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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武俠]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打印本頁]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25     標題: 笑傲江湖 作者:金庸 (已完成)

本帖最後由 jojo999 於 2009-4-16 03:26 編輯

人物介紹

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令狐沖
       令狐沖曾說「大丈夫行事應如行雲流水,興之所至般的自然。」這就是性情中人的令狐沖。心中沒有所謂武林正派、邪派之分,只有憑藉個人的道德良心來作為行事標準,不在乎世俗對他的看法和評價,只要心存正念,便能有理行遍天下。

翩若驚鴻 婉若遊龍 任盈盈
       任盈盈雖然在魔教地位尊崇,又握有許多江湖人士的生死大權,但是對令狐沖卻是萬般柔情。雖然令狐沖還放不下對岳靈珊的癡情,任盈盈仍然默默在旁深情等待著令狐沖對岳靈珊的癡情消失

情到深處無怨尤 岳靈珊
       相信很多金庸迷非常不喜歡岳靈珊的這個角色,因為她辜負令狐沖的深情,反而愛上偽君子林平之。當林平之為投靠左冷禪,不顧情義一刀刺入岳靈珊的心窩時,岳靈珊一點怨言恨意都沒有,臨死前更哀求著令狐沖要好好照顧林平之,對岳靈珊來說,愛一個人沒有錯,只是她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

寧可我負人,不可人負我 岳不群
       岳不群十足是個「披著羊皮的狼」的偽君子,外表彬彬有禮,氣質好得好沒話說,如有人說他殺人不眨眼,可能沒有人會相信,偏偏事實就是如此。為求「辟邪劍譜」,岳不群謹慎籌劃讓林平之自投羅網,認賊作父,一絲貪婪完全沒有顯現於外,虛偽功力讓人不寒而慓。

遭逢巨變 性格逆轉 林平之
       如果說環境能改變性格,林平之就是最好的例子。從不解現實天真的個性,到整個人性為求生存及復仇逐漸扭曲的過程,可說是「笑傲江湖」所有角色裡,最具戲味的人物,也是整齣故事裡最無辜的人,如果他不是林遠圖的子孫,也不會有這一連串的無妄之災,或許仍是遊戲人間的紈褲子弟。

欲練神功 必先自宮 東方不敗
       「欲練神功,必先自宮」一代梟雄東方不敗練就神功「葵花寶典」,成了不男不女的人。甚至哏個女人一樣,也喜歡向男人撒嬌取寵,便讓楊蓮亭假扮日月神教教主。而且東方不敗自從自宮後,性情大變,不再有統一江湖的野心,反而喜歡在閏房裡刺繡,在鏡子前擦胭脂水粉,完全跟個姑娘家一樣。

一統江湖 野心不減 任我行
       任我行人如其名,豪邁、霸氣,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天生具領袖的魅力,當年他知道「葵花寶典」欲練神功,必先自宮,便故意送給東方不敗,讓東方不敗變成不男不女,甚心毒辣可見一斑。再者,如果當初任我行沒有先練得「吸星大法」,或許他就不是今日所見豪氣千雲的任我行了。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27

第一回: 滅門

    和風薰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國春光漫爛季節。

    福建省福州府西門大街,青石板路筆直的伸展出去,直通西門。一座建構宏偉的
宅第之前,左右兩座石壇中各豎一根兩丈來高的旗桿,桿頂飄揚青旗。右首旗上黃色
絲線繡著一頭張牙舞爪、神態威猛的雄獅,旗子隨風招展,顯得雄獅更奕奕若生。雄
獅頭頂有一對黑絲線繡的蝙蝠展翅飛翔。左首旗上繡著「福威鏢局」四個黑字,銀鉤
鐵划,剛勁非凡。

    大宅朱漆大門,門上茶杯大小的銅釘閃閃發光,門頂匾額寫著「福威鏢局」四個
金漆大字,下面橫書「總號」兩個小字。進門處兩排長凳,分坐著八名勁裝結束的漢
子,個個腰板筆挺,顯出一股英悍之氣。

    突然間後院馬蹄聲響,那八名漢子一齊站起,搶出大門。只見鏢局西側門中沖出
五騎馬來,沿著馬道沖到大門之前。當先一匹馬全身雪白,馬勒腳蹬都是爛銀打就,
鞍上一個錦衣少年,約莫十八九歲年紀,左肩上停著一頭獵鷹,腰懸寶劍,背負長弓
,潑喇喇縱馬急馳。身後跟隨四騎,騎者一色青布短衣。

    一行五人馳到鏢局門口,八名漢子中有三個齊聲叫了起來:「少鏢頭又打獵去啦
!」那少年哈哈一笑,馬鞭在空中拍的一響,虛擊聲下,胯下白馬昂首長嘶,在青石
板大路上沖了出去。一名漢子叫道:「史鏢頭,今兒再抬頭野豬回來,大夥兒好飽餐
一頓。」那少年身後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笑道:「一條野豬尾巴少不了你的,可先別
灌飽了黃湯。」眾人大笑聲中,五騎馬早去得遠了。

    五騎馬一出城門,少鏢頭林平之雙腿輕輕一挾,白馬四蹄翻騰,直搶出去,片刻
之間,便將後面四騎遠遠拋離。他縱馬上了山坡,放起獵鷹,從林中趕了一對黃兔出
來。他取下背上長弓,從鞍旁箭袋中取出一支雕翎,彎弓搭箭,刷的一聲響,一頭黃
兔應聲而倒,待要再射時,另一頭兔卻鑽入草叢中不見了。鄭鏢頭縱馬趕到,笑道:
「少鏢頭,好箭!」只聽得趟子手白二在左首林中叫道:「少鏢頭,快來,這里有野
雞!」

    林平之縱馬過去,只見林中飛出一只雉雞,林平之刷的一箭,那野雞對正了從他
頭頂飛來,這一箭竟沒射中。林平之急提馬鞭向半空中抽去,勁力到處,波的一聲響
,將那野雞打了下來,五色羽毛四散飛舞。五人齊聲大笑。史鏢頭道:「少鏢頭這一
鞭,別說野雞,便大兀鷹也打下來了!」

    五人在林中追逐鳥獸,史、鄭兩名鏢頭和趟子手白二、陳七湊少鏢頭的興,總是
將獵物趕到他身前,自己縱有良機,也不下手。打了兩個多時辰,林平之又射了兩只
兔子,兩只雉雞,只是沒打到野豬和獐子之類的大獸,興猶未足,說道:「咱們到前
邊山里再找找去。」

    史鏢頭心想:「這一進山,憑著少鏢頭的性兒,非到天色全黑決不肯罷手,咱們
回去可又得聽夫人的埋怨。」便道:「天快晚了,山里尖石多,莫要傷了白馬的蹄子
,趕明兒咱們起個早,再去打大野豬。」他知道不論說什麼話,都難勸得動這位任性
的少鏢頭,但這匹白馬他卻寶愛異常,決不能讓它稍有損傷。這匹大宛名駒,是林平
之的外婆在洛陽重價覓來,兩年前他十七歲生日時送給他的。

    果然一聽說怕傷馬蹄,林平之便拍了拍馬頭,道:「我這小雪龍聰明得緊,決不
會踏到尖石,不過你們這四匹馬卻怕不行。好,大夥兒都回去吧,可別摔破了陳七的
屁股。」

    五人大笑聲中,兜轉馬頭。林平之縱馬急馳,卻不沿原路回去,轉而向北,疾馳
一陣,這才盡興,勒馬緩緩而行。只見前面路旁挑出一個酒招子。鄭鏢頭道:「少鏢
頭,咱們去喝一杯怎麼樣?新鮮兔肉、野雞肉,正好炒了下酒。」林平之笑道:「你
跟我出來打獵是假,喝酒才是正經事。若不請你喝上個夠,明兒便懶洋洋的不肯跟我
出來了。」一勒馬,飄身躍下馬背,緩步走向酒肆。

    若在往日,店主人老蔡早已搶出來接他手中馬繩:「少鏢頭今兒打了這麼多野味
啊,當真箭法如神,當世少有!」這麼奉承一番。但此刻來到店前,酒店中卻靜悄悄
地,只見酒爐旁有個青衣少女,頭束雙鬟,插著兩支荊釵,正在料理酒水,臉兒向里
,也不轉過身來。鄭鏢頭叫道:「老蔡呢,怎麼不出來牽馬?」白二、陳七拉開長凳
,用衣袖拂去灰塵,請林平之坐了。史鄭二位鏢頭在下首相陪,兩個趟子手另坐一席


    內堂里咳嗽聲響,走出一個白發老人來,說道:「客官請坐,喝酒麼?」說的是
北方口音。鄭鏢頭道:「不喝酒,難道還喝茶?先打三斤竹葉青上來。老蔡那里去啦
?怎麼?這酒店換了老板麼?」那老人道:「是,是,宛兒,打三斤竹葉青。不瞞眾
位客官說,小老兒姓薩,原是本地人氏,自幼在外做生意,兒子媳婦都死了,心想樹
高千丈,葉落歸根,這才帶了這孫女兒回故鄉來。那知道離家四十多年,家鄉的親戚
朋友一個都不在了。剛好這家酒店的老蔡不想干了,三十兩銀子賣給了小老兒。唉,
總算回到故鄉啦,聽著人人說這家鄉話,心里就說不出的受用,慚愧得緊,小老兒自
己可都不會說啦。」

    那青衣少女低頭托著一只木盤,在林平之等人面前放了杯筷,將三壺酒放在桌上
,又低著頭走了開去,始終不敢向客人瞧上一眼。

    林平之見這少女身形婀娜,膚色卻黑黝黝地甚是粗糙,臉上似有不少痘瘢,容貌
甚丑,想是她初做這賣酒勾當,舉止甚是生硬,當下也不在意。

    史鏢頭拿了一只野雞、一只黃兔,交給薩老頭道:「洗剝乾淨了,去炒兩大盆。
」薩老頭道:「是,是!爺們要下酒,先用些牛肉、蠶豆、花生。」宛兒也不等爺爺
吩咐,便將牛肉、蠶豆之類端上桌來,鄭鏢頭道:「這位林公子,是福威鏢局的少鏢
頭,少年英雄,行俠仗義,揮金如土。你這兩盤菜倘若炒得合了他少鏢頭的胃口,你
那三十兩銀子的本錢,不用一兩個月便賺回來啦。」薩老頭道:「是,是!多謝,多
謝!」提了野雞、黃兔自去。

    鄭鏢頭在林平之、史鏢頭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乾,伸
舌頭舐了舐嘴唇,說道:「酒店換了主兒,酒味倒沒變。」又斟了一杯酒,正待再喝
,忽聽得馬蹄聲響,兩乘馬自北邊官道上奔來。


    兩匹馬來得好快,倏忽間到了酒店外,只聽得一人道:「這里有酒店,喝兩碗去
。」史鏢頭聽話聲是川西人氏,轉頭張去,只見兩個漢子身穿青布長袍,將座騎系在
店前的大榕樹下,走進店來,向林平之等幌了一眼,便即大剌剌的坐下。


    這兩人頭上都纏了白布,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卻光著兩條腿兒,腳下赤足
,穿著無耳麻鞋。史鏢頭知道川人都是如此裝束,頭上所纏白布,乃是當年諸葛亮逝
世,川人為他戴孝,武侯遺愛甚深,是以千年之下,白不仍不去首。林平之卻不免希
奇,心想:「這兩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模樣兒可透著古怪。」只聽那年輕漢子叫道
:「拿酒來!拿酒來!格老子福建的山真多,硬是把馬也累壞了。」


    宛兒低頭走到兩人桌前,低聲問道:「要甚麼酒?」聲音雖低,卻十分清脆動聽
。那年輕漢子一怔,突然伸出右手,托向宛兒的下頦,笑道:「可惜,可惜!」宛兒
吃了一驚,急忙退後。另一名漢子笑道:「余兄弟,這花姑娘的身材硬是要得,一張
臉蛋嘛,卻是釘鞋踏爛泥,翻轉石榴皮,格老子好一張大麻皮。」那姓余的哈哈大笑



    林平之氣往上沖,伸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說道:「甚麼東西,兩個不帶眼的狗
崽子,卻到我們福州府來撒野!」


    那姓余的年輕漢子笑道:「賈老二,人家在罵街哪,你猜這兔兒爺是在罵誰?」
林平之相貌像他母親,眉清目秀,甚是俊美,平日只消有那個男人向他擠眉弄眼的瞧
上一眼,勢必一個耳光打了過去,此刻聽這漢子叫他「兔兒爺」,那里還忍耐得住?
提起桌上的一把錫酒壺,兜頭摔將過去。那姓余漢子一避,錫酒壺直摔到酒店門外的
草地上,酒水濺了一地。史鏢頭和鄭鏢頭站起身來,搶到那二人身旁。


    那姓余的笑道:「這小子上台去唱花旦,倒真勾引得人,要打架可還不成!」鄭
鏢頭喝道:「這位是福威鏢局的林少鏢頭,你天大膽子,到太歲頭上動土?」這「土
」字剛出口,左手一拳已向他臉上猛擊過去。那姓余漢子左手上翻,搭上了鄭鏢頭的
脈門,用力一拖,鄭鏢頭站立不定,身子向板桌急沖。那姓余漢子左肘重重往下一頓
,撞在鄭鏢頭的後頸。喀喇喇一聲,鄭鏢頭撞垮了板桌,連人帶桌的摔倒。


    鄭鏢頭在福威鏢局之中雖然算不得是好手,卻也不是膿包腳色,史鏢頭見他竟被
這人一招之間便即撞倒,可見對方頗有來頭,問道:「尊駕是誰?既是武林同道,難
道就不將福威鏢局瞧在眼里麼?」那姓余漢子冷笑道:「福威鏢局?從來沒聽見過!
那是干甚麼的?」

    林平之縱身而上,喝道:「專打狗崽子的!」左掌擊出,不等招朮使老,右掌已
從左掌之底穿出,正是祖傳「翻天掌」中的一招「云里乾坤」。那姓余的道:「小花
旦倒還有兩下子。」揮掌格開,右手來抓林平之肩頭。林平之右肩微沉,左手揮拳擊
出。那姓余的側頭避開,不料林平之左拳突然張開,拳開變掌,直擊化成橫掃,一招
「霧里看花」,拍的一聲,打了他一個耳光。姓余的大怒,飛腳向林平之踢來。林平
之沖向右側,還腳踢出。


    這時史鏢頭也已和那姓賈的動上了手,白二將鄭鏢頭扶起。鄭鏢頭破口大罵,上
前夾擊那姓余的。林平之道:「幫史鏢頭,這狗賊我料理得了。」鄭鏢頭知他要強好
勝,不愿旁人相助,順手拾起地下的一條板桌斷腿,向那姓賈的頭上打去。


    兩個趟子手奔到門外,一個從馬鞍旁取下林平之的長劍,一個提了一炳獵叉,指
著那姓余的大罵。鏢局中的趟子手武藝平庸,但喊慣了鏢號,個個嗓子洪亮。他二人
罵的都是福州土話,那兩個四川人一句也不懂,但知總不會是好話。


    林平之將父親親傳的「翻天掌」一招一式使將出來。他平時常和鏢局里的鏢師們
拆解,一來他這套祖傳的掌法確是不凡,二來眾鏢師對這位少主人誰都容讓三分,決
沒那一個蠢才會使出真實功夫來跟他硬碰,因之他臨場經歷雖富,真正搏斗的遭際卻
少。雖然在福州城里城外,也曾和些地痞惡少動過手,但那些三角貓的把式,又如何
是他林家絕藝的對手?用不上三招兩式,早將人家打得目青鼻腫,逃之夭夭。可是這
次只斗得十餘招,林平之便驕氣漸挫,只覺對方手底下甚是硬朗。那人手上拆解,口
中仍在不三不四:「小兄弟,我越瞧你越不像男人,准是個大姑娘喬裝改扮的。你這
臉蛋兒又紅又白,給我香個面孔,格老子咱們不用打了,好不好?」


    林平之心下愈怒,斜眼瞧史、鄭二名鏢師時,見他二人雙斗那姓賈的,仍是落了
下風。鄭鏢頭鼻子上給重重打了一拳,鼻血直流,衣襟上滿是鮮血。林平之出掌更快
,驀然間拍的一聲響,打了那姓余的一個耳光,這一下出手甚重,那姓余的大怒,喝
道:「不識好歹的龜兒子,老子瞧你生得大姑娘一般,跟你逗著玩兒,龜兒子卻當真
打起老子來!」拳法一變,驀然間如狂風驟雨般直上直下的打將過來。兩人一路斗到
了酒店外。

    林平之見對方一拳中宮直進,記起父親所傳的「卸」字訣,當即伸左手檔格,將
他拳力卸開,不料這姓余的膂力甚強,這一卸竟沒卸開,砰的一拳,正中胸口。林平
之身子一幌,領口已被他左手抓住。那人臂力一沉,將林平之的上身掀得彎了下去,
跟著右臂使招「鐵門檻」,橫架在他後頸,狂笑說道:「龜兒子,你磕三個頭,叫我
三聲好叔叔,這才放你!」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27

史鄭二鏢師大驚,便欲撇下對手搶過來相救,但那姓賈的拳腳齊施,不容他二人
走開。趟子手白二提起獵叉,向那姓余的後心戳來,叫道:「還不放手?你到底有几
個腦…」那姓余的左足反踢,將獵叉踢得震出數丈,右足連環反踢,將白二踢得連打
七八個滾,半天爬不起來。陳七破口大罵:「烏龜王八蛋,他媽的小雜種,你奶奶的
不生眼珠子!」罵一句,退一步,連罵八九句,退開了八九步。

    那姓余的笑道:「大姑娘,你磕不磕頭!」臂上加勁,將林平之的頭直壓下去,
越壓越低,額頭几欲觸及地面。林平之反手出拳去擊他小腹,始終差了數寸,沒法打
到,只覺頸骨奇痛,似欲折斷,眼前金星亂冒,耳中嗡嗡之聲大作。他雙手亂抓亂打
,突然碰到自己腿肚上一件硬物,情急之下,更不思索,隨手一拔,使勁向前送去,
插入了那姓余漢子的小腹。

    那姓余漢子大叫一聲,松開雙手,退後兩步,臉上現出恐怖之極的神色,只見他
小腹上已多了一把匕首,直沒至柄。他臉朝西方,夕陽照在匕首黃金的柄上,閃閃發
光。他張開了口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伸手想去拔那匕首,卻又不敢。

    林平之也嚇得一顆心似要從口腔中跳了出來,急退數步。那姓賈的和史鄭二鏢頭
住手不斗,驚愕異常的瞧著那姓余漢子。

    只見他身子幌了几幌,右手抓住了匕首柄,用力一拔,登時鮮血直噴出數尺之外
,旁觀數人大聲驚呼。那姓余漢子叫道:「賈……賈……跟爹爹說……給……給我報
……」右手向後一揮,將匕首擲出。那姓賈的叫道:「余兄弟,余兄弟。」急步搶將
過去。那姓余的扑地而倒,身子抽搐了几下,就此不動了。

    史鏢頭低聲道:「抄家伙!」奔到馬旁,取了兵刃在手。他江湖閱歷丰富,眼見
鬧出了人命,那姓賈的非拼命不可。

    那姓賈的向林平之瞪視半晌,搶過去拾起匕首,奔到馬旁,躍上馬背,不及解繩
,匕首一揮,便割斷了馬繩,雙腿力夾,縱馬向北疾馳而去。

    陳七走過去在那姓余的屍身上踢了一腳,踢得屍身翻了起來,只見傷口中鮮血兀
自泊泊流個不住,說道:「你得罪咱們少鏢頭,這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那才叫活該!


    林平之從來沒殺過人,這時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顫聲道:「史……史鏢頭,那
……那怎麼辦?我本來……本來沒想殺他。」

    史鏢頭心下尋思:「福威鏢局三代走鏢,江湖上斗毆殺人,事所難免,但所殺傷
的沒一個不是黑道人物,而且這等斗殺總是在山高林密之處,殺了人後就地一埋,就
此了事,總不見劫鏢的盜賊會向官府告福威鏢局一狀?然而這次所殺的顯然不是盜賊
,又是密邇城郊,人命關天,非同小可,別說是鏢局子的少鏢頭,就算總督、巡按的
公子殺了人,可也不能輕易了結。」皺眉道:「咱們快將屍首挪到酒店里,這里鄰近
大道,莫讓人見了。」好在其時天色向晚,道上并無別人。白二、陳七將屍首抬入店
中。史鏢頭低聲道:「少鏢頭,身邊有銀子沒有?」林平之忙道:「有,有,有!」
將懷中帶著的二十几兩碎銀子都掏了出來。

    史鏢頭伸手接過,走進酒店,放在桌上,向薩老頭道:「薩老頭,這外路人調戲
你家姑娘,我家少鏢頭仗義相助,迫於無奈,這才殺了他。大家都是親眼瞧見的。這
件事由你身上而起,倘若鬧了出來,誰都脫不了干系。這些銀子你先使著,大夥兒先
將□首埋了,再慢慢兒想法子遮掩。」薩老頭道:「是!是!是!」鄭鏢頭道:「咱
們福威鏢局在外走鏢,殺几個綠林盜賊,當真稀松平常。這兩只川耗子,鬼頭鬼腦的
,我瞧不是江洋大盜,便是采花大賊,多半是到福州府來作案的。咱們少鏢頭招子明
亮,才把這大盜料理了,保得福州府一方平安,本可到官府領賞,只是少鏢頭怕麻煩
,不圖這個虛名。老頭兒,你這張嘴可得緊些,漏了口風出來,我們便說這兩個大盜
是你勾引來的,你開酒店是假的,做眼線是真。聽你口音,半點也不像本地人。否則
為甚麼這二人遲不來,早不來,你一開酒店便來,天下的事情那有這門子巧法?」薩
老頭只道:「不敢說,不敢說!」

    史鏢頭帶著白二、陳七,將屍首埋在酒店後面的菜園之中,又將店門前的血跡用
鋤頭鋤得乾乾淨淨,覆到了土下。鄭鏢頭向薩老頭道:「十天之內,我們要是沒聽到
消息走漏,再送五十兩銀子來給你做棺材本。你倘若亂嚼舌跟,哼哼,福威鏢局刀下
殺的賊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再殺你一老一少,也不過是在你菜園子的土底再添兩
具死屍。」薩老頭道:「多謝,多謝!不敢說,不敢說!」

    待得料理妥當,天已全黑。林平之心下略寬,忐忑不安的回到鏢局子中。一進大
廳,只見父親坐在太師椅中,正在閉目沈思,林平之神色不定,叫道:「爹!」

    林震南面色甚愉,問道:「去打獵了?打到了野豬沒有?」林平之道:「沒有。
」林震南舉起手中煙袋,突然向他肩頭擊下,笑喝:「還招!」林平之知道父親常常
出其不意的考較自己功夫,如在平日,見他使出這招「辟邪劍法」第二十六招的「流
星飛墮」,便會應以第四十六招「花開見佛」,但此刻他心神不定,只道小酒店中殺
人之事已給父親知悉,是以用煙袋責打自己,竟不敢避,叫道:「爹!」

    林震南的煙袋即將要擊上兒子肩頭,在離他衣衫三寸處硬生生的凝招不下,問道
:「怎麼啦?江湖上倘若遇到了勁敵,應變竟也這等遲鈍,你這條肩膀還在麼?」話
中雖含責怪之意,臉上卻仍帶著笑容。

    林平之道:「是!」左肩一沉,滴溜溜一個轉身,繞到了父親背後,順手抓起茶
几上的雞毛帚,便向父親背心刺去,正是那招「花開見佛」。

    林震南點頭笑道:「這才是了。」反手以煙袋格開,還了一招「江上弄笛」。林
平之打起精神,以一招「紫氣東來」拆解。父子倆拆到五十餘招後,林震南煙袋疾出
,在兒子左乳下輕輕一點,林平之招架不及,只覺右臂一酸,雞毛帚脫手落地。

    林震南笑道:「很好,很好,這一個月來每天都有長進,今兒又拆多了四招!」
回身坐入椅中,在煙袋中裝上了煙絲,說道:「平兒,好教你得知,咱們鏢局子今兒
得到了一個喜訊。」林平之取出火刀火石,替父親點著了紙媒,道:「爹又接到一筆
大生意?」林震南搖頭笑道:「只要咱們鏢局子底子硬,大生意怕不上門?怕的倒是
大生意來到門前,咱們沒本事接。」他長長的噴了口煙,說道:「剛才張鏢頭從湖南
送了信來,說道川西青城派松風觀余觀主,已收了咱們送去的禮物。」


    林平之聽到「川西」和「余觀主」几個字,心中突的一跳,道:「收了咱們的禮
物?」林震南道:「鏢局子的事,我向來不大跟你說,你也不明白。不過你年紀漸漸
大了,爹爹挑著的這副重擔子,慢慢要移到你肩上,此後也得多理會些局子里的事才
是。孩子,咱們三代走鏢,一來仗著你曾祖父當年闖下的威名,二來靠著咱們家傳的
玩藝兒不算含糊,這才有今日的局面,成為大江以南手屈一指的大鏢局。江湖上提到
『福威鏢局』四字,誰都要翹起大拇指,說一聲:『好福氣!好威風!』江湖上的事
,名頭占了兩成,功夫占了兩成,餘下的六成,卻要靠黑白兩道的朋友們賞臉了。你
想,福威鏢局的鏢車行走十省,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廝殺較量,那有這許多性命去
拼?就算每一趟都打勝仗,常言道:『殺敵一千,自傷八百』,鏢師若有傷亡,單是
給家屬撫恤金,所收的鏢銀便不夠使,咱們的家當還有甚麼剩的?所以嘛,咱們吃鏢
行飯的,第一須得人頭熟,手面寬,這『交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槍的功夫還要緊些
。」

    林平之應道:「是!」若在往日,聽得父親說鏢局的重擔要漸漸移上他肩頭,自
必十分興奮,和父親談論不休,此刻心中卻似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想著「
川西」和「余觀主」那几個字。

    林震南又噴了一口煙,說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是勝不過你曾祖父,也
未必及得上你爺爺,然而這份經營鏢局子的本事,卻可說是強爺勝祖了。從福建往南
到廣東,往北到浙江、江蘇,這四省的基業,是你曾祖闖出來的。山東、河北、兩湖
、江西和廣西六省的天下,卻是你爹爹手里創的。那有甚麼密訣?說穿了,也不過是
『多交朋友,少結冤家』八個字而已。福威,福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
那是說福氣比威風要緊。福氣便從『多交朋友,少結冤家』這八個字而來,倘若改作
了『威福』,那可就變成作威作福了。哈哈,哈哈!」

    林平之陪著父親乾笑了几聲,但笑聲中殊無歡愉之意。

    林震南并未發覺兒子怔忡不安,又道:「古人說道:既得隴,復望蜀。你爹爹卻
是既得鄂,復望蜀。咱們一路鏢自福建向西走,從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
啦,可為甚麼不溯江而西,再上四川呢?四川是天府之國,那可富庶得很哪。咱們走
通了四川這一路,北上陝西,南下云貴,生意少說也得再多做三成。只不過四川省是
臥虎藏龍之地,高人著實不少,福威鏢局的鏢車要去四川,非得跟青城、峨嵋兩派打
上交道不可。我打從三年前,每年春秋兩節,總是備了厚禮,專誠派人送去青城派的
松風觀、峨嵋派的金頂寺,可是這兩派的掌門人從來不收。峨嵋派的金光上人,還肯
接見我派去的鏢頭,謝上几句,請吃一餐素齋,然後將禮物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松
風觀的余觀主哪,這可厲害了,咱們送禮的鏢頭只上到半山,就給擋了駕,說道余觀
主閉門坐觀,不見外客,觀中百物俱備,不收禮物。咱們的鏢頭別說見不到余觀主,
連松風觀的大門是朝南朝北也說不上來。每一次派去送禮的鏢頭總是氣呼呼的回來,
說道若不是我嚴加囑咐,不論對方如何無禮,咱們可必須恭敬,他們受了這肚子悶氣
,還不爹天娘地、甚麼難聽的話也罵出來?只怕大架也早打過好几場了。」

    說到這里,他十分得意,站起身來,說道:「那知道這一次,余觀主居然收了咱
們的禮物,還說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建來回拜……」林平之道:「是四個?不是兩個?
」林震南道:「是啊,四名弟子!你想余觀主這等隆重其事,福威鏢局可不是臉上光
采之極?剛才我已派出快馬去通知江西、湖南、湖北各處分局,對這四位青城派的上
賓,可得好好接待。」

    林平之忽道:「爹,四川人說話,是不是總是叫別人『龜兒子』,自稱『老子』
?」林震南笑道:「四川粗人才這麼說話。普天下那里沒粗人?這些人嘴里自然就不
乾不淨。你聽聽咱們局子里趟子手賭錢之時,說的話可還好聽得了?你為甚麼問這話
?」林平之道:「沒甚麼。」林震南道:「那四位青城弟子來到這里之時,你可得和
他們多親近親近,學些名家弟子的風範,結交上這四位朋友,日後可是受用不盡。」

    爺兒倆說了一會子話,林平之始終拿不定主意,不知該不該將殺了人之事告知爹
爹,終於心想還是先跟娘說了,再跟爹爹說。

    吃過晚飯,林震南一家三口在後廳談話,林震南跟夫人商量,大舅子是六月初的
生日,該打點禮物送去了,可是要讓洛陽金刀王家瞧得上眼的東西,可還真不容易找


    說到這里,忽聽得廳外人聲喧嘩,跟著几個人腳步急促,奔了進來。林震南眉頭
一皺,說道:「沒點規矩!」只見奔進來的是三個趟子手,為首一人氣急敗壞的道:
「總……總鏢頭……」林震南喝道:「甚麼事大驚小怪?」趟子手陳七道:「白……
白二死了。」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27

林震南吃了一驚,問道:「是誰殺的?你們賭錢打架,是不是?」心下好生著惱
:「這些在江湖上闖慣了的漢子可真難以管束,動不動就出刀子,拔拳頭,這里府城
之地,出了人命可大大的麻煩。」陳七道:「不是的,不是的。剛才小李上毛廁,見
到白二躺在毛廁旁的菜園里,身上沒一點傷痕,全身卻已冰冷,可不知是怎麼死的。
怕是生了甚麼急病。」林震南呼了口氣,心下登時寬了,道:「我去瞧瞧。」當即走
向菜園。林平之跟在後面。

    到得菜園中,只見七八名鏢師和趟子手圍成一團。眾人見到總鏢頭來到,都讓了
開來。林震南看白二的屍身,見他衣裳已被人解開,身上并無血跡,問站在旁邊的祝
鏢頭道:「沒傷痕?」祝鏢頭道:「我仔細查過了,全身一點傷痕也沒有,看來也不
是中毒。」林震南點頭道:「通知帳房董先生,叫他給白二料理喪事,給白二家送一
百兩銀子去。」

    一名趟子手因病死亡,林震南也不如何放在心上,轉身回到大廳,向兒子道:「
白二今天沒跟你去打獵嗎?」林平之道:「去的,回來時還好端端的,不知怎的突然
生了急病。」林震南道:「嗯,世界上的好事壞事,往往都是突如其來。我總想要打
開四川這條路子,只怕還得用上十年功夫,那料得到余觀主忽然心血來潮,收了我的
禮不算,還派了四名弟子,千里迢迢的來回拜。」

    林平之道:「爹,青城派雖是武林中的名門大派,福威鏢局和爹爹的威名,在江
湖上可也不弱。咱們年年去四川送禮,余觀主派人到咱們這里,那也不過是禮尚往來
。」

    林震南笑道:「你知道甚麼?四川省的青城、峨嵋兩派,立派數百年,門下英才
濟濟,著實了不起,雖然趕不上少林、武當,可是跟嵩山、泰山、衡山、華山、恆山
這五岳劍派,已算得上并駕齊驅。你曾祖遠圖公創下七十二路辟邪劍法,當年威震江
湖,當真說得上打遍天下無敵手,但傳到你祖父手里,威名就不及遠圖公了。你爹爹
只怕又差了些。咱林家三代都是一線單傳,連師兄弟也沒一個。咱爺兒倆,可及不上
人家人多勢眾了。」

    林平之道:「咱們十省鏢局中一眾英雄好漢聚在一起,難道還敵不過甚麼少林、
武當、峨嵋、青城和五岳劍派麼?」

    林震南笑道:「孩子,你這句話跟爹爹說說,自然不要緊,倘若在外面一說,傳
進了旁人耳中,立時便惹上麻煩。咱們十處鏢局,八十四位鏢頭各有各的玩藝兒,聚
在一起,自然不會輸給了人。可是打勝了人家,又有甚麼好處?常言道和氣生財,咱
們吃鏢行飯,更加要讓人家一步。自己矮著一截,讓人家去稱雄逞強,咱們又少不了
甚麼。」

    忽聽得有人驚呼:「啊喲,鄭鏢頭又死了!」

    林震南父子同時一驚。林平之從椅中直跳起來,顫聲道:「是他們來報……」這
「仇」字沒說出口,便即縮住。其時林震南已迎到廳口,沒留心兒子的話,只見趟子
手陳七氣急敗壞的奔進來,叫道:「總……總鏢頭,不好了!鄭鏢頭……鄭鏢頭又給
那四川惡鬼索了……討了命去啦!」林震南臉一沉,喝道:「甚麼四川惡鬼,胡說八
道。」

    陳七道:「是,是!那四川惡鬼……這川娃子活著已這般強凶霸道,死了自然更
加厲害……」他遇到總鏢頭怒目而視的嚴峻臉色,不敢再說下去,只是向林平之瞧去
,臉上一副哀懇害怕的神氣。林震南道:「你說鄭鏢頭死了?屍首在那里?怎麼死的
?」

    這時又有几名鏢師、趟子手奔進廳來。一名鏢師皺眉道:「鄭兄弟死在馬廄里,
便跟白二一模一樣,身上也是沒半點傷痕,七孔既不流血,臉上也沒甚麼青紫浮腫,
莫非……莫非剛才隨少鏢頭出去打獵,真的中了邪,沖……沖撞了甚麼邪神惡鬼。」

    林震南哼了一聲,道:「我一生在江湖上闖蕩,可從來沒見過甚麼鬼。咱們瞧瞧
去。」說著拔步出廳,走向馬廄。只見鄭鏢頭躺在地下,雙手抓住一個馬鞍,顯是他
正在卸鞍,突然之間便即倒斃,絕無與人爭斗毆打之象。

    這時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燈籠在旁照著,親手解開鄭鏢頭的衣褲,前前後
後的仔細察看,連他周身骨骼也都捏了一遍,果然沒半點傷痕,手指骨也沒斷折一根
。林震南素來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斃,那也罷了,但鄭鏢頭又是一模一樣的死去,
這其中便大有蹊蹺,若是黑死病之類的瘟疫,怎的全身渾沒黑斑紅點?心想此事多半
與兒子今日出獵途中所遇有關,轉身問林平之道:「今兒隨你去打獵的,除了鄭鏢頭
和白二之外,還有史鏢頭和他。」說著向陳七一指。林平之點了頭,林震南道:「你
們兩個隨我來。」吩咐一名趟子:「請史鏢頭到東廂房說話。」

    三人到得東廂房,林震南問兒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平之當下便將如何打獵回來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兩個四川人欺侮賣酒少女,
因而言語沖突﹔又如何動起手來,那漢子揪住自己頭頸,要自己磕頭﹔如何在驚慌氣
惱之中,拔出靴筒中的匕首,殺了那個漢子﹔又如何將他埋在菜園之中,給了銀兩,
命那賣酒的老兒不可吐露風聲等情,一一照實說了。

    林震南越聽越知事情不對,但與人斗毆,殺了個異鄉人,終究也不是天坍下來的
大事。他不動聲色的聽兒子說完了,沉吟半晌,問道:「這兩個漢子沒說是那個門派
,或是那個幫會的?」林平之道:「沒有。」林震南問:「他們言語舉止之中,有甚
麼特異之處?」林平之道:「也不見有甚麼古怪,那姓余的漢子……」一言未畢,林
震南接口問道:「你殺的那漢子姓余?」林平之道:「是!我聽得另外那人叫他余兄
弟,可不知是人未余,還是人則俞。外鄉口音,卻也聽不准。」林震南搖搖頭,自言
自語:「不會,不會這樣巧法。余觀主說要派人來,那有這麼快就到了福州府,又不
是身上長了翅膀。」

    林平之一凜,問道:「爹,你說這兩人會是青城派的?」林震南不答,伸手比划
,問道:「你用『翻天掌』這一式打他,他怎麼拆解?」林平之道:「他沒能拆得了
,給我重重打了個耳光。」林震南一笑,連說:「很好!很好!很好!」廂房中本來
一片肅然驚惶之氣,林震南這麼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笑,登時大為寬心。

    林震南又問:「你用這一式打他,他又怎麼還擊?」仍是一面說,一面比划。林
平之道:「當時孩兒氣惱頭上,也記不清楚,似乎這麼一來,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
」林震南顏色更和,道:「好,這一招本當如此打!他連這一招也拆架不開,決不會
是名滿天下的青城派松風觀余觀主的子侄。」他連說「很好」,倒不是稱贊兒子的拳
腳不錯,而是大為放心,四川一省,姓余的不知有多少,這姓余的漢子被兒子所殺,
武藝自然不高,決計跟青城派扯不上甚麼干系。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不住敲擊
,又問:「他又怎地揪住了你腦袋?」林平之伸手比划,怎生給他揪住了動彈不得。

    陳七膽子大了些,插嘴道:「白二用鋼叉去搠那家伙,給他反腳踢去鋼叉,又踢
了個跟斗。」林震南心頭一震,問道:「他反腳將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鋼叉?
那……那是怎生踢法的?」陳七道:「好像是如此這般。」雙手揪住椅背,右足反腳
一踢,身子一跳,左足又反腳一踢。這兩踢姿式拙劣,像是馬匹反腳踢人一般。

    林平之見他踢得難看,忍不住好笑,說道:「爹,你瞧……」卻見父親臉上大有
驚恐之色,一句話便沒說下去。林震南道:「這兩下反踢,有些像青城派的絕技『無
影幻腿』,孩兒,到底他這兩腿是怎樣踢的?」林平之道:「那時候我給他揪住了頭
,看不見他反踢。」

    林震南道:「是了,要問史鏢頭才行。」走出房門,大聲叫道:「來人呀!史鏢
頭呢?怎麼請了他這許久還不見人?」兩名趟子手聞聲趕來,說道到處找史鏢頭不到


    林震南在花廳中踱來踱去,心下沉吟:「這兩腳反踢倘若真是『無影幻腿』,那
麼這漢子縱使不是余觀主的子侄,跟青城派總也有些干系。那到底是甚麼人?非得親
自去瞧一瞧不可。」說道:「請崔鏢頭、季鏢頭來!」

    崔、季兩個鏢師向來辦事穩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親信。他二人見鄭鏢頭暴
斃,史鏢頭又人影不見,早就等在廳外,聽候差遣,一聽林震南這麼說,當即走進廳
來。

    林震南道:「咱們去辦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兒和陳七跟我來。」

    當下五人騎了馬出城,一行向北。林平之縱馬在前領路。

    不多時,五乘馬來到小酒店前,見店門已然關上。林平之上前敲門,叫道:「薩
老頭,薩老頭,開門。」敲了好一會,店中竟無半點聲息。崔鏢頭望著林震南,雙手
作個撞門的姿勢。林震南點了點頭,崔鏢頭雙掌拍出,喀喇一聲,門閂折斷,兩扇門
板向後張開,隨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後張開,如此前後搖幌,發出吱吱聲響。

    崔鏢頭一撞開門,便拉林平之閃在一旁,見屋中并無動靜,幌亮火摺,走進屋去
,點著了桌上的油燈,又點了兩盞燈籠。几個人里里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見有人,屋
中的被褥、箱籠等一干雜物卻均未搬走。

    林震南點頭道:「老頭兒怕事,這里殺傷了人命,屍體又埋在他菜園子里,他怕
受到牽連,就此一走了之。」走到菜園里,指著倚在牆邊的一把鋤頭,說道:「陳七
,把死屍掘出來瞧瞧。」陳七早認定是惡鬼作祟,只鋤得兩下,手足俱軟,直欲癱瘓
在地。

    季鏢頭道:「有個屁用?虧你是吃鏢行飯的!」一手接過鋤頭,將燈籠交在他手
里,舉鋤扒開泥土,鋤不多久,便露出死屍身上的衣服,又扒了几下,將鋤頭伸到□
身下,用力一挑,挑起死屍。陳七轉過了頭,不敢觀看,卻聽得四人齊聲驚呼,陳七
一驚之下,失手拋下燈籠,蠟燭熄滅,菜園中登時一片漆黑。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28

林平之顫聲道:「咱們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地……怎地……」林震南道:「
快點燈籠!」他一直鎮定,此刻語音中也有了驚惶之意。崔鏢頭幌摺火點著燈籠,林
震南彎腰察看死屍,過了半晌,道:「身上也沒傷痕,一模一樣的死法。」陳七鼓起
勇氣,向死屍瞧了一眼,尖聲大叫:「史鏢頭,史鏢頭!」

    地下掘出來的竟是史鏢頭的屍身,那四川漢子的屍首卻已不知去向。

    林震南道:「這姓薩的老頭定有古怪。」搶著燈籠,奔進屋中察看,從灶下的酒
甕、鐵鑊,直到廳房中的桌椅都細細查了一遍,不見有異。崔季二鏢頭和林平之也分
別查看。突然聽得林平之叫道:「咦!爹爹,你來看。」

    林震南循聲過去,見兒子站在那少女房中,手中拿著一塊綠色帕子。林平之道:
「爹,一個貧家女子,怎會有這種東西?」林震南接過手來,一股淡淡幽香立時傳入
鼻中,那帕子甚是軟滑,沉甸甸的,顯是上等絲緞,再一細看,見帕子邊緣以綠絲線
為了三道邊,一角上繡著一支小小的紅色珊瑚枝,繡工甚是精致。

    林震南問:「這帕子那里找出來的?」林平之道:「掉在床底下的角落里,多半
是他們匆匆離去,收拾東西時沒瞧見。」林震南提著燈籠俯身又到床底照看,不見別
物,沉吟道:「你說那賣酒的姑娘相貌甚丑,衣衫質料想來不會華貴,但是不是穿得
十分整潔?」林平之道:「當時我沒留心,但不見得污穢,倘若很臟,她來斟酒之時
我定會覺得。」

    林震南向崔鏢頭道:「老崔,你以為怎樣?」崔鏢頭道:「我看史鏢頭、鄭鏢頭
、與白二之死,定和這一老一少二人有關,說不定還是他們下的毒手。」季鏢頭道:
「那兩個四川人多半跟他們是一路,否則他們干麼要將他屍身搬走?」

    林平之道:「那姓余的明明動手動腳,侮辱那個姑娘,否則我也不會罵他,他們
不會是一路的。」崔鏢頭道:「少鏢頭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險惡,他們常常布下了
圈套,等人去鑽。兩個人假裝打架,引得第三者過來勸架,那兩個正在打架的突然合
力對付勸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季鏢頭道:「總鏢頭,你瞧怎樣?」林震南道:
「這賣酒的老頭和那姑娘,定是沖著咱們而來,只不知跟那兩個四川漢子是不是一路
。」林平之道:「爹爹,你說松風觀余觀主派了四個人來,他們……他們不是一起四
個人嗎?」

    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鏢局對青城派禮數有加,從
來沒甚麼地方開罪了他們。余觀主派人來尋我晦氣,那為了甚麼?」

    四個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說不出話來。隔了良久,林震南才道:「把
史鏢頭的屍身先移到屋中再說。這件事回到局中之後,誰也別提,免得驚動官府,多
生事端。哼,姓林的對人客氣,不愿開罪朋友,卻也不是任打不還手的懦夫。」季鏢
頭大聲道:「總鏢頭,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大夥兒奮力上前,總不能損了咱們鏢局
的威名。」林震南點頭道:「是!多謝了!」

    五人縱馬回城,將到鏢局,遠遠望見大門外火把照耀,聚集多人。林震南心中一
動,催馬上前。好几人說道:「總鏢頭回來啦!」林震南縱身下馬,只見妻子王夫人
鐵青著臉,道:「你瞧!哼,人家這麼欺上門來啦。」

    只見地下橫著兩段旗竿,兩面錦旗,正是鏢局子門前的大旗,連著半截旗竿,被
人弄倒在地。旗竿斷截處甚是平整,顯是以寶刀利劍一下子就即砍斷。

    王夫人身邊未帶兵刃,從丈夫腰間抽出長劍,嗤嗤兩聲響,將兩面錦旗沿著旗竿
割了下來,搓成一團,進了大門。林震南吩咐道:「崔鏢頭,把這兩根半截旗竿索性
都砍了!哼,要挑了福威鏢局,可沒這麼容易!」崔鏢頭道:「是!」季鏢頭罵道:
「他媽的,這些狗賊就是沒種,乘著總鏢頭不在家,上門來偷偷摸摸的干這等下三濫
勾當。」林震南向兒子招招手,兩人回進局去,只聽得季鏢頭兀自在「狗強盜,臭雜
種」的破口大罵。

    父子兩人來到東廂房中,見王夫人已將兩面錦旗平鋪在兩張桌上,一面旗上所繡
的那頭黃獅雙眼被人剜去,露出了兩個空洞,另一面旗上「福威鏢局」四個字中,那
個「威」字也已被剜去。林震南便涵養再好,也已難以再忍,拍的一聲,伸手在桌上
重重一拍,喀喇一聲響,那張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震斷了一條。

    林平之顫聲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了這麼大的禍事來!」林震南高
聲道:「咱們姓林的殺了人便殺了,又怎麼樣?這種人倘若撞在你爹爹手里,一般的
也是殺了。」王夫人問道:「殺了甚麼人?」林震南道:「平兒說給你母親知道。」

      林平之於是將日間如何殺了那四川漢子、史鏢頭又如何死在那小酒店中等情一
一說了。白二和鄭鏢頭暴斃之事,王夫人早已知道,聽說史鏢頭又離奇斃命,王夫人
不驚反怒,拍案而起,說道:「大哥,福威鏢局豈能讓人這等上門欺辱?咱們邀集人
手,上四川跟青城派評評這個理去。連我爹爹、我哥哥和兄弟都請了去。」王夫人自
幼是一股霹靂火爆的脾氣,做閨女之時,動不動便拔刀傷人,她洛陽金刀門藝高勢大
,誰都瞧在她父親金刀無敵王元霸的臉上讓她三分。她現下兒子這麼大了,當年火性
仍是不減。

    林震南道:「對頭是誰,眼下還拿不准,未必便是青城派。我看他們不會只砍倒
兩根旗竿,殺了兩名鏢師,就此了事……」王夫人插口道:「他們還待怎樣?」林震
南向兒子瞧了一眼,王夫人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頭怦怦而跳,登時臉上變色。

    林平之道:「這件事是孩兒做出來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孩兒也……也不
害怕。」他口中說不怕,其實不得不怕,話聲發顫,吐露了內心的惶懼之情。

    王夫人道:「哼,他們要想動你一根寒毛,除非先將你娘殺了。林家福威鏢局這
鏢旗立了三代,可從未折過半點威風。」轉頭向林震南道:「這口氣倘若出不了,咱
們也不用做人啦。」林震南點了點頭,道:「我去派人到城里城外各處查察,看有何
面生的江湖道,再加派人手,在鏢局子內外巡查。你陪著平兒在這里等我,別讓他出
去亂走。」王夫人道:「是了,我理會得。」他夫婦心下明白,敵人下一步便會向兒
子下手,敵暗我明,林平之只須踏出福威鏢局一步,立時便有殺身之禍。

    林震南來到大廳,邀集鏢師,分派各人探查巡衛。眾鏢師早已得訊,福威鏢局的
旗竿給人砍倒,那是給每個人打上個老大的耳光,人人敵愾同仇,早已勁裝結束,攜
帶兵刃,一得總鏢頭吩咐,便即出發。

    林震南見局中上下齊心,合力抗敵,稍覺寬懷,回入內堂,向兒子道:「平兒,
你母親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敵到來,你這几晚便睡在咱們房外的榻上,保護
母親。」王夫人笑道:「嘿,我要他……」話說得一半,猛地省悟,丈夫要兒子保護
自己是假,實則是夫婦倆就近保護兒子,這寶貝兒子心高氣傲,要他依附於父母庇護
之下,說不定他心懷不忿,自行出去向敵人挑戰,那便危險之極,當即改口道:「正
是,平兒,媽媽這几日發風濕,手足酸軟,你爹爹照顧全局,不能整天陪我,若有敵
人侵入內堂,媽媽只怕抵擋不住。」林平之道:「我陪著媽媽就是。」

    當晚林平之睡在父母房外榻上。林震南夫婦打開了房門,將兵刃放在枕邊,連衣
服鞋襪都不脫下,只身上蓋一張薄被,只待一有警兆,立即躍起迎敵。

    這一晚卻太平無事。第二日天剛亮,有人在窗外低聲叫道:「少鏢頭,少鏢頭!
」林平之夜半沒好睡,黎明時分睡得正熟,一時未醒。林震南道:「甚麼事?」外面
那人道:「少鏢頭的馬……那匹馬死啦。」這匹白馬林平之十分喜愛,負責照看的馬
夫一見馬死,慌不迭來稟報。林平之朦朦朧朧中聽到了,翻身坐起,忙道:「我去瞧
瞧。」林震南知道事有蹊蹺,一起快步走向馬廄,只見那匹白馬橫臥在地,早已氣絕
,身上卻也沒半點傷痕。

    林震南問道:「夜里沒聽到馬叫?有甚麼響動?」那馬夫道:「沒有。」林震南
拉著兒子的手道:「不用可惜,爹爹叫人另行去設法買一匹駿馬給你。」林平之撫摸
馬□,怔怔的掉下淚來。

    突然間趟子手陳七急奔過來,氣急敗壞的道:「總……總鏢頭不好……不好啦!
那些鏢頭……鏢頭們,都給惡鬼討了命去啦。」林震南和林平之齊聲驚問:「甚麼?


    陳七只是道:「死了,都死了!」林平之怒道:「甚麼都死了?」伸手抓住了他
胸口,搖幌了几下。陳七道:「少……少鏢頭……死了。」林震南聽他說「少鏢頭死
了」,這不祥之言入耳,說不出的厭悶煩惡,但若由此斥罵,更著形跡。只聽得外面
人聲嘈雜,有的說:「總鏢頭呢?快稟報他老人家。」有的說:「這惡鬼如此厲害,
那……那怎麼辦?」

    林震南大聲道:「我在這里,甚麼事?」兩名鏢師、三名趟子手聞聲奔來。為首
一名鏢師道:「總鏢頭,咱們派出去的眾兄弟,一個也沒回來。」林震南先前聽得人
聲,料到又有人暴斃,但昨晚派出去查訪的鏢師和趟子手共有二十三人之多,豈有全
軍覆沒之理,忙問:「有人死了麼?多半他們還在打聽,沒來得及回來。」那鏢師搖
頭道:「已發現了十七具屍體……」林震南和林平之齊聲驚道:「十七具屍體?」那
鏢師一臉驚恐之色,道:「正是,一十七具,其中有富鏢頭、錢鏢頭、吳鏢頭。屍首
停在大廳上。」林震南更不打話,快步來到大廳,只見廳上原來擺著的桌子椅子都已
挪開,橫七豎八的停放著十七具屍首。

    饒是林震南一生經歷過無數風浪,陡然間見到這等情景,雙手禁不住劇烈發抖,
膝蓋酸軟,几乎站不直身子,問道:「為……為……為……」喉頭乾枯,發不出聲音


    只聽得廳外有人道:「唉,高鏢頭為人向來忠厚,想不到也給惡鬼索了命去。」
只見四五名附近街坊,用門板抬了一具屍首進來。為首的一名中年人說道:「小人今
天打開門板,見到這人死在街上,認得是貴局的高鏢頭,想是發了瘟疫,中了邪,特
地送來。」林震南拱手道:「多謝,多謝。」向一名趟子手道:「這几位高鄰,每位
送三兩銀子,你到帳房去支來。」這几名街坊見到滿廳都是屍首,不敢多留,謝了自
去。

    過不多時,又有人送了三名鏢師的屍首來,林震南核點人數,昨晚派出去二十三
人,眼下已有二十二具屍首,只有褚鏢頭的屍首尚未發現,然而料想那也是轉眼之間
的事。

    他回到東廂房中,喝了杯熱茶,心亂如麻,始終定不下神來,走出大門,見兩根
旗竿已齊根截去,心下更是煩惱,直到此刻,敵人已下手殺了鏢局中二十餘人,卻始
終沒有露面,亦未正式叫陣,表明身分。他回過頭來,向著大門上那塊書著「福威鏢
局」四字的金字招牌凝望半晌,心想:「福威鏢局在江湖上揚威數十年,想不到今日
要敗在我的手里。」

    忽聽得街上馬蹄聲響,一匹馬緩緩行來,馬背上橫臥著一人。林震南心中料到了
三分,縱身過去,果見馬背上橫臥著一具死屍,正是褚鏢頭,自是在途中被人殺了,
將□首放在馬上,這馬識得歸途,自行回來。

    林震南長嘆一聲,眼淚滾滾而下,落在褚鏢頭身上,抱著他的屍身,走進廳去,
說道:「褚賢弟,我若不給你報仇,誓不為人,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得太快
,沒將仇人的姓名說了出來。」這褚鏢頭在鏢局子中也無過人之處,和林震南并無特
別交情,只是林震南心情激奮之下,忍不住落淚,這些眼淚之中,其實氣憤猶多於傷
痛。

    只見王夫人站在廳口,左手抱著金刀,右手指著天井,大聲斥罵:「下三濫的狗
強盜,就只會偷偷摸摸的暗箭傷人,倘若真是英雄好漢,就光明正大的到福威鏢局來
,咱們明刀明槍的決一死戰。這般鬼鬼祟祟的干這等鼠竊勾當,武林中有誰瞧得起你
?」林震南低聲道:「娘子,瞧見了甚麼動靜?」一面將褚鏢頭的屍體放在地下。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28

王夫人大聲道:「就是沒見到動靜呀。這些狗賊,就怕了我林家七十二路辟邪劍
法。」右手握住金刀刀柄,在空中虛削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娘手中這口金刀!」
忽聽得屋角上有人嘿嘿冷笑,嗤的一聲,一件暗器激射而下,當的一聲,打在金刀的
刀背之上。王夫人手臂一麻,拿捏不住,金刀脫手,餘勢不衰,那刀直滾到天井中去


    林震南一聲輕叱,青光一閃,已拔劍在手,雙足一點,上了屋頂,一招「掃蕩群
魔」,劍點如飛花般散了開來,疾向敵人發射暗器之處刺到。他受了極大悶氣,始終
未見到敵人一面,這一招竭盡平生之力,絲毫未留餘地,那知這一劍卻刺了個空,屋
角邊空蕩蕩地,那里有半個人影?他矮身躍到了東廂屋頂,仍不見敵人蹤跡。

    王夫人和林平之手提兵刃,上來接應。王夫人暴跳如雷,大叫:「狗崽子,有種
的便出來決個死戰,偷偷摸摸的,是那一門不要臉的狗雜種?」向丈夫連問:「狗崽
子逃去了?是怎麼樣的家伙?」林震南搖了搖頭,低聲道:「別驚動了旁人。」三個
人又在屋頂尋覓了一遍,這才躍入天井。林震南低聲問道:「是甚麼暗器打了你的金
刀?」王夫人罵道:「這狗崽子!不知道!」三人在天井中一找,不見有何暗器,只
見桂花樹下有無數極細的磚粒,散了一地,顯而易見,敵人是用一小塊磚頭打落了王
夫人手中的金刀,小小一塊磚頭上竟發出如此勁力,委實可畏可怖。

    王夫人本在滿口「狗崽子,臭雜種」的亂罵,見到這些細碎的磚粒,氣惱之情不
由得轉而為恐懼,呆了半晌,一言不發的走進廂房,待丈夫和兒子跟著進來,便即掩
上了房門,低聲道:「敵人武功甚是了得,咱們不是敵手,那便如何……如何……」

    林震南道:「向朋友求救,武林之中,患難相助,那也是尋常之事。」王夫人道
:「咱們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但武功高過咱夫妻的卻沒几個。比咱倆還差一點
的,邀來了也沒用處。」林震南道:「話是不錯,但人眾主意多,邀些朋友來商量商
量,也是好的。」王夫人道:「也罷,你說該邀那些人?」林震南道:「就近的先邀
,咱們先把杭州、南昌、廣州三處鏢局中的好手調來,再把閩、浙、粵、贛四省的武
林同道邀上一些。」

    王夫人皺眉道:「這麼事急求救,江湖上傳了開去,實是大大墮了福威鏢局的名
頭。」林震南忽道:「娘子,你今年三十九歲吧?」王夫人啐道:「呸!這當兒還來
搷我的年紀?我是屬虎,你不知道我几歲嗎?」林震南道:「我發帖子出去,便說是
給你做四十歲的大生日……」王夫人道:「為甚麼好端端給我添上一歲年紀?我還老
得不夠快麼?」林震南搖頭道:「你几時老了?頭上白發也還沒一根。我說給你做生
日,那麼請些至親好友,誰也不會起疑。等到客人來了,咱們只揀相好的暗中一說,
那便跟鏢局子的名頭無損。」王夫人側頭想了一會,道:「好罷,且由得你。那你送
甚麼禮物給我?」林震南在她耳邊低聲道:「送一份大禮,明年咱們再生個大胖兒子
!」

    王夫人呸的一聲,臉上一紅,啐道:「老沒正經的,這當兒還有心情說這些話。
」林震南哈哈一笑,走進帳房,命人寫帖子去邀請朋友,其實他憂心忡忡,說几句笑
話,不過意在削減妻子心中的驚懼而已,心下暗忖:「遠水難救近火,多半便在今晚
,鏢局中又會有事發生,等到所邀的朋友們到來,不知世上還有沒有福威鏢局?」

    他走到帳房門前,只見兩名男仆臉上神色十分驚恐,顫聲道:「總……總……鏢
頭……這……這不好了。」林震南道:「怎麼啦?」一名男仆道:「剛才帳房先生叫
林福去買棺材,他……他……出門剛走到東小街轉角,就倒在地上死了。」林震南道
:「有這等事?他人呢?」那男仆道:「便倒在街上。」林震南道:「去把他□首抬
來。」心想:「光天化日之下,敵人竟在鬧市殺人,當真是膽大妄為之極。」那兩名
男仆道:「是……是……」卻不動身。林震南道:「怎麼了?」一名男仆道:「請總
鏢頭去看……看……」

    林震南情知又出了古怪,哼的一聲,走向大門,只見門口三名鏢師、五名趟子手
望著門外,臉色灰白,極是驚惶。林震南道:「怎麼了?」不等旁人回答,已知就里
,只見大門外青石板上,淋淋漓漓的鮮血寫著六個大字:「出門十步者死」。離門約
莫十步之處,畫著一條寬約寸許的血線。

    林震南問道:「甚麼時候寫的,難道沒人瞧見麼?」一名鏢師道:「剛才林福死
在東小街上,大家擁了過去看,門前沒人,就不知誰寫了,開這玩笑!」林震南提高
嗓子,朗聲說道:「姓林的活得不耐煩了,倒要看看怎地出門十步者死!」大踏步走
出門去。

    兩名鏢師同時叫道:「總鏢頭!」林震南將手一揮,逕自邁步跨過了血線,瞧那
血字血線,兀自未乾,伸足將六個血字擦得一片模糊,這才回進大門,向三名鏢師道
:「這是嚇人的玩意兒,怕他甚麼?三位兄弟,便請去棺材鋪走一趟,再到西城天寧
寺,去請班和尚來作几日法事,超度亡魂,驅除瘟疫。」

    三名鏢師眼見總鏢頭跨過血線,安然無事,當下答應了,整一整身上兵刃,并肩
走出門去。林震南望著他們過了血線,轉過街角,又待了一會,這才進內。

    他走進帳房,向帳房黃先生道:「黃夫子,請你寫几張帖子,是給夫人做壽的,
邀請親友們來喝杯壽酒。」黃先生道:「是,不知是那一天?」忽聽得腳步聲急,一
人奔將進來,林震南探頭出去,聽得砰的一聲,有人摔倒在地。林震南循聲搶過去,
見是適才奉命去棺材鋪三名鏢頭中的狄鏢頭,身子尚在扭動。林震南伸手扶起,忙問
:「狄兄弟,怎麼了?」狄鏢頭道:「他們死了,我……我逃了回來。」林震南道:
「敵人甚麼樣子?」狄鏢頭道:「不知……不知……不知……」一陣痙攣,便即氣絕


    片刻之間,鏢局中人人俱已得訊。王夫人和林平之都從內堂出來,只聽得每個人
口中低聲說的都是「出門十步者死」這六個字。林震南道:「我去把那兩位鏢師的□
首背回來。」帳房黃先生道:「總……總鏢頭……去不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誰
……誰去背回□首,賞三十兩銀子。」他說了三遍,卻無一人作聲。王夫人突然叫道
:「咦,平兒呢?平兒,平兒!」最後一聲已叫得甚是惶急。眾人跟著都呼喊起來:
「少鏢頭,少鏢頭!」

    忽聽得林平之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在這里。」眾人大喜,奔到門口,只見林
平之高高的身形正從街角轉將出來,雙肩上各負一具□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兩名鏢
師。林震南和王夫人雙雙搶出,手中各挺兵刃,過了血線,護著林平之回來。

    眾鏢師和趟子手齊聲喝采:「少鏢頭少年英雄,膽識過人!」

    林震南和王夫人心下也十分得意。王夫人埋怨道:「孩子,做事便這麼莽撞!這
兩位鏢頭雖是好朋友,然而總是死了,不值得冒這麼大的危險。」

    林平之笑了笑,心下說不出的難過:「都為了我一時忍不住氣,殺了一人,以致
這許多人為我而死。我若再貪生怕死,何以為人?」

    忽聽得後堂有人呼喚起來:「華師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了?」

    林震南喝問:「怎麼啦?」局中的管事臉色慘白,畏畏縮縮的過來,說道:「總
鏢頭,華師傅從後門出去買菜,卻死在十步之外。後門口也有這……這六個血字。」
那華師傅是鏢局中的廚子,烹飪功夫著實不差,几位冬瓜盅、佛跳牆、糟魚、肉皮餛
飩,馳譽福州,是林震南結交達官富商的本錢之一。林震南心頭又是一震,尋思:「
他只是尋常一名廚子,并非鏢師、趟子手。江湖道的規矩,劫鏢之時,車夫、轎夫、
騾夫、挑夫,一概不殺。敵人下手卻如此狠辣,竟是要滅我福威鏢局的滿門麼?」向
眾人道:「大家休得驚慌。哼,這些狗強盜,就只會乘人不防下手。你們大家都親眼
見到的,剛才少鏢頭和我夫婦明明走出了大門十布之外,那些狗強盜又敢怎樣?」

    眾人唯唯稱是,卻也無一人敢再出門一步。林震南和王夫人愁眉相對,束手無策


    當晚林震南安排了眾鏢師守夜,那知自己仗劍巡查之時,見十多名鏢師竟是團團
坐在廳上,沒一人在外把守。眾鏢師見到總鏢頭,都訕訕的站起身來,卻仍無一人移
動腳步。林震南心想敵人實在太強,局中已死了這樣多人,自己始終一籌莫展,也怪
不得眾人膽怯,當下安慰了几句,命人送酒菜來,陪著眾鏢師在廳上喝酒。眾人心頭
煩惱,誰也不多說話,只喝那悶酒,過不多時,便已醉倒了數人。

    次日午後,忽聽得馬蹄聲響,有几騎馬從鏢局中奔了出去。林震南一查,原來是
五名鏢師耐不住這局面,不告而去。他搖頭嘆道:「大難來時各自飛。姓林的無力照
顧眾位兄弟,大家要去便去吧。」餘下眾鏢師有的七張八嘴,指斥那五人太沒義氣﹔
有几人卻默不作聲,只是嘆氣,暗自盤算:「我怎麼不走?」

    傍晚時分,五匹馬又馱了五具□首回來。這五名鏢師意欲逃離險地,反而先送了
性命。

    林平之悲憤難當,提著長劍沖出門去,站在那三條血線的三步之外,朗聲說道: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那姓余的四川人,是我林平之殺的,可跟旁人毫不相干。
要報仇,盡管沖著林平之來好了,千刀萬剮,死而無怨,你們一而再,再而三的殺害
良善,算是甚麼英雄好漢?我林平之在這里,有本事盡管來殺!不敢現身便是無膽匪
類,是烏龜忘八羔子!」他越叫越大聲,解開衣襟,袒露了胸膛,拍胸叫道:「堂堂
男兒,死便死了,有種的便一刀砍過來,為甚麼連見我一面也不敢?沒膽子的狗崽子
,小畜生!」

    他紅了雙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遠遠瞧著,又有誰敢走近鏢局觀看。

    林震南夫婦聽到兒子叫聲,雙雙搶到門外。他二人這几日來心中也是〔上《敝》
下《弓》〕得狠了,滿腔子的惱恨,真連肚子也要氣炸,聽得林平之如此向敵人叫陣
,也即大聲喝罵。

    眾鏢師面面相覷,都佩服他三人膽氣,均想:「總鏢頭英雄了得,夫人是女中丈
夫,那也罷了。少鏢頭生得大姑娘似的,居然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向敵人喝罵,當
真了不起!」

    林震南等三人罵了半天,四下里始終鴉雀無聲。林平之叫道:「甚麼出門十步者
死,我偏偏再多走几步,瞧你們又怎麼奈何我?」說道向外跨了几步,橫劍而立,傲
視四方。

    王夫人道:「好啦,狗強盜欺善怕惡,便是不敢惹我孩兒。」拉著林平之的手,
回進大門。林平之兀自氣得全身發抖,回入臥室之後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聲
大哭。林震南撫著他頭,說道:「孩兒,你膽子不小,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兒,敵人
N是不敢露面,咱們又有甚麼法子?你且睡一陣。」

    林平之哭了一會,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吃過晚飯後,聽得父親和母親低聲說話
,卻是局中有几名鏢師異想天開,要從後園中挖地道出去,通過十步之外的血線逃生
,否則困在鏢局子中,早晚送了性命。王夫人冷笑道:「他們要挖地道,且由得他們
。只怕……只怕……哼!」林震南父子都明白她話中之意,那是說只怕便跟那五名騎
馬逃命的鏢師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林震南沉吟道:「我去瞧瞧,倘若這是條生
路,讓大夥兒去了也好。」他出去一會,回進房來,說道:「這些人只嘴里說得熱鬧
,可是誰也不敢真的動手挖掘。」當晚三人一早便睡了。鏢局中人人都是打著聽天由
命的念頭,也不再有甚麼人巡查守夜。

    林平之睡到中夜,忽覺有人輕拍自己肩頭,他一躍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長劍,卻
聽母親的聲音說道:「平兒,是我。你爹出去了半天沒回來,咱們找找他去。」林平
之吃了一驚:「爹到那里去了?」王夫人道:「不知道!」

    二人手提兵刃,走出房來,先到大廳外一張,只見廳中燈燭明亮,十几名鏢師正
在擲骰子賭博。大家提心吊膽的過了數日,都覺反正無能為力,索性將生死置之度外
。王夫人打個手勢,轉身便去,母子倆到處找尋,始終不見林震南的影蹤。,二人心
中越來越驚,卻不敢聲張,局中人心惶惶之際,一聞總鏢頭失蹤,勢必亂得不可收拾
。兩人尋到後進,林平之忽聽得左首兵器間發出喀的一聲輕響,窗格上又有燈光透出
。他縱身過去,伸指戳破窗紙,往里一望,喜呼:「爹爹,原來你在這里。」

    林震南本來彎著腰,臉朝里壁,聞聲回過頭來。林平之見到父親臉上神情恐怖之
極,心中一震,本來滿臉喜色登時僵住了,張大了嘴,發不出聲音。

    王夫人推開室門,闖了進去,只見滿地是血,三張并列的長凳上臥著一人,全身
赤裸,胸膛肚腹均已剖開,看這死屍之臉,認得是霍鏢頭,他日間和四名鏢頭一起乘
馬逃去,卻被馬匹馱了死屍回來。林平之也走進了兵器間,反手帶上房門。林震南從
死人胸膛中拿起了一顆血淋淋的人心,說道:「一顆心給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
果然是……」王夫人接口道:「果然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林震南點了點頭,默
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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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平之氣憤憤的道:「此事由孩兒身上而起,孩兒明天再出去叫陣,和他決一死
戰。倘若不敵,給他殺死,也就是了。」林震南搖頭道:「此人一掌便將人心震成八
九塊,死者身體之外卻不留半點傷痕,此人武功之高,就在青城派中,也是數一數二
的人物,他要殺你,早就殺了。我瞧敵人用心陰狠,決不肯爽爽快快將咱一家三口殺
了。」林平之道:「他要怎樣?」林震南道:「這狗賊是貓捉老鼠,要玩弄個夠,將
老鼠嚇得心膽俱裂,自行嚇死,他方快心意。」林平之怒道:「哼,這狗賊竟將咱們
福威標局視若無物。」

    林震南道:「他確是將福威鏢局視若無物。」林平之道:「說不定他是怕了爹爹
的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否則為甚麼始終不敢明劍明槍的交手,只是乘人不備,暗中害
人?」林震南搖頭道:「平兒,爹爹的辟邪劍法用以對付黑道中的盜賊,那是綽綽有
餘,但此人的摧心掌功夫,實是遠遠勝過了你爹爹。我……向不服人,可是見了霍鏢
頭的那顆心,卻是……卻是……唉!」林平之見父親神情頹喪,和平時大異,不敢再
說甚麼。

    王夫人道:「既然對頭厲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們便暫且避他一必。」林震南
點頭道:「我也這麼想。」王夫人道:「咱們連夜動身去洛陽,好在已知道敵人來歷
,君子報仇,十年未晚。」林震南道:「不錯!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給咱們拿個主
意。收拾些細軟,這便動身。」林平之道:「咱們一走,丟下鏢局中這許多人沒人理
會,那可如何是好?」林震南道:「敵人跟他們無冤無仇,咱們一走,鏢局中的眾人
反而太平無事了。」

    林平之心道:「爹爹這話有理,敵人害死鏢局中這許多人,其實只是為了我一人
。我脫身一走,敵人決不會再和這些鏢師、趟子手為難。」當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
心想說不定敵人一把火便將鏢局燒個精光,看著一件件衣飾玩物,只覺這樣舍不得,
那樣丟不下,竟打了老大兩個包裹,兀自覺得留下東西太多,左手又取過案上一只玉
馬,右手卷了張豹皮,那是從他親手打死的花豹身上剝下來的,背負包裹,來到父母
房中。

    王夫人見了不禁好笑,說道:「咱們是逃難,可不是搬家,帶這許多勞什子干麼
?」林震南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心想:「我們雖是武學世家,但兒子自小養尊處
優,除了學過一些武功之外,跟尋常富貴人家的紈褲子弟也沒甚麼分別,今日猝逢大
難,倉皇應變,卻也難怪得他。」不由得愛憐之心,油然而生,說道:「你外公家里
甚麼東西都有,不必攜帶太多物件。咱們只須多帶些黃金銀兩,值錢的珠寶也帶一些
。此去到江西、湖南、湖北都有分局,還怕路上討飯麼?包裹越輕越好,身上輕一兩
,動手時便靈便一分。」林平之無奈,只得將包裹放下。

    王夫人道:「咱們騎馬從大門光明正大的沖出去,還是從後門悄悄溜出去?」

    林震南坐在太師椅上,閉起雙目,將旱煙管抽得呼呼直響,過了半天,才睜開眼
來,說道:「平兒,你去通知局中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時一齊離去。叫帳
房給大家分發銀兩。待瘟疫過後,大家再回來。」林平之應道:「是!」心下好生奇
怪,怎地父親忽然又改變了主意。王夫人道:「你說要大家一哄而散?這鏢局子誰來
照看?」林震南道:「不用看了,這座鬧鬼的凶宅,誰敢進來送死?再說,咱三人一
走,餘下各人難道不走?」當下林平之出房傳訊,局中登時四下里都亂了起來。

    林震南待兒子出房,才道:「娘子,咱父子換上趟子手的衣服,你就扮作個仆婦
,天明時一百多人一哄而散,敵人武功再高,也不過一兩個人,他又去追誰好?」王
夫人拍掌贊道:「此計極高。」便去取了兩套趟子手的污穢衣衫,待林平之回來,給
他父子倆換上,自己也換了套青布衣裳,頭上包了塊藍花布帕,除了膚色太過白皙,
宛然便是個粗作仆婦。林平之只覺身上的衣衫臭不可當,心中老大不愿意,卻也無可
奈何。

    黎明時分,林震南吩咐打開大門,向眾人說道:「今年我時運不利,局中疫鬼為
患,大夥兒只好避一避。眾位兄弟倘若仍愿干保鏢這一行的,請到杭州府、南昌府去
投咱們的浙江分局、江西分局,那邊劉鏢頭、易鏢頭自不會怠慢了各位。咱們走罷!
」當下一百餘人在院子中紛紛上馬,涌出大門。

    林震南將大門上了鎖,一聲呼叱,十餘騎馬沖過血線,人多膽壯,大家已不如何
害怕,都覺早一刻離開鏢局,便多一分安全。蹄聲雜沓,齊向北門奔去,眾人大多無
甚打算,見旁人向北,便也縱馬跟去。

    林震南在街角邊打個手勢,叫夫人和兒子留了下來,低聲道:「讓他們向北,咱
們卻向南行。」王夫人道:「去洛陽啊,怎地往南?」林震南道:「敵人料想咱們必
去洛陽,定在北門外攔截,咱們卻偏偏向南,兜個大圈子再轉而向北,叫狗賊攔一個
空。」

    林平之道:「爹!」林震南道:「怎麼?」林平之不語,過了片刻,又道:「爹
。」王夫人道:「你想說甚麼,說出來罷。」林平之道:「孩兒還是想出北門,這狗
賊害死了咱們這許多人,不跟他拼個你死我活,這口惡氣如何咽得下去?」王夫人道
:「這番大仇,自然是要報的,但憑你這點兒本領,抵擋得了人家的摧心掌麼?」林
平之氣忿忿的道:「最多也不過向霍鏢頭那樣,給他一掌碎了心臟,也就是啦。」

    林震南臉色鐵青,道:「我林家三代,倘若都似你這般逞那匹夫之勇,福威鏢局
不用等人來挑,早就自己垮啦。」

    林平之不敢再說,隨著父母逕向南行,出城後折向西南,過閩江後,到了南嶼。

    這大半日奔馳,可說馬不停蹄,直到過午,才到路旁一家小飯鋪打尖。

    林震南吩咐賣飯的漢子有甚麼菜肴,將就著弄來下飯,越快越好。那漢子答應著
去了。可是過了半天全無動靜。林震南急著趕路,叫道:「店家,你給快些!」叫了
兩聲,無人答應。王夫人也叫:「店家,店家……」仍是沒有應聲。

    王夫人霍地站起,急忙打開包裹,取出金刀,倒提在手,奔向後堂,只見那賣飯
的漢子摔在地下,門檻上斜臥著一個婦人,是那漢子的妻子。王夫人探那漢子鼻息,
已無呼吸,手指碰到他嘴唇,尚覺溫暖。

    這時林震南父子也已抽出長劍,繞著飯鋪轉了一圈。這家小飯鋪獨家孤店,靠山
而築,附近是一片松林,并無鄰家。三人站在店前,遠眺四方,不見半點異狀。

    林震南橫劍身前,朗聲說道:「青城派的朋友,林某在此領死,便請現身相見。
」叫了几聲,只聽得山谷回聲:「現身相見,現身相見!」餘音嬝嬝,此外更無聲息
。三人明知大敵窺視在伺,此處便是他們擇定的下手之處,心下雖是惴惴,但知道立
即便有了斷,反而定下神來。林平之大聲叫道:「我林平之就在這里,你們來殺我啊
!臭賊,狗崽子,我料你就是不敢現身!鬼鬼祟祟的,正是江湖上下三濫毛賊的勾當
!」

    突然之間,竹林中發出一聲清朗的長笑,林平之眼睛一花,已見身前多了一人。
他不及細看,長劍挺出,便是一招「直搗黃龍」,向那人胸口疾刺。那人側身避開。
林平之橫劍疾削,那人嘿的一聲冷笑,繞到林平之左側。林平之左手反拍一掌,回劍
刺去。

    林震南和王夫人各提兵刃,本已搶上,然見兒子連出數招,劍法井井有條,此番
乍逢強敵,竟絲毫不亂,當即都退後兩步,見敵人一身青衫,腰間懸劍,一張長臉,
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臉上滿是不屑的神情。

    林平之蓄憤已久,將辟邪劍法使將開來,橫削直擊,全是奮不顧身的拼命打法。
那人空著雙手,只是閃避,并不還招,待林平之刺出二十餘招劍,這才冷笑道:「辟
邪劍法,不過如此!」伸指一彈,錚的一聲響,林平之只覺虎口劇痛,長劍落地。那
人飛起一腿,將林平之踢得連翻幾個跟斗。

    林震南夫婦并肩一立,遮住了兒子。林震南道:「閣下尊姓大名?可是青城派的
麼?」那人冷笑道:「憑你福威鏢局的這點玩藝,還不配問我姓名。不過今日是為報
仇而來,須得讓你知道,不錯,老子是青城派的。」

    林震南劍尖指地,左手搭在右手手背,說道:「在下對松風觀余觀主好生敬重,
每年派遣鏢頭前赴青城,向來不敢缺了禮數,今年余觀主還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福州
來。卻不知甚麼地方得罪了閣下?」那青年抬頭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天才道:「
不錯,我師父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州來,我便是其中之一。」林震南道:「那好得很啊
,不知閣下高姓大名?」那青年似是不屑置答,又是哼了一聲,這才說道:「我姓于
,叫于人豪。」林震南點了點頭,道:「『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原來閣下是松風
觀四大弟子之一,無怪摧心掌的造詣如此高明。殺人不見血,佩服!佩服!于英雄遠
道來訪,林某未曾迎迓,好生失禮。」

    于人豪冷冷的道:「那摧心掌嗎,嘿嘿……你沒曾迎接,你這位武藝高強的賢公
子,卻迎接過了,連我師父的愛子都殺了,也不算怎麼失禮。」

    林震南一聽之下,一陣寒意從背脊上直透下來,本想兒子誤殺之人若是青城派的
尋常弟子,那麼挽出武林中大有面子之人出來調解說項,向對方道歉賠罪,或許尚有
轉圜餘地,原來此人竟是松風觀觀主余滄海的親生愛子,那麼除了一拼死活之外,便
無第二條路好走了。他長劍一擺,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好笑,于少俠說笑話了
。」于人豪白眼一翻,傲然道:「我說甚麼笑話?」林震南道:「久仰余觀主武朮通
神,家教謹嚴,江湖上無不敬佩。但犬子誤殺之人,卻是在酒肆之中調戲良家少女的
無賴,既為犬子所殺,武功平庸也就可想而知。似這等人,豈能是余觀主的公子,卻
不是于少俠說笑麼?」

    于人豪臉一沉,一時無言可答。忽然松林中有人說道:「常言道得好:雙拳難敵
四手。在那小酒店之中,林少鏢頭率領了福威鏢局二十四個鏢頭,突然向我余師弟圍
攻……」他一面說,一面走了出來,此人小頭小腦,手中搖著一柄摺扇,接著說道:
「倘若明刀明槍的動手,那也罷了,福威鏢局縱然人多,老實說那也無用。可是林少
鏢頭既在我余師弟的酒中下了毒,又放了一十七種餵毒暗器,嘿嘿,這龜兒子,硬是
這麼狠毒。我們一番好意,前來拜訪,可料不到人家會突施暗算哪。」

    林震南道:「閣下尊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區區在下方人智。」

    林平之拾起了長劍,怒氣勃勃的站在一旁,只待父親交待過几句場面話,便要扑
上去再斗,聽得這方人智一派胡言,當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無冤無仇,從來
沒見過面,根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害他干甚麼?」

    方人智幌頭幌腦的說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既跟我余師弟無冤無仇
,為甚麼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餘名鏢頭、趟子手?我余師弟見你調戲良家少女,
路見不平,將你打倒,教訓你一番,饒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圖報,為甚麼反
而命那些狗鏢頭向我余師弟群起而攻?」林平之氣得肺都要炸了,大聲叫道:「原來
青城派都是些顛倒是非的潑皮無賴!」方人智笑嘻嘻的道:「龜兒子,你罵人!」林
平之怒道:「我罵你便怎麼樣?」方人智點頭道:「你罵好了,不相干,沒關系。」

    林平之一愕,他這兩句話倒大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間,只聽得呼的一聲,有
人扑向身前。林平之左掌急揮,待要出擊,終於慢了一步,拍的一響,右頰上已重重
吃了個耳光,眼前金星亂冒,几欲暈去。方人智迅捷之極的打了一掌,退回原地,伸
手撫摸自己右頰,怒道:「小子,怎麼你動手打人?好痛,好痛,哈哈!」

    王夫人見兒子受辱,刷的一刀,便向那人砍去,一招「野火燒天」,招出既穩且
勁,那人一閃身,刀鋒從他右臂之側砍下,相距不過四寸。那人吃了一驚,罵道:「
好婆娘。」不敢再行輕敵,從腰間拔出長劍,待王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挺劍還擊。

    林震南長劍一挺,說道:「青城派要挑了福威鏢局,那是容易之極,但武林之中
,是非自有公論。于少俠請!」于人豪一按劍鞘,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28

林震南心道:「還道你青城派如何了得,卻也不過如此。憑你這點功夫,難道便
打得出那麼厲害的摧心掌?那決無可能,多半他另有大援在後。」想到此處,心中不
禁一凜。于人豪長劍圈轉,倏地刺出,銀星點點,劍尖連刺七個方位。林震南還招也
是極快,奮力搶攻。兩人忽進忽退,二十餘招間竟難分上下。

    那邊王夫人和方人智相斗卻接連遇險,一柄金刀檔不住對方迅速之極的劍招。

    林平之見母親大落下風,忙提劍奔向方人智,舉劍往他頭頂劈落。方人智斜身閃
開,林平之勢如瘋漢,又即扑上,突然間腳下一個踉蹌,不知被甚麼絆了一下,登時
跌倒,只聽得一人說道:「躺下罷!」一只腳重重踏在他身上,跟著背上有件尖利之
物刺到。他眼中瞧出來的只是地下塵土,但聽得母親尖聲大叫:「別殺他,別殺他!
」又聽得方人智喝道:「你也躺下。」

    原來正當林平之母子雙斗方人智之時,一人從背後掩來,舉腳橫掃,將林平之絆
著,倒跟拔出匕首,指住了他後心。王夫人本已不敵,心慌意亂之下,更是刀法松散
,被方人智回肘撞出,登時摔倒。方人智搶將上去,點了二人穴道。那絆倒林平之的
,便是在福州城外小酒店中與兩名鏢頭動手的姓賈漢子。

    林震南見妻子和兒子都被敵人制住,心下驚惶,刷刷刷急攻數劍。于人豪一聲長
笑,連出數招,盡數搶了先機。林震南心下大駭:「此人怎地知道我的辟邪劍法?」
于人豪笑道:「我的辟邪劍法怎麼樣?」林震南道:「你……你……你怎麼會辟邪劍
……」

    方人智笑道:「你這辟邪劍法有甚麼了不起?我也會使!」長劍幌動,「群邪辟
易」、「鍾馗抉目」、「飛燕穿柳」,接連三招,正都是辟邪劍法。

    霎時之間,林震南似乎見到了天下最可怖的情景,萬萬料想不到,自己的家傳絕
學辟邪劍法,對方竟然也都會使,就在這茫然失措之際,斗志全消。于人豪喝道:「
著!」林震南右膝中劍,膝蓋酸軟,右腿跪倒。他立即躍起,于人豪長劍上挑,已指
住他胸口。只聽賈人達大聲喝采:「于師弟,好一招『流星趕月』!」

    這一招「流星趕月」,也正是辟邪劍法中的一招。

    林震南長嘆一聲,拋下長劍,說道:「你……你……會使辟邪劍法……給咱們一
個爽快的罷!」背心上一麻,已被方人智用劍柄撞了穴道,聽他說道:「哼,天下那
有這樣便宜的事?先人板板,姓林的龜兒、龜婆、龜孫子,你們一家三口,一起去見
我師父罷。」

    賈人達左手抓住林平之的背心,一把提了起來,左右開弓,重重打了他兩個耳光
,罵道:「兔崽子,從今天起,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頓,一路打到四川青城山上,打得
你一張花旦臉變成大花面!」林平之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過去。兩人相距不
過尺許,賈人達竟不及避開,拍的一聲,正中他鼻梁。賈人達怒極,將他重重往地下
一摔,舉腳便向他背心上猛踢。方人智笑道:「夠了,夠了!踢死了他,師父面前怎
麼交代?這小子大姑娘般的,可經不起你的三拳兩腳。」

    賈人達武藝平庸,人品猥瑣,師父固對他素來不喜,同門師兄弟也是誰都瞧他不
起,聽方人智這麼說,倒也不敢再踢,只得在林平之身上連連吐涎,以洩怒火。

    方于二人將林震南一家三口提入飯店,拋在地下。方人智道:「咱們吃一餐飯再
走,賈師弟,勞你駕去煮飯吧。」賈人達道:「好。」于人豪笑道:「方師哥,可得
防這三個家伙逃了。這老的武功還過得去,你得想個計較。」方人智笑道:「那容易
!吃過飯後,把三人手筋都挑斷了,用繩子穿在他三個龜兒的琵琶骨里,串做一串螃
蟹,包你逃不了。


    林平之破口大罵:「有種的就趕快把老爺三人殺了,想這些鬼門道害人,那是下
三濫的行逕!」方人智笑嘻嘻的道:「你這小雜種再罵一句,我便去找些牛糞狗屎來
,塞在你嘴里。」這句話倒真有效,林平之雖氣得几欲昏去,卻登時閉口,再也不敢
罵一句了。

    方人智笑道:「于師弟,師父教了咱們這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咱哥兒倆果然使得
似模似樣,林鏢頭一見,登時便魂飛魄散,全身酸軟。林鏢頭,我猜你這時候一定在
想:他青城派怎麼會使我林家的辟邪劍法。是不是啊?」

    林震南這時心中的確在想:「他青城派怎麼會使我林家的辟邪劍法?」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28

第二回:聆祕

    林平之只想掙扎起身,扑上去和方人智、于人豪一拼,但後心被點了几處穴道,下半
身全然不能動彈,心想手筋如被挑斷,又再穿了琵琶骨,從此成為廢人,不如就此死了乾
淨。突然之間,後面灶間里傳來「啊啊」兩下長聲慘呼,卻是賈人達的聲音。

    方人智和于人豪同時跳起,手挺長劍,沖向後進。大門口人影一閃,一人悄沒聲的竄
了進來,一把抓住林平之的後領,提了起來。林平之「啊」的一聲低呼,見這人滿臉凹凹
凸凸的盡是豆瘢,正是因她而起禍的那賣酒丑女。

    那醜女抓著他向門外拖去,到得大樹下系馬之處,左手又抓住他後腰,雙手提著他放
上一匹馬的馬背。林平之正差愕間,只見那丑女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隨即白光閃動,那
丑女揮劍割斷馬韁,又在馬臀上輕輕一劍。那馬吃痛,一聲悲嘶,放開四蹄,狂奔入林。

    林平之大叫:「媽,爹!」心中記挂著父母,不肯就此獨自逃生,雙手在馬背上拼命
一撐,滾下馬來,几個打滾,摔入了長草之中。那馬卻毫不停留,遠遠奔馳而去。林平之
拉住灌木上的樹枝,想要站起,雙足卻沒半分力氣,只撐起尺許,便即摔倒,跟著又覺腰
間臀上同時劇痛,卻是摔下馬背時撞到了林中的樹根、石塊。

    只聽得几聲呼叱,腳步聲響,有人追了過來,林平之忙伏入草叢之中。但聽得兵刃交
加聲大作,有几人激烈相斗,林平之悄悄伸頭,從草叢空隙中向前瞧去,只見相斗雙方一
邊是青城派的于人豪與方人智,另一邊便是那丑女,還有一個男子,卻用黑布蒙住了臉,
頭發花白,是個老者。林平之一怔之間,便知是那丑女的祖父、那姓薩的老頭,尋思:「
我先前只道這兩人也是青城派的,那知這姑娘卻來救我。唉,早知她武功了得,我又何必
強自出頭,去打甚麼抱不平,沒來由的惹上這場大禍。」又想:「他們斗得正緊,我這就
去相救爹爹、媽媽。」可是背心上穴道未解,說甚麼也動彈不得。

    方人智連聲喝問:「你……你到底是誰?怎地會使我青城派劍法?」那老者不答,驀
地里白光閃動,方人智手中長劍脫手飛起。方人智急忙後躍,于人豪搶上擋住。那蒙面老
者急出數招。于人豪叫道:「你……你……」語音顯得甚是驚惶,突然錚的一聲,長劍又
被絞得脫手。那丑女搶上一步,挺劍疾刺。那蒙面老者揮劍擋住,叫道:「別傷他性命!
」那丑女道:「他們好不狠毒,殺了這許多人。」那老者道:「咱們走罷!」那丑女有些
遲疑。那老者道:「別忘了師父的吩咐。」那丑女點點頭,說道:「便宜了他們。」縱身
穿林而去。那蒙面老者跟在她身後,頃刻間便奔得遠了。

    方于二人驚魂稍定,分別拾起自己的長劍。于人豪道:「當真邪門!怎地這家伙會使
咱們的劍法?」方人智道:「他也只會几招,不過……不過這招『鴻飛冥冥』,可真使得
……使得……唉!」于人豪道:「他們把這姓林的小子救去了……」方人智道:「啊喲,
可別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林震南夫婦!」于人豪道:「是!」兩人轉身飛步奔回。

    過了一會,馬蹄聲緩緩響起,兩乘馬走入林中,方人智與于人豪分別牽了一匹。馬背
上縛的赫然是林震南和王夫人。林平之張口欲叫「媽!爹!」幸好立時硬生生的縮住,心
知這時倘若發出半點聲音,非旦枉自送了性命,也失卻了相救父母的機會。

    離開兩匹馬數丈,一跛一拐的走著一人,卻是賈人達。他頭上纏的白布上滿是鮮血,
口中不住咒罵:「格老子,入你的先人板板,你龜兒救了那兔兒爺去,這兩只老兔兒總救
不去了罷?老子每天在兩只老兔兒身上割一刀,咱們挨到青城山,瞧他們還有几條性命…
…」

    方人智大聲道:「賈師弟,這對姓林的夫婦,是師父他老人家千叮萬囑要拿到手的,
他們要是有了三長兩短,瞧師父剝你几層皮下來?」賈人達哼了一聲,不敢再作聲了。

    林平之耳聽得青城派三人擄劫了父母而去,心下反而稍感寬慰:「他們拿了我爹媽去
青城山,這一路上又不敢太難為我爹媽。從福建到四川青城山,萬里迢迢,我說甚麼也要
想法子救爹爹媽媽出來。」又想:「到了鏢局的分局子里,派人趕去洛陽給外公送信。」

    他在草叢中躺著靜靜不動,蚊蚋來叮,也無法理會,過了好几個時辰,天色已黑,背
上被封的穴道終於解開,這才掙扎著爬起,慢慢回到飯鋪之前。

    尋思:「我須得易容改裝,叫兩個惡人當面見到我也認不出來,否則一下子便給他們
殺了,那里還救得到爹媽?」走入飯店主人的房中,打火點燃了油燈,想找一套衣服,豈
知山鄉窮人真是窮得出奇,連一套替換的衣衫也無。走到飯鋪之外,只見飯鋪主人夫婦的
屍首兀自躺在地下,心道:「說不得,只好換上死人的衣服。」除下死人衣衫,拿在手中
,但覺穢氣沖鼻,心想該當洗上一洗,再行換上,轉念又想:「我如為了貪圖一時清潔,
耽誤得一時半刻,錯過良機,以致救不得爹爹媽媽,豈不成為千古大恨?」一咬牙齒,將
全身衣衫脫得清光,穿上了死人的衣衫。

    點了一根火把,四下里一照,只見父親和自己的長劍、母親的金刀,都拋在地下。他
將父親長劍拾了起來,包在一塊破布之中,插在背後衣內,走出店門,只聽得山澗中青蛙
閣閣之聲隱隱傳來,突然間感到一陣淒涼,忍不住便要放聲大哭。他舉手一擲,火把在黑
影中划了一道紅弧,嗤的一聲,跌入了池塘,登時熄滅,四周又是一片黑暗。

    他心道:「林平之啊林平之,你若不小心,再落入青城派惡賊的手中,便如這火把跌
入臭水池塘中一般。」舉袖擦了擦眼睛,衣袖碰到臉上,臭氣直沖,几欲嘔吐,大聲道:
「這一點臭氣也耐不了,枉自稱為男子漢大丈夫了。」當下拔足而行。

    走不了几步,腰間又劇痛起來,他咬緊牙關,反而走得更加快了。在山嶺間七高八低
的亂走,也不知父母是否由此道而去。行到黎明,太陽光迎面照了過來,耀眼生花,林平
之心中一凜:「那兩個惡賊押了爹爹媽媽去青城山,四川在福建之西,我怎麼反而東行?
」急忙轉身,背著日光疾走,尋思:「爹媽已去了大半日,我又背道行了半夜,和他們離
得更加遠了,須得去買一匹坐騎才好,只不知要多少銀子。」一摸口袋,不由得連聲價叫
苦,此番出來,金銀珠寶都放在馬鞍旁的皮囊之中,林震南和王夫人身邊都有銀兩,他身
上卻一兩銀子也無。他急上加急,頓足叫道:「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呆了一
陣,心想:「搭救父母要緊,總不成便餓死了。」邁步向嶺下走去。

    到得午間,腹中已餓得咕咕直叫,見路旁几株龍眼數上生滿了青色的龍眼,雖然未熟
,也可充飢。走到樹下,伸手便要去折,隨即心想:「這些龍眼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
便是作賊。林家三代干的是保護身家財產的行當,一直和綠林盜賊作對,我怎麼能作盜賊
勾當?倘若給人見到,當著我爹爹之面罵我一聲小賊,教我爹爹如何做人?福威鏢局的招
牌從此再也立不起來了。」他幼稟庭訓,知道大盜都由小賊變來,而小賊最初竊物,往往
也不過一瓜一果之微,由小而多,終於積重難返,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想到此處,不由
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立下念頭:「終有一日,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鏢局的聲威,大丈夫
須當立定腳跟做人,寧做乞兒,不作盜賊。」邁開大步,向前急行,再不向道旁的龍眼樹
多瞧一眼。

    行出數里,來到一個小村,他走向一家人家,囁囁嚅嚅的乞討食物。他一生茶來伸手
,飯來張口,那里曾向旁人乞求過甚麼?只說得三句話,已脹紅了臉。

    那農家的農婦剛和丈夫嘔氣,給漢子打了一頓,滿肚子正沒好氣,聽得林平之乞食,
開口便罵了他個狗血淋頭,提起掃帚,喝道:「你這小賊,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
見了一只母雞,定是你偷去吃了,還想來偷雞摸狗。老娘便有米飯,也不施舍給你這下流
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雞,害得我家那天殺的大發脾氣,揍得老娘周身都是烏青……」

    那農婦罵一句,林平之退一步。那農婦罵得興起,提起掃帚向林平之臉上拍來。林平
之大怒,斜身一閃,舉掌便欲向她擊去,陡然動念:「我求食不遂,卻去毆打這鄉下蠢婦
,豈不笑話?」硬生生將這一掌收轉,豈知用力大了,收掌不易,一個踉蹌,左腳踹上了
一堆牛糞,腳下一滑,仰天便倒。那農婦哈哈大笑,罵道:「小毛賊,教你跌個好的!」
一掃帚拍在他頭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這才轉身回屋。

    林平之受此羞辱,憤懣難言,掙扎著爬起,臉上手上都是牛糞。正狼狽間,那農婦從
屋中出來,拿著四枝煮熟的玉米棒子,交在他手里,笑罵:「小鬼頭,這就吃吧!老天爺
生了你這樣一張俊臉蛋,比人家新媳婦還要好看,偏就是不學好,好吃懶做,有個屁用?
」林平之大怒,便要將玉米棒子摔出。那農婦笑道:「好,你摔,你摔!你有種不怕餓死
,就把玉米棒子摔掉,餓死你這小賊。」林平之心想:「要救爹爹媽媽,報此大仇,重振
福威鏢局,今後須得百忍千忍,再艱難恥辱的事,也當咬緊牙關,狠狠忍住。給這鄉下女
人羞辱一番,又算得甚麼?」便道:「多謝你了!」張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那農婦笑道
:「我料你不肯摔。」轉身走開,自言自語:「這小鬼餓得這樣厲害,我那只雞看來不是
他偷的。唉,我家這天殺的,能有他一半好脾氣,也就好了。」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29

林平之一路乞食,有時則在山野間采摘野果充飢,好在這一年福建省年歲甚熟,五谷
丰登,民間頗有餘糧,他雖然將臉孔涂得十分污穢,但言語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
難。沿路打聽父母的音訊,卻那里有半點消息?

