身一躍,疾馳向西。郭芙軟癱在地,只聽李莫愁凄厲的歌

聲隔著烈焰傳了過來:“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歌聲漸遠,驀地里一股濃湮隨風卷至,裹住了郭芙。她四肢伸動

不得,被濃湮嗆得大聲咳嗽。武氏父子和耶律齊站在溪水之中,滿頭

滿臉都是焦灰,小溪和郭芙之間烈火沖起兩丈高,四人明知她處境危

急,但如過去相救,只有陪她一起送命,決計救她不出。


   郭芙被湮火熏得快將暈去,嚇得連哭也哭不出了,忽聽得東首呼

呼聲響,轉過頭來,只見一團旋風裹著一個灰影疾刮而來,旋風到處

,火焰向兩旁分開,頃刻間已刮到她身前。風中人影便是楊過。郭芙

本以為有人過來相救,正自歡喜,待得看清卻是楊過,身外雖然炙熱

,心中宛如一盆冷水澆下,想道:“我死到臨頭,他還要來譏嘲羞辱

我一番。”她究竟是郭靖、黃蓉之女,狠狠的瞪著楊過,竟是毫不畏

懼。


   楊過奔到她身邊,挺劍刺去,劍身從她腰下穿過,喝道:“小心

了!”左臂向外揮出。玄鐵劍加上他渾厚內力,郭芙便如騰雲駕霧般

飛上半空,越過十余株燒得烈焰沖天的大樹,撲通一聲,掉入了溪水

。耶律齊急忙奔上,扶了起來,解開她被封的穴道。郭芙頭暈目眩,

隔了一會,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原來楊過帶著小龍女,郭襄出墓,見蒙古兵正在燒山。楊龍二人

在這些大樹花草之間一起度過幾年時光,忽見起火,自是甚為痛惜,

眼見蒙古軍勢大,無力與抗。楊過不知小龍女毒質侵入要穴與臟腑之

后還能支持得多久,當下找了個草木稀少的石洞暫且躲避。


   過不多久,遙遙望見郭芙為李莫愁所害,大火即將燒到身邊。楊

過道:“龍兒,這姑娘害了我不夠,又來害你,今日終于遭到如此報

應。”小龍女明亮的眼光凝視著他,奇道:“過兒,難道你不去救她

?”楊過恨恨的道:“她將咱們害成這樣,我不親手殺她,已是對得

起她父母了”小龍女嘆道:“咱們不幸,那是命苦,讓別人快快樂樂

的,不很好嗎?”


   楊過口中雖然如此說,但望見大火燒近郭芙身邊,心里終究不忍

,澀然道:“好!咱們命苦,人家命好!”除下身上浸得濕透的長袍

,裹在玄鐵劍上,催動內力急揮,劍上所生風勢逼開大火,救了郭芙

脫險。他回到小龍女身邊,頭發衣衫都已燒焦,褲子著火,雖即撲熄

,但腿上已燒起了無數大泡。


   小龍女抱著郭襄,退到草木燒盡之處,伸手給楊過整理頭發衣衫

,只覺嫁了這樣一位英雄丈夫,心中不自禁的得意,俏立勁風烈焰之

間,倚著楊過,臉上露出平安喜樂的神色。楊過凝目望著她,但見大

火逼得她臉頰紅紅的倍增嬌艷,伸臂環著她腰間。在這一剎那時,兩

人渾忘了世間的一切愁苦和哀傷。


   他二人站在高處,武氏父子,郭芙耶律齊五人從溪水中隔火仰望

,但見他夫婦衣袂飄飄,姿神端嚴,宛如神仙中人。郭芙向來瞧不起

楊過,這時猛然間自慚形穢。


   楊過和小龍女站立片刻,小龍女望著滿山火焰,嘆道:“這地方

燒得干干凈凈,待花草樹木再長,將來不知又是怎生一副光景?”楊

過不願她為這些身外之物難過,笑道:“咱倆新婚,蒙古兵放湮火祝

賀,這不是千千萬萬對花燭麼?”小龍女微微一笑。楊過道:“到那

邊山洞歇一會兒罷,你覺得怎樣?”小龍女道:“還好!”兩人並肩

往山后走去。


   武三通忽的想起一事,縱聲叫道:“楊兄弟,我師叔和朱師弟被

困絕情谷,你去不去救他們啊?”楊過一怔,並不答話,自言自語道

:“我還管得了這許多麼?”


   他心中念頭微轉,腳下片刻不停,徑自向山后草木不生的亂石堆

中走去。小龍女中毒雖深,一時尚未發作,關穴通后,武功漸復,抱

著郭襄快步而行,兩人走了半個時辰,離重陽宮已遠,回頭遙望,大

火燒得半邊天都紅了。


   北風越刮越緊,凍得郭襄的小臉蘋果般紅。小龍女道:“咱們得

去找些吃的,孩子又冷又餓,只怕支持不住。”楊過道:“我也真傻

,搶了這孩子來不知干甚麼,徒然多個累贅。”小龍女俯頭去親親郭

襄的臉,道:“這小妹妹多可愛,你難道不喜歡麼?”楊過笑道:“

人家的孩子,有甚麼希罕?除非咱倆自己生一個。”小龍女臉上一紅

,楊過這句話觸動了她心底深處的母性,心想:“若是我能給你生一

個孩兒......唉,我怎能有這般好福氣?”


   楊過怕她傷心,不敢和她眼光相對,抬頭望望天色,但見西北邊

灰撲撲的雲如重鉛,便似要壓到頭上來一般,說道:“瞧這天怕要下

大雪,得找家人家借宿才好。”他們為避火勢,行的是山后荒僻無路

之處,滿地亂石荊棘,登高四望,十余里內竟然全無人湮。楊過道:

“這一場雪定然不小,倘若大雪封山,那可糟了,說不得,只好辛苦

一些,今日須得趕下山去!”


   小龍女道:“武三叔,郭姑娘她們不知會不會遇上蒙古兵?全真

教的道士們不知能否逃得性命?”語意之中,極是挂念。楊過道:“

你良心也真忒好了,這些人對你不起,你還是念念不忘的挂懷。難怪

當年師祖知你良心太好,怕你日后吃苦,因此要你修習得無情無欲,

甚麼事都不過問。可你一直關懷我,十多年的修煉前功盡棄,對人人

都關懷起來。”


   小龍女微微一笑,說道:“其實啊,我為你擔心難過,苦中是有

甜的。最怕的是你不要我關懷你。”楊過道:“不錯,大苦大甜,遠

勝于不苦不甜。我只能發痴發癲,可不能過太太平平,安安靜靜的日

子。”小龍女微笑道:“你不是說咱倆要到南方去,種田,養雞,晒

太陽麼?”楊過嘆道:“我只盼能夠這樣。”


   又行出數里,天空飄飄揚揚的下起雪來。初時尚小,后來北風漸

勁,雪也越下越大。兩人自不放在心上,在大風雪之后展開輕功疾行

,另有一番興味。


   小龍女忽道:“過兒,你說我師姊到哪里去了?”楊過道:“你

又關心起她來了。這一次沒殺了她,也不知......也不知......”他

本待說“也不知咱們能活到幾時,日后能不能再殺了她”,但怕惹起

小龍女傷心,便不再說下去。小龍女道:“師姊其實也是很可憐的。

”楊過道:“她不甘自己獨個兒可憐,要弄得天下人人都如她一般傷

心難過。”


   說話之間,天色更加暗了。轉過山腰,忽見兩株大松樹之間蓋著

兩間小小木屋,屋頂上已積了數寸厚白雪。


   楊過喜道:“好啦,咱們便在這兒住一晚。”奔到臨近,但見板

門半掩,屋外雪地中並無足跡,他朗聲道:“過路人遇雪,相求借宿

一宵。”隔了一會,屋中並無應聲。


   楊過推開板門,見屋中無人,桌凳上積滿灰塵,顯是久無人居,

于是招呼小龍女進屋。她關上板門,生了一堆柴火。木屋板壁上挂著

弓箭,屋角中放著一只捕兔機,看來這屋子是獵人暫居之處。另一間

屋中有床有桌,床上堆著幾張破爛已極的狼皮。楊過拿了弓箭,出去

射一只獐子,回來剝皮開腔,用雪一擦洗,便在火上烤了起來。


   這時外邊雪愈下愈大,屋內火光熊熊,和暖如春。小龍女咬些熟

獐肉嚼得爛了,喂在郭襄口里。楊過將獐子在火上翻來翻去,笑吟吟

的望著她二人。


   松火輕爆,烤肉流香,荒山木屋之中,別有一番溫馨天地。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42

第三十回    離合無常


   這段寧靜平安也無多時。郭襄睡去不久,東邊遠遠傳來擦擦擦的

踏雪之聲,起落快捷。楊過站起身來,向東窗外張去。只見雪地裡並

肩走來兩個老者,一胖一瘦,衣服襤褸,瞧模樣是丐幫中人,勁風大

雪之際,諒是要來歇足。楊過此時不願見任何世人,對武林人物更是

厭憎,轉頭道:「外邊有人,你到裡面床上睡著,假裝生病。」小龍

女抱起郭襄,依言走進內室躺在床上,扯過床邊一張七孔八穿的狼皮

蓋在身上。

   楊過抓起一把柴灰,塗抹臉頰頭頸,將帽沿壓得低低的,又將玄

鐵劍藏入內室,耳聽得兩人走近,接著便來拍門。楊過將獐肉油膩在

衣衫上一陣亂抹,裝得像個獵人模樣,這才過去開門。

   那肥胖老丐道:「山中遇上這場大雪,當真苦惱,還請官人行個

方便,讓叫化子借宿一宵。」楊過道︰「小小獵戶,老丈稱甚麼官人

?儘管在此歇宿便是。」那胖老丐連聲稱謝。楊過心想自己曾在英雄

會上大獻身手,莫要被他們認出了,於是撕下兩條烤熟的獐腿給了二

人,說道:「乘著大雪正好多做些活。明兒一早便得去裝機捉狐狸,

我不陪你們啦。」胖老丐道:「小官人請便。」

   楊過粗聲粗氣的道:「大姐兒他媽,咳得好些了嗎?」小龍女應

道:「一變天,胸口更是發悶。」說著大聲咳了一陣,伸手輕輕搖醒

郭襄。女人咳聲中夾著嬰孩的哭叫,這一家三口的獵戶真是像得不能

再像。

   楊過走進內室,砰的一聲掩上了板門,上床躺在小龍女身旁,心

想:「這胖化子恁地面熟,似在甚麼地方見過。」一時卻想不起來。

   胖瘦二丐只道楊過真是荒山中的一個窮獵戶,毫沒在意,吃著獐

腿,說起話來。瘦丐道:「終南山上大火燒通了天,想是已經得手。

」胖丐笑道:「蒙古大軍東征西討,打遍天下無敵手,要剿滅全真教

小小一群道士,便似踏死一窩螞蟻。」瘦丐道:「但前幾日金輪法王

他們大敗而回,那也是夠狼狽了。」胖丐笑道:「這也好得很啊,好

讓四王子知道,要取中國錦繡江山,終究須靠中國人,單憑蒙古和西

域的武士可不成。」瘦丐道:「彭長老,這次南派丐幫要是能起得成

,蒙古皇帝要封你個甚麼官啊?」

   楊過聽到這裡,猛地記起,這胖老丐曾在大勝關英雄會上見過,

只是那時他披裘裹氈,穿的是蒙古人裝束,時時在金輪法王耳畔低聲

獻策的,便是此人了,心想:「原來兩個傢伙都是賣國賊,這就儘快

除了,免得在這裡打擾。」

   這胖老丐正是丐幫中四大長老之一的彭長老,早就降了蒙古。只

聽他笑道:「大汗許的是『鎮南大將軍』的官,可是常言道的好:討

飯三年,皇帝懶做。咱們丐幫裡的人,還想做甚麼官?」他話是這麼

說,語調中卻顯然滿是熱中和得意之情。瘦丐道:「做兄弟的先恭喜

你了。」彭長老笑道:「這幾年來你功勞不小,將來自然也少不了你

的份兒。」

   那瘦丐道:「做官我倒不想。只是你答應了的攝魂大法,到底幾

時才傳我啊?」彭長老道:「待南派丐幫正式起成,我一當上幫主,

咱兩個都空閒下來, 我自便傳你。 」那瘦丐道:「你當上了南派丐

幫的幫主,又封了大蒙古國鎮南大將軍的官,只有越來越忙,那裡還

會有甚麼空閒?」彭長老笑道:「老弟,難道你還信不過做哥哥的麼

?」那瘦丐不再說話,鼻中哼了一聲,顯是不信。楊過心想:「天下

只有一個丐幫,自來不分南北,他要起什麼南派丐幫,定是助蒙古人

搞鬼。」

   只聽那瘦丐又道:「彭長老,你答應了的東西,遲早總得給。你

老是推搪,好教人心灰意懶。」彭長老淡淡的道:「那你便怎樣?」

那瘦丐道:「我敢怎麼樣?只是我武功低,膽子小,沒一項絕技傍身

,卻跟著你去幹這種欺騙眾兄弟的勾當,日後黃幫主、魯幫主追究起

來,我想想就嚇得渾身發抖,那還是乘早洗手不幹的好 。」楊過心

想: 「瘦老兒性命不要了,膽敢說這樣的話?那彭長老既然胸懷大

志,自然心狠手辣。你這人啊,當真是又奸又胡塗。」彭長老哈哈一

笑,道:「這事慢慢商量,你別多心。」那瘦丐不語,隔了一會,說

道:「小小一隻獐腿吃不飽,我再去打些野味。」說著從壁上摘下弓

箭,推門而出。

   楊過湊眼到板壁縫中張望,只見那瘦丐一出門,彭長老便閃身而

起,拔出短刀,躲在門後,耳聽得他腳步聲向西遠去,跟著也悄悄出

門。楊過向小龍女笑道:「這兩個奸徒要自相殘殺,倒省了我一番手

腳。那胖化子厲害得多,那瘦的決不是他的對手。」小龍女道:「最

好兩個都別回來,這木屋安安靜靜的,不要有人來打擾。」楊過道:

「是啊。」突然壓低聲音道:「有腳步聲。」只聽西首有人沿著山腰

繞到屋後。

   楊過微微一笑,道:「那瘦老兒回來想偷襲。」推窗輕輕躍出。

果見那瘦丐矮著身子在壁縫中張望。他不見彭長老的影蹤,似乎一時

打不定主意。楊過走到他的身後,「嘻」的一聲笑。

   那瘦丐出其不意,急忙回頭,只道是彭長老到了身後, 臉上充

滿了驚懼之色。 楊過笑道:「別怕,別怕。」伸手點了他胸口、脅

下、腿上三處穴道,將他提到門前,放眼盡是白茫茫的大雪,童心忽

起,叫道:「龍兒,快來幫我堆雪人。」隨手抄起地下白雪,堆在那

瘦丐的身上。小龍女從屋中出來相助,兩人嘻嘻哈哈的動手,沒多久

間,已將那瘦丐周身堆滿白雪。這瘦丐除了一雙眼珠尚可轉動之外,

成為一個肥胖臃腫的大雪人。

   楊過笑道:「這精瘦乾枯的瘦老頭兒,片刻之間便變得又肥又白

。」小龍女笑道:「那個本來又肥又白的老頭兒呢,你怎生給他變一

變?」楊過尚未回答,聽得遠處腳步聲響,低聲道:「胖老兒回來啦

,咱們躲起來。」兩人回進房中,帶上了房門。小龍女搖動郭襄,讓

她哭叫,口中卻不斷安慰哄騙:「乖寶乖,別哭啦。」她一生從不作

偽,這般精靈古怪的勾當她想都沒想過,只是眼見楊過喜歡,也就順

著他玩鬧。

   彭長老一路回來,一路察看雪地裡的足印,眼見瘦老丐的足印去

了又回,顯是埋伏在木屋左近。他隨著足印來到木屋背後,又轉到屋

前。楊過和小龍女在板縫中向外張去,但見他矮身從窗孔中向屋內窺

探,右手緊握單刀,全神戒備。

   瘦老丐身上寒冷徹骨,眼見彭長老站在自己身前始終不覺,只要

伸手揮落,便能擊中他要害,苦在身上三處要穴被點,半分動彈不得



   彭長老見屋中無人,甚是奇怪,伸手推開了板門,正在猜想這瘦

丐到了何處,忽聽得遠遠傳來腳步之聲。彭長老臉上肌肉一動,縮到

板門背後,等那瘦丐回來。

   楊過和小龍女都覺奇怪,那瘦丐明明已成為雪人,怎麼又有人來

?剛一沈吟,已聽出來的共有兩人,原來又有生客到了。彭長老耳音

遠遜,直到兩人走近,方才驚覺。

   只聽得屋外一人說道:「阿彌陀佛,貧僧山中遇雪,向施主求借

一宿。」彭長老轉身出來,見雪地裡站著兩個老僧,一個白眉長垂,

神色慈祥,另一個身裁矮小得多,留著一部蒼髯,身披緇衣,雖在寒

冬臘月,兩人衣衫均甚單薄。

   彭長老一怔之間,楊過已從屋中出來,說道:「兩位大和尚進來

罷,誰還帶著屋子走道呢?」便在此時,彭長老突然見到了瘦丐所變

成的雪人,察看之下,便即認出,見他變得如此怪異,心下大是驚詫

,轉眼看楊過時,但見他神色如常,似是全然不知。

   楊過迎著兩個老僧進來,尋思:「瞧這兩個老和尚也非尋常之輩

,尤其那黑衣僧相貌兇惡,眼發異光,只怕和這彭長老是一路。」說

道:「大和尚,住便在此住,我們山裡窮人,沒床給你們睡,你兩位

吃不吃野味?」那白眉僧合十道:「罪過,罪過。我們有帶乾糧,不

敢勞煩施主。」楊過道:「這個最好。」回進內室,在小龍女耳邊低

聲道:「兩個老和尚,看來是很強的高手。」小龍女一皺眉頭,低聲

道:「世上惡人真多,便是在這深山之中,也教人不得安寧。」

   楊過俯眼板壁縫中張望,只見白眉僧從背囊中取出四團炒麵,交

給黑衣僧兩團,另兩團自行緩緩嚼食。楊過心想:「這白眉老和尚神

情慈和,舉止安詳,當真似個有道高僧,可是世上面善心惡之輩正多

,這彭長老何嘗不是笑容可掬,和藹得很?那黑衣僧的眼色卻又如何

這般兇惡?」

   正尋思間,忽聽得嗆啷啷兩響,黑衣僧從懷中取出兩件黑黝黝的

鐵鑄之物。彭長老本來坐在凳上,立即躍起,手按刀柄。黑衣僧對他

毫不理睬,喀喀兩響,將一件黑物扣在自己腳上,原來是副鐵銬,另

一副鐵銬則扣上了自己雙手。楊過和彭長老都詫異萬分,猜不透他自

銬手足是何用意,但這麼一來,對他的提防之心便減了幾分。

   那白眉僧臉上大有關懷之色,低聲道:「又要發作麼?」黑衣僧

道:「弟子一路上老是覺得不對,只怕又要發作。」突然間跪倒在地

,雙手合十,說道:「求佛祖慈悲。」他說了那句話後,低首縮身,

一動不動的跪著,過了一會,身子輕輕顫抖,口中喘氣,漸喘漸響,

到後來竟如牛吼一般,連木屋的板壁也被吼聲震動,簷頭白雪撲簌簌

地掉將下來。彭長老固是驚得心中怦怦而跳,楊過和小龍女也相顧駭

然,不知這和尚幹些甚麼,從吼聲聽來,似乎他身上正經受莫大的苦

楚。楊過本來對他頗懷敵意,這時卻不自禁的起了憐憫之心,暗想:

「不知他得了甚麼怪病,何以那白眉僧毫不理會?」

   再過片刻,黑衣僧的吼聲更加急促,直似上氣難接下氣。那白眉

僧緩緩的道:「不應作而作,應作而不作,悔惱火所燒,正覺自此始

……」這幾句偈語輕輕說來,雖在黑衣僧牛吼一般的喘息之中,仍令

人聽得清清楚楚。楊過吃了一驚:「這老和尚內功如此深厚,當世不

知有誰能及?」只聽白眉僧繼續念偈:「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復憂,

如是心安樂,不應常念著。不以心悔故,不作而能作,諸惡事已作,

不能令不作。」

   他念完偈後,黑衣僧喘聲頓歇,呆呆思索,低聲唸道:「若人罪

能悔,悔已莫復憂……師父,弟子深知過往種種,俱是罪孽,煩惱痛

恨,不能自已。弟子便是想著『諸惡事已作,不能令不作。』心中始

終不得安樂,如何是好?」白眉僧道:「行罪而能生悔,本為難得。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楊過聽到這裡,猛地想起:「郭伯伯給我取名一個『過』字,表

