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用力挺直背脊才行,被我以雙手貼住的世古口那副胸膛好厚實、好健壯,不論怎麽推仍是不動如山。我對于本身的弱小感到恐懼,可是在他雙臂的環繞下又覺得好安心。我用力挺直背脊,世古口卻拚命縮起身軀,心髒狂跳不已,放在他胸膛上的雙手顫抖著,他的手也在顫抖。我想起那一張紙,左側寫著世古口的那一張紙,右側寫著水谷美雪的那一張紙。那張紙被我很寶貝地收藏著,上鎖抽屜的最裏側,確保不會被任何人發現,同時也確保不會搞丟。
如果是在吃餃子前就好了。
這樣的念頭突然閃過,不過我也只能在那一瞬間冷靜思考,柔軟的觸感讓所有一切煙消雲散,腦袋裏有什麽白色的東西進開來,我頓時分不清天南地北。不僅接觸的部位,從頭頂直到腳底都一陣酥麻。
一直到兩人的唇辦分開後,我好不容易才能再度思考。我把頭埋在他的胸膛,一邊想「好厲害喔」。以前雖然數度想象會是什麽感覺,可是想象力完全不足夠。這種感覺根本想都想不到,遠遠超出想象之外。
畢竟,身體到現在都還在顫抖呢。
3
電話響起,當然應該接,可是現在忙翻天。右手正拿著三O五號房柴田病患的尿瓶,尿瓶果真像它的名字一樣,就是個存滿尿的瓶子。不論大小、形狀,都和腌梅子的瓶子一模一樣,只是裏頭滿滿裝得全是尿。根據不同疾病,掌握病患一天的排尿量相當重要,所以才要使用這種工具。這就像是在收集信息,人命關天的疾病也經常派得上用場。症狀越嚴重,使用越頻繁。尿瓶,絕對不能等閑視之;尿瓶,無法或缺的存在。谷崎亞希子提著柴田病患如此重要的尿瓶,猶豫著該不該去接電話。既然電話應答也算分內工作,就應該去接吧,但是她現在右手卻提著尿瓶,內科的醫師正在診療室中大喊「快拿過來」。右手提尿瓶,左手接電話會不會很那個啊。但是放眼望去,醫護站裏每個人都是一副忙翻天的模樣,靠電話最近的除了自己別無他人。
谷崎會接吧!
醫護站裏所有人以視線,或是以感覺所施加的無言壓力,強有力地傳遞過來。女人還真是一種恐怖的生物,無須只字詞組便能産生這種高度壓力,實在是男人所望塵莫及。啊,護士長瞪過來了,到底爲什麽會這麽受敵視呀。谷崎亞希子難以抵抗那些糾纏不休的感覺,只好在右手提著尿瓶的情況下接起電話。
「你好,醫護站。」
「外線。」
耳邊傳來的是總機轉接的聲音。
「現在接過去,麻煩妳了。」
嗯?聲音怎麽聽起來比平常急促呀?
這疑問在一秒後獲得解答。
「Hello?」
「啊?」
「Well……hello? hello?」
是英語。
總機那邊大概也搞不清楚對方在說什麽,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轉過來再說。死定了,抽到下下簽了。
不自覺地冷汗直流。
「哈……哈啰……」
回這麽一句似乎讓情況更爲惡化,據此判斷她這邊懂英語的對方,頓時滔滔不絕地快速說起英語。當然,她根本聽不懂,完全有聽沒有懂。這可不是她在吹牛,谷崎亞希子高中時期的英文分數,也就那麽三次及格過。她總是曆經補考的補考,又或是補考的補考的補考,最後仰仗英文老師的驚愕與同情,好不容易才能拿到學分。能夠拍胸脯保證寫出來拼字無誤的英文單字屈指可數,首先就是自己的名字——Akiko TaniZaki,再來就是愛車的名字——Silvia。Sky、talk、cat、dog。。……就在這些國中一年級程度的英文單字逐一浮現腦海的當下,她好不容易才掌握到對方話中的細微線索。但是,卻不知道該怎麽叫對方梢候,自己連這種程度的英文都不知道,該怎麽辦啊。
煩惱約兩秒後,亞希子大叫:
「你等一下喔!」
然後她以肩膀夾住話筒,不安地四處張望,不在喔,行不通嗎?怎麽辦啊?就在她汗如雨下時,想找的那個人正好打著大呵欠,一邊從醫護站前走過。
亞希子彷佛在沙漠中發現綠洲的旅人一般高聲說:
「夏目……醫師!電話!電話!」
身爲護士,再怎麽樣還是沒辦法在衆目睽睽之下直呼醫師名諱。夏目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以「找我?」的感覺指向自己。他的眼睑有一半都還閉著,或許剛剛小寐了片刻吧。她非常認真地瞪向他,招手要他過來。
她將話筒塞給走近的夏目。
「快,電話!」
「找我的?」
「大……大概!」
「爲什麽是『大概』啊?」
「就……就是覺得嘛!」
「啊?」
她急得沒有閑工夫解釋,總之就是拿著話筒猛力揮動。夏目狐疑地凝視她,最後總算接下了話筒。
「喂,我是夏目。」
對方似乎在此時答了話,而夏目的臉龐也在瞬間有所變化,該怎麽形容呀,是精神爲之一振呢,還是變得很有男人味呢,又或者該說切換到工作模式了呢。
「Hi,Joe!What’s up?Is it in the dead of night?Well…Is that spunk?Well…Good look.Yes,pretty good.But she is thorny personality.Suck!A work?Ann…give me more time.I’m not sure.I’m unable to make a decision.It’s a good position for me to get an attending doctor …well…but…give me more time. 」
那是相當爽朗的語調,而且看起來似乎也很順利地和對方溝通無礙,好像還能開玩笑,有時候甚至放聲大笑。亞希子右手提著尿瓶,稍微出神地望著他那副樣子。
感覺上不是很開心嗎,夏目吾郎?