    行得八九日後,已到了江西境內,他問明途徑,逕赴南昌,心想南昌有鏢局的分局,
該當有些消息,至不濟也可取些盤纏,討匹快馬。

    到得南昌城內,一問福威鏢局,那行人說道:「福威鏢局?你問來干麼?鏢局子早燒
成了一片白地,連累左鄰右舍數十家人都燒得精光。」林平之心中暗叫一聲苦,來到鏢局
的所在,果見整條街都是焦木赤磚,遍地瓦礫。他悄立半晌,心道:「那自是青城派的惡
賊們干的。此仇不報,枉自為人。」在南昌更不耽擱,即日西行。

    不一日來到湖南省會長沙,他料想長沙分局也必給青城派的人燒了。豈知問起福威鏢
局出了甚麼事,几個行人都茫然不知。林平之大喜,問明了所在,大踏步向鏢局走去。

    來到鏢局門口,只見這湖南分局雖不及福州總局的威風,卻也是朱漆大門,門畔蹲著
兩只石獅,好生堂皇,林平之向門內一望,不見有人,心下躊躇:「我如此襤褸狼狽的來
到分局,豈不教局中的鏢頭們看小了?」

    抬起頭來,只見門首那塊「福威鏢局湘局」的金字招牌竟是倒轉懸挂了,他好生奇怪
:「分局的鏢頭們怎地如此粗心大意,連招牌也會倒挂?」轉頭去看旗桿上的旗子時,不
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只見左首旗桿上懸著一對爛草鞋,右首旗桿挂著的竟是一條女子花褲
,撕得破破爛爛的,卻兀自在迎風招展。

    正錯愕間,只聽得腳步聲響,局里走出一個人來,喝道:「龜兒子在這里探頭探腦的
,想偷甚麼東西?」林平之聽他口音便和方人智、賈人達等一夥人相似,乃是川人,不敢
向他瞧去,便即走開,突然屁股上一痛,已被人踢了一腳。林平之大怒,回身便欲相斗,
但心念電轉:「這里的鏢局是給青城派占了,我正可從此打探爹爹媽媽的訊息,怎地沉不
住氣?」當即假裝不會武功,扑身摔倒,半天爬不起來。那人哈哈大笑,又罵了几聲「龜
兒子」。

    林平之慢慢掙扎著起來,到小巷中討了碗冷飯吃了,尋思:「敵人便在身畔,可千萬
大意不得。」更在地下找些煤灰,將一張臉涂得漆黑,在牆角落里抱頭而睡。

    等到二更時分,他取出長劍,插在腰間,繞到鏢局後門,側耳聽得牆內并無聲息,這
才躍上牆頭,見牆內是個果園,輕輕躍下,挨著牆邊一步步掩將過去。四下里黑沉沉地,
既無燈火,又無人聲。林平之心中怦怦大跳,摸壁而行,唯恐腳下踏著柴草磚石,發出聲
音,走過了兩個院子,見東邊廂房窗中透出燈光,走近几步,便聽到有人說話。他極緩極
緩的踏步,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蹲低,靠牆而坐。

    剛坐到地下,便聽得一人說道:「咱們明天一早,便將這龜兒鏢局一把火燒了,免得
留在這兒現眼。」另一人道:「不行!不能燒。皮師哥他們在南昌一把火燒了龜兒鏢局,
聽說連得鄰居的房子也燒了几十間,於咱們青城派俠義道的名頭可不大好聽。這一件事,
多半要受師父責罰。」林平之暗罵:「果然是青城派干的好事,還自稱俠義道呢!好不要
臉。」只聽先前那人道:「是,這可燒不得!那就好端端給他留著麼?」另一人笑道:「
吉師弟,你想想,咱們倒挂了這狗賊的鏢局招牌,又給他旗桿上挂一條女人爛褲,福威鏢
局的名字在江湖上可整個毀啦。這條爛褲挂得越久越好,又何必一把火給他燒了?」那姓
吉的笑道:「申師哥說的是。嘿嘿,這條爛褲,真叫他福威鏢局倒足了霉,三百年也不得
翻身。」

    兩人笑了一陣,那姓吉的道:「咱們明日去衡山給劉正風道喜,得帶些甚麼禮物才好
?」這次訊息來得好生突兀,這份禮物要是小了,青城派臉上可不大好看。」

    那姓申的笑道:「禮物我早備下了,你放心,包你不丟青城派的臉。說不定劉正風這
次金盆洗手的席上,咱們的禮物還要大出風頭呢。」那姓吉的喜道:「那是甚麼禮物?我
怎麼一點也不知道?」那姓申的笑了几聲,甚是得意,說道:「咱們借花獻佛,可不用自
己掏腰包。你瞧瞧,這份禮夠不夠光采。」只聽得房中簌簌有聲,當是在打開甚麼包裹。
那姓吉的一聲驚呼,叫道:「了不起!申師哥神通廣大,那里去弄來這麼貴重的東西?」

    林平之真想探眼到窗縫中去瞧瞧,到底是甚麼禮物,但想一伸頭,窗上便有黑影,給
敵人發現了可大事不妙,只得強自克制。只聽那姓申的笑道:「咱們占這福威鏢局,難道
是白占的?這一對玉馬,我本來想孝敬師父的,眼下說不得,只好便宜了劉正風這老兒了
。」林平之又是一陣氣惱:「原來他搶了我鏢局中的珍寶,自己去做人情,那不是盜賊的
行逕麼?長沙分局自己那有甚麼珍寶,自然是給人家保的鏢了。這對玉馬必定價值不菲,
倘若要不回來,還不是要爹爹設法張羅著去賠償東主。」

    那姓申的又笑道:「這里四包東西,一包孝敬眾位師娘,一包分給眾位師兄弟,一包
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揀一包罷!」那姓吉的道:「那是甚麼?」過得片刻,突然「嘩
」的一聲驚呼,道:「都是金銀珠寶,咱們這可發了大洋財啦。龜兒子這福威鏢局,入他
個先人板板,搜刮得可真不少。師哥,你從那里找出來的?我里里外外找了十几遍,差點
兒給他地皮一塊塊撬開來,也只找到一百多兩碎銀子,你怎地不動聲色,格老子寶寶藏搜
了出來?」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鏢局中的金銀珠寶,豈能隨隨便便放在尋常地方
?這几天我瞧你開抽屜,劈箱子,拆牆壁,忙得不亦樂乎,早料到是瞎忙,只不過說了你
也不信,反正也忙不壞你這小子。」那姓吉的道:「佩服,佩服!申師哥,你從那里找出
來的?」

    那姓申的道:「你倒想想,這鏢局子中有一樣東西很不合道理,那是甚麼?」姓吉的
道:「不合道理?我瞧這龜兒子鏢局不合道理的東西多得很。他媽的功夫稀松平常,卻在
門口旗桿之上,高高扯起一只威風凜凜的大獅子。」那姓申的笑道:「大獅子給換上條爛
褲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這鏢局子里還有甚麼希奇古怪的事兒?」那姓吉的一
拍大腿,說道:「這些湖南驢子干的邪門事兒太多。你想這姓張的鏢頭是這里一局之主,
他睡覺的房間隔壁屋里,卻去放上一口死人棺材,豈不活該倒霉,哈哈!」姓申的笑道:
「你得動動腦筋啊。他為甚麼在隔壁房里放口棺材?難道棺材里的死人是他老婆兒子,他
舍不得嗎?恐怕不見得。是不是在棺材里收藏了甚麼要緊東西,以便掩人耳目……」
    那姓吉的「啊」的一聲,跳了起來,叫道:「對,對!這些金銀珠寶,便就藏在棺材
之中?妙極,妙極,他媽的,先人板板,走鏢的龜兒花樣真多。」又道:「申師哥,這兩
包一般多少,我怎能跟你平分?你該多要些才是。」只聽得玎璫簌簌聲響,想是他從一包
金銀珠寶之中抓了些,放入另一包中。那姓申的也不推辭,只笑了几聲。那姓吉的道:「
申師哥,我去打盆水來,咱們洗腳,這便睡了。」說著打了個呵欠,推門出來。

    林平之縮在窗下,一動也不敢動,斜眼見那姓吉的漢子矮矮胖胖,多半便是那日間在
他屁股上踢了一腳的。

    過了一會,這姓吉的端了一盆熱水進房,說道:「申師哥,師父這次派了咱們師兄弟
几十人出來,看來還是咱二人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連我臉上也有光采。蔣師哥他們去
挑廣州分局,馬師哥他們去挑杭州分局,他們莽莽撞撞的,就算見到了棺材,也想不到其
中藏有金銀財物。」那姓申的笑道:「方師哥、于師弟、賈人達他們挑了福州總局,鹵獲
想必比咱哥兒倆更多,只是將師娘寶貝兒子的一條性命送在福州,說來還是過大於功。」
那姓吉的道:「攻打福威鏢局總局,是師父親自押陣的,方師哥、于師弟他們不過做先行
官。余師弟喪命,師父多半也不會怎麼責怪方師哥他們照料不周。咱們這次大舉出動,大
夥兒在總局和各省分局一起動手,想不到林家的玩意兒徒有虛名,單憑方師哥他們三個先
鋒,就將林震南夫妻捉了來。這一次,可連師父也走了眼啦。哈哈!」

    林平之只聽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尋思:「原來青城派早就深謀遠慮,同時攻我總局
和各省分局。倒不是因我殺了那姓余的而起禍。我即使不殺這姓余的惡徒,他們一樣要對
我鏢局下手。余滄海還親自到了福州,怪不得那摧心掌如此厲害。但不知我鏢局甚麼地方
得罪了青城派,他們竟敢下手如此狠毒?」一時自咎之情雖然略減,氣憤之意卻更直涌上
來,若不是自知武功不及對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但聽得房內水響,兩人正自洗
腳。

    又聽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師父走眼,當年福威鏢局威震東南,似乎確有真實本事,
辟邪劍法在武林中得享大名,不能全靠騙人。多半後代子孫不肖,沒學到祖宗的玩藝兒。
」林平之黑暗中面紅過耳,大感慚愧。那姓申的又道:「咱們下山之前,師父跟我們拆解
辟邪劍法,雖然几個月內難以學得周全,但我看這套劍法確是潛力不小,只是不易發揮罷
了。吉師弟,你領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道:「我聽師父說,連林震南自己也沒能領
悟到劍法要旨,那我也懶得多用心思啦。申師哥,師父傳下號令,命本門弟子回到衡山取
齊,那麼方師哥他們要押著林震南夫婦到衡山了。不知那辟邪劍法的傳人是怎樣一副德性
。」

    林平之聽到父母健在,卻被人押解去衡山,心頭大震之下,又是歡喜,又是難受。

    那姓申的笑道:「再過几天,你就見到了,不妨向他領教領教辟邪劍法的功夫。」

    突然喀的一聲,窗格推開。林平之吃了一驚,只道被他們發現了行跡,待要奔逃,
突然間豁喇一聲,一盆熱水兜頭潑下,他險些驚呼出聲,跟著眼前一黑,房內熄了燈火


    林平之驚魂未定,只覺一條條水流從臉上淋下,臭烘烘地,才知是姓吉的將洗腳水
從窗中潑將出來,淋了他一身。對方雖非故意,自己受辱卻也不小,但想探知了父母的
消息,別說是洗腳水,便是尿水糞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萬籟俱寂,倘若就此走
開,只怕給二人知覺,且待他們睡熟了再說。當下仍靠在窗下的牆上不動,過了好一會
,聽得房中鼾聲響起,這才慢慢站起身來。

    一回頭,猛見一個長長的影子映在窗上,一幌一幌的抖動,他惕然心驚,急忙矮身
,見窗格兀自擺動,原來那姓吉的倒了洗腳水後沒將窗格閂上。林平之心想:「報仇雪
恨,正是良機!」右手拔出腰間長劍,左手輕輕拉起窗格,輕跨入房,放下窗格。月光
從窗紙中透將進來,只見兩邊床上各睡著一人。一人朝裡而臥,頭髮微禿,另一人仰天
睡著,頦下生著一叢如亂茅草般的短鬚。床前的桌上放著五個包裹,兩柄長劍。

    林平之提起長劍,心想:「一劍一個,猶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那仰天睡著的
漢子頸中砍去,心下又想:「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殺此二人,豈是英雄好漢的行逕?他日
我練成了家傳武功,再來誅滅青城群賊,方是大丈夫所為。」當下慢慢將五個包裹提去
放在靠窗的桌上,輕輕推開窗格,跨了出來,將長劍插在腰裡,取過包裹,將三個負在
背上縛好,雙手各提一個,一步步走向後院,生恐發出聲響,驚醒了二人。

    他打開後門,走出鏢局,辨明方向,來到南門。其時城門未開,走到城牆邊的一個
土丘之後,倚著土丘養神,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覺,追趕前來,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
到天亮開城,他一出城門,立時發足疾奔,一口氣奔了十數里,這才心下大定,自離福
州城以來,直至此刻,胸懷方得一暢。眼見前面道旁有家小麵店,當下進店去買碗麵吃
,他仍不敢多有耽擱,吃完麵後,立即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銀兩會鈔,摸到一小錠銀子付
帳。店家將店中所有銅錢拿出來做找頭,兀自不足。林平之一路上低聲下氣,受人欺辱
,這時候當即將手一擺,大聲道:「都收下罷,不用找了!」終於回復了大少爺、少鏢
頭的豪闊氣概。

    又行三十餘里後,來到一個大鎮,林平之到客店中開了間上房,閂門關窗,打開五
個包裹,見四個包裹中都是黃金白銀、珠寶首飾,第五個小包中是隻錦緞盒子,裝著一
對五寸來高的羊脂玉馬,心想:「我鏢局一間長沙分局,便存有這許多財寶,也難怪青
城派要生覬覦之心。」當下將一些碎銀兩取出放在身邊,將五個包裹併作一包,負在背
上,到市上買了兩匹好馬,兩匹馬替換乘坐,每日只睡兩三個時辰,連日連夜的趕路。

    不一日到了衡山,一進城,便見街上來來去去的甚多江湖漢子,林平之只怕撞到方
人智等人,低下了頭,逕去投店。那知連問了數家,都已住滿了。店小二道:「再過三
天,便是劉大爺金盆洗手的好日子,小店住滿了賀客,你到別處問問罷!」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29

林平之只得往僻靜的街道上找去,又找了三處客店,才尋得一間小房,尋思:「我
雖然塗污了臉,但方人智那廝甚是機靈,只怕還是給他認了出來。到藥店中買了三張膏
藥,貼在臉上,把雙眉拉得垂了下來,又將左邊嘴角拉得翻了上去,露出半副牙齒,在
鏡中一照,但見這副尊容說不出的猥瑣,自己也覺可憎之極;又將那裝滿金銀珠寶的大
包裹貼肉縛好,再在外面罩上布衫,微微彎腰,登時變成了一個背脊高高隆起的駝子,
心想:「我這麼一副怪模樣,便爹媽見了也認我不出,那是再也不用擔心了。」

    吃了一碗排骨大麵,便到街上閒蕩,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否則只須探聽到青城派
的一些訊息,也是大有裨益。走了半日,忽然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他在街邊買了個洪
油斗笠,戴在頭上,眼見天邊黑沉沉地,殊無停雨之象,轉過一條街,見一間茶館中坐
滿了人,便進去找了個座頭。茶博士泡了壺茶,端上一碟南瓜子、一碟蠶豆。

    他喝了杯茶,咬著瓜子解悶,忽聽得有人說道:「駝子,大夥兒坐坐行不行?」那
人也不等林平之回答,大剌剌便坐將下來,跟著又有兩人打橫坐下。

    林平之初時渾沒想到那人是對自己說話,一怔之下,才想到「駝子」乃是自己,忙
陪笑道:「行,行!請坐,請坐!」只見這三人都身穿黑衣,腰間掛著兵刃。

    這三條漢子自顧自的喝茶聊天,再也沒去理會林平之。一個年輕漢子道:「這次劉
三爺金盆洗手,場面當真不小,離正日還有三天,衡山城裡就已擠滿了賀客。」另一個
瞎了一隻眼的漢子道:「那自然啦。衡山派自己已有多大的威名,再加五嶽劍派聯手,
聲勢浩大,那一個不想跟他們結交結交?再說,劉正風劉三爺武功了得,三十六手『迴
風落雁劍』,號稱衡山派第二把高手,只比掌門人莫大先生稍遜一籌。平時早有人想跟
他套交情了。只是他一不做壽,二不娶媳,三不嫁女,沒這份交情好套。這一次金盆洗
手的大喜事,武林群豪自然聞風而集。我看明後天之中,衡山城中還有得熱鬧呢。」

    另一個花白鬍子道:「若說都是來跟劉正風套交情,那倒不見得,咱哥兒三個就並
非為此而來,是不是?劉正風金盆洗手,那是說從今而後,再也不出拳動劍,決不過問
武林中的是非恩怨,江湖上算是沒了這號人物。他既立誓決不使劍,他那三十六路『迴
風落雁劍』的劍招再高,又有甚麼用處?一個會家子金盆洗手,便跟常人無異,再強的
高手也如廢人了。旁人跟他套交情,又圖他個甚麼?」那年輕人道:「劉三爺今後雖然
不再出拳使劍,但他總是衡山派中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交上了劉三爺,便是交上了衡
山派,也便是交上了五嶽劍派哪。」那姓彭的花白鬍子冷笑道:「結交五嶽劍派,你配
麼?」

    那瞎子道:「彭大哥,話可不是這麼說。大家在江湖上行走,多一個朋友不多,少
一個冤家不少。五嶽劍派雖然武藝高,聲勢大,人家可也沒將江湖上的朋友瞧低了。他
們倘若真是驕傲自大,不將旁人放在眼裡,怎麼衡山城中,又有這許多賀客呢?」

    那花白鬍子哼了一聲,不再說話,過了好一會,才輕聲道:「多半是趨炎附勢之徒
,老子瞧著心頭有氣。」

    林平之只盼這三人不停談下去,或許能聽到些青城派的訊息,那知這三人話不投機
,各自喝茶,卻不再說話了。

    忽聽得背後有人低聲說道:「王二叔,聽說衡山派這位劉三爺還只五十來歲,正當
武功鼎盛的時候,為甚麼忽然要金盆洗手?那不是辜負了他這一副好身手嗎?」一個蒼
老的聲音道:「武林中人金盆洗手,原因很多。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盜,一生作的孽多,
洗手之後,這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勾當算是從此不幹了,那一來是改過遷善,給兒孫
們留個好名聲;二來地方上如有大案發生,也好洗脫了自己嫌疑。劉三爺家財富厚,衡
山劉家已發了幾代,這一節當然跟他沒有干係。」另一人道:「是啊,那是全不相干。


    那王二叔道:「學武的人,一輩子動刀動槍,不免殺傷人命,多結冤家。一個人臨
到老來,想到江湖上仇家眾多,不免有點兒寢食不安,像劉三爺這般廣邀賓客,揚言天
下,說道從今而後再也不動刀劍了,那意思是說,他的仇家不必擔心他再去報復,卻也
盼他們別再來找他麻煩。」那年輕人道:「王二叔,我瞧這樣幹很是吃虧。」那王二叔
道:「為甚麼吃虧?」那年輕人道:「劉三爺固然是不去找人家了,人家卻隨時可來找
他。如果有人要害他性命,劉三爺不動刀動劍,豈不是任人宰割,沒法還手麼?」那王
二叔笑道:「後生家當真沒見識。人家真要殺你,又那有不還手的?再說,像衡山派那
樣的聲勢,劉三爺那樣高的武功,他不去找人家麻煩,別人早已拜神還願、上上大吉了
,那裡有人吃了獅子心、豹子膽,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煩?就算劉三爺他自己不動手,
劉門弟子眾多,又有那一個是好惹的?你這可真叫做杞人憂天了。」

    坐在林平之對面的花白鬍子自言自語:「強中更有強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
誰敢自稱天下無敵?」他說的聲音甚低,後面二人沒有聽見。

    只聽那王二叔又道:「還有些開鏢局子的,如果賺得夠了,急流勇退,乘早收業,
金盆洗手,不再在刀頭上找這賣命錢,也算得是聰明見機之舉。」這幾句話鑽入林平之
耳中,當真驚心動魄,心想:「我爹爹倘若早幾年便急流勇退,金盆洗手,卻又如何?


    只聽那花白鬍子又在自言自語:「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可是當局者
迷,這『急流勇退』四個字,卻又談何容易?」那瞎子道:「是啊,因此這幾天我老是
聽人家說:『劉三爺的聲名正當如日中天,突然急流勇退,委實了不起,令人好生欽佩
』。」

    突然間左首桌上有個身穿綢衫的中年漢子說道:「兄弟日前在武漢三鎮,聽得武林
中的同道說起,劉三爺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實有不得已的苦衷。」那瞎子轉身道:「
武漢的朋友們卻怎樣說,這位朋友可否見告?」那人笑了笑,說道:「這種話在武漢說
說不打緊,到得衡山城中,那可不能隨便亂說了。」另一個矮胖子粗聲粗氣的道:「這
件事知道的人著實不少,你又何必裝得莫測高深?大家都在說,劉三爺只因為武功太高
,人緣太好,這才不得不金盆洗手。」

    他說話聲音很大,茶館中登時有許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臉上,好幾個人齊聲問道:「
為甚麼武功太高,人緣太好,便須退出武林,這豈不奇怪?」

    那矮胖漢子得意洋洋的道:「不知內情的人自然覺得奇怪,知道了卻毫不希奇了。
」有人便問:「那是甚麼內情?」那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語。隔著幾張桌子的一個瘦子冷
冷的道:「你們多問甚麼?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信口胡吹。」那矮胖漢子受激不過,
大聲道:「誰說我不知道了?劉三爺金盆洗手,那是為了顧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發生
門戶之爭。」

    好幾人七張八嘴的道:「甚麼顧全大局?」「甚麼門戶之爭?」「難道他們師兄弟
之間有意見麼?」

    那矮胖子道:「外邊的人雖說劉三爺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可是衡山派自己,上
上下下卻都知道,劉三爺在這三十六路『迴風落雁劍』上的造詣,早已高出掌門人莫大
先生很多。莫大先生一劍能刺落三頭大雁,劉三爺一劍卻能刺落五頭。劉三爺門下的弟
子,個個又勝過莫大先生門下的。眼下形勢已越來越不對,再過得幾年,莫大先生的聲
勢一定會給劉三爺壓了下去,聽說雙方在暗中已衝突過好幾次。劉三爺家大業大,不願
跟師兄爭這虛名,因此要金盆洗手,以後便安安穩穩的做他的富家翁了。」

    好幾人點頭道:「原來如此。劉三爺深明大義,很是難得啊。」又有人道:「那莫
大先生可就不對了,他逼得劉三爺退出武林,豈不是削弱了自己衡山派的聲勢?」那身
穿綢衫的中年漢子冷笑道:「天下事情,那有面面都顧得周全的?我只要坐穩掌門人的
位子,本派聲勢增強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

    那矮胖子喝了幾口茶,將茶壺蓋敲得噹噹直響,叫道:「沖茶,沖茶!」又道:「
所以哪,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各門各派中都有賀客到來,可是衡山派自己……」

    他說到這裡,忽然間門口伊伊呀呀的響起了胡琴之聲,有人唱道:「嘆楊家,秉忠
心,大宋……扶保……」嗓門拉得長長的,聲音甚是蒼涼。眾人一齊轉頭望去,只見一
張板桌旁坐了一個身材瘦長的老者,臉色枯槁,披著一件青布長衫,洗得青中泛白,形
狀甚是落拓,顯是個唱戲討錢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一般,嘈些甚麼?打斷了老子
的話頭。」那老者立時放低了琴聲,口中仍是哼著:「金沙灘……雙龍會……一戰敗了
……」

    有人問道:「這位朋友,剛才你說各門各派都有賀客到來,衡山派自己卻又怎樣?
」那矮胖子道:「劉三爺的弟子們,當然在衡山城中到處迎客招呼,但除了劉三爺的親
傳弟子之外,你們在城中可遇著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沒有?」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都道:「是啊,怎麼一個也不見?這豈非太不給劉三爺臉面了嗎?」

    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綢衫的漢子笑道:「所以哪,我說你膽小怕事,不敢提衡山派中
的門戶之爭,其實有甚麼相干?衡山派的人壓根兒不會來,又有誰聽見了?」

    忽然間胡琴之聲漸響,調門一轉,那老者唱道:「小東人,闖下了,滔天大禍……
」一個年輕人喝道:「別在這裡惹厭了,拿錢去吧!」手一揚,一串銅錢飛將過去,拍
的一聲,不偏不倚的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準。那老者道了聲謝,收起銅錢。

    那矮胖子讚道:「原來老弟是暗器名家,這一手可帥得很哪!」那年輕人笑了笑,
道:「不算得甚麼,這位大哥,照你說來,莫大先生當然不會來了!」那矮胖子道:「
他怎麼會來?莫大先生和劉三爺師兄弟倆勢成水火,一見面便要拔劍動手。劉三爺既讓
了一步,他也該心滿意足了。」

    那賣唱老者忽然站了起來,慢慢走到他身前,側頭瞧了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道:「
老頭子干甚麼?」那老者搖頭道:「你胡說八道!」轉身走開。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
往他後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閃,一柄細細的長劍幌向桌上,叮叮叮的響了几下。

     那矮胖子大吃一驚,縱身後躍,生怕長劍刺到他身上,卻見那老者緩緩將長劍從胡
琴底部插入,劍身盡沒。原來這柄劍藏在胡琴之中,劍刃通入胡琴的把手,從外表看來
,誰也不知這把殘舊的胡琴內竟會藏有兵刃。那老者又搖了搖頭,說道:「你胡說八道
!」緩緩走出茶館。眾人目送他背影在雨中消失,蒼涼的胡琴聲隱隱約約傳來。

    忽然有人「啊」的一聲驚呼,叫道:「你們看,你們看!」眾人順著他手指所指之
處瞧去,只見那矮胖子桌上放著的七只茶杯,每一只都被削去了半寸來高的一圈。七個
瓷圈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卻一只也沒傾倒。

    茶館中的几十個人都圍了攏來,紛紛議論。有人道:「這人是誰?劍法如此厲害?
」有人道:「一劍削斷七只茶杯,茶杯卻一只不倒,當真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
道:「幸虧那位老先生劍下留情,否則老兄的頭頸,也和這七只茶杯一模一樣了。」又
有人道:「這老先生當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怎能跟常人一般見識?」

    那矮胖子瞧著七只半截茶杯,只是怔怔發呆,臉上已無半點血色,對旁人的言語一
句也沒聽進耳中。那身穿綢衫的中年人道:「是麼?我早勸你少說几句,是非只為多開
口,煩惱皆因強出頭。眼前衡山城中臥虎藏龍,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這位老先生,定
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聽得你背後議論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訓教訓你了。」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29

那花白胡子忽然冷冷的道:「甚麼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衡山派掌門、『
瀟湘夜雨』莫大先生!」

    眾人又都一驚,齊問:「甚麼?他……他便是莫大先生?你怎麼知道?」

    那花白胡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愛拉胡琴,一曲『瀟湘夜雨』,聽得人眼
淚也會掉下來。『琴中藏劍,劍發琴音』這八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寫照。各位既到衡
山城來,怎會不知?這位兄台剛才說甚麼劉三爺一劍能刺五頭大雁,莫大先生卻只能刺
得三頭。他便一劍削斷七只茶杯給你瞧瞧。茶杯都能削斷,刺雁又有何難?因此他要罵
你胡說八道了。」

    那矮胖漢子兀自驚魂未定,垂頭不敢作答。那穿綢衫的漢子會了茶錢,拉了他便走


    茶館中眾人見到「瀟湘夜雨」莫大先生顯露了這一手驚世駭俗的神功,無不心寒,
均想適才那矮子稱贊劉正風而對莫大先生頗有微詞,自己不免隨聲附和,說不定便此惹
禍上身,各人紛紛會了茶錢離去,頃刻之間,一座鬧哄哄的茶館登時冷冷清清。除了林
平之之外,便是角落里兩個人伏在桌上打盹。

    林平之瞧著七只半截茶杯和從茶杯上削下來的七個瓷圈,尋思:「這老人模樣猥崽
,似乎伸一根手指便能將他推倒,那知他長劍一幌,便削斷了七只茶杯。我若不出福州
,焉知世上竟有這等人物?我在福威鏢局中坐井觀天,只道江湖上再厲害的好手,至多
也不過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間。唉!我若能拜得此人為師,苦練武功,或者尚能報得大仇
,否則是終身無望了。」又想:「我何不去尋找這位莫大先生,苦苦哀懇,求他救我父
母,收我為弟子?」剛站起身來,突然又想:「他是衡山派的掌門人,五岳劍派和青城
派互通聲氣,他怎肯為我一個毫不相干之人去得罪朋友?」言念及此,復又頹然坐倒。

    忽聽得一個清脆嬌嫩的聲音說道:「二師哥,這雨老是不停,濺得我衣裳快濕透了
,在這里喝杯茶去。」

    林平之心中一凜,認得便是救了他性命的那賣酒丑女的聲音,急忙低頭。只聽另一
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好罷,喝杯熱茶暖暖肚。」兩個人走進茶館,坐在林平之斜對面
的一個座頭。林平之斜眼瞧去,果見那賣酒少女一身青衣,背向著自己,打橫坐著的是
那自稱姓薩、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心道:「原來你二人是師兄妹,卻喬裝祖孫,到福
州城來有所圖謀。卻不知他們又為甚麼要救我?說不定他們知道我爹娘的下落。」

    茶博士收拾了桌上的殘杯,泡上茶來。那老者一眼見到旁邊桌上的七只半截茶杯,
不禁「咦」的一聲低呼,道:「小師妹,你瞧!」那少女也是十分驚奇,道:「這一手
功夫好了得,是誰削斷了七只茶杯?」

    那老者低聲道:「小師妹,我考你一考,一劍七出,砍金斷玉,這七只茶杯,是誰
削斷的?」那少女微嗔道:「我又沒瞧見,怎知是誰削……」突然拍手笑道:「我知道
啦!我知道啦!三十六路回風落雁劍,第十七招『一劍落九雁』,這是劉正風劉三爺的
杰作。」那老者笑著搖頭道:「只怕劉三爺的劍法還不到這造詣,你只猜中了一半。」
那少女伸出食指,指著他笑道:「你別說下去,我知道了。這……這……這是『瀟湘夜
雨』莫大先生!」

    突然間七八個聲音一齊響起,有的拍手,有的轟笑,都道:「師妹好眼力。」

    林平之吃了一驚:「那里來了這許多人?」斜眼瞧去,只見本來伏在桌上打瞌睡的
兩人已站了起來,另有五人從茶館內堂走出來,有的是腳夫打扮,有個手拿算盤,是個
做買賣的模樣,更有個肩頭蹲著頭小猴兒,似是個耍猴兒戲的。

    那少女笑道:「哈,一批下三濫的原來都躲在這里,倒嚇了我一大跳!大師哥呢?
」那耍猴兒的笑道:「怎麼一見面就罵我們是下三濫的?」那少女笑道:「偷偷躲起來
嚇人,怎麼不是江湖上下三濫的勾當?大師哥怎地不跟你們在一起?」

    那耍猴兒的笑道:「別的不問,就只問大師哥。見了面還沒說得兩三句話,就連問
兩三句大師哥?怎麼又不問問你六師哥?」那少女頓足道:「呸!你這猴兒好端端的在
這兒,又沒死,又沒爛,多問你干麼?」那耍猴兒的笑道:「大師哥又沒死,又沒爛,
你卻又問他干麼?」那少女嗔道:「我不跟你說了,四師哥,只有你是好人,大師哥呢
?」那腳夫打扮的人還未回答,已有几個人齊聲笑道:「只有四師哥是好人,我們都是
壞人了。老四,偏不跟她說。」那少女道:「希罕嗎?不說就不說。你們不說,我和二
師哥在路上遇見一連串希奇古怪的事兒,也別想我告訴你們半句。」

    那腳夫打扮的人一直沒跟她說笑,似是個淳樸木訥之人,這時才道:「我們昨兒跟
大師哥在衡陽分手,他叫我們先來。這會兒多半他酒也醒了,就會趕來。」那少女微微
皺眉,道:「又喝醉了?」那腳夫打扮的人道:「是。」那手拿算盤的道:「這一會可
喝得好痛快,從早晨喝到中午,又從中午喝到傍晚,少說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那少
女道:「這豈不喝壞了身子?你怎不勸勸他?」那拿算盤的人伸了伸舌頭,道:「大師
哥肯聽人勸,真是太陽從西邊出啦。除非小師妹勸他,他或許還這麼少喝一斤半斤。」
眾人都笑了起來。

    那少女道:「為甚麼又大喝起來?遇到了甚麼高興事麼?」那拿算盤的道:「這可
得問大師哥自己了。他多半知道到得衡山城,就可和小師妹見面,一開心,便大喝特喝
起來。」那少女道:「胡說八道!」但言下顯然頗為歡喜。

    林平之聽著他們師兄妹說笑,尋思:「聽他們話中說來,這姑娘對他大師兄似乎頗
有情意。然而這二師哥已這樣老,大師哥當然更加老了,這姑娘不過十六七歲,怎麼去
愛上個老頭兒?」轉念一想,登時明白:「啊,是了。這姑娘滿臉麻皮,相貌實在太過
丑陋,誰也瞧她不上,因此只好去愛上一個老年喪偶的酒鬼。」

    只聽那少女又問:「大師哥昨天一早便喝酒了?」

    那耍猴兒的道:「不跟你說個一清二楚,反正你也不放過我們。昨兒一早,我們八
個人正要動身,大師哥忽然聞到街上酒香扑鼻,一看之下,原來是個叫化子手拿葫蘆,
一股勁兒的口對葫蘆喝酒。大師哥登時酒癮大發,上前和那化子攀談,贊他的酒好香,
又問那是甚麼酒,那化子道:『這是猴兒酒!』大師哥道:『甚麼叫猴兒酒?』那化子
說道:湘西山林中的猴兒會用果子釀酒。猴兒采的果子最鮮最甜,因此釀出來的酒也極
好,這化子在山中遇上了,剛好猴群不在,便偷了三葫蘆酒,還捉了一頭小猴兒,喏,
就是這家伙了。」說著指著肩頭上的猴兒。這猴兒的後腿被一根麻繩縛著,系住在他手
臂上,不住的摸頭搔腮,擠眉弄眼,神情甚是滑稽。

    那少女瞧瞧那猴兒,笑道:「六師哥,難怪你外號叫做六猴兒,你和這只小東西,
真個是一對兄弟。」

    那六猴兒扳起了臉,一本正經的道:「我們不是親兄弟,是師兄弟。這小東西是我
的師哥,我是老二。」眾人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

    那少女笑道:「好啊,你敢繞了彎子罵大師哥,瞧我不告你一狀,他不踢你几個觔
斗才怪!」又問:「怎麼你兄弟又到了你手里?」六猴兒道:「我兄弟?你說這小畜生
嗎?唉,說來話長,頭痛頭痛!」那少女笑道:「你不說我也猜得到,定是大師哥把這
猴兒要了來,叫你照管,盼這小東西也釀一葫蘆酒給他喝。」六猴兒道:「果真是一…
…」他似乎本想說「一屁彈中」,但只說了個「一」字,隨即忍住,轉口道:「是,是
,你猜得對。」

    那少女微笑道:「大師哥就愛搞這些古里古怪的玩意兒。猴兒在山里才會做酒,給
人家捉住了,又怎肯去采果子釀酒?你放它去采果子,它怎不跑了?」她頓了一頓,笑
道:「否則的話,怎麼又不見咱們的六猴兒釀酒呢?」

    六猴兒扳起臉道:「師妹,你不敬師兄,沒上沒下的亂說。」那少女笑道:「啊唷
,這當兒擺起師兄架子來啦。六師哥,你還是沒說到正題,大師哥又怎地從早到晚喝個
不停。」

    六猴兒道:「是了,當時大師哥也不嫌臟,就向那叫化子討酒喝,啊唷,這叫化子
身上污垢足足有三寸厚,爛衫上白虱鑽進鑽出,眼淚鼻涕,滿臉都是,多半葫蘆中也有
不少濃痰鼻涕……」那少女掩口皺眉,道:「別說啦,叫人聽得惡心。」六猴兒道:「
你惡心,大師哥才不惡心呢,那化子說:三葫蘆猴兒酒,喝得只賸下這大半葫蘆,決不
肯給人的。大師哥拿出一兩銀子來,說一兩銀子喝一口。」那少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啐道:「饞嘴鬼。」

    那六猴兒道:「那化子這才答允了,接過銀子,說道:『只許一口,多喝可不成!
』大師哥道:『說好一口,自然是一口!』他把葫蘆湊到嘴上,張口便喝。那知他這一
口好長,只聽得骨嘟骨嘟直響,一口氣可就把大半葫蘆酒都喝乾了。原來大師哥使出師
父所授的氣功來,竟不換氣,猶似烏龍取水,把大半葫蘆酒喝的滴酒不賸。」

    眾人聽到這里,一齊哈哈大笑。

    那六猴兒又道:「小師妹,昨天你如在衡陽,親眼見到大師哥喝酒的這一路功夫,
那真非叫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可。他『神凝丹田,息游紫府,身若凌虛而超華岳,氣如
沖霄而撼北辰』,這們氣功當真使得出神入化,奧妙無窮。」那少女笑得直打跌,罵道
:「瞧你這貧嘴鬼,把大師哥形容得這般缺德。哼,你取笑咱們氣功的口訣,可小心些
!」

    六猴兒笑道:「我這可不是瞎說。這里六位師兄師弟,大家都瞧見的。大師哥是不
是使氣功喝那猴兒酒?」旁邊的几人都點頭道:「小師妹,那確是真的。」

    那少女嘆了口氣,道:「這功夫可有多難,大家都不會,偏他一個人會,卻拿去騙
叫化子的酒喝。」語氣中似頗有憾,卻也不無贊譽之意。

    六猴兒道:「大師哥喝得葫蘆底朝天,那化子自然不依,拉住他衣衫直嚷,說道明
明只許喝一口,怎地將大半葫蘆酒都喝乾了。大師哥笑道:『我確實只喝一口,你瞧我
透過氣沒有?不換氣,就是一口。咱們又沒說是一大口,一小口。其實我還只喝了半口
,一口也沒喝足。一口一兩銀子,半口只值五錢。還我五錢銀子來。』」

    那少女笑道:「喝了人家的酒,還賴人家錢?」六猴兒道:「那叫化急得要哭了。
大師哥道:『老兄,瞧你這麼著急,定是個好酒的君子!來來來,我作東道,請你喝一
個飽。』便拉著他上了街旁的酒樓,兩人你一碗我一碗的喝個不停。我們等到中午,他
二人還在喝。大師哥向那化子要了猴兒,交給我照看。等到午後,那叫化醉倒在地,爬
不起來了,大師哥獨個兒還在自斟自飲,不過說話的舌頭也大了,叫我們先來衡山,他
隨後便來。」

    那少女道:「原來這樣。」她沉吟半晌,道:「那叫化子是丐幫中的麼?」那腳夫
模樣的人搖頭道:「不是,他不會武功,背上也沒口袋。」

    那少女向外面望了一會,見雨兀自淅瀝不停,自言自語:「倘若昨兒跟大夥一起來
了,今日便不用冒雨趕路。」

    六猴兒道:「小師妹,你說你和二師哥在道上遇到許多希奇古怪的事兒,這好跟咱
們說了罷。」那少女道:「你急甚麼,待會見到大師哥再說不遲,免得我又多說一遍。
你們約好在那里相會的?」六猴兒道:「沒約好,衡山城又沒多大,自然撞得到。好,
你騙了我說大師哥喝猴兒酒的事,自己的事卻又不說了。」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29

那少女似乎有些心神不屬,道:「二師哥,請你跟六師哥他們說,好不好?」她向
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又道:「這里耳目眾多,咱們先找客店,慢慢再說罷。」

    另一個身材高高的人一直沒說話,此刻說道:「衡山城里大大小小店棧都住滿了賀
客,咱們又不愿去打擾劉府,待會兒會到大師兄,大夥兒到城外寺廟祠堂歇足罷。二師
哥,你說怎樣?」此時大師兄未至,這老者自成了眾同門的首領,他點頭說道:「好,
咱們就在這里等罷。」

    六猴兒最是心急,低聲道:「這駝子多半是個顛子,坐在這里半天了,動也不動,
理他作甚?二師哥,你和小師妹到福州去,探到了甚麼?福威鏢局給青城派鏟了,那麼
林家真的沒真實武功?」

    林平之聽他們忽然說到自己鏢局,更加凝神傾聽。

    那老者說道:「我和小師妹在長沙見到師父,師父他老人家叫我們到衡山城來,跟
大師兄和眾位師弟相會。福州的事,且不忙說。莫大先生為甚麼忽然在這里使這一招『
一劍落九雁』?你們都瞧見了,是不是?」六猴兒道:「是啊。」搶著將眾人如何議論
劉正風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如何忽然出現、驚走眾人的情形一一說了。

    那老者「嗯」了一聲,隔了半晌,才道:「江湖上都說莫大先生跟劉三爺不和,這
次劉三爺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卻又如此行蹤詭秘,真叫人猜想不透其中緣由。」那手拿
算盤的人道:「二師哥,聽說泰山派掌門人天門真人親身駕到,已到了劉府。」那老者
道:「天門真人親身駕到?劉三爺好大的面子啊。天門真人既在劉府歇足,要是衡山派
莫劉師兄弟當真內哄,劉三爺有天門真人這樣一位硬手撐腰,莫大先生就未必能討得了
好去。」

    那少女道:「二師哥,那麼青城派余觀主卻又幫誰?」

    林平之聽到「青城派余觀主」六個字,胸口重重一震,便似被人當胸猛力搥了一拳


    六猴兒等紛紛道:「余觀主也來了?」「請得動他下青城可真不容易。」「這衡山
城中可熱鬧啦,高手云集,只怕要有一場龍爭虎斗。「小師妹,你聽誰說余觀主也來了
?」

    那少女道:「又用得著聽誰說,我親眼見到他來著。」六猴兒道:「你見到余觀主
了?在衡山城?」那少女道:「不但在衡山城里見到,在福建見到了,在江西也見到了
。」

    那手拿算盤的人道:「余觀主干麼去福建?小師妹,你一定不知道的了。」

    那少女道:「五師哥,你不用激我。我本來要說,你一激,我偏偏不說了。」六猴
兒道:「這是青城派的事,就算給旁人聽去了也不打緊。二師哥,余觀主到福建去做甚
麼?你們怎麼見到他的?」

    那老者道:「大師哥還沒來,雨又不停,左右無事,讓我從頭說起罷。大家知道了
前因後果,日後遇上了青城派的人,也好心中有個底。去年臘月里,大師哥在漢中打了
青城派的侯人英、洪人雄……」

    六猴兒突然「嘿」的一聲,笑了出來。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甚麼好笑?」六
猴兒笑笑道:「我笑這兩個家伙妄自尊大,甚麼人英、人雄的,居然給江湖上叫做甚麼
『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反不如我老老實實的叫做『陸大有』,甚麼事也沒有。」那
少女道:「怎麼會甚麼事也沒有?你倘若不姓陸,不叫陸大有,在同門中恰好又排行第
六,外號怎麼會叫做六猴兒呢?」陸大有笑道:「好,打從今兒起,我改名為『陸大無
』。」

    另一人道:「你別打斷二師哥的話。」陸大有道:「不打斷就不打斷!」卻「嘿」
了一聲,又笑了出來。那少女皺眉道:「又有甚麼好笑,你就愛搗亂!」

    陸大有笑道:「我想起侯人英、洪人雄兩個家伙給大師哥踢得連跌七八個觔斗,還
不知踢他們的人是誰,更不知好端端的為甚麼挨打。原來大師哥只是聽到他們的名字就
生氣,一面喝酒,一面大聲叫道:『狗熊野豬,青城四獸』,這侯洪二人自然大怒,上
前動手,卻給大師哥從酒樓上直踢了下來,哈哈!」

    林平之只聽得心懷大暢,對這個大師哥突然大生好感,他雖和侯人英、洪人雄素不
相識,但這二人是方人智、于人豪的師兄弟,給這位「大師哥」踢得滾下酒樓,狼狽可
知,正是代他出了一口惡氣。

    那老者道:「大師哥打了侯洪二人,當時他們不知道大師哥是誰,事後自然查了出
來。於是余觀主寫了封信給師父,措詞倒很客氣,說道管教弟子不嚴,得罪了貴派高足
,特此馳書道歉甚麼的。」陸大有道:「這姓余的也當真奸猾的緊,他寫信來道歉,其
實還不是向師父告狀?害得大師哥在大門外跪了一日一夜,眾師兄弟一致求情,師父才
饒了他。」那少女道:「甚麼饒了他,還不是打了三十下棍子?」陸大有道:「我陪著
大師哥,也挨了十下。嘿嘿,不過瞧著侯人英、洪人雄那兩個小子滾下樓去的狼狽相,
挨十下棍子也值得,哈哈,哈哈!」

    那高個子道:「瞧你這副德性,一點也沒悔改之心,這十棍算是白打了。」陸大有
道:「我怎麼悔改啊,大師哥要踢人下樓,我還有本事阻得住他麼?」那高個子道:「
但你從旁勸几句也是好的。師父說的一點不錯:『陸大有嘛,從旁勸解是決計不會的,
多半還是推波助瀾的起哄,打十棍!』哈哈,哈哈!」旁人跟著笑了起來。

    陸大有道:「這一次師父可真冤枉了我。你想大師哥出腳可有多快,這兩位大英雄
分從左右搶上,大師哥舉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只是喝酒。我叫道:『大師哥,小心!』
卻聽得拍拍兩響,跟著呼呼兩聲,兩位大英雄從樓梯上馬不停蹄的一股勁兒往下滾。我
只想看得仔細些,也好學一學大師哥這一腳『豹尾腳』的絕招,可是我看也來不及看,
那里還來得及學?推波助瀾,更是不消提了。」

    那高個子道:「六猴兒,我問你,大師哥叫嚷『狗熊野豬,青城四獸』之時,你有
沒有跟著叫,你跟我老實說。」陸大有嘻嘻一笑,道:「大師哥既然叫開了,咱們做師
弟的,豈有不隨聲附和、以壯聲勢之理?難道你叫我反去幫青城派來罵大師哥麼?」那
高個子笑道:「這麼看,師父他老人家就一點也沒冤枉了你。」

    林平之心道:「這六猴兒倒也是個好人,不知他們是那一派的?」

    那老者道:「師父他老人家訓誡大師哥的話,大家須得牢記心中。師父說道:江湖
上學武之人的外號甚多,個個都是過甚其辭,甚麼『威震天南』,又是甚麼『追風俠』
、『草上飛』等等,你又怎管得了這許多?人家要叫『英雄豪杰』,你盡管讓他叫。他
的所作所為倘若確是英雄豪杰行逕,咱們對他欽佩結交還來不及,怎能稍起仇視之心?
但如他不是英雄豪杰,武林中自有公論,人人齒冷,咱們又何必理會?」眾人聽了二師
兄之言,都點頭稱是。陸大有低聲道:「倒是我這『六猴兒』的外號好,包管沒人聽了
生氣。」

    那老者微笑道:「大師哥將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樓去之事,青城派視為奇恥大辱,
自然絕口不提,連本派弟子也少有人知道。師父諄諄告誡,不許咱們風聲外洩,以免惹
起不和。從今而後,咱們也別談論了,提防給人家聽了去,傳揚開來。」

    陸大有道:「其實青城派的功夫嘛,我瞧也不過是徒有虛名,得罪了他們,其實也
不怎麼打緊……」

    他一言未畢,那老者喝道:「六師弟,你別再胡說八道,小心我回去稟告師父,又
打你十下棍子。你知道麼?大師哥以一招『豹尾腳』將人家踢下樓去,一來乘人不備,
二來大師哥是我派出類拔萃的人物,非旁人可及。你有沒有本事將人家踢下樓去?」

    陸大有伸了伸舌頭,搖手道:「你別拿我跟大師哥比。」

    那老者臉色鄭重,說道:「青城派掌門余觀主,實事當今武林中的奇才怪杰,誰要
小覷了他,那就非倒霉不可。小師妹,你是見過余觀主的,你覺得他怎樣?」

    那少女道:「余觀主嗎?他出手毒辣得很。我……我見了他很害怕,以後我……我
再也不愿見他了。」語音微微發顫,似乎猶有餘悸。陸大有道:「那余觀主出手毒辣?
你見到他殺了人嗎?」那少女身子縮了縮,不答他的問話。

    那老者道:「那天師父收了余觀主的信,大怒之下,重重責打大師哥和六師弟,次
日寫了封信,命我送上青城山去……」

    几名弟子都叫了起來:「原來那日你匆匆離山,是上青城去了?」那老者道:「是
啊,當日師父命我不可向眾位兄弟說起,以免旁生枝節。」陸大有問道:「那有甚麼枝
節可生?師父只是做事把細而已。師父他老人家吩咐下來的事,自然大有道理,又有誰
能不服了?」

    那高個子道:「你知道甚麼?二師哥倘若對你說了,你定會向大師哥多嘴。大師哥
雖然不敢違抗師命,但想些刁鑽古怪的事來再去跟青城派搗蛋,確有大有可能。」

    那老者道:「三弟說的是。大師哥江湖上的朋友多,他真要干甚麼事,也不一定要
自己出手,師父跟我說,信中都是向余觀主道歉的話,說頑徒胡鬧,十分痛恨,本該逐
出師門,只是這麼一來,江湖上都道貴我兩派由此生了嫌隙,反為不美,現下已將兩名
頑徒……」說道此處,向陸大有瞟了一眼。

    陸大有大有慍色,悻悻的道:「我也是頑徒了!」那少女道:「拿你跟大師哥并列
,難道辱沒了你?」陸大有登時大為高興,叫道:「對!對!拿酒來,拿酒來!」

    但茶館中賣茶不賣酒,茶博士奔將過來,說道:「哈你家,哈小店只有洞庭春、水
仙、龍井、祁門、普洱、鐵觀音,哈你家,不賣酒,哈你家。」衡陽、衡山一帶之人,
說話開頭往往帶個「哈」字,這茶博士尤其厲害。

    陸大有道:「哈你家,哈你貴店不賣酒,哈我就喝茶不喝就便了,哈你家。」那茶
博士道:「是!是!哈你家。」在几把茶壺中充滿了滾水。

    那老者又道:「師父信中說,現在已將兩名頑徒重重責打,原當命其親上青城,負
荊請罪。只是兩名頑徒挨打後受傷甚重,難以行走,特命二弟子勞德諾前來領責。此番
事端全由頑徒引起,務望余觀主看在青城、華山兩派素來交好份上,勿予介懷,日後相
見,親自再向余觀主謝罪。」

    林平之心道:「原來你叫勞德諾。你們是華山派,五岳劍派之一。」想到信中說「
兩派素來交好」,不禁栗栗心驚:「這勞德諾和丑姑娘見過我兩次,可別給他們認了出
來。」

    只聽勞德諾又道:「我到得青城,那侯人英倒還罷了,那洪人雄卻心懷不忿,几番
出言譏嘲,伸手要和我較量……」

    陸大有道:「他媽的,青城派的家伙這麼惡!二師哥,較量就較量,怕他甚麼了?
料這姓洪的也不是你的對手。」勞德諾道:「師父命我上青城山去道歉謝罪,可不是惹
事生非去的。當下我隱忍不發,在青城山待了六日,直到第七日上,才由余觀主接見。
」陸大有道:「哼!好大的架子!二師哥,這六日六夜的日子,恐怕不大好過。」

    勞德諾道:「青城弟子的冷嘲熱諷,自然受了不少。好在我心中知道,師父所以派
我去干這件事,不是因我武功上有甚麼過人之長,只是我年紀大,比起眾位師弟來沉得
住氣,我越能忍耐,越能完成師命。他們可沒料到,將我在青城山松風觀中多留六日,
於他們卻沒甚麼好處。我住在松風觀里,一直沒能見到余觀主,自是十分無聊,第三日
上,一早便起身散步,暗中做些吐納功夫,以免將功課擱下荒疏了。信步走到松風觀後
練武場旁,只見青城派有几十名弟子正在練把式。武林中人觀看旁人練功,乃是大忌,
我自然不便多看,當即掉頭回房。但便這麼一瞥之間,已引起了我老大疑心。這十几名
弟子人人使劍,顯而易見,是在練一路相同的劍法,各人都是新學乍練,因此出招之際
都頗生硬,至於是甚麼劍招,這麼匆匆一瞥也瞧不清楚。我回房之後,越想越奇怪。青
城派成名已久,許多弟子都是已入門一二十年,何況群弟子入門有先有後,怎麼數十人
同時起始學一路劍法?尤其練劍的數十人中,有號稱『青城四秀』的侯人英、洪人雄、
于人豪和羅人杰四人在內。眾位師弟,你們要是見到這種情景,那便如何推測?」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0

那手拿算盤的人說道:「青城派或許是新得了一本劍法秘笈,又或許是余觀主新創
一路劍法,因此上傳授給眾弟子。」

    勞德諾道:「那時我也這麼想,但仔細一想,卻又覺不對。以余觀主在劍法上的造
詣修為,倘若新創劍招,這些劍招自是非同尋常。如是新得劍法秘笈遺篇,那麼其中所
傳劍法一定甚高,否則他也決計瞧不上眼,要弟子練習,豈不練壞了本門的劍法?既是
高明的招數,那麼尋常弟子就無法領悟,他多半是選擇三四名武功最高的弟子來傳授指
點,決無四十餘人同時傳授之理。這倒似是教拳的武師開場子騙錢,那裡是名門正派的
大宗師行逕?第二天早上,我又自觀前轉到觀後,經過練武場旁,見他們仍在練劍。我
不敢停步,幌眼間一瞥,記住了兩招,想回來請師父指點。那時余觀主仍然沒接見我,
我不免猜測青城派對我華山派大有仇視之心,他們新練劍招,說不定是為了對付我派之
用,那就不得不防備一二。」

    那高個子道:「二師哥,他們會不會在練一個新排的劍陣?」

    勞德諾道:「那當然也大有可能。只是當時我見到他們都是作對兒拆解,攻的守的
,使的都是一般招數,頗不像是練劍陣。到得第三天早上,我又散步經過練武場時,卻
見場上靜悄悄地,竟一個人也沒有了。我知他們是故意避我,心中只有疑慮更甚。我這
樣信步走過,遠遠望上一眼,又能瞧得見甚麼隱秘?看來他們果是為了對付本派而在練
一門厲害的劍法,否則何必對我如此顧忌?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思前想後,一直無法
入睡,忽聽得遠處傳來隱隱的兵刃撞擊之聲。我吃了一驚,難道觀中來了強敵?我第一
個念頭便想:莫非大師哥受了師父責備,心中有氣,殺進松風觀來啦?他一個人寡不敵
眾,我說甚麼也得出去相助。這次上青城山我沒攜帶兵刃,倉卒間無處找劍,只得赤手
空拳的前往……」

    陸大有突然讚道:「了不起,二師哥,你好膽色啊!叫我就不敢赤手空拳去迎戰青
城派掌門、松風觀觀主余滄海。」

    勞德諾怒道:「六猴兒你說甚麼死話?我又不是說赤手空拳去迎戰余觀主,只是我
擔心大師哥遇險,明知危難,也只得挺身而出。難道你叫我躲在被窩裡做縮頭烏龜麼?


    眾師弟一聽,都笑了起來。陸大有扮個鬼臉,笑道:「我是佩服你、稱讚你啊,你
又何必發脾氣?」勞德諾道:「謝謝了,這等稱讚,聽著不見得怎麼受用。」幾名師弟
齊聲道:「二師哥快說下去,別理六猴兒打岔。」

    勞德諾續道:「當下我悄悄起來,循聲尋去,但聽得兵刃撞擊聲越來越密,我心中
跳得越厲害,暗想:咱二人身處龍潭虎穴,大師哥武功高明,或許還能全身而退,我這
可糟了。耳聽得兵刃撞擊聲是從後殿傳出,後殿窗子燈火明亮,我矮著身子,悄悄走近
,從窗縫中向內一張,這才透了口大氣,險些而失笑。原來我疑心生暗鬼,這幾日余觀
主始終沒理我,我胡思亂想,總是往壞事上去想。這那裡是大師哥尋仇生事來了?只見
殿中有兩對人在比劍,一對是侯人英和洪人雄,另一對是方人智和于人豪。」

    陸大有道:「嘿!青城派的弟子好用功啊,晚間也不閒著,這叫做臨陣磨槍,又叫
作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

    勞德諾白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續道:「只見後殿正中,坐著一個身穿青色道袍的
矮小道人,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臉孔十分瘦削,瞧他這副模樣,最多不過七八十斤重。
武林中都說青城掌門是個矮小道人,但若非親見,怎知他竟是這般矮法,又怎能相信他
便是名滿天下的余觀主?四周站滿了數十名弟子,都目不轉睛的瞧著四名弟子拆劍。我
看得幾招,便知這四人所拆的,正是這幾天來他們所學的新招。

    「我知道當時處境十分危險,若被青城派發覺了,不但我自身定會受重大羞辱,而
傳揚了出去,於本派聲名也大有妨礙。大師哥一腳將位列『青城四秀』之首的侯人英、
洪人雄踢下樓去,師父他老人家雖然責打大師哥,說他不守門規,惹事生非,得罪了朋
友,但在師父心中,恐怕也是喜歡的。畢竟大師哥替本派爭光,甚麼青城四秀,可擋不
了本派大弟子的一腳。但如我偷窺人家隱秘,給人家拿獲,這可比偷人錢財還更不堪,
回到山來,師父一氣之下,多半便會將我逐出門牆。

    「但眼見人家鬥得熱鬧,此事說不定和我派大有干係,我又怎肯掉頭不顧?我心中
只是說:『只看幾招,立時便走。』可是看了幾招,又是幾招。眼見這四人所使的劍法
甚是希奇古怪,我生平可從來沒見過,但說這些劍招有甚麼大威力,卻又不像。我只是
奇怪:『這劍法並不見得有甚麼驚人之處,青城派幹麼要日以繼夜的加緊修習?難道這
路劍法,竟然便是我華山派劍法的剋星麼?看來也不見得。』又看得幾招,實在不敢再
看下去了,乘著那四人鬥得正緊,當即悄悄回房。等到他四人劍招一停,止了生息,那
便無法脫身了。以余觀主這等高強的武功,我在殿外只須跨出一步,只怕立時便給他發
覺。

    「以後兩天晚上,劍擊聲仍不絕傳來,我卻不敢再去看了。其實,我倘若早知他們
是在余觀主面前練劍,說甚麼也不敢去偷看,那也是陰錯陽差,剛好撞上而已。六師弟
恭維我有膽色,這可是受之有愧。那天晚上你要是見到我嚇得面無人色的那副德行,不
罵二師哥是天下第一膽小鬼,我已多謝你啦。」

    陸大有道:「不敢,不敢!二師哥你最多是天下第二。不過如果換了我,倒也不怕
給余觀主發覺。那時我嚇得全身僵硬,大氣不透,寸步難移,早就跟僵屍沒甚麼分別。
余觀主本領再高,也決不會知道長窗之外,有我陸大有這麼一號英雄人物。」眾人盡皆
絕倒。

    勞德諾續道:「後來余觀主終於接見我了。他言語說得很客氣,說師父重責大師哥
,未免太過見外了。華山、青城兩派素來交好,弟子們一時鬧著玩,就如小孩子打架一
般,大人何必當真?當晚設筵請了我。次日清晨我向他告辭,余觀主還一直送到松風觀
大門口。我是小輩,辭別時自須跪下磕頭。我左膝一跪,余觀主右手輕輕一托,就將我
托了起來。他這股勁力當真了不起,我只覺全身虛飄飄地,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他若
要將我摔出十餘丈外,或者將我連翻七八個觔斗,當時我是連半點反抗餘地也沒有。他
微微一笑,問道:『你大師哥比你入師門早了幾年?你是帶藝投師的,是不是?』我當
時給他這麼一托,一口氣換不過來,隔了好半天才答:『是,弟子是帶藝投師的。弟子
拜入華山派時,大師哥已在恩師門下十二年了。』余觀主又笑了笑,說道:『多十二年
,嗯,多十二年。』」

    那少女問道:「他說『多十二年』,那是甚麼意思?」勞德諾道:「他當時臉上神
氣很古怪,依我猜想,當是說我武功平平,大師哥就算比我多練了十二年功夫,也未必
能好得了多少。」那少女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勞德諾續道:「我回到山上,向師父呈上余觀主的回書。那封信寫得禮貌周到,十
分謙下,師父看後很是高興,問起松風觀中的情狀。我將青城群弟子夤夜練劍的事說了
,師父命我照式試演。我只記得七八式,當即演了出來。師父一看之後,便道:『這是
福威鏢局林家的辟邪劍法!』」

    林平之聽到這句話,忍不住身子一顫。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0

第三回: 救難

    勞德諾又道︰「當時我問師父︰『林家這辟邪劍法威力很大麼?青城派為甚麼這樣
用心修習?』師父不答,閉眼沉思半晌,才道︰『德諾,你入我門之前,已在江湖上闖
蕩多年,可曾聽得武林之中,對福威鏢局總鏢頭林震南的武功,如何評論?』我道︰『
武林中朋友們說,林震南手面闊,交朋友夠義氣,大家都賣他的帳,不去動他的鏢。至
於手底下真實功夫怎樣,我不大清楚。』師父道︰『是了!福威鏢局這些年來興旺發達
,倒是江湖上朋友給面子的居多。你可曾聽說,余觀主的師父長青子少年之時,曾栽在
林遠圖的辟邪劍下?』我道︰『林……林遠圖?是林震南的父親?』師父道︰『不,林
遠圖是林震南的祖父,福威標局是他一手創辦的。當年林遠圖以七十二路辟邪劍法開創
鏢局,當真是打遍黑道無敵手。其時白道上英雄見他太過威風,也有去找他比試武藝的
,長青子便因此而在他辟邪劍法下輸了□招。』我道︰『如此說來,辟邪劍法果然是厲
害得很了?』師父道︰「長青子輸招之事,雙方都守口如瓶,因此武林中都不知道。長
青子前輩和你師祖是好朋友,曾對你師祖說起過,他自認這是他畢生的奇恥大辱,但自
忖敵不過林遠圖,此仇終於難報。你師祖曾和他拆解辟邪劍法,想助他找出這劍法中的
破綻,然而這七十二路劍法看似平平無奇,中間卻藏有許多旁人猜測不透的奧妙,突然
之間會變得迅速無比。兩人鑽研了數月,一直沒破解的把握。那時我剛入師門,還只是
個十來歲的少年,在旁斟茶侍候,看得熟了,你一試演,便知道這是辟邪劍法。唉,歲
月如流,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林平之自被青城派弟子打得毫無招架之功,對家傳武功早已信心全失,只盼另投明
師,再報此仇,此刻聽得勞德諾說起自己曾祖林遠圖的威風,不由得精神大振,心道︰
「原來我家的辟邪劍法果然非同小可,當年青城派和華山派的首腦人物尚且敵不過。然
則爹爹怎麼又敵不過青城派的後生小子?多半是爹爹沒學到這劍法的奧妙厲害之處。」

    只聽勞德諾道︰「我問師父︰『長青子前輩後來報了此仇沒有?』師父道︰『比武
輸招,其實也算不得是甚麼仇怨。何況那時候林遠圖早已成名多年,是武林中眾所欽服
的前輩英雄,長青子卻是個剛出道的小道士。後生小子輸在前輩手下,又算得了甚麼?
你師祖勸解了他一番,此事也不再提了。後來長青子在三十六歲上便即逝世,說不定心
中放不開此事,以此鬱鬱而終。事隔數十年,余滄海忽然率領群弟子一起練那辟邪劍法
,那是甚麼緣故?德諾,你想那是甚麼緣故?』

    「我說︰『瞧著松風觀中眾人練劍情形,人人神色鄭重,難道余觀主是要大舉去找
福威鏢局的晦氣,以報上代之仇?』師父點頭道︰『我也這麼想。長青子胸襟極狹,自
視又高,輸在林遠圖劍底這件事,一定令他耿耿於懷,多半臨死時對余滄海有甚麼遺命
。林遠圖比長青子先死,余滄海要報師仇,只有去找林遠圖的而子林仲雄,但不知如何
,直挨到今日才動手。余滄海城府甚深,謀定後動,這一次青城派與福威鏢局可要有一
場大禍了。』

    「我問師父︰『你老人家看來,這場爭鬥誰勝誰敗?』師父笑道︰『余滄海的武功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造詣已在長青子之上。林震南的功夫外人雖不知底細,卻多半及不
上乃祖。一進一退,再加上青城派在暗而福威鏢局在明,還沒動上手,福威鏢局已輸了
七成。倘若林震南事先得知訊息,邀得洛陽金刀王元霸相助,那麼還可鬥上一鬥。德諾
,你想不想去瞧瞧熱鬧?』我自是欣然奉命。師父便教了我十招青城派的得意劍法,以
作防身之用。」

    陸大有道︰「咦,師父怎地會使青城派劍法?啊,是了,當年長青子跟咱們祖師爺
爺拆招,要用青城派劍法對付辟邪劍法,師父在旁邊都見到了。」

    勞德諾道︰「六師弟,師父他老人家武功的來歷,咱們做弟子的不必多加推測。師
父又命我不可和眾同門說起,以免□露了風聲。但小師妹畢竟機靈,卻給她探知訊息,
纏著師父許她和我同行。我二人喬扮改裝,假作在福州城外賣酒,每日到福威鏢局去察
看動靜。別的沒看到,就看到林震南教他兒子林平之練劍。小師妹瞧得直搖頭,跟我說
︰『這那裡是辟邪劍法了?這是邪辟劍法,邪魔一到,這位林公子便得辟易遠避。』」

    在華山群弟子嘲笑聲中,林平之滿臉通紅,羞愧得無地自容,尋思︰「原來他二人
早就到我局中來窺看多次,我們卻毫不知覺,也真算得無能。」

    勞德諾續道︰「我二人在福州城外耽不了幾天,青城派的弟子們就陸續到了。最先
來的是方人智和于人豪二人。他二人每天到鏢局中盤子,我和小師妹怕撞見他們,就
沒再去。那一日也是真巧,這位林公子居然到我和師妹開設的大寶號來光顧,小師妹只
好送酒給他們喝了。當時我們還擔心是給他瞧破了,故意上門來點穿的,但跟他一搭上
口,才知他是全然蒙在鼓裡。這紈褲子弟甚麼也不懂,跟白癡也差不了甚麼。便在那時
,青城派中兩個最不成話的余人彥和賈人達,也到我們大寶號來光顧……」

    陸大有鼓掌道︰「二師哥,你和小師妹開設的大寶號,當真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
源茂盛達三江。你們在福建可發了大財哪!」

    那少女笑道︰「那還用說麼?二師哥早成了大財主,我托他大老的福,可也撈了
不少油水。」眾人盡皆大笑。

    勞德諾笑道︰「別瞧那林少鏢頭武功稀鬆平常,給咱們小師妹做徒兒也還不配,倒
是頗有骨氣。余滄海那不成材的小兒子余人彥瞎了眼睛,向小師妹動手動腳,口出調笑
之言,那林公子居然伸手來抱打不平……」

    林平之又是慚愧,又是憤怒,尋思︰「原來青城派處心積慮,向我鏢局動手,是為
了報上代敗劍之辱。來到福州的其實遠不只方人智等四人。我殺不殺余人彥,可說毫不
相干。」他心緒煩擾,勞德諾述說他如何殺死余人彥,就沒怎麼聽進耳去,但聽得勞德
諾一面說,眾人一面笑,顯是譏笑他武功甚低,所使招數全不成話。

    只聽勞德諾又道︰「當天晚上,我和小師妹又上福威鏢局去察看,只見余觀主率領
了侯人英、洪人雄等十多個大弟子都已到了。我們怕給青城派的人發覺,站得遠遠的瞧
熱鬧,眼見他們將局中的鏢頭和趟子手一個個殺了,鏢局派出去求援的眾鏢頭,也都給
他們治死了,一具具屍首都送了回來,下的手可也真狠毒。當時我想,青城派上代長青
子和林遠圖比劍而敗,余觀主要報此仇,只須去和林震南父子比劍,勝了他們,也就是
了,卻何以下手如此狠毒?那定是為了給余人彥報仇。可是他們偏偏放過了林震南夫妻
和林平之三人不殺,只是將他們逼出鏢局。林家三口和鏢局人眾前腳出了鏢局,余觀主
後腳就進去,大模大樣的往大廳正中太師椅上一坐,這福威鏢局算是教他青城派給滅了
啦。」

    陸大有道︰「他青城派想接手開鏢局了,余滄海要做總鏢頭!」眾人都是哈哈一笑


    勞德諾道︰「林家三口喬裝改扮,青城派早就瞧在眼裡,方人智、于人豪、賈人達
三人奉命追蹤擒拿。小師妹定要跟著去瞧熱鬧,於是我們兩個又跟在方人智他們後面。
到了福州城南山下的一家小飯鋪中,方人智、于人豪、賈人達三個露臉出來,將林家三
口都擒住了。小師妹說︰『林公子所以殺余人彥,是由我身上而起,咱們可不能見死不
救。』我極力勸阻,說道咱們一出手,必定傷了青城、華山兩家的和氣,何況余觀主便
在福州,我二人別要鬧個灰頭土臉。」

    陸大有道︰「二師哥上了年紀,做事自然把細穩重,那豈是壞了小師妹的興致?」

    勞德諾笑道︰「小師妹興致勃勃,二師哥便要掃她的興,可也掃不掉。當下小師妹
先到灶間中去,將那賈人達打得頭破血流,哇哇大叫,引開了方于二人,她又繞到前面
去救了林公子,放他逃生。」

    陸大有拍手道︰「妙極,妙極!我知道啦,小師妹可不是為了救那姓林的小子。她
心中卻另有一番用意。很好,很好。」那少女道︰「我另有甚麼用意?你又來胡說八道
。」陸大有道︰「我為了青城派而挨師父的棍子,小師妹心中氣不過,因此去揍青城派
的人,為我出氣,多謝啦……」說著站起身來,向那少女深深一揖。那少女噗哧一笑,
還了一禮,笑道︰「六猴兒師哥不用多禮。」

    那手拿算盤的人笑道︰「小師妹揍青城弟子,確是為人出氣。是不是為你,那可大
有研究。挨師父棍子的,不見得只你六猴兒一個。」勞德諾笑道︰「這一次六師弟說得
對了,小師妹揍那賈人達,確是為了給六師弟出氣。日後師父問起來,她也是這麼說。
」陸大有連連搖手,說道︰「這……這個人情我可不敢領,別拉在我身上,教我再挨十
下八下棍子。」

    那高個兒問道︰「那方人智和于人豪沒追來嗎?」

    那少女道︰「怎麼沒追?可是二師哥學過青城派的劍法,只一招『鴻飛冥冥』,便
將他二人的長劍絞得飛上了天。只可惜二師哥當時用黑布蒙上了臉,方于二人到這時也
不知是敗在我華山派手下。」

    勞德諾道︰「不知道最好,否則可又有老大一場風波。倘若只憑真實功夫,我也未
必打得過方于二人,只是我突然使出青城派劍法來,攻的又是他們劍法中的破綻,他哥
兒倆大吃一驚,就著麼著,咱們又佔了一次上風。」

    眾弟子紛紛議論,都說大師哥知道了這回事後,定然十分高興。

    其時雨聲如洒豆一般,越下越大。只見一副餛飩擔從雨中挑來,到得茶館屋簷下,
歇下來躲雨。賣餛飩的老人篤篤篤敲著竹片,鍋中水氣熱騰騰的上冒。

    華山群弟子早就餓了,見到餛飩擔,都臉現喜色。陸大有叫道︰「喂,給咱們煮九
碗餛飩,另加雞蛋。」那老人應道︰「是!是!」揭開鍋蓋,將餛飩拋入熱湯中,過不
多時,便煮好了五碗,熱烘烘的端了上來。



    陸大有倒很守規矩,第一碗先給二師兄勞德諾,第二碗給三師兄梁發,以下依次奉
給四師兄施戴子,五師兄高根明,第五碗本該他自己吃的,他端起放在那少女面前,說
道︰「小師妹,你先吃。」那少女一直和他說笑,叫他六猴兒,但見他端過餛飩,卻站
了起來,說道︰「多謝師哥。」

    林平之在旁偷眼相瞧,心想多半他們師門規矩甚嚴,平時雖可說笑,卻不能廢了長
幼的規矩。勞德諾等都吃了起來,那少女卻等陸大有及其他几個師兄都有了餛飩,這才
同吃。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0

勞德諾道︰「小師妹救了林少鏢頭後,本想暗中掇著方人智他們,俟機再將林震南
夫婦救出。我勸她說︰余人彥當日對你無禮,林少鏢頭仗義出手,你感他的情,救他一
命,已足以報答。青城派與福威鏢局是上代結下的怨仇,咱們又何必插手?小師妹依了
。當下咱二人又回到福州城,只見十餘名青城弟子在福威鏢局前前後後嚴密把守。

    「這可就奇了。鏢局中眾人早就一哄而散,連林震南夫婦也走了,青城派還忌憚甚
麼?我和小師妹猜不透其中緣由,好奇心起,便想去查看。我們想青城弟子守得如此把
細,夜晚進去可不大容易,傍晚時分,便在他們換班吃飯之時,閃進菜園子躲了起來。

    「一進鏢局,只見許多青城弟子到處翻箱倒篋,鑽牆挖壁,幾乎將偌大一座福威鏢
局從頭至尾都翻了一個身。鏢局中自有不少來不及攜去的金銀財寶,但這些人找到後隨
手放在一旁,卻不如何重視。我當時便想︰他們是在找尋一件十分重要的東西,那是甚
麼呢?」

    三四個華山弟子齊聲道︰「辟邪劍法的劍譜!」

    勞德諾道︰「不錯,我和小師妹也這麼想。瞧這模樣,顯然他們滅了福威鏢局之後
,便即大抄而特抄。眼見他們忙得滿頭大汗,擺明了是勞而無功。」

    陸大有問道︰「後來他們抄到了沒有?」勞德諾道︰「我和小師妹都想看個水落石
出,但青城派這些人東找西抄,連茅廁也不放過,我和小師妹實在無處可躲,只好溜走
了。」

    五弟子高根明道︰「二師哥,這次余滄海親自出馬,你看是不是有點兒小題大作?


    勞德諾道︰「余觀主的師父曾敗在林遠圖的辟邪劍下,到底林震南是不肖子孫,還
是強爺勝祖,外人不知虛實。余觀主如果單派幾名弟子來找回這個場子,未免過於托大
,他親自出馬,事先又督率眾弟子練劍,有備而發,倒也不算小題大作。不過我瞧他的
神情,此番來到福州,報仇倒是次要,主旨卻是在得那部劍譜。」

    四弟子施戴子道︰「二師哥,你在松風觀中見到他們齊練辟邪劍法,這路劍法既然
會使了,又何必再去找尋這劍法的劍譜?說不定是找別的東西。」

    勞德諾搖頭道︰「不會。以余觀主這等高人,除了武功秘訣之外,世上更有甚麼是
他志在必得之物?後來在江西玉山,我和小師妹又見到他們一次。聽到余觀主在查問從
浙江、廣東各地趕去報訊的弟子,問他們有沒有找到那東西,神色焦慮,看來大家都沒
找到。」

    施戴子仍是不解,搔頭道︰「他們明明會使這路劍法,又去找這劍譜作甚?真是奇
哉怪也?」勞德諾道︰「四弟你倒想想,林遠圖當年既能打敗長青子,劍法自是極高明
的了。可是長青子當時記在心中而傳下來的辟邪劍法固然平平無奇,而余觀主今日親眼
目睹,林氏父子的武功更殊不足道。這中間一定有甚麼不對頭的了。」施戴子問道︰「
甚麼不對頭?」勞德諾道︰「那自然是林家的辟邪劍法之中,另有一套訣竅,劍法招式
雖然不過如此,威力卻極強大,這套訣竅,林震南就沒學到。」

    施戴子想了一會,點頭道︰「原來如此。不過劍法口訣,都是師父親口傳授的。林
遠圖死了幾十年啦,便是找到他的棺材,翻出他死屍來,也沒用了。」

    勞德諾道︰「本派的劍訣是師徒口傳,不落文字,別家別派的武功卻未必都這樣。


    施戴子道︰「二師哥,我還是不明白。倘若在從前,他們要找辟邪劍法的秘訣是有
道理的,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要勝過辟邪劍法,自須明白其中的竅訣所在。可是眼下
青城派將林震南夫婦都給捉了去,福威鏢局總局分局,也一古腦兒給他們挑得一乾二淨
,還有甚麼仇沒報?就算辟邪劍法之中真有秘訣,他們找了來又做甚麼?」

    勞德諾道︰「四弟,青城派的武功,比之咱們五嶽劍派怎麼樣?」施戴子道︰「我
不知道。」過了一會,又道︰「恐怕不及罷?」勞德諾道︰「是了。恐怕有所不及。你
想,余觀主是何等心高氣傲之人,豈不想在武林中揚眉吐氣,出人頭地?要是林家的確
另有秘訣,能將招數平平的辟邪劍法變得威力奇大,那麼將這秘訣用在青城劍法之上,
卻又如何?」

    施戴子呆了半晌,突然伸掌在桌上大力一拍,站起身來,叫道︰「這才明白了!原
來余滄海要青城劍法在武林之中無人能敵!」

    便在此時,只聽得街上腳步聲響,有一群人奔來,落足輕捷,顯是武林中人。眾人
轉頭向街外望去,只見急雨之中有十餘人迅速過來。

    這些人身上都披了油布雨衣,奔近之時,看清楚原來是一群尼姑。當先的老尼姑身
材甚高,在茶館前一站,大聲喝道︰「令狐沖,出來!」

    勞德諾等一見此人,都認得這老尼姑道號定逸,是恆山白雲庵庵主,恆山派掌門定
閒師太的師妹,不但在恆山派中威名甚盛,武林中也是誰都忌憚她三分,當即站起,一
齊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勞德諾朗聲說道︰「參見師叔。」

    定逸師太眼光在眾人臉上掠過,粗聲粗氣的叫道︰「令狐沖躲到那裡去啦?快給我
滾出來。」聲音比男子漢還粗豪幾分。

    勞德諾道︰「啟稟師叔,令狐師兄不在這兒。弟子等一直在此相候,他尚未到來。


    林平之尋思︰「原來他們說了半天的大師哥名叫令狐沖。此人也真多事,不知怎地
,卻又得罪這老尼姑了。」

    定逸目光在茶館中一掃,目光射到那少女臉上時,說道︰「你是靈珊麼?怎地裝扮
成這副怪相嚇人?」那少女笑道︰「有惡人要和我為難,只好裝扮了避他一避。」

    定逸哼了一聲,說道︰「你華山派的門規越來越鬆了,你爹爹老是縱容弟子,在外
面胡鬧,此間事情一了,我親自上華山來評這個理。」靈珊急道︰「師叔,你可千萬別
去。大師哥最近挨了爹爹三十下棍子,打得他路也走不動。你去跟爹爹一說,他又得挨
六十棍那不打死他了麼?」定逸道︰「這畜生打死得愈早愈好。靈珊,你也來當面跟我
撒謊!甚麼令狐沖路也走不動?他走不動路,怎地會將我的小徒兒擄了去?」

    她此言一出,華山群弟子盡皆失色。靈珊急得幾乎哭了出來,忙道︰「師叔,不會
的!大師哥再膽大妄為,也決計不敢冒犯貴派的師姊。定是有人造謠,在師叔面前挑撥
。」

    定逸大聲道︰「你還要賴?儀光,泰山派的人跟你說甚麼來?」

    一個中年尼姑走上一步,說道︰「泰山派的師兄們說,天松道長在衡陽城中,親眼
見到令狐沖師兄,和儀琳師妹一起在一家酒樓上飲酒,那酒樓叫做甚麼迴雁樓。儀琳師
妹顯然是受了令狐沖師兄的挾持,不敢不飲,神情……神情甚是苦惱。跟他二人在一起
飲酒的,還有那個……那個……無惡不作的田……田伯光。」

    定逸早已知道此事,此刻二次聽到,仍是一般的暴怒,伸掌在桌上重重拍落,兩隻
餛飩碗跳將起來,(口倉)啷啷數聲,在地下跌得粉碎。

    華山群弟子個個神色十分尷尬。靈珊只急得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顫聲道︰「他
們定是撒謊,又不然……又不然,是天松師叔看錯了人。」

    定逸大聲道︰「泰山派天松道長是甚麼人,怎會看錯了人?又怎會胡說八道?令狐
沖這畜生,居然去和田伯光這等惡徒為伍,墮落得還成甚麼樣子?你們師父就算護犢不
理,我可不能輕饒。這萬里獨行田伯光貽害江湖,老尼非為天下除此大害不可。只是我
得到訊息趕去時,田伯光和令狐沖卻已挾制了儀琳去啦!我……我……到處找他們不到
……」她說到後來,聲音已甚為嘶啞,連連頓足,嘆道︰「唉,儀琳這孩子,儀琳這孩
子!」

    華山派眾弟子心頭怦怦亂跳,均想︰「大師哥拉了恆山派門下的尼姑到酒樓飲酒,
敗壞出家人的清譽,已然大違門規,再和田伯光這等人交結,那更是糟之透頂了。」隔
了良久,勞德諾才道︰「師叔,只怕令狐師兄和田伯光也只是邂逅相遇,並無交結。令
狐師兄這幾日喝得醺醺大醉,神智迷糊,醉人之事,作不得數……」定逸怒道︰「酒醉
三分醒,這麼大一個人,連是非好歹也不分麼?」勞德諾道︰「是,是!只不知令狐師
兄到了何處,師妹等急盼找到他,責以大義,先來向師叔磕頭謝罪,再行稟告我師父,
重重責罰。」

    定逸怒道︰「我來替你們管師兄的嗎?」突然伸手,抓住了靈珊的手腕。靈珊腕上
便如套上一個鐵箍,「啊」的一聲,驚叫出來,顫聲道︰「師……師叔!」

    定逸喝道︰「你們華山派擄了我儀琳去。我也擄你們華山派一個女弟子作抵。你們
把我儀琳放出來還我,我便也放了靈珊!」一轉身,拉了她便走。靈珊只覺上半身一片
酸麻,身不由主,跌跌撞撞的跟著她走到街上。

    勞德諾和梁發同時搶上,攔在定逸師太面前。勞德諾躬身道︰「師叔,我大師兄得
罪了師叔,難怪師叔生氣。只是這件事的確跟小師妹無關,還請師叔高抬貴手。」

    定逸喝道︰「好,我就高抬貴手!」右臂抬起,橫掠了出去。

    勞德諾和梁發只覺一股極強的勁風逼將過來,氣為之閉,身不由主的向後直飛了出
去。勞德諾背脊撞在茶館對面一家店鋪的門板之上,喀喇一聲,將門板撞斷了兩塊。梁
發卻向那餛飩擔飛了過去。

    眼見他勢將把餛飩擔撞翻,鍋中滾水濺得滿身都是,非受重傷不可。那賣餛飩的老
人伸出左手,在梁發背上一托,梁發登時平平穩穩的站定。

    定逸師太回過頭來,向那賣餛飩的老人瞪了一眼,說道︰「原來是你!」那老人笑
道︰「不錯,是我!師太的脾氣也忒大了些。」定逸道︰「你管得著麼?」

    便在此時,街頭有兩個人張著油紙雨傘,提著燈籠,快步奔來,叫道︰「這位是恆
山派的神尼麼?」

    定逸道︰「不敢,恆山定逸在此。尊駕是誰?」

    那二人奔到臨近,只見他們手中所提燈籠上都寫著「劉府」兩個紅字。當先一人道
︰「晚輩奉敝業師之命,邀請定逸師伯和眾位師姊,同到敝處奉齋。晚輩未得眾位來到
衡山的訊息,不曾出城遠迎,恕罪恕罪。」說著便躬身行禮。

    定逸道︰「不須多禮。兩位是劉三爺的弟子嗎?」那人道︰「是。晚輩向大年,這
是我師弟米為義,向師伯請安。」說著和米為義二人又恭恭敬敬的行禮。定逸見向米二
人執禮甚恭,說道︰「好,我們正要到府上拜訪劉三爺。」

    向大年向著梁發等道︰「這幾位是?」梁發道︰「在下華山派梁發。」向大年歡然
道︰「原來是華山派梁三哥,久慕英名,請各位同到敝舍。我師父囑咐我們到處迎接各
路英雄好漢,實因來的人多,簡慢之極,得罪了朋友,各位請罷。」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0

勞德諾走將過來,說道:「我們本想齊大師哥後,同來向劉三師叔請安道賀。」向
大年道:「這位想必是勞二哥了。我師父常日稱道華山派岳師伯座下眾位師兄英雄了得
,令狐師兄更是杰出的英才。令狐師兄既然未到,眾位先去也是一樣。”勞德諾心想:
“小師妹給定逸師叔拉了去,看樣子是不肯放的了,我們只有陪她一起去。”便道:“
打扰了。”向大年道:“眾位勞步來到衡山,那是給我們臉上貼金,怎么還說這些客气
話?請!請!”定逸指著那賣餛飩的人道:“這一位你也請么?”向大年朝那老人瞧了
一會,突然有悟,躬身道:“原來雁蕩山何師伯到了,真是失禮,請,請何師伯駕臨敝
舍。”他猜到這賣餛飩的老人是浙南雁蕩山高手何三七。此人自幼以賣餛飩為生,學成
武功后,仍是挑著副餛飩擔游行江湖,這副餛飩擔可是他的標記。他雖一身武功,但自
甘淡泊,以小本生意過活,武林中人說起來都是好生相敬。天下市巷中賣餛飩的何止千
万,但既賣餛飩而又是武林中人,那自是非何三七不可了。何三七哈哈一笑,說道:“
正要打扰。”將桌上的餛飩碗收拾了。勞德諾道:“晚輩有眼不識泰山,何前輩莫怪。
”何三七笑道:“不怪,不怪。你們來光顧我餛飩,是我衣食父母,何怪之有?九碗餛
飩,十文錢一碗,一共九十文。”說著伸出了左掌。勞德諾好生尷尬,不知何三七是否
開玩笑。定逸道:“吃了餛飩就給錢啊,何三七又沒說請客。”何三七笑道:“是啊,
小本生意,現銀交易,至親好友,賒欠免問。”勞德諾道:“是,是!”卻也不敢多給
,數了九十文銅錢,雙手恭恭敬敬的奉上。何三七收了,轉身向定逸伸出手來,說道:
“你打碎了我兩只餛飩碗,兩只調羹,一共十四文,賠來。”定逸一笑,道:“小气鬼
,連出家人也要訛詐。儀光,賠了給他。”儀光數了十四文,也是雙手奉上。何三七接
過,丟入餛飩擔旁直豎的竹筒之中,挑起擔子,道:“去罷!”

向大年向茶博士道:“這里的茶錢,回頭再算,都記在劉三爺帳上。”那茶博士笑道:
“哈,是劉三爺的客人,哈,我們請也請不到,哈,還算甚么茶錢?”

向大年將帶來的雨傘分給眾賓,當先領路。定逸拉著那華山派的少女靈珊,和何三七并
肩而行。�琱s派和華山派群弟子跟在后面。林平之心想:“我就遠遠的跟著,且看是否
能混進劉正風的家里。”眼見眾人轉過了街角,便即起身走到街角,見眾人向北行去,
于是在大雨下挨著屋檐下走去。過了三條長街,只見左首一座大宅,門口點著四盞大燈
籠,十余人手執火把,有的張著雨傘,正忙著迎客。定逸、何三七等一行人進去后,又
有好多賓客從長街兩頭過來。

林平之大著膽子,走到門口。這時正有兩批江湖豪客由劉門弟子迎著進門,林平之一言
不發的跟了進去。迎賓的只道他也是賀客,笑臉迎人,道:“請進,奉茶。”踏進大廳
,只听得人聲喧嘩,二百余人分坐各處,分別談笑。林平之心中一定,尋思:“這里這
么多人,誰也不會來留心我,只須找到青城派的那些惡徒,便能查知我爹爹媽媽的所在
了。”當下在廳角暗處一張小桌旁坐下,不久便有家丁送上清茶、面點、熱毛巾。

他放眼打量,見�琱s群尼圍坐在左側一桌,華山群弟子圍坐在其旁另一桌,那少女靈珊
也坐在那里,看來定逸已放開了她。但定逸和何三七卻不在其內。林平之一桌一桌瞧過
去,突然間心中一震,胸口熱血上涌,只見方人智、于人豪二人和一群人圍坐在兩張桌
旁,顯然都是青城派的弟子,但他父親和母親卻不在其間,不知給他們囚禁在何處。林
平之又悲又怒,又是擔心,深恐父母已遭了毒手,只想坐到附近的座位去,偷听他們說
話,但轉念又想,好容易混到了這里,倘若稍有輕舉妄動,給方人智他們瞧出了破綻,
不但全功盡棄,且有殺身之禍。

正在這時,忽然門口一陣騷動,几名青衣漢子抬著兩塊門板,匆匆進來。門板上臥著兩
人,身上蓋著白布,布上都是鮮血。廳上眾人一見,都搶近去看。听得有人說道:“是
泰山派的!”“泰山派的天松道人受了重傷,還有一個是誰?”“是泰山掌門天門道人
的弟子,姓遲的,死了嗎?”“死了,你看這一刀從前胸砍到后背,那還不死?”

眾人喧扰聲中,一死一傷二人都抬了后廳,便有許多人跟著進去。廳上眾人紛紛議論:
“天松道人是泰山派的好手,有誰這樣大膽,居然將他砍得重傷?”“能將天松道人砍
傷,自然是武功比他更高的好手。藝高人膽大,便沒甚么希奇!”大廳上眾人議論紛紛
之中,向大年匆匆出來,走到華山群弟子圍坐的席上,向勞德諾道:“勞師兄,我師父
有請。”勞德諾應道:“是!”站起身來,隨著他走向內室,穿過一條長廊,來到一座
花廳之中。只見上首五張太師椅并列,四張倒是空的,只有靠東一張上坐著一個身材魁
梧的紅臉道人,勞德諾知道這五張太師椅是為五岳劍派的五位掌門人而設,嵩山、�琱s
、華山、衡山四劍派掌門人都沒到,那紅臉道人是泰山派的掌門天門道人。兩旁坐者十
九位武林前輩,�琱s派定逸師太,青城派余滄海,浙南雁蕩山何三七都在其內。下首主
位坐著個身穿醬色茧綢袍子、矮矮胖胖、猶如財主模樣的中年人,正是主人劉正風。勞
德諾先向主人劉正風行禮,再向天門道人拜倒,說道:“華山弟子勞德諾,叩見天門師
伯。”

那天門道人滿臉煞气,似是心中郁積著极大的憤怒要爆炸出來,左手在太師椅的靠手上
重重一拍,喝道:“令狐沖呢?”他這一句話聲音极響,當真便如半空中打了個霹靂。
大廳上眾人遠遠听到他這聲暴喝,盡皆聳然動容。那少女靈珊惊道:“三師哥,他們又
在找大師哥啦。”梁發點了點頭,并不說話,過了一會,低聲道:“大家定些!大廳上
各路英雄畢集,別讓人小覷了我華山派。”林平之心想:“他們又在找令狐沖啦。這個
令狐老儿,闖下的亂子也真不少。”

勞德諾被天門道人這一聲積怒凝气的大喝震得耳中嗡嗡作響,在地下跪了片刻,才站起
來,說道:“啟稟師伯,令狐師兄和晚輩一行人在衡陽分手,約定在衡山城相會,同到
劉師叔府上來道賀。他今天如果不到,料想明日定會來了。”天門道人怒道:“他還敢
來?他還敢來?令狐沖是你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總算是名門正派的人物。他居然去跟
那奸淫擄掠、無惡不作的采花大盜田伯光混在一起,到底干甚么了?”勞德諾道:“据
弟子所知,大師哥和田伯光素不相識。大師哥平日就愛喝上三杯,多半不知對方便是田
伯光,無意間跟他湊在一起喝酒了。”天門道人一頓足,站起身來,怒道:“你還在胡
說八道,給令狐沖這狗崽子強辯。天松師弟,你……你說給他听,你怎么受的傷?令狐
沖識不識得田伯光?”