字『改之』,說是『知過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難道這位老和尚

是聖僧,今日是來點化我嗎?」

   黑衣僧道:「弟子惡根難除。十年之前,弟子皈依吾師座下已久

,仍然出手傷了三人。今日身內血煎如沸,難以自制,只怕又要犯下

大罪,求吾師慈悲,將弟子雙手割去了罷。」白眉僧道:「善哉善哉

!我能替你割去雙手,你心中的惡念,卻須你自行除去。若是惡念不

去,手足縱斷,有何補益?」黑衣僧全身骨骼格格作響,突然痛哭失

聲,說道:「師父諸般開導,弟子總是不能除去惡念。」

   白眉僧喟然長嘆,說道:「你心中充滿憎恨,雖知過去行為差失

,只因少了仁愛,總是惡念難除。我說個『佛說鹿母經』的故事給你

聽聽。」黑衣僧道:「弟子恭聆。」說著盤膝坐下。楊過和小龍女隔

著板壁,也是肅然靜聽。


   白眉僧道:「從前有隻母鹿,生了兩隻小鹿。母鹿不慎為獵人所

捕,獵人便欲殺卻。母鹿叩頭哀求,說道:『我生二子,幼小無知,

不會尋覓水草。乞假片時,使我告知孩兒覓食之法,決當回來就死。

』獵人不許。母鹿苦苦哀求,獵人心動,縱之使去。

   「母鹿尋到二子,低頭鳴吟,舔子身體,心中又悲又喜,向二子

說道:『一切恩愛會,皆由姻緣合,會合有別離,無常難得久。今我

為爾母,恆恐不自保,生死多畏懼,命危於晨露。』二鹿幼小,不明

其意。於是母鹿帶了二子,指點美好水草,涕淚交流,說道:『吾期

行不過,誤墮獵者手;即當應屠割,碎身化糜朽。念汝求哀來,今當

還就死;憐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

   小龍女聽到這裡,念及自己命不長久,想著「生死多畏懼,命危

於晨露」、「憐汝小早 孤,努力活自己」這幾句話,忍不住淚水流

了下來。楊過明知白眉僧說的只是佛家寓言,但其中所述母子親情悲

切深摯,也是大為感動。

   只聽白眉僧繼續講道:「母鹿說完,便和小鹿分別。二子鳴啼,

悲泣戀慕,從後緊緊跟隨,雖然幼小奔跑不快,還是跌倒了重又爬起

,不肯離開母親。母鹿停步,回頭說道:『兒啊!你們不可跟來,如

給獵人見到,母子一同畢命。我是甘心就死,只是哀憐你們稚弱。世

間無常,皆有別離。我自薄命,使你們從小便沒了母親。』說畢,便

奔到獵人身前。兩小鹿孺慕心切,不畏獵人弓箭,追尋而至。

   「獵人見母鹿篤信死義,捨生守誓,志節丹誠,人所不及;又見

三鹿母子難分難捨,惻然憫傷,便放鹿不殺。三鹿悲喜,鳴聲咻咻,

以謝獵者。獵人將此事稟報國王,舉國贊歎,為止殺獵惡行。」

   黑衣僧聽了這故事,淚流滿面,說道:「此鹿全信重義,母慈子

孝,非弟子所能及於萬一。」白眉僧道:「慈心一起,殺業即消。」

說著向身旁的彭長老望了一眼,似乎也有向他開導之意。黑衣僧應道

:「是!」白眉僧道:「若要補過,唯有行善。與其痛悔過去不應作

之事,不如今後多作應作之事。」說著微微歎息,道:「便是我,一

生之中,何嘗不是曾做了許多錯事。」說著閉目沈思。

   黑衣僧若有所悟,但心中煩躁,總是難以克制,抬起頭來,只見

彭長老笑咪咪的凝望自己,眼中似發光芒。黑衣僧一怔,覺得曾在甚

麼地方和此人會過,又覺得他這眼色瞧得自己極不舒服,當即轉頭避

開,但過不片刻,忍不住又去望了他一眼。彭長老笑道:「下得好大

的雪啊,是不是?」黑衣僧道:「是,好大的雪。」彭長老道:「來

,咱們去瞧瞧雪景。」說著推開了板門。黑衣僧道:「好,去瞧瞧雪

景。」站起身來,和他並肩站在門口。楊過雖隔著板壁,也覺彭長老

眼光甚是特異,心中隱隱有不祥之感。

   彭長老道:「你師父說得好,殺人是萬萬不可的,但你全身勁力

充溢,若不和人動手,心裡便十分難過,是不是啊?」黑衣僧迷迷糊

糊的應道:「是啊!」彭長老道:「你不妨發掌擊這雪人,打罷,那

可沒有罪孽。」黑衣僧望著雪人,雙臂舉起,躍躍欲試。這時離二僧

到來之時已隔了小半個時辰,瘦丐身上又堆了一層白雪,連得他雙眼

也皆掩沒。彭長老道:「你雙掌齊發,打這雪人,打啊!打啊!打啊

!」語音柔和,充滿了勸誘之意。黑衣僧運勁於臂,說道:「好,我

打!」

   白眉僧抬起頭來,長長歎了口氣,低聲道:「殺機既起,業障即

生。」

   但聽得砰的一聲響,黑衣僧雙掌擊出,白雪紛飛。那瘦丐身上中

掌,震鬆穴道,「啊」的一聲大叫,聲音慘厲,遠遠傳了出去。小龍

女輕聲低呼,伸手抓住了楊過手掌。

   黑衣僧大吃一驚,叫道:「雪裡有人!」白眉僧急忙奔出,俯身

察看。那瘦丐中了黑衣僧這一下功力深厚之極的鐵掌,早已斃命。黑

衣僧神不守舍,呆在當地。

   彭長老故作驚奇,說道:「這人也真奇怪,躲在雪裡幹甚麼?咦

,怎麼他手中還拿著刀子?」他以「攝魂大法」唆使黑衣僧殺了瘦丐

,心中自是得意,但也不禁奇怪:「這廝居然有這等耐力,躲在雪中

毫不動彈。難道白雪塞耳,竟沒聽到我叫人出掌搏擊嗎?」

   黑衣僧只叫:「師父!」瞪目呆視。白眉僧道:「冤孽,冤孽。

此人非你所殺,可也是你所殺。」黑衣僧伏在雪地之中,顫聲道:「

弟子不懂。」白眉僧道:「你只道這是雪人,原無傷人之意。但你掌

力猛惡,出掌之際,難道竟無殺人之心麼?」黑衣僧道:「弟子確有

殺人之心。」

   白眉僧望著彭長老,目不轉睛的瞧了一會,目光甚是柔和,充滿

了悲憫之意,便只這麼一瞧,彭長老的「攝魂大法」竟爾消於無形。

黑衣僧突然叫了出來:「你……你是丐幫的長老,我記起了!」彭長

老臉上笑咪咪的神色於剎那間影蹤不見,眉宇間洋溢乖戾之氣,說道

:「你是鐵掌幫的裘幫主啊,怎地做了和尚?」


   這黑衣僧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當日在華山絕頂頓悟前非,皈

依一燈大師座下為僧。這位白眉老僧,便是與王重陽、黃藥師、歐陽

鋒、及洪七公齊名的一燈大師。裘千仞受剃度後法名慈恩,誠心皈佛

,努力修為,只是往日作孽太多,心中惡根難以盡除,遇到外誘極強

之際,不免出手傷人,因此打造了兩副鐵銬,每當心中煩躁,便自銬

手足,以制惡行。這一日一燈大師在湖廣南路隱居之處接到弟子朱子

柳求救的書信,於是帶著慈恩前往絕情谷去。那知在這深山中遇到彭

長老,慈恩卻無意間殺了一人。

   慈恩出家以來,十餘年中雖有違犯戒律,但殺害人命卻是第一次

,一時心中迷惘無依,只覺過去十餘年的修為頃刻間盡付東流。他狠

狠瞪著彭長老,眼中如要噴出烈火。

   一燈大師知道此時已到緊急關頭, 如以武功強行制住他不許動

手, 他心中惡念越積越重,終有一日堤防潰決,一發而不可收拾,

只有盼他善念滋長,惡念潛消,方能入於證道之境。他站在慈恩身旁

,輕輕唸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直唸到七八十聲,慈恩的目

光才離開彭長老身上,回進木屋坐倒,又喘起氣來。

   彭長老早知裘千仞武功卓越,卻不認得一燈大師,但見他白眉如

雪,是個行將就木的衰僧,渾不放在意下,本想只消以「攝魂大法」

制住裘千仞,便可為所欲為,那知道一燈的目光射來,自己心頭便如

有千斤重壓,再也施展不出法術,這一來登時心驚膽戰,沒了主意,

倘若發足逃走,這裘千仞號稱「鐵掌水上飄」,輕功異常了得,雪地

中足跡清楚,那是決計逃不了的,只盼他肯聽白眉老和尚勸人為善的

話,不來跟自己為難。他縮在屋角,心中惴惴不安。慈恩喘氣漸急,

他一顆心也是越跳越快。

   楊過聽一燈講了三鹿的故事,想起有生之物莫不樂生惡死,那瘦

丐雖然行止邪惡,死有餘辜,但突然間慘遭不測,卻也頗為憮然,又

見慈恩掌力大的異乎尋常,暗想這和尚不知是誰,竟有如此高強武功



   但聽得慈恩呼呼喘氣,大聲道:「師父,我生來是惡人,上天不

容我悔過。我雖無意殺人,終究免不了傷人性命,我不做和尚啦!」

一燈道:「罪過, 罪過! 我再說段佛經給你聽。」慈恩粗聲道:「

還聽甚麼佛經?你騙了我十多年,我再也不信啦。」 格喇 、格喇兩

聲,手足鐵銬上所連的鐵鍊先後崩斷。一燈柔聲道:「慈恩,已作莫

憂,勿須煩惱。」

   慈恩站起身來,向一燈搖了搖頭,驀地裡轉身,對著彭長老胸口

雙掌推出,砰的一聲巨響,彭長老撞穿板壁,飛了出去。在這鐵掌揮

擊之下,自是筋折骨斷,便有十條性命也活不成了。

   楊過和小龍女聽得巨響,嚇了一跳,攜手從內室出來,只見慈恩

雙臂高舉,目露兇光,高聲喝道:「你們瞧甚麼?今日一不做,二不

休,老子要大開殺戒了。」說著運勁於臂,便要使鐵掌功拍出。

   一燈大師走到門口,擋在楊龍二人身前,盤膝往地下一坐,口宣

佛號,說道:「迷途未遠,猶可知返。慈恩,慈恩,你當真要沉淪於

萬劫不復之境麼? 」慈恩臉上一陣青 、一陣紅,心中混亂已極,善

念和惡念不住交戰。此日他在雪地裡行走時胸間已萬分煩躁,待得給

「攝魂大法」一擾,又連殺兩人,再也難以自制。眼中望將出來,一

燈大師一時是救助自己的恩師,一時卻成為專跟自己作對的大仇人。

   如此僵立片刻,心中惡念越來越盛,突然間呼的一聲,出掌向一

燈大師劈去。一燈舉手斜立胸口,身子微幌,擋了這一掌。慈恩怒道

:「你定是要和我過不去!」左手又是一掌,一燈大師伸手招架,仍

不還招。慈恩喝道:「你假惺惺作甚?快還手啊、你不還手,枉自送

了性命,可別怨我!」

   他雖神智混亂,這幾句話卻說得不錯,他的鐵掌功夫和一燈大師

的一陽指各擅勝場,當年本在武林齊名。一燈的佛學修為做他師父而

有餘,說到武功,要是出一陽指全力周旋,或可勝得一招半式,掌上

功夫卻有所不及,這般只挨打而不還手,時候稍久,縱不送命,也必

重傷。可是一燈抱著捨身度人的大願大勇,寧受鐵掌撞擊之禍,也決

不還手,只盼他終於悔悟。這並非比拼武功內力,卻是善念和惡念之

爭。

   楊過和小龍女眼見慈恩的鐵掌有如斧鉞般一掌掌向一燈劈去,劈

到得第十四掌時,一燈「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慈恩一怔

, 喝道:「你還不還手麼? 」一燈柔聲道:「我何必還手?我打勝

你有甚麼用?你打勝我有甚麼用?須得勝過自己、克制自己!」慈恩

一愣,喃喃的道:「要勝過自己,克制自己!」

   一燈大師這幾句話,便如雷震一般,轟到了楊過心裡,暗想:「

要勝過自己的任性,要克制自己的妄念,確比勝過強敵難得多。這位

高僧的話真是至理名言。」卻見慈恩雙掌在空中稍作停留,終於呼的

一聲又拍了出去。一燈身子搖幌,又是一口鮮血噴出,白鬢和僧袍上

全染滿了。

   楊過見他接招的手法和耐力,知他武功決不在黑衣僧之下,但這

般一味挨打,便是鐵石身軀終於也會毀了。這時他對一燈已然欽佩無

已,明知他要捨身點化惡人,但決不能任他如此喪命,心想憑自己單

掌之力,擋不了黑衣僧的鐵掌,回身提起玄鐵重劍,繞過一燈身側,

待慈恩又揮掌拍出,便即挺劍直刺。

   玄鐵劍激起勁風,和慈恩的掌風一撞,兩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搖。

   慈恩「咦」的一聲,萬萬想不到荒山中一個青年獵人竟有如此高

強武功。一燈大師瞧了楊過一眼,也十分詫異。慈恩厲聲喝道:「你

是誰?幹甚麼?」楊過道:「尊師好言相勸,大師何以執迷不悟?不

聽金石良言,已是不該,反而以怨報德,竟向尊師猛下毒手。如此為

人,豈非禽獸不如?」慈恩大怒,喝道:「你也是丐幫的?跟那個鬼

鬼祟祟的長老是一路的麼?」楊過笑道:「這二人是丐幫敗類,大師

除惡即是行善,何必自悔?」慈恩一怔,自言自語:「除惡即是行善

……除惡即是行善……」

   楊過隔著板壁聽他師徒二人對答,已隱約明白了他的心事,知他

因悔生恨,惡念橫起,又道:「那二人是丐幫叛徒,意圖引狼入室,

將我大漢河山出賣於異族。大師殺此二人,實是莫大功德。這二人不

死,不知有多少善男女家破人亡。我佛雖然慈悲,但遇到邪魔外道,

不也要大顯神通將之驅滅麼?」

   楊過所知的佛學盡此而已,實在淺薄之至,但慈恩聽來卻極為入

耳。他緩緩放下手掌,一轉念間,猛地想起自己昔日也曾受大金之封

,也曾相助異族侵奪大宋江山,楊過這幾句話無異是痛斥自己之非,

突然提掌向他劈去,喝道:「小畜生,你胡說八道些甚麼?」

   這一掌既快且狠,楊過只道已用言語打動了他, 那料他竟會忽

地發難, 霎時間掌風及胸,危及中不及運勁相抗,索性順著他掌力

縱身後躍,砰彭格喇兩聲響,木屋板壁撞破了一個大洞,楊過飛身到

了屋外。一燈大師大吃一驚,暗道:「難道這少年便也如此喪命?瞧

來他武功不錯啊!唉,我怎不及時救他性命?」心下好生懊惱。

   驀地裡屋中柴光一暗,板壁破洞中颳進一股疾風,楊過身隨風至

,挺劍向慈恩刺去,喝道:「好,你我今日便較量較量。」慈恩右掌

斜劈,欲以掌力震開他劍鋒。可是楊過這路劍法實是獨孤求敗的絕技

,雖然年代相隔久遠,不能親得這位前輩的傳授,但洪水練劍,蛇膽

增力,仗著神鵰之助,楊過所習的劍法已彷彿於當年天下無敵的劍魔

。慈恩一掌擊出,楊過劍鋒只稍偏數寸,劍尖仍是指向他左臂。慈恩

大駭,向右急閃,才避過了這一劍,立即還掌劈出。兩人各運神功,

劍掌激鬥。

   一燈越看越奇,心想這少年不過二十有餘,竟能與當代一流高手

裘鐵掌打成平手,自己見多識廣,卻也認不出他的武功是何家數,這

柄劍如此沈重,亦奇妙之至。一回頭間,見小龍女手抱嬰兒,站在門

邊,容顏佳麗,神色閒雅,對兩人惡鬥殊不驚惶,暗想:「這個少女

也非尋常人物。」隨即見她眉間與人中隱隱有一層黑氣,不禁叫了聲

:「啊喲!」小龍女報以一笑,心道:「你瞧出來了。」

   這時兩人一劍雙掌越鬥越激烈,楊過在兵刃上佔了便宜,慈恩卻

多了一條手臂,可說扯了個直。只聽得砰的一聲,木板飛脫一塊,接

著格喇聲響,柱子又斷了一條,木屋既小,又非牢固,實容不下兩個

高手的劇鬥。劍刃和掌風到處, 木板四下亂飛, 終於喀喇喇一聲大

響,木柱折斷,屋面壓了下來。小龍女抱起郭襄,從窗中飛身而出,

一燈在後相護,揮袖拂開了幾塊碎木。

   北風呼呼,大雪不停,兩人惡鬥不休。慈恩十餘年來從未與人如

此酣戰,打得興發,大吼聲中鐵掌翻飛,堪堪拆到百餘招外,但覺對

方劍上勁力不住加重,他年紀衰邁,漸漸招架不住。楊過挺劍當胸刺

去,見他斜走閃避,當即鐵劍橫掃,疾風捲起白雪,直撲過去。慈恩

雙目被雪蒙住,忙伸手去抹,猛覺玄鐵劍搭上了右肩,斗然間身上猶

如壓上了千鈞之重,再也站立不住,翻身跌倒。楊過劍尖直刺其胸,

這劍雖不鋒利,力道卻是奇大,只壓得他肋骨向內劇縮,只能呼氣出

外,不能吸進半口氣來。

   便在此刻,慈恩心頭如閃電般掠過一個「死」字。他自練成絕藝

神功之後,縱橫江湖,只有他去殺人傷人,極少遇到挫折,便是敗在

周伯通手下,一直逃到西域,最後還是憑巧計將老頑童嚇退,此時去

死如是之近,卻是生平從未遭逢,一想到「死」,不由得大悔,但覺

這一生便自此絕,百般過惡,再也無法補救。一燈大師千言萬語開導

不了的,楊過這一劍卻登時令他想到:「給人殺死如是之慘,然則我

過去殺人,被殺者也是一樣的悲慘了。」

   一燈大師見楊過將慈恩制服,心想:「如此少年英傑,實在難得

。」走上前去,伸指輕輕在劍刃上一點,楊過只覺左臂一熱,玄鐵劍

立時盪開。

   慈恩挺腰站起,跟著撲翻在地,叫道:「師父,弟子罪該萬死,

弟子罪該萬死!」一燈微笑,伸手輕撫其背,說道:「大覺大悟,殊

非易易。還不謝過這位小居士的教誨?」

   楊過本就疑心這位老和尚是一燈大師,給他一指盪開劍刃,心想

這一陽指功夫和黃島主的彈指神通真有異曲同工之妙,當世再無第三

人的指力能與之並駕齊驅,當即下拜,說道:「弟子楊過參見大師。

」見慈恩向自己跪倒,忙即還禮,說道:「前輩行此大禮,可折煞小

人了。適才多有得罪。」指著小龍女道:「這是弟子室人龍氏。快來

叩見大師。」小龍女抱著郭襄,襝衽行禮。

   慈恩道:「弟子適才失心瘋了,師父的傷勢可厲害麼?」一燈淡

然一笑,問道:「你可好些了麼?」慈恩歉仄無已,不知說甚麼才好



   四人坐在倒塌的木柱之上。楊過約略述說如何識得武三通、朱子

柳及點蒼魚隱,又說到自己如何在絕情谷中毒,天竺神僧及朱子柳如

何為己去求解藥被困。一燈道:「我師徒便是為此而去絕情谷。你可

知這慈恩和尚,和那絕情谷的女谷主有何淵源?」

   楊過聽彭長老說過「鐵掌幫的裘幫主」,便道:「慈恩大師俗家

可是姓裘,是鐵掌幫的裘幫主?」見慈恩緩緩點頭,便道:「如此說

來,絕情谷的女谷主便是令妹了。」慈恩道:「不錯,我那妹子可好

麼?」楊過難以回答,裘千尺四肢被丈夫截斷筋脈,成為廢人,實在

說不上個「好」字。慈恩見他遲疑,道:「我那妹子暴躁任性,若是

遭到了孽報,也不足為奇。」楊過道:「令妹便是手足有了殘疾,身

子倒是挺安健的。」慈恩嘆了口氣,道:「隔了這許多年,大家都老

了……嗯,她一向只跟她大哥說得來……」說到這裡,呆呆出神,追

憶往事。

   一燈大師知他塵緣未斷,適才所以悔悟,只因臨到生死關頭,惡

念突然消失,其實心中孽根並未除去,將來再遇極強的外感,不免又

要發作,自己能否活得那麼久,到那時再來維護感化,一切全憑緣法

了。

   楊過見一燈瞧著慈恩的眼光中流露出憐憫之情,忽想:「一燈大

師武功決不在他弟子之下,始終不肯還手,定有深意。我這出手,只

怕反而壞了事。」忙道:「大師,弟子愚不解事,適才輕舉妄動,是

否錯了,請大師指點。」

   一燈道:「人心難知,他便是將我打死了,也未必便此能大徹大

悟,說不定陷溺更深。你救我一命,又令他迷途知返,怎會是錯?老

衲深感盛德。」轉頭望著小龍女,問道:「小娘子如何毒入內臟?」

楊過聽他一問,似在沈沈黑暗之中突然見到一點光亮,忙道:「她受

傷之後正在打通關脈治療,豈知恰在那時中了餵有劇毒的暗器。大師

可能慈悲救她一命?」說著不由自主的雙膝跪地。

   一燈伸手扶起,問道:「她如何打通關脈?內息怎生運轉?」楊

過道:「她逆轉經脈,又有寒玉床及弟子在旁相助。」一燈聽了他的

解釋,不由得嘖嘖稱奇,道:「那位歐陽兄當真是天下奇人,開創逆

運經脈之法,實是匪夷所思,從此武學中另闢了一道蹊徑。」伸指搭

了小龍女雙手腕脈,臉現憂色,半晌不語。

   楊過怔怔的瞧著他,只盼他能說出「有救」兩個字來。小龍女的

眼光卻始終望著楊過,她早便沒想到能活至今日,見楊過臉色沈重,

只為自己擔憂,緩緩的道:「生死有命,豈能強求?過兒,憂能傷人

,你別太過關懷了。」

   一燈自進木屋以來,第一次聽到小龍女說話,聽她這幾句話語音

溫柔,而且心情平和,達觀知命,不禁一怔。他不知小龍女自幼便受

師父教誨,靈台明淨,少受物羈,本想這姑娘小小年紀,中毒難治,

定然憂急萬狀, 那知說出話來竟是功行深厚的修道人口吻。心想:

「這一對少年夫婦實是人間龍鳳,男的武功如此了得,女的參悟生死

,更是不易。我生平所遇,只有郭靖、黃蓉夫婦,方能和他們比肩,

我那些弟子無一能及。唉,只是她中毒既深,我受傷後又使不出一陽

指神功。」微一沈吟,說道:「兩位年紀輕輕,修為卻著實不凡,老

衲不妨直言……」楊過聽到這裡,一顆心不由得沉了下去,雙手冰冷



   只聽一燈續道:「小夫人劇毒透入重關,老衲倘若身未受傷,可

用一陽指功夫助她體內毒質暫不發作。然後尋覓靈藥解毒。如今嘛…

…好在小夫人內功所積頗厚,老衲這裡有藥一顆,服後保得七日平安

。咱們到絕情谷去找到我師弟……」楊過拍腿站起,叫道:「啊,不

錯,這位天竺神僧治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必有法子解毒。」

   一燈道:「倘若我師弟也不能救,那是大數使然。世上有的孩子

生下來沒多久便死了,小夫人嫁人之後方始不治,也不為夭。」說到

這裡,想起當年周伯通和劉貴妃所生的那個孩子,只因自己由妒生恨

,堅不肯為其治傷,終於喪命;而那個孩子,卻是慈恩打傷的。

   楊過睜大了眼睛望著一燈,心想:「龍兒能否治癒,尚在未定之

天,你卻不說一句安慰的言語。」小龍女淡淡一笑,道:「大師說得

很是。」眼望身周大雪,淡淡的道:「這些雪花落下來,多麼白,多

麼好看。過幾天太陽出來,每一片雪花都變得無影無蹤。到得明年冬

天,又有許許多多雪花,只不過已不是今年這些雪花罷了。」

   一燈點了點頭,轉頭望著慈恩,道:「你懂麼?」慈恩點了點頭

,心想日出雪消,冬天下雪,這些粗淺的道理有甚麼不懂?

   楊過和小龍女本來心心相印,對方即是最隱晦的心意相互也均洞

悉,但此刻她與一燈對答,自己卻是隔了一層。似乎她和一燈相互知

心,自己反而成為外人,這情境自與小龍女相愛以來從所未有,不由

得大感迷惘。

   一燈從懷中取出一個雞蛋,交給了小龍女,說道:「世上先有

呢,還是蛋先有?」這是個千古無人能解的難題。楊過心想:「當此

生死關頭,怎地問起這些不打緊的事來?」

   小龍女接過蛋來,原來是個磁蛋,但顏色形狀無一不像。她微一

沈吟,已明其意,道:「蛋破生,大生蛋,既有其生,必有其死

。」輕輕擊碎蛋殼, 滾出一顆丸藥, 金黃渾圓,便如蛋黃。一燈道

:「快服下了。」小龍女心知此藥貴重,於是放入口中嚼碎嚥下。


   次晨大雪兀自未止,楊過心想此去絕情谷路程不近,一燈的丸藥

雖可續得七日性命,但必須全力趕路,毫不擱,方能及時到達,說

道:「大師,你傷勢怎樣?」一燈傷得著實不輕,但想救援師弟、朱

子柳和小龍女三人,都是片刻延緩不得,當下袍袖一拂,說道:「不

事。」提氣發足,在雪地裡竄出丈餘。楊過等三人隨後跟去。

   小龍女服了丸藥後,只覺丹田和緩,精神健旺, 展開輕功, 片

刻間便趕在一燈大師之前。慈恩吃了一驚,心想這嬌怯怯的姑娘原來

武功竟也這生了得,驀地裡好勝心起,腿下發勁,向前急追。一個是

輕功天下無雙的古墓派傳人, 一個是號稱「鐵掌水上飄」 的成名英

雄,霎時之間趕出數十丈,在雪地中成為兩個黑點。楊過生怕慈恩忽

又惡性發作,加害小龍女,當即追上相護。他輕功不及二人,但內功

既厚,腳下勁力自長,初時和二人相距甚遠,行不到半個時辰,前面

二人的背影越來越是清晰。

   忽聽身後一燈笑道:「小居士內功如此深厚,真是難得。師承是

誰,能見告麼?」楊過腳步略慢,和他並肩而行,說道:「晚輩武功

是我妻子教的。」一燈奇道:「尊夫人可不及你啊?」楊過道:「近

數月來,晚輩不知怎的忽地內力大進,自己也不明白是何緣故。」

   一燈道:「你可服了甚麼增長內力的丹藥?或者是成形的人參、

千年以上的靈芝?」楊過搖了搖頭,說道:「晚輩吃過數十枚蛇膽,

吃後力氣登時大了許多,不知可有干係?」一燈道:「蛇膽?蛇膽只

能驅除風濕,並無增力之效。」楊過道:「這是一種奇蛇之膽,那毒

蛇身上金光閃閃,頭頂生有肉角,形狀十分怪異。」一燈沈吟片刻,

突然道:「啊,那是菩斯曲蛇。佛經上曾有記載,原來中土也有。聽

說此蛇行走如風,極難捕捉。」楊過道:「是一頭大鵰啣來給弟子吃

的。」一燈讚嘆:「這真是曠世難逢的奇緣了。」

   兩人口中說話,足下毫不停留,又行一會,和小龍女及慈恩二人

更加近了。一燈和楊過相視一笑。他二人輕功雖不及小龍女和慈恩,

但長途奔馳,最後決於內力深厚。再看前面兩人時,小龍女已落後丈

許,以內力而論,她自是不及慈恩。疾行間轉過一個山坳,楊過指著

前面道:「咦,怎地有三個人?」

   原來小龍女身後不遠又有一人快步而行,楊過一瞥之間,便覺此

人輕身功夫實不在小龍 女和慈恩之下,只見他背上負著一件巨物,

似是一口箱子,但仍然步履矯捷,和小龍女始終相隔數丈。一燈也覺

奇怪,在這荒山之中不意連遇高人,昨晚遇到一對少年英秀的夫妻,

今日所見此人卻顯然是個老者。

   小龍女給慈恩超越後,不久相距更遠,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只道

楊過跟了上來,說道:「過兒,這位大和尚輕功極好,我比他不過,

你追上去試試。」身後一個聲音笑道:「你到箱子上來歇一歇,養養

力氣,不用怕那老和尚。」小龍女聽得語音有異,回頭一看,只見一

人白髮白鬢,卻是老頑童周伯通。

   他笑容可掬的指著背上的箱子,說道:「來,來,來!」這木箱

正是重陽宮藏經閣中之 物,想來裝著全真教的道藏經書,他才這般

巴巴的背負出來。小龍女微微一笑,尚未回答,周伯通突然身形幌動

,搶到她身邊,一伸臂便托著她腰, 將她放上了箱頂。 這一下身法

既快,出手又奇,小龍女竟不及抗拒,身子已在木箱之上,不禁暗暗

佩服:「全真派號稱天下武學正宗,果有過人之處,重陽宮的道人打

不過我,只是沒學到師門武功的精髓而已。」

   這是楊過和一燈也均已認出是周伯通,只有慈恩生怕小龍女趕上

,全神貫注的疾奔,不知身後已多了一人。周伯通邁開大步跟隨其後

,低聲道:「再奔半個時辰,他腳步便會慢下來。」小龍女笑道:「

你怎知道?」周伯通道:「我跟他鬥過腳力,從中原直追到西域,又

從西域趕回中原,幾萬里跑了下來,那能不知?」小龍女坐在箱上,

平穩安適,猶勝騎馬,低聲笑道:「老頑童,你為甚麼幫我?」周伯

通道:「你模樣兒討人喜歡,又不似黃蓉那麼刁鑽古怪。我偷了你的

蜜糖,你也不生氣。」

   這般奔了半個多時辰,果如周伯通所料,慈恩腳步放慢。周伯通

道:「去罷!」肩頭推聳,將小龍女送出丈餘,她養足力氣,縱身奔

跑,片刻間便越過慈恩身旁,側過頭來微微一笑。慈恩一驚,急忙加

力。但兩人輕功本在伯仲之間,現下一個休憩已久,一個卻是一步沒

停過,相距越來越遠,再也追趕不上。

   慈恩生平兩大絕技自負天下無對,但一日一夜之間,鐵掌輸於楊

過,輕功輸於小龍女,不由得大為沮喪,但覺雙腿軟軟的不聽使喚,

暗自心驚:「難道我大限已到,連一個小姑娘也比不過了?」他昨晚

惡性大發,出手打傷了師父,一直怔忡不安,這時用足全力追趕小龍

女不上,更是心神恍惚,但覺天下事全是不可思議。

   楊過在後看得明白,見周伯通暗助小龍女勝過慈恩,頗覺有趣,

加快腳步走到他身邊,笑道:「周老前輩,多謝你啊。」周伯通道:

「這裘千仞好久沒見他了,怎地越老越胡鬧,剃光了頭做起和尚來?

」楊過道:「他拜了一燈大師為師,你不知道麼?」說著向後一指。

周伯通大吃一驚,叫道:「段皇爺也來了麼?」回頭遙搖望見一燈,

叫道:「出行不利,溜之大吉!」當即斜刺裡竄出,鑽進了樹林。楊

過也不知「段皇爺」是甚麼,但見樹分草伏,周伯通霎時間去得無影

無蹤,暗想:「這人行事之怪,真是天下少有。」

   一燈見周伯通躲開,快步上前,見慈恩神情委頓,適才的剛勇強

悍突然間不知去向,說道:「你對勝負之數,還是這般勘不破麼?」

慈恩惘然不語。一燈道:「有所欲即有所蔽。以你武功之強,若非一

意爭勝,豈能不知背後多了一人?」


   四人加緊趕路,起初五日行得甚快,到第六日清晨,一燈傷勢不

輕,漸漸支持不住。楊過道:「大師還是暫且休息,保養身子為要。

此去絕情谷已不在遠,晚輩夫婦隨慈恩大師趕去谷中,好歹也要救神

僧和朱大叔出來。」一燈微笑道:「我留著可不放心。」稍停片刻,

又道:「只怕谷中變故甚多,老僧還是親去的好。」慈恩道:「弟子

背負師父前往。」說著將一燈負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午時過後,一行人來到谷口。楊過向慈恩道:「咱們是否要報名

身份,讓令妹出來迎接大師?」慈恩一怔,尚未回答,忽聽得谷中隱

隱傳來兵刃相交之聲。慈恩掛念妹子,生怕是她在和武三通等人交手

,任誰一方傷了都不好,說道:「咱們快去制止動手要緊。」施展輕

功向前急衝。他不識谷中道路,楊過一路指點。

   四人奔到鄰近,只見七八名綠衣弟子各執兵刃,守在一叢密林之

外,兵刃聲從密林中傳將出來,卻不見相鬥之人。

   綠衣弟子突見又有外敵功到,發一聲喊,衝將過來,奔到近處,

認出了楊過和小龍女,一齊住足。領頭的弟子上前兩步,按劍說道:

「主母請楊相公辦的事,大功已成麼?」

   楊過反問道:「林中何人相鬥?」那綠衣弟子不答,側目凝視,

不知他此來居心是善是惡。楊過微笑道:「小弟此來,並無惡意。公

孫夫人安好?公孫姑娘安好?」那弟子心中去了幾分敵意,道:「托

福,主母和姑娘都好。」又問:「這兩位大和尚是誰?各位和林中四

個女子可是一路麼?」楊過道:「四個女子,那是誰啊?」那弟子道

:「四個女子分作兩路闖進谷來,主母傳令攔阻,她們大膽不聽,現

已分別引入情花坳中。那知她們一見面,自己卻打了起來。」

   楊過聽到「情花坳」三字,不禁一驚,猜不出四個女子是誰,倘

若是黃蓉、郭芙、完顏萍、耶律燕,四人怎會互鬥?說道:「便煩引

見一觀,小弟若是相識,當可勸其罷鬥,一同叩見谷主。」那弟子心

想反正這四個女子已經被困, 讓你見識一下, 也可知我絕情谷的厲

害,便引四人走進密林。果見四個女子分作兩對,正自激鬥。

   楊過和小龍女一見,暗暗心驚。原來四個女子立足處是一片徑長

兩丈的圓形草地,外邊密密層層的圍滿了情花,不論從那個方位出來

,都有八九丈地面生滿情花。任你輕功再強,也決不能一躍而出,縱

然躍至半路也是難罷。

   小龍女叫道:「是師姊!」南向而鬥的兩個女子一是李莫愁,另

一個是她弟子洪凌波。兩人各持長劍,想是李莫愁的拂塵在古墓中折

斷後,倉卒間不及重製。

   敵對的兩女一個手持柳葉刀,另一個兵刃似是一管洞簫,兩人身

形婀娜,步法迅捷,武功也自不弱,但和李莫愁相抗總是不及。楊過

一驚:「難道是她們表姊妹倆?」這時洪凌波略側,穿淡黃衫子的少

女回過半面,穿淺紫衫的少女跟著斜身,正是程英和陸無雙。

   四人局處徑長兩丈的草地之中,便似擂台比武或斗室惡鬥一般,

地形有限,不能踏錯半步,這麼一來,武功較差的更是處處縛手縛腳

。幸得李莫愁兵刃不順手,洪凌波對陸無雙顧念昔日之情,不肯猛下

殺手,因此程陸二女雖處下風,還在勉力支持。

   楊過問那領頭的綠衣弟子道:「她們四人好端端的,怎會闖到這

圓圈中去打架?」那綠衣人甚是得意,傲然道:「這是公孫谷主佈下

的奇徑。我們把奸細逼進情花坳,再在進口處堆上情花,那裡還能出

來?」楊過急道:「她們都已中了情花之毒麼?」那綠衣人道:「就

算沒中,也不久了。」

   楊過心想:「憑你們的武功,怎能將李莫愁逼入情花坳中?啊,

是了,定是使出帶刀漁網陣絕惡的法門。倘若程陸二女再中情花之毒

,世上已無藥可救。」當即朗聲說道:「程姊姊,陸姊姊,小弟楊過

在此。你們身周花上有刺,劇毒無比,千萬小心了。」

   李莫愁早瞧出情花模樣詭異,綠衣弟子既用花樹攔路,其中必有

緣故,因此一入情花坳後,便低聲囑咐洪凌波小心,須得遠離花樹。

程英和陸無雙也均乖巧伶俐,如何看不出來?四人料想花樹中不是安

有機關陷阱,便有毒箭暗器, 這時聽楊過一叫, 對身周花樹更增畏

懼,向草地中心擠攏,近身而搏,鬥得更加兇了。

   程英和陸無雙聽得楊過到來,心下極喜,急欲和他相見, 苦於

敵人相逼極緊, 難以脫身。李莫愁卻想只有殺了兩女,鋪在情花上

作墊腳石,方能踏著她們身子出去。楊過和小龍女之來,原使她大吃

一驚,好在中間有情花相隔,他們不能過來援手,厲聲喝道:「凌波

,你再不出全力,自己的小命要送在這兒了。」洪凌波忙應道:「是

!」劍上加勁,併力向程英刺去。

   程英舉簫擋架,李莫愁長劍向她咽喉疾刺。陸無雙搶上提刀橫架

。李莫愁冷笑一聲,長劍微幌,飛起左腳,踢中她的手腕。陸無雙柳

葉刀脫手飛出,跌入情花叢中。李莫愁長劍閃動,向程英連刺三劍。

程英招架不住,向後急退。她只要再退一步,左腳便得踏入花叢,陸

無雙驚叫:「表姊,不能再退。」李莫愁微笑道:「不能再退,那便

上前罷!」說著斜後讓開一步。程英明知她決無善意,但自己所站之

處實在過於危險,只得跟著踏前。李莫愁冷笑道:「好大的膽子!」

長劍抖動,閃出十餘點銀光,劍尖將她上半身盡數罩住了。

   楊過在外瞧得明白,知是古墓派劍法的厲害招數,叫做「冷月窺

人」,倘若不明這一招的來龍去脈,十九會盡力守護上身,小腹便非

中劍不可,眼見程英舉簫在自己胸前削下,忙從地上拾起一塊小石,

放在拇指和中指之間,颼的一聲,彈了出去,石子去勢勁急,直取李

莫愁雙目。便在此時,李莫愁劍尖驀地下指,離程英的小腹已不過數

寸。她斗見石子飛到,不及挺劍殺敵,只得迴劍擊開石子。

   楊過所使的正是黃藥師傳授的彈指神通功夫,但火候未到,只能

聲東擊西,引敵迴救。倘是黃藥師親自出手,這顆石子便擊在李莫愁

劍上,將長劍震落或是盪開,那就萬無一失,但也虧得當時傳了楊過

這手功夫,他晚年所收的女弟子方始保住了性命,縱然如此,楊過和

程英都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李莫愁見程英這一下死裡逃生,本來白嫩的面頰嚇得更是全無血

色,知她心神未定,喝道:「又來了!」長劍抖動,仍是這一招「冷

月窺人」。程英學了乖,知她此招攻上盤是虛而攻中盤是實,當即簫

護丹田。那知李莫愁詭變百出,劍尖果然指向程英丹田,跟著欺近身

去,左手食指伸出,點中了她胸口的「玉堂穴」。程英一呆之際,李

莫愁左腳橫掃,先將陸無雙踢倒,跟著足尖又點中了程英膝彎外側的

「陽關穴」,這幾下變招快速無比,霎時間程陸二人齊倒,楊過欲待

相救,已然不及。

   李莫愁抓起程英背心,奮力遠拋,跟著又將陸無雙擲去,喝道:

「凌波,踏在她二人身上……」話猶未畢,楊過已縱身而入,伸左臂

接住程英,跟著又向前躍。程英胸口與腿上雖被點了穴道,雙臂無恙

,當即抱住了陸無雙,叫道:「楊大哥,你……」她對楊過本來一往

情深,此時見他不惜踏入情花叢中,捨身相救,更是難以自己。

   楊過接住二女後倒退躍出,將她們輕輕放在地下。程英左腳麻木

,立足不穩,小龍女給她解了穴道。三女一齊望著楊過,只見他褲腳

給毒刺扯得稀爛,小腿和大腿上鮮血淋漓,不知有多少毒刺刺傷了他

。程英眼中含淚,陸無雙急得只說:「你……你……不用救我,誰教

你這樣?」楊過朗笑一聲,道:「我身上情花之毒未除,多一點少一

點沒甚麼不同。」

   但人人都知,毒深毒淺實是大有分別,他這麼說,只是安慰眼前

這三個姑娘而已。

   程英含淚瞧著楊過右手空袖。陸無雙又叫:「傻蛋,你……你的

右臂呢?怎麼斷了?」小龍女見二女對楊過極是關懷,頃刻間已將她

二人當作是最要好的朋友看待,微笑道:「你怎麼叫他傻蛋,他可不

傻啊?」陸無雙「啊」了一聲,歉然道:「我叫慣了,一時改不過口

來。」和程英對望一眼,道:「這位姊姊是?」楊過道:「那就是…

…」程英接口道:「那定是小龍女前輩了。」陸無雙道:「是了。我

早該想到,這樣仙女般的人物。」程陸二女以前見楊過對小龍女情有

獨鍾,心中不能不含妒念,此刻一見,不由得自慚形穢,均想:「我

怎能和她相比?」

   陸無雙又問:「楊大哥,你手臂到底是怎生斷的?傷勢可全愈了

麼?」楊過道:「早就好了。是給人斬斷的。」陸無雙怒道:「是那

個該死的惡賊?他定然使了卑鄙的奸計,是不是?是那萬惡的女魔頭

麼?」

   忽然背後一個女子聲音冷笑道:「你這般背後罵人,難道便不卑

鄙麼?」陸無雙等吃了一驚,回過頭來,只見說話的是個美貌少女,

正是郭芙。她手按劍柄,怒容滿面,身旁男男女女站著好幾個人。

   陸無雙奇道:「我又沒罵你,我是罵那斬斷楊大哥手臂的惡賊。



   刷的一響,郭芙長劍從鞘中抽出了一半,說道:「他的手臂便是

我斬斷的。我陪不是也陪過了,給爹爹媽媽也責罰過了,你們還在背

後這般惡毒的罵我……」 說到這裡, 眼框一紅,心中委屈無限。


   原來武三通、郭芙、耶律齊、武氏兄弟等在小溪中避火,待火勢

弱了,才緣溪水而下,和黃蓉及完顏萍、耶律燕相遇,便到絕情谷來

。一行人比一燈、楊過等早到了半日,只是在谷前谷後遍尋天竺僧和

朱子柳被困之處不獲,耽擱了不少時光。至於李莫愁師徒和程英姊妹

進入絕情谷,卻均是被周伯通童心大發而分別引來。

   當下黃蓉、武三通等向一燈行禮,各人互相引見。程英從未見過

黃蓉,但久聞這位師姊的大名,一直十分欽仰,當下恭恭敬敬的上前

磕頭,叫了聲:「師姊!」黃蓉從楊過口中早知父親暮年又收了個女

徒,這時見她丰神秀美,問起父親,得知身體安健,更是歡喜。

   守在林旁的綠衣弟子見入谷外敵會合,聲勢甚盛,不敢出手阻攔

,飛報裘千尺去了。

   郭芙和陸無雙怒目對視,心中互相憎恨。郭芙聽母親吩咐,竟要

對程英長輩稱呼,更是不喜,那一聲「師叔」叫得異常勉強。

   楊過和小龍女攜手遠遠的站著。楊過向小龍女臂彎中抱著的郭襄

瞧了一眼,說道:「龍兒,把這女孩兒還給她母親罷。」小龍女舉起

郭襄,在她頰上親了親,走過去遞給黃蓉,說道:「郭夫人,你的孩

兒。」黃蓉稱謝接過,這女孩兒自出娘胎後,直到此刻,她方始安安

穩穩的抱在懷裡,這份喜悅之情自是不可言喻。

   楊過對郭芙朗聲說道:「郭姑娘,你妹子安好無恙,我可沒拿她

去換救命解藥。」郭芙怒道:「我媽媽來了,你自然不敢。你若無此

心,抱我妹妹到此來幹麼?」按照楊過往日的脾性,立刻便要反唇相

稽,但他近月來迭遭生死大變,於這些口舌之爭已不放在心上,只淡

淡一笑,便和小龍女攜手走開。

   陸無雙向郭襄看了一眼,對程英道:「這是你師姊的小女兒嗎?

但願她長大以後,別要橫蠻刁惡才好。」郭芙如何聽不出這句話是譏

刺自己,接口道:「我妹妹橫蠻不橫蠻,干你甚麼事?你說這話是甚

麼用意?」陸無雙道:「我又沒跟你說話。橫蠻刁惡之人,天下人人

管得,怎能不干我事?」在陸無雙心坎兒裡,念茲在茲的便只楊過一

人。她和程英見楊過手臂被郭芙斬斷,原是一般的心痛惱怒,但她不

如表姊沉得住氣,雖在眾人之前,仍是發作了出來。郭芙大怒,按劍

喝道:「你這跛腳……」黃蓉喝道:「芙兒,不得無理!」

   便在此時,只聽得遠處「啊」的一聲大叫,眾人回過頭去,但見

情花叢中,李莫愁將洪凌波的身子高高舉起,這一聲喊叫便是洪凌波

所發。眾人忙於廝見,一時把隔在情花叢中的李莫愁師徒忘了。陸無

雙驚叫:「不好,師父要把師姊當作墊腳石,快,快想法子救……」

眾人一愣之間,只見李莫愁已將洪凌波擲出,摔在情花叢中,跟著飛

身躍出,左腳在洪凌波胸口一點,人又躍高,雙腳甩起,右手卻抓住

洪凌波又向外擲了數丈,然後再落在她身上。

   她兩次落下借力,第三次躍起便可落在情花叢外,她生怕黃蓉等

上前截攔,躍出的方位和眾人站立之處恰恰相反。她縱身又要躍起,

洪凌波突然大叫一聲,跟著躍起,抱住了她左腿。李莫愁身子往下一

沉,空中無從用力,右腳飛出,砰的一聲,踢中洪凌波的胸口,這一

腳好不厲害,登時將她踢得臟腑震裂,立時斃命,但洪凌波雙手仍是

牢牢抱住她左腿不放,兩人一齊摔下,跌落時離情花叢邊緣已不過兩

尺。然而終於相差了這兩尺,千萬根毒刺一齊刺進了李莫愁體內。

   這一變故淒慘可怖,人人都是驚心動魄,眼睜睜的瞧著,說不出

話來。陸無雙感念師姊平素相待的恩情,傷痛難禁,放聲大哭,叫道

:「師姊,師姊!」楊過想起當日戲弄洪凌波的情景,也不禁黯然神

傷。

   李莫愁俯身扳開洪凌波的雙手,但見她人雖然死了,雙眼未閉,

滿臉怨毒之色。李莫愁心想:「我既中花毒,解藥定須在這谷中尋求

。」待要繞過花堆,覓路而行,忽聽黃蓉叫道:「李師姊,請你過來

,我有句話跟你說。」李莫愁一愕,微一躊躇,走到數丈外站定,問

道:「甚麼?」暗盼她肯給解藥,至少也能指點尋覓解藥的門徑。

   黃蓉道:「你要出這花叢,原不用傷了令徒性命。」李莫愁倒持

長劍,冷冷的道:「你要教訓我麼?」黃蓉微笑道:「不敢。我只教

你一個乖,你只須用長劍掘土,再解下外衫包兩個大大的土包,擲在

花叢之中,豈不是絕妙的墊腳石麼?不但你能安然脫困,令徒也可私

毫無傷。」

   李莫愁的臉自白泛紅,又自紅泛白,悔恨無已,黃蓉所說的法子

其實毫不為難,只是惶急之際沒有想到,以致既害了世上唯一的親人

,自己卻也擺脫不了禍殃,不由得恨恨的道:「這時再說,已經遲了

。」黃蓉道:「是啊,早就遲了。其實,這情花之毒,你中不中都是

一樣。」李莫愁瞪視著她,不明白她言中之意。黃蓉嘆道:「你早就

中了痴情之毒,胡作非為,害人害己,到這時候,嗯,早就遲了。」

   李莫愁傲氣登生,森然道:「我徒兒的性命是我救的,若不是我

自幼將她養大,她早已活不到今日。自我而生,自我而死,原是天公

地道之事。 」黃蓉道: 「每個人都是父母所生,但便是父母,也不

能殺死兒女,何況旁人?」

   武修文仗劍上前,喝道:「李莫愁,你今日惡貫滿盈,不必多費

口舌、徒自強辯了。」跟著武敦儒、武三通,以及耶律齊、耶律燕、

完顏萍、郭芙六人分從兩側圍了上去。

   程英和陸無雙分執簫刀,踏上兩步。陸無雙道:「你狠心殺我全

家,今日只要你一人抵命,算是便宜了你。不說你以往過惡,單是害

死洪師姊一事,便已死有餘辜。」郭芙回頭向陸無雙望了一眼,冷笑

道:「你拜的好師父!」陸無雙瞪眼以報,說道:「一人便有天大的

靠山,那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你別學這魔頭的榜樣!」

   李莫愁聽陸無雙說到「靠山」兩字,心中一動,提聲叫道:「小

師妹,你便絲毫不念師 門之情麼?」她一生縱橫江湖,任誰都不瞧

在眼裡,此時竟向小龍女求情,實因自知處境凶險無比,而殺洪凌波

後內心不免自疚,終於氣餒。

   小龍女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楊過朗聲道:「你背師殺徒,還提甚

麼師門之情?」李莫愁嘆了一口氣道:「好!」長劍一擺,道:「你

們一齊上來罷,人越多越好。」

   武氏兄弟雙劍齊出,程英、陸無雙自左側搶上。武三通、耶律齊

等兵刃同時遞出。適才見了她殺害洪凌波的毒辣手段,人人均是極為

憤恨,連一燈大師也覺若容這魔頭活在世上,只有多傷人命。但聽得

兵刃之聲叮噹不絕,李莫愁武功再高,轉眼便要給眾人亂刀分屍。

   突然之間,李莫愁左手一揚,叫道:「看暗器!」眾人人均知她

冰魄銀針厲害,一齊凝神注目,卻見她縱身躍起,竟然落入了情花叢

中。眾人忍不住出聲驚呼。原來李莫愁突然想到,倘若情花果有劇毒

,反正我已遍體中刺,再刺幾下也不過如此,她這一回入花叢,連黃

蓉和楊過也沒料及,但見她對穿花叢,直入林中去了。


   武修文道:「大夥兒追!」長劍一擺,從東首繞道追去,但林中

道路盤旋曲折,只跑出數丈,眼前出現三條歧路。他正遲疑間,忽見

前面走出五個身穿綠衣的少女,當先一人手提花籃,身後四人卻是腰

配長劍。

   當先那少女問道:「谷主請問各位, 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楊過遙遙望見, 叫道:「公孫姑娘,是我們啊。」這少女正是公孫

綠萼。她一聽到楊過的聲音,矜持之態立失,快步上前,喜道:「楊

大哥,你大功告成了罷?快見我媽媽去。」楊過道:「公孫姑娘,我

給你引見幾位前輩。」於是先引她拜見一燈,然後再見慈恩和黃蓉。

   公孫綠萼不知眼前這黑衣僧人便是自己的親舅舅,行了一禮,也

不以為意,但聽楊過稱黃蓉為郭夫人,知她便是母親日夜切齒的仇人

,楊過非但沒殺她,反而將她引入谷來,不覺疑心大起,退後兩步,

不再行禮,說道:「家母請眾位赴大廳奉茶。」暗想此中變故必多,

一切當由母親作主,於是引導眾人來到大廳。

   裘千尺坐在廳上倚中,說道:「老婦人手足殘廢,不能迎客,請

恕無禮。」

   慈恩心中所記得的妹子,仍是她與公孫止成親時的閨女,當時盈

盈十八,嬌嫩婀娜,不意此刻眼前竟是個禿頭皺面的醜陋老婦,回首

前塵,心中一陣迷惘。

   一燈見他目中突發異光,不由得為他擔憂。一燈生平度人無算,

只有這個弟子總是不能大徹大悟,悔惡行善,只因他武功高深,當年

又是一幫之主,實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昔日陷溺愈深,改過也便

愈難。他以往十餘年隱居深山,倒還安穩,這時重涉江湖,所見事物

在在引他追思往昔。常言道「不見可欲,其心不亂」,但若一見可欲

,其心便亂,那裡談得上修為自恃?一燈這次帶慈恩上絕情谷來,固

是為了相救師弟和朱子柳,但也有使他多歷磨難、堅其心志的深意。

   裘千尺見楊過逾期不返,只道他早已獨發而死,突然見他鮮龍活

跳的站在面前,心下大奇,問道:「你還沒死麼?」楊過笑道:「我

服了解毒良藥,早把你的花毒消了。」裘千尺「嗯」了一聲,心想:

「世上居然尚有解藥能解情花之毒,這倒奇了。」突然心念一動,冷

笑道:「撒甚麼謊?倘若真有解毒良藥,那天竺和尚跟那姓朱的書生

又巴巴的趕來做甚?」楊過道:「裘老前輩,天竺神僧和朱前輩給你

關在甚麼地方?晚輩既已親到,請你放了他們罷!」裘千尺冷笑道:

「縛虎容易縱虎難!」她這話倒也不假。她四肢殘廢,全憑一門漁網

陣才檎了天竺僧和朱子柳。倘若釋放,天竺僧不會武功,倒也罷了,

朱子柳必要報復,絕情谷眾弟子可沒一個是他對手。

   楊過心想只要他跟親兄長見面,念著兄妹之情,諸事當可善罷,

於是微笑道:「裘老前輩,你仔細瞧瞧,我給你帶了誰來啦?你見了

定是歡喜不盡。」

   裘千尺和兄長睽別數十年,慈恩又已改了僧裝,她雖知兄長出家

,但心中所記得的兄長仍是個剽捷勇悍的青年,一時之間那裡認得出

這個老僧?她聽了女兒稟報,知道殺兄大仇人黃蓉已到,眼光從眾人

臉上逐一掃過,終於牢牢瞪住黃蓉,咬牙道:「你是黃蓉!我哥哥是

死在你手裡的。」

   楊過吃了一驚,本意要他兄妹相見,她卻先認出了仇人,忙道:

「裘老前輩,這事暫且不說,你先瞧瞧還有誰來了?」

   裘千尺喝道:「難道郭靖也來了嗎?妙極,妙極! 」她向武三

通瞧瞧, 又向耶律齊瞧瞧,只覺一個太老,一個太少,都似乎不對

,心下一陣惘然,要在人叢中尋出郭靖來,斗然間眼光和慈恩的眼光

相觸,四目交投,心意登通。

   慈恩縱身上前,叫道:「三妹!」裘千尺也大聲叫了出來:「二

哥!」二人心有千言萬語,真是一時不知如何說起。過了半晌,裘千

尺問道:「二哥,你怎麼做了和尚?」慈恩問道:「三妹,你手足怎

地殘廢了?」裘千尺道:「中了公孫止那奸賊的毒計。」慈恩驚道:

「公孫止?是妹丈麼?他到那裡去了?」裘千尺恨恨的道:「你還說

甚麼妹丈?這奸賊狼心狗肺,暗算於我。」慈恩怒氣難抑,大叫:「

這奸賊那裡去了? 我將他碎屍萬段, 跟你出氣。」

   裘千尺冷冷的道:「我雖受人暗算,幸而未死,大哥卻已給人害

死了。」慈恩黯然道:「是!」裘千尺猛地提氣喝道:「你空有一身

本領,怎地到今日尚不給大哥報仇?手足之情何在?」慈恩瞿然而驚

,喃喃道:「給大哥報仇?給大哥報仇?」裘千尺大喝道:「眼前黃

蓉這賤人在此,你先將她殺了,再去找郭靖啊。」慈恩望著黃蓉,眼

中異光陡盛。

   一燈緩步上前,柔聲道:「慈恩,出家人怎可再起殺念?何況你

兄長之死,是他自取其咎,怨不得旁人。」慈恩低頭沈吟,過了片刻

,低聲道:「師父說得是,三妹,這仇是不能報的。」

   裘千尺向一燈瞪了一眼,怒道:「老和尚胡說八道。二哥,咱們

姓裘的一門豪傑,大哥給人害死,你全沒放在心上,還算是甚麼英雄

好漢?」慈恩心中一片混亂,自言自語:「我算得甚麼英雄好漢?」

裘千尺道:「是啊!想當年你縱橫江湖,『鐵掌水上飄』的名頭有多

大威風,想不到年紀一老,變成個貪生怕死的懦夫,裘千仞,我跟你

說,你不給大哥報仇,休想認我這妹子!」

   眾人見她越逼越緊,都想:「這禿頭老太婆好生厲害。」黃蓉當

年中了裘千仞一掌,幸蒙一燈大師仗義相救,才得死裡逃生,自然知

他了得,霎時之間,心中已盤算了好幾條脫身之策。郭芙卻再也忍耐

不住,喝道:「我媽只是不跟你一般見識,難道便怕了這你這糟老太

婆?你再嚕囌不休,姑娘可要對你不客氣了。」黃蓉正要喝阻,但轉

念一想:「眼見那裘千仞便要受她之激,按捺不住,芙兒出來一打岔

,倒可分散他的心神。」郭芙見母親不出聲攔阻,又道:「我們遠來

是客,你不好好招待,卻如此無禮,還誇甚麼英雄好漢?」裘千尺冷

冷的望著她,說道:「你便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嗎?」郭芙道:「不

錯,你有本事便自己動手。你哥哥早已出家做了和尚,怎能再跟別人

打打殺殺?」

   裘千尺喃喃的道:「好,你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你是郭靖和黃

蓉的……」那「女兒」兩字尚未說出,突然「呼」的一聲,一枚鐵棗

核從口中疾噴而出,向郭芙面門激射過去。她上一句說了「你是郭靖

和黃蓉的女兒」,下句再說「你是郭靖和黃蓉的」這八個字,人人都

以為她定要再說「女兒」兩字,那知在這一霎之間, 她竟會張口突

發暗器。 這一下突如其來,而她口噴棗核的功夫更是神乎其技,連

公孫止武功這等高明也給她射瞎了右眼,郭芙別說抵擋,連想躲避也

沒來得及想。

   眾人之中,只有楊過和小龍女知她有此奇技,小龍女沒料到她會

暴起傷人,楊過卻時時刻刻均在留心,目光沒一剎那間曾離開她的臉

,但見她口唇一動,不是說「女兒」兩字的模樣,當即疾躍上前,抽

出郭芙腰間長劍,回手急掠。噹的一聲,接著嗆啷一響,長劍竟被鐵

棗核打得斷成兩截,半截劍掉在地上。

   眾人齊聲驚呼,黃蓉和郭芙更是嚇得花容失色。黃蓉心下自警:

「我料得她必有毒辣手段,但萬萬想不到她身不動、足不抬、手不揚

、頭不幌,竟會無影無蹤的驀地射出如此狠辣暗器。」棗核打斷長劍

,勁力之強,人人都瞧得清楚,均想:「若不是楊過這麼一擋,郭姑

娘那裡還有命在?他出手之快,也真令人驚詫。」

   裘千尺瞪視楊過,沒料到他竟敢大膽救人,冷冷的道:「你今日

再中情花之毒,刻下縱然未發,決計挨不過三日。世上僅有半枚丹藥

能救你性命,難道你不信麼?」

   楊過出手相救郭芙之時,在那電光石火般的一瞬間怎有餘裕想到

此事,這時經裘千尺一提,不由得氣餒,上前一躬到地,說道:「裘

老前輩, 晚輩可沒得罪你甚麼, 若蒙賜予丹藥,終身永感大德。」

裘千尺道:「不錯,我重見天日,也可說受你之賜。但我裘老太婆有

仇必報,有恩卻未必記在心上。你應承取郭靖、黃蓉首級來此,我便

贈藥救你。豈知你非但沒遵約言,反而救我仇人,又有何話說?」

   公孫綠萼眼見事急,說道:「媽,舅舅的怨仇可跟楊大哥無干。

你……你就發一次慈悲罷。」裘千尺道:「我這半枚丹藥是留給我女

婿的,不能輕易送給外人。」公孫綠萼一聽,滿臉脹得通紅,又羞又

急。

   郭芙連得楊過救援,直到此時,才相信楊過仁俠為懷,實無以妹

子來換解藥之意,回思自己一再損傷於他,而他始終以德報怨,大聲

道:「楊大哥,小妹以前全都想錯了,請你見諒。」然而不知如何,

心中對他的嫌隙總是難解,這句話剛說過, 立時便想:「 你一再救

我,也不過是想向我賣弄本領,要我服你,感激你,顯得你雖只一條

手臂,仍比我有兩條手臂之人強得多,哼,好了不起嗎?」

   楊過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卻大有苦澀之意,心想:「你出言認錯

,最是容易不過,卻不知我和龍兒為你受了多大的苦楚。」但見裘千

尺一雙眼睛牢牢的瞪著自己,顯然若不允娶她女兒,她決不肯給那半

枚救命的靈丹,再僵持下去, 突然使公孫綠萼和小龍女為難,朗聲

道:「我已娶龍氏為妻,楊過死則死矣,豈能作負義之徒?」說著便

及轉身,攜了小龍女的手,走向廳門,尋思:「讓你們在廳中爭鬧,

我正好去救天竺僧和朱大叔。」

   裘千尺冷笑道:「好,好!你自願送命,與我無干。」轉頭對慈

恩道:「二哥,聽說黃蓉是丐幫的幫主,咱們鐵掌幫不敢得罪她罷。

」慈恩道:「鐵掌幫?早就散了夥啦,還有甚麼鐵掌幫?」裘千尺說

道:「怪不得,怪不得,你無所依仗,膽子就更加小了……」

   她不住的發言相激,公孫綠萼不再聽母親的言語,只是眼望著楊

過一步步的出廳。她突然奔出,叫道:「楊過,你這般無情無義,算

我瞎了眼睛。」楊過愕然停步,心想這位姑娘向來斯文守禮,怎地忽

然如此失常,難道是聽得我和龍兒成婚,因而恚怒難當麼?他微感歉

仄,回過頭來,說道:「公孫姑娘……」公孫綠萼罵道:「 好奸賊

, 我叫你入谷容易出谷難……」她口中雖罵,臉上神色卻柔和溫雅

,同時連使眼色。楊過一見,早知別有緣故,也大聲喝道:「我怎麼

了?諒你這區區絕情谷也難不了人。」他面向大廳,裘千尺看得明白

,因此眉目之間不敢絲毫有異。

   綠萼罵道:「我恨不得將你一劈兩半,剖出你的心來瞧瞧……」

口一張,噗的一聲,吐出一枚棗核,向楊過迎面飛去。

   楊過伸手接住,冷笑道:「快快給我回去,我便不來傷你,諒你

這點雕蟲小技,能難為得我了?」綠萼使個眼色,命他快走,忽地雙

手掩面,叫道:「媽,他……他欺負人!「奔回大廳。她一番相思盡

成虛空,意中人已與旁人結成良緣,這份傷心卻是半點不假。裘千尺

見她淚流滿面,喝道:「萼兒,這成甚麼樣子? 那小子性命指日難

保。」 綠萼伏在她的膝頭,嗚咽不止。

   這一番做作,廳上眾人皆被瞞過,只有黃蓉卻暗暗好笑,心道:

「她假意惱恨楊過,好叫母親不防,便可伺機盜藥。想不到楊過這小

子到處惹下相思,竟令這許多美貌姑娘為他顛倒。」想到此處,向程

英和陸無雙望了一眼。

   楊過接了棗核,快步便行,只覺綠萼的話很是奇怪,一時想不透

是何用意。小龍女見了綠萼的臉色和眼神,也知她喝罵是假,道:「

過兒,她假意惱你,是不是叫她母親不防,以便偷盜丹藥?」楊過道

:「似乎是這樣。」

   兩人轉了個彎,楊過見四下無人,提手看掌中棗核,卻是個橄欖

核兒,中心隱隱有條細縫。楊過手指微一用力,欖核破為兩半,中間

是空的,藏著一張薄紙。小龍女笑道:「這姑娘的話中藏著啞謎兒,

甚麼『一劈兩半,剖出心來瞧瞧』,原來是這個意思。」

   楊過打開薄紙,兩人低首同看,見紙上寫道:「半枚丹藥母親收

藏極密,務當設法盜出相贈,天竺僧及朱前輩囚於火浣室中。」字旁

繪著一張地圖,通路盤旋曲折,終點寫著「火浣室」三字。楊過大喜

,道:「咱們快去,正好此時無人阻攔。」
作者: louie    時間: 2009-7-17 16:44

三十一  半枚靈丹

   絕情谷佔地甚廣﹐群山圍繞之中﹐方圓三萬余畝。道路曲折﹐丘

屏壑阻﹐但楊過與小龍女展開輕身功夫﹐按圖而行﹐片時即到。只見

前七八丈處數株大榆樹交相覆蔭﹐樹底下是一座燒磚瓦的大窯﹐圖中

指明天竺僧和朱子柳便囚于此處。

   楊過向小龍女道﹕“你在這裡等著﹐我進去瞧瞧﹐裡面煤炭灰土

﹐定然臟得緊。”弓身走進窯門﹐一步踏入﹐迎面一股熱氣扑到﹐接

著聽得有人喝道﹕“甚么人﹖”楊過道﹕“谷主有令﹐來提囚徒。”

   那人從磚壁後鑽了出來﹐奇道﹕“甚么﹖”見是楊過﹐更是驚疑

﹐道﹕“你……我……”楊過見是個綠衣弟子﹐便道﹕“谷主命我帶

那和尚和那姓朱的書生出去。”那弟子知道谷主性命是他所救﹐曾當

眾說過要他做女婿﹐綠萼又和他交好﹐此人日後十九會當谷主﹐倒也

不敢得罪﹐說道﹕“但……谷主的令牌呢﹖”楊過不理﹐道﹕“你領

我進去瞧瞧。”那人答應﹐轉身而入。

   越過磚壁﹐熾熱更盛﹐兩名粗工正在搬堆柴炭﹐此時雖當嚴寒﹐

這兩人卻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一條牛頭短褲﹐兀自全身大汗淋漓。那

綠衣弟子推開一塊大石﹐露出一個小孔。楊過探首張去﹐只見裡面是

間丈許見方的石室﹐朱子柳面壁而坐﹐伸出食指﹐正在石壁上揮畫﹐

顯是在作畫遣懷﹐只見他手臂起落瀟洒有致﹐似乎寫來極是得意。那

天竺僧卻臥在地下﹐不知死活如何。楊過叫道﹕“朱大叔﹐你好﹖”

   朱子柳回過頭來﹐笑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楊過暗

自佩服﹐心想他被困多日﹐仍然安之若素﹐臨難則恬然自得﹐遇救則

淡然以嘻﹐這等胸襟﹐自己遠遠不及。問道﹕“神僧他老人家睡著了

么﹖”這句話出口﹐心中突突亂跳﹐只因小龍女的生死全都寄託在這

天竺僧身上。朱子柳不答﹐過了一會﹐才輕輕嘆道﹕“師叔他老人家

抗寒抗熱的本領﹐本來遠非我所能及﹐可是他……”

   楊過聽他語意﹐似乎天竺僧遇上了不測﹐心下暗驚﹐不及他說完

﹐便轉頭向那綠衣弟子道﹕“快開室門﹐放他們出來。”那弟子奇道

﹕“鑰匙呢﹖這鑰匙谷主親自掌管。若叫你放人﹐定會將鑰匙交給你

。”

   楊過心急﹐喝道﹕“讓開了﹗”舉起玄鐵重劍﹐一劍斬出﹐喀的

一聲響﹐石壁上登時穿了一個大洞。那弟子“啊”的一聲叫﹐嚇得呆

了。楊過直刺三劍﹐橫劈兩劍﹐竟將那五寸圓徑的窗孔開成了可容一

人出入的大洞。

   朱子柳叫道﹕“楊兄弟﹐恭賀你武功大進﹗”彎腰抱起天竺僧﹐

從破孔中送了出來。楊過伸手接過﹐觸到天竺僧手臂溫暖﹐心中一寬

﹐但隨即見他雙目緊閉﹐心道﹕“啊喲﹐這火浣室中死人也熏得熱了

。”忙伸手探他鼻息﹐覺得微有呼吸出入。朱子柳跟著從破洞中躍出

﹐說道﹕“師叔昏迷了過去﹐想來並無大礙。”楊過臉上一紅﹐暗叫

﹕“慚愧﹗”自知真正關心的其實並非天竺僧死活﹐而是自己妻子能

否獲救﹐問道﹕“大師給熱暈了么﹖快到外面透透氣去。”抱著他走

出。

   小龍女見三人出來﹐大喜迎上。楊過道﹕“找些冷水給大師臉上

潑一潑。”朱子柳道﹕“不﹐我師叔是中了情花之毒。”楊過一驚﹐

問道﹕“中得重不重﹖”朱子柳道﹕“我想不礙事﹐是師叔自己取了

花刺來刺的。”楊過和小龍女大奇﹐齊問﹕“干么﹖”朱子柳嘆道﹕

“我師叔言道﹕這情花在天竺早已絕種﹐不知如何傳入中土。要是流

傳出去﹐為禍大是不小﹐當年天竺國便有無數人畜死于這花毒之下。

我師叔生平精研療毒之術﹐但這情花的毒性實在太怪﹐他入此谷之時

﹐早知靈丹未必能得﹐就算得到﹐也只救得一人﹐他發願要尋一條解

毒之方﹐用以博施濟眾。他以身試毒﹐要確知毒性如何﹐以便配藥。



   楊過又是驚詫﹐又是佩服﹐說道﹕“佛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大師為求世人﹐不惜干冒大難﹐實令人欽仰無已。”朱子柳道﹕“

古人傳說﹐神農嘗百草﹐覓藥救人﹐因時時錯食毒藥﹐臉為之青。我

這位師叔也可說有此胸懷了。”

   楊過點頭道﹕“正是。不知他老人家何時能夠醒轉﹖”朱子柳道

﹕“他取花自刺﹐說道若是所料不錯﹐三日三夜便可醒轉﹐屈指算來

已將近兩日了。”楊過和小龍女對望一眼﹐均想﹕“他昏迷三日三夜

﹐中毒重極。好在這情花毒性隨人而異﹐心中若動男女之情﹐毒氣性

便發作厲害。這位大和尚四大皆空﹐這一節卻勝于常人了。”

   小龍女道﹕“你們在這窯中﹐是那裡找來的情花﹖”朱子柳道﹕

“我二人被禁入火浣室中後﹐有位年輕的姑娘常來探望……”小龍女

道﹕“可是長挑身材﹑臉色白嫩﹑嘴角旁有顆小痣的么﹖”朱子柳道

﹕“正是。”小龍女向楊過一笑﹐對朱子柳道﹕“那是谷主之女綠萼

姑娘。她聽說兩位是為楊過求藥而來﹐自是另眼相看。除了不敢開室

釋放之外﹐你們要甚么便給甚么。”朱子柳道﹕“正是。師叔要她攀

折情花花枝﹐我請她遞訊出外求救﹐她一一應允。這火浣室規定每日

有一個時辰焚燒烈火﹐也因她從中折沖﹐火勢不旺﹐我們才抵擋得住

。我常問她是誰﹐她總不肯說﹐想不到竟是谷主之女。”小龍女道﹕

“我們所以能尋到這裡﹐也是這位姑娘指點的。”

   楊過道﹕“尊師一燈大師也到了。”朱子柳大喜﹐道﹕“啊﹐咱

們出去罷。”楊過眉頭微皺﹐說道﹕“就是慈恩和尚也來了﹐這中間

祇怕有點麻煩。”朱子柳奇道﹕“慈恩師兄來了﹐那豈不是好﹖他兄

妹相見﹐裘谷主總不能不念這份情誼。”他雖比慈恩先進師門﹐但慈

恩的武功與江湖上的身份本來均可與一燈大師比肩﹐點蒼漁隱和朱子

柳敬重于他﹐都尊之為師兄。朱子柳請綠萼傳訊出去求救﹐原是盼慈

恩前來﹐兩家得以和好﹐那知楊過說反增麻煩﹐甚是不解。

   楊過略述慈恩心智失常﹐以及裘千尺言語相激的情形。朱子柳道

﹕“郭夫人駕臨谷中﹐那是最好不過﹐她權謀機智﹐天下無雙﹐況且

有我師父主持大局﹐楊兄弟你武功又精進如斯﹐必無他變。我倒是擔

心我師叔的身子。”楊過也覺天竺僧的安危倒是第一等的大事﹐說道

﹕“還是找個所在﹐靜候大師恢復知覺。我夫婦和朱大叔一起守護便

了。”朱子柳沉吟道﹕“卻在那裡好呢﹖”尋思半晌﹐總覺這絕情谷

中處處詭秘﹐難覓隱妥的靜養所在﹐心念一動﹐說道﹕“便在此處。



   楊過一怔﹐即明其意﹐笑道﹕“朱大叔所言大妙﹐此處看似凶險

﹐其實倒是谷中最安穩的所在﹐只要制住在此看守的那幾個綠衣弟子

﹐使他們不能泄漏機密即可。”朱子柳伸手虛點一指﹐笑道﹕“這事

容易。”抱起天竺僧﹐說道﹕“我們在這窯中安如磐石﹐還是請楊兄

弟賢夫婦去助我師一臂之力。”

   楊過想起一燈重傷未愈﹐慈恩善惡難測﹐自己若是只守著天竺僧

一人﹐未免過于自私﹐于心難安﹐眼見朱子柳抱起天竺僧鑽入窯中﹐

便和小龍女重覓舊路回出。

   兩人經過一大叢情花之旁﹐其時正當酷寒﹐情花固然不華﹐葉子

也已盡落﹐只余下光禿禿的枝干﹐甚是難看﹐樹枝上兀自生滿尖刺。

   楊過突然間想起李莫愁來﹐說道﹕“情之為物﹐有時固然極美﹐

有時卻也極丑﹐便如你師姊一般。春花早謝﹐尖刺卻仍能制人死命。

”小龍女道﹕“但盼神僧能配就治療花毒的妙藥﹐不但醫好了你﹐我

師姊也可得救。”

   楊過心中﹐卻是盼望天竺僧先治小龍女內臟所中劇毒﹐想天竺僧

昏迷後必能醒轉﹐但若竟然不醒﹐終于死去﹐那便如何﹖眼望妻子﹐

心中柔情無限﹐突然之間﹐胸口一陣劇痛。他知乃因救程﹑陸姊妹﹐

花毒加深之故﹐生怕小龍女憐惜自己而難過﹐於是轉頭瞧著那些光禿

禿的花枝﹐想起情意綿綿之樂﹐生死茫茫之苦﹐不由得痴了。

   這時絕情谷大廳之中又是另一番光景。裘千尺出言激兄﹐語氣越

來越是嚴厲。一燈大師一言不發﹐任憑慈恩自決。慈恩望望妹子﹐望

望師父﹐又望望黃蓉﹐一個是同胞手足﹐一個是傳法恩師﹐另一個卻

是殺兄之仇﹐心中恩仇起伏﹐善惡交爭﹐那裡決得定主意﹖自幼至老

數十手來的大事﹐在腦海中此來彼去﹐忽而淚光瑩瑩﹐忽而嘴角帶笑

﹐心中這一番火並﹐比之他生平任何一場惡戰都為激烈。

   陸無雙見楊過出廳後良久不回﹐反正慈恩心意如何﹐與她毫不相

干﹐輕輕扯了扯程英的衣袂﹐悄步出廳。程英隨後跟出。陸無雙道﹕

“傻蛋到那兒去了﹖”程英不答﹐只道﹕“他身中花毒﹐不知傷勢怎

樣﹖”陸無雙道﹕“嗯﹗”心中也甚牽掛﹐黯然道﹕“真想不到﹐他

終于和他師父……”程英黯然道﹕“這位龍姑娘真美﹐人又好﹐也只

有這樣的人才﹐方配得上楊大哥。”陸無雙道﹕“你怎知道這龍姑娘

人好﹖你話都沒跟她說過幾句。”

   忽聽得背後一個女子聲音冷冷的道﹕“她腳又不跛﹐自然很好。

”陸無雙伸手拔出柳葉刀﹐轉過身來﹐見說話的人正是郭芙。

   郭芙見她拔刀﹐忙從身後耶律齊的腰間拔出長劍﹐怒目相嚮﹐喝

道﹕“要動手么﹖”

   陸無雙笑嘻嘻的道﹕“干么不用自己的劍﹖”她幼年跛足﹐引為

大恨﹐旁人也從不在她面前提起﹐這次和郭芙斗口﹐卻給她數次引“

跛足”為諷﹐心中怒到了極處﹐於是也以對方斷劍之事反唇相譏。郭

芙怒道﹕“我便用別人的劍﹐領教領教你武功。”說著長劍虛劈﹐嗡

嗡之聲不絕。陸無雙道﹕“沒上沒下的﹐原來郭家孩子對長輩如此無

禮。好﹐今日教訓教訓你﹐也好讓你知道好歹。”郭芙道﹕“呸﹐你

是甚么長輩了﹖”陸無雙笑道﹕“我表姊是你師叔﹐你若不叫我姑姑

﹐便得叫阿姨。你問問我表姊去﹗”說著向程英一指。

   郭芙以母親之命﹐叫過程英一聲“師叔”﹐心中實是老大不服氣

﹐暗怪外公隨隨便便心了這樣一個幼徒﹐又想程英年紀和自己相若﹐

未必有甚么本領﹐這時給陸無雙一頂﹐說道﹕“誰知道是真的還是假

的﹖我外公名滿天下﹐也不知有多少無恥之徒﹐想冒充他老人家的徒

子徒孫。”

   程英雖然生性溫柔﹐聽了這話也不禁有些生氣﹐但此時全心全意

念著楊過的安危﹐無意爭這些閑氣﹐說道﹕“表妹﹐咱們找……找楊

大哥去。”陸無雙點頭﹐向郭芙道﹕“你聽明白了沒有﹖她不是叫我

表妹么﹖郭大俠和黃幫主名滿天下﹐也不知有多少無恥之徒﹐想冒充

他兩位的兒子女兒呢﹗”說著嘿嘿冷笑﹐轉身便走。

   郭芙一呆﹐心想﹕“有誰要冒充我爹爹媽媽的兒女﹖”但隨即會

過意來﹕“啊喲﹗她是罵我野種來著﹐罵我不是爹媽親生的女兒。”

一聽懂她話中含義﹐那裡還忍耐得住﹖縱身而上﹐挺劍往她後心刺去



   陸無雙聽得劍刃破風之聲﹐回刀擋隔﹐當的一響﹐手臂微感酸麻

。郭芙喝道﹕“你罵我是野種么﹖”長劍連連進招。陸無雙左擋右架

﹐冷笑道﹕“郭大俠是忠厚長者﹐黃幫主是桃花島主的親女﹐他二位

品德何等高超……”郭芙道﹕“那還須說得﹖也不用你稱讚我爹娘來

討好我。”她只道陸無雙真心頌揚她父母﹐劍招去勢便緩了﹐那知陸

無雙接著道﹕“你自己呢﹖你斬斷楊大哥手臂﹐不分青紅皂白的便冤

枉好人﹐這樣的行徑跟郭大俠夫婦有何相似之處﹖令人不能不起疑心

。”郭芙道﹕“疑心甚么﹖”陸無雙陰陰的道﹕“你自己想想去。”

   耶律齊站在一旁﹐知道郭芙性子直爽﹐遠不及陸無雙機靈﹐口舌

之爭定然不敵﹐耳聽得數語之間﹐郭芙便已招架不住﹐說道﹕“郭姑

娘﹐別跟她多說了。”他瞧出郭芙武功在陸無雙之上﹐不說話只動手

﹐定可取勝。豈料郭芙盛怒之際﹐沒明白他的用意﹐說道﹕“你別多

事﹗我偏要問她個明白。”

   陸無雙向耶律齊瞪了一眼﹐道﹕“狗咬呂洞賓﹐將來有得苦頭給

你吃的。”耶律齊臉上一紅﹐心知陸無雙已經瞧出自己對郭芙生了情

意﹐這句話是說﹐這姑娘如此蠻不講理﹐祇怕你後患無窮。

   郭芙見耶律齊突然臉紅﹐疑心大起﹐追問﹕“你也疑心我不是爹

爹﹑媽媽的親生女兒﹖”耶律齊忙道﹕“不是﹐不是﹐咱們走罷﹐別

理會她了。”陸無雙搶著道﹕“他自然疑心啊﹐否則何以要你快走﹖

”郭芙滿臉通紅﹐按劍不語。耶律齊祇得明言﹐說道﹕“這位陸姑娘

說話尖酸刻薄﹐你要跟她比武便比﹐不用多說。”陸無雙搶著道﹕“

他說你笨嘴笨舌﹐多說話只有多出醜。”