唉,仔細想想,本來就是那樣嘛。雖然被發配到這所地方性小醫院來,夏目仍是菁英中的菁英,畢業的大學是醫學界中足以與東大之流一較長短的名校,而且還在那樣的名校中以技術高超著名。夏目執刀時,甚至還有鄰近附屬醫院的醫師特地前來見習。他本來就不是一個應該待在這邊的男人。
居住的世界不同……
這樣的想法的確卑鄙,她也不願接受,但是以現實層面而言這一點卻是千真萬確。自己只是區區一個護士,即使對本身職務感到多麽自豪,自己都不可能成爲一個醫師。
人家是人家。
自己是自己。
雖然很了解這個道理,不過是不是因此就能釋懷,那又是另一個問題。也因此,當她在屋頂上吞雲吐霧,夏目同時來到屋頂上時,亞希子並沒有立刻向他開口,而夏目也沒有向她開口。他從口袋一拿出香煙,就以平常用的那個銀色打火機將煙點燃,然後叼著煙把玩打火機。將打火機在指尖滾動的動作相當熟稔流暢,讓人充分感受到他指尖的靈活度。畢竟那是一雙能夠縫合一厘米以下的神經的手,而且還擁有不屈不撓的頑強毅力,能夠整整十小時持續進行那樣的作業。來自日本全國的優秀菁英經過篩選,剩下的家夥再接受試煉,然後根據試煉結果再度篩選,同樣的程序不斷重複兩次、三次……這個男人就擁有在那樣的競爭中脫穎而出的能力。
唉,也不是說羨慕還是怎樣啦。
年屆二十五,就能逐漸看清本身的能耐。極限,還真不想用這樣的字眼耶,能耐、才能。十幾歲的自己之所以會如此年少輕狂,就是因爲對這方面完全看不清楚吧,所以也才會想要看清楚吧。但是突然間看清楚後,卻發現無聊乏味。她很明白只要內心一隅全盤接受,就輕松多了,只是以二十五歲這樣的年紀,要去接受還太年輕。逐漸看清楚了,卻難以接受,可真是有夠麻煩。存在于胸口的倒不能說是劇痛,而是酸痛。或許總有一天能接受吧。五年後?還是十年後?雖然不太清楚,可是到了那時候,或許就只有本身的能耐也會隨之稍微擴大一些吧。
她這邊也叼著煙問:
「電話是哪裏打來的啊?」
「芝加哥。」
「那是在美國啰?」
夏目露出驚愕的神情。
「妳連這個都不知道喔?」
「知道啊。」
沒有啦,這可不是謊話喔。
「只是隨口先問問嘛。」
夏目似乎半信半疑。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啦,這樣不是讓人家覺得更丟臉嗎?
「是美國啊,在中部,古老的城市。要說大嘛也算大吧,城市規模呢,大概就像大阪或名古屋那樣吧。」
他倚靠在欄杆上,頭就那麽上仰,脖子直挺挺地露出很大的喉節。白煙從煙頭緩緩上升,雙腳隨意站立的模樣、手臂力道的拿捏等,莫名地總存在著彷佛高中生般的輕松隨意。要說沒有完全「轉大人」嘛,是那樣嗎?尚未喪失赤子之心,這種說法會不會過于美化了呢?
「就有點事啦。那邊邀我過去,有人還記得我以前發表過的論文。之前在學會碰面,被問到現在在幹嘛,我一說在鄉下逍遙過生活,對方就邀我去他那邊。」
「那算是好事嗎?」
不知道耶,算不算呢,夏目呢喃般地說:
「或許沒辦法再回日本了吧。一旦跑到國外去,就算是『外人』了呢。留在大學附屬醫院裏的家夥,只會拚命強化本身政治性立場。像那種,妳想想,就是鞏固在巨塔裏的立足地盤嘛。」
夏目張開雙手,在空間中比劃出一座龐大巨塔的輪廓,他所描繪出的是一座比他自己還巨大的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