兩塊門板停在西首地下,一塊极上躺的是一具死尸,另一塊上臥著個長須道人,臉色慘
白,胡須上染滿了鮮血,低聲道:“今儿早上……我……我和遲師侄在衡陽……回雁…
…回雁樓頭,見到令狐沖……還有田伯光和一個小尼姑……”說到這里,已喘不過气來
。劉正風道:“天松道兄,你不用再复述了,我將你剛才說過的話,跟他說便了。”轉
頭向勞德諾道:“勞賢侄,你和令狐賢侄眾位同門遠道光臨,來向我道賀,我對岳師兄
和諸位賢侄的盛情感激之至。只不知令狐賢侄如何跟田伯光那廝結識上了,咱們須得查
明真相,倘若真是令狐賢侄的不是,咱們五岳劍派本是一家,自當好好勸他一番才是…
…”

天門道人怒道:“甚么好好勸他!清理門戶,取其首級!”劉正風道:“岳師兄向來門
規极嚴。在江湖上華山派向來是一等一的聲譽,只是這次令狐賢侄卻也太過分了些。”
天門道人怒道:“你還稱他‘賢侄’?賢,賢,賢,賢他個屁!”他一句話出口,便覺
在定逸師太這女尼之前吐言不雅,未免有失自己一派大宗師的身分,但說也說了,已無
法收回,“波”的一聲,怒气沖沖的重重噓了口气,坐入椅中。勞德諾道:“劉師叔,
此事到底真相如何,還請師叔賜告。”劉正風道:“适才天松道兄說道:今日大清早,
他和天門道兄的弟子遲百城賢侄上衡陽回雁樓喝酒,上得酒樓,便見到三個人坐在樓上
大吃大喝。這三個人,便是淫賊田伯光,令狐師侄,以及定逸師太的高足儀琳小師父了
。天松道兄一見,便覺十分礙眼,這三人他本來都不認得,只是從服色之上,得知一個
是華山派弟子,一個是�琱s派弟子。定逸師太莫惱,儀琳師侄被人強迫,身不由主,那
是顯而易見的。天松道兄說,那田伯光是個三十來歲的華服男子,也不知此人是誰,后
來听令狐師侄說道:‘田兄,你雖輕功獨步天下,但要是交上了倒霉的華蓋運,輕功再
高,卻也逃不了。’他既姓田,又說輕功獨步天下,自必是万里獨行田伯光了。天松道
兄是個嫉惡如仇之人,他見這三人同桌共飲,自是心頭火起。”勞德諾應道:“是!”
心想:“回雁樓頭,三人共飲,一個是惡名昭彰的淫賊,一個是出家的小尼姑,另一個
卻是我們華山派大弟子,确是不倫不類之至。”

劉正風道:“他接著听那田伯光道:‘我田伯光獨往獨來,橫行天下,哪里能顧忌得這
么多?這小尼姑嘛,反正咱們見也見到了,且讓她在這里陪著便是……’”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1

劉正風說到這里,勞德諾向他瞧了一眼,又瞧瞧天松道人,臉上露出怀疑之色。劉正風
登時會意,說道:“天松道兄重傷之余,自沒說得這般清楚連貫,我給他補上一些,但
大意不錯。天松道兄,是不是?”天松道:“正……正是,不錯,不……不錯!”劉正
風道:“當時遲百城賢侄便忍耐不住,拍桌罵道:‘你是淫賊田伯光么?武林中人人都
要殺你而甘心,你卻在這里大言不慚,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拔出兵刃,上前動手,
不幸竟給田伯光殺了。少年英雄,命喪奸人之手,實在可惜。天松道兄隨即上前,他俠
義為怀,殺賊心切,斗了數百回合后,一不留神,竟給田伯光使卑鄙手段,在他胸口砍
了一刀。其后令狐師侄卻仍和田伯光那淫賊一起坐著喝酒,未免有失我五岳劍派結盟的
義气。天門道兄所以著惱,便是為此。”天門道人怒道:“甚么五岳結盟的義气,哼,
哼!咱們學武之人,這是非之際,總得分個明白,和這樣一個淫賊……這樣一個淫賊…
…”气得臉如巽血,似乎一叢長須中每一根都要豎將起來,忽听得門外有人說道:“師
父,弟子有事啟稟。”天門道人听得是徒儿聲音,便道:“進來!甚么事?”一個三十
來歲、英气勃勃的漢子走了進來,先向主人劉正風行了一禮,又向其余眾前輩行禮,然
后轉向天門道人說道:“師父,天柏師叔傳了訊息來,說道他率領本門弟子,在衡陽搜
尋田伯光、令狐沖兩個淫賊,尚未見到蹤跡……”勞德諾听他居然將自己大師哥也歸入
“淫賊”之列,大感臉上無光,但大師哥确是和田伯光混在一起,又有甚么法子?只听
那泰山派弟子續道:“但在衡陽城外,卻發現了一具尸体,小腹上插著一柄長劍,那口
劍是令狐沖那淫賊的……”天門道人急問:“死者是誰?”那人的眼光轉向余滄海,說
道:“是余師叔門下的一位師兄,當時我們都不識得,這尸首搬到了衡山城里之后,才
有人識得,原來是羅人杰羅師兄……”余滄海“啊”的一聲,站了起來,惊道:“是人
杰?尸首呢?”只听得門外有人接口道:“在這里。”余滄海极沉得住气,雖然乍聞噩
耗,死者又是本門“英雄豪杰”四大弟子之一的羅人杰,卻仍然不動聲色,說道:“煩
勞賢侄,將尸首抬了進來。”門外有人應道:“是!”兩個人抬著一塊門板,走了進來
。那兩人一個是衡山派弟子,一個是青城派弟子。只見門板上那尸体的腹部插著一柄利
劍。這劍自死者小腹插入,斜刺而上。一柄三尺長劍,留在体外的不足一尺,顯然劍尖
已插到了死者的咽喉,這等自下而上的狠辣招數,武林中倒還真少見。余滄海喃喃的道
:“令狐沖,哼,令狐沖,你……你好辣手。”那泰山派弟子說道:“天柏師叔派人帶
了訊來,說道他還在搜查兩名淫賊,最好這里的師伯、師叔們有一兩位前去相助。”定
逸和余滄海齊聲道:“我去!”

便在此時,門外傳進來一個嬌嫩的聲音,叫道:“師父,我回來啦!”定逸臉色斗變,
喝道:“是儀琳?快給我滾進來!”

眾人目光一齊望向門口,要瞧瞧這個公然与兩個万惡淫賊在酒樓上飲酒的小尼姑,到底
是怎么一個人物。門帘掀處,眾人眼睛陡然一亮,一個小尼姑悄步走進花廳,但見她清
秀絕俗,容色照人,實是一個絕麗的美人。她還只十六七歲年紀,身形婀娜,雖裹在一
襲寬大緇衣之中,仍掩不住窈窕娉婷之態。她走到定逸身前,盈盈倒拜,叫道:“師父
……”兩字一出口,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定逸沉著臉道:“你做……你做的好事
?怎地回來了?”儀琳哭道:“師父,弟子這一次……這一次,險些儿不能再見著你老
人家了。”她說話的聲音十分嬌媚,兩只纖纖小手抓住了定逸的衣袖,白得猶如透明一
般。人人心中不禁都想:“這樣一個美女,怎么去做了尼姑?”

余滄海只向她瞥了一眼,便不再看,一直凝視著羅人杰尸体上的那柄利劍,見劍柄上飄
著青色絲穗,近劍柄處的鋒刃之上,刻著“華山令狐沖”五個小字。他目光轉處,見勞
德諾腰間佩劍一模一樣,也是飄著青色絲穗,突然間欺身近前,左手疾伸,向他雙目插
了過去,指風凌厲,剎那間指尖已触到他眼皮。勞德諾大惊,急使一招“舉火撩天”,
高舉雙手去格。余滄海一聲冷笑,左手轉了個极小的圈子,已將他雙手抓在掌中,跟著
右手伸出,刷的一聲,拔出了他腰間長劍。勞德諾雙手入于彼掌,一掙之下,對方屹然
不動,長劍的劍尖卻已對准了自己胸口,惊呼:“不……不關我事!”余滄海看那劍刃
,見上面刻著“華山勞德諾”五字,字体大小,与另一柄劍上的全然相同。他手腕一沉
,將劍尖指著勞德諾的小腹,陰森森的道:“這一劍斜刺而上,是貴派華山劍法的甚么
招數?”勞德諾額頭冷汗涔涔而下,顫聲道:“我……我們華山劍法沒……沒這一招。
”余滄海尋思:“致人杰于死這一招,長劍自小腹刺入,劍尖直至咽喉,難道令狐沖俯
下身去,自下而上的反刺?他殺人之后,又為甚么不拔出長劍,故意留下證据?莫非有
意向青城派挑釁?”忽听得儀琳說道:“余師伯,令狐大哥這一招,多半不是華山劍法
。”余滄海轉過身來,臉上猶似罩了一層寒霜,向定逸師太道:“師太,你倒听听令高
徒的說話,她叫這惡賊作甚么?”定逸怒道:“我沒耳朵么?要你提醒。”她听得儀琳
叫令狐沖為“令狐大哥”,心頭早已有气,余滄海只須遲得片刻說這句話,她已然開口
大聲申斥,但偏偏他搶先說了,言語又這等無禮,她便反而轉過來回護徒儿,說道:“
她順口這么叫,又有甚么干系?我五岳劍派結義為盟,五派門下,都是師兄弟、師姊妹
,有甚么希奇了?”

余滄海笑道:“好,好!”丹田中內息上涌,左手內力外吐,將勞德諾推了出去,砰的
一聲,重重撞在牆上,屋頂灰泥登時簌簌而落,喝道:“你這家伙難道是好東西了?一
路上鬼鬼祟祟的窺探于我,存的是甚么心?”

勞德諾給他這么一推一撞,五髒六腑似乎都要翻了轉來,伸手在牆上強行支撐,只覺雙
膝酸軟得猶如灌滿了黑醋一般,只想坐倒在地,勉力強行撐住,听得余滄海這么說,暗
暗叫苦:“原來我和小師妹暗中察看他們行跡,早就給這老奸巨猾的矮道士發覺了。”
定逸道:“儀琳,跟我來,你怎地失手給他們擒住,清清楚楚的給師父說。”說著拉了
她手,向廳外走去。眾人心中都甚明白,這樣美貌的一個個尼姑,落入了田伯光這采花
淫賊手中,哪里還能保得清白?其中經過情由,自不便在旁人之前吐露,定逸師太是要
將她帶到無人之處,再行詳細查問。突然間青影一晃,余滄海閃到門前,擋住了去路,
說道:“此事涉及兩條人命,便請儀琳小師父在此間說。”他頓了一頓,又道:“遲百
城賢侄,是五岳劍派中人。五派門下,大家都是師兄弟,給令狐沖殺了,泰山派或許不
怎么介意。我這徒儿羅人杰,可沒資格跟令狐沖兄弟相稱。”

定逸性格剛猛,平日連大師姊定靜、掌門師姊定閒,也都容讓她三分,如何肯讓余滄海
這般擋住去路,出言譏刺?听了這几句話后,兩條淡淡的柳眉登即向上豎起。劉正風素
知定逸師太脾气暴躁,見她雙眉這么一豎,料想便要動手。她和余滄海都是當今武林中
一流高手,兩人一交上手,事情可更鬧得大了,急忙搶步上前,一揖到地,說道:“兩
位大駕光臨劉某舍下,都是在下的貴客,千万沖著我這小小面子,別傷了和气。都是劉
某招呼不周,請兩位莫怪。”說著連連作揖。定逸師太哈的一聲笑,說道:“劉三爺說
話倒也好笑,我自生牛鼻子的气,跟你有甚么相干?他不許我走,我偏要走。他若不攔
著我的路,要我留著,倒也可以。”

余滄海對定逸原也有几分忌憚,和她交手,并無胜算,而且她師姊定閒雖為人隨和,武
功之高,卻是眾所周知,今日就算胜了定逸,她掌門師姊決不能撇下不管,這一得罪了
�琱s派,不免后患無窮,當即也是哈哈一笑,說道:“貧道只盼儀琳小師父向大伙儿言
明真相。余滄海是甚么人,豈敢阻攔�琱s派白云庵主的道路?”說著身形一晃,歸位入
座。定逸師太道:“你知道就好。”拉著儀琳的手,也回歸己座,問道:“那一天跟你
失散后,到底后來事情怎樣?”她生怕儀琳年幼無知,將貽羞師門之事也都說了出來,
忙加上一句:“只揀要緊的說,沒相干的,就不用羅唆。”儀琳應道:“是!弟子沒做
甚么有違師訓之事,只是田伯光這坏人,這坏人……他……他……他……”定逸點頭道
:“是了,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我定當殺田伯光和令狐沖那兩個惡賊,給你出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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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琳睜著清亮明澈的雙眼,臉上露出詫异的神色,說道:“令狐大哥?他……他……”
突然垂下淚來,嗚咽道:“他……他已經死了!”眾人听了,都是一惊。天門道人听說
令狐沖已死,怒气登時消滅,大聲問道:“他怎么死的,是誰殺死他的?”儀琳道:“
就是這……這個青城派的……的坏人。”伸手指著羅人杰的尸体。余滄海不禁感到得意
,心道:“原來令狐沖這惡棍竟是給人杰殺的。如此說來,他二人是拚了個同歸于盡。
好,人杰這孩子,我早知他有种,果然沒墮了我青城派的威名。”他瞪視儀琳,冷笑道
:“你五岳劍派的都是好人,我青城派的便是坏人了?”儀琳垂淚道:“我……我不知
道,我不是說你余師伯,我只是說他。”說著又向羅人杰的尸身一指。

定逸向余滄海道:“你惡狠狠的嚇唬孩子做甚么?儀琳,不用怕,這人怎么坏法,你都
說出來好了。師父在這里,有誰敢為難你?”說著向余滄海白了一眼。

余滄海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小師父,你敢奉觀音菩薩之名,立一個誓嗎?”他怕儀
琳受了師父的指使,將羅人杰的行為說得十分不堪,自己這弟子既已和令狐沖同歸于盡
,死無對證,便只有听儀琳一面之辭了。

儀琳道:“我對師父決計不敢撒謊。”跟著向外跪倒,雙手合十,垂眉說道:“弟子儀
琳,向師父和眾位師伯叔稟告,決不敢有半句不盡不實的言語。觀世音菩薩神通廣大,
垂怜鑒察。”眾人听她說得誠懇,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樣,都對她心生好感。一個黑
須書生一直在旁靜听,一言不發,此時插口說道:“小師父既這般立誓,自是誰也信得
過的。”定逸道:“牛鼻子听見了嗎?聞先生都這般說,還有甚么假的?”她知這須生
姓聞,人人都叫他聞先生,叫甚么名字,她卻不知,只知他是陝南人,一對判官筆出神
入化,是點穴打穴的高手。眾人目光都射向儀琳臉上,但見她秀色照人,恰似明珠美玉
,純淨無瑕,連余滄海也想:“看來這小尼姑不會說謊。”花廳上寂靜無聲,只候儀琳
開口說話。

只听她說道:“昨日下午,我隨了師父和眾師姊去衡陽,行到中途,下起雨來,下岭之
時,我腳底一滑,伸手在山壁上扶了一下,手上弄得滿是泥泞青苔。到得岭下,我去山
溪里洗手,突然之間,溪水中在我的影子之旁,多了一個男子的影子。我吃了一惊,急
忙站起,背心上一痛,已被他點中了穴道。我害怕得很,想要呼叫師父來救我,但已叫
不出聲來。那人將我身子提起,走了几丈,放在一個山洞之中。我心里害怕之极,偏偏
動不了,又叫不出聲。過了好一會,听得三位師姊分在三個地方叫我:‘儀琳,儀琳,
你在哪里?’那人只是笑,低聲道:‘他們倘若找到這里,我一起都捉了!’三位師姊
到處找尋,又走回了頭。

“隔了好一會,那人听得我三位師姊已去遠了,便拍開了我的穴道。我當即向山洞外逃
走,哪知這人的身法比我快得多,我急步外沖,沒想到他早已擋在山洞口,我一頭撞在
他的胸口。他哈哈大笑,說道:‘你還逃得了么?’我急忙后躍,抽出長劍,便想向他
刺去,但想這人也沒傷害我,出家人慈悲為本,何苦傷他性命?我佛門中殺生是第一大
戒,因此這一劍就沒刺出。我說:‘你攔住我干甚么?你再不讓開,我這劍就要……刺
傷你了。’“那人只是笑,說道:‘小師父,你良心倒好。你舍不得殺我,是不是?’
我說:‘我跟你無怨無仇,何必殺你?’那人道:‘那很好啊,那么坐下來談談。’我
說:‘師父師姊在找我呢,再說,師父不許我隨便跟男人說話。’那人道:‘你說都說
了,多說几句,少說几句,又有甚么分別?’我說:‘快讓開罷,你知不知道我師父是
很厲害的?她老人家見到你這樣無禮,說不定把你兩條腿也打斷了。’他說:‘你要打
斷我兩條腿,我就讓你打。你師父嘛,她這樣老,我可沒胃口。’……”定逸喝道:“
胡鬧!這些瘋話,你也記在心里。”

眾人無不忍俊不禁,只是礙著定逸師太,誰也不敢露出半點笑容,人人苦苦忍住。

儀琳道:“他是這樣說的啊。”定逸道:“好啦,這些瘋話,無關緊要,不用提了,你
只說怎么撞到華山派的令狐沖。”儀琳道:“是。那個人又說了許多話,只是不讓我出
去,說我……我生得好看,要我陪他睡……”定逸喝道:“住嘴!小孩子家口沒遮攔,
這些話也說得的?”儀琳道:“是他說的,我可沒答應啊,也沒陪他睡覺……”定逸喝
聲更響:“住口!”便在此時,抬著羅人杰尸身進來的那名青城派弟子再也忍耐不住,
終于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定逸大怒,抓起几上茶碗,一揚手,一碗熱茶便向他潑了過去
,這一潑之中,使上了�琱s派嫡傳內力,既迅且准,那弟子不及閃避,一碗熱茶都潑在
臉上,只痛得哇哇大叫。

余滄海怒道:“你的弟子說得,我的弟子便笑不得?好不橫蠻!”定逸師太斜眼道:“
�琱s定逸橫蠻了几十年啦,你今日才知?”說著提起那只空茶碗,便欲向余滄海擲去。
余滄海正眼也不向她瞧,反而轉過了身子。定逸師太見他一番有恃無恐的模樣,又素知
青城派掌門人武功了得,倒也不敢造次,緩緩放下茶碗,向儀琳道:“說下去!那些沒
要緊的話,別再羅唆。”儀琳道:“是了,師父。我要從山洞中出來,那人卻一定攔著
不放。眼看天色黑了,我心里焦急得很,提劍便向他刺去。師父,弟子不敢犯殺戒,不
是真的要殺他,不過想嚇他一嚇。我使的是一招‘金針渡劫’,不料他左手伸了過來,
抓向我……我身上,我吃了一惊,向旁閃避,右手中的長劍便給他奪了去。那人武功好
生厲害,右手拿著劍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劍尖,只輕輕一扳,卡的一聲,便將我
這柄劍扳斷了一寸來長的一截。”定逸道:“板斷了一寸來長的一截?”儀琳道:“是
!”定逸和天門道人對望一眼,均想:“那田伯光若將長劍從中折斷,那是毫不希奇,
但以二指之力,扳斷一柄純鋼劍寸許一截,指力實是非同小可。”天門道人一伸手,從
一名弟子腰間拔出一柄長劍,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劍尖,輕輕一扳,卜的一聲,扳斷
了寸許長的一截,問道:“是這樣么?”儀琳道:“是。原來師伯也會!”天門道人哼
的一聲,將斷劍還入弟子劍鞘,左手在几上一拍,一段寸許來長的斷劍頭平平嵌入了几
面。儀琳喜道:“師伯這一手好功夫,我猜那惡人田伯光一定不會了。”突然間神色黯
然,垂下眼皮,輕輕歎息了一聲,說道:“唉,可惜師伯那時沒在,否則令狐大哥也不
會身受重傷了。”天門道人道:“甚么身受重傷?你不是說他已經死了么?”儀琳道:
“是啊,令狐大哥因為身受重傷,才會給青城派那個惡人羅人杰害死。”余滄海听她稱
田伯光為“惡人”,稱自己的弟子也是“惡人”,竟將青城門下与那臭名昭彰的淫賊相
提并論,不禁又哼了一聲。眾人見儀琳一雙妙目之中淚水滾來滾去,眼見便要哭出聲來
,一時誰也不敢去問她。天門道人、劉正風、聞先生、何三七一干長輩,都不自禁的對
她心生愛怜之意,倘若她不是出家的尼姑,好几個人都想伸手去拍拍她背脊、摸摸她頭
頂的加以慰撫了。儀琳伸衣袖拭了拭眼淚,哽咽道:“那惡人田伯光只是逼我,伸手扯
我衣裳。我反掌打他,兩只手又都被他捉住了。就在這時候,洞外忽然有人笑了起來,
哈哈哈,笑三聲,停一停,又笑三聲。田伯光厲聲問道:‘是誰?’外面那人又哈哈哈
的連笑了三次。田伯光罵道:‘識相的便給我滾得遠遠地。田大爺發作起來,你可沒命
啦!’那人又是哈哈哈的笑了三聲。田伯光不去理他,又來扯我的衣裳,山洞外那人卻
又笑了起來。那人一笑,田伯光就發怒,我真盼那人快來救我。可是那人知道田伯光厲
害,不敢進洞,只是在山洞外笑個不停。“田伯光就破口罵人,點了我的穴道,呼的一
聲,竄了出去,但那人早就躲了起來。田伯光找了一會找不到,又回進洞來,剛走到我
身邊。那人便在山洞外哈哈哈的笑了起來。我覺得有趣,忍不住也笑了出來。”

定逸師太橫了她一眼,斥道:“自己正在生死關頭,虧你還笑得出?”儀琳臉上微微一
紅,道:“是,弟子也想不該笑的,不過當時不知怎的,竟然便笑了。田伯光伏下身子
,悄悄走到洞口,只待他再笑,便沖了出去。可是洞外那人机警得很,卻也下發出半點
聲息,田伯光一步步的往外移,我想那人倘若給他擒住,可就糟了,眼見田伯光正要沖
出去,我便叫了起來:‘小心,他出來啦!’那人在遠處哈哈哈的笑了三聲,說道:‘
多謝你,不過他追不上我。他輕身功夫不行。’”眾人均想,田伯光號稱“万里獨行”
,輕身功夫之了得,江湖上素來大大有名,那人居然說他“輕身功夫不行”,自是故意
要激怒于他。儀琳續道:“田伯光這惡人突然回身,在我臉上重重扭了一把,我痛得大
叫,他便竄了出去,叫道:‘狗賊,你我來比比輕身功夫!’哪知道這一下他可上了當
。原來那人早就躲在山洞旁邊,田伯光一沖出,他便溜了進來,低聲道:‘別怕,我來
救你。他點了你哪里的穴道?’我說:‘是右肩和背心,好像是“肩貞”“大椎”!你
是哪一位?’他說:‘解了穴道再說。’便伸手替我在肩貞与大椎兩穴推宮過血。

“多半我說的穴位不對,那人雖用力推拿,始終解不開,耳听得田伯光呼嘯連連,又追
回來了。我說:‘你快逃,他一回來,可要殺死你了。’他說:‘五岳劍派,同气連枝
。師妹有難,焉能不救?’”定逸問道:“他也是五岳劍派的?”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1

儀琳道:“師父,他就是令狐沖令狐大哥啊。”定逸和天門道人、余滄海、何三七、聞
先生、劉正風等都“哦”了一聲。勞德諾吁了口長气。眾人中有些本已料到這人或許便
是令狐沖,但總要等儀琳親口說出,方能确定。儀琳道:“耳听得田伯光嘯聲漸近,令
狐大哥道:‘得罪!’將我抱起,溜出山洞,躲在草叢里。剛剛躲好,田伯光便奔進山
洞,他找不到我,就大發脾气,破口大罵,罵了許多難听的話,我也不懂是甚么意思。
他提了我那柄斷劍,在草叢中亂砍,幸好這天晚上下雨,星月無光,他瞧不見我們,但
他料想我們逃不遠,一定躲在附近,因此不停手的砍削。有一次險得不得了,一劍從我
頭頂掠過,只差得几寸。他砍了一會,口中只是咒罵,向前砍削,一路找了過去。“忽
然之間,有些熱烘烘的水點一滴滴的落在臉上,同時我聞到一陣陣血腥气。我吃了一惊
,低聲問:‘你受了傷么?’令狐大哥伸手按住我嘴,過了好一會,听得田伯光砍草之
聲越去越遠,他才低聲道:‘不礙事。’放開了手。可是流在我臉上的熱血越來越多。
我說:‘你傷得很厲害,須得止血才好。我有“天香斷續膠”。’他道:‘別出聲,一
動就給那廝發覺了!’伸手按住了自己傷口。過了一會,田伯光又奔了回來,叫道:‘
哈哈,原來在這里,我瞧見啦。站起身來!’我听得田伯光說已瞧見了我們,心中只是
叫苦,便想站起身來,只是腿上動彈不得……”定逸師太道:“你上了當啦,田伯光騙
你們的,他可沒瞧見你。”儀琳道:“是啊。師父,當時你又不在那里,怎么知道?”
定逸道:“哪有甚么難猜?他倘若真的瞧見了你們,過來一劍將令狐沖砍死便是,又何
必大叫大嚷?可見令狐沖這小子也沒見識。”儀琳搖頭道:“不,令狐大哥也猜到了的
。他一伸手便按住了我嘴,怕我惊嚇出聲。田伯光叫嚷了一會,不听到聲音,又去砍草
找尋。令狐大哥待他去遠,低聲道:‘師妹,咱們若能再挨得半個時辰,你被封的穴道
上气血漸暢,我就可以給你解開。只是田伯光那廝一定轉頭又來,這一次恐怕再難避過
。咱們索性冒險,進山洞躲一躲。’”

儀琳說到這里,聞先生、何三七、劉正風三人不約而同的都擊了一下手掌。聞先生道:
“好,有膽,有識!”儀琳道:“我听說再要進山洞去,很是害怕,但那時我對令狐大
哥已很欽佩,他既這么說,總是不錯的,便道:‘好!’他又抱起我,竄進山洞,將我
放在地下。我說:‘我衣袋里有天香斷續膠,是治傷的靈藥,請你……請你取出來敷上
傷口。’他道:‘現在拿不大方便,等你手足能動之后,再給我罷。’他拔劍割下了一
幅衣袖,縛在左肩。這時我才明白,原來他為了保護我,躲在草叢中之時,田伯光一劍
砍在他的肩頭,他一動不動,一聲不哼,黑暗之中,田伯光居然沒發覺。我心里難過,
不明白取藥有甚么不方便……”

定逸哼了一聲,道:“如此說來,令狐沖倒是個正人君子了。”儀琳睜大了一雙明亮的
妙目,露出詫异神色,說道:“令狐大哥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他跟我素不相識,居然
不顧自己安危,挺身而出,前來救我。”

余滄海冷冷的道:“你跟他雖然素不相識,他可多半早就見過你的面了,否則焉有這等
好心?”言下之意自是說,令狐沖為了她异乎尋常的美貌,這才如此的奮不顧身。儀琳
道:“不,他說從未見過我。令狐大哥決不會對我撒謊,他決計不會!”這几句話說得
十分果決,聲音雖然溫柔,卻大有斬釘截鐵之意。眾人為她一股純洁的堅信之意所動,
無不深信。余滄海心想:“令狐沖這廝大膽狂妄,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胡作非為,既
然不是為了美色,那么定是故意去和田伯光斗上一斗,好在武林中大出風頭。”

儀琳續道:“令狐大哥扎好自己傷口后,又在我肩頭和背心的穴道上給我推宮過血。過
不多時,便听得洞外刷刷刷的聲響越來越近,田伯光揮劍在草叢中亂砍,走到了山洞門
口。我的心怦怦大跳,只听他走進洞來,坐在地上,一聲不響。我屏住了呼吸,連气也
不敢透一口。突然之間,我肩頭一陣劇痛,我出其不意,禁不住低呼了一聲。這一下可
就糟了,田伯光哈哈大笑,大踏步向我走來。令狐大哥蹲在一旁,仍是不動。田伯光笑
著說:‘小綿羊,原來還是躲在山洞里。’伸手來抓我,只听得嗤的一聲響,他被令狐
大哥刺中了一劍。“田伯光一惊,斷劍脫手落地。可惜令狐大哥這一劍沒刺中他要害,
田伯光向后急躍,拔出了腰間佩刀,便向令狐大哥砍去,當的一聲響,刀劍相交,兩個
人便動起手來。他們誰也瞧不見誰,錚錚錚的拆了几招,兩個人便都向后躍開。我只听
到他二人的呼吸之聲,心中怕得要命。”

天門道人插口問道:“令狐沖和他斗了多少回合?”儀琳道:“弟子當時嚇得胡涂了,
實在不知他二人斗了多久。只听得田伯光笑道:‘啊哈,你是華山派的!華山劍法,非
我敵手。你叫甚么名字?’令狐大哥道:‘五岳劍派,同气連枝,華山派也好,�琱s派
也好,都是你這淫賊的對頭……’他話未說完,田伯光已攻了上去,原來他要引令狐大
哥說話,好得知他處身的所在。兩人交手數合。令狐大哥‘啊’的一聲叫,又受了傷。
田伯光笑道:‘我早說華山劍法不是我對手,便是你師父岳老儿親來,也斗我不過。’
令狐大哥卻不再睬他。“先前我肩頭一陣劇痛,原來是肩上的穴道解了,這時背心的穴
道又痛了几下,我支撐著慢慢爬起,伸手想去摸地下那柄斷劍。令狐大哥听到了聲音,
喜道:‘你穴道解開了,快走,快走。’我說:‘華山派的師兄,我和你一起跟這惡人
拚了!”他說:‘你快走!我們二人聯手,也打他不過。’田伯光笑道:‘你知道就好
!何必枉自送了性命?喂,我倒佩服你是條英雄好漢,你叫甚么名字?’令狐大哥道:
‘你問我尊姓大名,本來說給你知,卻也不妨。但你如此無禮詢問,老子睬也不來睬你
。’師父,你說好笑不好笑?令狐大哥又不是他爹爹,卻自稱是他‘老子’。”

定逸哼了一聲,道:“這是市井中的粗口俗語,又不是真的‘老子’!”儀琳道:“啊
,原來如此。令狐大哥道:‘師妹,你快到衡山城去,咱們許多朋友都在那邊,諒這惡
賊不敢上衡山城找你。’我道:‘我如出去,他殺死了你怎么辦?’令狐大哥道:‘他
殺不了我的!我纏住他,你還不快走!啊喲!’乒乓兩聲,兩人刀劍相交,令狐大哥又
受了一處傷,他心中急了,叫道:‘你再不走,我可要開口罵你啦!’這時我已摸到了
地下的斷劍,叫道:‘咱們兩人打他一個。’田伯光笑道:‘再好沒有!田伯光只身單
刀,會斗華山、�琱s兩派。’

“令狐大哥真的罵起我來,叫道:‘不懂事的小尼姑,你簡直胡涂透頂,還不快逃!你
再不走,下次見到你,我打你老大的耳括子!’田伯光笑道:‘這小尼姑舍不得我,她
不肯走!’令狐大哥急了,叫道:‘你到底走不走?’我說:‘不走!’令狐大哥道:
‘你再不走,我可要罵你師父啦!定閒這老尼姑是個老胡涂,教了你這小胡涂出來。’
我說:‘定閒師伯不是我師父。’他說:‘好,那么我就罵定靜師太!’我說:‘定靜
師伯也不是我師父。’他道:‘呸!你仍然不走!我罵定逸這老胡涂……’”定逸臉色
一沉,模樣十分難看。

儀琳忙道:“師父,你別生气,令狐大哥是為我好,并不是真的要罵你。我說:‘我自
己胡涂,可不是師父教的!’突然之間,田伯光欺向我身邊,伸指向我點來。我在黑暗
中揮劍亂砍,才將他逼退。“令狐大哥叫道:‘我還有許多難听的話,要罵你師父啦,
你怕不怕?’我說:‘你別罵,咱們一起逃吧!’令狐大哥道:‘你站在我旁邊,礙手
礙腳,我最厲害的華山劍法使不出來,你一出去,我便將這惡人殺了。’田伯光哈哈大
笑,道:‘你對這小尼姑倒是多情多義,只可惜她連你姓名也不知道。’我想這惡人這
句話倒是不錯,便道:‘華山派的師兄,你叫甚么名字呢?我去衡山跟師父說,說是你
救了我性命。’令狐大哥道:‘快走,快走!怎地這等羅唆?我姓勞,名叫勞德諾!’
”勞德諾听到這里,不由得一怔:“怎么大師哥冒我的名?”聞先生點頭道:“這令狐
沖為善而不居其名,原是咱們俠義道的本色。”定逸師太向勞德諾望了一眼,自言自語
:“這令狐沖好生無禮,膽敢罵我,哼,多半是他怕我事后追究,便將罪名推在別人頭
上。”向勞德諾瞪眼道:“喂,在那山洞中罵我老胡涂的,就是你了,是不是?”勞德
諾忙躬身道:“不,不!弟子不敢。”劉正風微笑道:“定逸師太,令狐沖冒他師弟勞
德諾之名,是有道理的。這位勞賢侄帶藝投師,輩份雖低,年紀卻已不小,胡子也這么
大把了,他足可做得儀琳師侄的祖父。”

定逸登時恍然,才知令狐沖是為了顧全儀琳。其時山洞中一團漆黑,互不見面,儀琳脫
身之后,說起救她的是華山派勞德諾,此人是這么一個干癟老頭子,旁人自無閒言閒語
,這不但保全了儀琳的清白聲名,也保全了�琱s派的威名,言念及此,不由得臉上露出
了一絲笑意,點頭道:“這小子想得周到。儀琳,后來怎樣?”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1

儀琳道:“那時我仍然不肯走,我說:‘勞大哥,你為救我而涉險,我豈能遇難先遁?
師父如知我如此沒同道義气,定然將我殺了。師父平日時時教導,我們�琱s派雖然都是
女流之輩,在這俠義份上,可不能輸給了男子漢。’”定逸拍掌叫道:“好,好,說得
是!咱們學武之人,要是不顧江湖義气,生不如死,不論男女,都是一樣。”眾人見她
說這几句話時神情豪邁,均道:“這老尼姑的气概,倒是不減須眉。”儀琳續道:“可
是令狐大哥卻大罵起來,說道:‘混帳王八蛋的小尼姑,你在這里羅哩羅唆,教我施展
不出華山派天下無敵的劍法來,我這條老命,注定是要送在田伯光手中了。原來你和田
伯光串通了,故意來陷害于我。我勞德諾今天倒霉,出門遇見尼姑,而且是個絕子絕孫
、絕他媽十八代子孫的混帳小尼姑,害得老子空有一身無堅不摧、威力奇大的絕妙劍法
,卻怕凌厲劍風帶到這小尼姑身上,傷了她性命,以致不能使將出來。罷了,罷了,田
伯光,你一刀砍死我罷,我老頭子今日是認命啦!’”眾人听得儀琳口齒伶俐,以清脆
柔軟之音,轉述令狐沖這番粗俗無賴的說話,無不為之莞爾。

只听她又道:“我听他這么說,雖知他罵我是假,但想我武藝低微,幫不了他忙,在山
洞中的确反而使他礙手礙腳,施展不出他精妙的華山劍法來……”

定逸哼了一聲道:“這小子胡吹大气!他華山劍法也不過如此,怎能說是天下無故?”

儀琳道:“師父,他是嚇唬嚇唬田伯光,好叫他知難而退啊。我听他越罵越凶,只得說
道:‘勞大哥,我去了!后會有期。’他罵道:‘滾你媽的臭鴨蛋,給我滾得越遠越好
!一見尼姑,逢賭必輸,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你,以后也永遠不見你。老子生平最愛賭錢
,再見你干甚么?’”

定逸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厲聲道:“這小子好不混蛋!那時你還不走?”儀琳道:“
我怕惹他生气,只得走了,一出山洞,就听得洞里乒乓乒乓兵刃相交之聲大作。我想倘
若那惡人田伯光胜了,他又會來捉我,若是那位‘勞大哥’胜了,他出洞來見到了我,
只怕害得他‘逢賭必輸’,于是我咬了咬牙,提气疾奔,想追上你老人家,請你去幫著
收拾田伯光那惡人。”定逸“嗯”的一聲,點了點頭。

儀琳突然問道:“師父,令狐大哥后來不幸喪命,是不是因為……因為見到了我,這才
運气不好?”

定逸怒道:“甚么‘一見尼姑,逢賭必輸’,全是胡說八道的鬼話,那也是信得的?這
里這許多人,都見到了我們師徒啦,難道他們一個個運气都不好?”

眾人听了都臉露微笑,卻誰都不敢笑出聲來。儀琳道:“是。我奔到天明時,已望見了
衡陽城,心中略定,尋思多半可以在衡陽見到師父,哪知就在此時,田伯光又追了上來
。我一見到他,腳也軟了,奔不几步,便給他抓住了。我想他既追到這里,那位華山派
的勞大哥定在山洞中給他害死了,心中說不出的難受。田伯光見道上行人很多,倒也不
敢對我無禮,只說:‘你乖乖的跟著我,我便不對你動手動腳。如果倔強不听話,我即
刻把你衣服剝個精光,教路上這許多人都笑話你。’我嚇得不敢反抗,只有跟著他進城
。“來到那家酒樓回雁樓前,他說:‘小師父,你有沉魚……沉魚落雁之容。這家回雁
樓就是為你開的。咱們上去喝個大醉,大家快活快活罷。’我說:‘出家人不用葷酒,
這是我白云庵的規矩。’他說:‘你白云庵的規矩多著呢,當真守得這么多?待會我還
要叫你大大的破戒。甚么清規戒律,都是騙人的。你師父……你師父……’。”她說到
這里,偷眼瞧了定逸一眼,不敢再說下去。定逸道:“這惡人的胡說,不必提他,你只
說后來怎樣?”儀琳道:“是。后來我說:‘你瞎三話四,我師父從來不躲了起來,偷
偷的喝酒吃狗肉。’”

眾人一听,忍不住都笑。儀琳雖不轉述田伯光的言語,但從這句答話之中,誰都知道田
伯光是誣指定逸“躲了起來,偷偷的喝酒吃狗肉”。定逸將臉一沉,心道:“這孩子便
是實心眼儿,說話不知避忌。”儀琳續道:“這惡人伸手抓住我衣襟,說道:‘你不上
樓去陪我喝酒,我就扯爛你的衣服。’我沒法子,只好跟他上去。這惡人叫了些酒菜,
他也真坏,我說吃素,他偏偏叫的都是牛肉、豬肉、雞鴨、魚蝦這些葷菜。他說我如不
吃,他要撕爛我衣服。師父,我說甚么也不肯吃,佛門戒食葷肉,弟子決不能犯戒。這
坏人要撕爛我衣服,雖然不好,卻不是弟子的過錯。“正在這時,有一個人走上酒樓來
,腰懸長劍,臉色蒼白,滿身都是血跡,便往我們那張桌旁一坐,一言不發,端起我面
前酒碗中的酒,一口喝干了。他自己斟了一碗酒,舉碗向田伯光道:‘請!’向我道:
‘請!’又喝干了。我一听到他的聲音,不由得又惊又喜,原來他便是在洞中救我的那
位‘勞大哥’。謝天謝地,他沒給田伯光害死,只是身上到處是血,他為了救我,受傷
可著實不輕。

“田伯光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說道:‘是你!’他說:‘是我!’田伯光向他大拇指
一豎,贊道:‘好漢子!’他也向田伯光大拇指一豎,贊道:“好刀法!’兩人都哈哈
大笑起來,一同喝了碗酒。我很是奇怪,他二人昨晚還打得這么厲害,怎么此刻忽然變
了朋友?這人沒死,我很歡喜;然而他是田伯光這惡人的朋友,弟子又擔心起來啦。

“田伯光道:‘你不是勞德諾!勞德諾是個糟老頭子,哪有你這么年輕瀟洒?’我偷偷
瞧這人,他不過二十來歲年紀,原來昨晚他說‘我老人家活了這大把年紀’甚么的,都
是騙田伯光的。那人一笑,說道:‘我不是勞德諾。’田伯光一拍桌子,說道:‘是了
,你是華山令狐沖,是江湖上的一號人物。’“令狐大哥這時便承認了,笑道:‘豈敢
!令狐沖是你手下敗將,見笑得緊。’田伯光道:‘不打不相識,咱們便交個朋友如何
?令狐兄既看中了這個美貌小尼姑,在下讓給你便是。重色輕友,豈是我輩所為?’”

定逸臉色發青,只道:“這惡賊該死之极,該死之极!”儀琳泫然欲涕,說道:“師父
,令狐大哥忽然罵起我來啦。他說:‘這小尼姑臉上全無血色,整日价只吃青菜豆腐,
相貌決計好不了。田兄,我生平一見尼姑就生气,恨不得殺盡天下的尼姑!’田伯光笑
問:‘那又為甚么?’

“令狐大哥道:‘不瞞田兄說,小弟生平有個嗜好,那是愛賭如命,只要瞧見了骨牌骰
子,連自己姓甚么也忘記了。可是只要一見尼姑,這一天就不用賭啦,賭甚么輸甚么,
當真屢試不爽。不但是我一人,華山派的師兄師弟們個個都是這樣。因此我們華山派弟
子,見到�琱s派的師伯、師叔、師姊、師妹們,臉上雖然恭恭敬敬,心中卻無不大叫倒
霉!’”定逸大怒,反過手掌,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勞德諾一個耳括子。她出手
又快又重,勞德諾不及閃避,只覺頭腦一陣暈眩,險些便欲摔倒。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1

第四回: 坐斗

    劉正風笑道:“師太怎地沒來由生這氣?令狐師侄為了要救令高足,
這才跟田伯光這般胡說八道,花言巧語,你怎地信以為真了?”定逸一怔
,道:“你說他是為了救儀琳?”劉正風道:“我是這么猜想。儀琳師侄
,你說是不是?”

    儀琳低頭道:“令狐大哥是好人,就是……就是說話太過粗俗無禮。
師父生氣,我不敢往下說了!”定逸喝道:“你說出來!一字不漏的說出
來。我要知道他到底安的是好心,還是歹意。這家伙倘若是個無賴漢子,
便算死了,我也要跟岳老兒算帳。”儀琳囁嚅了几句,不敢往下說。定逸
道:“說啊,不許為他忌諱,是好是歹,難道咱們還分辨不出?”

    儀琳道:“是!令狐大哥又道:‘田兄,咱們學武之人,一生都在刀
尖上討生活,雖然武藝高強的占便宜,但歸根結底,終究是在碰運氣,你
說是不是?遇到武功差不多的對手,生死存亡,便講運道了。別說這小尼
姑瘦得小雞也似的,提起來沒三兩重,就算真是天仙下凡,我令狐沖正眼
也不瞧她。一個人畢竟性命要緊,重色輕友固然不對,重色輕生,那更是
大傻瓜一個。這小尼姑啊,萬萬碰她不得。’

    “田伯光笑道:‘令狐兄,我只道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子,
怎么一提到尼姑,便偏有這許多忌諱?’令狐大哥道:‘嘿,我一生見了
尼姑之后,倒的霉實在太多,可不由得我不信。你想,昨天晚上我還是好
端端的,連這小尼姑的面也沒見到,只不過聽到了她說話的聲音,就給你
在身上砍了三刀,險些兒喪了性命。這不算倒霉,甚么才是倒霉?’田伯
光哈哈大笑,道:‘這倒說得是。’

    “令狐大哥道:‘田兄,我不跟尼姑說話,咱們男子漢大丈夫,喝酒
便喝個痛快,你叫這小尼姑滾蛋罷!我良言勸你,你只消碰她一碰,你就
交上了華蓋運,以后在江湖上到處都碰釘子,除非你自己出家去做和尚,
這“天下三毒”,你怎么不遠而避之?’

    “田伯光問道:‘甚么是“天下三毒”?’令狐大哥臉上現出詫異之
色,說道:‘田兄多在江湖上行走,見識廣博,怎么連天下三毒都不知道
?常言道得好:“尼姑砒霜金線蛇,有膽無膽莫碰他!”這尼姑是一毒,
砒霜又是一毒,金線蛇又是一毒。天下三毒之中,又以尼姑居首。咱們五
岳劍派中的男弟子們,那是常常挂在口上說的。’”

    定逸大怒,伸手在茶几上重重一拍,破口罵道:“放他娘的狗臭……
”到得最后關頭,這個“屁”字終于忍住了不說。勞德諾吃過她的苦頭,
本來就遠遠的避在一旁,見她滿臉脹得通紅,又退開一步。

    劉正風嘆道:“令狐師侄雖是一番好意,但如此信口開河,也未免過
分了些。不過話又得說回來,跟田伯光這等大惡徒打交道,若非說得像煞
有介事,可也真不易騙得他相信。”儀琳問道:“劉師叔,你說那些言語
,都是令狐大哥故意捏造出來騙那姓田的?”

    劉正風道:“自然是了。五岳劍派之中,哪有這等既無聊、又無禮的
說話?再過一日,便是劉某金盆洗手的大日子,我說甚么也要圖個吉利,
倘若大伙兒對貴派真有甚么顧忌,劉某怎肯恭恭敬敬的邀請定逸師太和眾
位賢侄光臨舍下?”定逸聽了這几句話,臉色略和,哼了一聲,罵道:“
令狐沖這小子一張臭嘴,不知是哪個缺德之人調教出來的。”言下之意,
自是將令狐沖的師父華山掌門也給罵上了。

    劉正風道:“師太不須著惱,田伯光那(『厭』將猒改斯),武功是
很厲害的。令狐師侄斗他不過,眼見儀琳賢侄身處極大危難,只好編造些
言語出來,盼能騙得這惡賊放過了她。想那田伯光走遍天下,見多識廣,
豈能輕易受騙?世俗之人無知,對出家的師太們有些偏見,也是實情,令
狐師侄便乘機而下說詞了。咱們身在江湖,行事說話,有時免不了要從權
。令狐師侄若不是看重恆山派,華山派自岳先生而下,若不都是心中敬重
佩服三位老師太,他又怎肯如此盡心竭力的相救貴派弟子?”定逸點了點
頭,道:“多承劉三爺美言。”轉頭向儀琳道:“田伯光因此而放了你?

    儀琳搖頭道:“沒有。令狐大哥又說:‘田兄,你雖輕功獨步天下,
但要是交上了倒霉的華蓋運,輕功再高,也逃不了。’田伯光一時好似拿
不定主意,向我瞧了兩眼,搖搖頭說道:‘我田伯光獨往獨來,橫行天下
,哪里能顧忌得這么多?這小尼姑嘛,反正咱們見也見到了,且讓她在這
里陪著便是。’“就在這時,鄰桌上有個青年男子突然拔出長劍,搶到田
伯光面前,喝道:‘你……你就是田伯光嗎?’田伯光道:‘怎樣?’那
年輕人道:‘殺了你這淫賊!武林中人人都要殺你而甘心,你卻在這里大
言不慚,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挺劍向田伯光刺去。看他劍招,是泰山
派的劍法,就是這一位師兄。”說著手指躺在門板上的那具尸身。

    天門道人點頭道:“遲百城這孩子,很好,很好!”儀琳繼續道:“
田伯光身子一晃,手中已多了一柄單刀,笑道:‘坐下,坐下,喝酒,喝
酒!’將單刀還入刀鞘。那位泰山派的師兄,卻不知如何胸口已中了他一
刀,鮮血直冒,他眼睛瞪著田伯光,身子搖晃了几下,倒向樓板。”

    她目光轉向天松道人,說道:“這位泰山派的師伯,縱身搶到田伯光
面前,連聲猛喝,出劍疾攻,這位師伯的劍招自是十分了得,但田伯光仍
不站起身,坐在椅中,拔刀招架。這位師伯攻了二三十劍,田伯光擋了二
三十招,一直坐著,沒站起身來。”

    天門道人黑著臉,眼光瞧向躺在門板上的師弟,問道:“師弟,這惡
賊的武功當真如此了得?”天松道人一聲長嘆,緩緩將頭轉了開去。儀琳
續道:“那時候令狐大哥便拔劍向田伯光疾刺。田伯光回刀擋開,站起身
來。”

    定逸道:“這可不對了。天松道長接連刺他二三十劍,他都不用起身
,令狐沖只刺他一劍,田伯光便須站起來。令狐沖的武功,又怎能高得過
天松道長?”儀琳道:“那田伯光是有道理的。他說:‘令狐兄,我當你
是朋友,你出兵刃攻我,我如仍然坐著不動,那就是瞧你不起。我武功雖
比你高,心中卻敬你為人,因此不論勝敗,都須起身招架。對付這牛……
牛鼻……卻又不同。’令狐大哥哼了一聲,道:‘承你青眼,令狐沖臉上
貼金。’嗤嗤嗤向他連攻三劍。師父,這三劍去勢凌厲得很,劍光將田伯
光的上盤盡數籠罩住了……”

    定逸點頭道:“這是岳老兒的得意之作,叫甚么‘太岳三青峰’,據
說是第二劍比第一劍的勁道狠,第三劍又勝過了第二劍。那田伯光如何拆
解?”

    儀琳道:“田伯光接一招,退一步,連退三步,喝彩道:‘好劍法!
’轉頭向天松師伯道:‘牛鼻子,你為甚么不上來夾攻?’令狐大哥一出
劍,天松師伯便即退開,站在一旁。天松師伯冷冷的道:‘我是泰山派的
正人君子,豈肯與淫邪之人聯手?’我忍不住了,說道:‘你莫冤枉了這
位令狐師兄,他是好人!’天松師伯冷笑道:‘他是好人?嘿嘿,他是和
田伯光同流合污的大大好人!’突然之間,天松師伯‘啊’的一聲大叫,
雙手按住了胸口,臉上神色十分古怪。田伯光還刀入鞘,說道:‘坐下,
坐下!喝酒,喝酒。’

    “我見天松師伯雙手指縫中不絕的滲出鮮血。不知田伯光使了甚么奇
妙的刀法,我全沒見到他伸臂揮手,天松師伯胸口已然中刀,這一刀當真
快極。

    我嚇得只叫:‘別……別殺他!’田伯光笑道:‘小美人說不殺,我
就不殺!’天松師伯按住胸口,沖下了樓梯。

    “令狐大哥起身想追下去相救。田伯光拉住他,說道:‘令狐兄,這
牛鼻子驕傲得緊,寧死不會要你相幫,又何苦自討沒趣?’令狐大哥苦笑
著搖搖頭,一連喝了兩碗酒。師父,那時我想,咱們佛門五大戒,第五戒
酒,令狐大哥雖然不是佛門弟子,可是喝酒這么喝個不停,終究不好。不
過弟子自然不敢跟他說話,怕他罵我‘一見尼姑’甚么的。”定逸道:“
令狐沖這些瘋話,以后不可再提。”儀琳道:“是。”定逸道:“以后便
怎樣?”

    儀琳道:“田伯光說:‘這牛鼻子武功不錯,我這一刀砍得不算慢,
他居然能及時縮了三寸,這一刀竟砍他不死。泰山派的玩藝倒真還有兩下
子。令狐兄,這牛鼻子不死,今后你的麻煩可就多了。剛才我存心要殺了
他,免你后患,可惜這一刀砍他不死。

    “令狐大哥笑道:‘我一生之中,麻煩天天都有,管他娘的,喝酒,
喝酒。田兄,你這一刀如果砍向我胸口,我武功不及天松師伯,那便避不
了。’田伯光笑道:‘剛才我出刀之時,確是手下留了情,那是報答你昨
晚在山洞中不殺我的情誼。’我聽了好生奇怪,如此說來,昨晚山洞中兩
人相斗,倒還是令狐大哥占了上風,饒了他性命。”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2

眾人聽到這里,臉上都現出不以為然的神色,均覺令狐沖不該和這萬
惡淫賊拉交情。

    儀琳續道:“令狐大哥道:‘昨晚山洞之中,在下已盡全力,藝不如
人,如何敢說劍下留情?’田伯光哈哈一笑,說道:‘當時你和這小尼姑
躲在山洞之中,這小尼姑發出聲息,被我查覺,可是你卻屏住呼吸,我萬
萬料不到另外有人窺伺在側。我拉住了這小尼姑,立時便要破了她的清規
戒律。你只消等得片刻,待我魂飛天外、心無旁騖之時,一劍刺出,定可
取了我的性命。令狐兄,你又不是十一二歲的少年,其間的輕重關節,豈
有不知?我知你是堂堂丈夫,不愿施此暗算,因此那一劍嘛,嘿嘿,只是
在我肩頭輕輕這么一刺。’

    “令狐大哥道:‘我如多待得片刻,這小尼姑豈非受了你的污辱?我
跟你說,我雖然見了尼姑便生氣,但恆山派總是五岳劍派之一。你欺到我
們頭上來,那可容你不得。’田伯光笑道:‘話是如此,然而你這一劍若
再向前送得三四寸,我一條胳臂就此廢了,干么你這一劍刺中我后,卻又
縮回?’令狐大哥道:‘我是華山弟子,豈能暗箭傷人?你先在我肩頭砍
一刀,我便在你肩頭還了一劍,大家扯個直,再來交手,堂堂正正,誰也
不占誰的便宜。’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好,我交了你這個朋友,來來
來,喝一碗。’

    “令狐大哥道:‘武功我不如你,酒量卻是你不如我。’田伯光道:
‘酒量不如你嗎?那也未見得,咱們便來比上一比,來,大家先喝十大碗
再說。’令狐大哥皺眉道:‘田兄,我只道你也是個不占人便宜的好漢,
這才跟你賭酒,哪知大謬不然,令我好生失望。’

    “田伯光斜眼看他,問道:‘我又如何占你便宜了?’令狐大哥道:
‘你明知我討厭尼姑,一見尼姑便周身不舒服,胃口大倒,如何還能跟你
賭酒?’田伯光又大笑起來,說道:‘令狐兄,我知你千方百計,只是要
救這小尼姑,可是我田伯光愛色如命,既看上了這千嬌百媚的小尼姑,說
甚么也不放她走。你要我放她,唯有一個條件。’令狐大哥道:‘好,你
說出來罷,上刀山,下油鍋,我令狐沖認命了,皺一皺眉頭,不算好漢。


    “田伯光笑嘻嘻的斟滿了兩碗酒,道:‘你喝了這碗酒,我跟你說。
’令狐大哥端起酒碗,一口喝干,道:‘干!’田伯光也喝了那碗酒,笑
道:‘令狐兄,在下既當你是朋友,就當按照江湖上的規矩,朋友妻,不
可戲。你若答應娶這小尼姑……小尼姑……’”

    她說到這里,雙頰暈紅如火,目光下垂,聲音越說越小,到后來已細
不可聞。定逸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胡說八道,越說越下流了。后來
怎樣?”

    儀琳細聲道:“那田伯光口出胡言,笑嘻嘻的道:‘大丈夫一言既出
,駟馬難追。你答應娶她……娶她為妻,我即刻放她,還向她作揖賠罪,
除此之外,萬萬不能。’“令狐大哥呸的一聲,道:‘你要我倒足一世霉
么?此事再也休提。’田伯光那□又胡說了一大篇,說甚么留起頭發,就
不是尼姑,還有許多教人說不出口的瘋話,我掩住耳朵,不去聽他。

    令狐大哥道:‘住嘴!你再開這等無聊玩笑,令狐沖當場給你氣死,
哪還有性命來跟你拚酒?你不放她,咱們便來決一死戰。’田伯光笑道:
‘講打,你是打我不過的!’令狐大哥道:‘站著打,我不是你對手。坐
著打,你便不是我對手。’”眾人先前聽儀琳述說,田伯光坐在椅上一直
沒站起身,卻擋架了泰山派好手天松道人二三十招凌厲的攻勢,則他善于
坐著而斗,可想而知,令狐沖說“站著打,我不是你對手﹔坐著打,你不
是我對手。”這句話,自是為了故意激惱他而說。何三七點頭道:“遇上
了這等惡徒淫賊,先將他激得暴跳如雷,然后乘機下手,倒也不失為一條
妙計。”

    儀琳續道:“田伯光聽了,也不生氣,只笑嘻嘻的道:‘令狐兄,田
伯光佩服的,是你的豪氣膽識,可不是你的武功。’令狐大哥道:‘令狐
沖佩服你的,乃是你站著打的快刀,卻不是坐著打的刀法。’田伯光道:
‘你這個可不知道了,我少年之時,腿上得過寒疾,有兩年時光我坐著練
習刀法,坐著打正是我拿手好戲。適才我和那泰山派的牛……牛……道人
拆招,倒不是輕視于他,只是我坐著使刀使得慣了,也就懶得站將起來。

    令狐兄,這一門功夫,你是不如我的。’令狐大哥道:‘田兄,你這
個可不知道了。你不過少年之時為了腿患寒疾,坐著練了兩年刀法,時候
再多,也不過兩年。我別的功夫不如你,這坐著使劍,卻比你強。我天天
坐著練劍。’”眾人聽到這里,目光都向勞德諾瞧去,均想:“可不知華
山派武功之中,有沒這樣一項坐著練劍的法門?”勞德諾搖頭道:“大師
哥騙他的,敝派沒這一門功夫。”

    儀琳道:“田伯光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說道:‘當真有這回事?在
下這可是孤陋寡聞了,倒想見識見識華山派的坐……坐……甚么劍法啊?
’令狐大哥笑道:‘這些劍法不是我恩師所授,是我自己創出來的。’田
伯光一聽,登時臉色一變,道:‘原來如此,令狐兄人才,令人好生佩服
。’”

    眾人均知田伯光何以動容。武學之中,要新創一路拳法劍法,當真談
何容易,若非武功既高,又有過人的才智學識,決難別開蹊徑,另創新招
。像華山派這等開山立派數百年的名門大派,武功的一招一式無不經過千
錘百煉,要將其中一招稍加變易,也已極難,何況另創一路劍法?勞德諾
心想:“原來大師哥暗中創了一套劍法,怎地不跟師父說?”

    只聽儀琳續道:“當時令狐大哥嘻嘻一笑,說道:‘這路劍法臭氣沖
天。有甚么值得佩服之處?’田伯光大感詫異,問道:‘怎地臭氣沖天?
’我也是好生奇怪,劍法最多是不高明,哪會有甚么臭氣?令狐大哥道:
‘不瞞田兄說,我每天早晨出恭,坐在茅廁之中,到處蒼蠅飛來飛去,好
生討厭,于是我便提起劍來擊刺蒼蠅。初時刺之不中,久而久之,熟能生
巧,出劍便刺到蒼蠅,漸漸意與神會,從這些擊刺蒼蠅的劍招之中,悟出
一套劍法來。使這套劍法之時,一直坐著出恭,豈不是臭氣有點難聞么?


    “他說到這里,我忍不住便笑了出來,這位令狐大哥真是滑稽,天下
哪有這樣練劍的。田伯光聽了,卻臉色鐵青,怒道:‘令狐兄,我當你是
個朋友,你出此言,未免欺人太甚,你當我田伯光是茅廁中的蒼蠅,是不
是?好,我便領教領教你這路……你這路……’”

    眾人聽到這話,都暗暗點頭,均知高手比武,倘若心意浮躁,可說已
先自輸了三成,令狐沖這些言語顯然意在激怒對方,現下田伯光終于發怒
,那是第一步已中計了。定逸道:“很好!后來怎樣?”

    儀琳道:“令狐大哥笑嘻嘻的道:‘在下練這路劍法,不過是為了好
玩,絕無與人爭勝拚斗之意。田兄千萬不可誤會,小弟決不敢將你當作是
茅廁里的蒼蠅。’我忍不住又笑了一聲。田伯光更加惱怒,抽出單刀,放
在桌上,說道:‘好,咱們便大家坐著,比上一比。’我見到他眼中露出
凶光,很是害怕,他顯然已動殺機,要將令狐大哥殺了。

    “令狐大哥笑道:‘坐著使刀使劍,你沒我功夫深,你是比不過我的
,令狐沖今日新交了田兄這個朋友,又何必傷了兩家和氣?再說,令狐沖
堂堂丈夫,不肯在自己最擅勝場的功夫上占朋友的便宜。’田伯光道:‘
這是田伯光自甘情愿,不能說是你占了我便宜。’令狐大哥道:‘如此說
來,田兄一定要比?’田伯光道:‘一定要比!’令狐大哥道:‘一定要
坐著比!’田伯光道:“對了,一定要坐著比!’令狐大哥道:‘好,既
然如此,咱們得訂下一個規條,勝敗未決之時,哪一個先站了起來,便算
輸。’田伯光道:‘不錯!勝敗未決之時,哪一個先站起身,便算輸了。


    “令狐大哥又問:‘輸了的便怎樣?’田伯光道:‘你說如何便如何
?’令狐大哥道:‘待我想一想。有了,第一,比輸之人,今后見到這個
小尼姑,不得再有任何無禮的言語行動,一見到她,便得上前恭恭敬敬的
躬身行禮,說道:“小師父,弟子田伯光拜見。”’田伯光道:‘呸!你
怎知定是我輸?要是你輸呢?’令狐大哥道:‘我也一樣,是誰輸了,誰
便得改投恆山派門下,做定逸老師太的徒孫,做這小尼姑的徒弟。’師父
,你想令狐大哥說得滑稽不滑稽?他二人比武,怎地輸了要改投恆山派門
下?我又怎能收他們做徒弟?”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2

她說到這里,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一直愁容不展,此刻微現笑
靨,更增秀色。定逸道:“這些江湖上的粗魯漢子,甚么話都說得出,你
又怎地當真了?這令狐沖存心是在激怒田伯光。”她說到這里,抬起頭來
,微閉雙目,思索令狐沖用甚么法子能夠取勝,倘若他比武敗了,又如何
自食其言?想了一會,知道自己的智力跟這些無賴流氓相比實在差得太遠
,不必徒傷腦筋,便問:“那田伯光卻又怎樣回答?”

    儀琳道:“田伯光見令狐大哥說得這般有恃無恐,臉上現出遲疑之色
,我料他有一些擔心了,大概在想:莫非令狐沖坐著使劍,當真有過人之
長?令狐大哥又激他:‘倘若你決意不肯改投恆山派門下,那么咱們也不
用比了。’田伯光怒道:‘胡說八道!好,就是這樣,輸了的拜這小尼姑
為師!’我道:‘我可不能收你們做徒弟,我功夫不配,再說,我師父也
不許。我恆山派不論出家人、在家人,個個都是女子,怎能夠……怎能夠
……’

    “令狐大哥將手一揮,說道:‘我和田兄商量定的,你不收也得收,
哪由得你作主?’他轉頭向田伯光道:‘第二,輸了之人,就得舉刀一揮
,自己做了太監。’師父,不知道甚么是舉刀一揮,自己做了太監?”

    她這么一問,眾人都笑了起來。定逸也忍不住好笑,嚴峻的臉上終于
露出了笑容,說道:“那些流氓的粗話,好孩子,你不懂就不用問,沒甚
么好事。”

    儀琳道:“噢,原來是粗話。我本來想有皇帝就有太監,沒甚么了不
起。田伯光聽了這話后,斜眼向著令狐大哥問道:‘令狐兄,你當真有必
勝的把握?’令狐大哥道:‘這個自然,站著打,我令狐沖在普天下武林
之中,排名第八十九﹔坐著打,排名第二!’田伯光甚是好奇,問道:‘
你第二?第一是誰?’令狐大哥道:‘那是魔教教主東方不敗!’”

    眾人聽她提到“魔教教主東方不敗”八字,臉色都為之一變。

    儀琳察覺到眾人神色突然間大變,既感詫異,又有些害怕,深恐自己
說錯了話,問道:“師父,這話不對么?”定逸道:“你別提這人的名字
。田伯光卻怎么說?”儀琳道:“田伯光點點頭,道:‘你說東方教主第
一,我沒異言,可是閣下自居排名第二,未免有些自吹自擂。難道你還勝
得過尊師岳先生?’令狐大哥道:‘我是說坐著打啊。站著打,我師父排
名第八,我是八十九,跟他老人家可差得遠了。’田伯光點頭道:‘原來
如此!那么站著打,我排名第几?這又是誰排的?’

    令狐大哥道:‘這是一個大秘密,田兄,我跟你言語投機,說便跟你
說了,可千萬不能泄漏出去,否則定要惹起武林中老大一場風波。三個月
之前,我五岳劍派五位掌門師尊在華山聚會,談論當今武林名手的高下。
五位師尊一時高興,便將普天下眾高手排了一排。田兄,不瞞你說,五位
尊師對你的人品罵得一錢不值,說到你的武功,大家認為還真不含糊,站
著打,天下可以排到第十四。’”

    天門道人和定逸師太齊聲道:“令狐沖胡說八道,哪有此事?”

    儀琳道:“原來令狐大哥是騙他的。田伯光也有些將信將疑,但道:
“五岳劍派掌門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高人。居然將田伯光排名第十四,
那是過獎了。令狐兄,你是否當著五位掌門人之面,施展你那套臭不可聞
的茅廁劍法,否則他們何以許你天下第二?’

    “令狐大哥笑道:‘這套茅廁劍法嗎?當眾施展,太過不雅,如何敢
在五位尊師面前獻丑?這路劍法姿勢難看,可是十分厲害。令狐沖和一些
旁門左道的高手談論,大家認為除了東方教主之外,天下無人能敵。

    不過,田兄,話又得說回來,我這路劍法雖然了得,除了出恭時擊刺
蒼蠅之外,卻無實用。你想想,當真與人動手比武,又有誰肯大家坐著不
動?就算我和你約好了非坐著比不可,等到你一輸,你自然老羞成怒,站
起身來,你站著的打天下第十四,輕而易舉,便能將我這坐著打的天下第
二一刀殺了。所以嘛,你這站著打天下第十四是真的,我這坐著打的天下
第二卻是徒有虛名,毫不足道。’

    “田伯光冷哼一聲,說道:‘令狐兄,你這張嘴當真會說。你又怎知
我坐著打一定會輸給你,又怎知我會老羞成怒,站起身來殺你?’

    “令狐大哥道:‘你若答應輸了之后不來殺我,那么做太……太監之
約,也可不算,免得你絕子絕孫,沒了后代。

    好罷,廢話少說,這就動手!’他手一掀,將桌子連酒壺、酒碗都掀
得飛了出去,兩個人就面對面的坐著,一個手中提了把刀,一個手中握了
柄劍。

    “令狐大哥道:‘進招罷!是誰先站起身來,屁股離開了椅子,誰就
輸了。’田伯光道:‘好,瞧是誰先站起身來!’他二人剛要動手,田伯
光向我瞧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說道:‘令狐兄,我服了你啦。原來你
暗中伏下人手,今日存心來跟田伯光為難,我和你坐著相斗,誰都不許離
開椅子,別說你的幫手一擁而出,單是這小尼姑在我背后動手動腳,說不
定便逼得我站起身來。’

    “令狐大哥也是哈哈大笑,說道:“只教有人插手相助,便算是令狐
沖輸了。小尼姑,你盼我打勝呢,還是打敗?’我道:‘自然盼你打勝。
你坐著打,天下第二,決不能輸了給他。’令狐大哥道:‘好,那么你請
罷!走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這么一個光頭小尼姑站在我眼前,令狐沖
不用打便輸了。’他不等田伯光出言阻止,刷的一劍,便向他刺去。

    “田伯光揮刀擋開,笑道:‘佩服,佩服!好一條救小尼姑脫身的妙
計。令狐兄,你當真是個多……多情種子。只是這一場凶險,冒得忒也大
了些。’我那時才明白,原來令狐大哥一再說誰先站起誰輸,是要我有機
會逃走。田伯光身子不能離椅,自然無法來捉我了。”

    眾人聽到這里,對令狐沖這番苦心都不禁贊嘆。他武功不及田伯光,
除此之外,確無良策可讓儀琳脫身。定逸道:“甚么‘多情種子’等等,
都是粗話,以后嘴里千萬不可提及,連心里也不許想。”儀琳垂目低眉,
道:“是,原來那也是粗話,弟子知道了。”定逸道:“那你就該立即走
路啊,倘若田伯光將令狐沖殺了,你便又難逃毒手。”

    儀琳道:“是。令狐大哥一再催促,我只得向他拜了拜,說道:“多
謝令狐師兄救命之恩。’轉身下樓,剛走到樓梯口,只聽得田伯光喝道:
‘中!’我一回頭,兩點鮮血飛了過來,濺上我的衣衫,原來令狐大哥肩
頭中了一刀。“田伯光笑道:‘怎么樣?你這坐著打天下第二的劍法,我
看也是稀松平常!’令狐大哥道:‘這小尼姑還不走,我怎打得過你?那
是我命中注定要倒大霉。’我想令狐大哥討厭尼姑,我留著不去,只怕真
的害了他性命,只得急速下樓。一到酒樓之下,但聽樓上刀劍之聲相交不
絕,田伯光又大喝一聲:‘中!’“我大吃一驚,料想令狐大哥又給他砍
中了一刀,但不敢再上樓去觀看,于是從樓旁攀援而上,到了酒樓屋頂,
伏在瓦上,從窗子里向內張望,只見令狐大哥仍是持劍狠斗,身上濺滿了
鮮血,田伯光卻一處也沒受傷。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2

“又斗了一陣,田伯光又喝一聲:‘中!’一刀砍在令狐大哥的左臂
,收刀笑道:‘令狐兄,我這一招是刀下留情!’令狐大哥笑道:‘我自
然知道,你落手稍重,我這條臂膀便給你砍下來啦!’師父,在這當口,
他居然還笑得出來。田伯光道:‘你還打不打?’令狐大哥道:‘當然打
啊!我又沒站起身來。’田伯光道:‘我勸你認輸,站了起來罷。咱們說
過的話不算數,你不用拜那小尼姑為師啦。’令狐大哥道:‘大丈夫一言
既出,駟馬難追。說過的話,豈有不算數的?’田伯光道:‘天下硬漢子
我見過多了,令狐兄這等人物,田伯光今日第一次見到。好!咱們不分勝
敗,兩家罷手如何?’

    “令狐大哥笑嘻嘻的瞧著他,并不說話,身上各處傷口中的鮮血不斷
滴向樓板,嗒嗒嗒的作聲。田伯光拋下單刀,正要站起,突然想到一站起
身便算輸了,身子只這么一晃,便又坐實,總算沒離開椅子。令狐大哥笑
道:‘田兄,你可機靈得很啊!’”

    眾人聽到這里,都情不自禁“唉”的一聲,為令狐沖可惜。

    儀琳繼續說道:“田伯光拾起單刀,說道:‘我要使快刀了,再遲得
片刻,那小尼姑便要逃得不知去向,追她不上了。’我聽他說還要追我,
只嚇得渾身發抖,又擔心令狐大哥遭了他的毒手,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想
起,令狐大哥所以拚命和他纏斗,只是為了救我,唯有我去自刎在他二人
面前,方能使令狐大哥不死。當下我拔出腰間斷劍,正要涌身躍入酒樓,
突然間只見令狐大哥身子一晃,連人帶椅倒下地來,又見他雙手撐地,慢
慢爬了開去,那只椅子壓在他身上。他受傷甚重,一時掙扎著站不起來。

    “田伯光甚是得意,笑道:‘坐著打天下第二,爬著打天下第几?’
說著站起身來。

    “令狐大哥也是哈哈一笑,說道:‘你輸了!’田伯光笑道:‘你輸
得如此狼狽,還說是我輸了?’令狐大哥伏在地下,問道:‘咱們先前怎
么說來?’田伯光道:‘咱們約定坐著打,是誰先站起身來,屁股離了椅
子……便……便……便……’他連說了三個‘便’字,再也說不下去,左
手指著令狐大哥。原來這時他才醒悟已上了當。他已經站起,令狐大哥可
兀自未曾起立,屁股也未離開椅子,模樣雖然狼狽,依著約定的言語,卻
算是勝了。”

    眾人聽到這里,忍不住拍手大笑,連聲叫好。

    只余滄海哼了一聲,道:“這無賴小子,跟田伯光這淫賊去耍流氓手
段,豈不丟了名門正派的臉面?”定逸怒道:“甚么流氓手段?大丈夫斗
智不斗力。可沒見你青城派中有這等見義勇為的少年英俠?”她聽儀琳述
說令狐沖奮不顧身,保全了恆山派的顏面,心下實是好生感激,先前怨怪
令狐沖之意,早就丟到了九霄云外。余滄海又哼了一聲,道:“好一個爬
在地下的少年英俠!”定逸厲聲道:“你青城派……”

    劉正風怕他二人又起沖突,忙打斷話頭,問儀琳道:“賢侄,田伯光
認不認輸?”

    儀琳道:“田伯光怔怔的站著,一時拿不定主意。令狐大哥叫道:‘
恆山派的小師妹,你下來罷,恭喜你新收了一位高足啊!原來我在屋頂窺
探,他早就知道了。田伯光這人雖惡,說過了的話倒不抵賴,那時他本可
上前一刀將令狐大哥殺了,回頭再來對付我,但他卻大聲叫道:‘小尼姑
,我跟你說,下次你再敢見我,我一刀便將你殺了。’我本來就不愿收這
惡人做徒弟,他這么說,我正是求之不得。田伯光說了這句話,將單刀往
刀鞘里一插,大踏步下了酒樓。我這才跳進樓去,將令狐大哥扶了起來,
取出天香斷續膠給他敷上傷口,我一數,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竟有十
三處之多……”

    余滄海忽然插口道:“定逸師太,恭喜恭喜!”定逸瞪眼道:“恭甚
么喜?”余滄海道:“恭喜你新收了一位武功卓絕、天下揚名的好徒孫!
”定逸大怒,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天門道人道:“余觀主,這可是你的
不對了。咱們玄門清修之士,豈可開這等無聊玩笑?”余滄海一來自知理
屈,二來對天門道人十分忌憚,當下轉過了頭,只作沒有聽見。

    儀琳續道:“我替令狐大哥敷完了藥,扶他坐上椅子。令狐大哥不住
喘氣,說道:‘勞你駕,給斟一碗酒。’我斟了一碗酒遞給他。忽然樓梯
上腳步聲響,上來了兩人,一個就是他。”伸指指著抬羅人杰尸身進來的
那青城派弟子,又道:“另一個便是那惡人羅人杰。他們二人看看我,看
看令狐大哥,眼光又轉過來看我,神色間甚是無禮。”

    眾人均想,羅人杰他們乍然見到令狐沖滿身鮮血,和一個美貌尼姑坐
在酒樓之上,而那個尼姑又斟酒給他喝,自然會覺得大大不以為然,神色
無禮,那也不足為奇了。

    儀琳續道:“令狐大哥向羅人杰瞧了一眼,問道:‘師妹,你可知青
城派最擅長的是甚么功夫?’我道:‘不知道,聽說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多
得很。’令狐大哥道:‘不錯,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很多,但其中最高明的
一招,嘿嘿,免傷和氣,不說也罷。’說著向羅人杰又瞪了一眼。羅人杰
搶將過來,喝道:‘最高明的是甚么?你倒說說看?’令狐大哥笑道:‘
我本來不想說,你一定要我說,是不是?那是一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羅人杰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胡說八道,甚么叫做“屁股向后
平沙落雁式”,從來沒聽見過!’

    “令狐大哥笑道:‘這是貴派的看家招式,你怎地會沒聽見過?你轉
過身來,我演給你瞧。’羅人杰罵了几句,出拳便向令狐大哥打去。令狐
大哥站起來想避,但實在失血過多,半點力氣也沒有了,身子一晃,便即
坐倒,給他這一拳打在鼻上,鮮血長流。

    “羅人杰第二拳又待再打,我忙伸掌格開,道:‘不能打!他身受重
傷,你沒瞧見么?你欺負受傷之人,算是甚么英雄好漢?’羅人杰罵道:
‘小尼姑見小賊生得瀟洒,動了凡心啦!快讓開。你不讓開,連你也打了
。’我說:‘你敢打我,我告訴你師父余觀主去。’他說:‘哈哈,你不
守清規,破了淫戒,天下人個個打得。’師父,他這可不是冤枉人嗎?他
左手向我一探,我伸手格時,沒料到他這一下是虛招,突然間他右手伸出
,在我左頰上捏了一把,還哈哈大笑。我又氣又急,連出三掌,卻都給他
避開了。

    “令狐大哥道:“師妹,你別動手,我運一運氣,那就成了。’我轉
頭瞧他,只見他臉上半點血色也沒有。就在那時,羅人杰奔將過去,握拳
又要打他。令狐大哥左掌一帶,將他帶得身子轉了半個圈子,跟著飛出一
腿,踢中了他的……他的后臀。這一腿又快又准,巧妙之極。那羅人杰站
立不定,直滾下樓去。

    “令狐大哥低聲道:‘師妹,這就是他青城派最高明的招數,叫做“
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屁股向后,是專門給人踢的,平沙落……落……
雁,你瞧像不像?’我本想笑,可是見他臉色愈來愈差,很是擔心,勸道
:‘你歇一歇,別說話。’我見他傷口又流出血來,顯然剛才踢這一腳太
過用力,又將傷口弄破了。

    “那羅人杰跌下樓后立即又奔了上來,手中已多了一柄劍,喝道:‘
你是華山令狐沖,是不是?’令狐大哥笑道:‘貴派高手向我施展這招“
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的,閣下已是第三人,無怪……無怪……’說著不
住咳嗽。我怕羅人杰害他,抽出劍來,在旁守護。

    “羅人杰向他師弟道:‘黎師弟,你對付這小尼姑。’這姓黎的惡人
應了一聲,抽出長劍,向我攻來,我只得出劍招架。

    只見羅人杰一劍又一劍向令狐大哥刺去,令狐大哥勉力舉劍招架,形
勢甚是危急。又打几招,令狐大哥的長劍跌了下來。羅人杰長劍刺出,抵
在他胸前,笑道:‘你叫我三聲青城派的爺爺,我便饒了你性命。’令狐
大哥笑道:‘好,我叫,我叫!我叫了之后,你傳不傳我貴派那招屁股向
后平沙……’他這句話沒說完,羅人杰這惡人長劍往前一送,便刺入了令
狐大哥胸口,這惡人當真毒辣……”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2

她說到這里,晶瑩的淚水從面頰上滾滾流下,哽咽著繼續道:“我…
…我……我見到這等情狀,扑過去阻擋,但那羅人杰的利劍,已刺……刺
進了令狐大哥的胸膛。”

    一時之間,花廳上靜寂無聲。

    余滄海只覺射向自己臉上的許多眼光之中,都充滿著鄙夷和憤恨之意
,說道:“你這番言語,未免不盡不實。你即說羅人杰已殺了令狐沖,怎
地羅人杰又會死在他的劍下?”

    儀琳道:“令狐大哥中了那劍后,卻笑了笑,向我低聲道:‘小師妹
,我……我有個大秘密,說給你聽。那福……福威鏢局的辟邪……辟邪劍
譜,是在……是在……’他聲音越說越低,我再也聽不見甚么,只見他嘴
唇在動……”

    余滄海聽她提到福威鏢局的辟邪劍譜,登時心頭大震,不由自主的神
色十分緊張,問道:“在甚么……”他本想問“在甚么地方”,但隨即想
起,這句話萬萬不能當眾相詢,當即縮住,但心中扑通扑通的亂跳,只盼
儀琳年幼無知,當場便說了出來,否則事后定逸師太一加詳詢,知道了其
中的重大關連,那是無論如何不會讓自己與聞機密了。

    只聽儀琳續道:“羅人杰對那甚么劍譜,好像十分關心,走將過來,
俯低身子,要聽令狐大哥說那劍譜是在甚么地方,突然之間,令狐大哥抓
起掉在樓板上的那口劍,一抬手,刺入了羅人杰的小腹之中。這惡人仰天
一交跌倒,手足抽搐了几下,再也爬不起來。原來……原來……師父……
令狐大哥是故意騙他走近,好殺他報仇。”

    她述說完了這段往事,精神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晃了几晃,暈了過去
。定逸師太伸出手臂,攬住了她腰,向余滄海怒目而視。

    眾人默然不語,想象回雁樓頭那場驚心動魄的格斗。在天門道人、劉
正風、聞先生、何三七等高手眼中,令狐沖、羅人杰等人的武功自然都沒
甚么了不起,但這場斗殺如此變幻慘酷,卻是江湖上罕見罕聞的淒厲場面
,而從儀琳這樣一個秀美純潔的妙齡女尼口中說來,顯然并無半點夸大虛
妄之處。劉正風向那姓黎的青城派弟子道:“黎世兄,當時你也在場,這
件事是親眼目睹的?”

    那姓黎的青城弟子不答,眼望余滄海。眾人見了他的神色,均知當時
實情確是如此。否則儀琳只消有一句半句假話,他自必出言反駁。

    余滄海目光轉向勞德諾,臉色鐵青,冷冷的問道:“勞賢侄,我青城
派到底在甚么事上得罪了貴派,以致令師兄一再無端生事,向我青城派弟
子挑舋?”勞德諾搖頭道:“弟子不知。那是令狐師哥和貴派羅兄私人間
的爭斗,和青城、華山兩派的交情絕不相干。”余滄海冷笑道:“好一個
絕不相干!你倒推得干干淨淨……”

    話猶未畢,忽聽得豁喇一聲,西首紙窗被人撞開,飛進一個人來。廳
上眾人都是高手,應變奇速,分向兩旁一讓,各出拳掌護身,還未看清進
來的人是誰,豁喇一響,又飛進一個人來。這兩人摔在地下,俯伏不動,
但見兩人都身穿青色長袍,是青城派弟子的服色打扮,袍上臀部之處,清
清楚楚的各印著一個泥水的腳印。只聽得窗外一個蒼老而粗豪的聲音朗聲
道:“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哈哈,哈哈!”

    余滄海身子一晃,雙掌劈出,跟著身隨掌勢,竄出窗外,左手在窗格
上一按,已借勢上了屋頂,左足站在屋檐,眼觀四方,但見夜色沉沉,雨
絲如幕,更無一個人影,心念一動:“此人決不能在這瞬息之間,便即逸
去無蹤,定然伏在左近。”知道此人大是勁敵,伸手拔出長劍,展開身形
,在劉府四周迅捷異常的游走了一周。

    其時只天門道人自重身分,仍坐在原座不動,定逸師太、何三七、聞
先生、劉正風、勞德諾等都已躍上了屋頂,眼見一個身材矮小的道人提劍
疾行,黑暗中劍光耀眼,幻作了一道白光,在劉府數十間屋舍外繞行一圈
,對余滄海輕身功夫之高,無不暗暗佩服。

    余滄海奔行雖快,但劉府四周屋角、樹木、草叢各處,沒一處能逃過
他的眼光,不見有任何異狀,當即又躍入花廳,只見兩名弟子仍伏在地下
,屁股上那兩個清清楚楚的腳印,便似化成了江湖上千萬人的恥笑,正在
譏嘲青城派丟盡了顏面。

    余滄海伸手將一名弟子翻過身來,見是弟子申人俊,另一個不必翻身
,從他后腦已可見到一部胡子,自是與申人俊焦孟不離的吉人通了。他伸
手在申人俊脅下的穴道上拍了兩下,問道:“著了誰的道兒?”申人俊張
口欲語,卻發不出半點聲息。

    余滄海吃了一驚,適才他這么兩拍,只因大批高手在側,故意顯得似
乎輕描淡寫,渾不著力,其實已運上了青城派的上乘內力,但申人俊被封
的穴道居然無法解開。當下只得潛運功力,將內力自申人俊背心“靈台穴
”中源源輸入。過了好一會,申人俊才結結巴巴的叫道:“師……師父。


    余滄海不答,又輸了一陣內力。申人俊道:“弟……弟子沒見到對手
是誰。”余滄海道:“他在哪里下的手?”申人俊道:“弟子和吉師弟兩
個同到外邊解手,弟子只覺后心一麻,便著了這龜兒子的道兒。”余滄海
臉一沉,道:“人家是武林高手,不可胡言謾罵。”申人俊道:“是。”

    余滄海一時想不透對方是甚么路子,一抬頭,只見天門道人臉色木然
,對此事似是全不關心,尋思:“他五岳劍派同氣連枝,人杰殺了令狐沖
,看來連天門這□也將我怪上了。”突然想起:“下手之人只怕尚在大廳
之中。”當即向申人俊招了招手,快步走進大廳。

    廳上眾人正在紛紛議論,兀自在猜測一名泰山派弟子,一名青城派弟
子死于非命,是誰下的毒手,突然見到余滄海進來,有的認得他是青城派
掌門,不認得他的,見這人身高不逾五尺,卻自有一股武學宗匠的氣度,
形貌舉止,不怒自威,登時都靜了下來。

    余滄海的眼光逐一向眾人臉上掃去。廳上眾人都是武林中第二輩的人
物,他雖然所識者不多,但一看各人的服色打扮,十之八九便已知屬于何
門何派,料想任何門派的第二代弟子之中,決無內力如此深厚的好手,此
人若在廳上,必然與眾不同。他一個一個的看去,突然之間,兩道鋒銳如
刀的目光停在一個人身上。

    這人形容丑陋之極,臉上肌肉扭曲,又貼了几塊膏藥,背脊高高隆起
,是個駝子。

    余滄海陡然憶起一人,不由得一驚:“莫非是他?聽說這‘塞北明駝
’木高峰素在塞外出沒,極少涉足中原,又跟五岳劍派沒甚么交情,怎會
來參與劉正風的金盆洗手之會?但若不是他,武林中又哪有第二個相貌如
此丑陋的駝子?”

    大廳上眾人的目光也隨著余滄海而射向那駝子,好几個熟知武林情事
的年長之人都驚噫出聲。劉正風搶上前去,深深一揖,說道:“不知尊駕
光臨,有失禮數,當真得罪了。”其實那個駝子,卻哪里是甚么武林異人
了?便是福威鏢局少鏢頭林平之。

    他深恐被人認出,一直低頭兜身,縮在廳角落里,若不是余滄海逐一
認人,誰也不會注意到他。這時眾人目光突然齊集,林平之登時大為窘迫
,忙站起向劉正風還禮,說道:“不敢,不敢!”

    劉正風知道木高峰是塞北人士,但眼前此人說的卻是南方口音,年歲
相差甚遠,不由得起疑,但素知木高峰行事神出鬼沒,不可以常理測度,
仍恭恭敬敬的道:“在下劉正風,不敢請教閣下高姓大名。”

    林平之從未想到有人會來詢問自己姓名,囁嚅了几句,一時不答。劉
正風道:“閣下跟木大俠……”林平之靈機一動:“我姓‘林’,拆了開
來,不妨只用一半,便冒充姓‘木’好了。”隨口道:“在下姓木。”

    劉正風道:“木先生光臨衡山,劉某當真是臉上貼金。不知閣下跟‘
塞北明駝’木大俠如何稱呼?”他看林平之年歲甚輕,同時臉上那些膏藥
,顯是在故意掩飾本來面貌,決不是那成名已數十年的“塞北明駝”木高
峰。

    林平之從未聽到過“塞北明駝木大俠”的名字,但聽得劉正風語氣之
中對那姓木之人甚是尊敬,而余滄海在旁側目而視,神情不善,自己但須
稍露行跡,只怕立時便會斃于他的掌下,此刻情勢緊迫,只好隨口敷衍搪
塞,說道:“塞北明駝木大俠嗎?那是……那是在下的長輩。”他想那人
既有“大俠”之稱,當然可以說是“長輩”。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2

余滄海眼見廳上更無別個異樣之人,料想弟子申人俊和吉人通二人受
辱,定是此人下的手,倘若塞北明駝木高峰親來,雖然頗有忌憚,卻也不
懼,這人不過是木高峰的子侄,更加不放在心上,是他先來向青城派生事
,豈能白白的咽下這口氣去?當即冷冷的道:“青城派和塞北木先生素無
瓜葛,不知甚么地方開罪了閣下?”

    林平之和這矮小道人面對面的站著,想起這些日子來家破人散,父母
被擒,迄今不知生死,全是因這矮小道人而起,雖知他武功高過自己百倍
,但胸口熱血上涌,忍不住便要拔出兵刃向他刺去。然而這些日來多歷憂
患,已非復當日福州府那個斗雞走馬的紈褲少年,當下強抑怒火,說道:
“青城派好事多為,木大俠路見不平,自要伸手。他老人家古道熱腸,最
愛鋤強扶弱,又何必管你開罪不開罪于他?”

    劉正風一聽,不由得暗暗好笑,塞北明駝木高峰武功雖高,人品卻頗
為低下,這“木大俠”三字,只是自己隨口叫上一聲,其實以木高峰為人
而論,別說“大俠”兩字夠不上,連跟一個“俠”字也是毫不相干。此人
趨炎附勢,不顧信義,只是他武功高強,為人機警,倘若跟他結下了仇,
那是防不勝防,武林中人對他忌憚畏懼則有之,卻無人真的對他有甚么尊
敬之意。

    劉正風聽林平之這么說,更信他是木高峰的子侄,生怕余滄海出手傷
了他,當即笑道:“余觀主,木兄,兩位既來到舍下,都是在下的貴客,
便請瞧著劉某的薄面,大家喝杯和氣酒,來人哪,酒來!”家丁們轟聲答
應,斟上酒來。余滄海對面前這年輕駝子雖不放在眼里,然而想到江湖上
傳說木高峰的種種陰毒無賴事跡,倒也不敢貿然破臉,見劉府家丁斟上酒
家,卻不出手去接,要看對方如何行動。林平之又恨又怕,但畢竟憤慨之
情占了上風,尋思:“說不定此刻我爹媽已遭這矮道人的毒手,我寧可被
你一掌斃于當場,也決不能跟你共飲。”

    目光中盡是怒火,瞪視余滄海,也不伸手去取酒杯,他本來還想辱罵
几句,畢竟懾于對方之威,不敢罵出聲來。

    余滄海見他對自己滿是敵意,怒氣上沖,一伸手,便施展擒拿法抓住
了他手腕,說道:“好!好!好!沖著劉三爺的金面,誰都不能在劉府上
無禮。木兄弟,咱們親近親近。”林平之用力一掙,沒能掙脫,聽得他最
后一個“近”字一出口,只覺手腕上一陣劇痛,腕骨格格作響,似乎立即
便會給他捏得粉碎。余滄海凝力不發,要逼迫林平之討饒。哪知林平之對
他心懷深仇大恨,腕上雖痛入骨髓,卻哼也沒哼一聲。

    劉正風站在一旁,眼見他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滲將出來,但臉上
神色傲然,絲毫不屈,對這青年人的硬氣倒也有些佩服,說道:“余觀主
!”正想打圓場和解,忽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余觀主,怎地興致
這么好,欺侮起木高峰的孫子來著?”

    眾人一齊轉頭,只見廳口站著一個肥肥胖胖的駝子,這人臉上生滿了
白瘢,卻又東一塊西一塊的都是黑記,再加上一個高高隆起的駝背,實是
古怪丑陋之極。廳上眾人大都沒見過木高峰的廬山真面,這時聽他自報姓
名,又見到這副怪相,無不聳然動容。

    這駝子身材臃腫,行動卻敏捷無倫,眾人只眼睛一花,見這駝子已欺
到了林平之身邊,在他肩頭拍了拍,說道:“好孫子,乖孫兒,你給爺爺
大吹大擂,說甚么行俠仗義,鋤強扶弱,爺爺聽在耳里,可受用得很哪!
”說著又在他肩頭拍了一下。

    他第一次拍肩,林平之只感全身劇震,余滄海手臂上也是一熱,險些
便放開了手,但隨即又運功力,牢牢抓住。木高峰一拍沒將余滄海的五指
震脫,一面跟林平之說話,一面潛運內力,第二下拍在他肩頭之時,已使
上了十成功力。林平之眼前一黑,喉頭發甜,一口鮮血涌到了嘴里。他強
自忍住,骨嘟一聲,將鮮血吞入了腹中。

    余滄海虎口欲裂,再也捏不住,只得放開了手,退了一步,心道:“
這駝子心狠手辣,果然名不虛傳,他為了震脫我手指,居然寧可讓他孫子
身受內傷。”

    林平之勉力哈哈一笑,向余滄海道:“余觀主,你青城派的武功太也
稀松平常,比之這位塞北明駝木大俠,那可差得遠了,我瞧你不如改投木
大俠門下,請他點撥几招,也可……也可……有點兒進……進益……”他
身受內傷,說這番話時心情激蕩,只覺五臟便如倒了轉來,終于支撐著說
完,身子已搖搖欲墜。

    余滄海道:“好,你叫我改投木先生的門下,學一些本事,余滄海正
是求之不得。你自己是木先生門下,本事一定挺高的了,在下倒要領教領
教。”指明向林平之挑戰,卻要木高峰袖手旁觀,不得參預。

    木高峰向后退了兩步,笑道:“小孫子,只怕你修為尚淺,不是青城
派掌門的對手,一上去就給他斃了。爺爺難得生了你這樣一個又駝又俊的
好孫子,可舍不得你給人殺了。你不如跪下向爺爺磕頭,請爺爺代你出手
如何?”