   這進郭芙對耶律齊已有情意﹐便存了患得患失之心﹐旁人縱然說

一句全沒來由的言語﹐只要牽涉她意中人﹐不免要反復思量﹐細細咀

嚼﹐聽陸無雙這么說﹐祇怕耶律齊當真看低了自己。她自幼得父母寵

愛﹐兩個小伴武氏兄弟又對她千依百順﹐除了楊過偶然頂撞于她之外

﹐從未跟人如此口角過﹐今日陡然間遇上了一個十分厲害的對手﹐登

時處處落于下風﹐她也已知道說下去只有多受對方陰損﹐罵道﹕“不

把你另一隻腳也斬跛了﹐我不姓郭。”說著運劍如風﹐向陸無雙刺去

。陸無雙道﹕“你不用斬我的腳﹐便已不姓郭了﹐誰知道你姓張姓李

﹖”轉彎抹角﹐仍是罵她“野種”。說話之間﹐兩人刀劍相交﹐斗得

甚是激烈。

   郭靖夫婦傳授女兒的都是最上乘的功夫。這些武功自紮根基做起

﹐一時難于速成。郭芙的天資悟性﹐多似父親而少似母親﹐因此根基

雖好﹐學的又是正宗武功﹐但這時火候未到﹐許多厲害的殺手還用不

出來﹐饒是如此﹐陸無雙終究不是她對手﹐加之左足跛了﹐縱躍趨退

之際不大靈便。郭芙怒火頭上﹐招數盡是著眼于攻她下盤﹐劍光閃閃

﹐存心要在她右腿上再刺一劍。

   程英在旁瞧著﹐秀眉微蹙﹐暗想﹕“表妹罵人雖然刻薄﹐但這位

郭姑娘也太蠻橫了些﹐無怪他的右臂會給她斬斷。再斗下去﹐表妹的

右腿難保。”只見陸無雙不住倒退﹐郭芙招招進逼﹐忽聽得嗤的一聲

﹐陸無雙裙子上劃破了一道口子﹐跟著輕叫一聲﹕“啊喲﹗”踉蹌倒

退﹐臉色蒼白。郭芙搶上兩步﹐橫腿掃去。程英見她得勝後繼續進逼

﹐陸無雙已處險境﹐當即輕輕縱上﹐雙手一攔﹐說道﹕“郭姑娘手下

容情。”郭芙提起劍來﹐見刃上有條血痕﹐知陸無雙腿上已然受傷﹐

得意洋洋的指著她道﹕“今日姑娘教訓教訓你﹐好教你以後不敢再胡

說八道。”

   陸無雙腿上劍傷疼痛﹐怒道﹕“但憑你一把劍﹐就封得了天下人

之口嗎﹖”她知郭芙深以父母為榮﹐偏偏就誣她不是郭靖﹑黃蓉的女

兒。郭芙喝道﹕“天下人說甚么了﹖”踏上一步﹐長劍送出﹐要將劍

尖指在她胸口之上。

   程英夾在中間﹐眼見長劍遞到﹐伸出三指﹐搭在劍刃的平面﹐向

旁輕輕一推﹐將長劍蕩了開去﹐勸道﹕“表妹﹐郭姑娘﹐咱們身處險

地﹐別作這些無謂之爭了。”

   郭芙挺劍刺出﹐給她空手輕推﹐竟爾蕩開﹐不禁又驚又怒﹐喝道

﹕“你要幫她是不是﹖好好好﹐你們兩個對付我一個﹐我也不怕﹐你

抽兵刃罷﹗”說著長劍指著程英當胸﹐欲刺不刺﹐靜待她抽出腰間玉

簫。

   程英淡淡一笑﹐道﹕“我勸你們別吵﹐自己怎能會也來爭吵﹖耶

律兄﹐你也來勸勸郭姑娘罷﹗”耶律齊道﹕“不錯﹐郭姑娘﹐咱們身

在敵境﹐還是處處小心為是。”郭芙急道﹕“好啊﹐你不幫我﹐反而

幫外人。”她見程英淡雅宜人﹐風姿嫣然﹐突然動念﹕“難道他是看

上了她﹖”耶律齊半點也沒猜到她的念頭﹐續道﹕“那慈恩和尚有些

古怪﹐咱們還是瞧瞧令堂去。”

   陸無雙只聽得郭芙一句話﹐見了她臉上神色﹐立刻便猜到了她的

心事﹐說道﹕“我表姊相貌比你美﹐人品比你溫柔﹐武功又比你高﹐

你千萬要小心些﹖”這四句話每一句都刺中了郭芙的心事﹐她心頭一

震﹐問道﹕“我小心些甚么﹖”陸無雙冷笑道﹕“除非我是傻瓜﹐我

才不歡喜表姊而來歡喜你呢﹗你橫蠻潑辣﹐有甚么好﹖”這兩句話說

得過于明顯﹐郭芙如何能忍﹖長劍晃動﹐繞過程英﹐向陸無雙脅下刺

去。

   她這一招叫作“玉漏催銀箭”﹐是黃蓉所授家傳絕技﹐劍鋒成弧

﹐旁敲側擊﹐去勢似乎不急﹐但劍尖籠罩之處極廣﹐除非武功高于她

的對手以兵刃硬接硬架﹐否則極難閃避。程英眉頭一蹙﹐心道﹕“這

位姑娘怎地盡使這等兇狠招數﹖我表妹便算言語上得罪于你﹐終究不

是死仇大敵﹐怎可不分輕重的便下殺手﹖”好在黃藥師也傳過她這路

劍法﹐于此一招的去勢瞭然于胸﹐當下勁蓄中指﹐待郭芙劍劃弧形﹐

錚的一聲響﹐已將長劍彈落于地。

   這一彈程英使的是“彈指神通”功夫﹐但所得力純在巧勁﹐只因

事先明白對手劍路﹐恰于郭芙劍上勁力成虛的一霎之間彈出﹐否則她

兩人功夫只在伯仲之間﹐單憑一指之力﹐可不能彈去郭芙手中兵刃。

她跟著左足上前踏住長劍﹐玉簫出手﹐對准了郭芙腰間穴道。彈劍﹑

踏劍﹑指穴這三下一氣呵成﹐郭芙被她一佔機先﹐處境登時極為尷尬

﹐如俯身搶劍﹐腰間數處大穴非有一處給點中不可﹐但若躍後閃避﹐

長劍是給人家奪定了。她武功雖然不弱﹐臨陣經驗卻少﹐一時之間俏

臉脹得通紅﹐打不定主意。

   耶律齊喝道﹕“喂﹐這位姑娘﹐你把我的兵刃踏在地下干么﹖”

側身長臂﹐來抓玉簫。程英手臂回縮﹐轉身挽了陸無雙便走。郭芙忙

搶起長劍﹐叫道﹕“慢走﹐你我好好比劃比劃。”陸無雙回頭笑道﹕

“還比劃……”程英手臂一抬﹐帶著她連躍三步﹐二人已在數丈開外

﹐陸無雙那句話沒能說完。

   耶律齊道﹕“郭姑娘﹐她僥倖一招得手﹐其實你們二人勝敗未分

。”郭芙恨恨的道﹕“是啊﹐我劍劃弧形﹐尚未刺出﹐她已乘虛出指

。看不出她斯斯文文的卻這么狡猾。”耶律齊“嗯”了一聲﹐他性子

直﹐不願飾詞討好﹐說道﹕“這位程姑娘武功不弱﹐下次如再跟她動

手﹐不可輕敵。”

   郭芙聽他稱讚程英﹐眉間掠過一陣陰雲﹐忍不住衝口而說﹕“你

說她武功好嗎﹖”耶律齊道﹕“是。”郭芙怒道﹕“那你不用理我﹐

去跟她好啊。”說著轉過了身子。耶律齊急道﹕“我勸你不可輕敵﹐

要你留神﹐那是幫你呢﹐還是幫她﹖”郭芙聽他話中含義確是回護自

己﹐不由得一笑。耶律齊道﹕“我不是幫你奪劍么﹖你還怪我嗎﹖”

郭芙回過頭來﹐說道﹕“怪你﹐怪你﹐怪你﹗”臉上卻堆滿了笑意。

   耶律齊心中一喜﹐忽聽得大廳中傳來吼聲連連﹐同時嗆啷﹑嗆啷

﹐鐵器碰撞的響聲不絕。郭芙叫道﹕“啊喲﹐快瞧瞧去。”她本來聽

裘千尺囉唆不絕﹐說的都是數十年前舊事﹐她可不知每句話中實都隱

藏危機﹐越聽越是膩煩﹐便溜了出來﹐卻無緣無故的和程﹑陸姊妹打

了一架﹐這時猛聽得異聲大作﹐掛念母親﹐便即奔回大廳。

   只見一燈大師盤膝坐在廳心﹐手持念珠﹐口宣佛號﹐臉色莊嚴慈

祥。慈恩和尚在廳上繞圈疾行﹐不時發出虎吼﹐聲音慘厲﹐手上套著

一副手銬﹐兩銬之間相連的鐵鏈卻已掙斷﹐揮動時相互碰擊﹐錚錚有

聲﹐裘千尺居中而坐﹐臉色鐵青﹐她相貌本就難看﹐這時更加猙獰可

怖。黃蓉﹑武三通等站在大廳一角﹐注視慈恩的動靜。

   慈恩奔了一陣﹐額頭大汗淋漓﹐頭頂心便如同蒸籠般的冒出絲絲

白氣﹐白氣越來越濃﹐他也越奔越快。一燈突然提氣喝道﹕“慈恩﹐

慈恩﹐善惡之分﹐你到今日還是參悟不透﹖”慈恩一呆﹐身子搖晃﹐

扑地摔倒。

   裘千尺喝道﹕“萼兒﹐快扶舅舅起來。”公孫綠萼上前扶起﹐慈

恩睜開眼來﹐見綠萼的臉龐在眼前不過尺余﹐迷迷糊糊望出來﹐但見

她長眉細口﹐綠鬢玉顏﹐依稀是當年妹子的容貌﹐叫道﹕“三妹﹐我

在那裡啊﹖”綠萼道﹕“舅舅﹐我是綠萼。”慈恩喃喃道﹕“舅舅﹐

誰是你舅舅啊﹖你叫誰啊﹖”裘千尺喝道﹕“二哥﹐她是你三妹的女

兒。她要你領她去見大舅舅。”

   慈恩瞿然而驚﹐說道﹕“我大哥么﹖你見不到了﹐他已在鐵掌峰

下跌得粉身碎骨﹐尸骨無存。”一躍而起﹐指著黃蓉喝道﹕“黃蓉﹐

我大哥是你害死的﹐你……你……你償他的命來﹗”

   郭芙進廳後靠在母親身邊﹐接過妹子抱在懷裡﹐突見慈恩這般凶

神惡煞般指著母親喝罵﹐立時忍耐不住﹐走上數步﹐說道﹕“和尚﹐

你再無禮﹐姑娘可容不得你了。”

   裘千尺冷笑道﹕“這小女子可算是大膽……”慈恩道﹕“你是誰

﹖”郭芙道﹕“郭大俠是我爹爹﹐黃幫主是我媽媽。”慈恩道﹕“你

抱著的娃娃是誰﹖”郭芙道﹕“是我妹妹。”慈恩厲聲道﹕“哼﹐郭

靖黃蓉﹐居然還生了兩個孩兒。”

   黃蓉聽他語聲有異﹐喝道﹕“芙兒﹐快退開﹗”郭芙見慈恩瘋瘋

癲癲﹐說了半天也不動手﹐料想他害怕母親了得﹐心中對他毫不忌憚

﹐反而走上一步﹐笑道﹕“你有本事就快報仇﹐沒本事便少開口﹗”

   慈恩喝道﹕“好一個有本事便快報仇﹗”這聲呼喝宛如半空中響

了個霹靂﹐只聽得案上的茶碗噹噹亂響。郭芙手足無措﹐但見慈恩左

掌拍出﹐右手成抓﹐同時襲到﹐兩股強力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待欲

退後逃避﹐卻那裡還來得及﹖

   黃蓉﹑武三通﹑耶律齊三人不約而同的縱上。三人于一瞥之間均

已看出﹐慈恩右手這一抓雖然凶猛﹐但遠不及左掌那么一觸即能制人

死命﹐因此三掌齊出﹐都擊向他左掌。砰的一聲﹐四股掌力相撞。

   慈恩嘿的一聲﹐屹立不動。黃蓉等三人卻同時倒退數步。耶律齊

功力最淺﹐退得最遠﹐其次則為黃蓉。她未穩身形﹐先看女兒﹐只見

郭襄已給慈恩抓住﹐郭芙卻兀自呆立當地﹐驚得慌了﹐竟然忘了躲閃

。黃蓉大吃一驚﹕“莫非芙兒終究還是為掌力所傷﹖”立即縱上﹐伸

左手將她拉了回來﹐右手打狗棒護住身前﹐只要使出“封”字訣﹐慈

恩掌力再猛﹐一時也已傷她不得。郭芙其實未受損傷﹐但心中一片混

亂﹐直至靠在母親身上﹐方始“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這時武氏兄弟﹑耶律燕﹑完顏萍等見慈恩終于動手﹐各自拔出兵

刃。裘千尺手下的眾弟子也都紛紛散開﹐只待谷主下令﹐便即上前圍

攻。只有一燈大師仍是盤膝坐在廳心﹐對周遭的變故便如不見﹐口誦

佛經﹐聲音不響﹐卻甚為清澈。

   慈恩舉起郭襄﹐大叫﹕“這是郭靖﹑黃蓉的女兒﹐我先殺了此女

﹐再殺黃蓉﹗”裘千尺大喜﹐叫道﹕“好二哥﹗這才是英名蓋世的鐵

掌水上飄裘大幫主﹗”

   當此情勢﹐別說黃蓉等無一人的武功能勝過慈恩﹐即令有勝于他

的﹐投鼠忌器﹐也難以從這半瘋之人手中搶救嬰兒。

   郭芙突然大叫﹕“楊過﹐楊大哥﹐快來救我妹子。”她數次遭大

難﹐都是楊過出其不意的救了她出來﹐這時眼見人人無法可施﹐心中

自然的盼望楊過來救。但楊過此時卻正和小龍女偷閑相聚﹐兩人攜手

緩行﹐正自觀賞絕情谷中夕陽下山的晚景﹐那想到大廳之中竟然情勢

如此緊逼﹖

   慈祥恩右手將郭襄高高舉在頭頂﹐左掌護身﹐冷笑道﹕“楊過﹖

楊過是甚么人﹖此時便算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一齊來此

﹐也只能傷我裘千仞性命﹐卻救不了這小娃娃。”

   一燈緩緩抬起頭來﹐望著慈恩﹐但見他雙目之中紅絲滿布﹐全是

殺氣﹐說道﹕“你要找人家報仇﹐人家來找你報仇﹐卻又如何﹖”慈

恩喝道﹕“誰有膽子﹐那便過來﹗”這時天將傍晚﹐暮色入廳﹐眾人

眼中望出來均有朦朧之感﹐慈恩的臉色更顯得陰森森可怖。

   突然之間﹐猛聽得黃蓉哈哈大笑﹐笑聲忽高忽低﹐便如瘋子發出

來一般。眾人不禁毛骨悚然。郭芙叫道﹕“媽媽﹗”武三通﹑耶律齊

同聲叫﹕“郭夫人﹗”眾人心中怦怦而跳﹐均想她女兒陷入敵手﹐以

致神態失常。但見她將打狗棒往地下一拋﹐踏上兩步﹐拆散了頭髮﹐

笑聲更加尖細淒厲。郭芙叫道﹕“媽媽﹗”上前拉她手臂。黃蓉右手

一甩﹐將她揮得跌出數步﹐隨即張開雙臂﹐尖聲慘叫﹐走向慈恩。

   這一下連裘千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瞪目凝視﹐驚疑不定。

   黃蓉雙臂箕張﹐惡狠狠的瞪著慈恩﹐叫道﹕“快把這小孩打死了

﹐要重重打她的背心﹐不可容情。”慈恩臉無人色﹐將郭襄抱在懷裡

﹐說道﹕“你……你……你是誰﹖”黃蓉縱聲大笑﹐張臂往前一扑。

慈恩的左掌雖然擋在身前﹐竟是不敢出擊﹐向側滑開兩步﹐又問﹕“

你是誰﹖”

   黃蓉陰惻惻的道﹕“你全忘記了嗎﹖那天晚上在大理皇宮之中﹐

你抓住了一個小孩兒。對啊﹐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你弄得他半

死不活﹐終于無法活命……我是這孩子的母親。你快弄死這小孩兒﹐

快弄死這小孩兒﹐干么還不下手﹖”

   慈恩聽到這裡﹐全身發抖﹐數十年前的往事驀地兜上心來。

   當年他擊傷大理國劉貴妃的孩子﹐要南帝段皇爺舍卻數年功力為

他治傷﹐段皇爺忍心不治﹐此孩終于斃命。後來劉貴妃和慈恩兩度相

遇﹐勢如瘋虎般要抱他拼個同歸于盡。慈恩武功雖高于他﹐卻也不敢

抵擋﹐只有落荒而逃。黃蓉當年在青龍灘上﹑華山絕頂﹐曾兩次親聞

瑛姑的瘋笑﹐親見她的瘋狀﹐知道這是慈恩一生最大的心病﹐見他手

中抱著孩子﹐無法可施之際便即行險﹐反而叫他打死郭襄。武三通﹑

裘千尺﹑耶律齊等都道她是瘋了﹐以致語出不倫。只有一燈才暗暗佩

服黃蓉的大智大勇﹐心想便是一等一的鬚眉男子﹐也未必便有此膽識

﹐有人縱能思及此策﹐但“快弄死這孩兒”之言勢必不敢出口﹐眼見

慈恩如此怨氣衝天﹐凶悍可怖﹐他輕輕一掌﹐豈不立時送了郭襄的性

命﹖

   慈恩望望黃蓉﹐又望望一燈﹐再瞧瞧手中的孩子﹐倏然間痛悔之

念不能自己﹐嗚咽道﹕“死了﹐死了﹗好好的一個小孩兒﹐活活的給

我打死了。”緩步走到黃蓉面前﹐將郭襄遞了過去﹐說道﹕“小孩兒

是我弄死的﹐你打死我抵命罷﹗”黃蓉歡喜無限﹐伸手欲接﹐只聽得

一燈喝道﹕“冤冤相報﹐何時方了﹖手中屠刀﹐何時方拋﹖”慈恩一

驚﹐雙手便松﹐郭襄便直往地下掉去。

   不等郭襄身子落地﹐黃蓉右腳伸出﹐將孩兒踢得向外飛出﹐同時

狂笑叫道﹕“小孩兒給你弄死了﹐好啊﹐好啊﹐妙得緊啊。”她這一

腳看似用力﹐碰到郭襄身上﹐卻只是腳背有嬰兒腰間輕輕托住﹐再輕

輕往外一送。她知道這是相差不得半點的緊急關頭﹐如俯身去抱女兒

﹐說不定慈恩的心神又有變化。

   郭襄在半空中穩穩飛向耶律齊。他伸臂接住﹐但見郭襄烏溜溜的

一對眼珠不住滾動﹐張開小嘴正欲大哭﹐鮮龍活跳﹐不似有半點損傷

﹐一怔之下﹐隨即會意﹐料想黃蓉知道郭芙莽撞﹐才將幼女擲給自己

﹐當即伸掌在嬰兒口上輕按﹐阻住她哭出聲來﹐大叫﹕“啊喲﹐小孩

兒給這和尚弄死了。”

   慈恩面如死灰﹐霎時之間大徹大悟﹐向一燈合十躬身﹐說道﹕“

多謝和尚點化﹗”一燈還了一禮﹐道﹕“恭喜和尚終證大道﹗”兩人

相對一笑﹐慈恩揚長而出。裘千尺急叫﹕“二哥﹐二哥﹐你回來﹗”