    林平之向余滄海瞧了一眼,心想:“我若貿然上前和這姓余的動手,
他怒火大熾之下,只怕當真一招之間就將我殺了。命既不存,又談甚么報
父母之仇?可是我林平之堂堂男子,豈能平白無端的去叫這駝子作爺爺?
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緊,連累爹爹也受此奇恥大辱,終身抬不起頭來,日
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我倘若向他一跪,那明擺是托庇于‘塞北明駝’的
宇下,再也不能自立了。”一時心神不定,全身微微發抖,伸左手扶在桌
上。

    余滄海道:“我瞧你就是沒種!要叫人代你出手,磕几個頭,又打甚
么緊?”他已瞧出林平之和木高峰之間的關系有些特異,顯然木高峰并非
真的是他爺爺,否則為甚么林平之只稱他“前輩”,始終沒叫過一聲“爺
爺”?木高峰也不會在這當口叫自己的孫兒磕頭。他以言語相激,要林平
之沉不住氣而親自出手,那便大有回旋余地。

    林平之心念電轉,想起這些日來福威鏢局受到青城派的種種欺壓,一
幕幕的恥辱,在腦海中紛至沓來的流過,尋思:“大丈夫小不忍則亂大謀
,只須我日后真能揚眉吐氣,今日受一些折辱又有何妨?”當即轉過身來
,屈膝向木高峰跪倒,連連磕頭,說道:“爺爺,這余滄海濫殺無辜,搶
劫財物,武林中人人得而誅之。請你主持公道,為江湖上除此大害。”

    木高峰和余滄海都大出意料之外,這年輕駝子適才被余滄海抓住,以
內力相逼,始終強忍不屈,可見頗有骨氣,哪知他居然肯磕頭哀求,何況
是在這大庭廣眾之間。群豪都道這年輕駝子便是木高峰的孫子,便算不是
真的親生孫兒,也是徒孫、侄孫之類。

    只有木高峰才知此人與自己絕無半點瓜葛,而余滄海雖瞧出其中大有
破綻,卻也猜測不到兩者真正的關系,只知林平之這聲“爺爺”叫得極為
勉強,多半是為了貪生怕死而發。木高峰哈哈大笑,說道:“好孫兒,乖
孫兒,怎么?咱們真的要玩玩嗎?”他口中在稱贊林平之,但臉孔正對著
余滄海,那兩句“好孫兒,乖孫兒”,便似叫他一般。

    余滄海更是憤怒,但知今日這一戰,不但關系到一己的生死存亡,更
與青城一派的興衰榮辱大有關連,當下暗自凝神戒備,淡淡一笑,說道:
“木先生有意在眾位朋友之前炫耀絕世神技,令咱們大開眼界,貧道只有
舍命陪君子了。”適才木高峰這兩下拍肩震手,余滄海已知他內力深厚,
兼且十分霸道,一旦正面相攻,定如雷霆疾發、排山倒海一般的扑來,尋
思:“素聞這駝子十分自負,他一時勝我不得,便會心浮氣躁的搶攻,我
在最初一百招之中只守不攻,先立于不敗之地,到得一百招后,當能找到
他的破綻。”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2

木高峰見這矮小道人身材便如孩童一般,提在手里只怕還不到八十斤
,然而站在當地,猶如淵停岳峙,自有一派大宗師的氣度,顯然內功修為
頗深,心想:“這小道士果然有些鬼門道,青城派歷代名手輩出,這牛鼻
子為其掌門,決非泛泛之輩,駝子今日倒不可陰溝里翻船,一世英名,付
于流水。”他為人向來謹細,一時不敢貿然發招。

    便在二人蓄勢待發之際,突然間呼的一聲響,兩個人從后飛了出來,
砰的一聲,落在地下,直挺挺的俯伏不動。這兩人身穿青袍,臀部處各有
一個腳印。只聽得一個女童的清脆聲音叫道:“這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
‘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余滄海大怒,一轉頭,不等看清是誰說話,循聲辨向,晃身飛躍過去
,只見一個綠衫女童站在席邊,一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臂。那女童大叫一
聲“媽呀!”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余滄海吃了一驚,本來聽她口出侮辱之言,狂怒之下,不及細思,認
定青城派兩名弟子又著了道兒,定是與她有關,這一抓手指上使力甚重,
待得聽她哭叫,才想此人不過是一個小小女孩,如何可以下重手對待,當
著天下英雄之前,豈不是大失青城掌門的身分?急忙放手。

    豈知那小姑娘越哭越響,叫道:“你抓斷了我骨頭,媽呀,我手臂斷
啦!嗚嗚,好痛,好痛!嗚嗚。”這青城派掌門身經百戰,應付過無數大
風大浪,可是如此尷尬場面卻從來沒遇到過,眼見千百道目光都射向自己
,而目光中均有責難甚至鄙視之色,不由得臉上發燒,手足無措,低聲道
:“別哭,別哭,手臂沒斷,不會斷的。”

    那女童哭道:“已經斷了,你欺侮人,大人打小孩,好不要臉,哎唷
好痛啊,嗚嗚嗚,嗚嗚嗚嗚!”眾人見這女童約莫十三四歲年紀,穿一身
翠綠衣衫,皮膚雪白,一張臉蛋清秀可愛,無不對她生出同情之意。几個
粗魯之人已喝了起來:“揍這牛鼻子!”“打死這矮道士!”余滄海狼狽
之極,知道犯了眾怒,不敢反唇相譏,低聲道:“小妹妹,別哭,對不起
。我瞧瞧你的手臂,看傷了沒有?”說著便欲去捋她衣袖。那女童叫道:
“不,不,別碰我。媽媽,媽媽,這矮道士打斷了我的手臂。”

    余滄海正感無法可施,人叢中走出一名青袍漢子,正是青城派中最機
靈的方人智。他向那女童道:“小姑娘裝假,我師父的手連你的衣袖也沒
碰到,怎會打斷了你的手臂?”那女童大叫:“媽媽,又有人來打我了!

    定逸師太在旁早已看得大怒,搶步上前,伸掌便向方人智臉上拍去,
喝道:“大欺小,不要臉。”方人智伸臂欲擋,定逸右手疾探,抓住了他
手掌,左手手臂一靠,壓向他上臂和小臂之間相交的手肘關節,這一下只
教壓實了,方人智手臂立斷。余滄海回手一指,點向定逸后心。定逸只得
放開方人智,反手拍出。余滄海不欲和她相斗,說聲:“得罪了!”躍開
兩步。

    定逸握住那小姑娘的手,柔聲道:“好孩子,哪里痛?給我瞧瞧,我
給你治治。”一摸她的手臂,并未斷折,先放了心,拉起她的衣袖,只見
一條雪白粉嫩的圓臂之上,清清楚楚的留下四條烏青的手指印。定逸大怒
,向方人智喝道:“小子撒謊!你師父沒碰到她手臂,那么這四個指印是
誰捏的?”

    那小姑娘道:“是烏龜捏的,是烏龜捏的。”一面說,一面指著余滄
海的背心。

    突然之間,群雄轟然大笑,有的笑得口中茶水都噴了出來,有的笑彎
了腰,大廳之中,盡是哄笑之聲。

    余滄海不知眾人笑些甚么,心想這小姑娘罵自己是烏龜,不過是孩子
家受了委屈,隨口詈罵,又有甚么好笑了?只是人人對自己發笑,卻也不
禁狼狽。

    方人智縱身而前,搶到余滄海背后,從他衣服上揭下一張紙來,隨手
一團,余滄海接了過來,展開一看,卻見紙上畫著一只大烏龜,自是那女
童貼在自己背后的。余滄海羞憤之下,心中一凜:“這只烏龜當然是早就
繪好了的。別人要在我背心上作甚么手腳。決無可能,定是那女童大哭大
叫,趁我心慌意亂之際,便即貼上,如此說來,暗中定是有大人指使。”

    轉眼向劉正風瞧了一眼,心想:“這女孩自是劉家的人,原來劉正風
暗中在給我搗鬼。”劉正風給他這么瞧了一眼,立時明白,知他怪上了自
己,當即走上一步,向那女童道:“小妹妹,你是誰家的孩子?你爹爹媽
媽呢?”這兩句問話,一來是向余滄海表白,二來自己確也起疑,要知道
這小姑娘是何人帶來。

    那女童道:“我爹爹媽媽有事走開了,叫我乖乖的坐著別動,說一會
兒便有把戲瞧,有兩個人會飛出去躺著不動,說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叫
甚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果然好看!”說著拍起手來。她臉上晶瑩
的淚珠兀自未曾拭去,這時卻笑得甚是燦爛。

    眾人一見,不由得都樂了,明知那是陰損青城派的,眼見那兩名青城
派弟子兀自躺著不動,屁股朝天,屁股上清清楚楚的各有一個腳印,大暴
青城派之丑。

    余滄海伸手到一名弟子身上拍了拍,發覺二人都被點了穴道,正與先
前申人俊、吉人通二人所受一般無異,若要運內力解穴,殊非一時之功,
不但木高峰在旁虎視眈眈,而且暗中還伏了大對頭,這時可不能為了替弟
子解穴而耗損內力,當即低聲向方人智道:“先抬了下去。”

    方人智向几名同門一招手,几個青城派弟子奔了出來,將兩個同門抬
了出廳。那女童忽然大聲道:“青城派的人真多!一個人平沙落雁,有兩
個人抬!兩個人平沙落雁,有四個人抬。”

    余滄海鐵青著臉,向那女童道:“你爹爹姓甚么?剛才這几句話,是
你爹爹教的么?”他想這女童這兩句話甚是陰損,若不是大人所教,她小
小年紀,決計說不出來,又想:“甚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是令狐
沖這小子胡謅出來的,多半華山派不忿令狐沖為人杰所殺,向我青城派找
場子來啦。點穴之人武功甚高,難道……難通是華山派掌門岳不群在暗中
搗鬼?”想到岳不群在暗算自己,不但這人甚是了得,而且他五岳劍派聯
盟,今日要是一齊動手,青城派非一敗涂地不可。言念及此,不由得神色
大變。

    那女童不回答他的問話,笑著叫道:“二一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
六,二四得八,二五得十……”不住口的背起九九乘數表來。余滄海道:
“我問你啊!”聲音甚是嚴厲。那女童嘴一扁,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
將臉藏在定逸師太的懷里。

    定逸輕輕拍她背心,安慰她道:“別怕,別怕!乖孩子,別怕。”轉
頭向余滄海道:“你這么凶霸霸嚇唬孩子干么?”余滄海哼了一聲,心想
:“五岳劍派今日一齊跟我青城派干上了,可得小心在意。”

    那女童從定逸懷中伸頭出來,笑道:“老師太,二二得四,青城派兩
個人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四個人抬,二三得六,三個人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就
得六個人抬,二四得八……”沒再說下去,已格格的笑了起來。

    眾人覺得這小姑娘動不動便哭,哭了之后隨即破涕為笑,如此忽哭忽
笑,本來是七八歲孩童的事,這小姑娘看模樣已有十三四歲,身材還生得
甚高,何況每一句話都是在陰損余滄海,顯然不是天真爛漫的孩童之言,
暗中另行有人指使,那是絕無可疑的了。

    余滄海大聲道:“大丈夫行為光明磊落,哪一位朋友跟貧道過不去的
,盡可現身,這般鬼鬼祟祟的藏頭露尾,指使一個小孩子來說些無聊言語
,算是哪一門子英雄好漢?”他身子雖矮,這几句話發自丹田,中氣充沛
,入耳嗡嗡作響。群豪聽了,不由自主的肅然起敬,一改先前輕視的神態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2

這樣,她到了衡山城,問到了劉府,找到了師父,心中卻無時無刻不
在思索:“令狐大哥的尸體到哪里去了?有人路過,搬了去么?給野獸拖
了去么?”想到他為了相救自己而喪命,自己卻連他的尸身也不能照顧周
全,如果真是給野獸拖去吃了,自己實在不想活了。其實,就算令狐沖的
尸身好端端地完整無缺,她也是不想活了。忽然之間,她心底深處,隱隱
冒出來一個念頭,那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這念頭在過去一天中曾出現過
几次,她立即強行壓下,心中只想:“我怎地如此不定心?怎會這般的胡
思亂想?當真荒謬絕倫!不,決沒這會子事。”

    可是這時候,這念頭她再也壓不住了,清清楚楚的出現在心中:“當
我抱著令狐大哥的尸身之時,我心中十分平靜安定,甚至有一點兒歡喜,
倒似乎是在打坐做功課一般,心中甚么也不想,我似乎只盼一輩子抱著他
的身子,在一個人也沒有的道上隨意行走,永遠無止無休。我說甚么也要
將他的尸身找回來,那是為了甚么?是不忍他的尸身給野獸吃了么?不!
不是的。我要抱著他的尸身在道上亂走,在荷塘邊靜靜的待著。我為甚么
暈去?真是該死!我不該這么想,師父不許,菩薩也不容,這是魔念,我
不該著了魔。

    可是,可是令狐大哥的尸身呢?”她心頭一片混亂,一時似乎見到了
令狐沖嘴角邊的微笑,那樣滿不在乎的微笑,一時又見到他大罵“倒霉的
小尼姑”時那副鄙夷不屑的臉色。她胸口劇痛起來,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
……余滄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勞德諾,這個小女孩是你們華山派的,
是不是?”勞德諾道:“不是,這個小妹妹,弟子今日也還是初見,她不
是敝派的。”

    余滄海道:“好,你不肯認,也就算了。”突然間手一揚,青光閃動
,一柄飛錐向儀琳射了過去,喝道:“小師父,你瞧這是甚么?”儀琳正
在呆呆出神,沒想到余滄海竟會向自己發射暗器,心中突然感到一陣快意
:“他殺了我最好,我本就不想活了,殺了我最好!”心中更無半分逃生
之念,眼見那飛錐緩緩飛來,好几個人齊聲警告:“小心暗器!”

    不知為了甚么,她反而覺得說不出的平安喜悅,只覺活在這世上苦得
很,難以忍受的寂寞淒涼,這飛錐能殺了自己,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定
逸將那女童輕輕一推,飛身而前,擋在儀琳的身前,別瞧她老態龍鐘,這
一下飛躍可快得出奇,那飛錐去勢雖緩,終究是一件暗器,定逸后發先至
,居然能及時伸手去接。

    眼見定逸師太一伸手便可將錐接住,豈知那鐵錐飛至她身前約莫兩尺
之處,陡地下沉,拍的一聲,掉在地下。定逸伸手接了個空,那是在人前
輸了一招,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卻又不能就此發作。便在此時,只見余
滄海又是手一揚,將一個紙團向那女童臉上擲了過去。這紙團便是繪著烏
龜的那張紙搓成的。定逸心念一動:“牛鼻子發這飛錐,原來是要將我引
開,并非有意去傷儀琳。”

    眼見這小小紙團去勢甚是勁急,比之適才的那柄飛錐勢道還更凌厲,
其中所含內力著實不小,擲在那小姑娘臉上,非教她受傷不可,其時定逸
站在儀琳的身畔,這一下變起倉卒,已不及過去救援,只叫得一個“你”
字,只見那女童矮身坐地,哭叫:“媽媽,媽媽,人家要打死我啦!”她
這一縮甚是迅捷,及時避開紙團,明明身有武功,卻是這般撒賴。眾人都
覺好笑。余滄海卻也覺得不便再行相逼,滿腹疑團,難以索解。

    定逸師太見余滄海神色尷尬,暗暗好笑,心想青城派出的丑已著實不
小,不愿再和他多所糾纏,向儀琳道:“儀琳,這小妹妹的爹娘不知到哪
里去了,你陪她找找去,免得沒人照顧,給人家欺侮。”儀琳應道:“是
!”走過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那女童向她笑了笑,一同走出廳去。

    余滄海冷笑一聲,不再理會,轉頭去瞧木高峰。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3

第五回: 治傷

    儀琳和那女童到了廳外,問道:“姑娘,你貴姓,叫甚么名字?
”那女童嘻嘻一笑,說道:“我復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儀琳心
頭怦的一跳,臉色沉了下來,道:“我好好問你,你怎地開我玩笑?
”那女童笑道:“怎么開你玩笑了?難道只有你朋友叫得令狐沖,我
便叫不得?”

    儀琳嘆了口氣,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淚又掉了下來,道:“這位
令狐大哥于我有救命大恩,終于為我而死,我……我不配做他朋友。


    剛說到這里,只見兩個佝僂著背脊的人,匆匆從廳外廊上走過,
正是塞北明駝木高峰和林平之。那女童嘻嘻一笑,說道:“天下真有
這般巧,而這么一個丑得怕人的老駝子,又有這么個小駝子。”儀琳
聽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煩,說道:“姑娘,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媽媽,
好不好?我頭痛得很,身子不舒服。”

    那女童笑道:“頭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聽我冒充令
狐沖的名頭,心里便不痛快。好姊姊,你師父叫你陪我的,怎能撇下
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給壞人欺侮了,你師父非怪罪你不可。”儀琳道
:“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兒又靈巧,連余觀主那樣天下聞名的大
人物,也都栽在你手下。你不去欺侮人家,人家已經謝天謝地啦,誰
又敢來欺侮你?”那女童格格而笑,拉著儀琳的手道:“你可在損我
啦。剛才若不是你師父護著我,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姊姊,我姓
曲,名叫非煙。我爺爺叫我非非,你也叫我非非好啦。”

    儀琳聽她說了真實姓名,心意頓和,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牽
記著令狐沖,以致拿他名字來開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廳中向師父等述
說之時,這精靈古怪的小姑娘躲在窗外偷聽去了,說道:“好,曲姑
娘,咱們去找你爹爹媽媽去罷,你猜他們到了哪里去啦?”

    曲非煙道:“我知道他們到了哪里。你要找,自己找去,我可不
去。”儀琳奇道:“怎地你自己不去?”曲非煙道:“我年紀這么小
,怎肯便去?你卻不同,你傷心難過,恨不得早早去了才是。”

    儀琳心下一凜,道:“你說你爹爹媽媽……”曲非煙道:“我爹
爹媽媽早就給人害死啦。你要找他們,便得到陰世去。”儀琳甚是不
快,說道:“你爹爹媽媽既已去世,怎可拿這事來開玩笑?我不陪你
啦。”

    曲非煙抓住了她左手,央求道:“好姊姊,我一個兒孤苦伶仃的
,沒人陪我玩兒,你就陪我一會兒。”儀琳聽她說得可憐,便道:“
好罷,我就陪你一會兒,可是你不許再說無聊的笑話。我是出家人,
你叫我姊姊,也不大對。”曲非煙笑道:“有些話你以為無聊,我卻
以為有聊得緊,這是各人想法不同,你比我年紀大,我就叫你姊姊,
有甚么對不對的?難道我還叫你妹子嗎?儀琳姊姊,你不如不做尼姑
了,好不好?”

    儀琳不禁愕然,退了一步。曲非煙也順勢放脫了她手,笑道:“
做尼姑有甚么好?魚蝦雞鴨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吃。姊姊,你
生得這般美貌,剃了光頭,便大大減色,倘若留起一頭烏油油的長發
,那才叫好看呢。”儀琳聽她說得天真,笑道:“我身入空門,四大
皆空,哪里還管他皮囊色相的美惡。”曲非煙側過了頭,仔細端相儀
琳的臉,其時雨勢稍歇,烏云推開,淡淡的月光從云中斜射下來,在
她臉上朦朦朧朧的鋪了一層銀光,更增秀麗之氣。

    曲非煙嘆了口氣,幽幽的道:“姊姊,你真美,怪不得人家這么
想念你呢。”儀琳臉色一紅,嗔道:“你說甚么?你開玩笑,我可要
去了。”曲非煙笑道:“好啦,我不說了。姊姊,你給我些天香斷續
膠,我要去救一個人。”儀琳奇道:“你去救誰?”曲非煙笑道:“
這個人要緊得很,這會兒可不能跟你說。”儀琳道:“你要傷藥去救
人性命,本該給你,只是師父曾有嚴訓,這天香斷續膠調制不易,倘
若受傷的是壞人,卻不能救他。”

    曲非煙道:“姊姊,如果有人無禮,用難聽的話罵你師父和你恆
山派,這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儀琳道:“這人罵我師父,罵我恆山
派,自然是壞人了,怎還好得了?”曲非煙笑道:“這可奇了。有一
個人張口閉口的說,見了尼姑就倒大霉,逢賭必輸。他既罵你師父,
又罵了你,也罵了你整個恆山派,如果這樣的大壞人受了傷……”

    儀琳不等她說完,已是臉色一變,回頭便走。曲非煙晃身攔在她
身前,張開了雙手,只是笑,卻不讓她過去。儀琳突然心念一動:“
昨日回雁樓頭,她和另一個男人一直坐著。直到令狐大哥死于非命,
我抱著他尸首奔下酒家,似乎她還在那里。這一切經過,她早瞧在眼
里了,也不用偷聽我的說話。她會不會一直跟在我后面呢?”想要問
她一句話,卻脹紅了臉,說不出口。

    曲非煙道:“姊姊,我知道你想問我:‘令狐大哥的尸首到哪里
去啦?’是不是?”儀琳道:“正是,姑娘若能見告,我……我……
實在感激不盡。”曲非煙道:“我不知道,但有一個人知道。這人身
受重傷,性命危在頃刻。姊姊若能用天香斷續膠救活了他生命,他便
能將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跟你說。”儀琳道:“你自己真的不知?”
曲非煙道:“我曲非煙如果得悉令狐沖死尸的所在,教我明天就死在
余滄海手里,被他長劍在身上刺十七八個窟窿。”儀琳忙道:“我信
了,不用發誓。那人是誰?”曲非煙道:“這個人哪,救不救在你。
我們要去的地方,也不是甚么善地。”

    為了尋到令狐沖的尸首,便刀山劍林,也去闖了,管他甚么善地
不善地,儀琳點頭道:“咱們這就去罷。”兩人走到大門口,見門外
兀自下雨,門旁放著數十柄油紙雨傘。儀琳和曲非煙各取了一柄,出
門向東北角上行去。其時已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兩人走過,深巷
中便有一兩只狗兒吠了起來。儀琳見曲非煙一路走向偏僻狹窄的小街
中,心中只挂念著令狐沖尸身的所在,也不去理會她帶著自己走向何
處。

    行了好一會,曲非煙閃身進了一條窄窄的弄堂,左邊一家門首挑
著一盞小紅燈籠。曲非煙走過去敲了三下門。有人從院子中走出來,
開門探頭出來。曲非煙在那人耳邊低聲說了几句話,又塞了一件物事
在他手中。那人道:“是,是,小姐請進。”


    曲非煙回頭招了招手。儀琳跟著她進門。那人臉上露出詫異之極
的神色,搶在前頭領路,過了一個天井,掀開東廂房的門帘,說道:
“小姐,師父,這邊請坐。”門帘開處,扑鼻一股脂粉香氣。

    儀琳進門后,見房中放著一張大床,床上鋪著繡花的錦被和枕頭
。湘繡馳名天下,大紅錦被上繡的是一對戲水鴛鴦,顏色燦爛,栩栩
欲活。儀琳自幼在白云庵中出家,蓋的是青布粗被,一生之中從未見
過如此華麗的被褥,只看了一眼,便轉過了頭。只見几上點著一根紅
燭,紅燭旁是一面明鏡,一只梳妝箱子。床前地下兩對繡花拖鞋,一
對男的,一對女的,并排而置。儀琳心中突的一跳,抬起頭來,眼前
出現了一張緋紅的臉蛋,嬌羞□腆,又帶著三分尷尬,三分詫異,正
是自己映在鏡中的容顏。

    背后腳步聲響,一個仆婦走了進來,笑瞇瞇的奉上香茶。這仆婦
衣衫甚窄,妖妖嬈嬈地甚是風騷。儀琳越來越害怕,低聲問曲非煙:
“這是甚么地方?”曲非煙笑了笑,俯身在那仆婦耳邊說了一句話,
那仆婦應道:“是。”伸手抿住了嘴,嘻的一笑,扭扭捏捏的走了出
去。儀琳心想:“這女人裝模作樣的,必定不是好人。”

    又問曲非煙:“你帶我來干甚么?這里是甚么地方?”曲非煙微
笑道:“這地方在衡山城大大有名,叫做群玉院。”儀琳又問:“甚
么群玉院?”曲非煙道:“群玉院是衡山城首屈一指的大妓院。”儀
琳聽到“妓院”二字,心中怦的一跳,几乎便欲暈去。她見了這屋中
的擺設排場,早就隱隱感到不妙,卻萬萬想不到這竟是一所妓院。她
雖不十分明白妓院到底是甚么所在,卻聽同門俗家師姊說過,妓女是
天下最淫賤的女子,任何男人只須有錢,便能叫妓女相陪。曲非煙帶
了自己到妓院中來,卻不是要自己做妓女么?心中一急,險些便哭了
出來。

    便在這時,忽聽得隔壁房中有個男子聲音哈哈大笑,笑聲甚是熟
悉,正是那惡人“萬里獨行”田伯光。儀琳雙腿酸軟,騰的一聲,坐
倒在椅上,臉上已全無血色。曲非煙一驚,搶過去看她,問道:“怎
么啦?”儀琳低聲道:“是那田……田伯光!”曲非煙嘻的一聲笑,
說道:“不錯,我也認得他的笑聲,他是你的乖徒兒田伯光。”田伯
光在隔房大聲道:“是誰在提老子的名字?”

    曲非煙道:“喂!田伯光,你師父在這里,快快過來磕頭!”田
伯光怒道:“甚么師父?小娘皮胡說八道,我撕爛你的臭嘴。”曲非
煙道:“你在衡山回雁酒樓,不是拜了恆山派的儀琳小師太為師嗎?
她就在這里,快過來!”田伯光道:“她怎么會在這種地方,咦,你
……你怎么知道?你是誰?我殺了你!”聲音中頗有驚恐之意。曲非
煙笑道:“你來向師父磕了頭再說。”儀琳忙道:“不,不!你別叫
他過來!”

    田伯光“啊”的一聲驚呼,跟著拍的一聲,顯是從床上跳到了地
下。一個女子聲音道:“大爺,你干甚么?”曲非煙叫道:“田伯光
,你別逃走!你師父找你算帳來啦。”田伯光罵道:“甚么師父徒兒
,老子上了令狐沖這小子的當!這小尼姑過來一步,老子立刻殺了她
。”儀琳顫聲道:“是!我不過來,你也別過來。”曲非煙道:“田
伯光,你在江湖上也算是一號人物,怎地說了話竟不算數?拜了師父
不認帳?快過來,向你師父磕頭。”田伯光哼了一聲不答。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3

儀琳道:“我不要他磕頭,也不要見他,他……他不是我的徒弟
。”田伯光忙道:“是啊!這位小師父根本就不要見我。”曲非煙道
:“好,算你的。我跟你說,我們適才來時,有兩個小賊鬼鬼祟祟的
跟著我們,你快去給打發了。我和你師父在這里休息,你就在外看守
著,誰也不許進來打擾我們。你做好了這件事,你拜恆山派小師父為
師的事,我以后就絕口不提。否則的話,我宣揚得普天下人人都知。


    田伯光突然提聲喝道:“小賊,好大膽子。”只聽得窗格子砰的
一聲,屋頂上嗆□□兩聲響,兩件兵刃掉在瓦上。跟著有人長聲慘呼
,又聽得腳步聲響,一人飛快的逃走了。窗格子又是砰的一響,田伯
光已躍回房中,說道:“殺了一個,是青城派的小賊,另一個逃走了
。”曲非煙道:“你真沒用,怎地讓他逃了?”

    田伯光道:“那個人我不能殺,是……是恆山派的女尼。”曲非
煙笑道:“原來是你師伯,那自然不能殺。”儀琳卻大吃一驚,低聲
道:“是我師姊?那怎么好?”田伯光問道:“小姑娘,你是誰?”
曲非煙笑道:“你不用問。你乖乖的不說話,你師父永遠不會來找你
算帳。”田伯光果然就此更不作聲。

    儀琳道:“曲姑娘,咱們快走罷!”曲非煙道:“那個受傷之人
,還沒見到呢。你不是有話要跟他說嗎?你要是怕師父見怪,立刻回
去,卻也不妨。”儀琳沉吟道:“反正已經來了,咱們……咱們便瞧
瞧那人去。”曲非煙一笑,走到床邊,伸手在東邊牆上一推,一扇門
輕輕開了,原來牆上裝有暗門。曲非煙招招手,走了進去。

    儀琳只覺這妓院更顯詭秘,幸好田伯光是在西邊房內,心想跟他
離得越遠越好,當下大著膽子跟進。里面又是一房,卻無燈火,借著
從暗門中透進來的燭光,可以看到這房甚小,也有一張床,帳子低垂
,依稀似乎睡得有人。儀琳走到門邊,便不敢再進去。

    曲非煙道:“姊姊,你用天香斷續膠給他治傷罷!”儀琳遲疑道
:“他……他當真知道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曲非煙道:“或許知
道,或許不知道,我可說不上來。”儀琳急道:“你剛才說他知道的
。”曲非煙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說過了的話卻不算數,可不可
以?你要是愿意一試,不妨便給他治傷。否則的話,你即刻掉頭便走
,誰也不會來攔你。”

    儀琳心想:“無論如何要找到令狐大哥的尸首,就算只有一線機
會,也不能放過了。”便道:“好,我給他治傷。”回到外房去拿了
燭台,走到內房的床前,揭開帳子,只見一人仰天而臥,臉上覆了一
塊綠色錦帕,一呼一吸,錦帕便微微顫動。儀琳見不到他臉,心下稍
安,回頭問道:“他甚么地方受了傷?”

    曲非煙道:“在胸口,傷口很深,差一點兒便傷到了心臟。”儀
琳輕輕揭開蓋在那人身上的薄被,只見那人袒裸著胸膛,胸口前正中
大一個傷口,血流已止,但傷口甚深,顯是十分凶險。儀琳定了定神
,心道:“無論如何,我得救活他的性命。”將手中燭台交給曲非煙
拿著,從懷中取出裝有天香斷續膠的木盒子,打開了盒蓋,放在床頭
的几上,伸手在那人創口四周輕輕按了按。曲非煙低聲道:“止血的
穴道早點過了,否則怎能活得到這時候?”

    儀琳點點頭,發覺那人傷口四處穴道早閉,而且點得十分巧妙,
遠非自己所能,于是緩緩抽出塞在他傷口中的棉花,棉花一取出,鮮
血便即急涌。儀琳在師門曾學過救傷的本事,左手按住傷口,右手便
將天香斷續膠涂到傷口之上,再將棉花塞入。這天香斷續膠是恆山派
治傷聖藥,一涂上傷口,過不多時血便止了。

    儀琳聽那人呼吸急促,不知他是否能活,忍不住便道:“這位英
雄,貧尼有一事請教,還望英雄不吝賜教。”突然之間,曲非煙身子
一側,燭台傾斜,燭火登時熄滅,室中一片漆黑。曲非煙叫了聲“啊
喲”,道:“蠟燭熄了。”儀琳伸手不見五指,心下甚慌,尋思:“
這等不干不淨的地方,豈是出家人來得的?我及早問明令狐大哥尸身
的所在,立時便得離去。”顫聲問道:“這位英雄,你現下痛得好些
了嗎?”那人哼了一聲,并不回答。

    曲非煙道:“他在發燒,你摸摸他額頭,燒得好生厲害。”儀琳
還未回答,右手已被曲非煙捉住,按到了那人額上。本來遮在他面上
的錦帕已給曲非煙拿開,儀琳只覺觸手處猶如火炭,不由得起了惻隱
之心,道:“我還有內服的傷藥,須得給他服下才好。曲姑娘,請你
點亮了蠟燭。”曲非煙道:“好,你在這里等著,我去找火。”儀琳
聽她說要走開,心中急了,忙拉住她袖子道:“不,不,你別去,留
了我一個兒在這里,那怎么辦?”曲非煙低低笑了一聲,道:“你把
內服的傷藥摸出來罷。”

    儀琳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打開瓶塞,倒了三粒藥丸出來,托在
掌中,道:“傷藥取出來啦。你給他吃罷。”曲非煙道:“黑暗中別
把傷藥掉了,人命關天,可不是玩的。姊姊,你不敢留在這里,那么
我在這里待著,你出去點火。”儀琳聽得要她獨自在妓院中亂闖,更
是不敢,忙道:“不,不!我不去。”曲非煙道:“送佛送到西,救
人救到底。你把傷藥塞在他口里,喂他喝几口茶,不就得了?黑暗之
中,他又見不到你是誰,怕甚么啊?喏,這是茶杯,小心接著,別倒
翻了。”

    儀琳慢慢伸出手去,接過了茶杯,躊躇了一會,心想:“師父常
道,出家人慈悲為本,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算此人不知道令
狐大哥尸首的所在,既是命在頃刻,我也當救他。”于是緩緩伸出右
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額頭,翻過手掌,將三粒內服治傷的“白云熊膽
丸”塞在那人口中。那人張口含了,待儀琳將茶杯送到口邊時喝了几
口,含含糊糊的似是說了聲“多謝”。

    儀琳道:“這位英雄,你身受重傷,本當安靜休息,只是我有一
件急事請問。令狐沖令狐俠士為人所害,他尸首……”那人道:“你
……你問令狐沖……”儀琳道:“正是!閣下可知這位令狐沖英雄的
遺體落在何處?”那人迷迷糊糊的道:“甚……甚么遺體?”儀琳道
:“是啊,閣下可知令狐沖令狐俠士的遺體落于何方?”那人含糊說
了几個字,但聲音極低,全然聽不出來。儀琳又問了一遍,將耳朵湊
近那人的臉孔,只聽得那人呼吸甚促,要想說甚么話,卻始終說不出
來。

    儀琳突然想起:“本門的天香斷續膠和白云熊膽丸效驗甚佳,藥
性卻也極猛,尤其服了白云熊膽丸后往往要昏暈半日,那正是療傷的
要緊關頭,我如何在這時逼問于他?”她輕輕嘆了口氣,從帳子中鑽
頭出來,扶著床前一張椅子,便即坐倒,低聲道:“待他好一些后再
問。”曲非煙道:“姊姊,這人性命無礙么?”儀琳道:“但愿他能
痊愈才好,只是他胸前傷口實在太深。曲姑娘,這一位……是誰?”

    曲非煙并不答復,過了一會,說道:“我爺爺說,你甚么事情都
看不開,是不能做尼姑的。”儀琳奇道:“你爺爺認得我?他……他
老人家怎知道我甚么事情都看不開?”曲非煙道:“昨日在回雁樓頭
,我爺爺帶著我,看你們和田伯光打架。”儀琳“啊”了一聲,問道
:“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爺爺?”曲非煙笑道:“是啊,你那個令狐
大哥,一張嘴巴也真會說,他說他坐著打天下第二,那時我爺爺真的
有些相信,還以為他真有一套甚么出恭時練的劍法,還以為田伯光斗
不過他呢,嘻嘻。”黑暗之中,儀琳瞧不見她的臉,但想象起來,定
然滿臉都是笑容。曲非煙愈是笑得歡暢,儀琳心頭卻愈酸楚。

    曲非煙續道:“后來田伯光逃走了,爺爺說這小子沒出息,既然
答應輸了拜你為師,就應當磕頭拜師啊,怎地可以混賴?”儀琳道:
“令狐大哥為了救我,不過使個巧計,卻也不是真的贏了他。”曲非
煙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還給他說
好話。令狐大哥給人刺死后,你抱著他的尸身亂走。我爺爺說:‘這
小尼姑是個多情種子,這一下只怕要發瘋,咱們跟著瞧瞧。’于是我
們二人跟在你后面,見你抱著這個死人,一直不舍得放下。我爺爺說
:‘非非,你瞧這小尼姑多么傷心,令狐沖這小子倘若不死,小尼姑
非還俗嫁給他做老婆不可。’”儀琳羞得滿臉通紅,黑暗中只覺耳根
子和脖子都在發燒。

    曲非煙道:“姊姊,我爺爺的話對不對?”儀琳道:“是我害死
了人家。我真盼死的是我,而不是他。倘若菩薩慈悲,能叫我死了,
去換得令狐大哥還陽,我……我……我便墮入十八重地獄,萬劫不能
超生,我也心甘情愿。”她說這几句話時聲音誠懇之極。

    便在這時,床上那人忽然輕輕呻吟了一下。儀琳喜道:“他……
他醒轉了,曲姑娘,請你問他,可好些了沒有?”曲非煙道:“為甚
么要我去問!你自己沒生嘴巴!”

    儀琳微一遲疑,走到床前,隔著帳子問道:“這位英雄,你可…
…”一句話沒說完,只聽那人又呻吟了几聲。儀琳尋思:“他此刻痛
苦難當,我怎可煩擾他?”悄立片刻,聽得那人呼吸逐漸均勻,顯是
藥力發作,又已入睡。

    曲非煙低聲道:“姊姊,你為甚么愿意為令狐沖而死,你當真是
這么喜歡他?”儀琳道:“不,不!曲姑娘,我是出家人,你別再說
這等褻瀆佛祖的話。令狐大哥和我素不相識,卻為了救我而死。我…
…我只覺萬分的對他不起。”曲非煙道:“要是他能活轉來,你甚么
事都肯為他做?”儀琳道:“不錯,我便為他死一千次,也是毫無怨
言。”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3

曲非煙突然提高聲音,笑道:“令狐大哥,你聽著,儀琳姊姊親
口說了……”儀琳怒道:“你開甚么玩笑?”曲非煙繼續大聲道:“
她說,只要你沒死,她甚么事都肯答允你。”儀琳聽她語氣不似開玩
笑,頭腦中一陣暈眩,心頭怦怦亂跳,只道:“你……你……”

    只聽得咯咯兩聲,眼前一亮,曲非煙已打著了火,點燃蠟燭,揭
開帳子,笑著向儀琳招了招手。儀琳慢慢走近,驀地里眼前金星飛舞
,向后便倒。曲非煙伸手在她背后一托,令她不至摔倒,笑道:“我
早知你會大吃一驚,你看他是誰?”儀琳道:“他……他……”聲音
微弱,几乎連氣也透不過來。床上那人雖然雙目緊閉,但長方臉蛋,
劍眉薄唇,正便是昨日回雁樓頭的令狐沖。

    儀琳伸手緊緊抓住了曲非煙的手臂,顫聲道:“他……他沒死?
”曲非煙笑道:“他現下還沒有死,但如你的傷藥無效,便要死了。
”儀琳急道:“不會死的,他一定不會死的。他……他沒死!”驚喜
逾恆,突然哭了起來。曲非煙奇道:“咦,怎么他沒有死,你卻反而
哭了?”儀琳雙腳發軟,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嗚嗚咽咽的哭了
起來,說道:“我好歡喜。曲姑娘,真是多謝你啦。原來,原來是你
救了……救了令狐大哥。”曲非煙道:“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沒有這
么大的本事,我又沒天香斷續膠。”

    儀琳突然省悟,慢慢站起,拉住曲非煙的手,道:“是你爺爺救
的,是你爺爺救的。”忽然之間,外邊高處有人叫道:“儀琳,儀琳
!”卻是定逸師太的聲音。儀琳吃了一驚,待要答應。曲非煙吐氣吹
熄了手中蠟燭,左掌翻轉,按住了儀琳的嘴,在她耳邊低聲道:“這
是甚么地方?別答應。”一霎時儀琳六神無主,她身在妓院之中,處
境尷尬之極,但聽到師父呼喚而不答應,卻是一生中從所未有之事。
只聽得定逸又大聲叫道:“田伯光,快給我滾出來!你把儀琳放出來
。”

    只聽得西首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一陣,才道:“這位是恆
山派白云庵前輩定逸師太么?晚輩本當出來拜見,只是身邊有几個俏
佳人相陪,未免失禮,這就兩免了。哈哈,哈哈!”跟著有四五個女
子一齊吃吃而笑,聲音甚是淫蕩,自是妓院中的妓女,有的還嗲聲叫
道:“好相公,別理她,再親我一下,嘻嘻,嘻嘻。”几個妓女淫聲
蕩語,越說越響,顯是受了田伯光的吩咐,意在氣走定逸。定逸大怒
,喝道:“田伯光,你再不滾出來,非把你碎尸萬段不可。”

    田伯光笑道:“我不滾出來,你要將我碎尸萬段。我滾了出來,
你也要將我碎尸萬段。那還是不滾出來罷!定逸師太,這種地方,你
出家人是來不得的,還是及早請回的為妙。令高徒不在這里,她是一
位戒律精嚴的小師父,怎么會到這里來?你老人家到這種地方來找徒
兒,豈不奇哉怪也?”

    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這狗窩子燒了,瞧他出不出來?”
田伯光笑道:“定逸師太,這地方是衡山城著名的所在,叫作‘群玉
院’。你把它放火燒了不打緊,有分教:江湖上眾口喧傳,都道湖南
省的煙花之地‘群玉院’,給恆山派白云庵定逸師太一把火燒了。人
家一定要問:‘定逸師太是位年高德劭的師太,怎地到這種地方去呀
?’別人便道:‘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問:‘恆山派的弟子怎
會到群玉院去?’這么你一句,我一句,于貴派的聲譽可大大不妙。
我跟你說,萬里獨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
,一見到她,我遠而避之還來不及,怎么還敢去惹她?”

    定逸心想這話倒也不錯,但弟子回報,明明見到儀琳走入了這座
屋子,她又被田伯光所傷,難道還有假的?她只氣得五竅生煙,將屋
□得一塊塊的粉碎,一時卻無計可施。突然間對面屋上一個冷冷的聲
音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騏,可是你害死的?”卻是青城掌門余
滄海到了。

    田伯光道:“失敬,失敬!連青城派掌門也大駕光臨,衡山群玉
院從此名聞天下,生意滔滔,再也應接不暇了。有一個小子是我殺的
,劍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數,至于是不是叫甚么彭人騏,也沒
功夫去問他。”

    只聽得嗖的一聲響,余滄海已穿入房中,跟著乒乒乓乓,兵刃相
交聲密如聯珠,余滄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來。定逸師太站在屋
頂,聽著二人兵刃撞擊之聲,心下暗暗佩服:“田伯光那□果然有點
兒真功夫,這几下快刀快劍,竟和青城掌門斗了個勢均力敵。”

    驀然間砰的一聲大響,兵刃相交聲登時止歇。儀琳握著曲非煙的
手,掌心中都是冷汗,不知田余二人相斗到底誰勝誰負,按理說,田
伯光數次欺辱于她,該當盼望他被余滄海打敗才是,但她竟是盼望余
滄海為田伯光所敗,最好余滄海快快離去,師父也快快離去,讓令狐
沖在這里安安靜靜的養傷。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要緊關頭,倘若見
到余滄海沖進房來,一驚之下,創口再裂,那是非死不可。

    卻聽得田伯光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叫道:“余觀主,房中地方太
小,手腳施展不開,咱們到曠地之上,大戰三四百回合,瞧瞧到底是
誰厲害。要是你打勝,這個千嬌百媚的小粉頭玉寶兒便讓給你,假如
你輸了,這玉寶兒可是我的。”余滄海氣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開來,
這淫賊這番話,竟說自己和他相斗乃是爭風吃醋,為了爭奪“群玉院
”中一個妓女,叫作甚么玉寶兒的。

    適才在房中相斗,頃刻間拆了五十余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
俱有法度,余滄海自忖對方武功實不在自己之下,就算再斗三四百招
,可也并無必勝把握。

    一霎時間,四下里一片寂靜。儀琳似乎聽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之聲,湊頭過去,在曲非煙耳邊輕輕問道:“他……他們會不會進來
?”其實曲非煙的年紀比她輕著好几歲,但當這情急之際,儀琳一切
全沒了主意。曲非煙并不回答,伸手按住了她嘴。

    忽聽得劉正風的聲音說道:“余觀主,田伯光這□做惡多端,日
后必無好死,咱們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時。這間妓院藏垢納污,
兄弟早就有心將之搗了,這事待兄弟來辦。大年,為義,大伙進去搜
搜,一個人也不許走了。”劉門弟子向大年和米為義齊聲答應。接著
聽得定逸師太急促傳令,吩咐眾弟子四周上下團團圍住。

    儀琳越來越惶急,只聽得劉門眾弟子大聲呼叱,一間間房查將過
來。劉正風和余滄海在旁監督,向大年和米為義諸人將妓院中龜頭和
鴇兒打得殺豬價叫。青城派群弟子將妓院中的家�h用具,茶杯酒壺,
乒乒乓乓的打得落花流水。耳聽得劉正風諸人轉眼便將過來,儀琳急
得几欲暈去,心想:“師父前來救我,我卻不出聲答應,在妓院之中
,和令狐大哥深夜同處一室。雖然他身受重傷,但衡山派、青城派這
許多男人一涌而進,我便有一百張嘴巴也分說不了。如此連累恆山派
的清名,我……我如何對得起師父和眾位師姊?”伸手拔出佩劍,便
往頸中揮去。

    曲非煙聽得長劍出鞘之聲,已然料到,左手一翻,黑暗中抓住了
她手腕,喝聲道:“使不得!我和你沖出去。”忽聽得悉瑟有聲,令
狐沖在床上坐了起來,低聲道:“點亮了蠟燭!”曲非煙道:“干甚
么?”令狐沖道:“我叫你點亮了蠟燭!”聲音中頗含威嚴。曲非煙
便不再問,取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燃了蠟燭。

    燭光之下,儀琳見到令狐沖臉色白得猶如死人,忍不住低低驚呼
了一聲。令狐沖指著床頭自己的那件大氅,道:“給我披在……在身
上。”儀琳全身發抖,俯身取了過來,披在他身上。令狐沖拉過大氅
前襟,掩住了胸前的血跡和傷口,說道:“你們兩人,都睡在床上。
”曲非煙嘻嘻一笑,道:“好玩,好玩!”拉著儀琳,鑽入了被窩。
這時外邊諸人都已見到了這間房中的燭火,紛紛叫道:“到那邊去搜
搜。”蜂擁而來。令狐沖提一口氣,搶過去掩上了門,橫上門閂,回
身走到床前,揭開帳子,道:“都鑽進被窩去!”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3

儀琳道:“你……你別動,小心傷口。”令狐沖伸出左手,將她
的頭推入被窩中,右手卻將曲非煙的一頭長發拉了出來,散在枕頭之
上。只是這么一推一拉,自知傷口的鮮血又在不絕外流,雙膝一軟,
坐在床沿之上。這時房門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養
的,開門!”跟著砰的一聲,有人將房門踢開,三四個人同時搶將進
來。

    當先一人正是青城派弟子洪人雄。他一見令狐沖,大吃一驚,叫
道:“令狐……是令狐沖……”急退了兩步。向大年和米為義不識得
令狐沖,但均知他已為羅人杰所殺,聽洪人雄叫出他的名字,都是心
頭一震,不約而同的后退。各人睜大了雙眼,瞪視著他。

    令狐沖慢慢站了起來,道:“你們……這許多人……”洪人雄道
:“令狐……令狐沖,原來……原來你沒死?”令狐沖冷冷的道:“
哪有這般容易便死?”

    余滄海越眾而前,叫道:“你便是令狐沖了?好,好!”令狐沖
向他瞧了一眼,并不回答。余滄海道:“你在這妓院之中,干甚么來
著?”令狐沖哈哈一笑,道:“這叫做明知故問。在妓院之中,還干
甚么來著?”余滄海冷冷的道:“素聞華山派門規甚嚴,你是華山派
掌門大弟子,‘君子劍’岳先生的嫡派傳人,卻偷偷來嫖妓宿娼,好
笑啊好笑!”令狐沖道:“華山派門規如何,是我華山派的事,用不
著旁人來瞎操心。”余滄海見多識廣,見他臉無血色,身子還在發抖
,顯是身受重傷模樣,莫非其中有詐?心念一轉之際,尋思:“恆山
派那小尼姑說這�堣w為人杰所殺,其實并未斃命,顯是那小尼姑撒謊
騙人。

    聽她說來,令狐大哥長,令狐大哥短,叫得脈脈含情,說不定他
二人已結下了私情。有人見到那小尼姑到過妓院之中,此刻卻又影蹤
全無,多半便是給這�娷瓣F起來。哼,他五岳劍派自負是武林中的名
門正派,瞧我青城派不起,我要是將那小尼姑揪將出來,不但羞辱了
華山、恆山兩派,連整個五岳劍派也是面目無光,叫他們從此不能在
江湖上夸口說嘴。”目光四下一轉,不見房中更有別人,心想:“看
來那小尼姑便藏在床上。”向洪人雄道:“人雄,揭開帳子,咱們瞧
瞧床上有甚么好把戲。”

    洪人雄道:“是!”上前兩步,他吃過令狐沖的苦頭,情不自禁
的向他望了一眼,一時不敢再跨步上前。令狐沖道:“你活得不耐煩
了?”洪人雄一窒,但有師父撐腰,也不如何懼他,刷的一聲,拔出
了長劍。

    令狐沖向余滄海道:“你要干甚么?”余滄海道:“恆山派走失
了一名女弟子,有人見到她是在這座妓院之中,咱們要查一查。”令
狐沖道:“五岳劍派之事,也勞你青城派來多管閑事?”余滄海道:
“今日之事,非查明白不可。人雄,動手!”洪人雄應道:“是!”
長劍伸出,挑開了帳子。

    儀琳和曲非煙互相摟抱,躲在被窩之中,將令狐沖和余滄海的對
話,一句句都聽得清清楚楚,心頭只是叫苦,全身瑟瑟發抖,聽得洪
人雄挑開帳子,更嚇得魂飛天外。帳子一開,眾人目光都射到床上,
只見一條繡著雙鴛鴦的大紅錦被之中裹得有人,枕頭上舞著長長的萬
縷青絲,錦被不住顫動,顯然被中人十分害怕。

    余滄海一見到枕上的長發,好生失望,顯然被中之人并非那個光
頭小尼姑了,原來令狐沖這�堛G然是在宿娼。令狐沖冷冷的道:“余
觀主,你雖是出家人,但聽說青城派道士不禁婚娶,你大老婆、小老
婆著實不少。你既這般好色如命,想瞧妓院中光身赤裸的女子,干么
不爽爽快快的揭開被窩,瞧上几眼?何必借口甚么找尋恆山派的女弟
子?”余滄海喝道:“放你的狗屁!”右掌呼的一聲劈出,令狐沖側
身一閃,避開了掌風,重傷之下,轉動不靈,余滄海這一掌又劈得凌
厲,還是被他掌風邊緣掃中了,站立不定,一交倒在床上。

    他用力支撐,又站了起來,一張嘴,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身子
搖晃兩下,又噴出一口鮮血。余滄海欲待再行出手,忽聽得窗外有人
叫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那“臉”字尾聲未絕,余滄海已然
右掌轉回,劈向窗格,身隨掌勢,到了窗外。房內燭光照映出來,只
見一個丑臉駝子正欲往牆角邊逃去。余滄海喝道:“站住了!”

    那駝子正是林平之所扮。他在劉正風府中與余滄海朝相之后,乘
著曲非煙出現,余滄海全神注視到那女童身上,便即悄悄溜了出來。

    他躲在牆角邊,一時打不定主意,實不知如何,才能救得爹娘,
沉吟半晌,心道:“我假裝駝子,大廳中人人都已見到了,再遇上青
城派的人,非死不可。是不是該當回復本來面目?”回思適才給余滄
海抓住,全身登時酸軟,更無半分掙扎之力,怎地世上竟有如此武功
高強之人?心頭思潮起伏,只呆呆出神。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有人在他駝背上輕輕一拍。林平之大
吃一驚,急忙轉身,眼前一人背脊高聳,正是那正牌駝子“塞北明駝
”木高峰,聽他笑道:“假駝子,做駝子有甚么好?干么你要冒充是
我徒子徒孫?”

    林平之情知此人性子凶暴,武功又極高,稍一對答不善,便是殺
身之禍,但適才在大廳中向他磕過頭,又說他行俠仗義,并未得罪于
他,只須繼續如此說,諒來也不致惹他生氣,便道:“晚輩曾聽許多
人言道:‘塞北明駝’木大俠英名卓著,最喜急人之難,扶危解困。
晚輩一直好生仰慕,是以不知不覺的便扮成木大俠的模樣,萬望恕罪
。”
    木高峰哈哈一笑,說道:“甚么急人之難,扶危解困?當真胡說
八道。”他明知林平之是在撒謊,但這些話總是聽來十分入耳,問道
:“你叫甚么名字?是哪一個的門下?”林平之道:“晚輩其實姓林
,無意之間冒認了前輩的姓氏。”木高峰冷笑道:“甚么無意之間?
你只是想拿你爺爺的名頭來招搖撞騙。余滄海是青城掌門,伸一根手
指頭也立時將你斃了。你這小子居然敢沖撞于他,膽子當真不小。”
林平之一聽到余滄海的名字,胸口熱血上涌,大聲道:“晚輩但教有
一口氣在,定須手刃了這奸賊。”

    木高峰奇道:“余滄海跟你有甚么怨仇?”林平之略一遲疑,尋
思:“憑我一己之力,難以救得爹爹媽媽,索性再拜他一拜,求他援
手。”當即雙膝跪倒,磕頭道:“晚輩父母落入這奸賊之手,懇求前
輩仗義相救。”木高峰皺起眉頭,連連搖頭,說道:“沒好處之事,
木駝子是向來不做的,你爹爹是誰?救了他于我有甚么得益?”

    正說到這里,忽聽門邊有人壓低了聲音說話,語氣甚是緊急,說
道:“快稟報師父,在群玉院妓院中,青城派又有一人給人家殺了,
恆山派有人受了傷逃回來。”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4

木高峰低聲道:“你的事慢慢再說,眼前有一場熱鬧好看,你想
開眼界便跟我同去。”林平之心想:“只須陪在他的身邊,便有機會
求他。”當即道:“是,是。老前輩去哪里,晚輩自當追隨。”木高
峰道:“咱們把話說在頭里,木駝子不論甚么事,總須對自己有好處
才干。你若想單憑几頂高帽子,便叫你爺爺去惹麻煩上身,這種話少
提為妙。”

    林平之唯唯喏喏,含糊答應。忽聽得木高峰道:“他們去了,跟
著我來。”只覺右腕一緊,已被他抓住,跟著騰身而起,猶似足不點
地般在衡山街上奔馳。

    到得群玉院外,木高峰和他挨在一株樹后,窺看院中眾人動靜。
余滄海和田伯光交手、劉正風等率人搜查、令狐沖挺身而出等情,他
二人都一一聽在耳里。待得余滄海又欲擊打令狐沖,林平之再也忍耐
不住,將“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這八個字叫了出來。

    林平之叫聲出口,自知魯莽,轉身便欲躲藏,哪知余滄海來得快
極,一聲“站住了!”力隨聲至,掌力已將林平之全身籠住,只須一
發,便能震得他五臟碎裂,骨骼齊折,待見到他形貌,一時含力不發
,冷笑道:“原來是你!”眼光向林平之身后丈許之外的木高峰射去
,說道:“木駝子,你几次三番,指使小輩來和我為難,到底是何用
意?”

    木高峰哈哈一笑,道:“這人自認是我小輩,木駝子卻沒認他。
他自姓林,我自姓木,這小子跟我有甚么干系?余觀主,木駝子不是
怕你,只是犯不著做冤大頭,給一個無名小輩做擋箭牌。要是做一做
擋箭牌有甚么好處,金銀財寶滾滾而來,木駝子權衡輕重,這算盤打
得響,做便做了。可是眼前這般全無進益的蝕本買賣,卻是決計不做
的。”

    余滄海一聽,心中一喜,便道:“此人既跟木兄并無干系,乃是
冒充招搖之徒,貧道不必再顧你的顏面了。”積蓄在掌心中的力道正
欲發出,忽聽窗內有人說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臉!”余滄海回過
頭來,只見一人憑窗而立,正是令狐沖。余滄海怒氣更增,但“以大
欺小,好不要臉”這八個字,卻正是說中了要害,眼前這二人顯然武
功遠不如己,若欲殺卻,原只一舉手之勞,但“以大欺小”那四個字
,卻無論如何是逃不過的,既是“以大欺小”,那下面“好不要臉”
四字便也順理成章的了。

    但若如此輕易饒了二人,這口氣如何便咽得下去?他冷笑一聲,
向令狐沖道:“你的事,以后我找你師父算帳。”回頭向林平之道:
“小子,你到底是哪個門派的?”林平之怒叫:“狗賊,你害得我家
破人亡,此刻還來問我?”余滄海心下奇怪:“我几時識得你這丑八
怪了?甚么害得你家破人亡,這話卻從哪里說起?”但四下里耳目眾
多,不欲細問,回頭向洪人雄道:“人雄,先宰了這小子,再擒下了
令狐沖。”是青城派弟子出手,便說不上“以大欺小”。洪人雄應道
:“是!”拔劍上前。

    林平之伸手去拔佩劍,甫一提手,洪人雄的長劍寒光森然,已直
指到了胸前。林平之叫道:“余滄海,我林平之……”余滄海一驚,
左掌急速拍出,掌風到處,洪人雄的長劍被震得一偏,從林平之右臂
外掠過。余滄海道:“你說甚么?”林平之道:“我林平之做了厲鬼
,也會找你索命。”余滄海道:“你……你是福威鏢局的林平之?”

    林平之既知已無法隱瞞,索性堂堂正正的死個痛快,雙手撕下臉
上膏藥,朗聲道:“不錯,我便是福州福威鏢局的林平之。你兒子調
戲良家姑娘,是我殺的。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爹爹媽媽,你……你
……你將他們關在哪里?”

    青城派一舉挑了福威鏢局之事,江湖上早已傳得沸沸揚揚。長青
子早年敗在林遠圖劍下之事,武林中并不知情,人人都說青城派志在
劫奪林家辟邪劍法的劍譜。令狐沖正因聽了這傳聞,才在回雁樓頭以
此引得羅人杰俯身過來,挺劍殺卻。

    木高峰也已得知訊息,此刻聽得眼前這假駝子是“福威鏢局的林
平之”,而眼見余滄海一聽到他自報姓名,便忙不迭的將洪人雄長劍
格開,神情緊張,看來確是想著落在這年輕人身上得到辟邪劍譜。

    其時余滄海左臂長出,手指已抓住林平之的右腕,手臂一縮,便
要將他拉了過去。木高峰喝道:“且慢!”飛身而出,伸手抓住了林
平之的左腕,向后一拉。林平之雙臂分別被兩股大力前后拉扯,全身
骨骼登時格格作響,痛得几欲暈去。余滄海知道自己若再使力,非將
林平之登時拉死不可,當即右手長劍遞出,向木高峰刺去,喝道:“
木兄,撒手!”木高峰左手一揮,當的一聲響,格開長劍,手中已多
了一柄青光閃閃的彎刀。

    余滄海展開劍法,嗤嗤嗤聲響不絕,片刻間向木高峰連刺了八九
劍,說道:“木兄,你我無冤無仇,何必為這小子傷了兩家和氣?”
左手亦抓住林平之右腕不放。木高峰揮動彎刀,將來劍一一格開,說
道:“適才大庭廣眾之間,這小子已向我磕過了頭,叫了我‘爺爺’
,這是眾目所見、眾耳所聞之事。在下和余觀主雖然往日無冤,近日
無仇,但你將一個叫我爺爺之人捉去殺了,未免太不給我臉面。做爺
爺的不能庇護孫子,以后還有誰肯再叫我爺爺?”兩人一面說話,兵
刃相交聲叮當不絕,越打越快。

    余滄海怒道:“木兄,此人殺了我的親生兒子,殺子之仇,豈可
不報?”木高峰哈哈一笑,道:“好,沖著余觀主的金面,就替你報
仇便了。來來來,你向前拉。我向后拉,一二三!咱們將這小子拉為
兩片!”他說完這句話后,又叫:“一,二,三!”這“三”字一出
口,掌上力道加強,林平之全身骨骼格格之聲更響。

    余滄海一驚,報仇并不急在一時,劍譜尚未得手,卻決不能便傷
了林平之性命,當即松手。林平之立時便給木高峰拉了過去。

    木高峰哈哈一笑,說道:“多謝,多謝!余觀主當真夠朋友,夠
交情,沖著木駝子的臉面,連殺子大仇也肯放過了。江湖上如此重義
之人,還真的沒第二位!”余滄海冷冷的道:“木兄知道了就好。這
一次在下相讓一步,以后可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木高峰笑嘻嘻的道
:“那也未必。說不定余觀主義薄云天,第二次又再容讓呢。”

    余滄海哼了一聲,左手一揮,道:“咱們走!”率領本門弟子,
便即退走。這時定逸師太急于找尋儀琳,早已與恆山派群尼向西搜了
下去。劉正風率領眾弟子向東南方搜去。青城派一走,群玉院外便只
剩下木高峰和林平之二人。木高峰笑嘻嘻的道:“你非但不是駝子,
原來還是個長得挺俊的小子。小子,你也不用叫我爺爺。駝子挺喜歡
你,收你做了徒弟如何?”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4

林平之適才被二人各以上乘內力拉扯,全身疼痛難當,兀自沒喘
過氣來,聽木高峰這么說,心想:“這駝子的武功高出我爹爹十倍,
余滄海對他也頗為忌憚,我要復仇雪恨,拜他為師,便有指望。可是
他眼見那青城弟子使劍殺我,本來毫不理會,一聽到我的來歷,便即
出手和余滄海爭奪。此刻要收我為弟子,顯是不懷好意。”木高峰見
他神色猶豫,又道:“塞北明駝的武功聲望,你是知道的了。迄今為
止,我還沒收過一個弟子。你拜我為師,為師的把一身武功傾囊相授
,那時別說青城派的小子們決不是你對手,假以時日,要打敗余滄海
亦有何難?小子,怎么你還不磕頭拜師?”

    他越說得熱切,林平之越是起疑:“他如當真愛惜我,怎地剛才
抓住我手,用力拉扯,全無絲毫顧忌?余滄海這惡賊得知我是他的殺
子大仇之后,反而不想就此拉死我了,自然是為了甚么辟邪劍譜。五
岳劍派中盡多武功高強的正直之士,我欲求明師,該找那些前輩高人
才是。這駝子心腸毒辣,武功再高,我也決不拜他為師。”

    木高峰見他仍是遲疑,心下怒氣漸增,但仍笑嘻嘻道:“怎么?
你嫌駝子的武功太低,不配做你師父么?”林平之見木高峰霎時間滿
面烏云,神情猙獰可怖,但怒色一現即隱,立時又顯得和藹可親,情
知處境危險,若不拜他為師,說不定他怒氣發作,立時便將自己殺了
,當即道:“木大俠,你肯收晚輩為徒,那正是晚輩求之不得之事。
只是晚輩學的是家傳武功,倘若另投明師,須得家父允可,這一來是
家法,二來也是武林中的規矩。”

    木高峰點了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不過你這一點玩意兒,
壓根兒說不上是甚么功夫,你爹爹想來武功也是有限。我老人家今日
心血來潮,一時興起,要收你為徒,以后我未必再有此興致了。機緣
可遇不可求,你這小子瞧來似乎機伶,怎地如此胡涂?這樣罷,你先
磕頭拜師。然后我去跟你爹爹說,諒他也不敢不允。”

    林平之心念一動,說道:“木大俠,晚輩的父母落在青城派手中
,生死不明,求木大俠去救了出來。那時晚輩感恩圖報,木大俠有甚
么囑咐,自當遵從。”

    木高峰怒道:“甚么?你向我討價還價?你這小子有甚么了不起
,我非收你為徒不可?你居然來向我要挾,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隨即想到余滄海肯在眾目睽睽之下讓步,不將殺子大仇人撕開兩片,
自是另有重大圖謀,像余滄海這樣的人,哪會輕易上當?多半江湖上
傳言不錯,他林家那辟邪劍譜確是非同小可,只要收了這小子為徒,
這部武學寶笈遲早便能得到手,說道:“快磕頭,三個頭磕下去,你
便是我的徒弟了。徒弟的父母,做師父的焉有不關心之理?余滄海捉
了我徒弟的父母,我去向他要人,名正言順,他怎敢不放?”

    林平之救父母心切,心想:“爹爹媽媽落在奸人手中,度日如年
,說甚么也得盡快將他們救了出來。我一時委曲,拜他為師,只須他
救出我爹爹媽媽,天大的難事也擔當了。”當即屈膝跪倒,便要磕頭
。木高峰怕他反悔,伸手往他頭頂按落,掀將下去。

    林平之本想磕頭,但給他這么使力一掀,心中反感陡生,自然而
然的頭頸一硬,不讓他按下去。木高峰怒道:“嘿,你不磕頭嗎?”
手上加了一分勁道。林平之本來心高氣傲,做慣了少鏢頭,平生只有
受人奉承,從未遇過屈辱,此番為了搭救父母,已然決意磕頭,但木
高峰這么伸手一掀,弄巧反拙,激發了他的倔強本性,大聲道:“你
答應救我父母,我便答應拜你為師,此刻要我磕頭,卻是萬萬不能。


    木高峰道:“萬萬不能?咱們瞧瞧,果真是萬萬不能?”手上又
加了一分勁力。林平之腰板力挺,想站起身來,但頭頂便如有千斤大
石壓住了,卻哪里站得起來?他雙手撐地,用力掙扎,木高峰手上勁
力又加了一分。林平之只聽得自己頸中骨頭格格作響。木高峰哈哈大
笑,道:“你磕不磕頭?我手上再加一分勁道,你的頭頸便折斷了。


    林平之的頭被他一寸一寸的按將下去,離地面已不過半尺,奮力
叫道:“我不磕頭,偏不磕頭!”木高峰道:“瞧你磕不磕頭?”手
一沉,林平之的額頭又被他按低了兩寸。便在此時,林平之忽覺背心
上微微一熱,一股柔和的力道傳入體內,頭頂的壓力斗然間輕了,雙
手在地上一撐,便即站起。

    這一下固然大出林平之意料之外,而木高峰更是大吃一驚,適才
沖開他手上勁道的這股內力,似乎是武林中盛稱的華山派“紫霞功”
,聽說這門內功初發時若有若無,綿如云霞,然而蓄勁極韌,到后來
更鋪天蓋地,勢不可當,“紫霞”二字由此而來。

    木高峰驚詫之下,手掌又迅即按上林平之頭頂,掌心剛碰到林平
之頭頂,他頂門上又是一股柔韌的內力升起,兩者一震,木高峰手臂
發麻,胸口也隱隱作痛。他退后兩步,哈哈一笑,說道:“是華山派
的岳兄嗎?怎地悄悄躲在牆角邊,開駝子的玩笑?”

    牆角后一人縱聲大笑,一個青衫書生踱了出來,輕袍緩帶,右手
搖著折扇,神情甚是瀟洒,笑道:“木兄,多年不見,丰采如昔,可
喜可賀。”

    木高峰眼見此人果然便是華山派掌門“君子劍”岳不群,心中向
來對他頗為忌憚,此刻自己正在出手欺壓一個武功平平的小輩,恰好
給他撞見,而且出手相救,不由得有些尷尬,當即笑嘻嘻的道:“岳
兄,你越來越年輕了,駝子真想拜你為師,學一學這門‘陰陽采補’
之朮。”

    岳不群“呸”的一聲,笑道:“駝子越來越無聊。故人見面,不
敘契闊,卻來胡說八道。小弟又懂甚么這種邪門功夫了?”木高峰笑
道:“你說不會采補功夫,誰也不信,怎地你快六十歲了,忽然返老
還童,瞧起來倒像是駝子的孫兒一般。”林平之當木高峰的手一松,
便已跳開几步,眼見這書生頦下五柳長須,面如冠玉,一臉正氣,心
中景仰之情,油然而生,知道適才是他出手相救,聽得木高峰叫他為
“華山派的岳兄”,心念一動:“這位神仙般的人物,莫非便是華山
派掌門岳先生?只是他瞧上去不過四十來歲,年紀不像。那勞德諾是
他弟子,可比他老得多了。”

    待聽木高峰贊他駐顏有朮,登時想起:曾聽母親說過,武林中高
手內功練到深處,不但能長壽不老,簡直真能返老還童,這位岳先生
多半有此功夫,不禁更是欽佩。

    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木兄一見面便不說好話。木兄,這少
年是個孝子,又是頗具俠氣,原堪造就,怪不得木兄喜愛。他今日種
種禍患,全因當日在福州仗義相救小女靈珊而起,小弟實在不能袖手
不理,還望木兄瞧著小弟薄面,高抬貴手。”

    木高峰臉上現出詫異神情,道:“甚么?憑這小子這一點兒微末
道行,居然能去救靈珊侄女?只怕這話要倒過來說,是靈珊賢侄女慧
眼識玉郎……”岳不群知道這駝子粗俗下流,接下去定然沒有好話,
便截住他話頭,說道:“江湖上同道有難,誰都該當出手相援,粉身
碎骨是救,一言相勸也是救,倒也不在乎武藝的高低。木兄,你如決
意收他為徒,不妨讓這少年稟明了父母,再來投入貴派門下,豈不兩
全其美?”

    木高峰眼見岳不群插手,今日之事已難以如愿,便搖了搖頭,道
:“駝子一時興起,要收他為徒,此刻卻已意興索然,這小子便再磕
我一萬個頭,我也不收了。”說著左腿忽起,拍的一聲,將林平之踢
了個筋斗,摔出數丈。這一下卻也大出岳不群的意料之外,全沒想到
他抬腿便踢,事先竟沒半點征兆,渾不及出手阻攔。

    好在林平之摔出后立即躍起,似乎并未受傷。岳不群道:“木兄
,怎地跟孩子們一般見識?我說你倒是返老還童了。”木高峰笑道:
“岳兄放心,駝子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了這位……你這位…
…哈哈……我也不知道是你這位甚么,再見,再見,真想不到華山派
如此赫赫威名,對這《辟邪劍譜》卻也會眼紅。”一面說,一面拱手
退開。岳不群搶上一步,大聲道:“木兄,你說甚么話來?”突然之
間,臉上滿布紫氣,只是那紫氣一現即隱,頃刻間又回復了白淨面皮


    木高峰見到他臉上紫氣,心中打了個突,尋思:“果然是華山派
的“紫霞功’!岳不群這□劍法高明,又練成了這神奇內功,駝子倒
得罪他不得。”當下嘻嘻一笑,說道:“我也不知《辟邪劍譜》是甚
么東西,只是見青城余滄海不顧性命的想搶奪,隨口胡謅几句,岳兄
不必介意。”說著掉轉身子,揚長而去。

    岳不群瞧著他的背影在黑暗中隱沒,嘆了口氣,自言自語:“武
林中似他這等功夫,那也是很難得了,可就偏生自甘……”下面“下
流”兩字,忍住了不說,卻搖了搖頭。突然間林平之奔將過來,雙膝
一屈,跪倒在地,不住磕頭,說道:“求師父收錄門牆,弟子恪遵教
誨,嚴守門規,決不敢有絲毫違背師命。”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4

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我若收了你為徒,不免給木駝子背后
說嘴,說我跟他搶奪徒弟。”林平之磕頭道:“弟子一見師父,說不
出的欽佩仰慕,那是弟子誠心誠意的求懇。”說著連連磕頭。岳不群
笑道:“好罷,我收你不難,只是你還沒稟明父母呢,也不知他們是
否允可。”林平之道:“弟子得蒙恩收錄,家父家母歡喜都還來不及
,決無不允之理。家父家母為青城派眾惡賊所擒,尚請師父援手相救
。”岳不群點了點頭,道:“起來罷!好,咱們這就去找你父母。”
回頭叫道:“德諾、阿發、珊兒,大家出來!”

    只見牆角后走出一群人來,正是華山派的群弟子。原來這些人早
就到了,岳不群命他們躲在牆后,直到木高峰離去,這才現身,以免
人多難堪,令他下不了台。勞德諾等都歡然道賀:“恭喜師父新收弟
子。”岳不群笑道:“平之,這几位師哥,在那小茶館中,你早就都
見過了,你向眾師哥見禮。”老者是二師兄勞德諾,身形魁梧的漢子
是三師兄梁發,腳夫模樣的是四師兄施戴子,手中總是拿著個算盤的
是五師兄高根明,六師兄六猴兒陸大有,那是誰都一見就不會忘記的
人物,此外七師兄陶鈞、八師兄英白羅是兩個年輕弟子。林平之一一
拜見了。

    忽然岳不群身后一聲嬌笑,一個清脆的聲音道:“爹爹,我算是
師姊,還是師妹?”    林平之一怔,認得說話的是當日那個賣酒少
女、華山門下人人叫她作“小師妹”的,原來她竟是師父的女兒。只
見岳不群的青袍后面探出半邊雪白的臉蛋,一只圓圓的左眼骨溜溜地
轉了几轉,打量了他一眼,又縮回岳不群身后。林平之心道:“那賣
酒少女容貌丑陋,滿臉都是麻皮,怎地變了這幅模樣?”她乍一探頭
,便即縮回,又在夜晚,月色朦朧,無法看得清楚,但這少女容顏俏
麗,卻是絕無可疑。又想:“她說她喬裝改扮,到福州城外賣酒,定
逸師太又說她裝成一副怪模怪樣。那么她的丑樣,自然是故意裝成的
了。”

    岳不群笑道:“這里個個人入門比你遲,卻都叫你小師妹。你這
師妹命是坐定了的,那自然也是小師妹了。”那少女笑道:“不行,
從今以后,我可得做師姊了。爹爹,林師弟叫我師姊,以后你再收一
百個弟子、兩百個弟子,也都得叫我師姊了。”她一面說,一面笑,
從岳不群背后轉了出來,蒙蒙月光下,林平之依稀見到一張秀麗的瓜
子臉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射向他臉。

    林平之深深一揖,說道:“岳師姊,小弟今日方蒙恩師垂憐收錄
門下。先入門者為大,小弟自然是師弟。”岳靈珊大喜,轉頭向父親
道:“爹,是他自愿叫我師姊的,可不是我強逼他。”岳不群笑道:
“人家剛入我門下,你就說到‘強逼’兩字。他只道我門下個個似你
一般,以大壓小,豈不嚇壞了他?”說得眾弟子都笑了起來。

    岳靈珊道:“爹,大師哥躲在這地方養傷,又給余滄海那臭道士
打了一掌,只怕十分凶險,快去瞧瞧他。”岳不群雙眉微蹙,搖了搖
頭,道:“根明、戴子,你二人去把大師哥抬出來。”高根明和施戴
子齊聲應諾,從窗口躍入房中,但隨即聽到他二人說道:“師父,大
師哥不在這里,房里沒人。”跟著窗中透出火光,他二人已點燃了蠟
燭。

    岳不群眉頭皺得更加緊了,他不愿身入妓院這等污穢之地,向勞
德諾道:“你進去瞧瞧。”勞德諾道:“是!”走向窗口。岳靈珊道
:“我也去瞧瞧。”岳不群反手抓住她的手臂,道:“胡鬧!這種地
方你去不得。”岳靈珊急得几乎要哭出聲來,道:“可是……可是大
師哥身受重傷……只怕他有性命危險。”岳不群低聲道:“不用擔心
,他敷了恆山派的‘天香斷續膠’,死不了。”岳靈珊又驚又喜,道
:“爹,你……你怎么知道?”岳不群道:“低聲,別多嘴!”

    令狐沖重傷之余,再給余滄海掌風帶到,創口劇痛,又嘔了几口
血,但神智清楚,耳聽得木高峰和余滄海爭執,眾人逐一退去,又聽
得師父到來。他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便只怕師父,一聽到師父和木
高峰說話,便想自己這番胡鬧到了家,不知師父會如何責罰,一時忘
了創口劇痛,轉身向床,悄聲道:“大事不好,我師父來了,咱們快
逃。”立時扶著牆壁,走出房去。

    曲非煙拉著儀琳,悄悄從被窩中鑽出,跟了出去,只見令狐沖搖
搖晃晃,站立不定,兩人忙搶上扶住。令狐沖咬著牙齒,穿過了一條
走廊,心想師父耳目何等靈敏,只要一出去,立時便給他知覺,眼見
右首是間大房,當即走了進去,道:“將……將門窗關上。”曲非煙
依言帶上了門,又將窗子關了。令狐沖再也支持不住,斜躺床上,喘
氣不止。

    三個人不作一聲,過了良久,才聽得岳不群的聲音遠遠說道:“
他不在這里了,咱們走罷!”令狐沖吁了口氣,心下大寬。又過一會
,忽聽得有人躡手躡腳的在院子中走來,低聲叫道:“大師哥,大師
哥。”卻是陸大有。令狐沖心道:“畢竟還是六猴兒跟我最好。”正
想答應,忽覺床帳簌簌抖動,卻是儀琳聽到有人尋來,害怕起來。令
狐沖心想:“我這一答應,累了這位小師父的清譽。”當下便不作聲
,耳聽得陸大有從窗外走過,一路“大師哥,大師哥”的呼叫,漸漸
運去,再無聲息。

    曲非煙忽道:“喂,令狐沖,你會死么?”令狐沖道:“我怎么
能死?我如死了,大損恆山派的令譽,太對不住人家了。”曲非煙奇
道:“為甚么?”令狐沖道:“恆山派的治傷靈藥,給我既外敷,又
內服,如果仍然治不好,令狐沖豈非大大的對不住……對不住這位恆
山派的師妹?”曲非煙笑道:“對,你要是死了,太也對不住人家了
。”

    儀琳見他傷得如此厲害,兀自在說笑話,既佩服他的膽氣,又稍
為寬心,道:“令狐大哥,那余觀主又打了你一掌,我再瞧瞧你的傷
口。”令狐沖支撐著要坐起身來。曲非煙道:“不用客氣啦,你這就
躺著罷。”令狐沖全身乏力,實在坐不起身,只得躺在床上。

    曲非煙點亮了蠟燭。儀琳見令狐沖衣襟都是鮮血,當下顧不得嫌
疑,輕輕揭開他長袍,取過臉盆架上挂著的一塊洗臉手巾,替他抹淨
了傷口上的血跡,將懷中所藏的天香斷續膠盡數抹在他傷口上。令狐
沖笑道:“這么珍貴的靈藥,浪費在我身上,未免可惜。”

    儀琳道:“令狐大哥為我受此重傷,別說區區藥物,就是……就
是……”說到這里,只覺難以措詞,囁嚅一會,續道:“連我師父她
老人家,也贊你是見義勇為的少年英俠,因此和余觀主吵了起來呢。”

    令狐沖笑道:“贊倒不用了,師太她老人家只要不罵我,已經謝
天謝地啦。”儀琳道:“我師父怎……怎會罵你?令狐大哥,你只須
靜養十二個時辰,傷口不再破裂,那便無礙了。”又取出三粒白云熊
膽丸,喂著他服了。

    曲非煙忽道:“姊姊,你在這里陪著他,提防壞人又來加害。爺
爺等著我呢,我這可要去啦。”儀琳急道:“不,不!你不能走。我
一個人怎能耽在這里?”曲非煙笑道:“令狐沖不是好端端在這里么
?你又不是一個人。”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4

說著轉身便走。儀琳大急,縱身上前,一把抓住她左臂,情急之
下,使上了恆山派擒拿手法,牢牢抓住她臂膀,道:“你別走!”曲
非煙笑道:“哎喲,動武嗎?”儀琳臉一紅,放開了手,央求道:“
好姑娘,你陪著我。”曲非煙笑道:“好,好,好!我陪著你便是。
令狐沖又不是壞人,你干甚么這般怕他?”

    儀琳稍稍放心,道:“對不起,曲姑娘,我抓痛了你沒有?”曲
非煙道:“我倒不痛。令狐沖卻好像痛得很厲害。”儀琳一驚,掠開
帳子看時,只見令狐沖雙目緊閉,已自沉沉睡去。她伸手探他鼻息,
覺得呼吸勻淨,正感寬慰,忽聽得曲非煙格的一笑,窗格聲響。儀琳
急忙轉過身來,只見她已然從窗中跳了出去。

    儀琳大驚失色,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走到床前,說道:“令狐大
哥,令狐大哥,她……她走了。”但其時藥力正在發作,令狐沖昏昏
迷迷的,并不答話。儀琳全身發抖,說不出的害怕,過了好一會,才
過去將窗格拉上,心想:“我快快走罷,令狐大哥倘若醒轉,跟我說
話,那怎么辦?”轉念又想:“他受傷如此厲害,此刻便是一個小童
過來,隨手便能制他死命,我豈能不加照護,自行離去?”

    黑夜之中,只聽到遠處深巷中偶然傳來几下犬吠之聲,此外一片
靜寂,妓院中諸人早已逃之夭夭,似乎這世界上除了帳中的令狐沖外
,更無旁人。她坐在椅上,一動也不敢動,過了良久,四處雞啼聲起
,天將黎明。儀琳又著急起來:“天一亮,便有人來了,那怎么辦?


    她自幼出家,一生全在定逸師太照料之下,全無處世應變的經歷
,此刻除了焦急之外,想不出半點法子。正慌亂間,忽聽得腳步聲響
,有三四人從巷中過來,四下俱寂之中,腳步聲特別清晰。這几人來
到群玉院門前,便停住了,只聽一人說道:“你二人搜東邊,我二人
搜西邊,要是見到令狐沖,要拿活的。他身受重傷,抗拒不了。”

    儀琳初時聽到人聲,驚惶萬分,待聽到那人說要來擒拿令狐沖,
心中立時閃過一個念頭:“說甚么也要保得令狐大哥周全,決不能讓
他落入壞人手里。”這主意一打定,驚恐之情立去,登時頭腦清醒了
起來,搶到床邊,拉起墊在褥子上的被單,裹住令狐沖身子,抱了起
來,吹滅燭火,輕輕推開房門,溜了出去。

    這時也不辨東西南北,只是朝著人聲來處的相反方向快步而行,
片刻間穿過一片菜圃,來到后門,只見門戶半掩,原來群玉院中諸人
匆匆逃去,打開了后門便沒關上。她橫抱著令狐沖走出后門,從小巷
中奔了出去。不一會便到了城牆邊,暗忖:“須得出城才好,衡山城
中,令狐大哥的仇人太多。”沿著城牆疾行,一到城門口,便急竄而
出。

    一口氣奔出七八里,只是往荒山中急鑽,到后來再無路徑,到了
一處山坳之中。她心神略定,低頭看看令狐沖時,只見他已醒轉,臉
露笑容,正注視著自己。

    她突然見到令狐沖的笑容,心中一慌,雙手發顫,失手便將他身
子掉落。她“啊喲”一聲,急使一招“敬捧寶經”,俯身伸臂,將他
托住,總算這一招使得甚快,沒將他摔著,但自己下盤不穩,一個踉
蹌,向前搶了几步這才站住,說道:“對不住,你傷口痛嗎?”

    令狐沖微笑道:“還好!你歇一歇罷!”儀琳適才為了逃避青城
群弟子的追拿,一心一意只想如何才能使令狐沖不致遭到對方毒手,
全沒念及自己的疲累,此刻一定下來,只覺全身四肢都欲散了開來一
般,勉力將令狐沖輕輕放在草地之上,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喘
氣不止。令狐沖微笑道:“你只顧急奔,卻忘了調勻氣息,那是學武
……學武之人的大忌,這樣挺容易……容易受傷。”儀琳臉上微微一
紅,說道:“多謝令狐大哥指點。師父本來也教過我,一時心急,那
便忘了。”頓了一頓,問道:“你傷口痛得怎樣?”令狐沖道:“已
不怎么痛,略略有些麻痒。”儀琳大喜,道:“好啦,好啦,傷口麻
痒是痊愈之象,想不到竟好得這么快。”令狐沖見她喜悅無限,心下
也有些感動,笑道:“那是貴派靈藥之功。”

    忽然間嘆了口氣,恨恨的道:“只可惜我身受重傷,致受鼠輩之
侮,適才倘若落入了青城派那几個小子手中,死倒不打緊,只怕還得
飽受一頓折辱。”儀琳道:“原來你都聽見了?”想起自己抱著他奔
馳了這么久,也不知他從何時起便睜著眼睛在瞧自己,不由得臉如飛
霞。

    令狐沖不知她忽然害羞,只道她奔跑過久,耗力太多,說道:“
師妹,你打坐片刻,以貴派本門心法,調勻內息,免得受了內傷。”

    儀琳道:“是。”當即盤膝而坐,以師授心法運動內息,但心意
煩躁,始終無法寧靜,過不片刻,便睜眼向令狐沖瞧一眼,看他傷勢
有何變化,又看他是否在瞧自己,看到第四眼時,恰好和令狐沖的目
光相接。她嚇了一跳,急忙閉眼,令狐沖卻哈哈大笑起來。

    儀琳雙頰暈紅,忸怩道:“為……為甚么笑?”令狐沖道:“沒
甚么。你年紀小,坐功還淺,一時定不下神來,就不必勉強。定逸師
伯一定教過你,練功時過分勇猛精進,會有大礙,這等調勻內息,更
須心平氣和才是。”他休息片刻,又道:“你放心,我元氣已在漸漸
恢復,青城派那些小子們再追來,咱們不用怕他,叫他們再摔一個…
…摔一個屁股向后……向后……”儀琳微笑道:“摔一個青城派的平
沙落雁式。”令狐沖笑道:“不錯,妙極。甚么屁股向后,說起來太
過不雅,咱們就叫之為‘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說到最后几
個字,已有些喘不過氣來。

    儀琳道:“你別多說話,再好好兒睡一會罷。”令狐沖道:“我
師父也到了衡山城。我恨不得立時起身,到劉師叔家瞧瞧熱鬧去。”
儀琳見他口唇發焦,眼眶干枯,知他失血不少,須得多喝水才是,便
道:“我去找些水給你喝。一定口干了,是不是?”令狐沖道:“我
見來路之上,左首田里有許多西瓜。你去摘几個來罷。”儀琳道:“
好。”站起身來,一摸身邊,卻一文也無,道:“令狐大哥,你身邊
有錢沒有?”令狐沖道:“做甚么?”儀琳道:“去買西瓜呀!”令
狐沖笑道:“買甚么?順手摘來便是。左近又無人家,種西瓜的人一
定住得很遠,卻向誰買去?”儀琳囁嚅道:“不予而取,那是偷……
偷盜了,這是五戒中的第二戒,那是不可以的。倘若沒錢,向他們化
緣,討一個西瓜,想來他們也肯的。”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4

令狐沖有些不耐煩了,道:“你這小……”他本想罵她“小尼姑
好胡涂”,但想到她剛才出力相救,說到這“小”字便即停口。

    儀琳見他臉色不快,不敢再說,依言向左首尋去。走出二里有余
,果見數畝瓜田,累累的生滿了西瓜,樹巔蟬聲鳴響,四下里卻一個
人影也無,尋思:“令狐大哥要吃西瓜。可是這西瓜是有主之物,我
怎可隨便偷人家的?”快步又走出里許,站到一個高崗之上,四下眺
望,始終不見有人,連農舍茅屋也不見一間,只得又退了回來,站在
瓜田之中,踟躕半晌,伸手待去摘瓜,又縮了回來,想起師父諄淳告
誡的戒律,決不可偷盜他人之物,欲待退去,腦海中又出現了令狐沖
唇干舌燥的臉容,咬一咬牙,雙手合十,暗暗祝禱:“菩薩垂鑒,弟
子非敢有意偷盜,實因令狐大哥……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轉念一想
,又覺“令狐大哥要吃西瓜”這八個字,并不是甚么了不起的理由,
心下焦急,眼淚已然奪眶而出,雙手捧住一個西瓜,向上一提,瓜蒂
便即斷了,心道:“人家救你性命,你便為他墮入地獄,永受輪回之
苦,卻又如何?一人作事一身當,是我儀琳犯了戒律,這與令狐大哥
無干。”捧起西瓜,回到令狐沖身邊。

    令狐沖于世俗的禮法教條,從來不瞧在眼里,聽儀琳說要向人化
緣討西瓜,只道這個尼姑年輕不懂事,渾沒想到她為了采摘這一個西
瓜,心頭有許多交戰,受了這樣多委曲,見她折了西瓜回來,心頭一
喜,贊道:“好師妹,乖乖的小姑娘。”儀琳驀地聽到他這么稱呼自
己,心頭一震,險些將西瓜摔落,急忙抄起衣襟兜住。令狐沖笑道:
“干么這等慌張?你偷西瓜,有人要捉你么?”儀琳臉上又是一紅,
道:“不,沒人捉我。”緩緩坐了下來。

    其時天色新晴,太陽從東方升起,令狐沖和她所坐之處是在山陰
,日光照射不到,滿山樹木為雨水洗得一片青翠,山中清新之氣扑面
而來。

    儀琳定了定神,拔出腰間斷劍,見到劍頭斷折之處,心想:“田
伯光這惡人武功如此了得,當日若不是令狐大哥舍命相救,我此刻怎
能太太平平的仍然坐在這里?”一瞥眼,見到令狐沖雙目深陷,臉上
沒半點血色,自忖:“為了他,我便再犯多大惡業,也始終無悔,偷
一只西瓜,卻又如何?”言念及此,犯戒后心中的不安登時盡去,用
衣襟將斷劍抹拭干淨,便將西瓜剖了開來,一股清香透出。

    令狐沖嗅了几下,叫道:“好瓜!”又道:“師妹,我想起了一
個笑話。今年元宵,我們師兄妹相聚飲酒,靈珊師妹出了個燈謎,說
是:‘左邊一只小狗,右邊一個傻瓜’,打一個字。那時坐在她左邊
的,是我六師弟陸大有,便是昨晚進屋來尋找我的那個師弟。我是坐
在她右首。”儀琳微笑道:“她出這個謎兒,是取笑你和這位陸師兄
了。”令狐沖道:“不錯,這個謎兒倒不難猜,便是我令狐沖的這個
‘狐’字。她說是個老笑話,從書上看來的。只難得剛好六師弟坐在
她左首,我坐在她右首。也真湊巧,此刻在我身旁,又是這邊一只小
狗,這邊一只大瓜。”說著指指西瓜,又指指她,臉露微笑。儀琳微
笑道:“好啊,你繞彎兒罵我小狗。”

    將西瓜剖成一片一片,剔去瓜子,遞了一片給他。令狐沖接過咬
了一口,只覺滿口香甜,几口便吃完了。儀琳見他吃得歡暢,心下甚
是喜悅,又見他仰臥著吃瓜,襟前汁水淋漓,便將第二片西瓜切成一
小塊、一小塊的遞在他手里,一口一塊,汁水便不再流到衣上。見他
吃了几塊,每次伸手來接,總不免引臂牽動傷口,心下不忍,便將一
小塊一小塊西瓜喂在他口�堙C令狐沖吃了小半只西瓜,才想起儀琳卻
一口未吃,說道:“你自己也吃些。”儀琳道:“等你吃夠了我再吃
。”令狐沖道:“我夠了,你吃罷!”

    儀琳早已覺得口渴,又喂了令狐沖几塊,才將一小塊西瓜放入自
己口中,眼見令狐沖目不轉睛的瞧著自己,害羞起來,轉過身子,將
背脊向著他。令狐沖忽然贊道:“啊,真是好看!”語氣之中,充滿
了激賞之意。儀琳大羞,心想他怎么忽然贊我好看,登時便想站起身
來逃走,可是一時卻又拿不定主意,只覺全身發燒,羞得連頭頸中也
紅了。

    只聽得令狐沖又道:“你瞧,多美!見到了么?”儀琳微微側身
,見他伸手指著西首,順著他手指望去,只見遠處一道彩虹,從樹后
伸了出來,七彩變幻,艷麗無方,這才知他說“真是好看”,乃是指
這彩虹而言,適才是自己會錯了意,不由得又是一陣羞慚。只是這時
的羞慚中微含失望,和先前又是忸怩、又是暗喜的心情卻頗有不同了


    令狐沖道:“你仔細聽,聽見了嗎?”儀琳側耳細聽,但聽得彩
虹處隱隱傳來有流水之聲,說道:“好像是瀑布。”令狐沖道:“正
是,連下了几日雨,山中一定到處是瀑布,咱們過去瞧瞧。”儀琳道
:“你……你還是安安靜靜的多躺一會兒。”令狐沖道:“這地方都
是光禿禿的亂石,沒一點風景好看,還是去看瀑布的好。”

    儀琳不忍拂他之意,便扶著他站起,突然之間,臉上又是一陣紅
暈掠過,心想:“我曾抱過他兩次,第一次當他已經死了,第二次是
危急之際逃命。這時他雖然身受重傷,但神智清醒,我怎么能再抱他
?他一意要到瀑布那邊去,莫非……莫非要我……”

    正猶豫間,卻見令狐沖已拾了一根斷枝,撐在地下,慢慢向前走
去,原來自己又會錯了意。儀琳忙搶了過去,伸手扶住令狐沖的臂膀
,心下自責:“我怎么了?令狐沖大哥明明是個正人君子,今日我怎
地心猿意馬,老是往歪路上想。總是我單獨和一個男子在一起,心下
處處提防,其實他和田伯光雖然同是男子,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怎可相提并論?”

    令狐沖步履雖然不穩,卻盡自支撐得住。走了一會,見到一塊大
石,儀琳扶著他過去,坐下休息,道:“這里也不錯啊,你一定要過
去看瀑布么?”令狐沖笑道:“你說這里好,我就陪你在這里瞧一會
。”儀琳道:“好罷。那邊風景好,你瞧著心里歡喜,傷口也好得快
些。”令狐沖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兩人緩緩轉過了個山坳,便聽得
轟轟的水聲,又行了一段路,水聲愈響,穿過一片松林后,只見一條
白龍也似的瀑布,從山壁上傾瀉下來。令狐沖喜道:“我華山的玉女
峰側也有一道瀑布,比這還大,形狀倒差不多,靈珊師妹常和我到瀑
布旁練劍。

    她有時頑皮起來,還鑽進瀑布中去呢。”儀琳聽他第二次提到“
靈珊師妹”,突然醒悟:“他重傷之下,一定要到瀑布旁來,不見得
真是為了觀賞風景,卻是在想念他的靈珊師妹。”不知如何,心頭猛
地一痛,便如給人重重一擊一般。只聽令狐沖又道:“有一次在瀑布
旁練劍,她失足滑倒,險些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幸好我一把拉住了
她,那一次可真危險。”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4

儀琳淡淡問道:“你有很多師妹么?”令狐沖道:“我華山派共
有七個女弟子,靈珊師妹是師父的女兒,我們都管她叫小師妹。其余
六個都是師母收的弟子。”儀琳道:“喂,原來她是岳師伯的小姐。
她……她……她和你很談得來罷?”令狐沖慢慢坐了下來,道:“我
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十五年前蒙恩師和師母收錄門下,那時小師妹
還只三歲,我比她大得多,常常抱了她出去采野果、捉兔子。我和她
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師父師母沒兒子,待我猶似親生兒子一般,小
師妹便等于是我的妹子。”

    儀琳應了一聲:“嗯。”過了一會,道:“我也是個無父無母的
孤兒,自幼便蒙恩師收留,從小就出了家。”令狐沖道:“可惜,可
惜!”儀琳轉頭向著他,目光中露出疑問神色。令狐沖道:“你如不
是已在定逸師伯門下,我就可求師母收你為弟子,我們師兄弟姊妹人
數很多,二十几個人,大家很熱鬧的。功課一做完,各人結伴游玩,
師父師母也不怎么管。你見到我小師妹,一定喜歡她,會和她做好朋
友的。”儀琳道:“可惜我沒這好福氣。不過,我在白云庵里,師父
、師姊們都待我很好,我……我……我也很快活。”令狐沖道:“是
,是,我說錯了。定逸師伯劍法通神,我師父師母說到各家各派的劍
法時,對你師父她老人家是很佩服的。恆山派哪里不及我華山派了?


    儀琳道:“令狐大哥,那日你對田伯光說,站著打,田伯光是天
下第十四,岳師伯是第八,那么我師父是天下第几?”令狐沖笑了起
來,道:“我是騙騙田伯光的,哪里有這回事了?武功的強弱,每日
都有變化,有的人長進了,有的人年老力衰退步了,哪里真能排天下
第几?田伯光這家伙武功是高的,但說是天下第十四,卻也不見得。
我故意把他排名排得高些,引他開心。”

    儀琳道:“原來你是騙他的。”望著瀑布出了會神,問道:“你
常常騙人么?”令狐沖嘻嘻一笑,道:“那得看情形,不會是‘常常
’罷!有些人可以騙,有些人不能騙。師父師母問起甚么事,我自然
不敢相欺。”

    儀琳“嗯”了一聲,道:“那么你同門的師兄弟、師姊妹呢?”
她本想問:“你騙不騙你的靈珊師妹?”但不知如何,竟不敢如此直
截了當的相詢。

    令狐沖笑道:“那要看是誰,又得瞧是甚么事。我們師兄弟們常
鬧著玩,說話不騙人,又有甚么好玩?”儀琳終于問道:“連靈珊姊
姊,你也騙她么?”

    令狐沖未曾想過這件事,皺了皺眉頭,沉吟半晌,想起這一生之
中,從未在甚么大事上騙過她,便道:“要緊事,那決不會騙她。玩
的時候,哄哄她,說些笑話,自然是有的。”儀琳在白云庵中,師父
不苟言笑,戒律嚴峻,眾師姊個個冷口冷面的,雖然大家互相愛護關
顧,但極少有人說甚么笑話,鬧著玩之事更是難得之極。定靜、定閑
兩位師伯門下倒有不少年輕活潑的俗家女弟子,但也極少和出家的同
門說笑。她整個童年便在冷靜寂寞之中度過,除了打坐練武之外,便
是敲木魚念經,這時聽到令狐沖說及華山派眾同門的熱鬧處,不由得
悠然神往,尋思:“我若能跟著他到華山去玩玩,豈不有趣。”但隨
即想起:“這一次出庵,遇到這樣的大風波,看來回庵之后,師父再
也不許我出門了。

    甚么到華山去玩玩,那豈不是痴心妄想?”又想:“就算到了華
山,他整日價陪著他的小師妹,我甚么人也不識,又有誰來陪我玩?
”心中忽然一陣淒涼,眼眶一紅,險些掉下淚來。

    令狐沖卻全沒留神,瞧著瀑布,說道:“我和小師妹正在鑽研一
套劍法,借著瀑布水力的激蕩,施展劍招。師妹,你可知那有甚么用
?”儀琳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她聲音已有些哽咽,令狐沖
仍沒覺察到,繼續說道:“咱們和人動手,對方倘若內功深厚,兵刃
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厲害的內力,無形有質,能將我們的長劍蕩了開去
。我和小師妹在瀑布中練劍,就當水力中的沖激是敵人內力,不但要
將敵人的內力擋開,還得借力打力,引對方的內力去打他自己。”

    儀琳見他說得興高采烈,問道:“你們練成了沒有?”令狐沖搖
頭道:“沒有,沒有!自創一套劍法,談何容易?再說,我們也創不
出甚么劍招,只不過想法子將師父所傳的本門劍法,在瀑布中擊刺而
已。就算有些新花樣,那也是鬧著玩的,臨敵時沒半點用處。否則的
話,我又怎會給田伯光這□打得全無還手之力?”他頓了一頓,伸手
緩緩比划了一下,喜道:“我又想到了一招,等得傷好后,回去可和
小師妹試試。”儀琳輕輕的道:“你們這套劍法,叫甚么名字?”令
狐沖笑道:“我本來說,這不能另立名目。但小師妹一定要給取個名
字,她說叫做‘沖靈劍法’,因為那是我和她兩個一起試出來的。”

    儀琳輕輕的道:“沖靈劍法,沖靈劍法。嗯,這劍法中有你的名
字,也有她的名字,將來傳到后世,人人都知道是你們……你們兩位
合創的。”令狐沖笑道:“我小師妹小孩兒脾氣,才這么說的,憑我
們這一點兒本領火候,哪有資格自創甚么劍法?你可千萬不能跟旁人
說,要是給人知道了,豈不笑掉了他們的大牙?”

    儀琳道:“是,我決不會對旁人說。”她停了一會,微笑道:“
你自創劍法的事,人家早知道了。”令狐沖吃了一驚,問道:“是么
?是靈珊師妹跟人說的?”儀琳笑了笑,道:“是你自己跟田伯光說
的。你不是說自創了一套坐著刺蒼蠅的劍法么?”令狐沖大笑,說道
:“我對他胡說八道,虧你都記在心里。”令狐沖這么放聲一笑,牽
動傷口,眉頭皺了起來。儀琳道:“啊喲,都是我不好,累得你傷口
吃痛。快別說話了,安安靜靜的睡一會兒。”

    令狐沖閉上了眼睛,但只過得一會,便又睜了開來,道:“我只
道這里風景好,但到得瀑布旁邊,反而瞧不見那彩虹了。”儀琳道:
“瀑布有瀑布的好看,彩虹有彩虹的好看。”令狐沖點了點頭,道:
“你說得不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一個人千辛萬苦的去尋求一
件物事,等得到了手,也不過如此,而本來拿在手中的物事,卻反而
拋掉了。”

    儀琳微笑道:“令狐大哥,你這几句話,隱隱含有禪機,只可惜
我修為太淺,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倘若師父聽了,定有一番解釋。”
令狐沖嘆了口氣,道:“甚么禪機不禪機,我懂得甚么?唉,好倦!
”慢慢閉上了眼睛,漸漸呼吸低沉,入了夢鄉。儀琳守在他身旁,折
了一根帶葉的樹枝,輕輕拂動,替他趕開蚊蠅小虫,坐了一個多時辰
,自己也有些倦了,迷迷糊糊的合上眼想睡,忽然心想:“待會他醒
來,一定肚餓,這里沒甚么吃的,我再去采几個西瓜,既能解渴,也
可以充飢。”于是快步奔向西瓜田,又摘了兩個西瓜來。她生怕離開
片刻,有人或是野獸來侵犯令狐沖,急急匆匆的趕回,見他兀自安安
穩穩的睡著,這才放心,輕輕坐在他身邊。

    令狐沖睜開眼來,微笑道:“我以為你回去了。”儀琳奇道:“
我回去?”令狐沖道:“你師父、師姊們不是在找你么?她們一定挂
念得很。”儀琳一直沒想到這事,聽他這么一說,登時焦急起來,又
想:“明兒見到師父,不知他老人家會不會責怪?”令狐沖道:“師
妹,多謝你陪了我半天,我的命已給你救活啦,你還是早些回去罷。
”儀琳搖頭道:“不,荒山野嶺,你獨個兒耽在這里,沒人服侍照料
,那怎么行?”令狐沖道:“你到得衡山城劉師叔家里,悄悄跟我的
師弟們一說,他們就會過來照料我。”

    儀琳心中一酸,暗想:“原來他是要他的小師妹相陪,只盼我越
快去叫她來越好。”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兒一滴一滴的落了下來。

    令狐沖見她忽然流淚,大為奇怪,問道:“你……你……為甚么
哭了?怕回去給師父責罵么?”儀琳搖了搖頭。令狐沖又道:“啊,
是了,你怕路上又撞到田伯光。不用怕,從今而后,他見了你便逃,
再也不敢見你的面了。”儀琳又搖了搖頭,淚珠兒更落得多了。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6

令狐沖見她忽然流淚,大為奇怪,問道:“你……你……為甚么
哭了?怕回去給師父責罵么?”儀琳搖了搖頭。令狐沖又道:“啊,
是了,你怕路上又撞到田伯光。不用怕,從今而后,他見了你便逃,
再也不敢見你的面了。”儀琳又搖了搖頭,淚珠兒更落得多了。

    令狐沖見她哭得更厲害了,心下大惑不解,說道:“好,好,是
我說錯了話,我跟你賠不是啦。小師妹,你別生氣。”儀琳聽他言語
溫柔,心下稍慰,但轉念又想:“他說這几句話,這般的低聲下氣,
顯然是平時向他小師妹賠不是慣了的,這時候卻順口說了出來。”突
然間“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頓足道:“我又不是你的小師妹,你
……你……你心中便是記著你那個小師妹。”這句話一出口,立時想
起,自己是出家人,怎可跟他說這等言語,未免大是忘形,不由得滿
臉紅暈,忙轉過了頭。

    令狐沖見她忽然臉紅,而淚水未絕,便如瀑布旁濺滿了水珠的小
紅花一般,嬌艷之色,難描難畫,心道:“原來她竟也生得這般好看
,倒不比靈珊妹子差呢。”怔了一怔,柔聲道:“你年紀比我小得多
,咱們五岳劍派,同氣連枝,大家都是師兄弟姊妹,你自然也是我的
小師妹啦。我甚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跟我說,好不好?”儀琳道:“
你也沒得罪我。我知道了,你要我快快離開,免得瞧在眼中生氣,連
累你倒霉。你說過的,一見尼姑,逢賭……”說到這里,又哭了起來


    令狐沖不禁好笑,心想:“原來她要跟我算回雁樓頭這筆帳,那
確是非賠罪不可。”便道:“令狐沖當真該死,口不擇言。那日在回
雁樓頭胡說八道,可得罪了貴派全體上下啦,該打,該打!”提起手
來,拍拍兩聲,便打了自己兩個耳光。儀琳急忙轉身,說道:“別…
…別打……我……不是怪你。我……我只怕連累了你。”

    令狐沖道:“該打之至!”拍的一聲,又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儀琳急道:“我不生氣了,令狐大哥,你……你別打了。”令狐
沖道:“你說過不生氣了?”儀琳搖了搖頭。令狐沖道:“你笑也不
笑,那不是還在生氣么?”儀琳勉強笑了一笑,但突然之間,也不知
為甚么傷心難過,悲從中來,再也忍耐不住,淚水從臉頰上流了下來
,忙又轉過了身子。

    令狐沖見她哭泣不止,當即長嘆一聲。儀琳慢慢止住了哭泣,幽
幽的道:“你……你又為甚么嘆氣?”令狐沖心下暗笑:“畢竟她是
個小姑娘,也上了我這個當。”他自幼和岳靈珊相伴,岳靈珊時時使
小性兒,生了氣不理他,千哄萬哄,總是哄不好,不論跟她說甚么,
她都不瞅不睬,令狐沖便裝模作樣,引起她的好奇,反過來相問。儀
琳一生從未和人鬧過別扭,自是一試便靈,落入了他的圈套。令狐沖
又是長嘆一聲,轉過了頭不語。

    儀琳問道:“令狐大哥,你生氣了么?剛才是我得罪你,你……
你別放在心上。”令狐沖道:“沒有,你沒得罪我。”儀琳見他仍然
面色憂愁,哪知他肚里正在大覺好笑,這副臉色是假裝的,著急起來
,道:“我害得你自己打了自己,我……我打還了賠你。”說著提起
手來,拍的一聲,在自己右頰上打了一掌。第二掌待要再打,令狐沖
急忙仰身坐起,伸手抓住了她手腕,但這么一用力,傷口劇痛,忍不
住輕哼了一聲。儀琳急道:“啊喲!快……快躺下,別弄痛了傷口。
”扶著他慢慢臥倒,一面自怨自艾:“唉,我真是蠢,甚么事情總做
得不對,令狐大哥,你……你痛得厲害么?”

    令狐沖的傷處痛得倒也真厲害,若在平時,他決不承認,這時心
生一計:“只有如此如此,方能逗她破涕為笑。”便皺起眉頭,大哼
了几聲。儀琳甚是惶急,道:“但愿不……不再流血才好。”伸手摸
他額頭,幸喜沒有發燒,過了一會,輕聲問道:“痛得好些了么?”
令狐沖道:“還是很痛。”儀琳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是好。令狐沖嘆
道:“唉,好痛!六……六師弟在這里就好了。”儀琳道:“怎么?
他有止痛藥嗎?”令狐沖道:“是啊,他一張嘴巴就是止痛藥。以前
我也受過傷,痛得十分厲害。六師弟最會說笑話,我聽得高興,就忘
了傷處的疼痛。他要是在這里就好了,哎唷……怎么這樣痛……這樣
痛……哎唷,哎唷!”

    儀琳為難之極,定逸師太門下,人人板起了臉誦經念佛、坐功練
劍,白云庵中只怕一個月里也難得聽到一兩句笑聲,要她說個笑話,
那真是要命了,心想:“那位陸大有師兄不在這里,令狐大哥要聽笑
話,只有我說給他聽了,可是……可是……我一個笑話也不知道。”
突然之間,靈機一動,想起一件事來,說道:“令狐大哥,笑話我是
不會說,不過我在藏經閣中看到過一本經書,倒是很有趣的,叫做《
百喻經》,你看過沒有?”

    令狐沖搖頭道:“沒有,我甚么書都不讀,更加不讀佛經。”儀
琳臉上微微一紅,說道:“我真傻,問這等蠢話。你又不是佛門弟子
,自然不會讀經書。”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那部《百喻經》,是
天竺國一位高僧伽斯那作的,里面有許多有趣的故事。”令狐沖忙道
:“好啊,我最愛聽有趣的故事,你說几個給我聽。”

    儀琳微微一笑,那《百喻經》中的無數故事,一個個在她腦海中
流過,便道:“好,我說那個‘以犁打破頭喻’。從前,有一個禿子
,頭上一根頭發也沒有,他是天生的禿頭。這禿子和一個種田人不知
為甚么爭吵起來。那種田人手中正拿著一張耕田的犁,便舉起犁來,
打那禿子,打得他頭頂破損流血。可是那禿子只默然忍受,并不避開
,反而發笑。旁人見了奇怪,問他為甚么不避,反而發笑。那禿子笑
道:“這種田人是個傻子,見我頭上無毛,以為是塊石頭,于是用犁
來撞石頭。我倘若逃避,豈不是教他變得聰明了?’”她說到這里,
令狐沖大笑起來,贊道:“好故事!這禿子當真聰明得緊,就算要給
人打死,那也是無論如何不能避開的。”

    儀琳見他笑得歡暢,心下甚喜,說道:“我再說個‘醫與王女藥
,令率長大喻’。從前,有一個國王,生了個公主。這國王很是性急
,見嬰兒幼小,盼她快些長大,便叫了御醫來,要他配一服靈藥給公
主吃,令她立即長大。御醫奏道:‘靈藥是有的,不過搜配各種藥材
,再加煉制,很費功夫,現下我把公主請到家中,同時加緊制藥,請
陛下不可催逼。’國王道:‘很好,我不催你就是。’御醫便抱了公
主回家,每天向國王稟報,靈藥正在采集制煉。過了十二年,御醫稟
道:‘靈藥制煉已就,今日已給公主服下。’于是帶領公主來到國王
面前。國王見當年的小小嬰兒已長成為亭亭玉立的少女,心中大喜,
稱贊御醫醫道精良,一服靈藥,果然能令我女快高長大,命左右賞賜
金銀珠寶,不計其數。”

    令狐沖又是哈哈大笑,說道:“你說這國王性子急,其實一點也
不性急,他不是等了十二年嗎?要是我作那御醫哪,只須一天功夫,
便將那嬰兒公主變成個十七八歲、亭亭玉立的少女公主。”

    儀琳睜大了眼睛,問道:“你用甚么法子?”令狐沖微笑道:“
外搽天香斷續膠,內服白云熊膽丸。”儀琳笑道:“那是治療金創之
傷的藥物,怎能令人快高長大?”令狐沖道:“治不治得金創,我也
不理,只須你肯挺身幫忙便是了。”儀琳笑道:“要我幫忙?”令狐
沖道:“不錯,我把嬰兒公主抱回家后,請四個裁縫……”儀琳更是
奇怪,問道:“請四個裁縫干甚么?”令狐沖道:“趕制新衣服啊。

    我要他們度了你的身材,連夜趕制公主衣服一襲。第二日早晨,
你穿了起來,頭戴玲瓏鳳冠,身穿百花錦衣,足登金繡珠履,這般儀
態萬方、娉娉婷婷的走到金鑾殿上,三呼萬歲,躬身下拜,叫道:‘
父王在上,孩兒服了御醫令狐沖的靈丹妙藥之后,一夜之間,便長得
這般高大了。’那國王見到這樣一位美麗可愛的公主,心花怒放,哪
里還來問你真假。我這御醫令狐沖,自是重重有賞了。”

    儀琳不住口的格格嘻笑,直聽他說完,已是笑得彎下了腰,伸不
直身子,過了一會,才道:“你果然比那《百喻經》中的御醫聰明得
多,只可惜我……我這么丑怪,半點也不像公主。”令狐沖道:“倘
若你丑怪,天下便沒美麗的人了。古往今來,公主成千成萬,卻哪有
一個似你這般好看?”儀琳聽他直言稱贊自己,芳心竊喜,笑道:“
這成千成萬的公主,你都見過了?”令狐沖道:“這個自然,我在夢
中一個個都見過。”儀琳笑道:“你這人,怎么做夢老是夢見公主!
”令狐沖嘻嘻一笑,道:“日有所思……”但隨即想起,儀琳是個天
真無邪的妙齡女尼,陪著自己說笑,已犯她師門戒律,怎可再跟她肆
無忌憚的胡言亂語?言念及此,臉色登時一肅,假意打個呵欠。

    儀琳道:“啊,令狐大哥,你倦了,閉上眼睡一會兒。”令狐沖
道:“好,你的笑話真靈,我傷口果然不痛了。”他要儀琳說笑話,
本是要哄得她破涕為笑,此刻見她言笑晏晏,原意已遂,便緩緩閉上
了眼睛。

    儀琳坐在他身旁,又在輕輕搖動樹枝,趕開蠅蚋。只聽得遠處山
溪中傳來一陣陣蛙鳴,猶如催眠的樂曲一般,儀琳到這時實在倦得很
了,只覺眼皮沉重,再也睜不開來,終于也迷迷糊糊的入了睡鄉。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6

睡夢之中,似乎自己穿了公主的華服,走進一座輝煌的宮殿,旁
邊一個英俊青年攜著自己的手,依稀便是令狐沖,跟著足底生云,兩
個人輕飄飄的飛上半空,說不出的甜美歡暢。忽然間一個老尼橫眉怒
目,仗劍趕來,卻是師父。儀琳吃了一驚,只聽得師父喝道:“小畜
生,你不守清規戒律,居然大膽去做公主,又和這浪子在一起□混!
”一把抓住她手臂,用力拉扯。霎時之間,眼前一片漆黑,令狐沖不
見了,師父也不見了,自己在黑沉沉的烏云中不住往下翻跌。儀琳嚇
得大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覺全身酸軟,手足無法動彈,
半分掙扎不得。叫了几聲,一驚而醒,卻是一夢,只見令狐沖睜大了
雙眼,正瞧著自己。

    儀琳暈紅了雙頰,忸怩道:“我……我……”令狐沖道:“你做
了夢么?”儀琳臉上又是一紅,道:“也不知是不是?”一瞥眼間,
見令狐沖臉上神色十分古怪,似在強忍痛楚,忙道:“你……你傷口
痛得厲害么?”見令狐沖道:“還好!”但聲音發顫,過得片刻,額
頭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滲了出來,疼痛之劇,不問可知。

    儀琳甚是惶急,只說:“那怎么好?那怎么好?”從懷中取出塊
布帕,替他抹去額上汗珠,小指碰到他額頭時,猶似火炭。他曾聽師
父說過,一人受了刀劍之傷后,倘若發燒,情勢十分凶險,情急之下
,不由自主的念起經來:“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
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若有
持是觀世音菩薩名者。設入大火,火不能燒,由是菩薩威神力故。若
為大水所漂,稱其名號,即得淺處……”她念的是“妙法蓮華經觀世
音普門品”,初時聲音發顫,念了一會,心神逐漸寧定。

    令狐沖聽儀琳語音清脆,越念越是沖和安靜,顯是對經文的神通
充滿了信心,只聽她繼續念道:“若復有人臨當被害,稱觀世音菩薩
名者,彼所持刀杖,尋段段壞,而得解脫。若三千大千國土滿中夜叉
羅剎,欲來惱人,聞其稱觀世音名者,是諸惡鬼,尚不能以惡眼視之
,況復加害?設復有人,若有罪、若無罪,扭械枷鎖檢系其身,稱觀
世音菩薩名者,皆憑斷壞,即得解脫……”

    令狐沖越聽越是好笑,終于“嘿”的一聲笑了出來。儀琳奇道:
“甚……甚么好笑?”令狐沖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學甚么武功,
如有惡人仇人要來殺我害我,我……我只須口稱觀世音菩薩之名,惡
人的刀杖斷成一段一段,豈不是平安……平安大吉。”

    儀琳正色道:“令狐大哥,你休得褻瀆了菩薩,心念不誠,念經
便無用處。”她繼續輕聲念道:“若惡獸圍繞,利牙爪可怖,念彼觀
音力,疾走無邊方。蟒蛇及螟蠍,氣毒煙火然,念彼觀音力,尋聲自
回去。云雷鼓掣電,降雹澍大雨,念彼觀音力,應時得消散。眾生被
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

    令狐沖聽她念得虔誠,聲音雖低,卻顯是全心全意的在向觀世音
菩薩求救,似乎整個心靈都在向菩薩呼喊哀懇,要菩薩顯大神通,解
脫自己的苦難,好像在說:“觀世音菩薩,求求你免除令狐大哥身上
痛楚,把他的痛楚都移到我身上。我變成畜生也好,身入地獄也好,
只求菩薩解脫令狐大哥的災難……”到得后來,令狐沖已聽不到經文
的意義,只聽到一句句祈求禱告的聲音,是這么懇摯,這么熱切。

    不知不覺,令狐沖眼中充滿了眼淚,他自幼沒了父母,師父師母
雖待他恩重,畢竟他太過頑劣,總是責打多而慈愛少﹔師兄弟姊妹間
,人人以他是大師兄,一向尊敬,不敢拂逆﹔靈珊師妹雖和他交好,
但從來沒有對他如此關懷過,竟是這般寧愿把世間千萬種苦難都放到
自己身上,只是要他平安喜樂。令狐沖不由得胸口熱血上涌,眼中望
出來,這小尼姑似乎全身隱隱發出聖潔的光輝。

    儀琳誦經的聲音越來越柔和,在她眼前,似乎真有一個手持楊枝
、遍洒甘露、救苦救難的白衣大士,每一句“南無觀世音菩薩”都是
在向菩薩為令狐沖虔誠祈求。令狐沖心中既感激,又安慰,在那溫柔
虔誠的念佛聲中入了睡鄉。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6

第六回:洗手

    岳不群收錄林平之于門牆后,率領眾弟子徑往劉府拜會。劉正風
得到訊息,又驚又喜,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君子劍”華山掌門居然親
身駕到,忙迎了出來,沒口子的道謝。

    岳不群甚是謙和,滿臉笑容的致賀,和劉正風攜手走進大門。天
門道人、定逸師太、余滄海、聞先生、何三七等也都降階相迎。余滄
海心懷鬼胎,尋思:“華山掌門親自到此,諒那劉正風也沒這般大的
面子,必是為我而來。他五岳劍派雖然人多勢眾,我青城派可也不是
好惹的,岳不群倘若口出不遜之言,我先問他令狐沖嫖妓宿娼,是甚
么行徑。當真說翻了臉,也只好動手。”哪知岳不群見到他時,一般
的深深一揖,說道:“余觀主,多年不見,越發的清健了。”余滄海
作揖還禮,說道:“岳先生,你好。”

    各人寒暄得几句,劉府中又有各路賓客陸續到來。這天是劉正風
“金盆洗手”的正日,到得巳時二刻,劉正風便返入內堂,由門下弟
子招待客人。

    將近午時,五六百位遠客流水般涌到。丐幫副幫主張金鰲、鄭州
六合門夏老拳師率領了三個女婿、川鄂三峽神女峰鐵老老、東海海砂
幫幫主潘吼、曲江二友神刀白克、神筆盧西思等人先后到來。這些人
有的互相熟識,有的只是慕名而從未見過面,一時大廳上招呼引見,
喧聲大作。

    天門道人和定逸師太分別在廂房中休息,不去和眾人招呼,均想
:“今日來客之中,有的固然在江湖上頗有名聲地位,有的卻顯是不
三不四之輩。劉正風是衡山派高手,怎地這般不知自重,如此濫交,
豈不墮了我五岳劍派的名頭?”岳不群名字雖然叫作“不群”,卻十
分喜愛朋友,來賓中許多藉藉無名、或是名聲不甚清白之徒,只要過
來和他說話,岳不群一樣和他們有說有笑,絲毫不擺出華山派掌門、
高人一等的架子來。

    劉府的眾弟子指揮廚案仆役,里里外外擺設了二百來席。劉正風
的親戚、門客、帳房,和劉門弟子向大年、米為義等恭請眾賓入席。
依照武林中的地位聲望,泰山派掌門天門道人該坐首席,只是五岳劍
派結盟,天門道人和岳不群、定逸師太等有一半是主人,不便上坐,
一眾前輩名宿便群相退讓,誰也不肯坐首席。

    忽聽得門外砰砰兩聲銃響,跟著鼓樂之聲大作,又有鳴鑼喝道的
聲音,顯是甚么官府來到門外。群雄一怔之下,只見劉正風穿著嶄新
熟羅長袍,匆匆從內堂奔出。群雄歡聲道賀。劉正風略一拱手,便走
向門外,過了一會,見他恭恭敬敬的陪著一個身穿公服的官員進來。
群雄都感奇怪:“難道這官兒也是個武林高手?”眼見他雖衣履皇然
,但雙眼昏昏,一臉酒色之氣,顯非身具武功。岳不群等人則想:“
劉正風是衡山城大紳士,平時免不了要結交官府,今日是他大喜的好
日子,地方上的官員來敷衍一番,那也不足為奇。”

    卻見那官員昂然直入,居中一站,身后的衙役右腿跪下,雙手高
舉過頂,呈上一只用黃緞覆蓋的托盤,盤中放著一個卷軸。那官員躬
著身子,接過了卷軸,朗聲道:“聖旨到,劉正風聽旨。”

    群雄一聽,都吃了一驚:“劉正風金盆洗手,封劍歸隱,那是江
湖上的事情,與朝廷有甚么相干?怎么皇帝下起聖旨來?難道劉正風
有逆謀大舉,給朝廷發覺了,那可是殺頭抄家誅九族的大罪啊。”各
人不約而同的想到了這一節,登時便都站了起來,沉不住氣的便去抓
身上兵刃,料想這官員既來宣旨,劉府前后左右一定已密布官兵,一
場大□殺已難避免,自己和劉正風交好,決不能袖手不理,再說覆巢
之下,焉有完卵,自己既來劉府赴會,自是逆黨中人,縱欲置身事外
,又豈可得?只待劉正風變色喝罵,眾人白刃交加,頃刻間便要將那
官員斬為肉醬。

    哪知劉正風竟是鎮定如恆,雙膝一屈,便跪了下來,向那官員連
磕了三個頭,朗聲道:“微臣劉正風聽旨,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群雄一見,無不愕然。

    那官員展開卷軸,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據湖南省巡撫奏
知,衡山縣庶民劉正風,急公好義,功在桑梓,弓馬嫻熟,才堪大用
,著實授參將之職,今后報效朝廷,不負朕望,欽此。”

    劉正風又磕頭道:“微臣劉正風謝恩,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站起身來,向那官員彎腰道:“多謝張大人栽培提拔。”那官員捻須
微笑,說道:“恭喜,恭喜,劉將軍,此后你我一殿為臣,卻又何必
客氣?”劉正風道:“小將本是一介草莽匹夫,今日蒙朝廷授官,固
是皇上恩澤廣被,令小將光宗耀祖,卻也是當道恩相、巡撫大人和張
大人的逾格栽培。”那官員笑道:“哪里,哪里。”

    劉正風轉頭向方千駒道:“方賢弟,奉敬張大人的禮物呢?”方
千駒道:“早就預備在這里了。”轉身取過一只圓盤,盤中是個錦袱
包裹。

    劉正風雙手取過,笑道:“些些微禮,不成敬意,張大人哂納。
”那張大人笑道:“自己兄弟,劉大人卻又這般多禮。”使個眼色,
身旁的差役便接了過去。那差役接過盤子時,雙臂向下一沉,顯然盤
中之物分量著實不輕,并非白銀而是黃金。那張大人眉花眼笑,道:
“小弟公務在身,不克久留,來來來,斟三杯酒,恭賀劉將軍今日封
官授職,不久又再升官晉爵,皇上恩澤,綿綿加被。”早有左右斟過
酒來。張大人連盡三杯,拱拱手,轉身出門。劉正風滿臉笑容,直送
到大門外。只聽鳴鑼喝道之聲響起,劉府又放禮銃相送。

    這一幕大出群雄意料之外,人人面面相覷,做聲不得,各人臉色
又是尷尬,又是詫異。

    來到劉府的一眾賓客雖然并非黑道中人,也不是犯上作亂之徒,
但在武林中各具名望,均是自視甚高的人物,對官府向來不瞧在眼中
,此刻見劉正風趨炎附勢,給皇帝封一個“參將”那樣芝麻綠豆的小
小武官,便感激涕零,作出種種肉麻的神態來,更且公然行賄,心中
都瞧他不起,有些人忍不住便露出鄙夷之色。年紀較大的來賓均想:
“看這情形,他這頂官帽定是用金銀買來的,不知他花了多少黃金白
銀,才買得了巡撫的保舉。劉正風向來為人正直,怎地臨到老來,利
祿熏心,居然不擇手段的買個官來做做?”


    劉正風走到群雄身前,滿臉堆歡,揖請各人就座。無人肯座首席
,居中那張太師椅便任其空著。左首是年壽最高的六合門夏老拳師,
右首是丐幫副幫主張金鰲。張金鰲本人雖無驚人藝業,但丐幫是江湖
上第一大幫,丐幫幫主解風武功及名望均高,人人都敬他三分。

    群雄紛紛坐定,仆役上來獻菜斟酒。米為義端出一張茶几,上面
鋪了錦緞。向大年雙手捧著一只金光燦爛、徑長尺半的黃金盆子,放
在茶几之上,盆中已盛滿了清水。只聽得門外砰砰砰放了三聲銃,跟
著砰拍、砰拍的連放了八響大爆竹。在后廳、花廳坐席的一眾后輩子
弟,都涌到大廳來瞧熱鬧。

    劉正風笑嘻嘻的走到廳中,抱拳團團一揖。群雄都站起還禮。

    劉正風朗聲說道:“眾位前輩英雄,眾位好朋友,眾位年輕朋友
。各位遠道光臨,劉正風實是臉上貼金,感激不盡。兄弟今日金盆洗
手,從此不過問江湖上的事,各位想必已知其中原因。兄弟已受朝廷
恩典,做一個小小官兒。常言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江湖上行事
講究義氣﹔國家公事,卻須奉公守法,以報君恩。這兩者如有沖突,
叫劉正風不免為難。從今以后,劉正風退出武林,我門下弟子如果愿
意改投別門別派,各任自便。劉某邀請各位到此,乃是請眾位好朋友
作個見証。以后各位來到衡山城,自然仍是劉某人的好朋友,不過武
林中的種種恩怨是非,劉某卻恕不過問了。”說著又是一揖。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7

群雄早已料到他有這一番說話,均想:“他一心想做官,那是人
各有志,勉強不來。反正他也沒得罪我,從此武林中算沒了這號人物
便是。”有的則想:“此舉實在有損衡山派的光彩,想必衡山掌門莫
大先生十分惱怒,是以竟沒到來。”更有人想:“五岳劍派近年來在
江湖上行俠仗義,好生得人欽仰,劉正風卻做出這等事來。人家當面
不敢說甚么,背后卻不免齒冷。”也有人幸災樂禍,尋思:“說甚么
五岳劍派是俠義門派,一遇到升官發財,還不是巴巴的向官員磕頭?
還提甚么‘俠義’二字?”

    群雄各懷心事,一時之間,大廳上鴉雀無聲。本來在這情景之下
,各人應紛紛向劉正風道賀,恭維他甚么“福壽全歸”、“急流勇退
”、“大智大勇”等等才是,可是一千余人濟濟一堂,竟是誰也不說
話。

    劉正風轉身向外,朗聲說道:“弟子劉正風蒙恩師收錄門下,授
以武藝,未能張大衡山派門楣,十分慚愧。好在本門有莫師哥主持,
劉正風庸庸碌碌,多劉某一人不多,少劉某一人不少。從今而后,劉
某人金盆洗手,專心仕宦,卻也決計不用師傳武藝,以求升官進爵,
死于江湖上的恩怨是非,門派爭執,劉正風更加決不過問。若違是言
,有如此劍。”右手一翻,從袍底抽出長劍,雙手一扳,拍的一聲,
將劍鋒扳得斷成兩截,他折斷長劍,順手讓兩截斷劍墮下,嗤嗤兩聲
輕響,斷劍插入了青磚之中。

    群雄一見,皆盡駭異,自這兩截斷劍插入青磚的聲音中聽來,這
口劍顯是砍金斷玉的利器,以手勁折斷一口尋常鋼劍,以劉正風這等
人物,自是毫不希奇,但如此舉重若輕,毫不費力的折斷一口寶劍,
則手指上功夫之純,實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的造詣。聞先生嘆了口氣,
說道:“可惜,可惜!”也不知是他可惜這口寶劍,還是可惜劉正風
這樣一位高手,竟然甘心去投靠官府。

    劉正風臉露微笑,捋起了衣袖,伸出雙手,便要放入金盆,忽聽
得大門外有人厲聲喝道:“且住!”

    劉正風微微一驚,抬起頭來,只見大門口走進四個身穿黃衫的漢
子。這四人一進門,分往兩邊一站,又有一名身材甚高的黃衫漢子從
四人之間昂首直入。這人手中高舉一面五色錦旗,旗上綴滿了珍珠寶
石,一展動處,發出燦爛寶光。許多人認得這面旗子的,心中都是一
凜:“五岳劍派盟主的令旗到了!”

    那人走到劉正風身前,舉旗說道:“劉師叔,奉五岳劍派左盟主
旗令:劉師叔金盆洗手大事,請暫行押后。”劉正風躬身說道:“但
不知盟主此令,是何用意?”那漢子道:“弟子奉命行事,實不知盟
主的意旨,請劉師叔恕罪。”劉正風微笑道:“不必客氣。賢侄是千
丈松史賢侄吧?”他臉上雖然露出笑容,但語音已微微發顫,顯然這
件事來得十分突兀,以他如此多歷陣仗之人,也不免大為震動。

    那漢子正是嵩山派門下的弟子千丈松史登達,他聽得劉正風知道
自己的名字和外號,心中不免得意,微微躬身,道:“弟子史登達拜
見劉師叔。”他搶上几步,又向天門道人、岳不群、定逸師太等人行
禮,道:“嵩山門下弟子,拜見眾位師伯、師叔。”其余四名黃衣漢
子同時躬身行禮。

    定逸師太甚是喜歡,一面欠身還禮,說道:“你師父出來阻止這
件事,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說呢,咱們學武之人,俠義為重,在江
湖上逍遙自在,去做甚么勞什子的官兒?只是我見劉賢弟一切安排妥
當,決不肯聽老尼姑的勸,也免得多費一番唇舌。”

    劉正風臉色鄭重,說道:“當年我五岳劍派結盟,約定攻守相助
,維護武林中的正氣,遇上和五派有關之事,大伙兒須得聽盟主的號
令。這面五色令旗是我五派所共制,見令旗如見盟主,原是不錯。不
過在下今日金盆洗手,是劉某的私事,既沒違背武林的道義規矩,更
與五岳劍派并不相干,那便不受盟主旗令約束。請史賢侄轉告尊師,
劉某不奉旗令,請左師兄恕罪。”說著走向金盆。

    史登達身子一晃,搶著攔在金盆之前,右手高舉錦旗,說道:“
劉師叔,我師父千叮萬囑,務請師叔暫緩金盆洗手。我師父言道,五
岳劍派,同氣連枝,大家情若兄弟。我師父傳此旗令,既是顧全五岳
劍派的情誼,亦為了維護武林中的正氣,同時也是為劉師叔的好。”

    劉正風道:“我這可不明白了。劉某金盆洗手喜筵的請柬,早已
恭恭敬敬的派人送上嵩山,另有長函稟告左師兄。左師兄倘若真有這
番好意,何以事先不加勸止?直到此刻才發旗令攔阻,那不是明著要
劉某在天下英雄之前出爾反爾,叫江湖上好漢恥笑于我?”

    史登達道:“我師父囑咐弟子,言道劉師叔是衡山派鐵錚錚的好
漢子,義薄云天,武林中同道向來對劉師叔甚是尊敬,我師父心下也
十分欽佩,要弟子萬萬不可有絲毫失禮,否則嚴懲不貸。劉師叔大名
播于江湖,這一節卻不必過慮。”劉正風微微一笑,道:“這是左盟
主過獎了,劉某焉有這等聲望?”

    定逸師太見二人僵持不決,忍不住又插口道:“劉賢弟,這事便
擱一擱又有何妨。今日在這里的,個個都是好朋友,又會有誰來笑話
于你?就算有一二不知好歹之徒,妄肆譏評,縱然劉賢弟不和他計較
,貧尼就先放他不過。”說著眼光在各人臉上一掃,大有挑戰之意,
要看誰有這么大膽,來得罪她五岳劍派中的同道。

    劉正風點頭道:“既然定逸師太也這么說,在下金盆洗手之事,
延至明日午時再行。請各位好朋友誰都不要走,在衡山多盤桓一日,
待在下向嵩山派的眾位賢侄詳加討教。”便在此時,忽聽得后堂一個
女子的聲音叫道:“喂,你這是干甚么的?我愛跟誰在一起玩兒,你
管得著么?”群雄一怔,聽她口音便是早一日和余滄海大抬其杠的少
女曲非煙。

    又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道:“你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不許亂動
亂說,過得一會,我自然放你走。”曲非煙道:“咦,這倒奇了,這
是你的家嗎?我喜歡跟劉家姊姊到后園子去捉蝴蝶,為甚么你攔著不
許?”那人道:“好罷!你要去,自己去好了,請劉姑娘在這里耽一
會兒。”曲非煙道:“劉姊姊說見到你便討厭,你快給我走得遠遠地
。劉姊姊又不認得你,誰要你在這里纏七纏八。”只聽得另一個女子
聲音說道:“妹妹,咱們去罷,別理他。”那男子道:“劉姑娘,請
你在這里稍待片刻。”

    劉正風愈聽愈氣,尋思:“哪一個大膽狂徒到我家來撒野,居然
敢向我菁兒無禮?”劉門二弟子米為義聞聲趕到后堂,只見師妹和曲
非煙手攜著手,站在天井之中,一個黃衫青年張開雙手,攔住了她二
人。米為義一見那人服色,認得是嵩山派的弟子,不禁心中有氣,咳
嗽一聲,大聲道:“這位師兄是嵩山派門下罷,怎不到廳上坐地?”

    那人傲然道:“不用了。奉盟主號令,要看住劉家的眷屬,不許
走脫了一人。”這几句話聲音并不甚響,但說得驕矜異常,大廳上群
雄人人聽見,無不為之變色。劉正風大怒,向史登達道:“這是從何
說起?”史登達道:“萬師弟,出來罷,說話小心些。劉師叔已答應
不洗手了。”后堂那漢子應道:“是!那就再好不過。”說著從后堂
轉了來,向劉正風微一躬身,道:“嵩山門下弟子萬大平,參見劉師
叔。”劉正風氣得身子微微發抖,朗聲說道:“嵩山派來了多少弟子
,大家一齊現身罷!”

    他一言甫畢,猛聽得屋頂上、大門外、廳角落、后院中、前后左
右,數十人齊聲應道:“是,嵩山派弟子參見劉師叔。”几十人的聲
音同時叫了出來,聲既響亮,又是出其不意,群雄都吃了一驚。但見
屋頂上站著十余人,一色的身穿黃衫。大廳中諸人卻各樣打扮都有,
顯然是早就混了進來,暗中監視著劉正風,在一千余人之中,誰都沒
有發覺。

    定逸師太第一個沉不住氣,大聲道:“這……這是甚么意思?太
欺侮人了!”史登達道:“定逸師伯恕罪。我師父傳下號令,說甚么
也得勸阻劉師叔,不可讓他金盆洗手,深恐劉師叔不服號令,因此上
多有得罪。”

    便在此時,后堂又走出十几個人來,卻是劉正風的夫人,他的兩
個幼子,以及劉門的七名弟子,每一人身后都有一名嵩山弟子,手中
都持匕首,抵住了劉夫人等人后心。劉正風朗聲道:“眾位朋友,非
是劉某一意孤行,今日左師兄竟然如此相脅,劉某若為威力所屈,有
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間?左師兄不許劉某金盆洗手,嘿嘿,劉某頭可斷
,志不可屈。”說著上前一步,雙手便往金盆中伸去。

    史登達叫道:“且慢!”令旗一展,攔在他身前。劉正風左手疾
探,兩根手指往他眼中插去。史登達雙臂向上擋格,劉正風左手縮回
,右手兩根手指又插向他雙眼。史登達無可招架,只得后退。劉正風
一將他逼開,雙手又伸向金盆。只聽得背后風聲颯然,有兩人扑將上
來,劉正風更不回頭,左腿反彈而出,砰的一聲,將一名嵩山弟子遠
遠踢了出去,右手辨聲抓出,抓住另一名嵩山弟子的胸口,順勢提起
,向史登達擲去。他這兩下左腿反踢,右手反抓,便如背后生了眼睛
一般,部位既准,動作又快得出奇,確是內家高手,大非尋常。

    嵩山群弟子一怔之下,一時無人再敢上來。站在他兒子身后的嵩
山弟子叫道:“劉師叔,你不住手,我可要殺你公子了。”劉正風回
過頭來,向兒子望了一眼,冷冷的道:“天下英雄在此,你膽敢動我
兒一根寒毛,你數十名嵩山弟子盡皆身為肉泥。”此言倒非虛聲恫嚇
,這嵩山弟子倘若當真傷了他的幼子,定會激起公憤,群起而攻,嵩
山弟子那就難逃公道。他一回身,雙手又向金盆伸去。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7

眼見這一次再也無人能加阻止,突然銀光閃動,一件細微的暗器
破空而至。劉正風退后兩步,只聽得叮的一聲輕響,那暗器打在金盆
邊緣。金盆傾倒,掉下地來,嗆□□一聲響,盆子翻轉,盆底向天,
滿盆清水都潑在地下。

    同時黃影晃動,屋頂上躍下一人,右足一起,往金盆底□落,一
只金盆登時變成平平的一片。這人四十來歲,中等身材,瘦削異常,
上唇留了兩撇鼠須,拱手說道:“劉師兄,奉盟主號令,不許你金盆
洗手。”

    劉正風識得此人是嵩山派掌門左冷禪的第四師弟費彬、一套大嵩
陽手武林中赫赫有名,瞧情形嵩山派今日前來對付自己的,不僅第二
代弟子而已。金盆既已被他□爛,金盆洗手之舉已不可行,眼前之事
是盡力一戰,還是暫且忍辱?霎時間心念電轉:“嵩山派雖執五岳盟
旗,但如此咄咄逼人,難道這里千余位英雄好漢,誰都不挺身出來說
一句公道話?”當下拱手還禮,說道:“費師兄駕到,如何不來喝一
杯水酒,卻躲在屋頂,受那日晒之苦?嵩山派多半另外尚有高手到來
,一齊都請現身罷。單是對付劉某,費師兄一人已綽綽有余,若要對
付這里許多英雄豪杰,嵩山派只怕尚嫌不足。”

    費彬微微一笑,說道:“劉師兄何須出言挑撥離間?就算單是和
劉師兄一人為敵,在下也抵擋不了適才劉師兄這一手‘小落雁式’。
嵩山派決不敢和衡山派有甚么過不去,決不敢得罪了此間哪一位英雄
,甚至連劉師兄也不敢得罪了,只是為了武林中千百萬同道的身家性
命,前來相求劉師兄不可金盆洗手。”

    此言一出,廳上群雄盡皆愕然,均想:“劉正風是否金盆洗手,
怎么會和武林中千百萬同道的身家性命相關?”

    果然聽得劉正風接口道:“費師兄此言,未免太也抬舉小弟了。
劉某只是衡山派中一介庸手,兒女俱幼,門下也只收了這么八九個不
成材的弟子,委實無足輕重之至。劉某一舉一動,怎能涉及武林中千
百萬同道的身家性命?”

    定逸師太又插口道:“是啊。劉賢弟金盆洗手,去做那芝麻綠豆
官兒,老實說,貧尼也大大的不以為然,可是人各有志,他愛升官發
財,只要不害百姓,不壞了武林同道的義氣,旁人也不能強加阻止啊
。我瞧劉賢弟也沒這么大的本領,居然能害到許多武林同道。”

    費彬道:“定逸師太,你是佛門中有道之士,自然不明白旁人的
鬼蜮伎倆。這件大陰謀倘若得逞,不但要害死武林中不計其數的同道
,而且普天下善良百姓都會大受毒害。各位請想一想,衡山派劉三爺
是江湖上名頭響亮的英雄豪杰,豈肯自甘墮落,去受那些骯臟狗官的
齷齪氣?劉三爺家財萬貫,哪里還貪圖升官發財?這中間自有不可告
人的原因。”

    群雄均想:“這話倒也有理,我早在懷疑,以劉正風的為人,去
做這么一個小小武官,實在太過不倫不類。”劉正風不怒反笑,說道
:“費師兄,你要血口噴人,也要看說得像不像。嵩山派別的師兄們
,便請一起現身罷!”

    只聽得屋頂上東邊西邊同時各有一人應道:“好!”黃影晃動,
兩個人已站到了廳口,這輕身功夫,便和剛才費彬躍下時一模一樣。
站在東首的是個胖子,身材魁偉,定逸師太等認得他是嵩山派掌門人
的二師弟托塔手丁勉,西首那人卻極高極瘦,是嵩山派中坐第三把交
椅的仙鶴手陸柏。這二人同時拱了拱手,道:“劉三爺請,眾位英雄
請。”

    丁勉、陸柏二人在武林中都是大有威名,群雄都站起身來還禮,
眼見嵩山派的好手陸續到來,各人心中都隱隱覺得,今日之事不易善
罷,只怕劉正風非吃大虧不可。

    定逸師太氣忿忿的道:“劉賢弟,你不用擔心,天下事抬不過一
個‘理’字。別瞧人家人多勢眾,難道咱們泰山派、華山派、恆山派
的朋友,都是來睜眼吃飯不管事的不成?”劉正風苦笑道:“定逸師
太,這件事說起來當真好生慚愧,本來是我衡山派內里的門戶之事,
卻勞得諸位好朋友操心。劉某此刻心中已清清楚楚,想必是我莫師哥
到嵩山派左盟主那里告了我一狀,說了我種種不是,以致嵩山派的諸
位師兄來大加問罪,好好好,是劉某對莫師哥失了禮數,由我向莫師
哥認錯賠罪便是。”

    費彬的目光在大廳上自東而西的掃射一周,他眼睛瞇成一線,但
精光燦然,顯得內功深厚,說道:“此事怎地跟莫大先生有關了?莫
大先生請出來,大家說個明白。”他說了這几句話后,大廳中寂靜無
聲,過了半晌,卻不見“瀟湘夜雨”莫大先生現身。

    劉正風苦笑道:“我師兄弟不和,武林朋友眾所周知,那也不須
相瞞。小弟仗著先人遺蔭,家中較為寬裕。我莫師哥卻家境貧寒。本
來朋友都有通財之誼,何況是師兄弟?但莫師哥由此見嫌,絕足不上
小弟之門,我師兄弟已有數年沒來往、不見面,莫師哥今日自是不會
光臨了。在下心中所不服者,是左盟主只聽了我莫師哥的一面之辭,
便派了這么多位師兄來對付小弟,連劉某的老妻子女,也都成為階下
之囚,那……那未免是小題大做了。”

    費彬向史登達道:“舉起令旗。”史登達道:“是!”高舉令旗
,往費彬身旁一站。費彬森然說道:“劉師兄,今日之事,跟衡山派
掌門莫大先生沒半分干系,你不須牽扯到他身上。左盟主吩咐了下來
,要我們向你查明﹔劉師兄和魔教教主東方不敗暗中有甚么勾結?設
下了甚么陰謀,來對付我五岳劍派以及武林中一眾正派同道?”

    此言一出,群雄登時聳然動容,不少人都驚噫一聲。魔教和白道
中的英俠勢不兩立,雙方結仇已逾百年,纏斗不休,互有勝敗。這廳
上千余人中,少說也有半數曾身受魔教之害,有的父兄被殺,有的師
長受戕,一提到魔教,誰都切齒痛恨。五岳劍派所以結盟,最大的原
因便是為了對付魔教。魔教人多勢眾,武功高強,名門正派雖然各有
絕藝,卻往往不敵,魔教教主東方不敗更有“當世第一高手”之稱,
他名字叫做“不敗”,果真是藝成以來,從未敗過一次,實是非同小
可。群雄聽得費彬指責劉正風與魔教勾結,此事確與各人身家性命有
關,本來對劉正風同情之心立時消失。

    劉正風道:“在下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魔教教主東方不敗一面,
所謂勾結,所謂陰謀,卻是從何說起?”費彬側頭瞧著三師兄陸柏,
等他說話。陸柏細聲細語的道:“劉師兄,這話恐怕有些不盡不實了
。魔教中有一位護法長老,名字叫作曲洋的,不知劉師兄是否相識?
”劉正風本來十分鎮定,但聽到他提起“曲洋”二字,登時變色,口
唇緊閉,并不答話。

    那胖子丁勉自進廳后從未出過一句聲,這時突然厲聲問道:“你
識不識得曲洋?”他話聲洪亮之極,這七個字吐出口來,人人耳中嗡
嗡作響。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身材本已魁梧奇偉,在各人眼中看來
,似乎更突然高了尺許,顯得威猛無比。

    劉正風仍不置答,數千對眼光都集中在他臉上。各人都覺劉正風
答與不答,都是一樣,他既然答不出來,便等于默認了。過了良久,
劉正風點頭道:“不錯!曲洋曲大哥,我不但識得,而且是我生平唯
一知己,最要好的朋友。”

    霎時之間,大廳中嘈雜一片,群雄紛紛議論。劉正風這几句話大
出眾人意料之外,各人猜到他若非抵賴不認,也不過承認和這曲洋曾
有一面之緣,萬沒想到他竟然會說這魔教長老是他的知交朋友。

    費彬臉上現出微笑,道:“你自己承認,那是再好也沒有,大丈
夫一人作事一身當。劉正風,左盟主定下兩條路,憑你抉擇。”

    劉正風宛如沒聽到費彬的說話,神色木然,緩緩坐了下來,右手
提起酒壺,斟了一杯,舉杯就唇,慢慢喝了下去。群雄見他綢衫衣袖
筆直下垂,不起半分波動,足見他定力奇高,在這緊急關頭居然仍能
絲毫不動聲色,那是膽色與武功兩者俱臻上乘,方克如此,兩者缺一
不可,各人無不暗暗佩服。費彬朗聲說道:“左盟主言道:劉正風乃
衡山派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一時誤交匪人,入了歧途,倘若能深自悔
悟,我輩均是俠義道中的好朋友,豈可不與人為善,給他一條自新之
路?左盟主吩咐兄弟轉告劉師兄:你若選擇這條路,限你一個月之內
,殺了魔教長老曲洋,提頭來見,那么過往一概不究,今后大家仍是
好朋友、好兄弟。”

    群雄均想:正邪不兩立,魔教的旁門左道之士,和俠義道人物一
見面就拚你死我活,左盟主要劉正風殺了曲洋自明心跡,那也不算是
過分的要求。

    劉正風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淒涼的笑容,說道:“曲大哥和我一見
如故,傾蓋相交。他和我十余次聯床夜話,偶然涉及門戶宗派的異見
,他總是深自嘆息,認為雙方如此爭斗,殊屬無謂。我和曲大哥相交
,只是研討音律。他是七弦琴的高手,我喜歡吹簫,二人相見,大多
時候總是琴簫相和,武功一道,從來不談。”他說到這里,微微一笑
,續道:“各位或者并不相信,然當今之世,劉正風以為撫琴奏樂,
無人及得上曲大哥,而按孔吹簫,在下也不作第二人想。曲大哥雖是
魔教中人,但自他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行高潔,大有光風霽月的襟
懷。劉正風不但對他欽佩,抑且仰慕。劉某雖是一介鄙夫,卻決計不
肯加害這位君子。”

    群雄越聽越奇,萬料不到他和曲洋相交,竟然由于音樂,欲待不
信,又見他說得十分誠懇,實無半分作偽之態,均想江湖上奇行特立
之士甚多,自來聲色迷人,劉正風耽于音樂,也非異事。知道衡山派
底細的人又想:衡山派歷代高手都喜音樂,當今掌門人莫大先生外號
“瀟湘夜雨”,一把胡琴不離手,有“琴中藏劍,劍發琴音”八字外
號,劉正風由吹蕭而和曲洋相結交,自也大有可能。

    費彬道:“你與曲魔頭由音律而結交,此事左盟主早已查得清清
楚楚。左盟主言道:魔教包藏禍心,知道我五岳劍派近年來好生興旺
,魔教難以對抗,便千方百計的想從中破壞,挑撥離間,無所不用其
極。或動以財帛,或誘以美色。劉師兄素來操守謹嚴,那便設法投你
所好,派曲洋來從音律入手。

    劉師兄,你腦子須得清醒些,魔教過去害死過咱們多少人,怎地
你受了人家鬼蜮伎倆的迷惑,竟然毫不醒悟?”定逸師太道:“是啊
,費師弟此言不錯。魔教的可怕,倒不在武功陰毒,還在種種詭計令
人防不勝防。劉師弟,你是正人君子,上了卑鄙小人的當,那有甚么
關系?你盡快把曲洋這魔頭一劍殺了,干淨爽快之極。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7

我五岳劍派同氣連枝,千萬不可受魔教中歹人的挑撥,傷了同道
的義氣。”天門道人點頭道:“劉師弟,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人
所共知,知過能改,善莫大焉。你只須殺了那姓曲的魔頭,俠義道中
人,誰都會翹起大拇指,說一聲‘衡山派劉正風果然是個善惡分明的
好漢子。’我們做你朋友的,也都面上有光。”劉正風并不置答,目
光射到岳不群臉上,道:“岳師兄,你是位明辨是非的君子,這里許
多位武林高人都逼我出賣朋友,你卻怎么說?”

    岳不群道:“劉賢弟,倘若真是朋友,我輩武林中人,就為朋友
兩脅插刀,也不會皺一皺眉頭。但魔教中那姓曲的,顯然是笑里藏刀
,口蜜腹劍,設法來投你所好,那是最最陰毒的敵人。他旨在害得劉
賢弟身敗名裂,家破人亡,包藏禍心之毒,不可言喻。這種人倘若也
算是朋友,豈不是污辱了‘朋友’二字?古人大義滅親,親尚可滅,
何況這種算不得朋友的大魔頭、大奸賊?”

    群雄聽他侃侃而談,都喝起彩來,紛紛說道:“岳先生這話說得
再也明白不過。對朋友自然要講義氣,對敵人卻是誅惡務盡,哪有甚
么義氣好講?”

    劉正風嘆了口氣,待人聲稍靜,緩緩說道:“在下與曲大哥結交
之初,早就料到有今日之事。最近默察情勢,猜想過不多時,我五岳
劍派和魔教便有一場大火拚。一邊是同盟的師兄弟,一邊是知交好友
,劉某無法相助那一邊,因此才出此下策,今日金盆洗手,想要遍告
天下同道,劉某從此退出武林,再也不與聞江湖上的恩怨仇殺,只盼
置身事外,免受牽連。去捐了這個芝麻綠豆大的武官來做做,原是自
污,以求掩人耳目。哪想到左盟主神通廣大,劉某這一步棋,畢竟瞞
不過他。”

    群雄一聽,這才恍然大悟,心中均道:“原來他金盆洗手,暗中
含有這等深意,我本來說嘛,這樣一位衡山派高手,怎么會甘心去做
這等芝麻綠豆小官。”劉正風一加解釋,人人都發覺自己果然早有先
見之明。

    費彬和丁勉、陸柏三人對視一眼,均感得意:“若不是左師兄識
破了你的奸計,及時攔阻,便給你得逞了。”劉正風續道:“魔教和
我俠義道百余年來爭斗仇殺,是是非非,一時也說之不盡。劉某只盼
退出這腥風血雨的斗毆,從此歸老林泉,吹簫課子,做一個安分守己
的良民,自忖這份心愿,并不違犯本門門規和五岳劍派的盟約。”

    費彬冷笑道:“如果人人都如你一般,危難之際,臨陣脫逃,豈
不是便任由魔教橫行江湖,為害人間?你要置身事外,那姓曲的魔頭
卻又如何不置身事外?”

    劉正風微微一笑,道:“曲大哥早已當著我的面,向他魔教祖師
爺立下重誓,今后不論魔教和白道如何爭斗,他一定置身事外,決不
插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費彬冷笑道:“好一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若我們白道
中人去犯了他呢?”劉正風道:“曲大哥言道:他當盡力忍讓,決不
與人爭強斗勝,而且竭力彌縫雙方的誤會嫌隙。曲大哥今日早晨還派
人來跟我說,華山派弟子令狐沖為人所傷,命在垂危,是他出手給救
活了的。”

    此言一出,群雄又群相聳動,尤其華山派、恆山派以及青城派諸
人,更交頭接耳的議論了起來。華山派的岳靈珊忍不住問道:“劉師
叔,我大師哥在哪里?真的是……是那位姓曲的……姓曲的前輩救了
他性命么?”劉正風道:“曲大哥既這般說,自非虛假。日后見到令
狐賢侄,你可親自問他。”

    費彬冷笑道:“那有甚么奇怪?魔教中人拉攏離間,甚么手段不
會用?他能千方百計的來拉攏你,自然也會千方百計的去拉攏華山派
弟子。說不定令狐沖也會由此感激,要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咱們五岳
劍派之中,又多一個叛徒了。”轉頭向岳不群道:“岳師兄,小弟這
話只是打個比方,請勿見怪。”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不怪!”

    劉正風雙眉一軒,昂然問道:“費師兄,你說又多一個叛徒,這
個‘又’字,是甚么用意?”費彬冷笑道:“啞子吃餛飩,心里有數
,又何必言明。”劉正風道:“哼,你直指劉某是本派叛徒了。劉某
結交朋友,乃是私事,旁人卻也管不著。劉正風不敢欺師滅祖,背叛
衡山派本門,‘叛徒’二字,原封奉還。”他本來恂恂有禮,便如一
個財主鄉紳,有些小小的富貴之氣,又有些土氣,但這時突然顯出勃
勃英氣,與先前大不相同。群雄眼見他處境十分不利,卻仍與費彬針
鋒相對的論辯,絲毫不讓,都不禁佩服他的膽量。

    費彬道:“如此說來,劉師兄第一條路是不肯走的了,決計不愿
誅妖滅邪,殺那大魔頭曲洋了?”劉正風道:“左盟主若有號令,費
師兄不妨就此動手,殺了劉某的全家!”費彬道:“你不須有恃無恐
,只道天下的英雄好漢在你家里作客,我五岳劍派便有所顧忌,不能
清理門戶。”伸手向史登達一招,說道:“過來!”史登達應道:“
是!”走上三步。費彬從他手中接過五色令旗,高高舉起,說道:“
劉正風聽者:左盟主有令,你若不應允在一個月內殺了曲洋,則五岳
劍派只好立時清理門戶,以免后患,斬草除根,決不容情。你再想想
罷!”

    劉正風慘然一笑,道:“劉某結交朋友,貴在肝膽相照,豈能殺
害朋友,以求自保?左盟主既不肯見諒,劉正風勢孤力單,又怎么與
左盟主相抗?你嵩山派早就布置好一切,只怕連劉某的棺材也給買好
了,要動手便即動手,又等何時?”費彬將令旗一展,朗聲道:“泰
山派天門師兄,華山派岳師兄,恆山派定逸師太,衡山派諸位師兄師
侄,左盟主有言吩咐:自來正邪不兩立,魔教和我五岳劍派仇深似海
,不共戴天。劉正風結交匪人,歸附仇敵。凡我五岳同門,出手共誅
之。接令者請站到左首。”

    天門道人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到左首,更不向劉正風瞧上一眼。
天門道人的師父當年命喪魔教一名女長老之手,是以他對魔教恨之入
骨。他一走到左首,門下眾弟子都跟了過去。岳不群起身說道:“劉
賢弟,你只須點一點頭,岳不群負責為你料理曲洋如何?你說大丈夫
不能對不起朋友,難道天下便只曲洋一人才是你朋友,我們五岳劍派
和這里許多英雄好漢,便都不是你朋友了?這里千余位武林同道,一
聽到你要金盆洗手,都千里迢迢的趕來,滿腔誠意的向你祝賀,總算
夠交情了罷?難道你全家老幼的性命,五岳劍派師友的恩誼,這里千
百位同道的交情,一并加將起來,還及不上曲洋一人?”

    劉正風緩緩搖了搖頭,說道:“岳師兄,你是讀書人,當知道大
丈夫有所不為,你這番良言相勸,劉某甚是感激。人家逼我害曲洋,
此事萬萬不能。正如若是有人逼我殺害你岳師兄,或是要我加害這里
任何哪一位好朋友,劉某縱然全家遭難,卻也決計不會點一點頭。曲
大哥是我至交好友,那是不錯,但岳師兄何嘗不是劉某的好友?曲大
哥倘若有一句提到,要暗害五岳劍派中劉某那一位朋友,劉某便鄙視
他的為人,再也不當他是朋友了。”

    他這番話說得極是誠懇,群雄不由得為之動容,武林中義氣為重
,劉正風這般顧全與曲洋的交情,這些江湖漢子雖不以為然,卻禁不
住暗自贊嘆。岳不群搖頭道:“劉賢弟,你這話可不對了。劉賢弟顧
全朋友義氣,原是令人佩服,卻未免不分正邪,不問是非。魔教作惡
多端,殘害江湖上的正人君子、無辜百姓。劉賢弟只因一時琴簫投緣
,便將全副身家性命都交給了他,可將‘義氣’二字誤解了。”

    劉正風淡淡一笑,說道:“岳師兄,你不喜音律,不明白小弟的
意思。言語文字可以撒謊作偽,琴簫之音卻是心聲,萬萬裝不得假。
小弟和曲大哥相交,以琴簫唱和,心意互通。小弟愿意以全副身家性
命擔保,曲大哥是魔教中人,卻無一點一毫魔教的邪惡之氣。”

    岳不群長嘆一聲,走到了天門道人身側。勞德諾、岳靈珊、陸大
有等也都隨著過去。定逸師太望著劉正風,問道:“從今而后,我叫
你劉賢弟,還是劉正風?”劉正風臉露苦笑,道:“劉正風命在頃刻
,師太以后也不會再叫我了。”定逸師太合十念道:“阿彌陀佛!”
緩緩走到岳不群之側,說道:“魔深孽重,罪過,罪過。”座下弟子
也都跟了過去。

    費彬道:“這是劉正風一人之事,跟旁人并不相干。衡山派的眾
弟子只要不甘附逆,都站到左首去。”大廳中寂靜片刻,一名年輕漢
子說道:“劉師伯,弟子們得罪了。”便有三十余名衡山派弟子走到
恆山派群尼身側,這些都是劉正風的師侄輩,衡山派第一代的人物都
沒到來。費彬又道:“劉門親傳弟子,也都站到左首去。”向大年朗
聲道:“我們受師門重恩,義不相負,劉門弟子,和恩師同生共死。


    劉正風熱淚盈眶,道:“好,好,大年!你說這番話,已很對得
起師父了。你們都過去罷。師父自己結交朋友,和你們可沒干系。”
米為義刷的一聲,拔出長劍,說道:“劉門一系,自非五岳劍派之敵
,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哪一個要害我恩師,先殺了姓米的。”說著
便在劉正風身前一站,擋住了他。丁勉左手一揚,嗤的一聲輕響,一
絲銀光電射而出。劉正風一驚,伸手在米為義右膀上一推,內力到處
,米為義向左撞出,那銀光便向劉正風胸口射來。向大年護師心切,
縱身而上,只聽他大叫一聲,那銀針正好射中心臟,立時氣絕身亡。

    劉正風左手將他尸體抄起,探了探他鼻息,回頭向丁勉道:“丁
老二,是你嵩山派先殺了我弟子!”丁勉森然道:“不錯,是我們先
動手,卻又怎樣?”劉正風提起向大年的尸身,運力便要向丁勉擲去
。丁勉見他運勁的姿式,素知衡山派的內功大有獨到之處,劉正風是
衡山派中的一等高手,這一擲之勢非同小可,當即暗提內力,准備接
過尸身,立即再向他反擲回去。哪知劉正風提起尸身,明明是要向前
擲出,突然間身子往斜里竄出,雙手微舉,卻將向大年的尸身送到費
彬胸前。這一下來得好快,費彬出其不意,只得雙掌豎立,運勁擋住
尸身,便在此時,雙脅之下一麻,已被劉正風點了穴道。

    劉正風一招得手,左手搶過他手中令旗,右手拔劍,橫架在他咽
喉,左肘連撞,封了他背心三處穴道,任由向太年的尸身落在地下。
這几下兔起鶻落,變化快極,待得費彬受制,五岳令旗被奪,眾人這
才醒悟,劉正風所使的,正是衡山派絕技,叫做“百變千幻衡山云霧
十三式”。眾人久聞其名,這一次算是大開眼界。

    岳不群當年曾聽師父說過,這一套“百變千幻衡山云霧十三式”
乃衡山派上代一位高手所創。這位高手以走江湖變戲法賣藝為生。那
走江湖變戲法,仗的是聲東擊西,虛虛實實,幻人耳目。到得晚年,
他武功愈高,變戲法的技能也是日增,竟然將內家功夫使用到戲法之
中,街頭觀眾一見,無不稱賞,后來更是一變,反將變戲法的本領滲
入了武功,五花八門,層出不窮。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7

岳不群當年曾聽師父說過,這一套“百變千幻衡山云霧十三式”
乃衡山派上代一位高手所創。這位高手以走江湖變戲法賣藝為生。那
走江湖變戲法,仗的是聲東擊西,虛虛實實,幻人耳目。到得晚年,
他武功愈高,變戲法的技能也是日增,竟然將內家功夫使用到戲法之
中,街頭觀眾一見,無不稱賞,后來更是一變,反將變戲法的本領滲
入了武功,五花八門,層出不窮。

    這位高手生性滑稽,當時創下這套武功游戲自娛,不料傳到后世
,竟成為衡山派的三大絕技之一。只是這套功夫變化雖然古怪,但臨
敵之際,卻也并無太大的用處,高手過招,人人嚴加戒備,全身門戶
,無不守備綦謹,這些幻人耳目的花招多半使用不上,因此衡山派對
這套功夫也并不如何著重,如見徒弟是飛揚佻脫之人,便不傳授,以
免他專務虛幻,于扎正根基的踏實功夫反而欠缺了。

    劉正風是個深沉寡言之人,在師父手上學了這套功夫,平生從未
一用,此刻臨急而使,一擊奏功,竟將嵩山派中這個大名鼎鼎、真實
功夫決不在他之下的”大嵩陽手”費彬制服。他右手舉著五岳劍派的
盟旗,左手長劍架在費彬的咽喉之中,沉聲道:“丁師兄、陸師兄,
劉某斗膽奪了五岳令旗,也不敢向兩位要脅,只是向兩位求情。”

    丁勉與陸伯對望了一眼,均想:“費師弟受了他的暗算,只好且
聽他有何話說。”丁勉道:“求甚么情?”劉正風道:“求兩位轉告
左盟主,准許劉某全家歸隱,從此不干預武林中的任何事務。劉某與
曲洋曲大哥從此不再相見,與眾位師兄朋友,也……也就此分手。劉
某攜帶家人弟子,遠走高飛,隱居海外,有生之日,絕足不履中原一
寸土地。”丁勉微一躊躇,道:“此事我和陸師弟可做不得主,須得
歸告左師哥,請他示下。”

    劉正風道:“這里泰山、華山兩派掌門在此,恆山派有定逸師太
,也可代她掌門師姊作主,此外,眾位英雄好漢,俱可作個見証。”
他眼光向眾人臉上掃過,沉聲道:“劉某向眾位朋友求這個情,讓我
顧全朋友義氣,也得保家人弟子的周全。”

    定逸師太外剛內和,脾氣雖然暴躁,心地卻極慈祥,首先說道:
“如此甚好,也免得傷了大家的和氣。丁師兄、陸師兄,咱們答應了
劉賢弟罷。他既不再和魔教中人結交,又遠離中原,等如是世上沒了
這人,又何必定要多造殺業?”天門道人點頭道:“這樣也好,岳賢
弟,你以為如何?”岳不群道:“劉賢弟言出如山,他既這般說,大
家都是信得過的。來來來,咱們化干戈為玉帛,劉賢弟,你放了費賢
弟,大伙兒喝一杯解和酒,明兒一早,你帶了家人子弟,便離開衡山
城罷!”

    陸柏卻道:“泰山、華山兩派掌門都這么說,定逸師太更竭力為
劉正風開脫,我們又怎敢違抗眾意?但費師弟刻下遭受劉正風的暗算
,我們倘若就此答允,江湖上勢必人人言道,嵩山派是受了劉正風的
脅持,不得不低頭服輸,如此傳揚開去,嵩山派臉面何存?”

    定逸師太道:“劉賢弟是在向嵩山派求情,又不是威脅逼迫,要
說‘低頭服輸’,低頭服輸的是劉正風,不是嵩山派。何況你們又已
殺了一名劉門弟子。”

    陸柏哼了一聲,說道:“狄修,預備著。”嵩山派弟子狄修應道
:“是!”手中短劍輕送,抵進劉正風長子背心的肌肉。陸柏道:“
劉正風,你要求情,便跟我們上嵩山去見左盟主,親口向他求情。我
們奉命差遣,可作不得主。你立刻把令旗交還,放了我費師弟。”

    劉正風慘然一笑,向兒子道:“孩兒,你怕不怕死?”劉公子道
:“孩兒聽爹爹的話,孩兒不怕!”劉正風道:“好孩子!”陸柏喝
道:“殺了!”狄修短劍往前一送,自劉公子的背心直刺入他心窩,
短劍跟著拔出。劉公子俯身倒地,背心創口中鮮血泉涌。

    劉夫人大叫一聲,扑向兒子尸身。陸柏又喝道:“殺了!”狄修
手起劍落,又是一劍刺入劉夫人背心。定逸師太大怒,呼的一掌,向
狄修擊了過去,罵道:“禽獸!”丁勉搶上前來,也擊出一掌。雙掌
相交,定逸師太退了三步,胸口一甜,一口鮮血涌到了嘴中,她要強
好勝,硬生生將這口血咽入口腹中。丁勉微微一笑,道:“承讓!”

    定逸師太本來不以掌力見長,何況適才這一掌擊向狄修,以長攻
幼,本就未使全力,也不擬這一掌擊死了他,不料丁勉突然出手,他
那一掌卻是凝聚了十成功力。雙掌陡然相交,定逸師太欲待再催內力
,已然不及,丁勉的掌力如排山倒海般壓到,定逸師太受傷嘔血,大
怒之下,第二掌待再擊出,一運力間,只覺丹田中痛如刀割,知道受
傷已然不輕,眼前無法與抗,一揮手,怒道:“咱們走!”大踏步向
門外走去,門下群尼都跟了出去。

    陸柏喝道:“再殺!”兩名嵩山弟子推出短劍,又殺了兩名劉門
弟子。陸柏道:“劉門弟子聽了,若要活命,此刻跪地求饒,指斥劉
正風之非,便可免死。”劉正風的女兒劉菁怒罵:“奸賊,你嵩山派
比魔教奸惡萬倍!”陸柏喝道:“殺了!”萬大平提起長劍,一劍劈
下,從劉菁右肩直劈至腰。史登達等嵩山弟子一劍一個,將早已點了
穴道制住的劉門親傳弟子都殺了。

    大廳上群雄雖然都是畢生在刀槍頭上打滾之輩,見到這等屠殺慘
狀,也不禁心驚肉跳。有些前輩英雄本想出言阻止,但嵩山派動手實
在太快,稍一猶豫之際,廳上已然尸橫遍地。各人又想:自來邪正不
兩立,嵩山派此舉并非出于對劉正風的私怨,而是為了對付魔教,雖
然出手未免殘忍,卻也未可厚非。再者,其時嵩山派已然控制全局,
連恆山派的定逸師太亦已鎩羽而去,眼見天門道人、岳不群等高手都
不作聲,這是他五岳劍派之事,旁人倘若多管閑事,強行出頭,勢不
免惹下殺身之禍,自以明哲保身的為是。

    殺到這時,劉門徒弟子女已只剩下劉正風最心愛的十五歲幼子劉
芹。陸柏向史登達道:“問這小子求不求饒?若不求饒,先割了他的
鼻子,再割耳朵,再挖眼珠,叫他零零碎碎的受苦。”史登達道:“
是!”轉向劉芹,問道:“你求不求饒?”劉芹臉色慘白,全身發抖
。劉正風道:“好孩子,你哥哥姊姊何等硬氣,死就死了,怕甚么?
”劉芹顫聲道:“可是……爹,他們要……要割我鼻子,挖……挖我
眼睛……”劉正風哈哈一笑,道:“到這地步,難道你還想他們放過
咱們么?”劉芹道:“爹爹,你……你就答允殺了曲……曲伯伯……
”劉正風大怒,喝道:“放屁!小畜生,你說甚么?”

    史登達舉起長劍,劍尖在劉芹鼻子前晃來晃去,道:“小子,你
再不跪下求饒,我一劍削下來了。一……二……”他那“三”字還沒
說出口,劉芹身子戰抖,跪倒在地,哀求道:“別……別殺我……我
……”陸柏笑道:“很好,饒你不難。但你須得向天下英雄指斥劉正
風的不是。”劉芹雙眼望著父親,目光中盡是哀求之意。

    劉正風一直甚是鎮定,雖見妻子兒女死在他的眼前,臉上肌肉亦
毫不牽動,這時卻憤怒難以遏制,大聲喝道:“小畜生,你對得起你
娘么?”劉芹眼見母親、哥哥、姊姊的尸身躺在血泊之中,又見史登
達的長劍不斷在臉前晃來晃去,已嚇得心膽俱裂,向陸柏道:“求求
你饒了我,饒了……饒了我爹爹。”陸柏道:“你爹爹勾結魔教中的
惡人,你說對不對?”劉芹低聲道:“不……不對!”陸柏道:“這
樣的人,該不該殺?”劉芹低下了頭,不敢答話。陸柏道:“這小子
不說話,一劍把他殺了。”史登達道:“是!”知道陸柏這句話意在
恫嚇,舉起了劍,作勢砍下。

    劉芹忙道:“該……該殺!”陸柏道:“很好!從今而后,你不
是衡山派的人了,也不是劉正風的兒子,我饒了你的性命。”劉芹跪
在地下,嚇得雙腿都軟了,竟然站不起來。群雄瞧著這等模樣,忍不
住為他羞慚,有的轉過了頭,不去看他。

    劉正風長嘆一聲,道:“姓陸的,是你贏了!”右手一揮,將五
岳令旗向他擲去,左足一抬,把費彬踢開,朗聲道:“劉某自求了斷
,也不須多傷人命了。”左手橫過長劍,便往自己頸中刎去。便在這
時,檐頭突然掠下一個黑衣人影,行動如風,一伸臂便抓住了劉正風
的左腕,喝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去!”右手向后舞了一個圈
子,拉著劉正風向外急奔。

    劉正風驚道:“曲大哥……你……”群雄聽他叫出“曲大哥”三
字,知道這黑衣人便是魔教長老曲洋,盡皆心頭一驚。曲洋叫道:“
不用多說!”足下加勁,只奔得三步,丁勉、陸柏二人四掌齊出,分
向他二人后心拍來。曲洋向劉正風喝道:“快走!”出掌在劉正風背
上一推,同時運勁于背,硬生生受了丁勉、陸柏兩大高手的并力一擊
。砰的一聲響,曲洋身子向外飛出去,跟著一口鮮血急噴而出,回手
連揮,一叢黑針如雨般散出。

    丁勉叫道:“黑血神針,快避!”急忙向旁閃開。群雄見到這叢
黑針,久聞魔教黑血神針的大名,無不驚心,你退我閃,亂成一團,
只聽得“哎唷!”“不好!”十余人齊聲叫了起來。廳上人眾密集,
黑血神針又多又快,畢竟還是有不少人中了毒針。

    混亂之中,曲洋與劉正風已逃得遠了。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8

第七回:授譜

    令狐沖所受劍傷雖重,但得恆山派治傷聖藥天香斷續膠外敷、白
云熊膽丸內服,兼之他年輕力壯,內功又已有相當火候,在瀑布旁睡
了一天兩晚后,創口已然愈合。這一天兩晚中只以西瓜為食。

    令狐沖求儀琳捉魚射兔,她卻說甚么也不肯,說道令狐沖這死里
逃生,全憑觀世音菩薩保佑,最好吃一兩年長素,向觀世音菩薩感恩
,要她破戒殺生,那是萬萬不可。令狐沖笑她迂腐無聊,可也無法勉
強,只索罷了。這日傍晚,兩人背倚石壁,望著草叢間流螢飛來飛去
,點點星火,煞是好看。

    令狐沖道:“前年夏天,我曾捉了几千只螢火虫兒,裝在十几只
紗囊之中,挂在房里,當真有趣。”儀琳心想,憑他的性子,決不會
去縫制十几只紗囊,問道:“你小師妹叫你捉的,是不是?”令狐沖
笑道:“你真聰明,猜得好准,怎么知道是小師妹叫我捉的?”儀琳
微笑道:“你性子這么急,又不是小孩子了,怎會這般好耐心,去捉
几千只螢火虫來玩。”又問:“后來怎樣?”令狐沖笑道:“師妹拿
來挂在她帳子里,說道滿床晶光閃爍,她像是睡在天上云端里,一睜
眼,前后左右都是星星。”儀琳道:“你小師妹真會玩,偏你這個師
哥也真肯湊趣,她就是要你去捉天上的星星,只怕你也肯。”

    令狐沖笑道:“捉螢火虫兒,原是為捉天上的星星而起。那天晚
上我跟她一起乘涼,看到天上星星燦爛,小師妹忽然吸了一口氣,說
道:‘可惜過一會兒,便要去睡了,我真想睡在露天,半夜里醒來,
見到滿天星星都在向我眨眼,那多有趣。但媽媽一定不會答應。’我
就說:‘咱們捉些螢火虫來,放在你蚊帳里,不是像星星一樣嗎?’

    儀琳輕輕道:“原來還是你想的主意。”

    令狐沖微微一笑,說道:“小師妹說:‘螢火虫飛來飛去,扑在
臉上身上,那可討厭死了。有了,我去縫些紗布袋兒,把螢火虫裝在
里面。’就這么,她縫袋子,我捉飛螢,忙了整整一天一晚,可惜只
看得一晚,第二晚螢火虫全都死了。”儀琳身子一震,顫聲道:“几
千只螢火虫,都給害死了?你們……你們怎地如此……”

    令狐沖笑道:“你說我們殘忍得很,是不是?唉,你是佛門子弟
,良心特別好。其實螢火虫兒一到天冷,還是會盡數凍死的,只不過
早死几天,那又有甚么干系?”

    儀琳隔了半晌,才幽幽的道:“其實世上每個人也都這樣,有的
人早死,有的人遲死,或早或遲,終歸要死。無常,苦,我佛說每個
人都不免有生老病死之苦。但大徹大悟,解脫輪回,卻又談何容易?
”令狐沖道:“是啊,所以你又何必念念不忘那些清規戒律,甚么不
可殺生,不可偷盜。菩薩要是每一件事都管,可真忙壞了他。”

    儀琳側過了頭,不知說甚么好,便在此時,左首山側天空中一個
流星疾掠而過,在天空划成了一道長長的火光。儀琳道:“儀淨師姊
說,有人看到流星,如果在衣帶上打一個結,同時心中許一個愿,只
要在流星隱沒之前先打好結,又許完愿,那么這個心愿便能得償。你
說是不是真的?”

    令狐沖笑道:“我不知道。咱們不妨試試,只不過恐怕手腳沒這
么快。”說著拈起了衣帶,道:“你也預備啊,慢得一會兒,便來不
及了。”儀琳拈起了衣帶,怔怔的望著天邊。夏夜流星甚多,片刻間
便有一顆流星划過長空,但流星一瞬即逝,儀琳的手指只一動,流星
便已隱沒。她輕輕“啊”了一聲,又再等待。第二顆流星自西至東,
拖曳甚長,儀琳動作敏捷,竟爾打了個結。

    令狐沖喜道:“好,好!你打成了!觀世音菩薩保佑,一定教你
得償所愿。”儀琳嘆了口氣,道:“我只顧著打結,心中卻甚么也沒
想。”令狐沖笑道:“那你快些先想好了罷,在心中先默念几遍,免
得到時顧住了打結,卻忘了許愿。”儀琳拈著衣帶,心想:“我許甚
么愿好?我許甚么愿好?”向令狐沖望了一眼,突然暈紅雙頰,急忙
轉開了頭。這時天上連續划過了几顆流星,令狐沖大呼小叫,不住的
道:“又是一顆,咦,這顆好長,你打了結沒有?這次又來不及嗎?


    儀琳心亂如麻,內心深處,隱隱有一個渴求的愿望,可是這愿望
自己想也不敢想,更不用說向觀世音菩薩祈求了,一顆心怦怦亂跳,
只覺說不出的害怕,卻又是說不出的喜悅。只聽令狐沖又問:“你想
好了心愿沒有?”儀琳心底輕輕的說:“我要許甚么愿?我要許甚么
愿?”眼見一顆顆流星從天邊划過,她仰起了頭瞧看,竟是痴了。

    令狐沖笑道:“你不說,我便猜上一猜。”儀琳急道:“不,不
,你不許說。”令狐沖笑道:“那有甚么打緊?我猜三次,且看猜不
猜得中。”儀琳站起身來,道:“你再說,我可要走了。”令狐沖哈
哈大笑。道:“好,我不說。就算你心中想做恆山派掌門,那也沒甚
么可害臊的。”儀琳一怔,心道:“他……他猜我想做恆山派掌門?
我可從來沒這么想過。我又怎做得來掌門人?”

    忽聽得遠處傳來錚錚几聲,似乎有人彈琴。令狐沖和儀琳對望了
一眼,都是大感奇怪:“怎地這荒山野嶺之中有人彈琴?”琴聲不斷
傳來,甚是優雅,過得片刻,有几下柔和的簫聲夾入琴韻之中。七弦
琴的琴音和平中正,夾著清幽的洞簫,更是動人,琴韻簫聲似在一問
一答,同時漸漸移近。令狐沖湊身過去,在儀琳耳邊低聲道:“這音
樂來得古怪,只怕于我們不利,不論有甚么事,你千萬別出聲。”儀
琳點了點頭,只聽琴音漸漸高亢,簫聲卻慢慢低沉下去,但簫聲低而
不斷,有如游絲隨風飄蕩,卻連綿不絕,更增回腸蕩氣之意。

    只見山石后轉出三個人影,其時月亮被一片浮云遮住了,夜色朦
朧,依稀可見三人二高一矮,高的是兩個男子,矮的是個女子。兩個
男子緩步走到一塊大岩石旁,坐了下來,一個撫琴,一個吹簫,那女
子站在撫琴者的身側。令狐沖縮身石壁之后,不敢再看,生恐給那三
人發見。只聽琴簫悠揚,甚是和諧。令狐沖心道:“瀑布便在旁邊,
但流水轟轟,竟然掩不住柔和的琴簫之音,看來撫琴吹簫的二人內功
著實不淺。嗯,是了,他們所以到這里吹奏,正是為了這里有瀑布聲
響,那么跟我們是不相干的。”當下便放寬了心。

    忽聽瑤琴中突然發出鏘鏘之音,似有殺伐之意,但簫聲仍是溫雅
婉轉。過了一會,琴聲也轉柔和,兩音忽高忽低,驀地里琴韻簫聲陡
變,便如有七八具瑤琴、七八支洞簫同時在奏樂一般。琴簫之聲雖然
極盡繁復變幻,每個聲音卻又抑揚頓挫,悅耳動心。令狐沖只聽得血
脈賁張,忍不住便要站起身來,又聽了一會,琴簫之聲又是一變,簫
聲變了主調,那七弦琴只是玎玎□□的伴奏,但簫聲卻愈來愈高。令
狐沖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陣酸楚,側頭看儀琳時,只見她淚水正涔
涔而下。突然間錚的一聲急響,琴音立止,簫聲也即住了。霎時間四
下里一片寂靜,唯見明月當空,樹影在地。

    只聽一人緩緩說道:“劉賢弟,你我今日畢命于此,那也是大數
使然,只是愚兄未能及早出手,累得你家眷弟子盡數殉難,愚兄心下
實是不安。”另一個道:“你我肝膽相照,還說這些話干么……”

    儀琳聽到他的口音,心念一動,在令狐沖耳邊低聲道:“是劉正
風師叔。”他二人于劉正風府中所發生大事,絕無半點知聞,忽見劉
正風在這曠野中出現,另一人又說甚么“你我今日畢命于此”,甚么
“家眷弟子盡數殉難”,自都驚訝不已。

    只聽劉正風續道:“人生莫不有死,得一知己,死亦無憾。”另
一人道:“劉賢弟,聽你簫中之意,卻猶有遺恨,莫不是為了令郎臨
危之際,貪生怕死,羞辱了你的令名?”劉正風長嘆一聲,道:“曲
大哥猜得不錯,芹兒這孩子我平日太過溺愛,少了教誨,沒想到竟是
個沒半點氣節的軟骨頭。”曲洋道:“有氣節也好,沒氣節也好,百
年之后,均歸黃土,又有甚么分別?愚兄早已伏在屋頂,本該及早出
手,只是料想賢弟不愿為我之故,與五岳劍派的故人傷了和氣,又想
到愚兄曾為賢弟立下重誓,決不傷害俠義道中人士,是以遲遲不發,
又誰知嵩山派為五岳盟主,下手竟如此毒辣。”

    劉正風半晌不語,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此輩俗人,怎懂得你
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雅致?他們以常情猜度,自是料定你我結交,將
大不利于五岳劍派與俠義道。唉,他們不懂,須也怪他們不得。曲大
哥,你是大椎穴受傷,震動了心脈?”曲洋道:“正是,嵩山派內功
果然厲害,沒料到我背上挺受了這一擊,內力所及,居然將你的心脈
也震斷了。早知賢弟也是不免,那一叢黑血神針倒也不必再發了,多
傷無辜,于事無補。幸好針上并沒喂毒。”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8

令狐沖聽得“黑血神針”四字,心頭一震:“這人曾救我性命,
難道他竟是魔教中的高手?劉師叔又怎會和他結交?”劉正風輕輕一
笑,說道:“但你我卻也因此而得再合奏一曲,從今而后,世上再也
無此琴簫之音了。”曲洋一聲長嘆,說道:“昔日嵇康臨刑,撫琴一
曲,嘆息《廣陵散》從此絕響。嘿嘿,《廣陵散》縱情精妙,又怎及
得上咱們這一曲《笑傲江湖》?只是當年嵇康的心情,卻也和你我一
般。”劉正風笑道:“曲大哥剛才還甚達觀,卻又如何執著起來?你
我今晚合奏,將這一曲《笑傲江湖》發揮得淋漓盡致。世上已有過了
這一曲,你我已奏過了這一曲,人生于世,夫復何恨?”曲洋輕輕拍
掌道:“賢弟說得不錯。”過得一會,卻又嘆了口氣。劉正風道:“
大哥卻又為何嘆息?啊,是了,定然是放心不下非非。”

    儀琳心念一動:“非非,就是那個非非?”果然聽得曲非煙的聲
音說道:“爺爺,你和劉公公慢慢養好了傷,咱們去將嵩山派的惡徒
一個個斬盡殺絕,為劉婆婆他們報仇!”猛聽山壁后傳來一聲長笑。
笑聲未絕,山壁后竄出一個黑影,青光閃動,一人站在曲洋與劉正風
身前,手持長劍,正是嵩山派的大嵩陽手費彬,嘿嘿一聲冷笑,說道
:“女娃子好大的口氣,將嵩山派趕盡殺絕,世上可有這等稱心如意
之事?”劉正風站起身來,說道:“費彬,你已殺我全家,劉某中了
你兩位師兄的掌力,也已命在頃刻,你還想干甚么?”費彬哈哈一笑
,傲然道:“這女娃子說要趕盡殺絕,在下便是來趕盡殺絕啊!女娃
子,你先過來領死吧!”

    儀琳在令狐沖旁邊道:“你是非非和他爺爺救的,咱們怎生想個
法子,也救他們一救才好?”令狐沖不等她出口,早已在盤算如何設
法解圍,以報答他祖孫的救命之德,但一來對方是嵩山派高手,自己
縱在未受重傷之時,也就遠不是他對手,二來此刻已知曲洋是魔教中
人,華山派一向與魔教為敵,如何可以反助對頭,是以心中好生委決
不下。

    只聽劉正風道:“姓費的,你也算是名門正派中有頭有臉的人物
,曲洋和劉正風今日落在你手中,要殺要剮,死而無怨,你去欺侮一
個女娃娃,那算是甚么英雄好漢?非非,你快走!”曲非煙道:“我
陪爺爺和劉公公死在一塊,決不獨生。”劉正風道:“快走,快走!
我們大人的事,跟你孩子有甚么相干?”

    曲非煙道:“我不走!”刷刷兩聲,從腰間拔出兩柄短劍,搶過
去擋在劉正風身前,叫道:“費彬,先前劉公公饒了你不殺,你反而
來恩將仇報,你要不要臉?”費彬陰森森的道:“你這女娃娃說過要
將我們嵩山派趕盡殺絕,你這可不是來趕盡殺絕了么?難道姓費的袖
手任你宰割,還是掉頭逃走?”劉正風拉住曲非煙的手臂,急道:“
快走,快走!”但他受了嵩山派內力劇震,心脈已斷,再加適才演奏
了這一曲《笑傲江湖》,心力交瘁,手上已無內勁。曲非煙輕輕一掙
,掙脫了劉正風的手,便在此時,眼前青光閃動,費彬的長劍刺到面
前。

    曲非煙左手短劍一擋,右手劍跟著遞出。費彬嘿的一聲笑,長劍
圈轉,拍的一聲,擊在她右手短劍上。曲非煙右臂酸麻,虎口劇痛,
右手短劍登時脫手。費彬長劍斜晃反挑,拍的一聲響,曲非煙左手短
劍又被震脫,飛出數丈之外。費彬的長劍已指住她咽喉,向曲洋笑道
:“曲長老,我先把你孫女的左眼刺瞎,再割去她的鼻子,再割了她
兩只耳朵……”曲非煙大叫一聲,向前縱躍,往長劍上撞去。費彬長
劍疾縮,左手食指點出,曲非煙翻身栽倒。

    費彬哈哈大笑,說道:“邪魔外道,作惡多端,便要死卻也沒這
么容易,還是先將你的左眼刺瞎了再說。”提起長劍,便要往曲非煙
左眼刺落。忽聽得身后有人喝道:“且住!”費彬大吃一驚,急速轉
過身來,揮劍護身。他不知令狐沖和儀琳早就隱伏在山石之后,一動
不動,否則以他功夫,決不致有人欺近而竟不察覺。月光下只見一個
青年漢子雙手叉腰而立。費彬喝問:“你是誰?”令狐沖道:“小侄
華山派令狐沖,參見費師叔。”說著躬身行禮,身子一晃一晃,站立
不定。費彬點頭道:“罷了!原來是岳師兄的大弟子,你在這里干甚
么?”令狐沖道:“小侄為青城派弟子所傷,在此養傷,有幸拜見費
師叔。”

    費彬哼了一聲,道:“你來得正好。這女娃子是魔教中的邪魔外
道,該當誅滅,倘若由我出手,未免顯得以大欺小,你把她殺了吧。
”說著伸手向曲非煙指了指。令狐沖搖了搖頭,說道:“這女娃娃的
祖父和衡山派劉師叔結交,攀算起來,她比我也矮著一輩,小侄如殺
了她,江湖上也道華山派以大壓小,傳揚出去,名聲甚是不雅。再說
,這位曲前輩和劉師叔都已身負重傷,在他們面前欺侮他們的小輩,
決非英雄好漢行徑,這種事情,我華山派是決計不會做的。尚請費師
叔見諒。”言下之意甚是明白,華山派所不屑做之事,嵩山派倘若做
了,那么顯然嵩山派是大大不及華山派了。

    費彬雙眉揚起,目露凶光,厲聲道:“原來你和魔教妖人也在暗
中勾結。是了,適才劉正風言道,這姓曲的妖人曾為你治傷,救了你
的性命,沒想到你堂堂華山弟子,這么快也投了魔教。”手中長劍顫
動,劍鋒上冷光閃動,似是挺劍便欲向令狐沖刺去。

    劉正風道:“令狐賢侄,你和此事毫不相干,不必來趕淌渾水,
快快離去,免得將來教你師父為難。”令狐沖哈哈一笑,說道:“劉
師叔,咱們自居俠義道,與邪魔外道誓不兩立,這‘俠義’二字,是
甚么意思?欺辱身負重傷之人,算不算俠義?殘殺無辜幼女,算不算
俠義?要是這種種事情都干得出,跟邪魔外道又有甚么分別?”