慈恩回過頭來﹐說道﹕“你叫我回來﹐我卻叫你回來呢﹗”說罷大袖

一揮﹐飄然出了大廳。一燈喜容滿臉﹐說道﹕“好﹐好﹐好﹗”退到

廳角﹐低首垂眉﹐再不言語。

   黃蓉挽了頭髮﹐從耶律齊手中抱過郭襄。郭芙見母親如常﹐妹子

無恙﹐又驚又喜﹐扑到母親的懷裡﹐說道﹕“媽﹐我還道你當真發了

瘋呢﹗”黃蓉走到一燈身前﹐行下禮去﹐說道﹕“姪女逼于無奈﹐提

及舊事﹐還請大師見諒。”一燈微笑道﹕“蓉兒﹐蓉兒﹐真乃女中諸

葛也﹗”廳中諸人之中﹐只有武三通隱約知道一些舊事﹐余人均是相

顧茫然。

   裘千尺見事情演變到這步田地﹐望著兄長的背影終于在屏門外隱

沒﹐料想此生再無相見之日﹐胸口不禁一酸﹐體味他“你叫我回來﹐

我卻叫你回來呢”那句話﹐似乎是勸自己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心中

隱隱感到一陣惆悵﹐一陣悔意﹔但這悔意一瞬即逝﹐隨即傲然說道﹕

“各位在此稍待﹐老婆子失陪了。”黃蓉道﹕“且慢﹗我們今日造訪

﹐乃是為求絕情丹而來……”裘千尺向身旁隨侍的眾人一點頭。眾弟

子齊聲□哨﹐每處門口都擁出四名綠衣弟子﹐高舉裝滿利刃的漁網﹐

攔住去路。四名侍女抬起裘千尺的坐椅﹐退入內堂。

   黃蓉﹑武三通﹑耶律齊等見到漁網陣的聲勢﹐心下暗驚﹐均想﹕

“這漁網陣好不厲害﹐不知如何方能破得﹖”便這么遲疑﹐大廳前門

後門一齊軋軋關上﹐眾綠衣弟子縮身退出。武氏兄弟仗劍外沖﹐砰的

一聲﹐兩兄弟的雙劍夾在門縫之中﹐登時折斷﹐看來大門竟是鋼鐵所

鑄。黃蓉低聲道﹕“不須驚惶﹗出廳不准﹐但咱們得想個法兒﹐如何

破那帶刀漁網﹐如何盜藥救人。”

   公孫綠萼隨著母親進了內堂﹐問道﹕“媽﹐怎么辦﹖”裘千尺見

兄長已去﹐對方好手雲集﹐知道此事甚為棘手﹐但殺兄大仇人既然到

來﹐決不能就此屈服﹐好言善罷﹐微一沉吟﹐說道﹕“你去瞧瞧﹐楊

過和那三個女子在干甚么﹖”此言正合綠萼心意﹐她點頭答應﹐向“

火浣室”而去。

   行到半路﹐聽到前面有人說話﹐正是楊過的聲音﹐接著小龍女回

答了一句﹐好似說到“公孫姑娘”四字。這時天已全黑﹐綠萼往道旁

柳樹叢中一閃﹐心道﹕“不知她在說我些甚么﹖”放輕腳步﹐悄悄走

近﹐見楊過和小龍女並肩站立﹐聽楊過道﹕“你說此事全仗公孫姑娘

從中週旋﹐委實不錯。但願神僧早日醒轉﹐大家釋仇解怨﹐邪毒盡除

﹐豈不是妙﹖……啊喲﹗”這“啊喲”一聲驚呼突如其來﹐綠萼嚇了

一跳﹐不知楊過驀地裡遇上了甚么怪事。

   她心中關切﹐情不自禁的探頭張望﹐朦朧中只見楊過摔倒在地﹐

小龍女低聲道﹕“是情花之毒發作了嗎﹖”楊過只是呻吟﹕“嗯……

嗯。”竟痛得牙關難開。綠萼大是憐惜﹐心想﹕“他已服了半枚丹藥

﹐再服半枚﹐情花之毒便解。這半枚靈丹﹐說甚么也得去向媽媽要來

。”

   過了片刻﹐楊過站起身來﹐吁了一口長氣。小龍女道﹕“你每次

發作相距越來越近﹐更是一次比一次厲害。那神僧尚須一日方能醒轉

﹐便算他能配解藥﹐也未必……也未必……你這番苦楚﹐可也難受得

很啊。”她本想說“也未必來得及”﹐但終于改了口。楊過苦笑道﹕

“這位公孫老太太性子執拗至極﹐她的解藥又藏得隱秘異常﹐若非她

自願給我﹐否則便是將谷中老幼儘數殺了﹐鋼刀架在她頸中﹐也是決

計不肯拿出來的。”小龍女道﹕“我倒是有個法子。”楊過早猜到她

的心意﹐說道﹕“龍兒﹐你再也休提此言。你我夫妻情深愛篤﹐若能

白頭偕老﹐自然謝天謝地﹐如有不測﹐那也是命數使然。咱兩人之間

決不容有第三人攔入。”小龍女嗚咽道﹕“那公孫姑娘……我瞧她人

很好啊﹐你便聽了我的話罷。”

   綠萼心中大震﹐知道小龍女在勸楊過娶了自己﹐以便求藥活命。

只聽楊過朗聲一笑﹐道﹕“公孫姑娘自然是好。其實天下好女子難道

少了﹖那程英程姑娘﹐陸無雙陸姑娘﹐也是重情篤意之人。只是你我

既然兩心如一﹐怎容另有他念﹖你再設身處地想想﹐若有一個男人能

解你體內劇毒﹐卻要你委身以事﹐你肯不肯啊﹖”小龍女道﹕“我是

女子﹐自作別論。”楊過笑道﹕“旁人重男輕女﹐我楊過卻是重女輕

男……”說到此處﹐忽聽得樹叢後簌的一聲響﹐楊過問道﹕“是誰﹖



   綠萼只道被他發覺了蹤跡﹐正要應聲﹐忽聽一個女子聲音說道﹕

“傻蛋﹐是我﹗”只見陸無雙和程英從樹叢後的小路上轉了出來。綠

萼乘機悄悄退開﹐心中思潮起伏不定﹕“別說和龍姑娘相比﹐便是這

程﹑陸二位姑娘﹐她們的品貌武功﹐過去和他的交情﹐又豈是我所能

及﹖”她自見楊過﹐便不由自主的對他一往情深﹐先前固已知他對小

龍女情義深重﹐但內心隱隱存了二女共事一夫的念頭﹐此刻聽了這番

話﹐更知相思成空﹐已成定局。她自幼便鬱鬱寡歡﹐今日萬念俱灰﹐

決意不想活了﹐漫步向西走去。

   她神不守舍﹐信步所至﹐渾不知身在何處﹐心中一個聲音只是說

﹕“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山石彼端忽然隱隱傳來說話的聲音。綠萼

一凝神間﹐不禁微微一驚﹐原來神魂顛倒的亂走﹐竟已到了谷西自來

極少人行之處﹐抬頭見一座山峰沖天而起﹐正是絕險之地的絕情峰。

   這山峰峰腰處有一處山崖﹐不知若干年代之前有人在崖上刻了“

斷腸崖”三字﹐自此而上﹐數十丈光溜溜的寸草不生﹐終年雲霧環繞

﹐天風猛烈﹐便飛鳥也甚難在峰頂停足。山崖下臨深淵﹐自淵口下望

﹐黑黝黝的深不見底。“斷腸崖”前後風景清幽﹐只因地勢實在太險

﹐山石滑溜溜﹐極易掉入深淵﹐谷居民相戒裹足﹐便是身負武功的眾

綠衣弟子也輕易不敢來此﹐卻不知是誰在此說話。

   公孫綠萼本來除死以外已無別念﹐這時卻起了好奇之心﹐於是隱

身山石之後側耳傾聽﹐一聽之下﹐心中怦的一跳﹐原來說話之人竟是

父親。她父親雖然對不起母親﹐對她也是冷酷無情﹐但母親以棗核釘

射瞎了他一目﹐又將他逐出絕情谷﹐綠萼念起父女之情﹐時時牽掛﹐

此刻忽又聽到了這熟悉的聲音﹐才知他並未離開絕情谷﹐卻躲在這人

跡罕至之處﹐想來身子也無大礙﹐登時心下暗喜。

   只聽他說道﹕“你遍體鱗傷﹐我損卻一目﹐都是因為楊過這小賊

而起﹐咱倆不但敵愾同仇﹐也是同病相憐。”說著笑了起來﹐對方卻

不回答。綠萼頗感奇怪﹐暗想父親是在跟誰說話啊﹖聽他語氣微帶輕

薄之意﹐難道對方是個女子么﹖

   只聽得公孫止又道﹕“咱們在這人跡罕至的所在相逢﹐可說是天

意﹐當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一個女人“呸”的一聲﹐嗔道﹕“我

全身為情花刺傷﹐你半點也沒放在心上﹐盡說此瘋話﹐拿人取笑。”

綠萼心道﹕“啊﹐原來是今日闖進谷來的李莫愁。”只聽公孫止忙道

﹕“不﹐不﹐我怎不放在心上﹖自然要盡力設法。你身上痛﹐我心裡

更痛。”

   與公孫止說話的正是李莫愁。她遍身為情花所刺﹐中毒著實不輕

﹐幸好她滿腔憤怒憎恨﹐怨天尤人﹐不動男女之情﹐身上倒無多在痛

楚。但知花毒厲害﹐亟于尋覓解藥﹐谷中道路錯綜﹐亂走亂撞﹐竟到

了斷腸崖前。公孫止卻在此已久﹐他有意來此僻靜之處﹐以便避過谷

諸人﹐然後俟相害死裘千尺﹐重奪谷主之位。兩人曾交過手﹐都知對

方武功了得﹐見面後均想﹕“我正有事于谷中﹐何不倚凶為助﹖”三

言兩語﹐竟爾說得甚是投契。

   公孫止于當年所戀婢女柔兒死後﹐專心練武﹐女色看得甚淡﹐但

自欲娶小龍女而不可得﹐抑制已久的情慾突然如隄防潰決﹐不可收拾

。以他堂堂武學大豪的身份竟致出手去強奪完顏萍﹐已與江湖上下三

濫行徑無異﹐此時與李莫愁邂逅相遇﹐見她容貌端麗﹐心中又即動念

﹕“殺了裘千尺那惡婦後﹐不如便娶這道姑為妻﹐她容貌武功﹐無一

不是上上之選﹐正可和我相配。”那知李莫愁心地狠毒﹐用情卻是極

專﹐她一生惡孽﹐便是因“情”之一字而來﹐這時聽公孫止言語越來

越不莊重﹐心下如何不惱﹖但為求花毒的解藥﹐祇得稍假辭色﹐敷衍

對答。

   公孫止道﹕“我是本谷的谷主﹐這情花解藥的配制之法﹐天下除

我之外再無第二人知曉﹐只是配制費時﹐遠水救不得近火﹐好在谷中

尚余一枚﹐在那惡婦人手中。咱們只須除滅了她﹐那便甚么都是你的

了。”最後一句話意存雙關﹐意思說不但給你解藥﹐這絕情谷的主婦

之位也都屬你。天下只他一人知曉解藥制法﹐這話原本不假﹐情花在

谷中生長已久﹐公孫止上代的祖先損傷了不少人命﹐才試出解藥的配

制之方﹐為了情花有阻攔外人入谷之功﹐因此並不□除﹐而解藥的方

子也是父子相傳﹐不入旁人之手。雖是裘千尺﹐也只道解藥是上代遺

存﹐方子已然失傳。但裘千尺那枚解藥現下只剩半枚﹐公孫止卻不知

悉。

   李莫愁沉吟道﹕“既是如此﹐你先頭豈非白說﹖解藥在尊夫人手

中﹐而尊夫人又與你反目成仇﹐便算殺她不難﹐解藥卻如何能夠到手

﹖”公孫止躊躇未答﹐過了半晌﹐說道﹕“李道友﹐你我一見投緣﹐

我縱死亦不足惜。”李莫愁淡淡的道﹕“這個可不敢當。”公孫止道

﹕“我有一計﹐能從惡好手中奪得靈丹﹐但盼你答應我一件事。”李

莫愁勃然道﹕“我一生闖蕩江湖﹐獨來獨往﹐從不受人要挾。解藥你

肯給便給﹐不肯便索罷休。我李莫愁豈是哀憐乞命之輩﹖”

   公孫止武功雖然甚強﹐但一生僻處幽谷﹐便是江湖上最厲害的人

物也均不知﹐縱然略有所聞﹐也是得自數十年前裘千尺的轉述。近十

年來赤練仙子李莫愁聲名響亮﹐武林中無人不知她貌似桃李﹐心若蛇

蠍﹐這公孫止卻懵懵懂懂的一無所悉﹐聽她這幾句話說得甚有氣派﹐

只有更喜﹐忙道﹕“你錯會我的意思了。我但盼能為你稍盡綿薄﹐歡

喜還來不及﹐豈有要挾之意﹖只是要奪那絕情丹到手﹐勢不免傷了我

的親手女兒的性命﹐因之我說得不甚妥善﹐也是有的。你千萬不可介

意。”

   公孫綠萼隱身大石之後﹐聽到“勢不免傷了我親生女兒的性命”

這句話﹐不由得全身一震。

   李莫愁也感詫異﹐問道﹕“解藥是在令愛手中么﹖”公孫止道﹕

“不是的﹐我跟你實說了罷﹗那惡婦性情固執暴戾之極﹐解藥必是藏

在隱秘無比的處所﹐強逼要她獻出﹐勢所不能﹐只有出之誘取一途。

”李莫愁點頭道﹕“確是如此。”公孫止道﹕“這惡婦對人人均無情

義﹐心腸狠毒﹐無所不至﹐惟有對她的親生女兒卻十分愛惜。咱們瞧

准了這點﹐由我去將女兒綠萼誘來﹐你出手擒她﹐將她擲在花叢中。

這么一來﹐那惡婦不得不取出絕情丹來救治女兒。咱們俟機劫奪﹐便

能成功。只可惜這絕情丹世間唯存一枚﹐既給了你﹐我那女兒的小命

便保不住了。”李莫愁沉吟道﹕“咱們也不必用真的情花來刺傷令愛

﹐只消假意做作﹐讓她似乎中毒﹐那便可奪丹﹐又能保全令愛。”公

孫止嘆道﹕“那惡婦十分精明﹐我女兒倘若只中假毒﹐焉能瞞得過她

﹖”說到這裡﹐忽然聲音嗚咽﹐似乎動了真情。李莫愁道﹕“為了救

我性命﹐卻須傷害令愛﹐我心何忍﹖看來你原也舍她不得﹐此事便作

罷休。”公孫止忙道﹕“不﹐不﹗我雖舍她不得﹐可更加舍你不得。

”李莫愁默然﹐心想除此而外﹐確也更無別法。公孫止道﹕“咱們在

此稍待﹐過了夜半﹐我便去叫女兒出來﹐憑她千伶百俐﹐也決想不到

她爹爹有此計謀。”

   兩人如此對答﹐每一句話綠萼都聽得清清楚楚﹐越想越是害怕。

那日公孫止將她和楊過驅入鱷魚潭﹐她已知父親絕無半點父女之情﹐

但當時還可說是出于一時之憤﹐今日竟然如此處心積慮﹐要害死親生

女兒來討好一個初識一面的女子﹐心腸狠毒﹐真是有甚于豺狼虎豹。

她本來不想活了﹐然而聽到二人如此安排毒計圖謀自己﹐卻不由得要

設法逃開﹐好在四下裡山石嶙峋﹐樹木茂密﹐隱蔽之處甚多﹐於是輕

輕向後退出一步﹐隔了片刻﹐又退出一步﹐直退至數十丈外﹐才轉身

快步走開。

   她走了半個時辰﹐離絕情谷已遠﹐知道父親不久便要前來相誘﹐

連臥房也不敢回去﹐淒悽涼涼的坐在一塊岩石之上﹐寒風侵肌﹐冷月

無情﹐只覺世間實無可戀﹐喃喃自語﹕“我本就不想活了﹐爹爹你又

何必設這毒計來害我﹖你要害死我﹐儘管來害罷。真是奇怪﹐我又何

必逃﹖”

   突然之間﹐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射進了心裡﹕“爹爹有心狠毒﹐此

計果然大妙。反正我要自盡﹐何不有此計向媽媽騙取靈丹﹐去救了楊

大哥的性命﹖你夫妻團圓﹐總不免要感激我這一心一意待他的苦命姑

娘。”想到此處﹐又是欣喜﹐又是傷心﹐精神卻為之一振﹐四下一看

﹐瞧清了身在何處﹐舉步走進母親的臥房。

   她經過情花樹叢之時﹐折了兩條花枝﹐提在手中﹐走到母親房外

﹐低聲叫道﹕“媽﹐你睡著了么﹖”裘千尺在房中應道﹕“萼兒﹐有

甚么事﹖”綠萼叫道﹕“媽﹐媽﹗我給情花刺傷了。”說著張臂便往

情花枝上用力一抱。

   花枝上上千百根小刺同時刺入她身體。她自幼便受諄諄告誡﹐決

不能為花刺刺傷﹐幼時因無體內情慾誘引﹐偶爾被小刺刺中﹐亦無大

礙﹐後來年紀漸大﹐旁人的告誡也越加鄭重。十余年來小心趨避之物

﹐想不到今日自行引刺入體﹐心中這番痛楚卻更深了一層。她咬緊牙

關﹐又叫了幾聲﹕“媽﹗”

   裘千尺聽到呼聲有異﹐吃了一驚﹐忙命侍女開門﹐扶綠萼進來。

綠萼叫道﹕“我身上有情花花刺﹐你們不可近前。”兩名侍女駭然變

色﹐大開房門﹐讓綠萼自行走進﹐那敢碰她身子﹖

   裘千尺見女兒臉色慘白﹐身子顫抖﹐兩枝情花的花枝掛在胸前﹐

忙問﹕“你怎么了﹐怎么了﹖”綠萼叫道﹕“是爹爹﹐是爹爹﹗”她

怕母親的目光厲害﹐低下頭不敢望她。裘千尺怒道﹕“你還叫他爹爹

﹖那老賊怎么了﹖”綠萼道﹕“他……他……”裘千尺道﹕“你抬起

頭了﹐讓我瞧瞧。”綠萼一抬頭﹐遇到母親一對凜凜生威的眸子﹐不

禁批了個寒戰﹐說道﹕“他……他和今日進谷來的那個美貌道姑﹐在

斷腸崖前鬼鬼祟祟的說話﹐我躲在大石後面﹐想聽他說些甚么……”

這幾句話半點不假﹐此後卻非捏造謊言不可﹐綠萼祇怕給母親瞧出破

綻﹐說到這裡﹐又低下頭來。

   裘千尺道﹕“他兩個說些甚么﹖”綠萼道﹕“說甚么同病相憐﹐

甚么有緣千里來相會。他們……他們一起罵你惡婦長﹑惡婦短的﹐我

聽著氣不過……”說到這裡便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裘千尺咬牙切齒

﹐道﹕“莫哭﹐莫哭﹗後來怎樣了﹖”綠萼道﹕“我不小心身子一動

﹐給他們知覺了。那道姑……那道姑便將我推入了情花叢裡。”

   裘千尺聽她聲音有些遲疑﹐喝道﹕“不對﹐你在說謊﹗到底是怎

樣﹖休得瞞我。”綠萼出了一身冷汗﹐道﹕“我沒騙你﹐這……這難

道不是情花么﹖”裘千尺道﹕“你說話的語調不對﹐你自小便是這樣

﹐說不得謊﹐做娘的難道不知﹖”綠萼靈機一動﹐咬牙道﹕“媽﹐我

是騙了你﹐是爹爹推我入情花叢的。他惱我跟你﹑幫你﹐跟你作對﹐

說我只要娘﹐不要爹。他……他拼命要討好那美貌道姑。”

   裘千尺恨透了丈夫﹐綠萼這幾句話恰恰打中她心坎﹐登時深信不

疑﹐忙拉了女兒手掌﹐溫言道﹕“萼兒不用煩惱﹐讓娘來對付這老賊

﹐總須出了咱娘兒倆這口惡氣。”當下命侍女取過剪刀鉗子﹐先將花

枝移開﹐然後鉗出肌膚中斷折了的小刺。

   綠萼哽咽道﹕“媽﹐女兒這番是活不成了。”裘千尺道﹕“不怕

﹐不怕﹐咱們還有半枚絕情丹未用﹐幸好沒給那無情無義的楊過小賊

蹧蹋了。你服了這半枚丹藥﹐花毒雖然不能除淨﹐只要你乖乖的陪著

媽媽﹐對任何臭男子都不理睬﹐甚至想也不去想他們﹐那便決計無礙

。”裘千尺苦受丈夫的折磨﹐楊過又不肯做她女婿﹐恨極了天下的男

子﹐女兒如能終身不嫁﹐正合她心願﹐可說再好也沒有。

   綠萼皺眉不語。裘千尺又問﹕“那老賊和那道姑呢﹖他們在那裡

﹖”綠萼道﹕“我從情花叢中掙扎著爬起﹐沒敢回頭再看﹐他們多半

仍有那裡。”裘千尺暗自沉吟﹕“老賊有了強助﹐必來奪回此谷。谷

中弟子多半是他心腹親信﹐事到臨頭﹐必定歸心于老賊﹐最多也是袖

手旁觀﹐兩不相助﹐決不會出手與他為敵。我手足殘廢﹐所仗的只是

一門棗核釘。這暗器出其不意的射出固是威力極大﹐但老賊既有防備

﹐多半便奈何他不得﹐如他手持盾牌來攻﹐我便一籌莫展。那便如何

是好﹖”

   綠萼見母親目光閃爍﹐沉吟不語﹐還道她在斟酌自己的說話是真

是偽﹐生怕她問個不休﹐終查知真相﹐自己一番受苦不打緊﹐取不到

解藥﹐楊過身上的毒質終是難除。她一想到楊過﹐胸口一陣大疼﹐“

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裘千尺伸手撫摸她頭髮﹐道﹕“咱們取絕情丹

去。”雙手一拍﹐命四名侍女將坐椅抬出房門。

   綠萼自楊過去後﹐一直想知道母親將半枚丹藥藏在何處。曾聽母

親說過﹐丹藥決不能藏在身邊﹐否則任誰都可殺了她﹐一搜即得。心

想她手足殘廢﹐行動須人扶持﹐決不能躥高伏低﹐也不能藏之于甚山

洞僻谷﹐想來定是藏在府第之中。但她數十日來到處查探﹐丹房﹑劍

室﹑花園﹑臥房﹐沒一處不詳加察看﹐始終瞧不出半點端倪﹐這時見

母親命侍女將坐椅抬向大廳﹐不由得大為訝異﹐心想大廳是人人所到

之處﹐最難藏物﹐何況此刻強敵聚集于廳﹐正是為這半枚丹藥而來﹐

難道丹藥便在敵人面前﹐任其予取予攜么﹖

   大廳前後鐵門緊閉﹐眾弟子手提帶刀漁網監守﹐見裘千尺到來﹐

上前行禮。為首的弟子躬身說道﹕“敵人絕無聲息﹐似是束手待斃。

”裘千尺哼了一聲﹐心想﹕“井底之蛙﹐當真不知天高地厚。善者不

來﹐來者不善﹐今日闖進谷來的這些人物﹐焉是束手待斃之輩﹖”說

道﹕“開門﹗”兩名弟子打開鐵門﹐另有八名弟子提著兩張漁網﹐在

裘千尺左右護衛﹐相率進廳。

   只見一燈大師﹑黃蓉﹑武三通﹑耶律齊諸人都坐在大廳一角。裘

千尺待椅子著地﹐舉手說道﹕“這裡除了黃蓉母女三人﹐其余的我可

不究擅自闖谷之罪﹐一齊給我走開罷﹗”黃蓉微笑道﹕“裘谷主﹐你

大難臨頭﹐不知快求避解﹐兀自口出大言﹐當真叫人齒冷。”裘千尺

心中一凜﹐暗想﹕“她怎知我大難臨頭﹖難道她已知那老賊回谷﹖”

冷冷的道﹕“是福是禍﹐須待報應到來方知。老婦人肢體不全﹐以殘

廢之身﹐還怕甚么大難﹖”

   黃蓉自不知公孫止已回絕情谷﹐但鑒貌辨色﹐眼見裘千尺眉間隱

有重懮﹐與適才出廳時飛揚狠惡的神態大不相同﹐料想谷中或有內變

﹐因此出言試探﹐聽裘千尺雖然說得嘴硬﹐自己所料卻多半不錯﹐說

道﹕“裘谷主﹐令兄是自行失足摔下深谷而死﹐絕非小妹所傷﹐但若

你對此事始終耿耿﹐小妹不避死活﹐你卻須賜贈解藥﹐以救楊過之傷

。小妹倘若死了﹐這裡許多友決不記恨﹐仍然助你解脫大禍﹐以退內

敵。你這項買賣做是不做﹖”

   黃蓉這般說法﹐實是讓對方佔盡了便宜﹐眼見裘千尺除棗核釘厲

害之外別無傷敵手段﹐而大聲說出“內敵”兩字﹐更是打中了她心坎



   裘千尺心想﹕“當真有這么好﹖”說道﹕“你是丐幫幫主﹐諒必

言而有信。我打你三枚棗核釘﹐你當真不避不讓﹐亦不用兵器隔打﹖



   黃蓉尚未回答﹐郭芙搶著道﹕“我媽只說不避不讓﹐可沒說不用

兵器隔打。”黃蓉﹐微笑道﹕“裘谷主要泄心中惱恨﹐小妹不用兵刃

暗器隔打就是。”郭芙叫道﹕“媽﹐那怎么成﹖”適才她長劍被棗核

釘擊斷﹐知道這暗器力道強勁無比﹐倘若真的不讓不隔﹐母親血肉之

軀如何抵擋得了﹖黃蓉卻想﹕“過兒于我郭家一門四人均有大恩﹐此

刻他身上劇毒難解﹐說甚么也要叫老太婆交出解藥。她這棗核釘自是

天下最凌厲的外門暗器﹐任她連打三釘確然十分凶險﹐稍有疏虞﹐不

免便送了性命。但若非如此﹐她焉肯交出解藥﹖”

   黃蓉說這番話時﹐早已替裘千尺設身處地的想得十分週到﹐既要

讓她泄去心中若干怨毒鬱積﹐又乘著她內變橫生﹑懮急驚懼之際﹐允

她御敵解難﹐而泄憤之法﹐正是她惟一能以之傷人的伎倆﹐縱是裘千

尺自己﹐也提不出更有利的方法來。

   但裘千尺覺得此事太過便宜﹐未免不近人情﹐啞聲道﹕“你是我

的對頭死敵﹐卻甘心受我三枚棗核釘﹐到底包藏著甚么詭計﹐甚么禍

心﹖”

   黃蓉走上前去﹐低聲道﹕“此處耳目眾多﹐祇怕有不少人對你不

懷好意﹐我要在你耳邊說幾句話。”裘千尺向從弟子掃射了一眼﹐心

想﹕“這些人大半是老賊的親信﹐確是不可不防。”便點了點頭。

   黃蓉湊過頭去﹐悄聲道﹕“你的對頭不久便要發難動手﹐小妹自

己何嘗不是身處險地﹖咱們快快揭過了這場過節﹐小妹不論死活﹐大

夥兒便可並肩應敵。再者楊過于我有恩﹐我便送了性命﹐也要求得絕

情丹給他。人生在世﹐有恩不報﹐豈不與禽獸無異﹖”說罷退開三步

﹐凝目以望。

   裘千尺聽了“有恩不報﹐豈不與禽獸無異”這話﹐心中也是一動

﹐暗想﹕“若不是楊過這小子相救﹐我此刻還是孤零零的在地底山洞

中捱苦受難。”但這念頭便如閃電般一瞬即過﹐善念消退﹐噁心立生

﹐冷冷的道﹕“任你百般花言巧語﹐老婦人鐵石心腸﹐不改初衷﹐來

來來﹐你站開了﹐吃我三釘﹗”

   黃蓉衣袖一拂﹐道﹕“我拼死挨你三釘便了。”說著縱身退後﹐

站在大廳正中﹐與裘千尺相距約莫三丈﹐說道﹕“請發射罷﹗”

   武三通等雖然素知黃蓉足智多謀﹐但裘千尺棗核釘的厲害各人親

眼所見﹐這時見黃蓉空手站立﹐無不心中惴惴。郭芙更是著急﹐走過

去一拉黃蓉衣袖﹐低聲道﹕“媽﹐咱們找個地方﹐我把軟□甲脫下來

給你換上﹐那就不怕老太婆的棺材釘了。”黃蓉微微一笑﹐道﹕“以

軟□甲擋棗核釘﹐那又何足為奇﹖你且看媽媽的手段。”

   只聽得裘千尺道﹕“各人閃……”那“開”字尚未出口﹐棗核釘

已疾射而出﹐直指黃蓉小腹。這枚棗核釘的去勢當真是悍猛無倫﹐雖

是極小的一枚鐵釘﹐但破空之聲有如尖嘯﹐黃蓉“啊”的一聲高叫﹐

彎腰捧腹﹐俯下身去。

   郭芙和武三通等一齊大驚﹐待要上前相扶﹐嘯聲又起﹐這第二枚

棗核釘卻是射向黃蓉的胸口。黃蓉仍是一聲大叫﹐搖搖晃晃的退後幾

步﹐似乎便要摔倒。

   裘千尺見黃蓉果然如言不閃不擋﹐兩枚鐵釘均已打中她身上要害

﹐這兩枚鐵釘的力道﹐便岩石也射入了﹐何況血肉之軀﹖但黃蓉身中

兩釘﹐雖似已受重傷﹐但竟不摔倒﹐顯是苦苦支撐﹐要再受自己一釘

。裘千尺心下駭然﹐暗想﹕“先前見這女子嬌怯怯的模樣﹐不信她有

甚能耐可當丐幫的幫主。如此看來﹐當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但想

她身中兩釘﹐決計性命不保﹐就此報了深仇﹐不禁欣然色喜﹐“波”

的一聲﹐第三枚棗核釘又從口裡噴出。這一次卻是射向黃蓉的咽喉。

要使用鐵釘透喉而過﹐殺害兄長的大仇人立斃當場。

   黃蓉說出甘愛三釘之時﹐尚未籌得良策﹐只是知道非此不足以換

得解藥﹐縱然身死﹐也是報了楊過的大恩。但其後與裘千尺一番低語

﹐稍有余裕﹐心念電閃﹐已有了計較。先一陣郭芙的長劍被棗核釘打

斷﹐黃蓉拾起劍頭﹐藏在衣袖之中﹐待棗核釘打到﹐一彎臂便將劍頭

掃在鐵釘射到之處。只是釘劍相撞﹐必有金鐵之聲﹐她兩次大聲叫喚

﹐便將這聲音掩蓋了過去。這一巧招裘千尺果然並未發覺。

   黃蓉有意裝得身受重傷既可稍減對方怒氣﹐也可保全她一谷之主

的身份。但第三枚棗核釘直指咽喉﹐倘若舉起衣袖﹐以袖中暗藏的劍

頭擋隔﹐必被裘千尺瞧出破綻﹐自己便算毀了“不避不隔”的諾言﹐

處此情境﹐祇得行險﹐當下雙膝微微一曲﹐待棗核釘對准嘴唇飛到﹐

她胸腹之間早已真氣充溢﹐張口用力吐出﹐一股真氣噴將出去。她知

這棗核釘來勢所以這般凌厲﹐全憑真氣激發﹐若以氣對敵氣﹐則敵遠

我近﹐大佔便宜﹐棗核釘縱不從空墜落﹐來勁也必急減。那知裘千尺

獨居山洞﹐手足既廢﹐整日價除了苦練這門棗核功夫之外﹐心不旁騖

。黃蓉功力既不及她深厚﹐又須處分幫務﹑助守襄陽﹑生兒育女﹑伴

夫課徒﹐那能如她這般苦心致志﹖因此一股真氣噴出﹐棗核釘來勢只

略略一緩﹐勁力仍是猛惡無比。

   黃蓉心中一驚﹐鐵釘已到嘴唇﹐當這千鈞一髮之際別無他法﹐只

好張口急咬﹐硬生生將鐵釘咬住了。這一下只震得滿口牙齒生疼﹐立

足不穩﹐倒退了兩步。她先前倒退乃是假裝﹐這次卻真是被鐵釘來勢

衝擊而退﹐也幸好她應變奇速﹐退步消勢﹐否則上下四枚門牙非當場

跌落不可﹐饒是如此﹐也已震得牙齒出血。

   旁觀眾人齊聲驚呼﹐圍了攏來。黃蓉一仰頭﹐“波”的一聲﹐將

棗核釘噴出﹐釘入橫梁﹐皺眉道﹕“裘谷主﹐小妹受了你這三釘﹐命

不久長﹐盼你依言賜藥。”

   裘千尺見她竟能將棗核釘一口咬住﹐也自駭然﹐眼見兩枚棗核釘

明明射入她體內﹐何以仍然直立不倒﹖側目向綠萼望了一眼﹐心想﹕

“我兒中了情花之毒﹐別說楊過不允婚事﹐他便當真是我的女婿﹐這

半枚絕情丹也豈能給他﹖”但自己親口答應給藥﹐言入眾人之耳﹐總

不能立時反悔﹐她雙眼一轉﹐已有計較﹐說道﹕“郭夫人﹐咱兩人雖

是女流﹐但行事慷慨有信﹐當勝鬚眉。你挺身受我三釘﹐如此氣慨﹐

世所罕有﹐我甚是佩服﹐解藥便可給你。我若少待有事﹐仍盼各位援

手。”

   郭芙只道母親當真中了鐵釘﹐叫道﹕“我媽媽若受重傷﹐這裡大

夥兒都要跟你拼命。”轉頭向黃蓉道﹕“媽﹐老太婆的釘子打中了你

身上何處﹖”

   黃蓉不答女兒的問話﹐向裘千尺道﹕“小女胡言﹐谷主不必當真

。小妹生平說一是一﹐自當相助谷主退敵﹐便請賜藥是幸。”武三通

等聽黃蓉說話中氣充沛﹐聲音爽朗﹐半點不像受了傷的模樣﹐漸漸寬

心。

   這一層裘千尺也已瞧出﹐心下驚疑不定﹐想道﹕“她有如此武功

﹐我縱要反悔﹐也不容易﹐只有以詐道相待。”於是點頭說道﹕“那

么我先多謝了。”轉頭向女兒道﹕“萼兒過來﹐我有言吩咐。”

   黃蓉一生之中﹐不知對付過多少奸滑無信之徒﹐裘千尺眼光閃爍

不定﹐如何逃得過她的雙目﹖她知裘千尺決不肯就此輕易交出解藥﹐

只是要怎生推脫欺詐﹐騙一時自是猜想不出。

   只聽裘千尺道﹕“將我面前數過去的第五塊青磚揭開了。”綠萼

大奇﹕“難道那絕情丹竟是藏在磚下﹖”黃蓉一聽﹐暗贊裘千尺心思

靈巧﹕“這絕情丹如此寶貴﹐不知有多少人在亟圖謀。她藏在這當眼

之處﹐確是使人猜想不到﹐磚下所藏是真藥無疑。她決不會事先料到

有此刻的情勢﹐因而在磚下預藏假藥。”裘千尺如命人赴丹房或是內

室取藥﹐黃蓉倒也難知取來的絕情丹是真是假﹐這時見她命女兒揭開

青磚﹐卻是少了一層顧慮。

   綠萼數到第五塊青磚﹐拔出腰間匕首﹐從磚縫中插入﹐揭起磚塊

﹐只見磚下鋪著灰泥﹐全無異狀。

   裘千尺道﹕“磚下藏藥之處﹐大有機密﹐不能為外人所知﹐萼兒

﹐俯耳過來。”黃蓉知道裘千尺狡計將生﹐當下叫聲“哎唷”﹐捧腹

彎腰﹐裝得身上傷勢發作﹐好讓裘千尺防備之心稍減﹐以便凝神聽她

對女兒的說話。豈知裘千尺也已料到了此節﹐在綠萼耳畔說得聲音極

輕﹐黃蓉雖是全神貫注﹐也只聽到“絕情丹便在青磚之下”九字。但

她早料到絕情丹是在青磚之下﹐這九個字聽來一無用處﹐此後只見裘

千尺的嘴唇微微顫動﹐半個字也聽不出來﹐再看綠萼﹐但見她眉尖緊

蹙﹐只是“嗯﹑嗯﹑嗯”的答應。

   黃蓉知道眼前已到了緊急關頭﹐卻不知如何是好﹐甚是惶急﹐忽

聽得一燈大師道﹕“蓉兒過來﹐我瞧瞧你的傷勢如何﹖”黃蓉回過頭

來﹐見一燈坐在屋角﹐臉上頗有關切之容﹐心想﹕“他一搭我有脈搏

﹐便知我非受傷。”於是走過去伸出手掌。一燈伸出三指搭住她的脈

腕﹐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婆婆說……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磚下有兩瓶……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東首的藏真

藥……阿彌陀佛……西首的藏假藥……阿彌陀佛……叫女兒取西首假

藥……阿彌陀佛……假藥給你……阿彌陀佛……”

   一燈大師口誦佛號之時﹐聲音甚響﹐說到“磚下有兩瓶”這些話

時﹐聲音放低。黃蓉只聽他說了“老婆婆說”那四個字﹐即明其理﹐

知道一燈大師數十年潛修﹐耳聰目明﹐遠勝常人。佛家原有“天眼通

”﹑“天耳通”之說﹐佛經上言道﹐具此大神通者﹐當深處禪定之際

﹐“能聞六道眾生語言及世間種種音聲﹐通達無礙”。這般說法過于

玄妙﹐自不可信﹐但內功深厚﹑心田澄明之人能聞常人之所不能聞﹐

卻非奇事。裘千尺對女兒低聲細語﹐一燈大師在數丈外閉目靜坐﹐一

字一語聽得明明白白。他知丹藥真假關連楊過性命﹐佛家有好生之德

﹐豈能見死不救﹐於是告知了黃蓉。

   黃蓉待他念完兩句佛號﹐便問﹕“我的傷能好么﹖”“棗核釘能

起出么﹖”每問一句﹐剛好將一燈所說“東首的藏真藥”﹑“西首的

藏假藥”那些話掩蓋了。裘千尺向兩人望了幾眼﹐但見黃蓉面有懮色

﹐只是詢問自己傷勢﹐一燈不住的說“阿彌陀佛”﹐那料得自己奸計

已盡為對方知悉。

   綠萼聽母親說完﹐點頭答應﹐彎下腰來﹐伸手到磚底的泥中一掏

﹐果有兩個小瓶並列﹐她心中一酸﹐暗道﹕“楊郎啊楊郎﹐今日我舍

卻性命﹐取真藥給你。這番苦心﹐你未必知道罷﹖”當下摸了東首那

瓷瓶出來﹐說道﹕“媽﹗絕情丹在這兒了﹗”她伸手在土下掏摸﹐只

有她才知這瓶子原來在東首﹐裘千尺和黃蓉卻都以為是從西首取出。

   兩個瓷瓶外形全然相同﹐瓶中的半枚丹藥模樣也無分別﹐裘千尺

倘不以舌試舐藥味﹐也是難分真假。她見綠萼取出瓷瓶﹐心道﹕“先

前我還防這丫頭盜丹去討好情郎﹐現下她也中了情花之毒﹐自是救自

己性命要緊了。”她生性偏狹狠惡﹐刻薄寡恩﹐決不信世上有人甘願

舍卻自己性命以救旁人﹐說道﹕“咱們信守諾言﹐丹藥交給郭夫人。

”綠萼道﹕“是﹗”雙手捧著瓷瓶﹐走向黃蓉。

   黃蓉先襝衽向裘千尺行禮﹐說道﹕“多謝厚意。”心中卻想﹕“

既知真藥所在﹐難道還盜不到么﹖”

   正要伸手去接瓷瓶﹐突然屋頂上“喀喇”一聲響﹐灰土飛揚﹐登

時開了一個大洞﹐一人從空躍落﹐伸手便將綠萼手中的瓷瓶奪了過去

。綠萼大驚失色﹐叫道﹕“爹爹﹗”

   黃蓉見公孫綠萼的臉色大變﹐極為惶急﹐不禁一怔﹕“公孫止奪

去的瓷瓶﹐明明裝的是假藥﹐她何必如此著急﹖”

   便在此時﹐大廳廳門轟的一聲巨響﹐震得廳上每一枝紅燭搖晃不

已﹐火焰忽明忽暗﹐跟著又是一響﹐門閂從中截斷﹐兩扇大門左右彈

開﹐走進一男三女。男的正是楊過﹐女的則是小龍女﹑程英和陸無雙



   綠萼見楊過進來﹐失聲叫道﹕“楊大哥……”迎上前去﹐只踏出

兩步﹐立覺不妥﹐要說的那句話縮回了口中﹐腳步也即停止。黃蓉一

直注視著綠萼的神色﹐只見她瞧著楊過的眼光之中流露出無限深情﹑

無限焦慮﹐登時恍然﹐心道﹕“蓉兒啊蓉兒﹐難道你做了媽媽﹐連女

兒家的心事也不懂了﹖她媽媽命她給我們取假藥﹐但她痴戀過兒﹐遞

過來的卻是真藥﹐公孫止搶去的正是續命靈丹﹐她如何不急﹖”
作者: 89820805    時間: 2009-7-18 13:29

謝謝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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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何妍    時間: 2023-3-7 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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