    曲洋嘆道:“這種事情,我們魔教也是不做的。令狐兄弟,你自
己請便罷,嵩山派愛干這種事,且由他干便了。”令狐沖笑道:“我
才不走呢。大嵩陽手費大俠在江湖上大名鼎鼎,是嵩山派中數一數二
的英雄好漢,他不過說几句嚇嚇女娃兒,哪能當真做這等不要臉之事
,費師叔決不是那樣的人。”說著雙手抱胸,背脊靠上一株松樹的樹
干。

    費彬殺機陡起,獰笑道:“你以為用言語僵住我,便能逼我饒了
這三個妖人?嘿嘿,當真痴心夢想。你既已投了魔教,費某殺三人是
殺,殺四人也是殺。”說著踏上了一步。令狐沖見到他獰惡的神情,
不禁吃驚,暗自盤算解圍之策,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說道:“費師
叔,你連我也要殺了滅口,是不是?”

    費彬道:“你聰明得緊,這句話一點不錯。”說著又向前逼近一
步。突然之間,山石后又轉出一個妙齡女尼,說道:“費師叔,苦海
無邊,回頭是岸,你眼下只有做壞事之心,真正的壞事還沒有做,懸
崖勒馬,猶未為晚。”這人正是儀琳。令狐沖囑她躲在山石之后,千
萬不可讓人瞧見了,但她眼見令狐沖處境危殆,不及多想,還想以一
片良言,勸得費彬罷手。費彬卻也吃了一驚,說道:“你是恆山派的
,是不是?怎么鬼鬼祟祟躲在這里?”

    儀琳臉上一紅,囁嚅道:“我……我……”曲非煙被點中穴道,
躺在地下,動彈不得,口中卻叫了出來:“儀琳姊姊,我早猜到你和
令狐大哥在一起。你果然醫好了他的傷,只可惜……只可惜咱們都要
死了。”

    儀琳搖頭道:“不會的,費師叔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英雄豪杰,
怎會真的傷害身受重傷之人和你這樣的小姑娘?”曲非煙嘿嘿冷笑,
道:“他真是大英雄、大豪杰么?”儀琳道:“嵩山派是五岳劍派的
盟主,江湖上俠義道的領袖,不論做甚么事,自然要以俠義為先。”

    她几句話出自一片誠意,在費彬耳中聽來,卻全成了譏嘲之言,
尋思:“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但教走漏了一個活口,費某從此聲名
受污,雖然殺的是魔教妖人,但誅戮傷俘,非英雄豪杰之所為,勢必
給人瞧得低了。”當下長劍一挺,指著儀琳道:“你既非身受重傷,
也不是動彈不得的小姑娘,我總殺得你了罷?”

    儀琳大吃一驚,退了几步,顫聲道:“我……我……我?你為甚
么要殺我?”費彬道:“你和魔教妖人勾勾搭搭,姊妹相稱,也已成
了妖人一路,自是容你不得。”說著踏上了一步,挺劍要向儀琳刺去


    令狐沖急忙搶過,攔在儀琳身前,叫道:“師妹快走,去請你師
父來救命。”他自知遠水難救近火,所以要儀琳去討救兵,只不過支
使她開去,逃得性命。費彬長劍晃動,劍尖向令狐沖右側攻刺到。令
狐沖斜身急避。費彬刷刷刷連環三劍,攻得他險象環生。儀琳大急,
忙抽出腰間斷劍,向費彬肩頭刺去,叫道:“令狐大哥,你身上有傷
,快快退下。”

    費彬哈哈一笑,道:“小尼姑動了凡心啦,見到英俊少年,自己
命也不要了。”揮劍直斬,當的一聲響,雙劍相交,儀琳手中斷劍登
時脫手而飛。費彬長劍挑起,指向她的心口。費彬眼見要殺的有五人
之多,雖然個個無甚抵抗之力,但夜長夢多,只須走脫了一個,便有
無窮后患,是以出手便下殺招。令狐沖和身扑上,左手雙指插向費彬
眼珠。費彬雙足象點,向后躍開,長劍拖回時乘勢一帶,在令狐沖左
臂上划了長長一道口子。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8

令狐沖拚命扑擊,救得儀琳的危難,卻也已喘不過氣來,身子搖
搖欲墜。儀琳搶上去扶住,哽咽道:“讓他把咱們一起殺了!”令狐
沖喘息道:“你……你快走……”曲非煙笑道:“傻子,到現在還不
明白人家的心意,她要陪你一塊兒死……”一句話沒說完,費彬長劍
送出,已刺入了她的心窩。

    曲洋、劉正風、令狐沖、儀琳齊聲驚呼。

    費彬臉露獰笑,向著令狐沖和儀琳緩緩踏上一步,跟著又踏前了
一步,劍尖上的鮮血一滴滴的滴落。令狐沖腦中一片混亂:“他……
他竟將這小姑娘殺了,好不狠毒!我這也就要死了。儀琳師妹為甚么
要陪我一塊死?我雖救過她,但她也救了我,已補報了欠我之情。我
跟她以前素不相識,不過同是五岳劍派的師兄妹,雖有江湖上的道義
,卻用不著以性命相陪啊。沒想到恆山派門下弟子,居然如此顧全武
林義氣,定逸師太實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嘿,是這個儀琳師妹陪著我
一起死,卻不是我那靈珊小師妹。她……她這時候在干甚么?”眼見
費彬獰笑的臉漸漸逼近,令狐沖微微一笑,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忽然間耳中傳入几下幽幽的胡琴聲,琴聲淒涼,似是嘆息,又似
哭泣,跟著琴聲顫抖,發出瑟瑟瑟斷續之音,如是一滴滴小雨落上樹
葉。令狐沖大為詫異,睜開眼來。費彬心頭一震:“瀟湘夜雨莫大先
生到了。”但聽胡琴聲越來越淒苦,莫大先生卻始終不從樹后出來。
費彬叫道:“莫大先生,怎地不現身相見?”

    琴聲突然止歇,松樹后一個瘦瘦的人影走了出來。令狐沖久聞“
瀟湘夜雨”莫大先生之名,但從未見過他面,這時月光之下,只見他
骨瘦如柴,雙肩拱起,真如一個時時刻刻便會倒斃的癆病鬼,沒想到
大名滿江湖的衡山派掌門,竟是這樣一個形容猥瑣之人。莫大先生左
手握著胡琴,雙手向費彬拱了拱,說道:“費師兄,左盟主好。”

    費彬見他并無惡意,又素知他和劉正風不睦,便道:“多謝莫大
先生,俺師哥好。貴派的劉正風和魔教妖人結交,意欲不利我五岳劍
派。莫大先生,你說該當如何處置?”莫大先生向劉正風走近兩步,
森然道:“該殺!”這“殺”字剛出口,寒光陡閃,手中已多了一柄
又薄又窄的長劍,猛地反刺,直指費彬胸口。

    這一下出招快極,抑且如夢如幻,正是“百變千幻衡山云霧十三
式”中的絕招。費彬在劉府曾著了劉正風這門武功的道兒,此刻再度
中計,大駭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聲,胸口已給利劍割了一道長長
的口子,衣衫盡裂,胸口肌肉也給割傷了,受傷雖然不重,卻已驚怒
交集,銳氣大失。

    費彬立即還劍相刺,但莫大先生一劍既占先機,后著綿綿而至,
一柄薄劍猶如靈蛇,顫動不絕,在費彬的劍光中穿來插去,只逼得費
彬連連倒退,半句喝罵也叫不出口。曲洋、劉正風、令狐沖三人眼見
莫大先生劍招變幻,猶如鬼魅,無不心驚神眩。劉正風和他同門學藝
,做了數十年師兄弟,卻也萬萬料不到師兄的劍朮竟一精至斯。

    一點點鮮血從兩柄長劍間濺了出來,費彬騰挪閃躍,竭力招架,
始終脫不出莫大先生的劍光籠罩,鮮血漸漸在二人身周濺成了一個紅
圈。猛聽得費彬長聲慘呼,高躍而起。莫大先生退后兩步,將長劍插
入胡琴,轉身便走,一曲“瀟湘夜雨”在松樹后響起,漸漸遠去。

    費彬躍起后便即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涌泉般向上噴出,適才激
戰,他運起了嵩山派內力,胸口中劍后內力未消,將鮮血逼得從傷口
中急噴而出,既詭異,又可怖。儀琳扶著令狐沖的手臂,只嚇得心中
突突亂跳,低聲問道:“你沒受傷罷?”

    曲洋嘆道:“劉賢弟,你曾說你師兄弟不和,沒想到他在你臨危
之際,出手相救。”劉正風道:“我師哥行為古怪,教人好生難料。
我和他不睦,決不是為了甚么貧富之見,只是說甚么也性子不投。”
曲洋搖了搖頭,說道:“他劍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淒苦,引
人下淚,未免太也俗氣,脫不了市井的味兒。”劉正風道:“是啊,
師哥奏琴往而不復,曲調又是盡量往哀傷的路上走。好詩好詞講究樂
而不淫,哀而不傷,好曲子何嘗不是如此?我一聽到他的胡琴,就想
避而遠之。”

    令狐沖心想:“這二人愛音樂入了魔,在這生死關頭,還在研討
甚么哀而不傷,甚么風雅俗氣。幸虧莫大師伯及時趕到,救了我們性
命,只可惜曲家小姑娘卻給費彬害死了。”

    只聽劉正風又道:“但說到劍法武功,我卻萬萬不及了。平日我
對他頗失恭敬,此時想來,實在好生慚愧。”曲洋點頭道:“衡山掌
門,果然名不虛傳。”轉頭向令狐沖道:“小兄弟,我有一事相求,
不知你能答允么?”令狐沖道:“前輩但有所命,自當遵從。”

    曲洋向劉正風望了一眼,說道:“我和劉賢弟醉心音律,以數年
之功,創制了一曲《笑傲江湖》,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后
縱然世上再有曲洋,不見得又有劉正風,有劉正風,不見得又有曲洋
。就算又有曲洋、劉正風一般的人物,二人又未必生于同時,相遇結
交,要兩個既精音律,又精內功之人,志趣相投,修為相若,一同創
制此曲,實是千難萬難了。此曲絕響,我和劉賢弟在九泉之下,不免
時發浩嘆。”他說到這里,從懷中摸出一本冊子來,說道:“這是《
笑傲江湖曲》的琴譜簫譜,請小兄弟念著我二人一番心血,將這琴譜
簫譜攜至世上,覓得傳人。”劉正風道:“這《笑傲江湖曲》倘能流
傳于世,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

    令狐沖躬身從曲洋手中接過曲譜,放入懷中,說道:“二位放心
,晚輩自當盡力。”他先前聽說曲洋有事相求,只道是十分艱難危險
之事,更擔心去辦理此事,只怕要違犯門規,得罪正派中的同道,但
在當時情勢之下卻又不便不允,哪知只不過是要他找兩個人來學琴學
簫,登時大為寬慰,輕輕吁了口氣。劉正風道:“令狐賢侄,這曲子
不但是我二人畢生心血之所寄,還關聯到一位古人。這《笑傲江湖曲
》中間的一大段琴曲,是曲大哥依據晉人嵇康的《廣陵散》而改編的
。”曲洋對此事甚是得意,微笑道:“自來相傳,嵇康死后,《廣陵
散》從此絕響,你可猜得到我卻又何處得來?”

    令狐沖尋思:“音律之道,我一竅不通,何況你二人行事大大的
與眾不同,我又怎猜得到。”便道:“尚請前輩賜告。”曲洋笑道:
“嵇康這個人,是很有點意思的,史書上說他‘文辭壯麗,好言老庄
而尚奇任俠’,這性子很對我的脾胃。鐘會當時做大官,慕名去拜訪
他,嵇康自顧自打鐵,不予理會。鐘會討了個沒趣,只得離去。嵇康
問他:‘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說:‘聞所聞而來,見所
見而去。’鐘會這家伙,也算得是個聰明才智之士了,就可惜胸襟太
小,為了這件事心中生氣,向司馬昭說嵇康的壞話,司馬昭便把嵇康
殺了。嵇康臨刑時撫琴一曲,的確很有氣度,但他說‘《廣陵散》從
此絕矣’,這句話卻未免把后世之人都看得小了。這曲子又不是他作
的。他是西晉時人,此曲就算西晉之后失傳,難道在西晉之前也沒有
了嗎?”

    令狐沖不解,問道:“西晉之前?”曲洋道:“是啊!我對他這
句話挺不服氣,便去發掘西漢、東漢兩朝皇帝和大臣的墳墓,一連掘
二十九座古墓,終于在蔡邕的墓中,覓到了《廣陵散》的曲譜。”說
罷呵呵大笑,甚是得意。令狐沖心下駭異:“這位前輩為了一首琴曲
,竟致去連掘二十九座古墓。”只見曲洋笑容收斂,神色黯然,說道
:“小兄弟,你是正教中的名門大弟子,我本來不該托你,只是事在
危急,迫不得已的牽累于你,莫怪莫怪。”轉頭向劉正風道:“兄弟
,咱們這就可以去了。”劉正風道:“是!”伸出手來,兩人雙手相
握,齊聲長笑,內力運處,迸斷內息主脈,閉目而逝。令狐沖吃了一
驚,叫道:“前輩,劉師叔。”伸手去探二人鼻息,已無呼吸。

    儀琳驚道:“他們……他們都死了?”令狐沖點點頭,說道:“
師妹,咱們趕快將四個人的尸首埋了,免得再有人尋來,另生枝節。
費彬為莫大先生所殺之事,千萬不可泄漏半點風聲。”他說到這里,
壓低了聲音,道:“此事倘若泄漏了出去,莫大先生自然知道是咱們
兩人說出去的,禍患那可不小。”儀琳道:“是。如果師父問起,我
說不說?”令狐沖道:“跟誰都不能說。你一說,莫大先生來跟你師
父斗劍,豈不糟糕?”儀琳想到適才所見莫大先生的劍法,忍不住打
了個寒噤,忙道:“我不說。”

    令狐沖慢慢俯身,拾起費彬的長劍,一劍又一劍的在費彬的尸體
上戳了十七八個窟窿。儀琳心中不忍,說道:“令狐大哥,他人都死
了,何必還這般恨他,糟蹋他的尸身?”令狐沖笑道:“莫大先生的
劍刃又窄又薄,行家一看到費師叔的傷口,便知是誰下的手。我不是
糟蹋他尸身,是將他身上每一個傷口都通得亂七八糟,教誰也看不出
線索。”

    儀琳吸了口氣,心想:“江湖上偏有這許多心機,真……真是難
得很了。”見令狐沖拋下長劍,拾起石塊,往費彬的尸身上拋去,忙
道:“你別動,坐下來休息,我來。”拾起石塊,輕輕放在費彬尸身
上,倒似死尸尚有知覺,生怕壓痛了他一般。她執拾石塊,將劉正風
等四具尸體都掩蓋了,向著曲非煙的石墳道:“小妹子,你倘若不是
為了我,也不會遭此危難。但盼你升天受福,來世轉為男身,多積功
德福報,終于能到西方極樂世界,南無阿彌陀佛,南無救苦救難觀世
音菩薩……”

    令狐沖倚石而坐,想到曲非煙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小小年紀,竟
無辜喪命,心下也甚傷感。他素不信佛,但忍不住跟著儀琳念了几句
“南無阿彌陀佛”。

    歇了一會,令狐沖傷口疼痛稍減,從懷中取出《笑傲江湖》曲譜
,翻了開來,只見全書滿是古古怪怪的奇字,竟一字不識。他所識文
字本就有限,不知七弦琴的琴譜本來都是奇形怪字,還道譜中文字古
奧艱深,自己沒有讀過,隨手將冊子往懷中一揣,仰起頭來,吁了一
口長氣,心想:“劉師叔結交朋友,將全副身家性命都為朋友而送了
,雖然結交的是魔教中長老,但兩人肝膽義烈,都不愧為鐵錚錚的好
漢子,委實令人欽佩。劉師叔今天金盆洗手,要退出武林,卻不知如
何,竟和嵩山派結下了冤仇,當真奇怪。”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9

正想到此處,忽見西北角上青光閃了几閃,劍路縱橫,一眼看去
甚是熟悉,似是本門高手和人斗劍,他心中一凜,道:“小師妹,你
在這里等我片刻,我過去一會兒便回來。”儀琳兀自在堆砌石墳,沒
看到那青光,還道他是要解手,便點了點頭。令狐沖撐著樹枝,走了
十几步,拾起費彬的長劍插在腰間,向著青光之處走去。走了一會,
已隱隱聽到兵刃撞擊之聲,密如聯珠,斗得甚是緊迫,尋思:“本門
哪一位尊長在和人動手?居然斗得這么久,顯然對方也是高手了。”

    他伏低了身子,慢慢移近,耳聽得兵刃相交聲相距不遠,當即躲
在一株大樹之后,向外張望,月光下只見一個儒生手執長劍,端立當
地,正是師父岳不群,一個矮小道人繞著他快速無倫的旋轉,手中長
劍疾刺,每繞一個圈子,便刺出十余劍,正是青城派掌門余滄海。

    令狐沖陡然間見到師父和人動手,對手又是青城派掌門,不由得
大是興奮,但見師父氣度閑雅,余滄海每一劍刺到,他總是隨手一格
,余滄海轉到他身后,他并不跟著轉身,只是揮劍護住后心。余滄海
出劍越來越快,岳不群卻只守不攻。令狐沖心下佩服:“師父在武林
中人稱‘君子劍’,果然蘊藉儒雅,與人動手過招也是毫無霸氣。”
又看了一會,再想:“師父所以不動火氣,只因他不但風度甚高,更
由于武功甚高之故。”

    岳不群極少和人動手,令狐沖往常見到他出手,只是和師母過招
,向門人弟子示范,那只是假打,此番真斗自是大不相同﹔又見余滄
海每劍之出,都發出極響的嗤嗤之聲,足見劍力強勁。令狐沖心下暗
驚:“我一直瞧不起青城派,哪知這矮道士竟如此了得,就算我沒受
傷,也決不是他對手,下次撞到,倒須小心在意,還是盡早遠而避之
的為妙。”

    又瞧了一陣,只見余滄海愈轉愈快,似乎化作一圈青影,繞著岳
不群轉動,雙劍相交聲實在太快,已是上一聲和下一聲連成一片,再
不是叮叮當當,而是化成了連綿的長聲。令狐沖道:“倘若這几十劍
都是向我身上招呼,只怕我一劍也擋不掉,全身要給他刺上几十個透
明窟窿了。這矮道士比之田伯光,似乎又要高出半籌。”眼見師父仍
然不轉攻勢,不由得暗暗擔憂:“這矮道士的劍法當真了得,師父可
別一個疏神,敗在他的劍下。”猛聽得錚的一聲大響,余滄海如一枝
箭般向后平飛丈余,隨即站定,不知何時已將長劍入鞘。令狐沖吃了
一驚,看師父時,只見他長劍也已入鞘,一聲不響的穩站當地。這一
下變故來得太快,令狐沖竟沒瞧出到底誰勝誰敗,不知有否哪一人受
了內傷。

    二人凝立半晌,余滄海冷哼一聲,道:“好,后會有期!”身形
飄動,便向右側奔去。岳不群大聲道:“余觀主慢走!那林震南夫婦
怎么樣了?”說著身形一晃,追了下去,余音未了,兩人身影皆已杳
然。

    令狐沖從兩人語意之中,已知師父勝過了余滄海,心中暗喜,他
重傷之余,這番勞頓,甚感吃力,心忖:“師父追趕余滄海去了。他
兩人展開輕功,在這片刻之間,早已在數里之外!”他撐著樹枝,想
走回去和儀琳會合,突然間左首樹林中傳出一下長聲慘呼,聲音甚是
淒厲。令狐沖吃了一驚,向樹林走了几步,見樹隙中隱隱現出一堵黃
牆,似是一座廟宇。他擔心是同門師弟妹和青城派弟子爭斗受傷,快
步向那黃牆處行去。

    離廟尚有數丈,只聽得廟中一個蒼老而尖銳的聲音說道:“那辟
邪劍譜此刻在哪里?你只須老老實實的跟我說了,我便替你誅滅青城
派全派,為你夫婦報仇。”令狐沖在群玉院床上,隔窗曾聽到過這人
說話,知道是塞北明駝木高峰,尋思:“師父正在找尋林震南夫婦的
下落,原來這兩人卻落入了木高峰的手中。”只聽一個男子聲音說道
:“我不知有甚么辟邪劍譜。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世代相傳,都是口授
,并無劍譜。”令狐沖心道:“說這話的,自必定林師弟的父親,是
福威鏢局總鏢師林震南。”又聽他說道:“前輩肯為在下報仇,自是
感激不盡。青城派余滄海多行不義,日后必無好報,就算不為前輩所
誅,也必死于另一位英雄好漢的刀劍之下。”

    木高峰道:“如此說來,你是不肯說的了。‘塞北明駝’的名頭
,或許你也聽見過。”林震南道:“木前輩威震江湖,誰人不知,哪
個不曉?”木高峰道:“很好,很好!威震江湖,倒也不見得,但姓
木的下手狠辣,從來不發善心,想來你也聽到過。”林震南道:“木
前輩意欲對林某用強,此事早在預料之中。莫說我林家并無辟邪劍譜
,就算真的有,不論別人如何威脅利誘,那也決計不會說出來。林某
自遭青城派擒獲,無日不受酷刑,林某武功雖低,几根硬骨頭卻還是
有的。”木高峰道:“是了,是了,是了!”

    令狐沖在廟外聽著,尋思:“甚么‘是了,是了’?嗯,是了,
原來如此。”果然聽得木高峰續道:“你自夸有硬骨頭,熬得住酷刑
,不論青城派的矮鬼牛鼻子如何逼迫于你,你總是堅不吐露。倘若你
林家根本就無辟邪劍譜,那么你不吐露,只不過是無可吐露,談不上
硬骨頭不硬骨頭。是了,你辟邪劍譜是有的,就是說甚么也不肯交出
來。”過了半晌,嘆道:“我瞧你實在蠢得厲害。林總鏢頭,你為甚
么死也不肯交劍譜出來?這劍譜于你半分好處也沒有。依我看啊,這
劍譜上所記的劍法,多半平庸之極,否則你為甚么連青城派的几名弟
子也斗不過?這等武功,不提也罷。”

    林震南道:“是啊,木前輩說得不錯,別說我沒辟邪劍譜,就算
真的有,這等稀松平常的三腳貓劍法,連自己身家性命也保不住,木
前輩又怎會瞧在眼里?”

    木高峰笑道:“我只是好奇,那矮鬼牛鼻子如此興師動眾,苦苦
逼你,看來其中必有甚么古怪之處。說不定那劍譜中所記的劍法倒是
高的,只因你資質魯鈍,無法領悟,這才辱沒了你林家祖上的英名。
你快拿出來,給我老人家看上一看,指出你林家辟邪劍法的好處來,
教天下英雄盡皆知曉,豈不是于你林家的聲名大有好處?”林震南道
:“木前輩的好意,在下只有心領了。你不妨在我全身搜搜,且看是
否有那辟邪劍譜。”木高峰道:“那倒不用。你遭青城派擒獲,已有
多日,只怕他們在你身上沒搜過十遍,也搜過八遍。林總鏢頭,我覺
得你愚蠢得緊,你明不明白?”林震南道:“在下確是愚蠢得緊,不
勞前輩指點,在下早有自知之明。”木高峰道:“不對,你沒明白。
或許林夫人能夠明白,也未可知。愛子之心,慈母往往勝過嚴父。”

    林夫人尖聲道:“你說甚么?那跟我平兒又有甚么干系?平兒怎
么了?他……他在哪里?”木高峰道:“林平之這小子聰明伶俐,老
夫一見就很喜歡,這孩子倒也識趣,知道老夫功夫厲害,便拜在老夫
門下了。”林震南道:“原來我孩子拜了木前輩為師,那真是他的造
化。

    我夫婦遭受酷刑,身受重傷,性命已在頃刻之間,盼木前輩將我
孩兒喚來,和我夫婦見上一面。”木高峰道:“你要孩子送終,那也
是人之常情,此事不難。”林夫人道:“平兒在哪兒?木前輩,求求
你,快將我孩子叫來,大恩大德,永不敢忘。”木高峰道:“好,這
我就去叫,只是木高峰素來不受人差遣,我去叫你兒子來,那是易如
反掌,你們卻須先將辟邪劍譜的所在,老老實實的跟我說。”

    林震南嘆道:“木前輩當真不信,那也無法。我夫婦命如懸絲,
只盼和兒子再見一面,眼見已難以如愿。如果真有甚么辟邪劍譜,你
就算不問,在下也會求前輩轉告我孩兒。”木高峰道:“是啊,我說
你愚蠢,就是為此。你心脈已斷,我不用在你身上加一根小指頭兒,
你也活不上一時三刻了。你死也不肯說劍譜的所在,那為了甚么?自
然是為了要保全林家的祖傳功夫。可是你死了之后,林家只剩下林平
之一個孩兒,倘若連他也死了,世上徒有劍譜,卻無林家的子孫去練
劍,這劍譜留在世上,對你林家又有甚么好處?”

    林夫人驚道:“我孩兒……我孩兒安好吧?”木高峰道:“此刻
自然是安好無恙。你們將劍譜的所在說了出來,我取到之后,保証交
給你的孩兒,他看不明白,我還可從旁指點,免得像林總鏢頭一樣,
鑽研了一世辟邪劍法,臨到老來,還是莫名其妙,一竅不通。那不是
比之將你孩兒一掌劈死為高么?”跟著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顯是他
一掌將廟中一件大物劈得垮了下來。

    林夫人驚聲問道:“怎……怎么將我孩兒一掌劈死?”木高峰哈
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徒兒,我要他活,他便活著,要他死,他
便死了。我喜歡甚么時候將他一掌劈死,便提掌劈將過去。”喀喇、
喀喇几聲響,他又以掌力擊垮了甚么東西。林震南道:“娘子,不用
多說了。咱們孩兒不會是在他手中,否則的話,他怎地不將他帶來,
在咱們面前威迫?”

    木高峰哈哈大笑,道:“我說你蠢,你果然蠢得厲害。‘塞北明
駝’要殺你的兒子,有甚么難?就說此刻他不在我手中,我當真決意
去找他來殺,難道還辦不到?姓木的朋友遍天下,耳目眾多,要找你
這個寶貝兒子,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

    林夫人低聲道:“相公,倘若他真要找我們兒子晦氣……”木高
峰接口道:“是啊,你們說了出來,即使你夫婦性命難保,留下了林
平之這孩子一脈香煙,豈不是好?”林震南哈哈一笑,說道:“夫人
,倘若我們將辟邪劍譜的所在說了給他聽,這駝子第一件事,便是去
取劍譜﹔第二件事便是殺咱們的孩兒。倘若我們不說,這駝子要得劍
譜,非保護平兒性命周全不可,平兒一日不說,這駝子便一日不敢傷
他,此中關竅,不可不知。”

    林夫人道:“不錯,駝子,你快把我們夫婦殺了罷。”令狐沖聽
到此處,心想木高峰已然大怒,再不設法將他引開,林震南夫婦性命
難保,當即朗聲道:“木前輩,華山派弟子令狐沖奉業師之命,恭請
木前輩移駕,有事相商。”

    木高峰狂怒之下,舉起了手掌,正要往林震南頭頂擊落,突然聽
得令狐沖在廟外朗聲說話,不禁吃了一驚。他生平極少讓人,但對華
山掌門岳不群卻頗為忌憚,尤其在“群玉院”外親身領略過岳不群“
紫霞神功”的厲害。他向林震南夫婦威逼,這種事情自為名門正派所
不齒,岳不群師徒多半已在廟外竊聽多時,心道:“岳不群叫我出去
有甚么事情相商?還不是明著好言相勸,實則是冷嘲熱諷,損我一番
。好漢不吃眼前虧,及早溜開的為是。”當即說道:“木某另有要事
,不克奉陪。便請拜上尊師,何時有暇,請到塞北來玩玩,木某人掃
榻恭候。”說著雙足一登,從殿中竄到天井,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點,
已然上了屋頂,跟著落于廟后,唯恐給岳不群攔住質問,一溜煙般走
了。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39

令狐沖听得他走遠,心下大喜,尋思:“這駝子原來對我師父如此怕得要死。他倘若真的不走,要向我動粗,倒是凶險得緊。”當下撐著樹枝,走進土地廟中,殿中黑沉沉的并無燈燭,但見一男一女兩個人影,半坐半臥的倚傍在一起,當即躬身說道:“小侄是華山派門下令狐沖,現与平之師弟已有同門之誼,拜上林伯父、林伯母。”
  林震南喜道:“少俠多禮,太不敢當。老朽夫婦身受重傷,難以還禮,還請恕罪。我那孩儿,确是拜在華山派岳大俠的門下了嗎?”說到最后一句話時語音已然發顫。岳不群的名气在武林中比余滄海要響得多。林震南為了巴結余滄海,每年派人送禮,但岳不群等五岳劍派的掌門人,林震南自知不配結交,連禮也不敢送,眼見木高峰凶神惡煞一般,但一听到華山派的名頭,立即逃之夭夭,自己儿子居然有幸拜入華山派門中,實是不胜之喜。令狐沖道:“正是。那駝子木高峰想強收令郎為徒,令郎執意不允,那駝子正欲加害,我師父恰好經過,出手救了。令郎苦苦相求,要投入我門,師父見他意誠,又是可造之材,便答允了。适才我師父和余滄海斗劍,將他打得服輸逃跑,我師父追了下去,要查問伯父、伯母的所在。想不到兩位竟在這里。”林震南道:“但愿……但愿平儿即刻到來才好,遲了……遲了可來不及啦。”令狐沖見他說話出气多而入气少,顯是命在頃刻,說道:“林伯父,你且莫說話。我師父和余滄海算了帳后,便會前來找你,他老人家必有醫治你的法子。”
  林震南苦笑了一下,閉上了雙目,過了一會,低聲道:“令狐賢弟,我……我……是不成的了。平儿得在華山派門下,我實是大喜過望,求……求你日后多……多加指點照料。”令狐沖道:“伯父放心,我們同門學藝,便如親兄弟一般。小侄今日更受伯父囑咐,自當對林師弟加意照顧。”林夫人插口道:“令狐少俠的大恩大德,我夫婦便死在九泉之下,也必時時刻刻記得。”令狐沖道:“請兩位凝神靜養,不可說話。”林震南呼吸急促,斷斷續續的道:“請……請你告訴我孩子,福州向陽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是……我林家祖傳之物,須得……須得好好保管,但……但他曾祖遠圖公留有遺訓,凡我子孫,不得翻看,否則有無窮禍患,要……要他好好記住了。”令狐沖點頭道:“好,這几句話我傳到便是。”林震南道:“多……多……多……”一個“謝”字始終沒說出口,已然气絕。他先前苦苦支撐,只盼能見到儿子,說出心中這句要緊言語,此刻得令狐沖應允傳話,又知儿子得了极佳的歸宿,大喜之下,更無牽挂,便即撒手而逝。
  林夫人道:“令狐少俠,盼你叫我孩儿不可忘了父母的深仇。”側頭向廟中柱子的石階上用力撞去。她本已受傷不輕,這么一撞,便亦斃命。令狐沖歎了口气,心想:“余滄海和木高峰逼他吐露辟邪劍譜的所在,他宁死不說,到此刻自知大限已到,才不得不托我轉言。但他終于怕我去取了他林家的劍譜,說甚么‘不得翻看,否則有無窮禍患’。嘿嘿,你當令狐沖是甚么人了,會來覬覦你林家的劍譜?當真以小人之心……”此時疲累已极,當下靠柱坐地,閉目養神。
  過了良久,只听廟外岳不群的聲音說道:“咱們到廟里瞧瞧。”令狐沖叫道:“師父,師父!”岳不群喜道:“是沖儿嗎?”令狐沖道:“是!”扶著柱子慢慢站起身來。
  這時天將黎明,岳不群進廟見到林氏夫婦的尸身,皺眉道:“是林總鏢頭夫婦?”令狐沖道:“是!”當下將木高峰如何逼迫、自己如何以師父之名將他嚇走,林氏夫婦如何不支逝世等情一一說了,將林震南最后的遺言也稟告了師父。岳不群沉吟道:“嗯,余滄海一番徒勞,作下的罪孽也真不小。”令狐沖道:“師父,余矮子向你賠了罪么?”岳不群道:“余觀主腳程快极,我追了好久,沒能追上,反而越离越遠。他青城派的輕功,确是胜我華山一籌。”令狐沖笑道:“他青城派屁股向后、逃之夭夭的功夫,原比別派為高。”岳不群臉一沉,責道:“沖儿,你就是口齒輕薄,說話沒點正經,怎能作眾師弟師妹的表率?”令狐沖轉過了頭,伸了伸舌頭,應道:“是!”岳不群道:“你答應便答應,怎地要伸一伸舌頭,豈不是其意不誠?”令狐沖應道:“是!”他自幼由岳不群撫養長大,情若父子,雖對師父敬畏,卻也并不如何拘謹,笑問:“師父你怎知我伸了伸舌頭?”岳不群哼了一聲,說道:“你耳下肌肉牽動,不是伸舌頭是甚么?你無法無天,這一次可吃了大虧啦!傷勢可好了些嗎?”令狐沖道:“是,好得多了。”又道:“吃一次虧,學一次乖!”岳不群哼了一聲,道:“你早已乖成精了,還不夠乖?”從怀中取出一個火箭炮來,走到天井之中,晃火折點燃了藥引,向上擲出。火箭炮沖天飛上,砰的一聲響,爆上半天,幻成一把銀白色的長劍,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會,這才緩緩落下,下降十余丈后,化為滿天流星。這是華山掌門召集門人的信號火箭。過不到一頓飯時分,便听得遠處有腳步聲響,向著土地廟奔來,不久高根明在廟外叫道:“師父,你老人家在這里么?”岳不群道:“我在廟里。”高根明奔進廟來,躬身叫道:“師父!”見到令狐沖在旁,喜道:“大師哥,你身子安好,听到你受了重傷,大伙儿可真擔心得緊。”令狐沖微笑道:“總算命大,這一次沒死。”說話之間,隱隱又听到了遠處腳步之聲,這次來的是勞德諾和陸大有。陸大有一見令狐沖,也不及先叫師父,沖上去就一把抱住,大叫大嚷,喜悅無限。跟著三弟子梁發和四弟子施戴子先后進廟。又過了一盞茶功夫,七弟子陶鈞、八弟子英白羅、岳不群之女岳靈珊、以及方入門的林平之一同到來。林平之見到父母的尸身,扑上前去,伏在尸身上放聲大哭。眾同門無不慘然。岳靈珊見到令狐沖無恙,本是惊喜不胜,但見林平之如此傷痛,卻也不便即向令狐沖說甚么喜歡的話,走近身去,在他右手上輕輕一握,低聲道:“你……你沒事么?”令狐沖道:“沒事!”這几日來,岳靈珊為大師哥擔足了心事,此刻乍然相逢,數日來積蓄的激動再也難以抑制,突然拉住他衣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令狐沖輕輕拍她肩頭,低聲道:“小師妹,怎么啦?有誰欺侮你了,我去給你出气!”岳靈珊不答,只是哭泣,哭了一會,心中舒暢,拉起令狐沖的衣袖來擦了擦眼淚,道:“你沒死,你沒死!”令狐沖搖頭道:“我沒死!”岳靈珊道:“听說你又給青城派那余滄海打了一掌,這人的摧心掌殺人不見血,我親眼見他殺過不少人,只嚇得我……嚇得我……”想起這几日中柔腸百結,心神煎熬之苦,忍不住眼淚簌簌的流下。令狐沖微笑道:“幸虧他那一掌沒打中我。剛才師父打得余滄海沒命价飛奔,那才教好看呢,就可惜你沒瞧見。”岳不群道:“這件事大家可別跟外人提起。”令狐沖等眾弟子齊聲答應。岳靈珊淚眼模糊的瞧著令狐沖,只見他容顏憔悴,更無半點血色,心下甚為怜惜,說道:“大師哥,你這次……你這次受傷可真不輕,回山后可須得好好將養才是。”岳不群見林平之兀自伏在父母尸身上哀哀痛哭,說道:“平儿,別哭了,料理你父母的后事要緊。”林平之站起身來,應道:“是!”眼見母親頭臉滿是鮮血,忍不住眼淚又簌簌而下,哽咽道:“爹爹、媽媽去世,連最后一面也見不到我,也不知……也不知他們有甚么話要對我說。”
  令狐沖道:“林師弟,令尊令堂去世之時,我是在這里。他二位老人家要我照料于你,那是應有之義,倒也不須多囑。令尊另外有兩句話,要我向你轉告。”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0

林平之躬身道:“大師哥,大師哥……我爹爹、媽媽去世之時,有你相伴,不致身旁連一個人也沒有,小弟……小弟實在感激不盡。”令狐沖道:“令尊令堂為青城派的惡徒狂加酷刑,逼問辟邪劍譜的所在,兩位老人家絕不稍屈,以致被震斷了心脈。后來那木高峰又逼迫他二位老人家,木高峰本是無行小人,那也罷了。余滄海枉為一派宗師,這等行為卑污,實為天下英雄所不齒。”林平之咬牙切齒的道:“此仇不報,林平之禽獸不如!”挺拳重重擊在柱子之上。他武功平庸,但因心中憤激,這一拳打得甚是有力,只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而落。
  岳靈珊道:“林師弟,此事可說由我身上起禍,你將來報仇,做師姊的決不會袖手。”林平之躬身道:“多謝師姊。”岳不群歎了口气,說道:“我華山派向來的宗旨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除了跟魔教是死對頭之外,与武林中各門各派均無嫌隙。但自今而后,青城派……青城派……唉,既是身涉江湖,要想事事都不得罪人,那是談何容易?”勞德諾道:“小師妹,林師弟,這樁禍事,倒不是由于林師弟打抱不平而殺了余滄海的孽子,完全因余滄海覬覦林師弟的家傳辟邪劍譜而起。當年青城派掌門長青子敗在林師弟曾祖遠圖公的辟邪劍法之下,那時就已种下禍胎了。”岳不群道:“不錯,武林中爭強好胜,向來難免,一听到有甚么武林秘笈,也不理會是真是假,便都不擇手段的去巧取豪奪。其實,以余觀主、塞北明駝那樣身分的高手,原不必更去貪圖你林家的劍譜。”林平之道:“師父,弟子家里實在沒甚么辟邪劍譜。這七十二路辟邪劍法,我爹爹手傳口授,要弟子用心記憶,倘若真有甚么劍譜,我爹爹就算不向外人吐露,卻決無向弟子守秘之理。”岳不群點頭道:“我原不信另有甚么辟邪劍譜,否則的話,余滄海就不是你爹爹的對手,這件事再明白也沒有的了。”
  令狐沖道:“林師弟,令尊的遺言說道:福州向陽巷……”岳不群擺手道:“這是平儿令尊的遺言,你單獨告知平儿便了,旁人不必知曉。”令狐沖應道:“是。”岳不群道:“德諾、根明,你二人到衡山城中去買兩具棺木來。”收殮林震南夫婦后,雇了人伕將棺木抬到水邊,一行人乘了一艘大船,向北進發。
  到得豫西,改行陸道。令狐沖躺在大車之中養傷,傷勢日漸痊愈。不一日到了華山玉女峰下。林震南夫婦的棺木暫厝在峰側的小廟之中,再行擇日安葬。高明根和陸大有先行上峰報訊,華山派其余二十多名弟子都迎下峰來,拜見師父。林平之見這些弟子年紀大的已過三旬,年幼的不過十五六歲,其中有六名女弟子,一見到岳靈珊,便都咭咭咯咯的說個不休。勞德諾替林平之一一引見。華山派規矩以入門先后為序,因此就算是年紀最幼的舒奇,林平之也得稱他一聲師兄。只有岳靈珊是例外,她是岳不群的女儿,無法列入門徒之序,只好按年紀稱呼,比她大的叫她師妹。她本來比林平之小著好几歲,但一定爭著要做師姊,岳不群既不阻止,林平之便以“師姊”相稱。上得峰來,林平之跟在眾師兄之后,但見山勢險峻,樹木清幽,鳥鳴嚶嚶,流水淙淙,四五座粉牆大屋依著山坡或高或低的构筑。一個中年美婦緩步走近,岳靈珊飛奔著過去,扑入她的怀中,叫道:“媽,我又多了個師弟。”一面笑,一面伸手指著林平之。林平之早听師兄們說過,師娘岳夫人宁中則和師父本是同門師兄妹,劍術之精,不在師父之下,忙上前叩頭,說道:“弟子林平之叩見師娘。”岳夫人笑吟吟的道:“很好!起來,起來。”向岳不群笑道:“你下山一次,若不搜羅几件寶貝回來,一定不過癮。這一次衡山大會,我猜想你至少要收三四個弟子,怎么只收一個?”岳不群笑道:“你常說兵貴精不貴多,你瞧這一個怎么樣?”岳夫人笑道:“就是生得太俊了,不像是練武的胚子。不如跟著你念四書五經,將來去考秀才、中狀元罷。”林平之臉上一紅,心想:“師娘見我生得文弱,便有輕視之意。我非努力用功不可,決不能赶不上眾位師兄,教人瞧不起。”岳不群笑道:“那也好啊。華山派中要是出一個狀元郎,那倒是千古佳話。”岳夫人向令狐沖瞪了一眼,說道:“又跟人打架受傷了,是不是?怎地臉色這樣難看?傷得重不重?”令狐沖微笑道:“已經好得多了,這一次倘若不是命大,險些儿便見不著師娘。”岳夫人又瞪了他一眼,道:“好教你得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輸得服气么?”令狐沖道:“田伯光那廝的快刀,沖儿抵擋不了,正要請師娘指點。”
  岳夫人听說令狐沖是傷于田伯光之手,登時臉有喜色,點頭道:“原來是跟田伯光這惡賊打架,那好得很啊,我還道你又去惹是生非的闖禍呢。他的快刀怎么樣?咱們好好琢磨一下,下次再跟他打過。”一路上途中,令狐沖曾數次向師父請問破解田伯光快刀的法門,岳不群始終不說,要他回華山向師娘討教,果然岳夫人一听之下,便即興高采烈。一行人走進岳不群所居的“有所不為軒”中,互道別來的种种遭遇。六個女弟子听岳靈珊述說在福州与衡山所見,大感艷羡。陸大有則向眾師弟大吹大師哥如何力斗田伯光,如何手刃羅人杰,加油添醬,倒似田伯光被大師哥打敗、而不是大師哥給他打得一敗涂地一般。眾人吃過點心,喝了茶,岳夫人便要令狐沖比划田伯光的刀法,又問他如何拆解。令狐沖笑道:“田伯光這廝的刀法當真了得,當時弟子只瞧得眼花繚亂,拚命抵擋也不成,哪里還說得上拆解?”岳夫人道:“你這小子既然抵擋不了,那必定是耍無賴、使詭計,混蒙了過去。”令狐沖自幼是她撫養長大,他的性格本領,豈有不知?令狐沖臉上一紅,微笑道:“那時在山洞外相斗,恒山派那位師妹已經走了,弟子心無牽挂,便跟田伯光這廝全力相拚。哪知斗不多久,他便使出快刀刀法來。弟子只擋了兩招,心中便暗暗叫苦:‘此番性命休矣!’當即哈哈大笑。田伯光收刀不發,問道:‘有甚么好笑!你擋得了我這“飛沙走石”十三式刀法么?’弟子笑道:‘原來大名鼎鼎的田伯光,竟然是我華山派的棄徒,料想不到,當真料想不到!是了,定然你操守惡劣,給本派逐出了門牆。’田伯光道:‘甚么華山派棄徒,胡說八道。田某武功另成一家,跟你華山派有個屁相干?’弟子笑道:‘你這路刀法,共有一十三式,是不是?甚么“飛沙走石”,自己胡亂安上個好听名稱。我便曾經見師父和師娘拆解過。那是我師娘在繡花時触机想出來的,我華山有座玉女峰,你听見過沒有?’田伯光道:‘華山有玉女峰,誰不知道,那又怎樣?’我說:‘我師娘創的劍法,叫做“玉女金針十三劍”,其中一招“穿針引線”,一招“天衣無縫”,一招“夜繡鴛鴦”。’弟子一面說,一面屈指計數,繼續說道:‘是了,你剛才那兩招刀法,是從我師娘所創的第八招“織女穿梭”中化出來的。你這樣雄赳赳的一個大漢,卻學我師娘嬌怯怯的模樣,好似那如花如玉的天上織女,坐在布机旁織布,玉手纖纖,將梭子從這邊擲過去,又從那邊擲過來,千嬌百媚,豈不令人好笑……’”他一番話沒說完,岳靈珊和一眾女弟子都已格格格的笑了起來。
  岳不群莞爾而笑,斥道:“胡鬧,胡鬧!”岳夫人“呸”了一聲,道:“你要亂嚼舌根,甚么不好說,卻把你師娘給拉扯上了?當真該打。”令狐沖笑道:“師娘你不知道,那田伯光甚是自負,听得弟子將他比作女子,又把他這套神奇的刀法說成是師娘所創,他非辯個明白不可,決不會當時便將弟子殺了。果然他將那套刀法慢慢的一招招使了出來,使一招,問一句:‘這是你師娘創的么?’弟子故作神秘,沉吟不語,心中暗記他的刀法,待他一十三式使完,才道:‘你這套刀法,和我師娘所創的雖然小异,大致相同。你如何從華山派偷師學得,可真奇怪得很了。’田伯光怒道:‘你擋不了我這套刀法,便花言巧語,拖延時刻,想瞧明白我這套刀法的招式,我豈有不知?令狐沖,你說貴派也有這套刀法,便請施展出來,好令田某開開眼界。’“弟子說道:‘敝派使劍不使刀,再說,我師娘這套“玉女金針劍”只傳女弟子,不傳男弟子。咱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卻來使這等姐儿腔的劍法,豈不令武林中的朋友恥笑?’田伯光更加惱怒,說道:‘恥笑也罷,不恥笑也罷,今日定要你承認,華山派其實并無這樣一套武功。令狐兄,田某佩服你是個好漢,你不該如此信口開河,戲侮于我。’”岳靈珊插口道:“這等無恥惡賊,誰希罕他來佩服了?戲弄他一番,原是活該。”令狐沖道:“但瞧他當時情景,我若不將這套杜撰的‘玉女金針劍’試演一番,立時便有性命之憂,只得依著他的刀法,胡亂加上些扭扭捏捏的花招,演了出來。”岳靈珊笑道:“你這些扭扭捏捏的花招,可使得像不像?”令狐沖笑道:“平時瞧你使劍使得多了,又怎有不像之理?”岳靈珊道:“啊,你笑人家使劍扭扭捏捏,我三天不睬你。”岳夫人一直沉吟不語,這時才道:“珊儿,你將佩劍給大師哥。”岳靈珊拔出長劍,倒轉了劍把,交給令狐沖,笑道:“媽要瞧你扭扭捏捏使劍的那副鬼模樣。”岳夫人道:“沖儿,別理珊儿胡鬧,當時你是怎生使來?”
  令狐沖知道師娘要看的是田伯光的刀法,當下接過長劍,向師父、師娘躬身行禮,道:“師父、師娘,弟子試演田伯光的刀招。”岳不群點了點頭。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0

 陸大有向林平之道:“林師弟,咱們門中規矩,小輩在尊長面前使拳動劍,須得先行請示。”林平之道:“是。多謝六師哥指點。”只見令狐沖臉露微笑,懶洋洋的打個呵欠,雙手軟軟的提起,似乎要伸個懶腰,突然間右腕陡振,接連劈出三劍,當真快似閃電,嗤嗤有聲。眾弟子都吃了一惊,几名女弟子不約而同的“啊”了一聲。令狐沖長劍使了開來,恍似雜亂無章,但在岳不群与岳夫人眼中,數十招盡皆看得清清楚楚,只見每一劈刺、每一砍削,無不既狠且准。倏忽之間,令狐沖收劍而立,向師父、師娘躬身行禮。
  岳靈珊微感失望,道:“這樣快?”岳夫人點頭道:“須得這樣快才好。這一十三式快刀,每式有三四招變化,在這頃刻之間便使了四十余招,當真是世間少有的快刀。”令狐沖道:“田伯光那廝使出之時,比弟子還快得多了。”岳夫人和岳不群對望了一眼,心下均有惊歎之意。
  岳靈珊道:“大師哥,怎地你一點也沒扭扭捏捏?”令狐沖笑道:“這些日來,我時時想著這套快刀,使出時自是迅速了些。當日在荒山之中向田伯光試演,卻沒這般敏捷,而且既要故意与他的刀法似是而非,又得加上許多裝模作樣的女人姿態,那是更加慢了。”岳靈珊笑道:“你怎生搔首弄姿?快演給我瞧瞧!”岳夫人側過身來,從一名女弟子腰間拔出一柄長劍,向令狐沖道:“使快刀!”令狐沖道:“是!”嗤的一聲,長劍繞過了岳夫人的身子,劍鋒向她后腰勾了轉來。岳靈珊惊呼:“媽,小心!”岳夫人彈身縱出,更不理會令狐沖從后削來的一劍,手中長劍徑取令狐沖胸口,也是快捷無倫。岳靈珊又是惊呼:“大師哥,小心!”令狐沖也不擋架,反劈一劍,說道:“師娘,他還要快得多。”岳夫人刷刷刷連刺三劍,令狐沖同時還了三劍。兩人以快打快,盡是進手招數,并無一招擋架防身。瞬息之間,師徒倆已拆了二十余招。林平之只瞧得目瞪口呆,心道:“大師哥說話行事瘋瘋癲癲,武功卻恁地了得,我以后須得片刻也不松懈的練功,才不致給人小看了。”便在此時,岳夫人嗤的一劍,劍尖已指住了令狐沖咽喉。令狐沖無法閃避,說道:“他擋得住。”岳夫人道:“好!”手中長劍抖動,數招之后,又指住了令狐沖的心口。令狐沖仍道:“他擋得住。”意思說我雖擋不住,但田伯光的刀法快得多,這兩招都能擋住。二人越斗越快,令狐沖到得后來,已無暇再說“他擋得住”,每逢給岳夫人一劍制住,只是搖頭示意,表明這一劍仍不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岳夫人長劍使得興發,突然間一聲清嘯,劍鋒閃爍不定,圍著令狐沖身圍疾刺,銀光飛舞,眾人看得眼都花了。猛地里她一劍挺出,直刺令狐沖心口,當真是捷如閃電,勢若奔雷。令狐沖大吃一惊,叫道:“師娘!”其時長劍劍尖已刺破他衣衫。岳夫人右手向前疾送,長劍護手已碰到令狐沖的胸膛,眼見這一劍是在他身上對穿而過,直沒至柄。岳靈珊惊呼:“娘!”只听得叮叮當當之聲不絕,一片片寸來長的斷劍掉在令狐沖的腳邊。岳夫人哈哈一笑,縮回手來,只見她手中的長劍已只剩下一個劍柄。
  岳不群笑道:“師妹,你內力精進如此,卻連我也瞞過了。”他夫婦是同門結縭,年輕時叫慣了,成婚后仍是師兄妹相稱。岳夫人笑道:“大師兄過獎,雕虫小技,何足道哉!”令狐沖瞧著地下一截截斷劍,心下駭然,才知師娘這一劍刺出時使足了全力,否則內力不到,出劍難以如此迅捷,但劍尖一碰到肌膚,立即把這一股渾厚的內力縮了轉來,將直勁化為橫勁,劇震之下,登時將一柄長劍震得寸寸斷折,這中間內勁的運用之巧,實已臻于化境,歎服之余,說道:“田伯光刀法再快,也決計逃不過師娘這一劍。”
  林平之見他一身衣衫前后左右都是窟窿,都是給岳夫人長劍刺破了的,心想:“世間竟有如此高明的劍術,我只須學得几成,便能報得父母之仇。”又想:“青城派和木高峰都貪圖得到我家的辟邪劍譜,其實我家的辟邪劍法和師娘的劍法相比,相去天差地遠!”岳夫人甚是得意,道:“沖儿,你既說這一劍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你好好用功,我便傳了你。”令狐沖道:“多謝師娘。”岳靈珊道:“媽,我也要學。”岳夫人搖了搖頭,道:“你內功還不到火候,這一劍是學不來的。”岳靈珊呶起了小嘴,心中老大不愿意,說道:“大師哥的內功比我也好不了多少,怎么他能學,我便不能學?”岳夫人微笑不語。岳靈珊拉住父親衣袖,道:“爹,你傳我一門破解這一劍的功夫,免得大師哥學會這一劍后盡來欺侮我。”岳不群搖頭笑道:“你媽這一劍叫做‘無雙無對,宁氏一劍’,天下無敵,我怎有破解的法門?”岳夫人笑道:“你胡謅甚么?給我頂高帽戴不打緊,要是傳了出去,可給武林同道笑掉了牙齒。”岳夫人這一劍乃是臨時触机而創出,其中包含了華山派的內功、劍法的絕詣,又加上她自己的巧心慧思,确是厲害無比,但臨時創制,自無甚么名目。岳不群本想給取個名字叫作“岳夫人無敵劍”,但轉念一想,夫人心高气傲,即是成婚之后,仍是喜歡武林同道叫她作“宁女俠”,不喜歡叫她作“岳夫人”,要知“宁女俠”三字是恭維她自身的本領作為,“岳夫人”三字卻不免有依傍一個大名鼎鼎的丈夫之嫌。她口中嗔怪丈夫胡說,心里對“無雙無對,宁氏一劍”這八個字卻著實喜歡,暗贊丈夫畢竟是讀書人,給自己這一劍取了這樣個好听名稱,當真是其詞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
  岳靈珊道:“爹,你几時也來創几招‘無比無敵,岳家十劍’,傳給女儿,好和大師哥比拚比拚。”岳不群搖頭笑道:“不成,爹爹不及你媽聰明,創不出甚么新招!”岳靈珊將嘴湊到父親耳邊,低聲道:“你不是創不出,你是怕老婆,不敢創。”岳不群哈哈大笑,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一扭,笑道:“胡說八道。”岳夫人道:“珊儿,別盡纏住爹胡鬧了。德諾,你去安排香燭,讓林師弟參拜本派列代祖師的靈位。”勞德諾應道:“是!”片刻間安排已畢,岳不群引著眾人來到后堂。林平之見梁間一塊匾上寫著“以气御劍”四個大字,掌上布置肅穆,兩壁懸著一柄柄長劍,劍鞘黝黑,劍穗陳舊,料想是華山派前代各宗師的佩劍,尋思:“華山派今日在武林中這么大的聲譽,不知道曾有多少奸邪惡賊,喪生在這些前代宗師的長劍之下。”岳不群在香案前跪下磕了四個頭,禱祝道:“弟子岳不群,今日收錄福州林平之為徒,愿列代祖宗在天之靈庇,教林平之用功向學,洁身自愛,恪守本派門規,不讓墮了華山派的聲譽。”林平之听師父這么說,忙恭恭敬敬跟著跪下。岳不群站起身來,森然道:“林平之,你今日入我華山派門下,須得恪守門規,若有違反,按情節輕重處罰,罪大惡极者立斬不赦。本派立足武林數百年,武功上雖然也能和別派互爭雄長,但一時的強弱胜敗,殊不足道。真正要緊的是,本派弟子人人愛惜師門令譽,這一節你須好好記住了。”林平之道:“是,弟子謹記師父教訓。”
  岳不群道:“令狐沖,背誦本派門規,好教林平之得知。”令狐沖道:“是,林師弟,你听好了。本派首戒欺師滅祖,不敬尊長。二戒恃強欺弱,擅傷無辜。三戒奸淫好色,調戲婦女。四戒同門嫉妒,自相殘殺。五戒見利忘義,偷竊財物。六戒驕傲自大,得罪同道。七戒濫交匪類,勾結妖邪。這是華山七戒,本門弟子,一体遵行。”林平之道:“是,小弟謹記大師哥所揭示的華山七戒,努力遵行,不敢違犯。”岳不群微笑道:“好了,就是這許多。本派不像別派那樣,有許許多多清規戒律。你只須好好遵行這七戒,時時記得仁義為先,做個正人君子,師父師娘就歡喜得很了。”林平之道:“是!”又向師父師娘叩頭,向眾師兄師姊作揖行禮。岳不群道:“平儿,咱們先給你父母安葬了,讓你盡了人子的心事,這才傳授本門的基本功夫。”林平之熱淚盈眶,拜倒在地,道:“多謝師父、師娘。”岳不群伸手扶起,溫言道:“本門之中,大家親如家人,不論哪一個有事,人人都是休戚相關,此后不須多禮。”他轉過頭來,向令狐沖上上下下的打量,過了好一會才道:“沖儿,你這次下山,犯了華山七戒的多少戒條?”令狐沖心中一惊,知道師父平時對眾弟子十分親和慈愛,但若哪一個犯了門規,卻是嚴責不貸,當即在香案前跪下,道:“弟子知罪了,弟子不听師父、師娘的教誨,犯了第六戒驕傲自大,得罪同道的戒條,在衡山回雁樓上,殺了青城派的羅人杰。”岳不群哼了一聲,臉色甚是嚴峻。
  岳靈珊道:“爹,那是羅人杰來欺侮大師哥的。當時大師哥和田伯光惡斗之后,身受重傷,羅人杰乘人之危,大師哥豈能束手待斃?”岳不群道:“不要你多管閒事,這件事還是由當日沖儿足踢兩名青城弟子而起。若無以前的嫌隙,那羅人杰好端端地,又怎會來乘沖儿之危?”岳靈珊道:“大師哥足踢青城弟子,你已打了他三十棍,責罰過了,前帳已清,不能再算。大師哥身受重傷,不能再挨棍子了。”岳不群向女儿蹬了一眼,厲聲道:“此刻是論究本門戒律,你是華山弟子,休得胡亂插嘴。”岳靈珊极少見父親對自己如此疾言厲色,心中大受委曲,眼眶一紅,便要哭了出來。若在平時,岳不群縱然不理,岳夫人也要溫言慰撫,但此時岳不群是以掌門人身分,究理門戶戒律,岳夫人也不便理睬女儿,只有當作沒瞧見。岳不群向令狐沖道:“羅人杰乘你之危,大加折辱,你宁死不屈,原是男子漢大丈夫義所當為,那也罷了。可是你怎地出言對恒山派無禮,說甚么‘一見尼姑,逢賭必輸’?又說連我也怕見尼姑?”岳靈珊噗哧一聲笑,叫道:“爹!”岳不群向她搖了搖手,卻也不再峻色相對了。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0

令狐沖說道:“弟子當時只想要恒山派的那個師妹及早离去。弟子自知不是田伯光的對手,無法相救恒山派的那師妹,可是她顧念同道義气,不肯先退,弟子只得胡說八道一番,這种言語听在恒山派的師伯、師叔們耳中,确是极為無禮。”岳不群道:“你要儀琳師侄离去,用意雖然不錯,可是甚么話不好說,偏偏要口出傷人之言?總是平素太過輕浮。這一件事,五岳劍派中已然人人皆知,旁人背后定然說你不是正人君子,責我管教無方。”令狐沖道:“是,弟子知罪。”岳不群又道:“你在群玉院中養傷,還可說迫于無奈,但你將儀琳師侄和魔教中那個小魔女藏在被窩里,對青城派余觀主說道是衡山的煙花女子,此事冒著多大的危險?倘若事情敗露,我華山派聲名掃地,還在其次,累得恒山派數百年清譽毀于一旦,咱們又怎么對得住人家?”令狐沖背上出了一陣冷汗,顫聲道:“這件事弟子事后想起,也是捏著偌大一把冷汗。原來師父早知道了。”岳不群道:“魔教的曲洋將你送至群玉院養傷,我是事后方知,但你命那兩個小女孩鑽入被窩之時,我已在窗外。”令狐沖道:“幸好師父知道弟子并非無行的浪子。”岳不群森然道:“倘若你真在妓院中宿娼,我早已取下你項上人頭,焉能容你活到今日?”令狐沖道:“是!”岳不群臉色愈來愈嚴峻,隔了半晌,才道:“你明知那姓曲的少女是魔教中人,何不一劍將她殺了?雖說他祖父于你有救命之恩,然而這明明是魔教中人沽恩市義、挑撥我五岳劍派的手段,你又不是傻子,怎會不知?人家救你性命,其實內里伏有一個极大陰謀。劉正風是何等精明能干之人,卻也不免著了人家的道儿,到頭來鬧得身敗名裂,家破人亡。魔教這等陰險毒辣的手段,是你親眼所見。可是咱們從湖南來到華山,一路之上,我沒听到你說過一句譴責魔教的言語。沖儿,我瞧人家救了你一命之后,你于正邪忠奸之分這一點上,已然十分胡涂了。此事關涉到你以后安身立命的大關節,這中間可半分含糊不得。”令狐沖回想那日荒山之夜,傾听曲洋和劉正風琴簫合奏,若說曲洋是包藏禍心,故意陷害劉正風,那是万万不像。岳不群見他臉色猶豫,顯然對自己的話并未深信,又問:“沖儿,此事關系到我華山一派的興衰榮辱,也關系到你一生的安危成敗,你不可對我有絲毫隱瞞。我只問你,今后見到魔教中人,是否嫉惡如仇,格殺無赦?”
  令狐沖怔怔的瞧著師父,心中一個念頭不住盤旋:“日后我若見到魔教中人,是不是不問是非,拔劍便殺?”他自己實在不知道,師父這個問題當真無法回答。
  岳不群注視他良久,見他始終不答,長歎一聲,說道:“這時就算勉強要你回答,也是無用。你此番下山,大損我派聲譽,罰你面壁一年,將這件事從頭至尾好好的想一想。”令狐沖躬身道:“是,弟子恭領責罰。”
  岳靈珊道:“面壁一年?那么這一年之中,每天面壁几個時辰?”岳不群道:“甚么几個時辰?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飯睡覺之外,便得面壁思過。”岳靈珊急道:“那怎么成?豈不是將人悶也悶死了?難道連大小便也不許?”岳夫人喝道:“女孩儿家,說話沒半點斯文!”岳不群道:“面壁一年,有甚么希罕?當年你師祖犯過,便曾在這玉女峰上面壁三年零六個月,不曾下峰一步。”岳靈珊伸了伸舌頭,道:“那么面壁一年,還算是輕的了?其實大師哥說‘一見尼姑,逢賭必輸’,全是出于救人的好心,又不是故意罵人!”岳不群道:“正因為出于好心,這才罰他面壁一年,要是出于歹意,我不打掉他滿口牙齒、割了他的舌頭才怪。”岳夫人道:“珊儿不要羅唆爹爹啦。大師哥在玉女峰上面壁思過,你可別去跟他聊天說話,否則爹爹成全他的一番美意,可全教你給毀了。”岳靈珊道:“罰大師哥在玉女峰上坐牢,還說是成全哪!不許我去跟他聊天,那么大師哥寂寞之時,有誰給他說話解悶?這一年之中,誰陪我練劍?”岳夫人道:“你跟他聊天,他還面甚么壁、思甚么過?這山上多少師兄師姊,誰都可和你切磋劍術。”岳靈珊側頭想了一會,又問:“那么大師哥吃甚么呢?一年不下峰,豈不餓死了他?”岳夫人道:“你不用擔心,自會有人送飯菜給他。”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0

第八章 面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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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日傍晚,令狐沖拜別了師父、師娘,与眾師弟、師妹作別,攜了一柄長劍,自行到玉女峰絕頂的一個危崖之上。危崖上有個山洞,是華山派歷代弟子犯規后囚禁受罰之所。崖上光禿禿的寸草不生,更無一株樹木,除一個山洞外,一無所有。華山本來草木清華,景色极幽,這危崖卻是例外,自來相傳是玉女發釵上的一顆珍珠。當年華山派的祖師以此危崖為懲罰弟子之所,主要便因此處無草無木,無虫無鳥,受罰的弟子在面壁思過之時,不致為外物所扰,心有旁騖。令狐沖進得山洞,見地下有塊光溜溜的大石,心想:“數百年來,我華山派不知道有多少前輩曾在這里坐過,以致這塊大石竟坐得這等滑溜。令狐沖是今日華山派第一搗蛋鬼,這塊大石我不來坐,由誰來坐?師父直到今日才派我來坐石頭,對我可算是寬待之极了。”伸手拍了拍大石,說道:“石頭啊石頭,你寂寞了多年,今日令狐沖又來和你相伴了。”坐上大石,雙眼离開石壁不過尺許,只見石壁左側刻著“風清揚”三個大字,是以利器所刻,筆划蒼勁,深有半寸,尋思:“這位風清揚是誰?多半是本派的一位前輩,曾被罰在這里面壁的。啊,是了,我祖師爺是‘風’字輩,這位風前輩是我的太師伯或是太師叔。這三字刻得這么勁力非凡,他武功一定十分了得,師父、師娘怎么從來沒提到過?想必這位前輩早已不在人世了。”閉目行了大半個時辰坐功,站起來松散半晌,又回入石洞,面壁尋思:“我日后見到魔教中人,是否不問是非,拔劍便將他們殺了?難道魔教之中當真便無一個好人?但若他是好人,為甚么又入魔教?就算一時誤入歧途,也當立即抽身退出才是,即不退出,便是甘心和妖邪為伍、禍害世人了。”霎時之間,腦海中涌現許多情景,都是平時听師父、師娘以及江湖上前輩所說魔教中人如何行凶害人的惡事:江西于老拳師一家二十三口被魔教擒住了,活活的釘在大樹之上,連三歲孩儿也是不免,于老拳師的兩個儿子呻吟了三日三夜才死;濟南府龍鳳刀掌門人趙登魁娶儿媳婦,賓客滿堂之際,魔教中人闖將進來,將新婚夫婦的首級雙雙割下,放在筵前,說是賀禮;漢陽郝老英雄做七十大壽,各路好漢齊來祝壽,不料壽堂下被魔教埋了炸藥,點燃藥引,突然爆炸,英雄好漢炸死炸傷不計其數,泰山派的紀師叔便在這一役中斷送了一條膀子,這是紀師叔親口所言,自然絕無虛假。想到這里,又想起兩年前在鄭州大路上遇到嵩山派的孫師叔,他雙手雙足齊被截斷,兩眼也給挖出,不住大叫:“魔教害我,定要報仇,魔教害我,定要報仇!”那時嵩山派已有人到來接應,但孫師叔傷得這么重,如何又能再治?令狐沖想到他臉上那兩個眼孔,兩個窟窿中不住淌出鮮血,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心想:“魔教中人如此作惡多端,曲洋祖孫出手救我,定然不安好心。師父問我,日后見到魔教中人是否格殺不論,那還有甚么猶豫的?當然是拔劍便殺。”
  想通了這一節,心情登時十分舒暢,一聲長嘯,倒縱出洞,在半空輕輕巧巧一個轉身,向前縱出,落下地來,站定腳步,這才睜眼,只見雙足剛好踏在危崖邊上,与崖緣相距只不過兩尺,适才縱起時倘若用力稍大,落下時超前兩尺,那便墮入万丈深谷,化為肉泥了。他這一閉目轉身,原是事先算好了的,既已打定了主意,見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殺,心中更無煩惱,便來行險玩上一玩。
  他正想:“我膽子畢竟還不夠大,至少該得再踏前一尺,那才好玩。”忽听得身后有人拍手笑道:“大師哥,好得很啊!”正是岳靈珊的聲音。令狐沖大喜,轉過身來,只見岳靈珊手中提著一只飯籃,笑吟吟的道:“大師哥,我給你送飯來啦。”放下飯籃,走進石洞,轉身坐在大石上,說道:“你這下閉目轉身,十分好玩,我也來試試。”
  令狐沖心想玩這游戲可危險万分,自己來玩也是隨時准擬賠上一條性命,岳靈珊武功遠不及自己,力量稍一拿捏不准,那可糟了,但見她興致甚高,也不便阻止,當即站在峰邊。岳靈珊一心要賽過大師哥,心中默念力道部位,雙足一點,身子縱起,也在半空這么輕輕巧巧一個轉身,跟著向前竄出。她只盼比令狐沖落得更近峰邊,竄出時運力便大了些,身子落下之時,突然害怕起來,睜眼一看,只見眼前便是深不見底的深谷,嚇得大叫起來。令狐沖一伸手,拉住她左臂。岳靈珊落下地來,只見雙足距崖邊約有一尺,确是比令狐沖更前了些,她惊魂略定,笑道:“大師哥,我比你落得更遠。”令狐沖見她已駭得臉上全無血色,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笑道:“這個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師父、師娘知道了,非大罵不可,只怕得罰我面壁多加一年。”
  岳靈珊定了定神,退后兩步,笑道:“那我也得受罰,咱兩個就在這儿一同面壁,豈不好玩?天天可以比賽誰跳得更遠。”令狐沖道:“咱們天天一同在這儿面壁?”向石洞瞧了一眼,不由得心頭一蕩:“我若得和小師妹在這里日夕不离的共居一年,豈不是連神仙也不如我快活?唉,哪有此事!”說道:“就只怕師父叫你在正气軒中面壁,一步也不許离開,那么咱們就一年不能見面了。”岳靈珊道:“那不公平,為甚么你可以在這里玩,卻將我關在正气軒中?”但想父母決不會讓自己日夜在這崖上陪伴大師哥,便轉過話頭道:“大師哥,媽媽本來派六猴儿每天給你送飯,我對六猴儿說:‘六師哥,每天在思過崖間爬上爬下,雖然你是猴儿,畢竟也很辛苦,不如讓我來代勞罷,可是你謝我甚么?’六猴儿說:‘師娘派給我做的功夫,我可不敢偷懶。再說,大師哥待我最好,給他送一年飯,每天見上他一次,我心中才喜歡呢,有甚么辛苦?’大師哥,你說六猴儿坏不坏?”令狐沖笑道:“他說的倒也是實話。”
  岳靈珊道:“六猴儿還說:‘平時我想向大師哥多討教几手功夫,你一來到,便過來將我赶開,不許我跟大師哥多說話。’大師哥,几時有這樣的事啊?六猴儿當真胡說八道。他又說:‘今后這一年之中,可只有我能上思過崖去見大師哥,你卻見不到他了。’我發起脾气來,他卻不理我,后來……后來……”令狐沖道:“后來你拔劍嚇他?”岳靈珊搖頭道:“不是,后來我气得哭了,六猴儿才過來央求我,讓我送飯來給你。”令狐沖瞧著她的小臉,只見她雙目微微腫起,果然是哭過來的,不禁甚是感動,暗想:“她待我如此,我便為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所甘愿。”岳靈珊打開飯籃,取出兩碟菜肴,又將兩副碗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令狐沖道:“兩副碗筷?”岳靈珊笑道:“我陪你一塊吃,你瞧,這是甚么?”從飯籃底下取出一個小小的酒葫蘆來。令狐沖嗜酒如命,一見有酒,站起來向岳靈珊深深一揖,道:“多謝你了!我正在發愁,只怕這一年之中沒酒喝呢。”岳靈珊拔開葫蘆塞子,將葫蘆送到令狐沖手中,笑道:“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只能偷這么一小葫蘆給你,再多只怕給娘知覺了。”令狐沖慢慢將一小葫蘆酒喝干了,這才吃飯。華山派規矩,門人在思過崖上面壁之時戒葷茹素,因此廚房中給令狐沖所煮的只是一大碗青菜、一大碗豆腐。岳靈珊想到自己是和大師哥共經患難,卻也吃得津津有味。兩人吃過飯后,岳靈珊又和令狐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半個時辰,眼見天色已黑,這才收拾碗筷下山。
  自此每日黃昏,岳靈珊送飯上崖,兩人共膳。次日中午令狐沖便吃昨日剩下的飯菜。
  令狐沖雖在危崖獨居,倒也不感寂寞,一早起來,便打坐練功,溫習師授的气功劍法,更默思田伯光的快刀刀法,以及師娘所創的那招“無雙無對,宁氏一劍”。這“宁氏一劍”雖只一劍,卻蘊蓄了華山派气功和劍譜的絕詣。令狐沖自知修為未到這個境界,勉強學步,只有弄巧成拙,是以每日里加緊用功。這么一來,他雖被罰面壁思過,其實壁既未面,過亦不思,除了傍晚和岳靈珊聊天說話以外,每日心無旁騖,只是練功。如此過了兩個多月,華山頂上一日冷似一日。又過了些日子,岳夫人替令狐沖新縫一套棉衣,命陸大有送上峰來給他,這天一早北風怒號,到得午間,便下起雪來。令狐沖見天上積云如鉛,這場雪勢必不小,心想:“山道險峻,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小師妹不該再送飯來了。”可是無法向下邊傳訊,甚是焦慮,只盼師父、師娘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尋思:“小師妹每日代六師弟給我送飯,師父、師娘豈有不知,只是不加理會而已。今日若再上崖,一個失足,便有性命之憂,料想師娘定然不許她上崖。”眼巴巴等到黃昏,每過片刻便向崖下張望,眼見天色漸黑,岳靈珊果然不來了。令狐沖心下寬慰:“到得天明,六師弟定會送飯來,只求小師妹不要冒險。”正要入洞安睡,忽听得上崖的山路上簌簌聲響,岳靈珊在呼叫:“大師哥,大師哥……”令狐沖又惊又喜,搶到崖邊,鵝毛般大雪飄揚之下,只見岳靈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來。令狐沖以師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只伸長了手去接她,直到岳靈珊的左手碰到他右手,令狐沖抓住她手,將她凌空提上崖來。暮色朦朧中只見她全身是雪,連頭發也都白了,左額上卻撞破了老大一塊,像個小雞蛋般高高腫起,鮮血兀自在流。令狐沖道:“你……你……”岳靈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摔了一交,將你的飯籃掉到山谷里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挨餓了。”令狐沖又是感激,又是怜惜,提起衣袖在她傷口上輕輕按了數下,柔聲道:“小師妹,山道這樣滑溜,你實在不該上來。”岳靈珊道:“我挂念你沒飯吃,再說……再說,我要見你。”令狐沖道:“倘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教我怎對得起師父、師娘?”岳靈珊微笑道:“瞧你急成這副樣子!我可不是好端端的么?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邊時,卻把飯籃和葫蘆都摔掉了。”令狐沖道:“只求你平安,我便十天不吃飯也不打緊。”岳靈珊道:“上到一半時,地下滑得不得了,我提气縱躍了几下,居然躍上了五株松旁的那個陡坡,那時我真怕掉到了下面谷中。”令狐沖道:“小師妹,你答允我,以后你千万不可為我冒險,倘若你真掉下去,我是非陪著你跳下不可。”岳靈珊雙目中流露出喜悅無限的光芒,道:“大師哥,其實你不用著急,我為你送飯而失足,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令狐沖緩緩搖頭,說道:“不是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飯的是六師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會不會也跳下谷去陪他?”說著仍是緩緩搖頭,說道:“我當盡力奉養他父母,照料他家人,卻不會因此而跳崖殉友。”岳靈珊低聲道:“但如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令狐沖道:“正是。小師妹,那不是為了你替我送飯,如果你是替旁人送飯,因而遇到凶險,我也是決計不能活了。”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0

岳靈珊緊緊握住他的雙手,心中柔情無限,低低叫了聲“大師哥”。令狐沖想張臂將她摟入怀中,卻是不敢。兩人四目交投,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動也不動,大雪繼續飄下,逐漸,逐漸,似乎將兩人堆成了兩個雪人。
  過了良久,令狐沖才道:“今晚你自己一個人可不能下去。師父、師娘知道你上來么?最好能派人來接你下去。”岳靈珊道:“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來信,說有要緊事商議,已和媽媽赶下山去啦。”令狐沖道:“那么有人知道你上崖來沒有?”岳靈珊笑道:“沒有,沒有。二師哥、三師哥、四師哥和六猴儿四個人跟了爹爹媽媽去嵩山,沒人知道我上崖來會你。否則的話,六猴儿定要跟我爭著送飯,那可麻煩啦。啊!是了,林平之這小子見我上來的,但我吩咐了他,不許多嘴多舌,否則明儿我就揍他。”令狐沖笑道:“唉呀,師姊的威風好大。”岳靈珊笑道:“這個自然,好容易有一個人叫我師姊,不擺擺架子,豈不枉了?不像是你,個個都叫你大師哥,那就沒甚么希罕。”兩人笑了一陣。令狐沖道:“那你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只好在石洞里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當下攜了她手,走入洞中。石洞窄小,兩人僅可容身,已無多大轉動余地。兩人相對而坐,東拉西扯的談到深夜,岳靈珊說話越來越含糊,終于合眼睡去。令狐沖怕她著涼,解下身上棉衣,蓋在她身上。洞外雪光映射進來,朦朦朧朧的看到她的小臉,令狐沖心中默念:“小師妹待我如此情重,我便為她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支頤沉思,自忖從小沒了父母,全蒙師父師母撫養長大,對待自己猶如親生愛子一般,自己是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入門固然最早,武功亦非同輩師弟所能及,他日勢必要承受師父衣缽,執掌華山一派,而小師妹更待我如此,師門厚恩,實所難報,只是自己天性跳蕩不羈,時時惹得師父師母生气,有負他二位的期望,此后須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則不但對不起師父師母,連小師妹也對不起了。
  他望著岳靈珊微微飛動的秀發,正自出神,忽听得她輕輕叫了一聲:“姓林的小子,你不听話!過來,我揍你!”令狐沖一怔,見她雙目兀自緊閉了,側個身,又即呼吸勻淨,知道她剛才是說夢話,不禁好笑,心想:“她一做師姊,神气得了不得,這些日子中,林師弟定是給她呼來喝去,受飽了气。她在夢中也不忘罵人。”令狐沖守護在她身旁,直到天明,始終不曾入睡。岳靈珊前一晚勞累得很了,睡到辰牌時分,這才醒來,見令狐沖正微笑著注視自己,當下打了個呵欠,報以一笑,道:“你一早便醒了。”令狐沖沒說一晚沒睡,笑道:“你做了個甚么夢?林師弟挨了你打么?”岳靈珊側頭想了片刻,笑道:“你听到我說夢話了,是不是?林平之這小子倔得緊,便是不听我的話,嘻嘻,我白天罵他,睡著了也罵他。”令狐沖笑道:“他怎么得罪你了?”岳靈珊笑道:“我夢見叫他陪我去瀑布中練劍,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騙他走到瀑布旁,一把將他推了下去。”令狐沖笑道:“唉唷,那可使不得,這不是鬧出人命來嗎?”岳靈珊笑道:“這是做夢,又不是真的,你擔心甚么?還怕我真的殺了這小子么?”令狐沖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白天里定然真的想殺了林師弟,想啊想的,晚上便做起夢來。”
  岳靈珊小嘴一扁,道:“這小子不中用得很,一套入門劍法練了三個月,還是沒半點樣子,偏生用功得緊,日練夜練,教人瞧得生气,我要殺他,用得著想嗎?提起劍來,一下子就殺了。”說著右手橫著一掠,作勢使出一招華山劍法。令狐沖笑道:“‘白云出岫’,姓林的人頭落地!”岳靈珊格格嬌笑,說道:“我要是真的使這招‘白云出岫’,可真非教他人頭落地不可。”令狐沖笑道:“你做師姊的,師弟劍法不行,你該點撥點撥他才是,怎么動不動揮劍便殺?以后師父再收弟子,都是你的師弟。師父收一百個弟子,給你几天之中殺了九十九個,那怎么辦?”岳靈珊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說道:“你說得真對,我可只殺九十九個,非留下一個不可。要是都殺光了,誰來叫我師姊啊?”令狐沖笑道:“你要是殺了九十九個師弟,第一百個也逃之夭夭了,你還是做不成師姊。”岳靈珊笑道:“那時我就逼你叫我師姊。”令狐沖笑道:“叫師姊不打緊,不過你殺我不殺?”岳靈珊笑道:“听話就不殺,不听話就殺。”令狐沖笑道:“小師姊,求你劍下留情。”令狐沖見大雪已止,生怕師弟師妹們發覺不見了岳靈珊,若有風言蜚語,那可大大對不起小師妹了,說笑了一陣,便催她下崖。岳靈珊兀自戀戀不舍,道:“我要在這里多玩一會儿,爹爹媽媽都不在家,悶也悶死了。”令狐沖道:“乖師妹,這几日我又想出了几招沖靈劍法,等我下崖之后,陪你到瀑布中去練劍。”說了好一會,才哄得她下崖。
  當日黃昏,高根明送飯上來,說道岳靈珊受了風寒,發燒不退,臥病在床,卻挂記著大師哥,命他送飯之時,最要緊別忘了帶酒。令狐沖吃了一惊,极是擔心,知她昨晚摔了那一交,受了惊嚇,恨不得奔下崖去探望她病勢。他雖然餓了兩天一晚,但拿起碗來,竟是喉嚨哽住了,難以下咽。高根明知道大師哥和小師妹兩情愛悅,一听到她有病,便焦慮万分,勸道:“大師哥卻也不須太過擔心,昨日天下大雪,小師妹定是貪著玩雪,以致受了些涼。咱們都是修習內功之人,一點小小風寒,礙得了甚么,服一兩劑藥,那便好了。”豈知岳靈珊這場病卻生了十几天,直到岳不群夫婦回山,以內功替她驅除風寒,這才漸漸痊愈,到得她又再上崖,卻是二十余日之后了。兩人隔了這么久見面,均是悲喜交集。岳靈珊凝望他的臉,惊道:“大師哥,你也生了病嗎?怎地瘦得這般厲害?”令狐沖搖搖頭,道:“我沒生病,我……我……”岳靈珊陡地醒悟,突然哭了出來,道:“你……你是記挂著我,以致瘦成這個樣子。大師哥,我現下全好啦。”令狐沖握著她手,低聲道:“這些日來,我日日夜夜望著這條路,就只盼著這一刻的時光,謝天謝地,你終于來了。”
  岳靈珊道:“我卻時時見到你的。”令狐沖奇道:“你時時見到我?”岳靈珊道:“是啊,我生病之時,一合眼,便見到你了。那一日發燒發得最厲害,媽說我老說囈語,盡是跟你說話。大師哥,媽知道了那天晚上我來陪你的事。”令狐沖臉一紅,心下有些惊惶,問道:“師娘有沒生气?”岳靈珊道:“媽沒生气,不過……不過……”說到這里,突然雙頰飛紅,不說下去了,令狐沖道:“不過怎樣?”岳靈珊道:“我不說。”令狐沖見她神態忸怩,心中一蕩,忙鎮定心神,道:“小師妹,你大病剛好了點儿,不該這么早便上崖來。我知道你身子漸漸安好了,五師弟、六師弟給我送飯的時候,每天都說給我听的。”岳靈珊道:“那你為甚么還這樣瘦?”令狐沖笑了笑,道:“你病一好,我即刻便胖了。”
  岳靈珊道:“你跟我說實話,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几碗飯?六猴儿說你只喝酒,不吃飯,勸你也不听,大師哥,你……為甚么不自己保重?”說到這里,眼眶儿又紅了。令狐沖道:“胡說,你莫只听他。不論說甚么事,六猴儿都愛加上三分虛頭,我哪里只喝酒不吃飯了?”說到這里,一陣寒風吹來,岳靈珊机伶伶的打了個寒戰。其實正當嚴寒,危崖四面受風,并無樹木遮掩,華山之巔本已十分寒冷,這崖上更加冷得厲害。令狐沖忙道:“小師妹,你身子還沒大好,這時候千万不能再著涼了,快快下崖去罷,等哪一日出大太陽,你又十分健壯了,再來瞧我。”岳靈珊道:“我不冷。這几天不是刮風,便是下雪,要等大太陽,才不知等到几時呢。”令狐沖急道:“你再生病,那怎么辦?我……我……”岳靈珊見他形容憔悴,心想:“我倘若真的再病,他也非病倒不可。在這危崖之上,沒人服侍,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嗎?”只得道:“好,那么我去了。你千万保重,少喝些酒,每餐吃三大碗飯。我去跟爹爹說,你身子不好,該得補一補才是,不能老是吃素。”令狐沖微笑道:“我可不敢犯戒吃葷。我見到你病好了,心里歡喜,過不了三天,馬上便會胖起來。好妹子,你下崖去吧。”岳靈珊目光中含情脈脈,雙頰暈紅,低聲道:“你叫我甚么?”令狐沖頗感不好意思,道:“我沖口而出,小師妹,你別見怪。”岳靈珊道:“我怎會見怪?我喜歡你這樣叫。”令狐沖心口一熱,只想張臂將她摟在怀里,但隨即心想:“她這等待我,我當敬她重她,豈可冒瀆了她?”忙轉過了頭,柔聲道:“你下崖時一步步的慢慢走,累了便歇一會,可別像平時那樣,一口气奔下崖去。”岳靈珊道:“是!”慢慢轉過身子,走到崖邊。令狐沖听到她腳步聲漸遠,回過頭來,見岳靈珊站在崖下數丈之處,怔怔的瞧著她。兩人這般四目交投,凝視良久。令狐沖道:“你慢慢走,這該去了。”岳靈珊道:“是!”這才真的轉身下崖。這一天中,令狐沖感到了生平從未經歷過的歡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聲來,突然間縱聲長嘯,山谷鳴響,這嘯聲中似乎在叫喊:“我好歡喜,我好歡喜!”第二日天又下雪,岳靈珊果然沒再來。令狐沖從陸大有口中得知她复原甚快,一天比一天壯健,不胜之喜。過了二十余日,岳靈珊提了一籃粽子上崖,向令狐沖臉上凝視了一會,微笑道:“你沒騙我,果真胖得多了。”令狐沖見她臉頰上隱隱透出血色,也笑道:“你也大好啦,見到你這樣,我真開心。”岳靈珊道:“我天天吵著要來給你送飯,可是媽說甚么也不許,又說天气冷,又說濕气重,倒好似一上思過崖來,便會送了性命一般。我說大師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又不見他生病。媽說大師哥內功高強,我怎能和他相比。媽背后贊你呢,你高興不高興?”令狐沖笑著點了點頭,道:“我常想念師父、師娘,只盼能早點見到他兩位一面。”
  岳靈珊道:“昨儿我幫媽裹了一日粽子,心里想,我要拿几只粽子來給你吃就好啦。哪知道今日媽沒等我開口,便說:‘這籃粽子,你拿去給沖儿吃。’當真意想不到。”令狐沖喉頭一酸,心想:“師娘待我真好。”岳靈珊道:“粽子剛煮好,還是熱的,我剝兩只給你吃。”提著粽子走進石洞,解開粽繩,剝開了粽箬。
  令狐沖聞到一陣清香,見岳靈珊將剝開了的粽子遞過來,便接過咬了一口。粽子雖是素餡,但草菇、香菌、腐衣、蓮子、豆瓣等物混在一起,滋味鮮美。岳靈珊道:“這草菇,小林子和我前日一起去采來的……”令狐沖問:“小林子?”岳靈珊笑了笑,道:“啊,是林師弟,最近我一直叫他小林子。前天他來跟我說,東邊山坡的松樹下有草菇,陪我一起去采了半天,卻只采了小半籃儿。雖然不多,滋味卻好,是不是?”令狐沖道:“當真鮮得緊,我險些連舌頭也吞了下去。小師妹,你不再罵林師弟了嗎?”岳靈珊道:“為甚么不罵?他不听話便罵。只是近來他乖了些,我便少罵他几句。他練劍用功,有進步時,我也夸獎他几句:‘喏,喏,小林子,這一招使得還不錯,比昨天好得多了,就是還不夠快,再練,再練。’嘻嘻!”令狐沖道:“你在教他練劍么?”岳靈珊道:“嗯!他說的福建話,師兄師姊們都听不大懂,我去過福州,懂得他話,爹爹就叫我閒時指點他。大師哥,我不能上崖來瞧你,悶得緊,反正沒事,便教他几招。小林子倒也不笨,學得很快。”令狐沖笑道:“原來師姊兼做了師父,他自然不敢不听你的話了。”岳靈珊道:“當真听話,卻也不見得。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雞,他便不肯,說那兩招‘白虹貫日’和‘天紳倒懸’還沒學好,要加緊練習。”令狐沖微感詫异,道:“他上華山來還只几個月,便練到‘白虹貫日’和‘天紳倒懸’了?小師妹,本派劍法須得按部就班,可不能躁進。”岳靈珊道:“你別擔心,我才不會亂教他呢。小林子要強好胜得很,日也練,夜也練,要跟他閒談一會,他總是說不了三句,便問到劍法上來。旁人要練三個月的劍法,他只半個月便學會了。我拉他陪我玩儿,他總是不肯爽爽快快的陪我。”令狐沖默然不語,突然之間,心中涌現了一股說不出的煩扰,一只粽子只吃了兩口,手中拿著半截粽子,只感一片茫然。岳靈珊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大師哥,你把舌頭吞下肚去了嗎?怎地不說話了?”令狐沖一怔,將半截粽子送到口中,本來十分清香鮮美的粽子,粘在嘴里,竟然無法下咽。岳靈珊指住了他,格格嬌笑,道:“吃得這般性急,粘住了牙齒。”令狐沖臉現苦笑,努力把粽子吞下咽喉,心想:“我恁地傻!小師妹愛玩,我又不能下崖,她便拉林師弟作伴,那也尋常得很,我竟這等小气,為此介意!”言念及此,登時心平气和,笑道:“這只粽子定是你裹的,可裹得真粘,可將我的牙齒和舌頭都粘在一起啦。”岳靈珊哈哈大笑,隔了一會,說道:“可怜的大師哥,在這崖上坐牢,饞成了這副樣子。”這次她過了十余日才又上崖,酒飯之外又有一只小小竹籃,盛著半籃松子、栗子。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2

令狐沖早盼得頭頸也長了,這十几日中,向送飯來的陸大有問起小師妹,陸大有神色總是有些古怪,說話不大自然。令狐沖心下起疑,卻又問不出半點端倪,問得急了,陸大有便道:“小師妹身子很好,每日里練劍用功得很,想是師父不許她上崖來,免得打扰了大師哥的功課。”他日等夜想,陡然見岳靈珊,如何不喜?只見她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更顯得嬌艷婀娜,心中不禁涌起一個念頭:“她身子早已大好了,怎地隔了這許多日子才上崖來?難道是師父、師娘不許?”岳靈珊見到令狐沖眼光中困感的眼神,臉上突然一紅,道:“大師哥,這么多天沒來看你,你怪我不怪?”令狐沖道:“我怎會怪你?定是師父、師娘不許你上崖來,是不是?”岳靈珊道:“是啊,媽教了我一套新劍法,說這路劍法變化繁复,我倘若上崖來跟你聊天,便分心了。”令狐沖道:“甚么劍法?”岳靈珊道:“你倒猜猜?”令狐沖道:“‘養吾劍’?”岳靈珊道:“不是。”令狐沖道:“‘希夷劍’?”岳靈珊搖頭道:“再猜?”令狐沖道:“難道是‘淑女劍’?”岳靈珊伸了伸舌頭,道:“這是媽的拿手本領,我可沒資格練‘淑女劍’。跟你說了罷,是‘玉女劍十九式’!”言下甚是得意。   令狐沖微感吃惊,喜道:“你起始練‘玉女劍十九式’了?嗯,那的确是十分繁复的劍法。”言下登時釋然,這套“玉女劍”雖只一十九式,但每一式都是變化繁复,倘若記不清楚,連一式也不易使全。他曾听師父說:“這玉女劍十九式主旨在于變幻奇妙,跟本派著重以气馭劍的法門頗有不同。女弟子膂力較弱,遇上勁敵之時,可憑此劍法以巧胜拙,但男弟子便不必學了。”因此令狐沖也沒學過。憑岳靈珊此時的功力,似乎還不該練此劍法。當日令狐沖和岳靈珊以及其他几個師兄妹同看師父、師娘拆解這套劍法,師父連使各家各派的不同劍法進攻,師娘始終以這“玉女劍十九式”招架,一十九式玉女劍,居然和十余門劍法的數百招高明劍招斗了個旗鼓相當。當時眾弟子瞧得神馳目眩,大為惊歎,岳靈珊便央著母親要學。岳夫人道:“你年紀還小,一來功力不夠,二來這套劍法太過傷腦勞神,總得到了二十歲再學。再說,這劍法專為克制別派劍招之用,如果單是由本門師兄妹跟你拆招,練來練去,變成專門克制華山劍法了。沖儿的雜學很多,記得許多外家劍法,等他將來跟你拆招習練罷。”這件事過去已近兩年,此后一直沒提起,不料師娘竟教了她。令狐沖道:“難得師父有這般好興致,每日跟你拆招。”這套劍法重在隨机應變,決不可拘泥于招式,一上手練便得拆招。華山派中,只有岳不群和令狐沖博識別家劍法,岳靈珊要練“玉女劍十九式”,勢須由岳不群親自出馬,每天跟她喂招。岳靈珊臉上又是微微一紅,忸怩道:“爹爹才沒功夫呢,是小林子每天跟我喂招。”令狐沖奇道:“林師弟?他懂得許多別家劍法?”岳靈珊笑道:“他只懂得一門他家傳的辟邪劍法。爹爹說,這辟邪劍法威力雖然不強,但變招神奇,大有可以借鑒之處,我練‘玉女劍十九式’,不妨由對抗辟邪劍法起始。”令狐沖點頭道:“原來如此。”   岳靈珊道:“大師哥,你不高興嗎?”令狐沖道:“沒有!我怎會不高興?你修習本門的一套上乘劍法,我為你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不高興了?”岳靈珊道:“可是我見你臉上神气,明明很不高興。”令狐沖強顏一笑,道:“你練到第几式了?”岳靈珊不答,過了好一會,說道:“是了,本來娘說過叫你幫我喂招的,現今要小林子喂招,因此你不愿意了,是不是?可是,大師哥,你在崖上一時不能下來,我又心急著想早些練劍,因此不能等你了。”令狐沖哈哈大笑,道:“你又來說孩子話了。同門師兄妹,誰給你喂招都是一樣。”他頓了一頓,笑道:“我知道你宁可要林師弟給你喂招,不愿要我陪你。”岳靈珊臉上又是一紅,道:“胡說八道!小林子的本領和你相比,那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了,要他喂招有甚么好?”令狐沖心想:“林師弟入門才几個月,就算他當真有絕頂的聰明,能有多大气候?”說道:“要他喂招自然大有好處。你每一招都殺得他無法還手,豈不是快活得很?”岳靈珊格格嬌笑,說道:“憑他的三腳貓辟邪劍法,還想還手嗎?”令狐沖素知小師妹十分要強好胜,料想她跟林平之拆招,這套新練的劍法自然使來得心應手,招招都占上風,此人武功低微,确是最好的對手,當下郁悶之情立去,笑道:“那么讓我來給你過几招,瞧瞧你的‘玉女劍十九式’練得怎樣了。”岳靈珊大喜,笑道:“好极了,我今天……今天上崖來就是想……”含羞一笑,拔出了長劍。令狐沖道:“你今天上崖來,便是要將新學的劍法試給我看,好,出手罷!”岳靈珊笑道:“大師哥,你劍法一直強過我,可是等我練成了這路‘玉女劍十九式’,就不會受你欺侮了。”令狐沖道:“我几時欺侮過你了?當真冤枉好人。”岳靈珊長劍一立,道:“你還不拔劍?”令狐沖笑道:“且不忙!”左手擺個劍訣,右掌迭地竄出,說道:“這是青城派的松風劍法,這一招叫做‘松濤如雷’!”以掌作劍,向岳靈珊肩頭刺了過去。   岳靈珊斜身退步,揮劍往他手掌上格去,叫道:“小心了!”令狐沖笑道:“不用客气,我擋不住時自會拔劍。”岳靈珊嗔道:“你竟敢用空手斗我的‘玉女劍十九式’?”令狐沖笑道:“現下你還沒練成。練成之后,我空手便不能了。”岳靈珊這些日子中苦練“玉女劍十九式”,自覺劍術大進,縱与江湖上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輸于人,是以十几日不上崖,用意便是要不泄露了風聲,好得一鳴惊人,讓令狐沖大為佩服,不料他竟十分輕視,只以一雙肉掌來接自己的“玉女劍十九式”,當下臉孔一板,說道:“我劍下要是傷了你,你可莫怪,也不能跟爹爹媽媽說。”   令狐沖笑道:“這個自然,你盡力施展,倘若劍底留情,便顯不出真實本領。”說著左掌突然呼的一聲劈了出去,喝道:“小心了!”岳靈珊吃了一惊,叫道:“怎……怎么?你左手也是劍?”令狐沖剛才這一掌倘若劈得實了,岳靈珊肩頭已然受傷,他回力不發,笑道:“青城派有些人使雙劍。”岳靈珊道:“對!我曾見到有些青城弟子佩帶雙劍,這可忘了。看招!”回了一劍。   令狐沖見她這一劍來勢飄忽,似是“玉女劍”的上乘招數,贊道:“這一劍很好,就是還不夠快。”岳靈珊道:“還不夠快?再快,可割下你的膀子啦。”令狐沖笑道:“你倒割割看。”右手成劍,削向她左臂。   岳靈珊心下著惱,運劍如風,將這數日來所練的“玉女劍十九式”一式式使出來。這一十九式劍法,她記到的還只九式,而這九式之中真正能用的不過六式,但單是這六式劍法,已然頗具威力,劍鋒所指之處,真使令狐沖不能過分逼近。令狐沖繞著她身子游斗,每逢向前搶攻,總是給她以凌厲的劍招逼了出來,有一次向后急躍,背心竟在一塊凸出的山石上重重撞了一下。岳靈珊甚是得意,笑道:“還不拔劍?”令狐沖笑道:“再等一會儿。”引著她將“玉女劍”一招招的使將出來,又斗片刻,眼見她翻來覆去,所能使的只是六式,心下已是了然,突然間一個踏步上前,右掌劈出,喝道:“松風劍的煞手,小心了。”掌如甚是沉重。岳靈珊見他手掌向自己頭頂劈到,急忙舉劍上撩。這一招正在令狐沖的意中,左手疾伸而前,中指彈出,當的一聲,彈在長劍的劍刃之上。岳靈珊虎口劇痛,把捏不定,長劍脫手飛出,滴溜溜的向山谷中直墮下去。岳靈珊臉色蒼白,呆呆的瞪著令狐沖,一言不發,上顎牙齒緊緊的咬住下唇。令狐沖叫聲“啊喲!”急忙沖到崖邊,那劍早已落入了下面千丈深谷。無影無蹤。突然之間,只見山崖邊青影一閃,似乎是一片衣角,令狐沖定神看時,再也看不見甚么,心下怦怦而跳,暗道:“我怎么了?我怎么了?跟小師妹比劍過招,不知已有過几千百次,我總是讓她,從沒一次如今日的出手不留情。我做事可越來越荒唐了。”   岳靈珊轉頭向山谷瞧了一眼,叫道:“這把劍,這把劍!”令狐沖又是一惊,知道小師妹的長劍是一口斷金削鐵的利器,叫做“碧水劍”,三年前師父在浙江龍泉得來,小師妹一見之下愛不釋手,向師父連求數次,師父始終不給,直至今年她十八歲生日,師父才給了她當生日禮物,這一下墮入了深谷,再也難以取回,今次當真是鑄成大錯了。   岳靈珊左足在地下蹬了兩下,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轉身便走。令狐沖叫道:“小師妹!”岳靈珊更不理睬,奔下崖去。令狐沖追到崖邊,伸手待要拉她手臂,手指剛碰到她衣袖,又自縮回,眼見她頭也不回的去了。   令狐沖悶悶不樂,尋思:“我往時對她甚么事都盡量容讓,怎么今日一指便彈去了她的寶劍?難道師娘傳了她‘玉女劍十九式’,我便起了妒忌的念頭么?不,不會,決無此事。‘玉女劍十九式’本是華山派女弟子的功夫,何況小師妹學的本領越多,我越是高興。唉,總是獨個儿在崖上過得久了,脾气暴躁,只盼她明日又再上崖來,我好好給她賠不是。”這一晚說甚么也睡不著,盤膝坐在大石上練了一會气功,只覺心神難以宁定,便不敢勉強練功。月光斜照進洞,射在石壁之上。令狐沖見到壁上“風清揚”三個大字,伸出手指,順著石壁上凹入的字跡,一筆一划的寫了起來。突然之間,眼前微暗,一個影子遮住了石壁,令狐沖一惊之下,順手搶起身畔長劍,不及拔劍出鞘,反手便即向身后刺出,劍到中途,斗地喜叫:“小師妹!”硬生生凝力不發,轉過身來,卻見洞口丈許之外站著一個男子,身形瘦長,穿一襲青袍。這人身背月光,臉上蒙了一塊青布,只露出一雙眼睛,瞧這身形顯是從來沒見過的。令狐沖喝道:“閣下是誰?”隨即縱出石洞,拔出了長劍。那人不答,伸出右手,向右前方連劈兩下,竟然便是岳靈珊日間所使“玉女劍十九式”中的兩招。令狐沖大奇,敵意登時消了大半,問道:“閣下是本派前輩嗎?”突然之間,一股疾風直扑而至,徑襲臉面,令狐沖不及思索,揮劍削出,便在此時,左肩頭微微一痛,已被那人手掌擊中,只是那人似乎未運內勁。令狐沖駭异之极,急忙向左滑開几步。那人卻不追擊,以掌作劍,頃刻之間,將“玉女十九劍”中那六式的數十招一气呵成的使了出來,這數十招便如一招,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每一招都是岳靈珊日間曾跟令狐沖拆過的,令狐沖這時在月光下瞧得清清楚楚,可是怎么能將數十招劍法使得猶如一招相似?一時開了大口,全身猶如僵了一般。那人長袖一拂,轉身走入崖后。   令狐沖隔了半晌,大叫:“前輩!前輩!”追向崖后,但見遍地清光,哪里有人?令狐沖倒抽了一口涼气,尋思:“他是誰?似他這般使‘玉女十九劍’,別說我万万彈不了他手中長劍,他每一招都能把我手掌削了下來。不,豈僅削我手掌而已,要刺我哪里便刺哪里,要斬我哪里便哪里。在這六式“玉女十九劍’之下,令狐沖惟有听由宰割的份儿。原來這套劍法竟有偌大威力。”轉念又想:“那顯然不是在于劍招的威力,而是他使劍的法子。這等使劍,不論如何平庸的招式,我都對付不了。這人是誰?怎么會在華山之上?”   思索良久,不得絲毫端倪,但想師父、師娘必會知道這人來歷,明日小師妹上崖來,要她去轉問師父、師娘便是。可是第二日岳靈珊并沒上崖,第三日、第四日仍沒上來。直過了十八日,她才和陸大有一同上崖。令狐沖盼望了十八天、十八晚才見到她,有滿腔言語要說,偏偏陸大有在旁,無法出口。吃過飯后,陸大有知道令狐沖的心意,說道:“大師哥、小師妹,你們多日不見了,在這里多談一會,我把飯籃子先提下去。”岳靈珊笑道:“六猴儿,你想逃么?一塊儿來一塊儿去。”說著站了起來。令狐沖道:“小師妹,我有話跟你說。”岳靈珊道:“好罷,大師哥有話說,六猴儿你也站著,听大師哥教訓。”令狐沖搖頭道:“我不是教訓。你那口‘碧水劍’……”岳靈珊搶著道:“我跟媽說過了,說是練‘玉女劍十九式’時,一個不小心,脫手將劍掉入了山谷,再也找不到了。我哭了一場,媽非但沒罵我,反而安慰我,說下次再設法找一口好劍給我。這件事早過去了,又提他作甚?”說著雙手一伸,笑了一笑。她愈是不當一回事,令狐沖愈是不安,說道:“我受罰期滿,下崖之后,定到江湖上去尋一口好劍來還你。”岳靈珊微笑道:“自己師兄妹,老是記著一口劍干么?何況那劍确是我自己失手掉下山谷的,那只怨我學藝不精,又怪得誰來?大家‘蛋几宁施,個必踢米”罷了!”說著格格格的笑了起來。令狐沖一怔,問道:“你說甚么?”岳靈珊笑道:“啊,你不知道,這是小林子常說的‘但盡人事,各憑天命’,他口齒不正,我便這般學著取笑他,哈哈,‘蛋几宁施,個必踢米’!”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3

令狐沖微微苦笑,突然想起:“那日小師妹使‘玉女劍十九式’,我為甚么要用青城派的松風劍法跟她對拆。莫非我心中存了對付林師弟的辟邪劍法之心?他林家福威鏢局家破人亡,全是傷在青城派手中,我是故意的譏刺于他?我何以這等刻薄小气?”轉念又想:“那日在衡山群玉院中,我險些便命喪在余滄海的掌力之下,全憑林師弟不顧自身安危,喝一聲‘以大欺小,好不要臉’,余滄海這才留掌不發。說起來林師弟實可說于我有救命之恩。”言念及此,不由得好生慚愧,吁了一口气,說道:“林師弟資質聰明,又肯用功,這几個月來得小師妹指點劍法,想必進境十分迅速。可惜這一年中我不能下崖,否則他有恩于我,我該當好好助他練劍才是。”岳靈珊秀眉一軒,道:“小林子怎地有恩于你了?我可從來不曾听他說起過。”令狐沖道:“他自己自然不會說。”于是將當日情景詳細說了。岳靈珊出了會神,道:“怪不得爹爹贊他為人有俠气,因此在“塞北明駝’的手底下救了他出來。我瞧他傻乎乎的,原來他對你也曾挺身而出,這么大喝一聲。”說到這里,禁不住嗤的一聲笑,道:“憑他這一點儿本領,居然救過華山派的大師兄,曾為華山掌門的女儿出頭而殺了青城掌門的愛子,單就這兩件事,已足以在武林中轟傳一時了。只是誰也料想不到,這樣一位愛打抱不平的大俠,嘿嘿,林平之林大俠,武功卻是如此稀松。”令狐沖道:“武功是可以練的,俠義之气卻是与生俱來,人品高下,由此而分。”岳靈珊微笑道:“我听爹爹和媽媽談到小林子時,也這么說。大師哥,除了俠气,還有一樣气,你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令狐沖道:“甚么還有一樣气?脾气么?”岳靈珊笑道:“是傲气,你兩個都驕傲得緊。”陸大有突然插口道:“大師哥是一眾師兄妹的首領,有點傲气是應該的。那姓林的是甚么東西,憑他也配在華山耍他那一份驕傲?”語气中竟對林平之充滿了敵意。令狐沖一愕,問道:“六猴儿,林師弟甚么時候得罪你了?”陸大有气憤憤的道:“他可沒得罪我,只是師兄弟們大伙儿瞧不慣他那副德性。”岳靈珊道:“六師哥怎么啦?你老是跟小林子過不去。人家是師弟,你做師哥的該當包涵點儿才是。”陸大有哼了一聲,道:“他安份守己,那就罷了,否則我姓陸的第一個便容他不得。”岳靈珊道:“他到底怎么不安份守己了?”陸大有道:“他……他……他……”說了三個“他”字便不說下去了。岳靈珊道:“到底甚么事啊?這么吞吞吐吐。”陸大有道:“但愿六猴儿走了眼,看錯了事。”岳靈珊臉上微微一紅,就不再問。陸大有嚷著要走,岳靈珊便和他一同下崖。
  令狐沖站在崖邊,怔怔的瞧著他二人背影,直至二人轉過山坳。突然之間,山坳后面飄上來岳靈珊清亮的歌聲,曲調甚是輕快流暢。令狐沖和她自幼一塊儿長大,曾無數次听她唱歌,這首曲子可從來沒听見過。岳靈珊過去所唱都是陝西小曲,尾音吐的長長的,在山谷間悠然搖曳,這一曲卻猶似珠轉水濺,字字清圓。令狐沖傾听歌詞,依稀只听到:“姊妹,上山采茶去”几個字,但她發音古怪,十分之八九只聞其音,不辨其義,心想:“小師妹几時學了這首新歌,好听得很啊,下次上崖來請她從頭唱一遍。”
  突然之間,胸口忽如受了鐵錘的重重一擊,猛地省悟:“這是福建山歌,是林師弟教她的!”
  這一晚心思如潮,令狐沖再也無法入睡,耳邊便是響著岳靈珊那輕快活潑、語音難辨的山歌聲。几番自怨自責:“令狐沖啊令狐沖,你往日何等瀟洒自在,今日只為了一首曲子,心中卻如此的擺脫不開,枉自為男子漢大丈夫了。”盡管自知不該,岳靈珊那福建山歌的音調卻總是在耳邊繚繞不去。他心頭痛楚,提起長劍,向著石壁亂砍亂削,但覺丹田中一股內力涌將上來,挺劍刺出,運力姿式,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無雙無對,宁氏一劍”,擦的一聲,長劍竟爾插入石壁之中,直沒至柄。
  令狐沖吃了一惊,自忖就算這几個月中功力再進步得快,也決無可能一劍刺入石壁,直沒至柄,那要何等精純渾厚的內力貫注于劍刃之上,才能使劍刃入石,如刺朽木,縱然是師父、師娘,也未必有此能耐。他呆了一呆,向外一拉,將劍刃拔了出來,手上登時感到,那石壁其實只薄薄的一層,隔得兩三寸便是空處,石壁彼端竟是空洞。
  他好奇心起,提劍又是一刺,拍的一聲,一口長劍斷為兩截,原來這一次內勁不足,連兩三寸的石板也無法穿透。他罵了一句,到石洞外拾起一塊斗大石頭,運力向石壁上砸去,石頭相擊,石壁后隱隱有回聲傳來,顯然其后有很大的空曠之處。他運力再砸,突然間砰的一聲響,石頭穿過石壁,落在彼端地下,但听得砰砰之聲不絕,石頭不住滾落。他發現石壁后別有洞天,霎時間便將滿腔煩惱拋在九霄云外,又去拾了石頭再砸,砸不到几下,石壁上破了一個洞孔,腦袋已可從洞中伸入。他將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點了火把,鑽將進去,只見里面是一條窄窄的孔道,低頭看時,突然間全身出了一陣冷汗,只見便在自己足旁,伏著一具骷髏。這情景實在太過出于意料之外,他定了定神,尋思:“難道這是前人的墳墓?但這具骸骨怎地不仰天躺臥,卻如此俯伏?瞧這模樣,這窄窄的孔道也不是墓道。”俯身看那骷髏,見身上的衣著也已腐朽成為塵土,身旁放著兩柄大斧,在火把照耀下兀自燦然生光。他提起一柄斧頭,入手沉重,無虞四十來斤,舉斧往身旁石壁砍去,嗡的一聲,登時落下一大塊石頭。他又是一怔:“這斧頭如此鋒利,大非尋常,定是一位武林前輩的兵器。”又見石壁上斧頭砍過處十分光滑,猶如刀切豆腐一般,旁邊也都是利斧砍過的一片片切痕,微一凝思,不由得呆了,舉火把一路向下走去,滿洞都是斧削的痕跡,心下惊駭無已:“原來這條孔道竟是這人用利斧砍出來的。是了,他被人囚禁在山腹之中,于是用利斧砍山,意圖破山而出,可是功虧一簣,离出洞只不過數寸,已然力盡而死。唉,這人命運不濟,一至于此。”走了十余丈,孔道仍然未到盡頭,又想:“這人開鑿了如此的山道,毅力之堅,武功之強,實是千古罕有。”不由得對他好生欽佩。又走几步,只見地下又有兩具骷髏,一具倚壁而坐,一具蜷成一團,令狐沖尋思:“原來被囚在山腹中的,不止一人。”又想:“此處是我華山派根本重地,外人不易到來,難道這些骷髏,都是我華山派犯了門規的前輩,被囚死在此地的么?”再行數丈,順著甬道轉而向左,眼前出現了個极大的石洞,足可容得千人之眾,洞中又有七具骸骨,或坐或臥,身旁均有兵刃。一對鐵牌,一對判官筆,一根鐵棍,一根銅棒,一具似是雷震擋,另一件則是生滿狼牙的三尖兩刃刀,更有一件兵刃似刀非刀、似劍非劍,從來沒有見過。令狐沖尋思:“使這些外門兵刃和那利斧之人,決不是本門弟子。”不遠處地下拋著十來柄長劍,他走過去俯身拾起一柄,見那劍較常劍為短,劍刃卻闊了一倍,入手沉重,心道:“這是泰山派的用劍。”其余長劍,有的輕而柔軟,是恒山派的兵刃;有的劍身彎曲,是衡山派所用三种長劍之一;有的劍刃不開鋒,只劍尖极是尖利,知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輩喜用的兵刃;另有三柄劍,長短輕重正是本門的常規用劍。他越來越奇:“這里拋滿了五岳劍派的兵刃,那是甚么緣故?”
  舉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只見右首山壁离地數丈處突出一塊大石,似是個平台,大石之下石壁上刻著十六個大字:“五岳劍派,無恥下流,比武不胜,暗算害人。”每四個字一排,一共四排,每個字都有尺許見方,深入山石,是用极鋒利的兵刃刻入,深達數寸。十六個字棱角四射,大有劍拔弩張之態。又見十六個大字之旁更刻了無數小字,都是些“卑鄙無賴”、“可恥已极”、“低能”、“懦怯”等等詛咒字眼,滿壁盡是罵人的語句。令狐沖看得甚是气惱,心想:“原來這些人是被我五岳劍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滿腔气憤。無可發泄,便在石壁上刻些罵人的話,這等行徑才是卑鄙無恥。”又想:“卻不知這些是甚么人?既与五岳劍派為敵,自不是甚么好人了。”舉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時,只見一行字刻著道:“范松趙鶴破恒山劍法于此。”這一行之旁是無數人形,每兩個人形一組,一個使劍而另一個使斧,粗略一計,少說也有五六百個人形,顯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使劍人形的劍法。在這些人形之旁,赫然出現一行字跡:“張乘云張乘風盡破華山劍法。”令狐沖勃然大怒,心道:“無恥鼠輩,大膽狂妄已极。華山劍法精微奧妙,天下能擋得住的已屈指可數,有誰膽敢說得上一個‘破’字?更有誰膽敢說是‘盡破’?”回手拾起泰山派的那柄重劍,運力往這行字上砍去,當的一聲,火花四濺,那個“盡”字被他砍去了一角,但便從這一砍之中,察覺石質甚是堅硬,要在這石壁上繪圖寫字,雖有利器,卻也十分不易。一凝神間,看到那行字旁一個圖形,使劍人形雖只草草數筆,線條甚為簡陋,但從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那正是本門基本劍法的一招“有鳳來儀”,劍勢飛舞而出,輕盈靈動。与之對拆人形手中持著一條直線形的兵刃,不知算是棒棍還是槍矛,但見這件兵刃之端直指對方劍尖,姿式异常笨拙。令狐沖嘿嘿一聲冷笑,尋思:“本門這招‘有鳳來儀’,內藏五個后著,豈是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3

但再看那圖中那人的身形,笨拙之中卻含著有余不盡、綿綿無絕之意。“有鳳來儀”這一招盡管有五個后著,可是那人這一條棒棍之中,隱隱似乎含有六七种后著,大可對付得了“有鳳來儀”的諸种后著。
  令狐沖凝視著這個寥寥數筆的人形,不胜駭异,尋思:“本門這一招‘有鳳來儀’招數本极尋常,但后著卻威力极大,敵手知机的便擋格閃避,倘若犯難破拆,非吃大虧不可,可是對方這一棍,委實便能破了我們這招‘有鳳來儀’,這……這……這……”漸漸的自惊奇轉為欽佩,內心深處,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他呆呆凝視這兩個人形,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之間,右手上覺得一陣劇烈疼痛,卻是火把燃到盡頭,燒到了手上。他一甩手拋開火把,心想:“火把一燒完,洞中便黑漆一團。”急忙奔到前洞,拿了十几根用以燒火取暖的松柴,奔回后洞,在即將燒盡的火把上點著了,仍是瞧著這兩個人形,心想:“這使棍的如果功力和本門劍手相若,那么本門劍手便有受傷之虞;要是對方功力稍高,則兩招相逢,本門劍手立時便得送命。我們這一招‘有鳳來儀’……确确實實是給人家破了,不管用了!”他側頭再看第二組圖形時,見使劍的所使是本門一招‘蒼松迎客’,登時精神一振,這一招他當年足足花了一個月時光才練得純熟,已成為他臨敵時的絕招之一。他興奮之中微感惶恐,只怕這一招又為人所破,看那使棍的人形時,卻見他手中供有五條棍子,分擊使劍人形下盤五個部位。他登時一怔:“怎地有五條棍子?”但一看使棍人形的姿式,便即明白:“這不是五條棍子,是他在一剎那間連續擊出五棍,分取對方下盤五處。可見他快我也快,他未必來得及連出五棍。這招‘蒼松迎客’畢竟破解不了。”正自得意,忽然一呆,終于想到:“他不是連出五棍,而是在這五棍的方位中任擊一棍,我卻如何躲避?”
  他拾起一柄本門的長劍,使出“蒼松迎客”那一招來,再細看石壁上圖形,想象對方一棍擊來,倘若知道他定從何處攻出,自有對付之方,但他那一棍可以從五個方位中任何一個方位擊至,那時自己長劍已刺在外門,勢必不及收回,除非這一劍先行將他刺死,否則自己下盤必被擊中,但對手既是高手,豈能期望一劍定能制彼死命?眼見敵人沉肩滑步的姿式,定能在間不容發的情勢下避過自己這一劍,這一劍既給避過,反擊之來,自己可就避不過了。這么一來,華山派的絕招“蒼松迎客”豈不是又給人破了?
  令狐沖回想過去三次曾以這一招“蒼松迎客”取胜,倘若對方見過這石壁上的圖形,知道以此反擊,則對方不論使棍使槍、使棒使矛,如此還手,自己非死即傷,只怕今日世上早已沒有令狐沖這個人了。他越想越是心惊,額頭冷汗涔涔而下,自言自語:“不會的,不會的!要是‘蒼松迎客’真有此法可以破解,師父怎會不知?怎能不向我警告?”但他對這一招的精要訣竅實是所知极稔,眼見使棍人形這五棍之來,凌厲已极,雖只石壁上短短的五條線,每一線卻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脛骨上一般。再看下去,石壁上所刻劍招盡是本門絕招,而對方均是以巧妙無倫、狠辣之极的招數破去,令狐沖越看越心惊,待看到一招“無邊落木”時,見對方棍棒的還招軟弱無力,純系守勢,不由得吁了口長气,心道:“這一招你畢竟破不了啦。”記得去年腊月,師父見大雪飛舞,興致甚高,聚集了一眾弟子講論劍法,最后施展了這招“無邊落木”出來,但見他一劍快似一劍,每一劍都閃中了半空中飄下來的一朵雪花,連師娘都鼓掌喝彩,說道:“師哥,這一招我可服你了,華山派确該由你做掌門人。”師父笑道:“執掌華山一派門戶,憑德不憑力,未必一招劍法使得純熟些,便能做掌門人了。”師娘笑道:“羞不著?你哪一門德行比我高了?”師父笑了笑,便不再說。師娘极少服人,常愛和師父爭胜,連她都服,則這招“無邊落木”的厲害可想而知。后來師父講解,這一招的名字取自一句唐詩,就叫做“無邊落木”甚么的,師父當時念過,可不記得了,好像是說千百棵樹木上的葉子紛紛飄落,這招劍法也要如此四面八方的都照顧到。
  再看那使棍人形,但見他縮成一團,姿式极不雅觀,一副招架無方的挨打神態,令狐沖正覺好笑,突然之間,臉上笑容僵硬了起來,背上一陣冰涼,寒毛直豎。他目不轉瞬的凝視那人手中所持棍棒,越看越覺得這棍棒所處方位實是巧妙到了极處。“無邊落木”這一招中刺來的九劍、十劍、十一劍、十二劍……每一劍勢必都刺在這棍棒之上,這棍棒驟看之下似是极拙,卻乃极巧,形似奇弱,實則至強,當真到了“以靜制動,以拙御巧”的极詣。
  霎時之間,他對本派武功信心全失,只覺縱然學到了如師父一般爐火純青的劍術,遇到這使棍棒之人,那也是縛手縛腳,絕無抗御的余地,那么這門劍術學下去更有何用?難道華山派劍術當真如此不堪一擊?眼見洞中這些骸骨腐朽已久,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何以五岳劍派至今仍然稱雄江湖,沒听說那一派劍法真的能為人所破?但若說壁上這些圖形不過紙上談兵,卻又不然,嵩山等派劍法是否為人所破,他雖不知,但他嫻熟華山劍法,深知倘若陡然間遇上對方這等高明之极的招數,決計非一敗涂地不可。
  他便如給人點中了穴道,呆呆站著不動,腦海之中,一個個念頭卻層出不窮的閃過,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听得有人在大叫:“大師哥,大師哥,你在哪里?”令狐沖一惊,急從石洞中轉身而出,急速穿過窄道,鑽過洞口,回入自己的山洞,只听得陸大有正向著崖外呼叫。令狐沖從洞中縱了出來,轉到后崖的一塊大石之后,盤膝坐好,叫道:“我在這里打坐。六師弟,有甚么事?”陸大有循聲過來,喜道:“大師哥在這里啊!我給你送飯來啦。”令狐沖從黎明起始凝視石壁上的招數,心有專注,不知時刻之過,此時竟然已是午后。他居住的山洞是靜居思過之處,陸大有不敢擅入,那山洞甚淺,一瞧不見令狐沖在內,便到崖邊尋找。令狐沖見他右頰上敷了一大片草藥,血水從青綠的草藥糊中滲將出來,顯是受了不輕的創傷。忙問:“咦!你臉上怎么了?”陸大有道:“今早練劍不小心,回劍時划了一下,真蠢!”令狐沖見他神色間气憤多于慚愧,料想必有別情,便道:“六師弟,到底是怎生受的傷,難道你連我也瞞么?”陸大有气憤憤的道:“大師哥,不是我敢瞞你,只是怕你生气,因此不說。”令狐沖問:“是給誰刺傷的?”心下奇怪,本門師兄弟素來和睦,從無打架相斗之事,難道是山上來了外敵?陸大有道:“今早我和林師弟練劍,他剛學會了那招‘有鳳來儀’,我一個不小心,給他划傷了臉。”令狐沖道:“師兄弟們過招,偶有失手,平常得很,那也不用生气,林師弟初學乍練,收發不能自如,須怪不得他。只是你未免太大意了。這招‘有鳳來儀’威力不小,該當小心應付才是。”陸大有道:“是啊,可是我怎料到這……這姓林的入門沒几個月,便練成了‘有鳳來儀’?我是拜師后第五年上,師父才要你傳我這一招的。”令狐沖微微一怔,心想林師弟入門數月,便學成這招“有鳳來儀”,進境确是太過迅速,若非天縱聰明而有過人之能,那便根基不穩,這等以求速成,于他日后總功反而大有妨礙,不知師父何以這般快的傳他。
  陸大有又道:“當時我乍見之下,吃了一惊,便給他划傷了。小師妹還在旁拍手叫好,說道:‘六猴儿,你連我的徒弟也打不過,以后還敢在我面前逞英雄么?’原姓林的小子自知不合,過來給我包扎傷口,卻給我踢了個筋斗,小師妹怒道:‘六猴儿,人家好心給你包扎,你怎地打不過人家,便老羞成怒了?’大師哥,原來是小師妹偷偷傳給他的。”剎那之間,令狐沖心頭感到一陣強烈的酸苦,這招“有鳳來儀”甚是難練,五個后著變化繁复,又有种种訣竅,小師妹教會林師弟這招劍法,定是花了無數心机,不少功夫,這些日子中她不上崖來,原來整日便和林師弟在一起。岳靈珊生性好動,极不耐煩做細磨功夫,為了要強好胜,自己學劍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卻极難望其能悉心指點,現下居然將這招變化繁复的“有鳳來儀”教會了林平之,則對這師弟的關心愛護,可想而知。他過了好一陣,心頭較為平靜,才淡淡的道:“你怎地去和林師弟練劍了?”
  陸大有道:“昨日我和你說了那几句話,小師妹听了很不樂意,下峰時一路跟我嘮叨,今日一早便拉我去跟林師弟拆招。我毫無戒心,拆招便拆招。哪知小師妹暗中教了姓林的小子好几手絕招。我出其不意,中了他暗算。”令狐沖越听越明白,定是這些日子中岳靈珊和林平之甚是親熱,陸大有和自己交好,看不過眼,不住的冷言譏刺,甚至向林平之辱罵生事,也不出奇,便道:“你罵過林師弟好几次了,是不是?”陸大有气憤憤的道:“這卑鄙無恥的小白臉,我不罵他罵誰?他見到我怕得很,我罵了他,從來不敢回嘴,一見到我,轉頭便即避開,沒想到……沒想到這小子竟這般陰毒。哼!憑他能有多大气候,若不是師妹背后撐腰,這小子能傷得了我?”令狐沖心頭涌上一股難以形容的苦澀滋味,隨即想起后洞石壁上那招專破“有鳳來儀”的絕招,從地下拾起一根樹枝,隨手擺了個姿式,便想將這一招傳給陸大有,但轉念一想:“六師弟對那姓林的小子惱恨已极,此招既出,定然令他重傷,師父師娘追究起來,我們二人定受重責,這事万万不可。”便道:“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以后別再上當,也就是了。自己師兄弟,過招時的小小胜敗,那也不必在乎。”陸大有道:“是。可是大師哥,我能不在乎,你……你也能不在乎嗎?”令狐沖知他說的是岳靈珊之事,心頭感到一陣劇烈痛楚,臉上肌肉也扭曲了起來。陸大有一言既出,便知這句話大傷師哥之心,忙道:“我……我說錯了。”令狐沖握住他手,緩緩的道:“你沒說錯。我怎能不在乎?不過……不過……”隔了半晌,道:“六師弟,這件事咱們此后再也別提。”陸大有道:“是!大師哥,那招‘有鳳來儀’,你教過我的。我一時不留神,才著了那小子的道儿。我一定好好去練,用心去練,要教這小子知道,到底大師哥教的強,還是小師妹教的強。”
  令狐沖慘然一笑,說道:“那招‘有鳳來儀”,嘿嘿,其實也算不了甚么。”陸大有見他神情落寞,只道小師妹冷淡了他,以致他心灰意懶,當下也不敢再說甚么,陪著他吃過了酒飯,收拾了自去。令狐沖閉目養了會神,點了個松明火把,又到后洞去看石壁上的劍招。初時總是想著岳靈珊如何傳授林平之劍術,說甚么也不能凝神細看石壁上的圖形,壁上寥寥數筆勾勒成的人形,似乎一個個都幻化為岳靈珊和林平之,一個在教,一個在學,神態親密。他眼前晃來晃去,都是林平之那俊美的相貌,不由得歎了口長气,心想:“林師弟相貌比我俊美十倍,年紀又比我小得多,比小師妹只大一兩歲,兩人自是容易說得來。”突然之間,瞥見石壁上圖形中使劍之人刺出一劍,運勁姿式,劍招去路,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無雙無對,宁氏一劍”,令狐沖大吃一惊,心道:“師娘這招明明是她自創的,怎地石壁上早就刻下了?這可奇怪之极了。”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3

仔細再看圖形,才發覺石壁上這一劍和岳夫人所創的劍招之間,實有頗大不同,石壁上的劍招更加渾厚有力,更為朴實無華,顯然出于男子之手,一劍之出,真正便只一劍,不似岳夫人那一劍暗藏無數后著,只因更為單純,也便更為凌厲。令狐沖暗暗點頭:“師娘所創這一劍,原來是暗合前人的劍意。其實那也并不奇怪,兩者都是從華山劍法的基本道理中變化出來,兩人的功力和悟性都差不多,自然會有大同小异的創制。”又想:“如此說來,這石壁上的种种劍招,有許多是連師父和師娘都不知道了。難道師父于本門的高深劍法,竟沒學全么?”但見對手那一棍也是徑自直點,以棍端對准劍尖,一劍一棍,聯成了一條直線。
  令狐沖看到這一條直線,情不自禁的大叫一聲:“不好了!”手中火把落地,洞中登時全黑。他心中出現了极強的懼意,只說:“那怎么辦?那怎么辦?”
  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一棍一劍既針鋒相對,棍硬劍柔,雙方均以全力點出,則長劍非從中折斷不可。這一招雙方的后勁都是綿綿不絕,棍棒不但會乘勢直點過去,而且劍上后勁會反擊自身,委實無法可解。
  跟著腦海中又閃過了一個念頭:“當真無法可解?卻也不見得。兵刃既斷,對方棍棒疾點過來,其勢只有拋去斷劍,雙膝跪倒,要不然身子向前一扑,才能消解棍上之勢。可是像師父、師娘這等大有身分的劍術名家,能使這等姿式么?那自然是宁死不辱的了。唉,一敗涂地!一敗涂地!”悄立良久,取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起火把,向石壁再看下去,只見劍招愈出愈奇,越來越精,最后數十招直是變幻難測,奧秘無方,但不論劍招如何厲害,對方的棍棒必有更加厲害的克制之法。華山派劍法圖形盡處,刻著使劍者拋棄長劍,俯首屈膝,跪在使棍者的面前。令狐沖胸中憤怒早已盡消,只余一片沮喪之情,雖覺使棍者此圖形未免驕傲刻薄,但華山派劍法被其盡破,再也無法与之爭雄,卻也是千真万确,絕無可疑。這一晚間,他在后洞來來回回的不知繞了几千百個圈子,他一生之中,從未受過這般巨大的打擊。心中只想:“華山派名列五岳劍派,是武林中享譽已久的名門大派,豈知本派武功竟如此不堪一擊。石壁上的劍招,至少有百余招是連師父、師娘也不知道的,但即使練成了本門的最高劍法,連師父也是遠遠不及,卻又有何用?只要對方知道了破解之法,本門的最強高手還是要棄劍投降。倘若不肯服輸,只有自殺了。”徘徊來去,焦慮苦惱,這時火把早已熄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又點燃火把,看著那跪地投降的人形,愈想愈是气惱,提起劍來,便要往石壁上削去,劍尖將要及壁,突然動念:“大丈夫光明磊落,輸便是輸,贏便是贏,我華山派技不如人,有甚么話可說?”拋下長劍,長歎了一聲。再去看石壁上的其余圖形時,只見嵩山、衡山、泰山、恒山四派的劍招,也全被對手破盡破絕,其勢無可挽救,最后也是跪地投降。令狐沖在師門日久,見聞廣博,于嵩山等派的劍招雖然不能明其精深之處,但大致要義,卻都听人說過,眼見石壁上所刻四派劍招,沒一招不是十分高明凌厲之作,但每一招終是為對方所破。他惊駭之余,心中充滿了疑竇:“范松、趙鶴、張乘風、張乘云這些人,到底是甚么來頭?怎地花下如許心思,在石壁上刻下破我五岳劍派的劍招之法,他們自己在武林中卻是默默無聞?而我五岳劍派,居然又得享大名至今?”心底隱隱覺得,五岳劍法今日在江湖上揚威立万,實不免有點欺世盜名,至少也是僥幸之极。五家劍派中數千名師長弟子,所以得能立運于武林,全仗這石壁上的圖形未得泄漏于外,心中忽又生念:“我何不提起大斧,將石壁上的圖形砍得干干淨淨,不在世上留下絲毫痕跡?那么五岳劍派的令名便可得保了。只當我從未發見過這個后洞,那便是了。”他轉身去提起大斧,回到石壁之前,但看到壁上种种奇妙招數,這一斧始終砍不下去,沉吟良久,終于大聲說道:“這等卑鄙無恥的行徑,豈是令狐沖所為?”
  突然之間,又想起那位青袍蒙面客來:“這人劍術如此高明,多半和這洞里的圖形大有關連。這人是誰?這人是誰?”回到前洞想了半日,又到后洞去察看壁上圖形,這等忽前忽后,也不知走了多少次,眼見天色向晚,忽听得腳步聲響,岳靈珊提了飯籃上來。令狐沖大喜,急忙迎到崖邊,叫道:“小師妹!”聲音也發顫了。
  岳靈珊不應,上得崖來,將飯籃往大石上重重一放,一眼也不向他瞧,轉身便行。令狐沖大急,叫道:“小師妹,小師妹,你怎么了?”岳靈珊哼了一聲,右足一點,縱身便即下崖,任由令狐沖一再叫喚,她始終不應一聲,也始終不回頭瞧他一眼。令狐沖心情激蕩,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打開飯籃,但見一籃白飯,兩碗素菜,卻沒了那一小葫蘆酒。他痴痴的瞧著,不由得呆了。他几次三番想要吃飯,但只吃得一口,便覺口中干澀,食不下咽,終于停箸不食,尋思:“小師妹若是惱了我,何以親自送飯來給我?若是不惱我,何以一句話不說,眼角也不向我瞧一眼?難道是六師弟病了,以致要她送飯來?可是六師弟不送,五師弟、七師弟、八師弟他們都能送飯,為甚么小師妹卻要自己上來?”思潮起伏,推測岳靈珊的心情,卻把后洞石壁的武功置之腦后了。
  次日傍晚,岳靈珊又送飯來,仍是一眼也不向他瞧,一句話也不向他說,下崖之時,卻大聲唱起福建山歌來。令狐沖更是心如刀割,尋思:“原來她是故意气我來著。”第三日傍晚,岳靈珊又這般將飯籃在石上重重一放,轉身便走,令狐沖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小師妹,留步,我有話跟你說。”岳靈珊轉過身來,道:“有話請說。”令狐沖見她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竟沒半點笑意,喃喃的道:“你……你……你……”岳靈珊道:“我怎樣?”令狐沖道:“我……我……”他平時瀟洒倜儻,口齒伶俐,但這時竟然說不出話來。岳靈珊道:“你沒話說,我可要走了。”轉身便行。令狐沖大急,心想她這一去,要到明晚再來,今日不將話問明白了,這一晚心情煎熬,如何能挨得過去?何況瞧她這等神情,說不定明晚便不再來,甚至一個月不來也不出奇,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左手袖子。岳靈珊怒道:“放手!”用力一掙,嗤的一聲,登時將那衣袖扯了下來,露出白白的半條手膀。岳靈珊又羞又急,只覺一條裸露的手膀無處安放,她雖是學武之人,于小節不如尋常閨女般拘謹,但突然間裸露了這一大段臂膀,卻也狼狽不堪,叫道:“你……大膽!”令狐沖忙道:“小師妹,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岳靈珊將右手袖子翻起,罩在左膀之上,厲聲道:“你到底要說甚么?”令狐沖道:“我便是不明白,為甚么你對我這樣?當真是我得罪了你,小師妹,你……你……拔劍在我身上刺十七八個窟窿,我……我也是死而無怨。”
  岳靈珊冷笑道:“你是大師兄,我們怎敢得罪你啊?還說甚么刺十七八個窟窿呢,我們是你師弟妹,你不加打罵,大伙儿已謝天謝地啦。”令狐沖道:“我苦苦思索,當真想不明白,不知哪里得罪了師妹。”岳靈珊气虎虎的道:“你不明白!你叫六猴儿在爹爹、媽媽面前告狀,你就明白得很了。”令狐沖大奇,道:“我叫六師弟向師父、師娘告狀了?告……告你么?”岳靈珊道:“你明知爹爹媽媽疼我,告我也沒用,偏生這么鬼聰明,去告了……告了……哼哼,還裝腔作勢,你難道真的不知道?”令狐沖心念一動,登時雪亮,卻是愈增酸苦,道:“六師弟和林師弟比劍受傷,師父師娘知道了,因而責罰了林師弟,是不是?”心想:“只因師父師娘責罰了林師弟,你便如此生我的气。”岳靈珊道:“師兄弟比劍,一個失手,又不是故意傷人,爹爹卻偏袒六猴儿,狠狠罵了小林子一頓,又說小林子功力未到,不該學‘有鳳來儀’這等招數,不許我再教他練劍。好了,是你贏啦!可是……可是……我……我再也不來理你,永遠永遠不睬你!”這“永遠永遠不睬你”七字,原是平時她和令狐沖鬧著玩時常說的言語,但以前說時,眼波流轉,口角含笑,哪有半分“不睬你”之意?這一次卻神色嚴峻,語气中也充滿了當真割絕的決心。
  令狐沖踏上一步,道:“小師妹,我……”他本想說:“我确是沒叫六師弟去向師父師娘告狀。”但轉念又想:“我問心無愧,并未做過此事,何必為此向你哀懇乞怜?”說了一個“我”字,便沒接口說下去。
  岳靈珊道:“你怎樣?”
  令狐沖搖頭道:“我不怎么樣!我只是想,就算師父師娘不許你教林師弟練劍,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又何必惱我到這等田地?”岳靈珊臉上一紅,道:“我便是惱你,我便是惱你!你心中盡打坏主意,以為我不教林師弟練劍,便能每天來陪你了。哼,我永遠永遠不睬你。”右足重重一蹬,下崖去了。這一次令狐沖不敢再伸手拉扯,滿腹气苦,耳听得崖下又響起了她清脆的福建山歌。走到崖邊,向下望去,只見她苗條的背影正在山坳邊轉過,依稀見到她左膀攏在右袖之中,不禁擔心:“我扯破了她的衣袖,她如去告知師父師娘,他二位老人家還道我對小師妹輕薄無禮,那……那……那便如何是好?這件事傳了出去,連一眾師弟師妹也都瞧我不起了。”隨即心想:“我又不是真的對她輕薄。人家愛怎么想,我管得著么?”但想到她只是為了不得對林平之教劍,居然如此惱恨自己,實不禁心中大為酸楚,初時還能自己寬慰譬解:“小師妹年輕好動,我既在崖上思過,無人陪她說話解悶,她便找上了年紀和她相若的林師弟作個伴儿,其實又豈有他意?”但隨即又想:“我和她一同長大,情誼何等深重?林師弟到華山來還不過几個月,可是親疏厚薄之際,竟然這般不同。”言念及此,卻又气苦。這一晚,他從洞中走到崖邊,又從崖邊走到洞中,來來去去,不知走了几千百次,次日又是如此,心中只是想著岳靈珊,對后洞石壁上的圖形,以及那晚突然出現的青袍人,盡皆置之腦后了。到得傍晚,卻是陸大有送飯上崖。他將飯菜放在石上,盛好了飯,說道:“大師哥,用飯。”令狐沖嗯了一聲,拿起碗筷扒了兩口,實是食不下咽,向崖下望了一眼,緩緩放下了飯碗。陸大有道:“大師哥,你臉色不好,身子不舒服么?”令狐沖搖頭道:“沒甚么。”陸大有道:“這冬菇是我昨天去給你采的,你試試味道看。”令狐沖不忍拂他之意,挾了兩只冬菇來吃了,道:“很好。”其實冬菇滋味雖鮮,他何嘗感到了半分甜美之味?陸大有笑嘻嘻的道:“大師哥,我跟你說一個好消息,師父師娘打從昨儿起,不許小林子跟小師妹學劍啦。”令狐沖冷冷的道:“你斗劍斗不過林師弟,便向師父師娘哭訴去了,是不是?”陸大有跳了起來,道:“誰說我斗他不過了?我……我是為……”說到這里,立時住口。
  令狐沖早已明白,雖然林平之憑著一招“有鳳來儀”出其不意的傷了陸大有,但畢竟陸大有入門日久,林平之無論如何不是他對手。他所以向師父師娘告狀,實則是為了自己。令狐沖突然心想:“原來一眾師弟師妹,心中都在可怜我,都知道小師妹從此不跟我好了。只因六師弟和我交厚,這才設法幫我挽回。哼哼,大丈夫豈受人怜?”
  突然之間,他怒發如狂,拿起飯碗菜碗,一只只的都投入了深谷之中,叫道:“誰要你多事?誰要你多事?”陸大有吃一惊,他對大師哥素來敬重佩服,不料竟激得他如此惱怒,心下甚是慌亂,不住慌亂,不住倒退,只道:“大師哥,大……師哥。”令狐沖將飯菜盡數拋落深谷,余怒未息,隨手拾起一塊塊石頭,不住投入深谷之中。陸大有道:“大師哥,是我不好,你……打我好了。”
  令狐沖手中正舉起一塊石頭,听他這般說,轉過身來,厲聲道:“你有甚么不好?”陸大有嚇得又退了一步,囁嚅道:“我……我……我不知道!”令狐沖一聲長歎,將手中石頭遠遠投了出去,拉住陸大有雙手,溫言道:“六師弟,對不起,是我自己心中發悶,可跟你毫不相干。”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3

陸大有松了口气,道:“我下去再給你送飯來。”令狐沖搖頭道:“不,不用了,我不想吃。”陸大有見大石上昨日飯籃中的飯菜兀自完整不動,不由得臉有憂色,說道:“大師哥,你昨天也沒吃飯?”令狐沖強笑一聲,道:“你不用管,這几天我胃口不好。”陸大有不敢多說,次日還不到未牌時分,便即提飯上崖,心想:“今日弄到了一大壺好酒,又煮了兩味好菜,無論如何要勸大師哥多吃几碗飯。”上得崖來,卻見令狐沖睡在洞中石上,神色甚是憔悴。他心中微惊,說道:“大師哥,你瞧這是甚么?”提起酒葫蘆晃了几晃,拔開葫蘆上的塞子,登時滿洞都是酒香。令狐沖當即接過,一口气喝了半壺,贊道:“這酒可不坏啊。”陸大有甚是高興,道:“我給你裝飯。”令狐沖道:“不,這几天不想吃飯。”陸大有道:“只吃一碗罷。”說著給他滿滿裝了一碗。令狐沖見他一番好心,只得道:“好,我喝完了酒再吃飯。”
  可是這一碗飯,令狐沖畢竟沒有吃。次日陸大有再送飯上來時,見這碗飯仍滿滿的放在石上,令狐沖卻躺在地下睡著了。陸大有見他雙頰潮紅,伸手摸他額頭,触手火燙,竟是在發高燒,不禁擔心。低聲道:“大師哥,你病了么?”令狐沖道:“酒,酒,給我酒!”陸大有雖帶了酒來,卻不敢給他,倒了一碗清水送到他口邊。令狐沖坐起身來,將一大碗水喝干了,叫道:“好酒,好酒!”仰天重重睡倒,兀自喃喃的叫道:“好酒,好酒!”陸大有見他病勢不輕,甚是憂急,偏生師父師娘這日一早又有事下山去了,當即飛奔下崖,去告知了勞德諾等眾師兄。岳不群雖有嚴訓,除了每日一次送飯外,不許門人上崖和令狐沖相見,眼下他既有病,上去探病,諒亦不算犯規。但眾門人仍是不敢一同上崖,商量了大伙儿分日上崖探病,先由勞德諾和梁發兩人上去。
  陸大有又去告知岳靈珊,她余憤兀自未息,冷冷的道:“大師哥內功精湛,怎會有病?我才不上這個當呢。”令狐沖這場病來勢著實凶猛,接連四日四晚昏睡不醒。陸大有向岳靈珊苦苦哀求,請她上崖探視,差點便要跪在她面前。岳靈珊才知不假,也著急起來,和陸大有同上崖去,只見令狐沖雙頰深陷,蓬蓬的胡子生得滿臉,渾不似平時瀟洒倜儻的模樣。岳靈珊心下歉仄,走到他身邊,柔聲道:“大師哥,我來探望你啦,你別再生气了,好不好?”令狐沖神色漠然,睜大了眼睛向她瞧著,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似乎并不相識。岳靈珊道:“大師哥,是我啊。你怎么不睬我?”令狐沖仍是呆呆的瞪視,過了良久,閉眼睡著了,直至陸大有和岳靈珊离去,他始終沒再醒來。這場病直生了一個多月,這才漸漸痊可。這一個多月中,岳靈珊曾來探視了三次。第二次上令狐沖神智已复,見到她時十分欣喜。第三次她再來探病時,令狐沖已可坐起身來,吃了几塊她帶來的點心。但自這次探病之后,她卻又絕足不來。令狐沖自能起身行走之后,每日之中,倒有大半天是在崖邊等待這小師妹的倩影,可是每次見到的,若非空山寂寂,便是陸大有佝僂著身子快步上崖的形相。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4

第九章 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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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傍晚,令狐沖又在崖上凝目眺望,卻見兩個人形迅速异常的走上崖來,前面一人衣裙飄飄,是個女子。他見這二人輕身功夫好高,在危崖峭壁之間行走如履平地,凝目看時,竟是師父和師娘。他大喜之下,縱聲高呼:“師父、師娘!”片刻之間,岳不群和岳夫人雙雙縱上崖來,岳夫人手中提著飯籃。依照華山派歷來相傳門規,弟子受罰在思過崖上面壁思過,同門師兄弟除了送飯,不得上崖与之交談,即是受罰者的徒弟,也不得上崖叩見師父。哪知岳不群夫婦居然親自上崖,令狐沖不胜之喜,搶上拜倒,抱住了岳不群的雙腿,叫道:“師父、師娘,可想煞我了。”
  岳不群眉頭微皺,他素知這個大弟子率性任情,不善律己,那正是修習華山派上乘气功的大忌。夫婦倆上崖之前早已問過病因,眾弟子雖未明言,但從各人言語之中,已推測到此病是因岳靈珊而起,待得叫女儿來細問,听她言詞吞吐閃爍,知道得更清楚了。這時眼見他真情流露,顯然在思過崖上住了半年,絲毫沒有長進,心下頗為不懌,哼了一聲。岳夫人伸手將令狐沖扶起,見他容色憔悴,大非往時神采飛揚的情狀,不禁心生怜惜,柔聲道:“沖儿,你師父和我剛從關外回來,听到你生了一場大病,現下可大好了罷?”
  令狐沖胸口一熱,眼淚險些奪眶而出,說道:“已全好了。師父、師娘兩位老人家一路辛苦,你們今日剛回,卻便上來……上來看我。”說到這里,心情激動,說話哽咽,轉過頭去擦了擦眼淚。岳夫人從飯籃中取出一碗參湯,道:“這是關外野山人參熬的參湯,于身子大有補益,快喝了罷。”令狐沖想起師父、師娘万里迢迢的從關外回來,攜來的人參第一個便給自己服食,心下感激,端起碗時右手微顫,竟將參湯潑了少許出來。岳夫人伸手過去,要將參湯接過來喂他。令狐沖忙大口將參湯喝完了,道:“多謝師父、師娘。”
  岳不群伸指過去,搭住他的脈搏,只覺弦滑振速,以內功修為而論,比之以前反而大大退步了,更是不快,淡淡的道:“病是好了!”過了片刻,又道:“沖儿,你在思過崖上這几個月,到底在干甚么?怎地內功非但沒長進,反而后退了?”令狐沖俯首道:“是,師父師娘恕罪。”岳夫人微笑道:“沖儿生了一場大病,現下還沒全好,內力自然不如從前。難道你盼他越生病,功夫越強么?”
  岳不群搖了搖頭,說道:“我查考他的不是身子強弱,而是內力修為,這跟生不生病無關。本門气功与別派不同,只須勤加修習,縱在睡夢中也能不斷進步。何況沖儿修練本門气功已逾十年,若非身受外傷,便不該生病,總之……總之是七情六欲不善控制之故。”
  岳夫人知道丈夫所說不錯,向令狐沖道:“沖儿,你師父向來諄諄告誡,要你用功練气練劍,罰你在思過崖上獨修,其實也并非真的責罰,只盼你不受外事所扰,在這一年之內,不論气功和劍術都有突飛猛進,不料……不料……唉……”令狐沖大是惶恐,低頭道:“弟子知錯了,今日起便當好好用功。”岳不群道:“武林之中,變故日多。我和你師娘近年來四處奔波,眼見所伏禍胎難以消解,來日必有大難,心下實是不安。”他頓了一頓,又道:“你是本門大弟子,我和你師娘對你期望甚殷,盼你他日能為我們分任艱巨,光大華山一派。但你牽纏于儿女私情,不求上進,荒廢武功,可令我們失望得很了。”令狐沖見師父臉上憂色甚深,更是愧懼交集,當即拜伏于地,說道:“弟子……弟子該死,辜負了師父、師娘的期望。”岳不群伸手扶他起來,微笑道:“你既已知錯,那便是了。半月之后,再來考校你的劍法。”說著轉身便行。令狐沖叫道:“師父,有一件事……”想要稟告后洞石壁上圖形和那青袍人之事。岳不群揮一揮手,下崖去了。
  岳夫人低聲道:“這半月中務須用功,熟習劍法。此事与你將來一生大有關連,千万不可輕忽。”令狐沖道:“是,師娘……”又待再說石崖劍招和青袍人之事,岳夫人笑著向岳不群背影指了指,搖一搖手,轉身下崖,快步追上了丈夫。令狐沖自忖:“為甚么師娘說練劍一事与我將來一生大有關連,千万不可輕忽?又為甚么師娘要等師父先走,這才暗中叮囑我?莫非……莫非……”登時想到了一件事,一顆心怦怦亂跳,雙頰發燒,再也不敢細想下去,內心深處,浮上了一個指望:“莫非師父師娘知道我是為小師妹生病,竟然肯將小師妹許配給我?只是我必須好好用功,不論气功、劍術,都須能承受師父的衣缽。師父不便明言,師娘當我是親儿子一般,卻暗中叮囑我,否則的話,還有甚么事能与我將來一生大有關連?”想到此處,登時精神大振,提起劍來,將師父所授劍法中最艱深的几套練了一遍,可是后洞石壁上的圖形已深印腦海,不論使到哪一招,心中自然而然的浮起了种种破解之法,使到中途,凝劍不發,尋思:“后洞石壁上這些圖形,這次沒來得及跟師父師娘說,半個月后他二位再上崖來,細觀之后,必能解破我的种种疑竇。”
  岳夫人這番話雖令他精神大振,可是這半個月中修習气功、劍術,卻無多大進步,整日里胡思亂想:“師父師娘如將小師妹許配于我,不知她自己是否愿意?要是我真能和她結為夫婦,不知她對林師弟是否能夠忘情?其實,林師弟不過初入師門,向她討教劍法,平時陪她說話解悶而已,兩人又不是真有情意,怎及得我和小師妹一同長大,十余年來朝夕共處的情誼?那日我險些被余滄海一掌擊斃,全蒙林師弟出言解救,這件事我可終身不能忘記,日后自當善待于他。他若遇危難,我縱然舍卻性命,也當挺身相救。”半個月晃眼即過,這日午后,岳不群夫婦又連袂上崖,同來的還有施戴子、陸大有与岳靈珊三人。令狐沖見到小師妹也一起上來,在口稱“師父、師娘”之時,聲音也發顫了。岳夫人見他精神健旺,气色比之半個月前大不相同,含笑點了點頭,道:“珊儿,你替大師哥裝飯,讓他先吃得飽飽的,再來練劍。”岳靈珊應道:“是。”將飯籃提進石洞,放在大石上,取出碗筷,滿滿裝了一碗白米飯,笑道:“大師哥,請用飯罷!”令狐沖道:“多……多謝。”岳靈珊笑道:“怎么?你還在發冷發熱?怎地說起話來聲音打顫?”令狐沖道:“沒……沒甚么。”心道:“倘若此后朝朝暮暮,我吃飯時你能常在身畔,這一生令狐沖更無他求。”這時哪里有心情吃飯,三扒二撥,便將一碗飯吃完。岳靈珊道:“我再給你添飯。”令狐沖道:“多謝,不用了。師父、師娘在外邊等著。”
  走出洞來,只見岳不群夫婦并肩坐在石上。令狐沖走上前去,躬身行禮,想要說甚么,卻覺得甚么話都說來不妥。陸大有向他眨了眨眼睛,臉上大有喜色。令狐沖心想:“六師弟定是得到了訊息,在代我歡喜呢。”
  岳不群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來轉去,過了好一刻才道:“根明昨天從長安來,說道田伯光在長安做了好几件大案。”令狐沖一怔,道:“田伯光到了長安?干的多半不是好事了。”岳不群道:“那還用說?他在長安城一夜之間連盜七家大戶,這也罷了,卻在每家牆上寫上九個大字:‘万里獨行田伯光借用’。”令狐沖“啊”的一聲,怒道:“長安城便在華山近旁,他留下這九個大字,明明是要咱們華山派的好看。師父,咱們……”岳不群道:“怎么?”令狐沖道:“只是師父、師娘身分尊貴,不值得叫這惡賊來污了寶劍。弟子功夫卻還不夠,不是這惡賊的對手,何況弟子是有罪之身,不能下崖去找這惡賊,卻讓他在華山腳下如此橫行,當真可惱可恨。”岳不群道:“倘若你真有把握誅了這惡賊,我自可准你下崖,將功贖罪。你將師娘所授那一招‘無雙無對,宁氏一劍’演來瞧瞧。這半年之中,想來也已領略到了七八成,請師娘再加指點,未始便真的斗不過那姓田的惡賊。”令狐沖一怔,心想:“師娘這一劍可沒傳我啊。”但一轉念間,已然明白:“那日師娘試演此劍,雖然沒正式傳我,但憑著我對本門功夫的造詣修為,自該明白劍招中的要旨。師父估計我在這半年之中,琢磨修習,該當學得差不多了。”他心中翻來覆去的說著:“無雙無對,宁氏一劍!無雙無對,宁氏一劍!”額頭上不自禁滲出汗珠。他初上崖時,确是時時想著這一劍的精妙之處,也曾一再試演,但自從見到后洞石壁上的圖形,發覺華山派的任何劍招都能為人所破,那一招“宁氏一劍”更敗得慘不可言,自不免對這招劍法失了信心,一句話几次到了口邊,卻又縮回:“這一招并不管用,會給人家破去的。”但當著施戴子和陸大有之面,可不便指摘師娘這招十分自負的劍法。
  岳不群見他神色有异,說道:“這一招你沒練成么?那也不打緊,這招劍法是我華山派武功的极詣,你气功火候未足,原也練不到家,假以時日,自可慢慢補足。”
  岳夫人笑道:“沖儿,還不叩謝師父?你師父答允傳你‘紫霞功’的心法了。”令狐沖心中一凜,道:“是!多謝師父。”便要跪倒。岳不群伸手阻住,笑道:“紫霞功是本門最高的气功心法,我所以不加輕傳,倒不是有所吝惜,只因一練此功之后,必須心無雜念,勇猛精進,中途不可有絲毫耽擱,否則于練武功者實有大害,往往會走火入魔。沖儿,我要先瞧瞧你近半年來功夫的進境如何,再決定是否傳你這紫霞功的口訣。”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4

施戴子、陸大有、岳靈珊三人听得大師哥將得“紫霞功”的傳授,臉上都露出了艷羡之色。他三人均知“紫霞功”威力极大,自來有“華山九功,第一紫霞”的說法,他們雖知本門中武功之強,無人及得上令狐沖的項背,日后必是他承受師門衣缽,接掌華山派門戶,但料不到師父這么快便將本門的第一神功傳他。陸大有道:“大師哥用功得很,我每日送飯上來,見到他不是在打坐練气,便是勤練劍法。”岳靈珊橫了他一眼,偷偷扮個鬼臉,心道:“你這六猴儿當面撒謊,只是想幫大師哥。”岳夫人笑道:“沖儿,出劍罷!咱師徒三人去斗田伯光。臨時抱佛腳,上陣磨槍,比不磨總要好些。”令狐沖奇道:“師娘,你說咱們三人去斗田伯光?”岳夫人笑道:“你明著向他挑戰,我和你師父暗中幫你。不論是誰殺了他,都說是你殺的,免得武林同道說我和你師父失了身分。”岳靈珊拍手笑道:“那好极了。即有爹爹媽媽暗中相幫,女儿也敢向他挑戰,殺了后,說是女儿殺的,豈不是好?”
  岳夫人笑道:“你眼紅了,想來撿這現成便宜,是不是?你大師哥出生入死,曾和田伯光這廝前后相斗數百招,深知對方的虛實,憑你這點功夫,哪里能夠?再說,你好好一個女孩儿家,連嘴里也別提這惡賊的名字,更不要說跟他見面動手了。”突然間嗤的一聲響,一劍刺到了令狐沖胸口。她正對著女儿笑吟吟的說話,豈知剎那之間,已從腰間拔出長劍,直刺令狐沖的要害。令狐沖應變也是奇速,立即拔劍擋開,當的一聲響,雙劍相交,令狐沖左足向后退了一步。岳夫人刷刷刷刷刷刷,連刺六劍,當當當當當當,響了六聲,令狐沖一一架開。岳夫人喝道:“還招!”劍法陡變,舉劍直砍,快劈快削,卻不是華山派的劍法。令狐沖當即明白,師娘是在施展田伯光的快刀,以便自己從中領悟到破解之法,誅殺強敵。眼見岳夫人出招越來越快,上一招与下一招之間已無連接的蹤跡可尋,岳靈珊向父親道:“爹,媽這些招數,快是快得很了,只不過還是劍法,不是刀法。只怕田伯光的快刀不會是這樣子的。”岳不群微微一笑,道:“田伯光武功了得,要用他的刀法出招,談何容易?你娘也不是真的模仿他刀法,只是將這個‘快’字,發揮得淋漓盡致。要除田伯光,要點不在如何破他刀法,而在設法克制他刀招的迅速。你瞧,好!‘有鳳來儀’!”他見令狐沖左肩微沉,左手劍訣斜引,右肘一縮,跟著便是一招“有鳳來儀”,這一招用在此刻,實是恰到好處,心頭一喜,便大聲叫了出來。不料這“儀”字剛出口,令狐沖這一劍卻刺得歪斜無力,不能穿破岳夫人的劍网而前。岳不群輕輕歎了口气,心道:“這一招可使糟了。”岳夫人手下毫不留情,嗤嗤嗤三劍,只逼得令狐沖手忙腳亂。岳不群見令狐沖出招慌張,不成章法,隨手抵御之際,十招之中倒有兩三招不是本門劍術,不由得臉色越來越難看,只是令狐沖的劍法雖然雜亂無章,卻還是把岳夫人凌厲的攻勢擋住了。他退到山壁之前,已無退路,漸漸展開反擊,忽然間得個机會,使出一招“蒼松迎客”,劍花點點,向岳夫人眉間鬢邊滾動閃擊。
  岳夫人當的一劍格開,急挽劍花護身,她知這招“蒼松迎客”含有好几個厲害后著,令狐沖對這招習練有素,雖然不會真的刺傷了自己,但也著實不易抵擋,是以轉攻為守,凝神以待,不料令狐沖長劍斜擊,來勢既緩,勁道又弱,竟絕無威脅之力。岳夫人叱道:“用心出招,你在胡思亂想甚么?”呼呼呼連劈三劍,眼見令狐沖跳躍避開,叫道:“這招‘蒼松迎客’成甚么樣子?一場大病,生得將劍法全都還給了師父?”令狐沖道:“是。”臉現愧色,還了兩劍。
  施戴子和陸大有見師父的神色越來越是不愉,心下均有惴惴之意,忽听得風聲獵獵,岳夫人滿場游走,一身青衫化成了一片青影,劍光閃爍,再也分不出劍招。令狐沖腦中卻是混亂一片,种种念頭此去彼來:“我若使‘野馬奔馳’,對方有以棍橫擋的精妙招法可破,我若使那招斜擊,卻非身受重傷不可。”他每想到本門的一招劍法,不自禁的便立即想到石壁上破解這一招的法門,先前他使“有鳳來儀”和“蒼松迎客”都半途而廢,沒使得到家,便因想到了這兩招的破法之故,心生懼意,自然而然的縮劍回守。
  岳夫人使出快劍,原是想引他用那“無雙無對,宁氏一劍”來破敵建功,可是令狐沖隨手拆解,非但心神不屬,簡直是一副膽戰心惊、魂不附体的模樣。她素知這徒儿膽气极壯,自小便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目下這等拆招,卻是從所未見,不由得大是惱怒,叫道:“還不使那一劍?”令狐沖道:“是!”提劍直刺,運勁之法,出劍招式,宛然正便是岳夫人所創那招“無雙無對,宁氏一劍”。岳夫人叫道:“好!”知道這一招凌厲絕倫,不敢正攖其鋒,斜身閃開,回劍疾挑,令狐沖心中卻是在想:“這一招不成的,沒有用,一敗涂地。”突然間手腕劇震,長劍脫手飛起。令狐沖大吃一惊,“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岳夫人隨即挺劍直出,劍勢如虹,嗤嗤之聲大作,正是她那一招“無雙無對,宁氏一劍”。此招之出,比之那日初創時威力又大了許多,她自創成此招后,心下甚是得意,每日里潛心思索,如何發招更快,如何內勁更強,務求一擊必中,敵人難以抵擋。她見令狐沖使這一招自己的得意之作,初發時形貌甚似,劍至中途,實質竟然大异,當真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將一招威力奇強的絕招,使得猥猥崽崽,拖泥帶水,十足膿包模樣。她一怒之下,便將這一招使了出來。她雖絕無傷害徒儿之意,但這一招威力實在太強,劍刃未到,劍力已將令狐沖全身籠罩住了。
  岳不群眼見令狐沖已然無法閃避,無可擋架,更加難以反擊,當日岳夫人長劍甫触令狐沖之身,便以內力震斷己劍,此刻這一劍的勁力卻盡數集于劍尖,實是使得性發,收手不住。暗叫一聲:“不好!”忙從女儿身邊抽出長劍,踏上一步,岳夫人的長劍只要再向前遞得半尺,他便要搶上出劍擋格。他師兄妹功夫相差不遠,岳不群雖然稍胜,但岳夫人既占机先,是否真能擋開,也是殊無把握,只盼令狐沖所受創傷較輕而已。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令狐沖順手摸到腰間劍鞘,身子一矮,沉腰斜坐,將劍鞘對准了岳夫人的來劍。這一招式,正是后洞石壁圖形中所繪,使棍者將棍棒對准對方來劍,棍劍聯成一線,雙方內力相對,長劍非斷不可。令狐沖長劍被震脫手,跟著便見師娘勢若雷霆的攻將過來,他心中本已混亂之极,腦海中來來去去的盡是石壁上的种种招數,岳夫人這一劍他無可抗御,為了救命,自然而然的便使出石壁上那一招來。來劍既快,他拆解亦速,這中間實無片刻思索余地,又哪有余暇去找棍棒?隨手摸到腰間劍鞘,便將劍鞘對准岳夫人長劍,聯成一線。別說他隨手摸到的是劍鞘,即令是一塊泥巴,一根稻草,他也會使出這個姿式來,將之對准長劍,聯成一線。此招一出,臂上內勁自然形成,卻听得嚓的一聲響,岳夫人的長劍直插入劍鞘之中。原來令狐沖惊慌之際,來不及倒轉劍鞘,一握住劍鞘,便和來劍相對,不料對准來劍的乃是劍鞘之口,沒能震斷岳夫人的長劍,那劍卻插入了鞘中。岳夫人大吃一惊,虎口劇痛,長劍脫手,竟被令狐沖用劍鞘奪去。令狐沖這一招中含了好几個后著,其時已然管不住自己,自然而然的劍鞘挺出,點向岳夫人咽喉,而指向她喉頭要害的,正是岳夫人所使長劍的劍柄。
  岳不群又惊又怒,長劍揮出,擊在令狐沖的劍鞘之上。這一下他使上了“紫霞功”,令狐沖只覺全身一熱,騰騰騰連退三步,一交坐倒。那劍鞘連著鞘中長劍,都斷成了三四截,掉在地下,便在此時,白光一閃,空中那柄長劍落將下來,插在土中,直沒至柄。施戴子、陸大有、岳靈珊三人只瞧得目為之眩,盡皆呆了。岳不群搶到令狐沖面前,伸出右掌,拍拍連聲,接連打了他兩個耳光,怒聲喝道:“小畜生,干甚么來著?”令狐沖頭暈腦脹,身子晃了晃,跪倒在地,道:“師父、師娘,弟子該死。”岳不群惱怒已极,喝道:“這半年之中,你在思過崖上思甚么過?練甚么功?”令狐沖道:“弟……弟子沒……沒練甚么功?”岳不群厲聲又問:“你對付師娘這一招,卻是如何胡思亂想而來的?”令狐沖囁嚅道:“弟子……弟子想也沒想,眼見危急,隨手……隨手便使了出來。”岳不群歎道:“我料到你是想也沒想,隨手使出,正因如此,我才這等惱怒。你可知自己已經走上了邪路,眼見使會難以自拔么?”令狐沖俯首道:“請師父指點。”
  岳夫人過了良久,這才心神宁定,只見令狐沖給丈夫擊打之后,雙頰高高腫起,全成青紫之色,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說道:“你起來罷!這中間的關鍵所在,你本來不知。”轉頭向丈夫道:“師哥,沖儿資質太過聰明,這半年中不見到咱二人,自行練功,以致走上了邪路。如今迷途未遠,及時糾正,也尚未晚。”岳不群點點頭,向令狐沖道:“起來。”令狐沖站起身來,瞧著地下斷成了三截的長劍和劍鞘,心頭迷茫一片,不知何以師父和師娘都說自己練功走上了邪路。岳不群向施戴子等人招了招手,道:“你們都過來。”施戴子、陸大有、岳靈珊三人齊聲應道:“是。”走到他身前。岳不群在石上坐下,緩緩的道:“二十五年之前,本門功夫本來分為正邪兩途。”令狐沖等都是大為奇怪,均想:“華山派武功便是華山派武功了,怎地又有正邪之分?怎么以前從來不曾听師父說起過。”岳靈珊道:“爹爹,咱們所練的,當然都是正宗功夫了。”岳不群道:“這個自然,難道明知是旁門左道功夫,還會去練?只不過左道的一支,卻自認是正宗,說咱們一支才是左道。但日子一久,正邪自辨,旁門左道的一支終于煙消云散,二十五年來,不复存在于這世上了。”岳靈珊道:“怪不得我從來沒听見過。爹爹,這旁門左道的一支既已消滅,那也不用理會了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4

。”
  岳不群道:“你知道甚么?所謂旁門左道,也并非真的邪魔外道,那還是本門功夫,只是練功的著重點不同。我傳授你們功夫,最先教甚么?”說著眼光盯在令狐沖臉上。令狐沖道:“最先傳授運气的口訣,從練气功開始。”岳不群道:“是啊。華山一派功夫,要點是在一個‘气’字,气功一成,不論使拳腳也好,動刀劍也好,便都無往而不利,這是本門練功正途。可是本門前輩之中另有一派人物,卻認為本門武功要點在‘劍’,劍術一成,縱然內功平平,也能克敵致胜。正邪之間的分歧,主要便在于此。”
  岳靈珊道:“爹爹,女儿有句話說,你可不能著惱。”岳不群道:“甚么話?”岳靈珊道:“我想本門武功,气功固然要緊,劍術可也不能輕視。單是气功厲害,倘若劍術練不到家,也顯不出本門功夫的威風。”岳不群哼了一聲,道:“誰說劍術不要緊了?要點在于主從不同。到底是气功為主。”岳靈珊道:“最好是气功劍術,兩者都是主。”岳不群怒道:“單是這句話,便已近魔道。兩者都為主,那便是說兩者都不是主。所謂‘綱舉目張’,甚么是綱,甚么是目,務須分得清清楚楚。當年本門正邪之辨,曾鬧得天覆地翻。你這句話如在三十年前說了出來,只怕過不了半天,便已身首异處了。”岳靈珊伸了伸舌頭,道:“說錯一句話,便要叫人身首异處,哪有這么強凶霸道的?”岳不群道:“我在少年之時,本門气劍兩宗之爭胜敗未決。你這句話如果在當時公然說了出來,气宗固然要殺你,劍宗也要殺你。你說气功与劍術兩者并重,不分軒輊,气宗自然認為你抬高了劍宗的身分,劍宗則說你混淆綱目,一般的大逆不道。”岳靈珊道:“誰對誰錯,那有甚么好爭的?一加比試,豈不就是非立判!”岳不群歎了口气,緩緩的道:“三十多年前,咱們气宗是少數,劍宗中的師伯、師叔占了大多數。再者,劍宗功夫易于速成,見效极快。大家都練十年,定是劍宗占上風;各練二十年,那是各擅胜場,難分上下;要到二十年之后,練气宗功夫的才漸漸的越來越強;到得三十年時,練劍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气宗之項背了。然而要到二十余年之后,才真正分出高下,這二十余年中雙方爭斗之烈,可想而知。”岳靈珊道:“到得后來,劍宗一支認錯服輸,是不是?”岳不群搖頭不語,過了半晌,才道:“他們死硬到底,始終不肯服輸,雖然在玉女峰上大比劍時一敗涂地,卻大多數……大多數橫劍自盡。剩下不死的則悄然歸隱,再也不在武林中露面了。”令狐沖、岳靈珊等都“啊”的一聲,輕輕惊呼。岳靈珊道:“大家是同門師兄弟,比劍胜敗,打甚么緊!又何必如此看不開?”岳不群道:“武學要旨的根本,那也不是師兄弟比劍的小事。當年五岳劍派爭奪盟主之位,說到人材之盛,武功之高,原以本派居首,只以本派內爭激烈,玉女峰上大比劍,死了二十几位前輩高手,劍宗固然大敗,气宗的高手卻也損折不少,這才將盟主之席給嵩山派奪了去。推尋禍首,實是由于气劍之爭而起。”令狐沖等都連連點頭。
  岳不群道:“本派不當五岳劍派的盟主,那也罷了;華山派威名受損,那也罷了;最關重大的,是派中師兄弟內哄,自相殘殺。同門師兄弟本來親如骨肉,結果你殺我,我殺你,慘酷不堪。今日回思當年華山上人人自危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說著眼光轉向岳夫人。
  岳夫人臉上肌肉微微一動,想是回憶起本派高手相互屠戮的往事,不自禁的害怕。
岳不群緩緩解開衣衫,袒裸胸膛。岳靈珊惊呼一聲:“啊喲,爹爹,你……你……”只見他胸口橫過一條兩尺來長的傷疤。自左肩斜伸右胸,傷疤雖然愈合已久,仍作淡紅之色,想見當年受傷极重,只怕差一點便送了性命。令狐沖和岳靈珊都是自幼伴著岳不群長大,但直到今日,才知他身上有這樣一條傷疤。岳不群掩上衣襟,扣上鈕扣,說道:“當日玉女峰大比劍,我給本門師叔斬上了一劍,昏暈在地。他只道我已經死了,沒再加理會。倘若他隨手補上一劍,嘿嘿!”岳靈珊笑道:“爹爹固然沒有了,今日我岳靈珊更加不知道在哪里。”岳不群笑了笑,臉色隨即十分鄭重,說道:“這是本門的大机密,誰也不許泄漏出去。別派人士,雖然都知華山派在一日之間傷折了二十余位高手,但誰也不知真正的原因。我們只說是猝遇瘟疫侵襲,決不能將這件貽羞門戶的大事讓旁人知曉。其中的前因后果,今日所以不得不告知你們,實因此事關涉太大。沖儿倘若沿著目前的道路走下去,不出三年,那便是‘劍重于气’的局面,實是危險万分,不但毀了你自己,毀了當年無數前輩用性命換來的本門正宗武學,連華山派也給你毀了。”令狐沖只听得全身冷汗,俯首道:“弟子犯了大錯,請師父、師娘重重責罰。”岳不群喟然道:“本來嘛,你原是無心之過,不知者不罪。但想當年劍宗的諸位師伯、師叔們,也都是存著一番好心,要以絕頂武學,光大本門,只不過一經誤入歧途,陷溺既深,到后來便難以自拔了。今日我若不給你當頭棒喝,以你的資質性子,极易走上劍宗那條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令狐沖應道:“是!”
  岳夫人道:“沖儿,你适才用劍鞘奪我長劍這一招,是怎生想出來的?”令狐沖慚愧無地,道:“弟子只求擋過師娘這凌厲之极的一擊,沒想到……沒想到……”
  岳夫人道:“這就是了。气宗与劍宗的高下,此刻你已必然明白。你這一招固然巧妙,但一碰到你師父的上乘气功,再巧的招數也是無能為力。當年玉女峰上大比劍,劍宗的高手劍气千幻,劍招万變,但你師祖憑著練得了紫霞功,以拙胜巧,以靜制動,盡敗劍宗的十余位高手,奠定本門正宗武學千載不拔的根基。今日師父的教誨,大家須得深思体會。本門功夫以气為体,以劍為用;气是主,劍為從;气是綱,劍是目。練气倘若不成,劍術再強,總歸無用。”令狐沖、施戴子、陸大有、岳靈珊一齊躬身受教。
  岳不群道:“沖儿,我本想今日傳你紫霞功的入門口訣,然后帶你下山,去殺了田伯光那惡賊,這件事眼下可得擱一擱了。這兩個月中,你好好修習我以前傳你的練气功夫,將那些旁門左道、古靈精怪的劍法盡數忘記,待我再行考核,瞧你是否真有進益。”說到這里,突然聲色俱厲的道:“倘若你執迷不悟,繼續走劍宗的邪路,嘿嘿,重則取你性命,輕則廢去你全身武功,逐出門牆,那時再來苦苦哀求,卻是晚了。可莫怪我事先沒跟你說明白!”
  令狐沖額頭冷汗涔涔而下,說道:“是,弟子決計不敢。”岳不群轉向女儿道:“珊儿,你和大有二人,也都是性急鬼,我教訓你大師哥這番話,你二人也當記住了。”陸大有道:“是。”岳靈珊道:“我和六師哥雖然性急,卻沒大師哥這般聰明,自己創不出劍招,爹爹盡可放心。”岳不群哼了一聲,道:“自己創不出劍招?你和沖儿不是創了一套沖靈劍法么?”令狐沖和岳靈珊都是滿臉通紅。令狐沖道:“弟子胡鬧。”岳靈珊笑道:“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小,甚么也不懂,和大師哥鬧著玩的。爹爹怎么也知道了呢?”岳不群道:“我門下弟子要自創劍法,自立門戶,做掌門人的倘若蒙然不知,豈不糊涂。”岳靈珊拉著父親袖子,笑道:“爹爹,你還在取笑人家!”令狐沖見師父的語气神色之中絕無絲毫說笑之意,不禁心中又是一凜。岳不群站起身來,說道:“本門功夫練到深處,飛花摘葉,俱能傷人。旁人只道華山派以劍術見長,那未免小覷咱們了。”說著左手衣袖一卷,勁力到處,陸大有腰間的長劍從鞘中躍出。岳不群右手袖子跟著拂出,掠上劍身,喀喇一聲響,長劍斷為兩截。令狐沖等無不駭然。岳夫人瞧著丈夫的眼光之中,盡是傾慕敬佩之意。岳不群道:“走罷!”与夫人首先下崖,岳靈珊、施戴子跟隨其后。令狐沖瞧著地下的兩柄斷劍,心中又惊又喜,尋思:“原來本門武學如此厲害,任何一招劍法在師父手底下施展出來,又有誰能破解得了?”又想:“后洞石壁上刻了种种圖形,注明五岳劍法的絕招盡數可破。但五岳劍派卻得享大名至今,始終巍然存于武林,原來各劍派都有上乘气功為根基,劍招上倘若附以渾厚內力,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破去了。這道理本也尋常,只是我想得鑽入了牛角尖,竟爾忽略了,其實同是一招‘有鳳來儀’,在林師弟劍下使出來,又或是在師父劍下使出來,豈能一概而論?石壁上使棍之人能破林師弟的‘有鳳來儀’,卻破不了師父的‘有鳳來儀’。”
  想通了這一節,數月來的煩惱一掃而空,雖然今日師父未以“紫霞功”相授,更沒有出言將岳靈珊許配,他卻絕無沮喪之意,反因對本門武功回复信心而大為欣慰,只是想到這半月來痴心妄想,以為師父、師娘要將女儿許配于己,不由得面紅耳赤,暗自慚愧。
  次日傍晚,陸大有送飯上崖,說道:“大師哥,師父、師娘今日一早上陝北去啦。”令狐沖微感詫异,道:“上陝北?怎地不去長安?”陸大有道:“田伯光那廝在延安府又做了几件案子,原來這惡賊不在長安啦。”
  令狐沖“哦”了一聲,心想師父、師娘出馬,田伯光定然伏誅;內心深處,卻不禁微有惋惜之感,覺得田伯光好淫貪色,為禍世間,自是死有余辜,但此人武功可也真高,与自己兩度交手,磊落豪邁,也不失男儿漢的本色,只可惜專做坏事,成為武林中的公敵。
  此后兩日之中,令狐沖練習气功,別說不再去看石壁上的圖形,連心中每一憶及,也立即將那念頭逐走,避之唯恐不速,常想:“幸好師父及時喝阻,我才不致誤入歧途,成為本門的罪人,當真危險之极。”
  這日傍晚,吃過飯后,打坐了一個多更次,忽听得遠遠有人走上崖來,腳步迅捷,來人武功著實不低,他心中一凜:“這人不是本門中人,他上崖來干甚么?莫非是那蒙面青袍人嗎?”忙奔入后洞,拾起一柄本門的長劍,懸在腰間,再回到前洞。片刻之間,那人已然上崖,大聲道:“令狐兄,故人來訪。”聲音甚是熟悉,竟然便是“万里獨行”田伯光,令狐沖一惊,心想:“師父、師娘正下山追殺你,你卻如此大膽,上華山來干甚么?”當即走到洞口,笑道:“田兄遠道過訪,當真意想不到。”只見田伯光肩頭挑著副擔子,放下擔子,從兩只竹籮中各取出一只大壇子,笑道:“听說令狐兄在華山頂上坐牢,嘴里一定淡出鳥來,小弟在長安謫仙酒樓的地窖之中,取得兩壇一百三十年的陳酒,來和令狐兄喝個痛快。”令狐沖走近几步,月光下只見兩只极大的酒壇之上,果然貼著“謫仙酒樓”的金字紅紙招牌,招紙和壇上篦箍均已十分陳舊,确非近物,忍不住一喜,笑道:“將這一百斤酒挑上華山絕頂,這份人情可大得很啦!來來來,咱們便來喝酒。”從洞中取出兩只大碗。田伯光將壇上的泥封開了,一陣酒香直透出來,醇美絕倫。酒未沾唇,令狐沖已有醺醺之意。田伯光提起酒壇倒了一碗,道:“你嘗嘗,怎么樣?”令狐沖舉碗來喝了一大口,大聲贊道:“真好酒也!”將一碗酒喝干,大拇指一翹,道:“天下名酒,世所罕有!”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4

田伯光笑道:“我曾听人言道,天下名酒,北為汾酒,南為紹酒。最好的汾酒不在山西而在長安,而長安醇酒,又以當年李太白時時去喝得大醉的‘謫仙樓’為第一。當今之世,除了這兩大壇酒之外,再也沒有第三壇了。”令狐沖奇道:“難道‘謫仙樓’的地窖之中,便只剩下這兩壇了?”田伯光笑道:“我取了這兩壇酒后,見地窖中尚有二百余壇,心想長安城中的達官貴人、凡夫俗子,只須腰中有錢,便能上‘謫仙樓’去喝到這樣的美酒,又如何能顯得華山派令狐大俠的矯矯不群,与眾不同?因此上乒乒乓乓,希里花拉,地窖中酒香四溢,酒漲及腰。”令狐沖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道:“田兄竟把二百余壇美酒都打了個稀巴爛?”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天下只此兩壇,這份禮才有點貴重啊,哈哈,哈哈!”令狐沖道:“多謝,多謝!”又喝了一碗,說道:“其實田兄將這兩大壇酒從長安城挑上華山,何等辛苦麻煩,別說是天下名釀,縱是兩壇清水,令狐沖也見你的情。”田伯光豎起右手拇指,大聲道:“大丈夫,好漢子!”令狐沖問道:“田兄如何稱贊小弟?”田伯光道:“田某是個無惡不作的淫賊,曾將你砍得重傷,又在華山腳邊犯案累累,華山派上下無不想殺之而后快。今日擔得酒來,令狐兄卻坦然而飲,竟不怕酒中下了毒,也只有如此胸襟的大丈夫,才配喝這天下名酒。”令狐沖道:“取笑了。小弟与田兄交手兩次,深知田兄品行十分不端,但暗中害人之事卻不屑為。再說,你武功比我高出甚多,要取我性命,拔刀相砍便是,有何難處?”田伯光哈哈大笑,說道:“令狐兄說得甚是。但你可知道這兩大壇酒,卻不是徑從長安挑上華山的。我挑了這一百斤美酒,到陝北去做了兩件案子,又到陝東去做兩件案子,這才上華山來。”令狐沖一惊,心道:“卻是為何?”略一凝思,便已明白,道:“原來田兄不斷犯案,故意引開我師父、師娘,以便來見小弟,使的是個調虎离山之計。田兄如此不嫌煩勞,不知有何見教。”田伯光笑道:“令狐兄且請猜上一猜。”令狐沖道:“不猜!”斟了一大碗酒,說道:“田兄,你來華山是客,荒山無物奉敬,借花獻佛,你喝一碗天下第一美酒。”田伯光道:“多謝。”將一碗酒喝干了。令狐沖陪了一碗。兩人舉著空碗一照,哈哈一笑,一齊放下碗來。令狐沖突然右腿飛出,砰砰兩聲,將兩大壇酒都踢入了深谷,隔了良久,谷底才傳上來兩下悶響。田伯光惊道:“令狐兄踢去酒壇,卻為甚么?”令狐沖道:“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田伯光,你作惡多端,濫傷無辜,武林之中,人人切齒。令狐沖敬你落落大方,不算是卑鄙猥崽之徒,才跟你喝了三大碗酒。見面之誼,至此而盡。別說兩大壇美酒,便是將普天下的珍寶都堆在我面前,難道便能買得令狐沖做你朋友嗎?”刷的一聲,拔出長劍,叫道:“田伯光,在下今日再領教你快刀高超。”
  田伯光卻不拔刀,搖頭微笑,說道:“令狐兄,貴派劍術是极高的,只是你年紀還輕,火候未到,此刻要動刀動劍,畢竟還不是田某的對手。”令狐沖略一沉吟,點了點頭,道:“此言不錯,令狐沖十年之內,無法殺得了田兄。”當下拍的一聲,將長劍還入了劍鞘。
  田伯光哈哈太笑,道:“識時務者為俊杰!”令狐沖道:“令狐沖不過是江湖上的無名小卒,田兄不辭辛勞的來到華山,想來不是為了取我頸上人頭。你我是敵非友,田兄有何所命,在下一概不允。”田伯光笑道:“你還沒听到我的說話,便先拒卻了。”令狐沖道:“正是。不論你叫我做甚么事,我都決不照辦。可是我又打不過你,在下腳底抹油,這可逃了。”說著身形一晃,便轉到了崖后。他知這人號稱“万里獨行”,腳下奇快,他刀法固然了得,武林中胜過他的畢竟也為數不少,但他十數年來作惡多端,俠義道几次糾集人手,大舉圍捕,始終沒能傷到他一根寒毛,便因他為人机警、輕功絕佳之故。是以令狐沖這一發足奔跑,立時使出全力。
  不料他轉得快,田伯光比他更快,令狐沖只奔出數丈,便見田伯光已攔在面前。令狐沖立即轉身,想要從前崖躍落,只奔了十余步,田伯光又已追上,在他面前伸手一攔,哈哈大笑。令狐沖退了三步,叫道:“逃不了,只好打。我可要叫幫手了,田兄莫怪。”田伯光笑道:“尊師岳先生倘若到來,只好輪到田某腳底抹油。可是岳先生与岳夫人此刻尚在陝東五百里外,來不及赶回相救。令狐兄的師弟、師妹人數雖多,叫上崖來,卻仍不是田某敵手,男的枉自送了性命,女的……嘿嘿,嘿嘿。”這几下“嘿嘿”之聲,笑得大是不怀好意。
  令狐沖心中一惊,暗道:“思過崖离華山總堂甚遠,我就算縱聲大呼,師弟師妹們也無法听見。這人是出名的采花淫賊,倘若小師妹給他見到……啊喲,好險!剛才我幸虧沒能逃走,否則田伯光必到華山總堂去找我,小師妹定然會給他撞見。小師妹這等花容月貌,落入了這万惡淫賊眼中,我……我可万死莫贖了。”眼珠一轉,已打定了主意:“眼下只有跟他敷衍,拖延時光,既難力敵,便當智取,只須拖到師父、師娘回山,那便平安無事了。”便道:“好罷,令狐沖打是打你不過,逃又逃不掉,叫不到幫手……”雙手一攤,作個無可奈何之狀,意思是說你要如何便如何,我只有听天由命了。田伯光笑道:“令狐兄,你千万別會錯了意,只道田某要跟你為難,其實此事于你有大大的好處,將來你定會重重謝我。”令狐沖搖手道:“你惡事多為,聲名狼藉,不論這件事對我有多大好處,令狐沖洁身自愛,決不跟你同流合污。”田伯光笑道:“田某是聲名狼藉的采花大盜,令狐兄卻是武林中第一正人君子岳先生的得意弟子,自不能和我同流合污。只是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令狐沖道:“甚么叫做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田伯光笑道:“在衡陽回雁樓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桌共飲之誼。”令狐沖道:“令狐沖向來好酒如命,一起喝几杯酒,何足道哉?”田伯光道:“在衡山群玉院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院共嫖之雅。”令狐沖呸的一聲,道:“其時令狐沖身受重傷,為人所救,暫在群玉院中養傷,怎說得上一個‘嫖’字?”田伯光笑道:“可是便在那群玉院中,令狐兄卻和兩位如花似玉的少女,曾有同被共眠之樂。”令狐沖心中一震,大聲道:“田伯光,你口中放干淨些!令狐沖聲名清白,那兩位姑娘更是冰清玉洁。你這般口出污言穢語,我要不客气了。”
  田伯光笑道:“你今日對我不客气有甚么用?你要維護華山的清白令名,當時對那兩位姑娘就該客气尊重些,卻為甚么當著青城派、衡山派、恒山派眾英雄之前,和這兩個小姑娘大被同眠,上下其手,無所不為?哈哈,哈哈!”令狐沖大怒,呼的一聲,一拳向他猛擊過去。田伯光笑著避過,說道:“這件事你要賴也賴不掉啦,當日你若不是在床上被中,對這兩個小姑娘大肆輕薄,為甚么她們今日會對你苦害相思?”
  令狐沖心想:“這人是個無恥之徒,甚么話也說得出口,跟他這般莫名其妙的纏下去,不知他將有多少難听的話說出來,那日在衡陽回雁樓頭,他中了我的詭計,這是他生平的奇恥大辱,唯有以此塞他之口。”當下不怒反笑,說道:“我道田兄千里迢迢的到華山干甚么來著,卻原來是奉了你師父儀琳小尼姑之命,送兩壇美酒給我,以報答我代她收了這樣一個乖徒弟,哈哈,哈哈!”
  田伯光臉上一紅,隨即宁定,正色道:“這兩壇酒,是田某自己的一番心意,只是田某來到華山,倒确与儀琳小師父有關。”令狐沖笑道:“師父便是師父,怎還有甚么大師父、小師父之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難道你想不認帳么?儀琳師妹是恒山派的名門高弟,你拜上了這樣一位師父,真是你的造化,哈哈!”田伯光大怒,手按刀柄,便欲拔刀,但隨即忍住,冷冷的道:“令狐兄,你手上的功夫不行,嘴頭的功夫倒很厲害。”令狐沖笑道:“刀劍拳腳既不是田兄對手,只好在嘴頭上找些便宜。”田伯光道:“嘴頭上輕薄,田伯光甘拜下風。令狐兄,這便跟我走罷。”令狐沖道:“不去!殺了我也不去!”
  田伯光道:“你可知我要你到哪里去?”
  令狐沖道:“不知道!上天也好,入地也好,田伯光到那里,令狐沖總之是不去。”
  田伯光緩緩搖頭,道:“我是來請令狐兄去見一見儀琳小師父。”令狐沖大吃一惊,道:“儀琳師妹又落入你這惡賊之手么?你忤逆犯上,膽敢對自己師父無禮!”田伯光怒道:“田某師尊另有其人,已于多年之前歸天,此后休得再將儀琳小師父牽扯在一起。”他神色漸和,又道:“儀琳小師父日思夜想,便是牽挂著令狐兄,在下當你是朋友,從此不敢對她再有半分失敬,這一節你倒可放心。咱們走罷!”
  令狐沖道:“不去!一千個不去,一万個不去!”田伯光微微一笑,卻不作聲。令狐沖道:“你笑甚么?你武功胜過我,便想開硬弓,將我擒下山去嗎?”田伯光道:“田某對令狐兄并無敵意,原不想得罪你,只是既乘興而來,便不想敗興而歸。”令狐沖道:“田伯光,你刀法甚高,要殺我傷我,确是不難,可是令狐沖可殺不可辱,最多性命送在你手,要想擒我下山,卻是万万不能。”
  田伯光側頭向他斜睨,說道:“我受人之托,請你去和儀琳小師父一見,實無他意,你又何必拚命?”令狐沖道:“我不愿做的事,別說是你,便是師父、師娘、五岳盟主、皇帝老子,誰也無法勉強。總之是不去,一万個不去,十万個不去。”田伯光道:“你既如此固執,田某只好得罪了。”刷的一聲,拔刀在手。令狐沖怒道:“你存著擒我之心,早已得罪我了。這華山思過崖,便是今日令狐沖畢命之所。”說著一聲清嘯,拔劍在手。田伯光退了一步,眉頭微皺,說道:“令狐兄,你我無怨無仇,何必性命相搏?咱們不妨再打一個賭。”令狐沖心中一喜:“要打賭,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倘若輸了,還可強詞奪理的抵賴。”口中卻道:“打甚么賭?我贏了固然不去,輸了也是不去。”田伯光微笑道:“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對田伯光的快刀刀法怕得這等厲害,連三十招也不敢接。”令狐沖怒道:“怕你甚么?大不了給你一刀殺了。”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4

田伯光道:“令狐兄,非是我小覷了你,只怕我這快刀,你三十招也接不下。只須你擋得住我快刀三十招,田某拍拍屁股,立即走路,再也不敢向你羅唆。但若田某僥幸在三十招內胜了你,你只好跟我下山,去和儀琳小師父會上一會。”令狐沖心念電轉,將田伯光的刀法想了一遍,暗忖:“自從和他兩番相斗之后,將他刀法的种种的凌厲殺著,早已想過無數遍,又曾請教過師父、師娘。我只求自保,難道連三十招也擋不住?”喝道:“好,便接你三十招!”刷的一劍,向他攻去。這一出手便是本門劍法的殺著“有鳳來儀”,劍刃顫動,嗡嗡有聲,登時將田伯光的上盤盡數籠罩在劍光之下。田伯光贊道:“好劍法!”揮刀格開,退了一步。令狐沖叫道:“一招了!”跟著一招“蒼松迎客”,又攻了過去。田伯光又贊道:“好劍法!”知道這一招之中,暗藏的后著甚多,不敢揮刀相格,斜身滑步,閃了開去。這一下避讓其實并非一招,但令狐沖喝道:“兩招!”手下毫不停留,又攻了一招。他連攻五招,田伯光或格或避,始終沒有反擊,令狐沖卻已數到了“五”字。待得他第六招長劍自下而上的反挑,田伯光大喝一聲,舉刀硬劈,刀劍相撞,令狐沖手中長劍登時沉了下去。田伯光喝道:“第六招、第七招、第八招、第九招、第十招!”口中數一招,手上砍一刀,連數五招,鋼刀砍了五下,招數竟然并無變化,每一招都是當頭硬劈。這几刀一刀重似一刀,到了第六刀再下來時,令狐沖只覺全身都為對方刀上勁力所脅,連气也喘不過來,奮力舉劍硬架,錚的一聲巨響,刀劍相交,手臂麻酸,長劍落下地來。田伯光又是一刀砍落,令狐沖雙眼一閉,不再理會。田伯光哈哈一笑,問道:“第几招?”令狐沖睜開眼來,說道:“你刀法固然比我高,膂力內勁,也都遠胜于我,令狐沖不是你對手。”田伯光笑道:“這就走罷!”令狐沖搖頭道:“不去!”田伯光臉色一沉,道:“令狐兄,田某敬你是男子漢大丈夫,言而有信,三十招內令狐兄既然輸了,怎么又來反悔?”令狐沖道:“我本來不信你能在三十招內胜我,現下是我輸了,可是我并沒說輸招之后便跟你去。我說過沒有?”田伯光心想這句話原是自己說的,令狐沖倒确沒說過,當下將刀一擺,冷笑道:“你姓名中有個‘狐’,果然名副其實。你沒說過便怎樣?”令狐沖道:“适才在下輸招,是輸在力不如你,心中不服,待我休息片刻,咱們再比過。”
  田伯光道:“好罷,要你輸得口服心服。”坐在石上,雙手*
  令狐沖尋思:“這惡賊定要我隨他下山,不知有何奸計,說甚么去見儀琳師妹,定非實情。他又不是儀琳師妹的真徒弟,何況儀琳師妹一見他便嚇得魂不附体,又怎會和他去打甚么交道?只是我眼下給他纏上了,卻如何脫身才是?”想到适才他向自己連砍這六刀,刀法平平,勢道卻是沉猛無比,實不知該當如何拆解。突然間心念一動:“那日荒山之夜,莫大先生力殺大嵩陽手費彬,衡山劍法靈動難測,以此對敵田伯光,定然不輸于他。后洞石壁之上,刻得有衡山劍法的种种絕招,我去學得三四十招,便可和田伯光拚上一拚了。”又想:“衡山劍法精妙無比,頃刻間豈能學會,終究是我的胡思亂想。”田伯光見他臉色瞬息間忽愁忽喜,忽又悶悶不樂,笑道:“令狐兄,破解我這刀法的詭計,可想出來了么?”令狐沖听他將“詭計”二字說得特別響亮,不由得气往上沖,大聲道:“要破你刀法,又何必使用詭計?你在這里羅哩羅唆,吵鬧不堪,令我心亂意煩,難以凝神思索,我要到山洞里好好想上一想,你可別來滋扰。”田伯光笑道:“你去苦苦思索便是,我不來吵你。”令狐沖听他將“苦苦”二字又說得特別響亮,低低罵了一聲,走進山洞。
  令狐沖點燃蜡燭,鑽入后洞,徑到刻著衡山派劍法的石壁前去觀看,但見一路路劍法變幻無方,若非親眼所見,真不信世間有如此奇變橫生的劍招,心想:“片刻之間要真的學會甚么劍法,決無可能,我只揀几种最為希奇古怪的變化,記在心中,出去跟他亂打亂斗,說不定可以攻他一個措手不及。”當下邊看邊記,雖見每一招衡山派劍法均為敵方所破,但想田伯光決不知此种破法,此點不必顧慮。
  他一面記憶,一面手中比划,學得二十余招變化后,已花了大半個時辰,只听得田伯光的聲音在洞外傳來:“令狐兄,你再不出來,我可要沖進來了。”令狐沖提劍躍出,叫道:“好,我再接你三十招!”田伯光笑道:“這一次令狐兄若再敗了,那便如何?”令狐沖道:“那也不是第一次敗了。多敗一次,又待怎樣?”說這句話時,手中長劍已如狂風驟雨般連攻七招。這七招都是他從后洞石壁上新學來的,果是极盡變幻之能事。田伯光沒料到他華山派劍法中有這樣的變化,倒給他鬧了個手足無措,連連倒退,到得第十招上,心下暗暗惊奇,呼嘯一聲,揮刀反擊。他刀上勢道雄渾,令狐沖劍法中的變化便不易施展,到得第十九招上,兩人刀劍一交,令狐沖長劍又被震飛。令狐沖躍開兩步,叫道:“田兄只是力大,并非在刀法上胜我。這一次仍然輸得不服,待我去再想三十招劍法出來,跟你重新較量。”田伯光笑道:“令師此刻尚在五百里外,正在到處找尋田某的蹤跡,十天半月之內未必能回華山。令狐兄施這推搪之計,只怕無用。”令狐沖道:“要靠我師父來收拾你,那又算甚么英雄好漢?我大病初愈,力气不足,給你占了便宜,單比招數,難道連你三十招也擋不住?”田伯光笑道:“我可不上你這個當。是刀法胜你也好,是膂力胜你也好,輸便是輸,贏便是贏,口舌上爭胜,又有何用?”令狐沖道:“好!你等著我,是男儿漢大丈夫,可別越想越怕,就此逃走下山,令狐沖卻不會來追赶于你!”田伯光哈哈大笑,退了兩步,坐在石上。令狐沖回入后洞,尋思:“田伯光傷過泰山派的天松道長、斗過恒山派的儀琳師妹,适才我又以衡山派劍法和他相斗,但嵩山派的武功他未必知曉。”尋到嵩山派劍法的圖形,學了十余招,心道:“衡山派的絕招剛才還有十來招沒使,我給他夾在嵩山派劍法之中,再突然使几招本門劍招,說不定便能搞得他頭暈眼花。”不等田伯光相呼,便出洞相斗。他劍招忽而嵩山,忽而衡山,中間又將華山派的几下絕招使了出來。田伯光連叫:“古怪,古怪!”但拆到二十二招時,終究還是將刀架在令狐沖頸中,逼得他棄劍認輸。令狐沖道:“第一次我只能接你五招,動腦筋想了一會,便接得你十八招,再想一會,已接得你二十一招。田兄,你怕不怕?”田伯光笑道:“我怕甚么?”令狐沖道:“我不斷潛心思索,再想几次,便能接得你三十招了。又多想几次,便能反敗為胜了,那時我就算不殺你,你豈不是糟糕之极?”田伯光道:“田某浪蕩江湖,生平所遇對手之中,以令狐兄最為聰明多智,只可惜武功和田某還差著一大截,就算你進步神速,要想在几個時辰之中便能胜過田某,天下決計沒這個道理。”令狐沖道:“令狐沖浪蕩江湖,生平所遇對手之中,以田兄最為膽大妄為,眼見得令狐沖越戰越強,居然并不逃走,難得啊難得。田兄,少陪了,我再進去想想。”
  田伯光笑道:“請便。”
  令狐沖慢慢走入洞中,他嘴上跟田伯光胡說八道,似乎滿不在乎,心中其實越來越擔憂:“這惡徒來到華山,決計不存好心。他明知師父、師娘正在追殺他,又怎有閒情來跟我拆招比武?將我制住之后,縱然不想殺我,也該點了我的穴道,令我動彈不得,卻何以一次又一次的放我?到底是何用意?”料想田伯光來到華山,實有個恐怖之极的陰謀,但到底是甚么陰謀,卻全無端倪可尋,尋思:“倘若是要絆住了我,好讓旁人收拾我一眾師弟、師妹,又何不直截了當的殺我?那豈不干脆容易得多?”思索半晌,一躍而起,心想:“今日之事,看來我華山派是遇上了极大的危難。師父、師娘不在山上,令狐沖是本門之長,這副重擔是我一個人挑了。不管田伯光有何圖謀,我須當竭盡心智,和他纏斗到底,只要有机可乘,便即一劍將他殺了。”心念已決,又去觀看石壁上的圖形,這一次卻只揀最狠辣的殺著用心記憶。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5

 待得步出山洞,天色已明,令狐沖已存了殺人之念,臉上卻笑嘻嘻地,說道:“田兄,你駕臨華山,小弟沒盡地主之誼,實是万分過意不去。這場比武之后,不論誰輸誰贏,小弟當請田兄嘗一嘗本山的土釀名產。”田伯光笑道:“多謝了!”令狐沖道:“他日又在山下相逢,你我卻是決生死的拚斗,不能再如今日這般,客客气气的數招賭賽了。”田伯光道:“像令狐兄這般朋友,殺了實在可惜。只是我若不殺你,你武功進展神速,他日劍法比我為強之時,你卻不肯饒我這采花大盜了。”令狐沖道:“正是,如今日這般切磋武功,實是机會難得。田兄,小弟進招了,請你多多指教。”田伯光笑道:“不敢,令狐兄請!”
  令狐沖笑道:“小弟越想越覺不是田兄的對手。”一言未畢,挺劍刺了過去,劍尖將到田伯光身前三尺之處,驀地里斜向左側,猛然回刺。田伯光舉刀擋格。令狐沖不等劍鋒碰到刀刃,忽地從他下陰挑了上去。這一招陰狠毒辣,凌厲之极。田伯光吃了一惊,縱身急躍。令狐沖乘勢直進,刷刷刷三劍,每一劍都是竭盡平生之力,攻向田伯光的要害。田伯光失了先机,登處劣勢,揮刀東擋西格,只听得嗤的一聲響,令狐沖長劍從他右腿之側刺過,將他褲管刺穿一孔,劍勢奇急,与他腿肉相去不及一寸。
  田伯光右手砰的一拳,將令狐沖打了個筋斗,怒道:“你招招要取我性命,這是切磋武功的打法么?”令狐沖躍起身來,笑道:“反正不論我如何盡力施為,終究傷不了田兄的一根寒毛。你左手拳的勁道可真不小啊。”田伯光笑道:“得罪了。”令狐沖笑嘻嘻的走上前去,說道:“似乎已打斷了我兩根肋骨。”越走越近,突然間劍交左手,反手刺出。這一劍當真是匪夷所思,卻是恒山派的一招殺著。田伯光大惊之下,劍尖离他小腹已不到數寸,百忙中一個打滾避過。令狐沖居高臨下,連刺四劍,只攻得田伯光狼狽不堪,眼見再攻數招,便可將他一劍釘在地下,不料田伯光突然飛起左足,踢在他手腕之上,跟著鴛鴦連環,右足又已踢出,正中他小腹。令狐沖長劍脫手,向后仰跌出去。田伯光挺身躍起,扑上前去,將刀刃架在他咽喉之中,冷笑道:“好狠辣的劍法!田某險些將性命送在你手中,這一次服了嗎?”令狐沖笑道:“當然不服。咱們說好比劍,你卻連使拳腳。又出拳,又出腿,這招數如何算法?”
  田伯光放開了刀,冷笑道:“便是將拳腳合并計算,也沒足三十之數。”令狐沖站起身來,怒道:“你在三十招內打敗了我,算你武功高強,那又怎樣?你要殺便殺,何以恥笑于我?你要笑便笑,卻何以要冷笑?”田伯光退了一步,說道:“令狐兄責備得對,是田某錯了。”一抱拳,說道:“田某這里誠意謝過,請令狐兄恕罪。”
  令狐沖一怔,万沒想到他大胜之余,反肯賠罪,當下抱拳還禮,道:“不敢!”尋思:“禮下于人,必有所圖。他對我如此敬重,不知有何用意?”苦思不得,索性便開門見山的相詢,說道:“田兄,令狐沖心中有一事不明,不知田兄是否肯直言相告?”田伯光道:“田伯光事無不可對人言。奸淫擄掠、殺人放火之事,旁人要隱瞞抵賴,田伯光做便做了,何賴之有?”令狐沖道:“如此說來,田兄倒是個光明磊落的好漢子。”田伯光道:“‘好漢子’三字,那是不敢當,總算得還是個言行如一的真小人。”令狐沖道:“嘿嘿,江湖之上,如田兄這等人物,倒也罕有。請問田兄,你深謀遠慮,將我師父遠遠引開,然后來到華山,一意要我隨你同去,到底要我到哪里去?有何圖謀?”田伯光道:“田某早對令狐兄說過,是請你去和儀琳小師父見上一見,以慰她相思之苦。”令狐沖搖頭道:“此事太過怪誕离奇,令狐沖又非三歲小儿,豈能相信?”
  田伯光怒道:“田某敬你是英雄好漢,你卻當我是下三濫的無恥之徒。我說的話,你如何不信?難道我口中說的不是人話,卻是大放狗屁么?田某若有虛言,連豬狗也不如。”令狐沖見他說得十分真誠,實不由得不信,不禁大奇,問道:“田兄拜那小師父為師之事,只是一句戲言,原當不得真,卻何以為了她,千里迢迢的來邀我下山?”田伯光神色頗為尷尬,道:“其中當然另有別情。憑她這點微末本事,怎能做得我的師父?”令狐沖心念一動,暗忖:“莫非田伯光對儀琳師妹動了真情,一番欲念,竟爾化成了愛意么?”說道:“田兄是否對儀琳小師太一見傾心,心甘情愿的听她指使?”田伯光搖頭道:“你不要胡思亂想,哪有此事?”令狐沖道:“到底其中有何別情,還盼田兄見告。”
  田伯光道:“這是田伯光倒霉之极的事,你何必苦苦追問?總而言之,田伯光要是請不動你下山,一個月之后,便會死得慘不堪言。”令狐沖一惊,臉上卻不動聲色,道:“天下哪有此事?”田伯光捋起衣衫,袒裸胸膛,指著雙乳之下的兩枚錢大紅點,說道:“田伯光給人在這里點了死穴,又下了劇毒,被迫來邀你去見那小師父。倘若請你不到,這兩塊紅點在一個月后便腐爛化膿,逐漸蔓延,從此無藥可治,終于全身都化為爛肉,要到三年六個月后,這才爛死。”他神色嚴峻,說道:“令狐兄,田某跟你實說,不是盼你垂怜,乃是要你知道,不管你如何堅決拒卻,我是非請你去不可的。你當真不去,田伯光甚么事都做得出來。我平日已然無惡不作,在這生死關頭,更有甚么顧忌?”令狐沖尋思:“看來此事非假,我只須設法能不隨他下山,一個月后他身上毒發,這個為禍世間的惡賊便除去了,倒不須我親手殺他。”當下笑吟吟道:“不知是哪一位高手如此惡作劇,給田兄出了這樣一個難題?田兄身上所中的卻又不知是何种毒藥?不管是如何厲害的毒藥,也總有解救的法門。”田伯光气憤憤的道:“點穴下毒之人,那也不必提了。要解此死穴奇毒,除了下手之人,天下只怕惟有‘殺人名醫’平一指一人,可是他又怎肯給我解救?”令狐沖微笑道:“田兄善言相求,或是以刀相迫,他未必不肯解。”田伯光道:“你別盡說風涼話,總而言之,我真要是請你不動,田某固然活不成,你也難以平安大吉。”令狐沖道:“這個自然,但田兄只須打得我口服心服,令狐沖念你如此武功,得來不易,隨你下山走一趟,也未始不可。田兄稍待,我可又要進洞去想想了。”他走進山洞,心想:“那日我曾和他數度交手,未必每一次都拆不上三十招,怎地這一次反而退步了,說甚么也接不到他三十招?”沉吟片刻,已得其理:“是了,那日我為了救儀琳師妹,跟他性命相扑,管他拆的是三十招,還是四十招。眼下我口中不斷數著一招、兩招、三招,心中想著的只是如何接滿三十招,這般分心,劍法上自不免大大打了個折扣。令狐沖啊令狐沖,你怎如此胡涂?”想明白了這一節,精神一振,又去鑽研石壁上的武功。這一次看的卻是泰山派劍法。泰山劍招以厚重沉穩見長,一時三刻,無論如何學不到其精髓所在,而其規矩謹嚴的劍路也非他性之所喜。看了一會,正要走開,一瞥眼間見到圖形中以短槍破解泰山劍法的招數,卻十分輕逸靈動。他越看越著迷,不由得沉浸其中,忘了時刻已過,直到田伯光等得實在不耐煩,呼他出去,兩人這才又動手相斗。這一次令狐沖學得乖了,再也不去數招,一上手便劍光霍霍,向田伯光急攻。田伯光見他劍招層出不窮,每進洞去思索一會,出來時便大有新意,卻也不敢怠慢。兩人以快打快,瞬息之間,已拆了不知若干招。突然間田伯光踏進一步,伸手快如閃電,已扣住了令狐沖的手腕,扭轉他手臂,將劍尖指向他咽喉,只須再使力一送,長劍便在他喉頭一穿而過,喝道:“你輸了!”令狐沖手腕奇痛,口中卻道:“是你輸了!”田伯光道:“怎地是我輸了?”令狐沖道:“這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三十二招?”令狐沖道:“正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你口中又沒數。”令狐沖道:“我口中不數,心中卻數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是第三十二招。”其實他心中又何嘗數了?三十二招云云,只是信口胡吹。
  田伯光放開他手腕,說道:“不對!你第一劍這么攻來,我便如此反擊,你如此招架,我又這樣砍出,那是第二招。”他一刀一式,將适才相斗的招式從頭至尾的复演一遍,數到伸手抓到令狐沖的手腕時,卻只二十八招。令狐沖見他記心如此了得,兩人拆招這么快捷,他卻每一招每一式都記得清清楚楚,次序絲毫不亂,實是武林中罕見的奇才,不由得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翹,說道:“田兄記心惊人,原來是小弟數錯了,我再去想過。”田伯光道:“且慢!這山洞中到底有甚么古怪,我要進去看看。洞里是不是藏得有甚么武學秘笈?為甚么你進洞一次,出來后便多了許多古怪招式?”說著便走向山洞。令狐沖吃了一惊,心想:“倘若給他見到石壁上的圖形,那可大大不妥。”臉上卻露出喜色,隨即又將喜色隱去,假裝出一副十分擔憂的神情,雙手伸開攔住,說道:“這洞中所藏,是敝派武學秘本,田兄非我華山派弟子,可不能入內觀看。”田伯光見他臉上喜色一現即隱,其后的憂色顯得甚是夸張,多半是假裝出來的,心念一動:“他听到我要進山洞去,為甚么登時即喜動顏色?其后又假裝憂愁,顯是要掩飾內心真情,只盼我闖進洞去。山洞之中,必有對我大大不利的物事,多半是甚么机關陷阱,或是他養馴了的毒蛇怪獸,我可不上這個當。”說道:“原來洞內有貴派武學秘笈,田某倒不便進去觀看了。”令狐沖搖了搖頭,顯得頗為失望。此后令狐沖進洞數次,又學了許多奇异招式,不但有五岳劍派各派絕招,而破解五派劍法的种种怪招也學了不少,只是倉猝之際,難以融會貫通,現炒現賣,高明有限,始終無法擋得住田伯光快刀的三十招。田伯光見他進洞去思索一會,出來后便怪招紛呈,精彩百出,雖無大用,克制不了自己,但招式之妙,平生從所未睹,實令人歎為觀止,心中固然越來越不解,卻也亟盼和他斗得越久越好,俾得多見識一些匪夷所思的劍法。眼見天色過午,田伯光又一次將令狐沖制住后,驀地想起:“這一次他所使劍招,似乎大部分是嵩山派的,莫非山洞之中,竟有五岳劍派的高手聚集?他每次進洞,便有高手傳他若干招式,叫他出來和我相斗。啊喲,幸虧我沒貿然闖進洞去,否則怎斗得過五岳劍派的一眾高手?”他心有所思,隨口問道:“他們怎么不出來?”令狐沖道:“誰不出來?”田伯光道:“洞中教你劍法的那些前輩高手。”
  令狐沖一怔,已明其意,哈哈一笑,說道:“這些前輩,不……不愿与田兄動手。”
  田伯光大怒,大聲道:“哼,這些人沽名釣譽,自負清高,不屑和我淫賊田伯光過招。你叫他們出來,只消是單打獨斗,他名气再大,也未必便是田伯光的對手。”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5

令狐沖搖搖頭,笑道:“田兄倘若有興,不妨進洞向這十一位前輩領教領教。他們對田兄的刀法,言下倒也頗為看重呢。”他知田伯光在江湖上作惡多端,樹敵极眾,平素行事向來十分的謹慎小心,他既猜想洞內有各派高手,那便說甚么也不會激得他闖進洞去,他不說十位高手,偏偏說個十一位的畸零數字,更顯得實有其事。
  果然田伯光哼了一聲,道:“甚么前輩高手?只怕都是些浪得虛名之徒,否則怎地一而再、再而三的傳你种种招式,始終連田某的三十招也擋不過?”他自負輕功了得,心想就算那十一個高手一涌而出,我雖然斗不過,逃總逃得掉,何況既是五岳劍派的前輩高手,他們自重身分,決不會聯手對付自己。令狐沖正色道:“那是由于令狐沖資質愚魯,內力膚淺,學不到這些前輩武功的精要。田兄嘴里可得小心些,莫要惹怒了他們。任是哪一位前輩出手,田兄不等一月后毒發,轉眼便會在這思過崖上身首异處了。”田伯光道:“你倒說說看,洞中到底是哪几位前輩。”令狐沖神色詭秘,道:“這几位前輩歸隱已久,早已不預聞外事,他們在這里聚集,更和田兄毫不相干。別說這几位老人家名號不能外泄,就是說了出來,田兄也不會知道。不說也罷,不說也罷。”田伯光見他臉色古怪,顯是在极方掩飾,說道:“嵩山、泰山、衡山、恒山四派之中,或許還有些武功不凡的前輩高人,可是貴派之中,卻沒甚么耆宿留下來了。那是武林中眾所周知之事。令狐兄信口開河,難令人信。”令狐沖道:“不錯,華山派中,确無前輩高人留存至今。當年敝派不幸為瘟疫侵襲,上一輩的高手凋零殆盡,華山派元气大傷,否則的話,也決不能讓田兄單槍匹馬的闖上山來,打得我華山派竟無招架之力。田兄之言甚是,山洞之中,的确并無敝派高手。”田伯光既然認定他是在欺騙自己,他說東,當然是西,他說華山派并無前輩高手留存,那么一定是有,思索半晌,猛然間想起一事,一拍大腿,叫道:“啊!我想起來了!原來是風清揚風老前輩!”令狐沖登時想起石壁上所刻的那“風清揚”三個大字,忍不住一聲惊噫,這一次倒非作假,心想這位風前輩難道此時還沒死?不管怎樣,連忙搖手,道:“田兄不可亂說。風……風……”他想“風清揚”的名字中有個“清”字,那是比師父“不”字輩高了一輩的人物,接著道:“風太師叔歸隱多年,早已不知去向,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尚在人世,怎么會到華山來?田兄不信,最好自己到洞中去看看,那便真相大白了。”田伯光越見他力邀自己進洞,越是不肯上這個當,心想:“他如此惊慌,果然我所料不錯。听說華山派前輩,當年在一夕之間盡數暴斃,只有風清揚一人其時不在山上,逃過了這場劫難,原來尚在人世,但說甚么也該有七八十歲了,武功再高,終究精力已衰,一個糟老頭子,我怕他個屁?”說道:“令狐兄,咱們已斗了一日一晚,再斗下去,你終究是斗我不過的,雖有你風太師叔不斷指點,終歸無用。你還是乖乖的隨我下山去罷。”令狐沖正要答話,忽听得身后有人冷冷的道:“倘若我當真指點几招,難道還收拾不下你這小子?”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5

第十章 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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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狐沖大吃一惊,回過頭來,見山洞口站著一個白須青袍老者,神气抑郁,臉如金紙。令狐沖心道:“這老先生莫非便是那晚的蒙面青袍人?他是從哪里來的?怎地站在我身后,我竟沒半點知覺?”心下惊疑不定,只听田伯光顫聲道:“你……你便是風老先生?”那老者歎了口气,說道:“難得世上居然還有人知道風某的名字。”令狐沖心念電轉:“本派中還有一位前輩,我可從來沒听師父、師娘說過,倘若他是順著田伯光之言隨口冒充,我如上前參拜,豈不令天下好漢恥笑?再說,事情哪里真有這么巧法?田伯光提到風清揚,便真有一個風清揚出來。”那老者搖頭歎道:“令狐沖你這小子,實在也太不成器!我來教你。你先使一招‘白虹貫日’,跟著便使‘有鳳來儀’,再使一招‘金雁橫空’,接下來使‘截劍式’……”一口气滔滔不絕的說了三十招招式。
  那三十招招式令狐沖都曾學過,但出劍和腳步方位,卻無論如何連不在一起。那老者道:“你遲疑甚么?嗯,三十招一气呵成,憑你眼下的修為,的确有些不易,你倒先試演一遍看。”他嗓音低沉,神情蕭索,似是含有無限傷心,但語气之中自有一股威嚴。令狐沖心想:“便依言一試,卻也無妨。”當即使一招“白虹貫日”,劍尖朝天,第二招“有鳳來儀”便使不下去,不由得一呆。那老者道:“唉,蠢才,蠢才!無怪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拘泥不化,不知變通。劍術之道,講究如行云流水,任意所至。你使完那招‘白虹貫日’,劍尖向上,難道不會順勢拖下來嗎?劍招中雖沒這等姿式,難道你不會別出心裁,隨手配合么?”這一言登時將令狐沖提醒,他長劍一勒,自然而然的便使出“有鳳來儀”,不等劍招變老,已轉“金雁橫空”。長劍在頭頂划過,一勾一挑,輕輕巧巧的變為“截手式”,轉折之際,天衣無縫,心下甚是舒暢。當下依著那老者所說,一招一式的使將下去,使到“鐘鼓齊鳴”收劍,堪堪正是三十招,突然之間,只感到說不出的歡喜。
  那老者臉色間卻無嘉許之意,說道:“對是對了,可惜斧鑿痕跡太重,也太笨拙。不過和高手過招固然不成,對付眼前這小子,只怕也將就成了。上去試試罷!”
  令狐沖雖尚不信他便是自己太師叔,但此人是武學高手,卻絕無可疑,當即長劍下垂,躬身為禮,轉身向田伯光道:“田兄請!”田伯光道:“我已見你使了這三十招,再跟你過招,還打個甚么?”令狐沖道:“田兄不愿動手,那也很好,這就請便。在下要向這位老前輩多多請教,無暇陪伴田兄了。”田伯光大聲道:“那是甚么話?你不隨我下山,田某一條性命難道便白白送在你手里?”轉面向那老者道:“風老前輩,田伯光是后生小子,不配跟你老人家過招,你若出手,未免有失身分。”那老者點點頭,歎了口气,慢慢走到大石之前,坐了下來。田伯光大為寬慰,喝道:“看刀!”揮刀向令狐沖砍了過來。令狐沖側身閃避,長劍還刺,使的便是适才那老者所說的第四招“截劍式”。他一劍既出,后著源源傾瀉,劍法輕靈,所用招式有些是那老者提到過的,有些卻在那老者所說的三十招之外。他既領悟了“行云流水,任意所至”這八個字的精義,劍術登時大進,翻翻滾滾的和田伯光拆了一百余招。突然間田伯光一聲大喝,舉刀直劈,令狐沖眼見難以閃避,一抖手,長劍指向他胸膛。田伯光回刀削劍。當的一聲,刀劍相交,他不等令狐沖抽劍,放脫單刀,縱身而上,雙手扼住了他喉頭。令狐沖登時為之窒息,長劍也即脫手。田伯光喝道:“你不隨我下山,老子扼死你。”他本來和令狐沖稱兄道弟,言語甚是客气,但這番百余招的劇斗一過,打得性發,牢牢扼住他喉頭后,居然自稱起“老子”來。令狐沖滿臉紫脹,搖了搖頭。田伯光咬牙道:“一百招也好,二百招也好,老子贏了,便要你跟我下山。他媽的三十招之約,老子不理了。”令狐沖想要哈哈一笑,只是給他十指扼住了喉頭,無論如何笑不出聲。
  忽听那老者道:“蠢才!手指便是劍。那招‘金玉滿堂’,定要用劍才能使嗎?”令狐沖腦海中如電光一閃,右手五指疾刺,正是一招“金玉滿堂”,中指和食指戳在田伯光胸口“膻中穴”上。田伯光悶哼一聲,委頓在地,抓住令狐沖喉頭的手指登時松了。
  令狐沖沒想到自己隨手這么一戳,竟將一個名動江湖的“万里獨行”田伯光輕輕易易的便點倒在地。他伸手摸摸自己給田伯光扼得十分疼痛的喉頭,只見這淫賊蜷縮在地,不住輕輕抽搐,雙眼翻白,已暈了過去,不由得又惊又喜,霎時之間,對那老者欽佩到了极點,搶到他身前,拜伏在地,叫道:“太師叔,請恕徒孫先前無禮。”說著連連磕頭。那老者淡淡一笑,說道:“你再不疑心我是招搖撞騙了么?”令狐沖磕頭道:“万万不敢。徒孫有幸,得能拜見本門前輩風太師叔,實是万千之喜。”
  那老者風清揚道:“你起來。”令狐沖又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這才站起,眼見那老者滿面病容,神色憔悴,道:“太師叔,你肚子餓么?徒孫洞里藏得有些干糧。”說著便欲去取。風清揚搖頭道:“不用!”眯著眼向太陽望了望,輕聲道:“日頭好暖和啊,可有好久沒晒太陽了。”令狐沖好生奇怪,卻不敢問。風清揚向縮在地下的田伯光瞧了一眼,話道:“他給你戳中了膻中穴,憑他功力,一個時辰后便會醒轉,那時仍會跟你死纏。你再將他打敗,他便只好乖乖的下山去了。你制服他后,須得逼他發下毒誓,關于我的事決不可泄漏一字半句。”令狐沖道:“徒孫适才取胜,不過是出其不意,僥幸得手,劍法上畢竟不是他的敵手,要制服他……制服他……”風清揚搖搖頭,說道:“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我本不想傳你武功。但我當年……當年……曾立下重誓,有生之年,決不再与人當真動手。那晚試你劍法,不過讓你知道,華山派‘玉女十九劍’倘若使得對了,又怎能讓人彈去手中長劍?我若不假手于你,難以逼得這田伯光立誓守秘,你跟我來。”說著走進山洞,從那孔穴中走進后洞。令狐沖跟了進去。風清揚指著石壁說道:“壁上這些華山派劍法的圖形,你大都已經看過記熟,只是使將出來,卻全不是那一回事。唉!”說著搖了搖頭。令狐沖尋思:“我在這里觀看圖形,原來太師叔早已瞧在眼里。想來每次我都瞧得出神,以致全然沒發覺洞中另有旁人,倘若……倘若太師叔是敵人……嘿嘿,倘若他是敵人,我就算發覺了,也難道能逃得性命?”只听風清揚續道:“岳不群那小子,當真是狗屁不通。你本是塊大好的材料,卻給他教得變成了蠢牛木馬。”令狐沖听得他辱及恩師,心下气惱,當即昂然說道:“太師叔,我不要你教了,我出去逼田伯光立誓不可泄漏太師叔之事就是。”風清揚一怔,已明其理,淡淡的道:“他要是不肯呢?你這就殺了他?”令狐沖躊躇不答,心想田伯光數次得胜,始終不殺自己,自己又怎能一占上風,卻便即殺他?風清揚道:“你怪我罵你師父,好罷,以后我不提他便是,他叫我師叔,我稱他一聲‘小子’,總稱得罷?”令狐沖道:“太師叔不罵我恩師,徒孫自是恭聆教誨。”風清揚微微一笑,道:“倒是我來求你學藝了。”令狐沖躬身道:“徒孫不敢,請太師叔恕罪。”風清揚指著石壁上華山派劍法的圖形,說道:“這些招數,确是本派劍法的絕招,其中泰半已經失傳,連岳……岳……嘿嘿……連你師父也不知道。只是招數雖妙,一招招的分開來使,終究能給旁人破了……”
  令狐沖听到這里,心中一動,隱隱想到了一層劍術的至理,不由得臉現狂喜之色。風清揚道:“你明白了甚么?說給我听听。”令狐沖道:“太師叔是不是說,要是各招渾成,敵人便無法可破?”風清揚點了點頭,甚是歡喜,說道:“我原說你資質不錯,果然悟性极高。這些魔教長老……”一面說,一面指著石壁上使棍棒的人形。令狐沖道:“這是魔教中的長老?”風清揚道:“你不知道么?這十具骸骨,便是魔教十長老了。”說著手指地下一具骸骨。令狐沖奇道:“怎么這魔教十長老都死在這里?”風清揚道:“再過一個時辰,田伯光便醒轉了,你盡問這些陳年舊事,還有時刻學武功么?”令狐沖道:“是,是,請太師叔指點。”風清揚歎了口气,說道:“這些魔教長老,也确都是了不起的聰明才智之士,竟將五岳劍派中的高招破得如此干淨徹底。只不過他們不知道,世上最厲害的招數,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陰謀詭計,机關陷阱。倘若落入了別人巧妙安排的陷阱,憑你多高明的武功招數,那也全然用不著了……”說著抬起了頭,眼光茫然,顯是想起了無數舊事。
  令狐沖見他說得甚是苦澀,神情間更有莫大憤慨,便不敢接口,心想:“莫非我五岳劍派果然是‘比武不胜,暗算害人’?風太師叔雖是五岳劍派中人,卻對這些卑鄙手段似乎頗不以為然。但對付魔教人物,使些陰謀詭計,似乎也不能說不對。”風清揚又道:“單以武學而論,這些魔教長老們也不能說真正已窺上乘武學之門。他們不懂得,招數是死的,發招之人卻是活的。死招數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數,免不了縛手縛腳,只有任人屠戮。這個‘活’字,你要牢牢記住了。學招時要活學,使招時要活使。倘若拘泥不化,便練熟了几千万手絕招,遇上了真正高手,終究還是給人家破得干干淨淨。”令狐沖大喜,他生性飛揚跳脫,風清揚這几句話當真說到了他心坎里去,連稱:“是,是!須得活學活使。”風清揚道:“五岳劍派中各有無數蠢才,以為將師父傳下來的劍招學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熟讀了人家詩句,做几首打油詩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机抒,能成大詩人么?”他這番話,自然是連岳不群也罵在其中了,但令狐沖一來覺得這話十分有理,二來他并未直提岳不群的名字,也就沒有抗辯。風清揚道:“活學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無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說‘各招渾成,敵人便無法可破’,這句話還只說對了一小半。不是‘渾成’,而是根本無招。你的劍招使得再渾成,只要有跡可尋,敵人便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并無招式,敵人如何來破你的招式?”令狐沖一顆心怦怦亂跳,手心發熱,喃喃的道:“根本無招,如何可破?根本無招,如何可破?”斗然之間,眼前出現了一個生平從所未見、連做夢也想不到的新天地。風清揚道:“要切肉,總得有肉可切;要斬柴,總得有柴可斬;敵人要破你劍招,你須得有劍招給人家來破才成。一個從未學過武功的常人,拿了劍亂揮亂舞,你見聞再博,也猜不到他下一劍要刺向哪里,砍向何處。就算是劍術至精之人,也破不了他的招式,只因并無招式,‘破招’二字,便談不上了。只是不曾學過武功之人,雖無招式,卻會給人輕而易舉的打倒。真正上乘的劍術,則是能制人而決不能為人所制。”他拾起地下的一根死人腿骨,隨手以一端對著令狐沖,道:“你如何破我這一招?”
  令狐沖不知他這一下是甚么招式,一怔之下,便道:“這不是招式,因此破解不得。”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5

風清揚微微一笑,道:“這就是了。學武之人使兵刃,動拳腳,總是有招式的,你只須知道破法,一出手便能破招制敵。”令狐沖道:“要是敵人也沒招式呢?”風清揚道:“那么他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二人打到如何便如何,說不定是你高些,也說不定是他高些。”歎了口气,說道:“當今之世,這等高手是難找得很了,只要能僥幸遇上一兩位,那是你畢生的運气,我一生之中,也只遇上過三位。”令狐沖問道:“是哪三位?”風清揚向他凝視片刻,微微一笑,道:“岳不群的弟子之中,居然有如此多管閒事、不肯專心學劍的小子,好极,妙极!”令狐沖臉上一紅,忙躬身道:“弟子知錯了。”風清揚微笑道:“沒有錯,沒有錯。你這小子心思活潑,很對我的脾胃。只是現下時候不多了,你將這華山派的三四十招融合貫通,設想如何一气呵成,然后全部將它忘了,忘得干干淨淨,一招也不可留在心中。待會便以甚么招數也沒有的華山劍法,去跟田伯光打。”令狐沖又惊又喜,應道:“是!”凝神觀看石壁上的圖形。過去數月之中,他早已將石壁上的本門劍法記得甚熟,這時也不必再花時間學招,只須將許多毫不連貫的劍招設法串成一起就是。風清揚道:“一切須當順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倘若串不成一起,也就罷了,總之不可有半點勉強。”令狐沖應了,只須順乎自然,那便容易得緊,串得巧妙也罷,笨拙也罷,那三四十招華山派的絕招,片刻間便聯成了一片,不過要融成一体,其間并無起迄轉折的刻畫痕跡可尋,那可十分為難了。他提起長劍左削右劈,心中半點也不去想石壁圖形中的劍招,像也好,不像也好,只是隨意揮洒,有時使到順溜處,亦不禁暗暗得意。他從師練劍十余年,每一次練習,總是全心全意的打起了精神,不敢有絲毫怠忽。岳不群課徒极嚴,眾弟子練拳使劍,舉手提足間只要稍离了尺寸法度,他便立加糾正,每一個招式總要練得十全十美,沒半點錯誤,方能得到他點頭認可。令狐沖是開山門的大弟子,又生來要強好胜,為了博得師父、師娘的贊許,練習招式時加倍的嚴于律己。不料風清揚教劍全然相反,要他越隨便越好,這正投其所好,使劍時心中暢美難言,只覺比之痛飲數十年的美酒還要滋味無窮。正使得如痴如醉之時,忽听得田伯光在外叫道:“令狐兄,請你出來,咱們再比。”令狐沖一惊,收劍而立,向風清揚道:“太師叔,我這亂揮亂削的劍法,能擋得住他的快刀么?”風清揚搖頭道:“擋不住,還差得遠呢!”令狐沖惊道:“擋不住?”風清揚道:“要擋,自然擋不住,可是你何必要擋?”
  令狐沖一听,登時省悟,心下大喜:“不錯,他為了求我下山,不敢殺我。不管他使甚么刀招,我不必理會,只是自行進攻便了。”當即仗劍出洞。
  只見田伯光橫刀而立,叫道:“令狐兄,你得風老前輩指點訣竅之后,果然劍法大進,不過适才給你點倒,乃是一時疏忽,田某心中不服,咱們再來比過。”令狐沖道:“好!”挺劍歪歪斜斜的刺去,劍身搖搖晃晃,沒半分勁力。田伯光大奇,說道:“你這是甚么劍招?”眼見令狐沖長劍刺到,正要揮刀擋格,卻見令狐沖突然間右手后縮,向空處隨手刺了一劍,跟著劍柄疾收,似乎要撞上他自己胸膛,跟著手腕立即反抖,這一撞便撞向右側空處。田伯光更是奇怪,向他輕輕試劈一刀。令狐沖不避不讓,劍尖一挑,斜刺對方小腹,田伯光叫道:“古怪!”回刀反擋。
  兩人拆得數招,令狐沖將石壁上數十招華山劍法使了出來,只攻不守,便如自顧自練劍一般。田伯光給他逼得手忙腳亂。叫道:“我這一刀你如再不擋,砍下了你的臂膀,可別怪我!”令狐沖笑道:“可沒這么容易。”刷刷刷三劍,全是從希奇古怪的方位刺削而至。田伯光仗著眼明手快,一一擋過,正待反擊,令狐沖忽將長劍向天空拋了上去。田伯光仰頭看劍,砰的一聲,鼻上已重重吃了一拳,登時鼻血長流。田伯光一惊之間,令狐沖以手作劍,疾刺而出,又戳中了他的膻中穴。田伯光身子慢慢軟倒,臉上露出十分惊奇、又十分憤怒的神色。令狐沖回過身來,風清揚招呼他走入洞中,道:“你又多了一個半時辰練劍,他這次受創較重,醒過來時沒第一次快。只不過下次再斗,說不定他會拚命,未必肯再容讓,須得小心在意。你去練練衡山派的劍法。”
  令狐沖得風清揚指點后,劍法中有招如無招,存招式之意,而無招式之形,衡山派的絕招本已變化莫測,似鬼似魅,這一來更無絲毫跡象可尋。田伯光醒轉后,斗得七八十招,又被他打倒。眼見天色已晚,陸大有送飯上崖,令狐沖將點倒了的田伯光放在岩石之后,風清揚則在后洞不出。令狐沖道:“這几日我胃口大好,六師弟明日多送些飯菜上來。”陸大有見大師哥神采飛揚,与數月來郁郁寡歡的情形大不相同,心下甚喜,又見他上身衣衫都汗濕了,只道他在苦練劍法,說道:“好,明儿我提一大籃飯上來。”
  陸大有下崖后,令狐沖解開田伯光穴道,邀他和風清揚及自己一同進食。風清揚只吃小半碗飯便飽了。田伯光憤憤不平,食不下咽,一面扒飯,一面罵人,突然間左手使勁太大,拍的一聲,竟將一只瓦碗捏成十余塊,碗片飯粒,跌得身上地下都是。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田兄何必跟一只飯碗過不去?”田伯光怒道:“他媽的,我是跟你過不去。只因為我不想殺你,咱們比武,你這小子只攻不守,這才占盡了便宜,你自己說,這公道不公道?倘若我不讓你哪,三十招之內硬砍下了你腦袋。哼!哼!他媽的那小尼……小尼……”他顯是想罵儀琳那小尼姑,但不知怎的,話到口邊,沒再往下罵了。站起身來,拔刀在手,叫道:“令狐沖,有种的再來斗過。”令狐沖道:“好!”挺劍而上。
  令狐沖又施故技,對田伯光的快刀并不拆解,自此以巧招刺他。不料田伯光這次出手甚狠,拆得二十余招后,刷刷兩刀,一刀砍中令狐沖大腿,一刀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但畢竟還是刀下留情,所傷不重。令狐沖又惊又痛,劍法散亂,數招后便給田伯光踢倒。
  田伯光將刀刃架在他喉頭,喝道:“還打不打?打一次便在你身上砍几刀,縱然不殺你,也要你肢体不全,流干了血。”令狐沖笑道:“自然再打!就算令狐沖斗你不過,難道我風太師叔袖手不理,任你橫行?”田伯光道:“他是前輩高人,不會跟我動手。”說著收起單刀,心下畢竟也甚惴惴,生怕將令狐沖砍傷了,風清揚一怒出手,看來這人雖然老得很了,糟卻半點不糟,神气內斂,眸子中英華隱隱,顯然內功著實了得,劍術之高,那也不用說了,他也不必揮劍殺人,只須將自己逐下華山,那便糟糕之极了。
  令狐沖撕下衣襟,裹好了兩處創傷,走進洞中,搖頭苦笑,說道:“太師叔,這家伙改變策略,當真砍殺啦!如果給他砍中了右臂,使不得劍,這可就難以胜他了。”風清揚道:“好在天色已晚,你約他明晨再斗。今晚你不要睡,咱們窮一晚之力,我教你三招劍法。”令狐沖道:“三招?”心想只三招劍法,何必花一晚時光來教。
  風清揚道:“我瞧你人倒挺聰明的,也不知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倘若真的聰明,那么這一個晚上,或許能將這三招劍法學會了。要是資質不佳,悟心平常,那么……那么……明天早晨你也不用再跟他打了,自己認輸,乖乖的跟他下山去罷!”令狐沖听太師叔如此說,料想這三招劍法非比尋常,定然十分難學,不由得激發了他要強好胜之心,昂然道:“太師叔,徒孫要是不能在一晚間學會這三招,宁可給他一刀殺了,決不投降屈服,隨他下山。”
  風清揚笑了笑,道:“那便很好。”抬起了頭,沉思半晌,道:“一晚之間學會三招,未免強人所難,這第二招暫且用不著,咱們只學第一招和第三招。不過……不過……第三招中的許多變化,是從第二招而來,好,咱們把有關的變化都略去,且看是否管用。”自言自語,沉吟一會,卻又搖頭。令狐沖見他如此顧慮多端,不由得心痒難搔,一門武功越是難學,自然威力越強,只听風清揚又喃喃的道:“第一招中的三百六十种變化如果忘記了一變,第三招便會使得不對,這倒有些為難了。”令狐沖听得單是第一招便有三百六十种變化,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見風清揚屈起手指,數道:“歸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同人趨大有。甲轉丙,丙轉庚,庚轉癸。子丑之交,辰巳之交,午未之交。風雷是一變,山澤是一變,水火是一變。乾坤相激,震兌相激,离巽相激。三增而成五,五增而成九……”越數越是憂色重重,歎道:“沖儿,當年我學這一招,花了三個月時光,要你在一晚之間學會兩招,那是開玩笑了,你想:‘歸妹趨無妄……’”說到這里,便住了口,顯是神思不屬,過了一會,問道:“剛才我說甚么來著?”令狐沖道:“太師叔剛才說的是歸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同人趨大有。”風清揚雙眉一軒,道:“你記性倒不錯,后來怎樣?”令狐沖道:“太師叔說道:‘甲轉丙,丙轉庚,庚轉癸……’”一路背誦下去,竟然背了一小半,后面的便記不得了。風清揚大奇,問道:“這獨孤九劍的總訣,你曾學過的?”令狐沖道:“徒孫沒學過,不知這叫做‘獨孤九劍’。”風清揚問道:“你沒學過,怎么會背?”令狐沖道:“我剛才听得太師叔這么念過。”
  風清揚滿臉喜色,一拍大腿,道:“這就有法子了。一晚之間雖然學不全,然而可以硬記,第一招不用學,第三招只學小半招好了。你記著。歸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同人趨大有……”一路念將下去,足足念了三百余字,才道:“你試背一遍。”令狐沖早就在全神記憶,當下依言背誦,只錯了十來個字。風清揚糾正了,令狐沖第二次再背,只錯了七個字,第三次便沒再錯。風清揚甚是高興,道:“很好,很好!”又傳了三百余字口訣,待令狐沖記熟后,又傳三百余字。那“孤獨九劍”的總訣足足有三千余字,而且內容不相連貫,饒是令狐沖記性特佳,卻也不免記得了后面,忘記了前面,直花了一個多時辰,經風清揚一再提點,這才記得一字不錯。風清揚要他從頭至尾連背三遍,見他确已全部記住,說道:“這總訣是獨孤九劍的根本關鍵,你此刻雖記住了,只是為求速成,全憑硬記,不明其中道理,日后甚易忘記。從今天起,須得朝夕念誦。”令狐沖應道:“是!”
  風清揚道:“九劍的第一招‘總訣式’,有种种變化,用以体演這篇總訣,現下且不忙學。第二招是‘破劍式’,用以破解普天下各門各派的劍法,現下也不忙學。第三招‘破刀式’,用以破解單刀、雙刀、柳葉刀、鬼頭刀、大砍刀、斬馬刀种种刀法。田伯光使的是單刀中的快刀法,今晚只學專門對付他刀法的這一部分。”
  令狐沖听得獨孤九劍的第二招可破天下各門各派的劍法,第三招可破种种刀法,惊喜交集,說道:“這九劍如此神妙,徒孫直是聞所未聞。”興奮之下,說話聲音也顫抖了。
  風清揚道:“獨孤九劍的劍法你師父沒見識過,這劍法的名稱,他倒听見過的。只不過他不肯跟你們提起罷了。”令狐沖大感奇怪,問道:“卻是為何?”風清揚不答他此問,說道:“這第三招‘破刀式’講究以輕御重,以快制慢。田伯光那廝的快刀是快得很了,你卻要比他更快。以你這等少年,和他比快,原也可以,只是或輸或贏,并無必胜把握。至于我這等糟老頭子,卻也要比他快,唯一的法子便是比他先出招。你料到他要出甚么招,卻搶在他頭里。敵人手還沒提起,你長劍已指向他的要害,他再快也沒你快。”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6

令狐沖連連點頭,道:“是,是!想來這是教人如何料敵机先。”風清揚拍手贊道:“對,對!孺子可教。‘料敵机先’這四個字,正是這劍法的精要所在,任何人一招之出,必定有若干征兆。他下一刀要砍向你的左臂,眼光定會瞧向你左臂,如果這時他的單刀正在右下方,自然會提起刀來,划個半圓,自上而下的斜向下砍。”于是將這第三劍中克破快刀的种种變化,一項項詳加剖析。令狐沖只听得心曠神怡,便如一個鄉下少年忽地置身于皇宮內院,目之所接,耳之所聞,莫不新奇万端。這第三招變化繁复之极,令狐沖于一時之間,所能領會的也只十之二三,其余的便都硬記在心。一個教得起勁,一個學得用心,竟不知時刻之過,猛听得田伯光在洞外大叫:“令狐兄,天光啦,睡醒了沒有?”
  令狐沖一呆,低聲道:“啊喲,天亮啦。”風清揚歎道:“只可惜時刻太過迫促,但你學得极快,已遠過我的指望。這就出去跟他打罷!”令狐沖道:“是。”閉上眼睛,將這一晚所學大要,默默存想了一遍,突然睜開眼來,道:“太師叔,徒孫尚有一事未明,何以這种种變化,盡是進手招數,只攻不守?”風清揚道:“獨孤九劍,有進無退!招招都是進攻,攻敵之不得不守,自己當然不用守了。創制這套劍法的獨孤求敗前輩,名字叫做‘求敗’,他老人家畢生想求一敗而不可得,這劍法施展出來,天下無敵,又何必守?如果有人攻得他老人家回劍自守,他老人家真要心花怒放,喜不自胜了。”令狐沖喃喃的道:“獨孤求敗,獨孤求敗。”想象當年這位前輩仗劍江湖,無敵于天下,連找一個對手來逼得他回守一招都不可得,委實令人可惊可佩。
  只听田伯光又在呼喝:“快出來,讓我再砍你兩刀。”令狐沖叫道:“我來也!”風清揚皺眉道:“此刻出去和他接戰,有一事大是凶險,他如上來一刀便將你右臂或右腕砍傷,那只有任他宰割,更無反抗之力了。這件事可真叫我擔心。”
  令狐沖意气風發,昂然道:“徒孫盡力而為!無論如何,決不能辜負了太師叔這一晚盡心教導。”提劍出洞,立時裝出一副萎靡之狀,打了個呵欠,又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眼睛,說道:“田兄起得好早,昨晚沒好睡嗎?”心中卻在盤算:“我只須挨過眼前這個難關,再學几個時辰,便永遠不怕他了。”田伯光一舉單刀,說道:“令狐兄,在下實在無意傷你,但你太也固執,說甚么也不肯隨我下山。這般斗將下去,逼得我要砍你十刀廿刀,令得你遍体鱗傷,豈不是十分的對你不住?”令狐沖心念一動,說道:“倒也不須砍上十刀廿刀,你只須一刀將我右臂砍斷,要不然砍傷了我右手,叫我使不得劍。那時候你要殺要擒,豈不是悉隨尊便?”田伯光搖頭道:“我只是要你服輸,何必傷你右手右臂?”令狐沖心中大喜,臉上卻裝作深有憂色,說道:“只怕你口中雖這么說,輸得急了,到頭來還是甚么野蠻的毒招都使將出來。”田伯光道:“你不用以言語激我。田伯光一來跟你無怨無仇,二來敬你是條有骨气的漢子,三來真的傷你重了,只怕旁人要跟我為難。出招罷!”令狐沖道:“好!田兄請。”田伯光虛晃一刀,第二刀跟著斜劈而出,刀光映日,勢道甚是猛惡。令狐沖待要使用“獨孤九劍”中第三劍的變式予以破解,哪知田伯光的刀法實在太快,甫欲出劍,對方刀法已轉,終是慢了一步。他心中焦急,暗叫:“糟糕,糟糕!新學的劍法竟然完全用不上,太師叔一定在罵我蠢才。”再拆數招,額頭汗水已涔涔而下。豈知自田伯光眼中看出來,卻見他劍法凌厲之极,每一招都是自己刀法的克星,心下也是吃惊不小,尋思:“他這几下劍法,明明已可將我斃了,卻為甚么故意慢了一步?是了,他是手下留情,要叫我知難而退。可是我雖然‘知難’,苦在不能‘而退’,非硬挺到底不可。”他心中這么想,單刀劈出時勁力便不敢使足。兩人互相忌憚,均是小心翼翼的拆解。又斗一會,田伯光刀法漸快,令狐沖應用獨孤氏第三劍的變式也漸趨純熟,刀劍光芒閃爍,交手越來越快。驀地里田伯光大喝一聲,右足飛起,踹中令狐沖小腹。令狐沖身子向后跌出,心念電轉:“我只須再有一日一夜的時刻,明日此時定能制他。”當即摔劍脫手,雙目緊閉,凝住呼吸,假作暈死之狀。田伯光見他暈去,吃了一惊,但深知他狡譎多智,不敢俯身去看,生怕他暴起襲擊,敗中求胜,當下橫刀身前,走近几步,叫道:“令狐兄,怎么了?”叫了几聲,才見令狐沖悠悠醒轉,气息微弱,顫聲道:“咱們……咱們再打過。”支撐著要站起身來,左腿一軟,又摔倒在地。田伯光道:“你是不行的了,不如休息一日,明儿隨我下山去罷。”令狐沖不置可否,伸手撐地,意欲站起,口中不住喘气。田伯光更無怀疑,踏上一步,抓住他右臂,扶了他起來,但踏上這一步時若有意,若無意的踏住了令狐沖落在地下的長劍,右手執刀護身,左手又正抓在令狐沖右臂的穴道之上,叫他無法行使詭計。令狐沖全身重量都挂在他的左手之上,顯得全然虛弱無力,口中卻兀自怒罵:“誰要你討好?他奶奶的。”一跛一拐的回入洞中。風清揚微笑道:“你用這法子取得了一日一夜,竟不費半點力气,只不過有點儿卑鄙無恥。”令狐沖笑道:“對付卑鄙無恥之徒,說不得,只好用點卑鄙無恥的手段。”風清揚正色道:“要是對付正人君子呢?”令狐沖一怔,道:“正人君子?”一時答不出話來。風清揚雙目炯炯,瞪視著令狐沖,森然問道:“要是對付正人君子,那便怎樣?”令狐沖道:“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倘若想要殺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的時候,卑鄙無恥的手段,也只好用上這么一點半點了。”風清揚大喜,朗聲道:“好,好!你說這話,便不是假冒為善的偽君子。大丈夫行事,愛怎樣便怎樣,行云流水,任意所至,甚么武林規矩,門派教條,全都是放他媽的狗臭屁!”
  令狐沖微微一笑,風清揚這几句話當真說到了他心坎中去,听來說不出的痛快,可是平素師父諄諄叮囑,宁可性命不要,也決計不可違犯門規,不守武林規矩,以致敗了華山派的清譽,太師叔這番話是不能公然附和的;何況“假冒為善的偽君子”云云,似乎是在譏刺他師父那“君子劍”的外號,當下只微微一笑,并不接口。
  風清揚伸出干枯的手指撫摸令狐沖頭發,微笑道:“岳不群門下,居然有你這等人才,這小子眼光是有的,倒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他所說的“這小子”,自然是指岳不群了。他拍拍令狐沖的肩膀,說道:“小娃子很合我心意,來來來,咱們把獨孤大俠的第一劍和第三劍再練上一些。”當下又將獨孤氏的第一劍擇要講述,待令狐沖領悟后,再將第三劍中的有關變化,連講帶比,細加指點。后洞中所遺長劍甚多,兩人都以華山派的長劍比划演式。令狐沖用心記憶,遇到不明之處,便即詢問。這一日時候充裕,學劍時不如前晚之迫促,一劍一式均能闡演周詳。晚飯之后,令狐沖睡了兩個時辰,又再學招。次日清晨,田伯光只道他早一日受傷不輕,竟然并不出聲索戰。令狐沖樂得在后洞繼續學劍,到得午末未初,獨孤式第三劍的种种變化已盡數學全。風清揚道:“今日倘若仍然打他不過,也不要緊。再學一日一晚,無論如何,明日必胜。”令狐沖應了,倒提本派前輩所遺下的一柄長劍,緩步走出洞來,見田伯光在崖邊眺望,假作惊异之色,說道:“咦,田兄,你怎么還不走?”田伯光道:“在下恭候大駕。昨日得罪,今日好得多了罷?”令狐沖道:“也不見得好,腿上給田兄所砍的這一刀,痛得甚是厲害。”田伯光笑道:“當日在衡陽相斗,令狐兄傷勢可比今日重得多了,卻也不曾出過半句示弱之言。我深知你鬼計多端,你這般裝腔作勢,故意示弱,想攻我一個出其不意,在下可不會上當。”
  令狐沖笑道:“你這當已經上了,此刻就算醒覺,也來不及啦!田兄,看招!”劍隨聲出,直刺其胸。田伯光舉刀急擋,卻擋了個空。令狐沖第二劍又已刺了過來。田伯光贊道:“好快!”橫刀封架。令狐沖第三劍、第四劍又已刺出,口中說道:“還有快的。”第五劍、第六劍跟著刺出,攻勢既發,竟是一劍連著一劍,一劍快似一劍,連綿不絕,當真學到了這獨孤劍法的精要,“獨孤九劍,有進無退”,每一劍全是攻招。十余劍一過,田伯光膽戰心惊,不知如何招架才是,令狐沖刺一劍,他便退一步,刺得十余劍,他已退到了崖邊。令狐沖攻勢絲毫不緩,刷刷刷刷,連刺四劍,全是指向他要害之處。田伯光奮力擋開了兩劍,第三劍無論如何擋不開了,左足后退,卻踏了個空。他知道身后是万丈深谷,這一跌下去勢必粉身碎骨,便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猛力一刀砍向地下,借勢穩住身子。令狐沖的第四劍已指在他咽喉之上。田伯光臉色蒼白,令狐沖也是一言不發,劍尖始終不离他的咽喉。過了良久,田伯光怒道:“要殺便殺,婆婆媽媽作甚?”令狐沖右手一縮,向后縱開數步,道:“田兄一時疏忽,給小弟占了机先,不足為憑,咱們再打過。”田伯光哼了一聲,舞動單刀,猶似狂風驟雨般攻將過來,叫道:“這次由我先攻,可不能讓你占便宜了。”令狐沖眼見他鋼刀猛劈而至,長劍斜挑,徑刺他小腹,自己上身一側,已然避開了他刀鋒。田伯光見他這一劍來得峻急,疾回單刀,往他劍上砸去,自恃力大,只須刀劍相交,准能將他長劍砸飛。令狐沖只一劍便搶到了先著,第二劍、第三劍源源不絕的發出,每一劍都是又狠且准,劍尖始終不离對手要害。田伯光擋架不及,只得又再倒退,十余招過去,竟然重蹈覆轍,又退到了崖邊。令狐沖長劍削下,逼得他提刀護住下盤,左手伸出,五指虛抓,正好搶到空隙,五指指尖离他胸口膻中穴已不到兩寸,凝指不發。田伯光曾兩次被他以手指點中膻中穴,這一次若再點中,身子委倒時不再是暈在地下,卻要跌入深谷之中了,眼見他手指虛凝,顯是有意容讓。兩人僵持半晌,令狐沖又再向后躍開。田伯光坐在石上,閉目養了會神,突然間一聲大吼,舞刀搶攻,一口鋼刀直上直下,勢道威猛之极。這一次他看准了方位,背心向山,心想縱然再給你逼得倒退,也是退入山洞之中,說甚么也要決一死戰。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6

令狐沖此刻于單刀刀招的种种變化,已盡數了然于胸,待他鋼刀砍至,側身向右,長劍便向他左肩削去。田伯光回刀相格,令狐沖的長劍早已收而刺他左腰。田伯光左臂与左腰相去不到一尺,但這一回刀,守中帶攻,含有反擊之意,力道甚勁,鋼刀直蕩了出去,急切間已不及收刀護腰,只得向右讓了半步。令狐沖長劍起處,刺向他左頰。田伯光舉刀擋架,劍尖忽地已指向左腿。田伯光無法再擋,再向右踏出一步。令狐沖一劍連著一劍,盡是攻他左側,逼得他一步又一步地向右退讓,十余步一跨,已將他逼向右邊石崖的盡頭。該處一塊大石壁阻住了退路,田伯光背心靠住岩石,舞起七八個刀花,再也不理令狐沖長劍如何攻來,耳中只听得嗤嗤聲響,左手衣袖、左邊衣衫、左足褲管已被長劍接連划中了六劍。這六劍均是只破衣衫,不傷皮肉,但田伯光心中雪亮,這六劍的每一劍都能教自己斷臂折足,破肚開膛,到這地步,霎時間只覺万念俱灰,哇的一聲,張嘴噴出一大口鮮血。令狐沖接連三次將他逼到了生死邊緣,數日之前,此人武功還遠胜于己,此刻竟是生殺之權操于己手,而且胜來輕易,大是行有余力,臉上不動聲色,心下卻已大喜若狂,待見他大敗之后口噴鮮血,不由得歉疚之情油然而生,說道:“田兄,胜敗乃是常事,何必如此?小弟也曾折在你手下多次!”田伯光拋下單刀,搖頭道:“風老前輩劍術如神,當世無人能敵,在下永遠不是你的對手了。”令狐沖替他拾起單刀,雙手遞過,說道:“田兄說得不錯,小弟僥幸得胜,全憑風太師叔的指點。風太師叔想請田兄答應一件事。”田伯光不接單刀,慘然道:“田某命懸你手,有甚么好說的。”令狐沖道:“風太師叔隱居已久,不預世事,不喜俗人煩扰。田兄下山之后,請勿對人提起他老人家的事,在下感激不盡。”田伯光冷冷的道:“你只須這么一劍刺將過來,殺人滅口,豈不干脆?”令狐沖退后兩步,還劍入鞘,說道:“當日田兄武藝遠胜于我之時,倘若一刀將我殺了,焉有今日之事?在下請田兄不向旁人泄露我風太師叔的行蹤,乃是相求,不敢有絲毫脅迫之意。”田伯光道:“好,我答允了。”令狐沖深深一揖,道:“多謝田兄。”田伯光道:“我奉命前來請你下山。這件事田某干不了,可是事情沒完。講打,我這一生是打你不過的了,卻未必便此罷休。田某性命攸關,只好爛纏到底,你可別怪我不是好漢子的行徑。令狐兄,再見了。”說著一抱拳,轉身便行。令狐沖想到他身中劇毒,此番下山,不久便毒發身亡,和他惡斗數日,不知不覺間已對他生出親近之意,一時沖動,脫口便想叫將出來:“我隨你下山便了。”但隨即想起,自己被罰在崖上思過,不奉師命,決不能下崖一步,何況此人是個作惡多端的采花大盜,這一隨他下山,變成了和他同流合污,將來身敗名裂,禍患無窮,話到口邊,終于縮住。眼見他下崖而去,當即回入山洞,向風清揚拜伏在地,說道:“太師叔不但救了徒孫性命,又傳了徒孫上乘劍術,此恩此德,永難報答。”風清揚微笑道:“上乘劍術,上乘劍術,嘿嘿,還差得遠呢。”他微笑之中,大有寂寞凄涼的味道。令狐沖道:“徒孫斗膽,求懇太師叔將獨孤九劍的劍法盡數傳授。”風清揚道:“你要學獨孤九劍,將來不會懊悔么?”
  令狐沖一怔,心想將來怎么會懊悔?一轉念間,心道:“是了,這獨孤九劍并非本門劍法,太師叔是說只怕師父知道之后會見責于我。但師父本來不禁我涉獵別派劍法,曾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再者,我從石壁的圖形之中,已學了不少恒山、衡山、泰山、嵩山各派的劍法,連魔教十長老的武功也已學了不少。這獨孤九劍如此神妙,實是學武之人夢寐以求的絕世妙技,我得蒙本門前輩指點傳授,當真是莫大的机緣。”當即拜道:“這是徒孫的畢生幸事,將來只有感激,決無懊悔。”風清揚道:“好,我便傳你。這獨孤九劍我若不傳你,過得几年,世上便永遠沒這套劍法了。”說時臉露微笑,顯是深以為喜,說完之后,神色卻轉凄涼,沉思半晌,這才說道:“田伯光決不會就此甘心,但縱然再來,也必在十天半月之后。你武功已胜于他,陰謀詭計又胜于他,永遠不必怕他了。咱們時候大為充裕,須得從頭學起,扎好根基。”于是將獨孤九劍第一劍的“總訣式”依著口訣次序,一句句的解釋,再傳以种种附于口訣的變化。令狐沖先前硬記口訣,全然未能明白其中含意,這時得風清揚從容指點,每一刻都領悟到若干上乘武學的道理,每一刻都學到几項奇巧奧妙的變化,不由得歡喜贊歎,情難自已。一老一少,便在這思過崖上傳習獨孤九劍的精妙劍法,自“總訣式”、“破劍式”、“破刀式”以至“破槍式”、“破鞭式”、“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而學到了第九劍“破气式”。那“破槍式”包括破解長槍,大戟、蛇矛、齊眉棍、狼牙棒、白蜡杆、禪杖、方便鏟种种長兵刃之法。“破鞭式”破的是鋼鞭、鐵鑭、點穴橛、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鐵牌、八角槌、鐵椎等等短兵刃,“破索式”破的是長索,軟鞭、三節棍,鏈子槍、鐵鏈、漁网、飛錘流星等等軟兵刃。雖只一劍一式,卻是變化無窮,學到后來,前后式融會貫通,更是威力大增。最后這三劍更是難學。“破掌式”破的是拳腳指掌上的功夫,對方既敢以空手來斗自己利劍,武功上自有极高造詣,手中有無兵器,相差已是极微。天下的拳法、腿法、指法、掌法繁复無比,這一劍“破掌式”,將長拳短打、擒拿點穴、魔爪虎爪、鐵沙神掌,諸般拳腳功夫盡數包括內在。“破箭式”這個“箭”字,則總羅諸般暗器,練這一劍時,須得先學听風辨器之術,不但要能以一柄長劍擊開敵人發射來的种种暗器,還須借力反打,以敵人射來的暗器反射傷敵。至于第九劍“破气式”,風清揚只是傳以口訣和修習之法,說道:“此式是為對付身具上乘內功的敵人而用,神而明之,存乎一心。獨孤前輩當年挾此劍橫行天下,欲求一敗而不可得,那是他老人家已將這套劍法使得出神入化之故。同是一門華山劍法,同是一招,使出來時威力強弱大不相同,這獨孤九劍自也一般。你縱然學得了劍法,倘若使出時劍法不純,畢竟還是敵不了當世高手,此刻你已得到了門徑,要想多胜少敗,再苦練二十年,便可和天下英雄一較長短了。”令狐沖越是學得多,越覺這九劍之中變化無窮,不知要有多少時日,方能探索到其中全部奧秘,听太師叔要自己苦練二十年,絲毫不覺惊异,再拜受教,說道:“徒孫倘能在二十年之中,通解獨孤老前輩當年創制這九劍的遺意,那是大喜過望了。”風清揚道:“你倒也不可妄自菲薄,獨孤大俠是絕頂聰明之人,學他的劍法,要旨是在一個‘悟’字,決不在死記硬記。等到通曉了這九劍的劍意,則無所施而不可,便是將全部變化盡數忘記,也不相干,臨敵之際,更是忘記得越干淨徹底,越不受原來劍法的拘束。你資質甚好,正是學練這套劍法的材料。何況當今之世,真有甚么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嘿嘿,只怕也未必。以后自己好好用功,我可要去了。”令狐沖大吃一惊,顫聲道:“太師叔,你……你到哪里去?”風清揚道:“我本在這后山居住,已住了數十年,日前一時心喜,出洞來授了你這套劍法,只是盼望獨孤前輩的絕世武功不遭滅絕而已。怎么還不回去?”令狐沖喜道:“原來太師叔便在后山居住,那再好沒有了。徒孫正可朝夕侍奉,以解太師叔的寂寞。”風清揚厲聲道:“從今以后,我再也不見華山派門中之人,連你也非例外。”見令狐沖神色惶恐,便語气轉和,說道:“沖儿,我跟你既有緣,亦复投机。我暮年得有你這樣一個佳子弟傳我劍法,實是大暢老怀。你如心中有我這樣一個太師叔,今后別來見我,以至令我為難。”令狐沖心中酸楚,道:“太師叔,那為甚么?”風清揚搖搖頭,說道:“你見到我的事,連對你師父也不可說起。”令狐沖含淚道:“是,自當遵從太師叔吩咐。”風清揚輕輕撫摸他頭,說道:“好孩子,好孩子!”轉身下崖。令狐沖跟到崖邊,眼望他瘦削的背影飄飄下崖,在后山隱沒,不由得悲從中來。
  令狐沖和風清揚相處十余日,雖然听他所談論指教的只是劍法,但于他議論風范,不但欽仰敬佩,更是覺得親近之极,說不出的投机。風清揚是高了他兩輩的太師叔,可是令狐沖內心,卻隱隱然有一股平輩知己、相見恨晚的交誼,比之恩師岳不群,似乎反而親切得多,心想:“這位太師叔年輕之時,只怕性子和我差不多,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任性行事的性格。他教我劍法之時,總是說‘人使劍法,不是劍法使人’,總說‘人是活的,劍法是死的,活人不可給死劍法所拘’。這道理千真万确,卻為何師父從來不說?”他微一沉吟,便想:“這道理師父豈有不知?只是他知道我性子太過隨便,跟我一說了這道理,只怕我得其所在,亂來一气,練劍時便不能循規蹈矩。等到我將來劍術有了小成,師父自會給我詳加解釋。師弟師妹們武功未夠火候,自然更加不能明白這上乘劍理,跟他們說了也是白說。”又想:“太師叔的劍術,自己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只可惜他老人家從來沒顯一下身手,令我大開眼界。比之師父,太師叔的劍法當然又高一籌了。”回想風清揚臉帶病容,尋思:“這十几天中,他有時輕聲歎息,顯然有甚么重大的傷心事,不知為了甚么?”歎了口气,提了長劍,出洞便練了起來。
  練了一會,順手使出一劍,竟是本門劍法的“有鳳來儀”。他一呆之下,搖頭苦笑,自言自語:“錯了!”跟著又練,過不多時,順手一劍,又是“有鳳來儀”,不禁發惱,尋思:“我只因本門劍法練得純熟,在心中已印得根深蒂固,使劍時稍一滑溜,便將練熟了的本門劍招夾了進去,卻不是獨孤劍法了。”突然間心念一閃,心道:“太師叔叫我使劍時須當心無所滯,順其自然,那么使本門劍法,有何不可?甚至便將衡山、泰山諸派劍法、魔教十長老的武功夾在其中,又有何不可?倘若硬要划分,某种劍法可使,某种劍法不可使,那便是有所拘泥了。”此后便即任意發招,倘若順手,便將本門劍法、以及石壁上种种招數摻雜其中,頓覺樂趣無窮。但五岳劍派的劍法固然各不相同,魔教十長老更似出自六七個不同門派,要將這許多不同路子的武學融為一体,几乎絕不可能。他練了良久,始終無法融合,忽想:“融不成一起,那又如何?又何必強求?”當下再也不去分辨是甚么招式,一經想到,便隨心所欲的混入獨孤九劍之中,但使來使去,總是那一招“有鳳來儀”使得最多。又使一陣,隨手一劍,又是一招“有鳳來儀”,心念一動:“要是小師妹見到我將這招‘有鳳來儀’如此使法,不知會說甚么?”
  他凝劍不動,臉上現出溫柔的微笑。這些日子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6

他凝劍不動,臉上現出溫柔的微笑。這些日子來全心全意的練劍,便在睡夢之中,想到的也只是獨孤九劍的种种變化,這時驀地里想起岳靈珊,不由得相思之情難以自已。跟著又想:“不知她是否暗中又在偷偷教林師弟學劍?師父命令雖嚴,小師妹卻向來大膽,恃著師娘寵愛,說不定又在教劍了。就算不教劍,朝夕相見,兩人定是越來越好。”漸漸的,臉上微笑轉成了苦笑,再到后來,連一絲笑意也沒有了。他心意沮喪,慢慢收劍,忽后得陸大有的聲音叫道:“大師哥,大師哥!”叫聲甚是惶急。令狐沖一惊:“啊喲不好!田伯光那廝敗退下山,說道心有不甘,要爛纏到底,莫非他打我不過,竟把個師妹擄劫了去,向我挾持?”急忙搶到崖邊,只見陸大有提著飯籃,气急敗坏的奔上來,叫道:“大……大師哥……大……師哥,大……事不妙。”
  令狐沖更是焦急,忙問:“怎么?小師妹怎么了?”陸大有縱上崖來,將飯籃在大石上一放,道:“小師妹?小師妹沒事啊。糟糕,我瞧事情不對。”令狐沖听得岳靈珊無事,已放了一大半心,問道:“甚么事情不對?”陸大有气喘喘的道:“師父、師娘回來啦。”令狐沖心中一喜,斥道:“呸!師父、師娘回山來了,那不是好得很么?怎么叫做事情不對?胡說八道!”陸大有道:“不,不,你不知道。師父、師娘一回來,剛坐定還沒几個時辰,就有好几個人拜山,嵩山、衡山、泰山三派中,都有人在內。”令狐沖道:“咱們五岳劍派聯盟,嵩山派他們有人來見師父,那是平常得緊哪。”陸大有道:“不,不……你不知道,還有三個人跟他們一起上來,說是咱們華山派的,師父卻不叫他們師兄、師弟。”
  令狐沖微感詫异,道:“有這等事?那三個人怎生模樣?”陸大有道:“一個人焦黃面皮,說是姓封,叫甚么封不平。還有一個是個道人,另一個則是矮子,都叫‘不’甚么的,倒真是‘不’字輩的人。”令狐沖點頭道:“或許是本門叛徒,早就給清出了門戶的。”陸大有道:“是啊!大師哥料得不錯。師父一見到他們,就很不高興,說道:‘封兄,你們三位早已跟華山派沒有瓜葛,又上華山來作甚?’那封不平道:‘華山是你岳師兄買下來的?就不許旁人上山?是皇帝老子封給你的?’師父哼了一聲,說道:‘各位要上華山游玩,當然听便,可是岳不群卻不是你師兄了,“岳師兄”三字,原封奉還。’那封不平道:‘當年你師父行使陰謀詭計,霸占了華山一派,這筆舊帳,今日可得算算。你不要我叫“岳師兄”,哼哼,算帳之后,你便跪在地下哀求我再叫一聲,也難求得動我呢。’”
  令狐沖“哦”了一聲,心想:“師父可真遇上了麻煩。”陸大有又道:“咱們做弟子的听得都十分生气,小師妹第一個便喝罵起來,不料師娘這次卻脾气忒也溫和,竟不許小師妹出聲。師父顯然沒將這三人放在心上,淡淡的道:‘你要算帳?算甚么帳?要怎樣算法?’那封不平大聲道:‘你篡奪華山派掌門之位,已二十多年啦,到今天還做不夠?應該讓位了罷?’師父笑道:‘各位大動陣仗的來到華山,卻原來想奪在下這掌門之位。那有甚么希罕?封兄如自忖能當這掌門,在下自當奉讓。’那封不平道:‘當年你師父憑著陰謀詭計,篡奪了本派掌門之位,現下我已稟明五岳盟主左盟主,奉得旗令,來執掌華山一派。’說著從怀中掏出一支小旗,展將開來,果然便是五岳旗令。”令狐沖怒道:“左盟主管得未免太寬了,咱們華山派本門之事,可用不著他來管閒事。他有甚么資格能廢立華山派的掌門?”陸大有道:“是啊,師娘當時也就這么說。可是嵩山派那姓陸的老頭仙鶴手陸柏,就是在衡山劉師叔府上見過的那老家伙,卻极力替那封不平撐腰,說道華山派掌門該當由那姓封的來當,和師娘爭執不休。泰山派、衡山派那兩個人,說來气人,也都和封不平做一伙儿。他們三派聯群結党,來和華山派為難來啦。就只恒山派沒人參預。大……大師哥,我瞧著情形不對,赶緊來給你報訊。”
  令狐沖叫道:“師門有難,咱們做弟子的只教有一口气在,說甚么也要給師父賣命。六師弟,走!”陸大有道:“對!師父見你是為他出力,一定不會怪你擅自下崖。”令狐沖飛奔下崖,說道:“師父就算見怪,也不打緊。師父是彬彬君子,不喜和人爭執,說不定真的將掌門人之位讓給了旁人,那豈不糟糕……”說著展開輕功疾奔。
  令狐沖正奔之間,忽听得對面山道上有人叫道:“令狐沖,令狐沖,你在哪儿?”令狐沖道:“是誰叫我?”跟著几個聲音齊聲問道:“你是令狐沖?”令狐沖道:“不錯!”突然間兩個人影一晃,擋在路心。山道狹窄,一邊更下臨万丈深谷,這二人突如其來的在山道上現身,突兀無比,令狐沖奔得正急,險些撞在二人身上,急忙止步,和那二人相去已不過尺許。只見這二人臉上都是凹凹凸凸,又滿是皺紋,甚為可怖,一惊之下,轉身向后縱開丈余,喝問:“是誰?”卻見背后也是兩張极其丑陋的臉孔,也是凹凹凸凸,滿是皺紋,這兩張臉和他相距更不到半尺,兩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到他鼻子,令狐沖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向旁踏出一步,只見山道臨谷處又站著二人,這二人的相貌与先前四人頗為相似。陡然間同時遇上這六個怪人,令狐沖心中怦怦大跳,一時手足無措。在這霎息之間,令狐沖已被這六個怪人擠在不到三尺見方的一小塊山道之中,前面二人的呼吸直噴到他臉上,而后頸熱呼呼地,顯是后面二人的呼吸。他忙伸手去拔劍,手指剛碰到劍柄,六個怪人各自跨上半步,往中間一擠,登時將他擠得絲毫無法動彈。只听得陸大有在身后大叫:“喂,喂,你們干甚么?”饒是令狐沖机變百出,在這剎那之間,也不由得嚇得沒了主意。這六人如鬼如魅,似妖似怪,容顏固然可怖,行動更是詭异。令狐沖雙臂向外力張,要想推開身前二人,但兩條手臂被那二人擠住,卻哪里推得出去?他心念電閃:“定是封不平他們一伙的惡徒。”驀地里全身一緊,几乎气也喘不過來,四個怪人加緊擠攏,只擠得他骨骼格格有聲。令狐沖不敢与面前怪人眼睜睜的相對,急忙閉住了雙眼,只听得有個尖銳的聲音說道:“令狐沖,我們帶你去見小尼姑。”令狐沖心道:“啊喲,原來是田伯光這廝的一伙。”叫道:“你們不放開我,我便拔劍自殺!令狐沖宁死……”突覺雙臂已被兩只手掌牢牢握住,兩只手掌直似鐵鉗。令狐沖空自學了獨孤九劍,卻半點施展不出,心中只是叫苦。只听得又一人道:“乖乖小尼姑要見你,听話些,你也是乖孩子。”又一人道:“死了不好,你如自殺,我整得你死去活來。”另一人道:“他死都死了,你還整得他死去活來干么?”先一人道:“你要嚇他,便不可說給他听。給他一听見,便嚇不倒了。”先一人道:“我偏要嚇,你又待怎樣?”另一人道:“我說還是勸他听話的好。”先一人道:“我說要嚇,便是要嚇。”另一人道:“我喜歡勸。”兩人竟爾互相爭執不休。令狐沖又惊又惱,听他二人這般瞎吵,心想:“這六個怪人武功雖高,卻似乎蠢得厲害。”當即叫道:“嚇也沒用,勸也沒用,你們不放我,我可要自己咬斷舌頭自殺了。”突覺臉頰上一痛,已被人伸手捏住了雙頰。只听另一個聲音道:“這小子倔強得緊,咬斷了舌頭,不會說話,小尼姑可不喜歡。”又有一人道:“咬斷舌頭便死了,豈但不會說話而已!”另一人道:“未必便死。不信你倒咬咬看。”先一人道:“我說要死,所以不咬,你倒咬咬看。”另一人道:“我為甚么要咬自己舌頭?有了,叫他來啊。”
  只听得陸大有“啊”的一聲大叫,顯是給那些怪人捉住了,只听一人喝道:“你咬斷自己舌頭,試試看,死還是不死?快咬,快咬!”陸大有叫道:“我不咬,咬了一定要死。”一人道:“不錯,咬斷舌頭定然要死,連他也這么說。”另一人道:“他又沒死,這話作不得准。”另一人道:“他沒咬斷舌頭,自然不死。一咬,便死!”令狐沖運勁雙臂,猛力一掙,手腕登時疼痛入骨,卻哪里掙得動分毫?立然間情急智生,大叫一聲,假裝暈了過去。六個怪人齊聲惊呼,捏住令狐沖臉頰的人立時松手。一人道:“這人嚇死啦!”又一人道:“嚇不死的,哪會如此沒用。”另一人道:“就算是死了,也不是嚇死的。”先一人道:“那么是怎生死的?”陸大有只道大師哥真的給他們弄死了,放聲大哭。一個怪人道:“我說是嚇死的。”另一人道:“你抓得太重,是抓死的。”又一人道:“到底是怎生死的?”令狐沖大聲道:“我自閉經脈,自殺死的!”
  六怪听他突然說話,都嚇了一跳,隨即齊聲大笑,都道:“原來沒死,他是裝死。”令狐沖道:“我不是裝死,我死過之后,又活轉來了。”一怪道:“你當真會自閉經脈?這功夫可難練得緊,你教教我。”另一怪道:“這自閉經脈之法高深得很,這小子不會的,他是騙你。”令狐沖道:“你說我不會?我倘若不會,剛才又怎會自閉經脈而死?”那怪人搔了搔頭,道:“這個……這個……可有點儿奇了。”
  令狐沖見這六怪武功雖然甚高,頭腦果然魯鈍之至,便道:“你們再不放開我,我可又要自閉經脈啦,這一次死了之后,可就活不轉了。”抓住他的手腕的二怪登時松手,齊道:“你死不得,你要死了,大大的不妙。”令狐沖道:“要我不死也可以,你們讓開路,我有要事去辦。”擋在他身前的二怪同時搖頭,一齊搖向左,又一齊搖向右,齊聲道:“不行,不行。你得跟我去見小尼姑。”令狐沖睜眼提气,身子縱起,便欲從二怪頭頂飛躍而過,不料二怪跟著躍高,動作快得出奇,兩個身子便如一堵飛牆,擋在他身前。令狐沖和二怪身子一撞,便又掉了下來。他身在半空之時,已伸手握住劍柄,手臂向外一掠,便欲抽劍,突然間肩頭一重,在他身后的二怪各伸一掌,分按他雙肩,他長劍只离鞘一尺,便抽不出來。按在他肩頭的兩只手掌上各有數百斤力道,他身子登時矮了下去,別說拔劍,連站立也已有所不能。二怪將他按倒后,齊聲笑道:“抬了他走!”站在他身前的二怪各伸一手,抓住他足踝,便將他抬了起來。陸大有叫道:“喂,喂!你們干甚么?”一怪道:“這人嘰哩咕嚕,殺了他!”舉掌便要往他頭頂拍落。令狐沖大叫:“殺不得,殺不得!”那怪人道:“好,听你這小子的,不殺便不殺,點了他的啞穴。”竟不轉身,反手一指,嗤得一聲響,已點了陸大有的啞穴。陸大有正在大叫,但那“啊”的一聲突然從中斷絕,恰如有人拿一把剪刀將他的叫聲剪斷了一般,身子跟著縮成一團。令狐沖見他這點穴手法認穴之准,勁力之強,生平實所罕見,不由得大為欽佩,喝彩道:“好功夫!”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6

那怪人大為得意,笑道:“那有甚么希奇,我還有許多好功夫呢,這就試演几种給你瞧瞧。”若在平時,令狐沖原欲大開眼界,只是此刻挂念師父的安危,心下大為焦慮,叫道:“我不要看!”那怪人怒道:“你為甚么不看?我偏要你看。”縱身躍起,從令狐沖和抓著他的四名怪人頭頂飛越而過,身子從半空橫過時平掠而前,有如輕燕,姿式美妙已极。令狐沖不由得脫口又贊:“好啊!”那怪人輕輕落地,微塵不起,轉過身來時,一張長長的馬臉上滿是笑容,道:“這不算甚么,還有更好的呢。”此人年紀少說也有六七十歲,但性子恰似孩童一般,得人稱贊一句,便欲賣弄不休,武功之高明深厚,与性格之幼稚淺薄,恰是兩個极端。
  令狐沖心想:“師父、師娘正受困于大敵,對手有嵩山、泰山諸派好手相助,我便赶了去,那也無濟于事,何不騙這几個怪人前去,以解師父、師娘之厄?”當即搖頭道:“你們這點功夫,到這里來賣弄,那可差得遠了。”那人道:“甚么差得遠?你不是給我們捉住了嗎?”令狐沖道:“我是華山派的無名小卒,要捉住我還不容易?眼前山上聚集了嵩山、泰山、衡山、華山各派好手,你們又豈敢去招惹?”那人道:“要惹便去惹,有甚么不敢?他們在哪里?”另一人道:“我們打賭贏了小尼姑,小尼姑就叫我們來抓令狐沖,可沒叫我去惹甚么嵩山、泰山派的好手。贏一場,只做一件事,做得多了,太不上算。這就走罷。”
  令狐沖心下寬慰:“原來他們是儀琳小師妹差來的?那么倒不是我對頭。看來他們是打賭輸了,不得不來抓我,卻要強好胜,自稱贏了一場。”當下笑道:“對了,那個嵩山派的好手說道,他最瞧不起那六個橘子皮的馬臉老怪,一見到便要伸手將他們一個個像捏螞蟻般捏死了。只可惜那六個老怪一听到他聲音,便即遠遠逃去,說甚么也找他們不到。”六怪一听,立時气得哇哇大叫,抬著令狐沖的四怪將他身子放下,你一言我一語的道:“這人在哪里?快帶我們去,跟他們較量較量。”“甚么嵩山派、泰山派,桃谷六仙還真不將他們放在眼里。”“這人活得不耐煩了,膽敢要將桃谷六仙像捏螞蟻般捏死?”令狐沖道:“你們自稱桃谷六仙,他口口聲聲的卻說桃谷六鬼,有時又說桃谷六小子。六仙哪,我勸你們還是遠而避之的為妙,這人武功厲害得很,你們打他不過的。”一怪大叫:“不行,不行!這就去打個明白。”另一怪道:“我瞧情形不妙,這嵩山派的高手既然口出大言,必有惊人的藝業。他叫我們桃谷六小子,那么定是我們的前輩,想來一定斗他不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們快快回去罷。”另一人道:“六弟最是膽小,打都沒打,怎知斗他不過?”那膽小怪人道:“倘若當真給他像捏螞蟻般捏死了,豈不倒霉?打過之后,已經給他捏死,又怎生逃法?”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7

令狐沖暗暗好笑,說道:“是啊,要逃就得赶快,倘若給他得知訊息,追將過來,你們就逃不掉了。”
  那膽小怪人一听,飛身便奔,一晃之間便沒了蹤影。令狐沖吃了一惊,心想:“這人輕身功夫竟然如此了得。”卻听一怪道:“六弟怕事,讓他逃走好了,咱們卻要去斗斗那嵩山派的高手。”其余四怪都道:“去,去!桃谷六仙天下無敵,怕他何來?”
  一個怪人在令狐沖肩上輕輕一拍,說道:“快帶我們去,且看他怎生將我們像捏螞蟻般捏死了。”令狐沖道:“帶你們去是可以的,但我令狐沖堂堂男子,決不受人脅迫。我不過听那嵩山派的高手對你們六位大肆嘲諷,心怀不平,又見到你們六位武功高強,心下十分佩服,這才有意仗義帶你們去找他們算帳。倘若你們仗著人多勢眾,硬要我做這做那,令狐沖死就死了,決不依從。”
  五個怪人同時拍手,叫道:“很好,你挺有骨气,又有眼光,看得出我們六兄弟武功高強,我兄弟們也很佩服。”令狐沖道:“既然如此,我便帶你們去,只是見到他之時,不可胡亂說話,胡亂行事,免得武林中英雄好漢恥笑桃谷六仙淺薄幼稚,不明世務。一切須听我吩咐,否則的話,你們大大丟我的臉,大伙儿都面上無光了。”他這几句話原只是意存試探,不料五怪听了之后,沒口子的答應,齊聲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咱們決不能讓人家再說桃谷六仙淺薄幼稚,不明世務。”看來“淺薄幼稚,不明世務”這八字評語,桃谷六仙早就听過許多遍,心下深以為恥,令狐沖這話正打中了他們心坎。令狐沖點頭道:“好,各位請跟我來。”當下快步順著山道走去,五怪隨后跟去。行不到數里,只見那膽小怪人在山岩后探頭探腦的張望,令狐沖心想此人須加激勵,便道:“嵩山派那老儿的武功比你差得遠了,不用怕他。咱們大伙儿去找他算帳,你也一起去罷。”那人大喜,道:“好,我也去。”但隨即又問:“你說那老儿的武功和我差得遠,到底是我高得多,還是他高得多?”此人既然膽小,便十分的謹慎小心。令狐沖笑道:“當然是你高得多。剛才你脫身飛奔,輕功高明之极,那嵩山派的老儿無論如何追你不上。”那人大為高興,走到他身旁,不過兀自不放心,問道:“倘若他當真追上了我,那便如何?”令狐沖道:“我和你寸步不离,他如膽敢追上了你,哼,哼!”手拉長劍劍柄,出鞘半尺,拍的一聲,又推入了鞘中,道:“我便一劍將他殺了。”那人大喜,叫道:“妙极,妙极!你說過的話可不能不算數。”令狐沖道:“這個自然。不過他如追你不上,我便不殺他了。”那人笑道:“是啊,他追我不上,便由得他去。”令狐沖暗暗好笑,心想:“你一發足奔逃,要想追上你可真不容易。”又想:“這六個老儿生性純朴,不是坏人,倒可交交。”說道:“在下久聞六位的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
  六個怪人哪想得到此言甚是不通,一听到他說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個個便心花怒放。那人道:“我是大哥,叫做桃根仙。”另一人道:“我是二哥,叫做桃干仙。”又一人道:“我不知是三哥還是四哥,叫做桃枝仙。”指著一怪人道:“他不知是三哥還是四哥,叫做桃葉仙。”令狐沖奇道:“你們誰是三哥四哥,怎么連自己也不知道?”
  桃枝仙道:“不是我二人不知道,是我爹爹媽媽忘了。”桃葉仙插口道:“你爹娘生你之時,如果忘了生過你,你當時一個小娃娃,怎知道世界上有沒有你這個人?”令狐沖忍笑點頭,說道:“很是,很是,幸虧我爹娘記得生過我這個人。”桃葉仙道:“可不是嗎?”令狐沖問道:“怎地是你們爹媽忘了?”桃葉仙道:“爹爹媽媽生我們兩兄弟之時,是記得誰大誰小的,過得几年便忘記了,因此也不知到底誰是老三,誰是老四。”指著桃枝仙道:“他定要爭到老三,我不叫他三哥,他便要和我打架,只好讓了他。”令狐沖笑道:“原來你們是兩兄弟。”桃枝仙道:“是啊,我們是六兄弟。”
  令狐沖心想:“有這樣的糊涂父母,難怪生了這樣糊涂的六個儿子來。”向其余二人道:“這兩位卻又怎生稱呼?”膽小怪人道:“我來說,我是六弟,叫做桃實仙。我五哥叫桃花仙。”令狐沖忍不住啞然失笑,心想:“桃花仙相貌這般丑陋,和‘桃花’二字無論如何不相稱。”桃花仙見他臉有笑容,喜道:“六兄弟之中,以我的名字最是好听,誰都及不上我。”令狐沖笑道:“桃花仙三字,當真好听,但桃根、桃干、桃枝、桃葉、桃實,五個名字也都好听得緊。妙极,妙极,要是我也有這樣美麗動听的名字,我可要歡喜死了。”
  桃谷六仙無不心花怒放,手舞足蹈,只覺此人實是天下第一好人。令狐沖笑道:“咱們這便去罷。請哪一位桃兄去解了我師弟的穴道。你們的點穴手段太高,我是說甚么也解不開的。”桃谷六仙又各得一頂高帽,立時涌將過去,爭先恐后的給陸大有解開了穴道。從思過崖到華山派的正气堂,山道有十一里之遙,除了陸大有外,余人腳程均快,片刻間便到。一到正气堂外,便見勞德諾、梁發、施戴子、岳靈珊、林平之等數十名師弟、師妹都站在堂外,均是憂形于色,各人見到大師哥到來,都是大為欣慰。
  勞德諾迎了上來,悄聲道:“大師哥,師父和師娘在里面見客。”令狐沖回頭向桃谷六仙打個手勢,叫他們站著不可作聲,低聲道:“這六位是我朋友,不必理會。我想去瞧瞧。”走到客廳的窗縫中向內張望。本來岳不群、岳夫人見客,弟子決不會在外窺探,但此刻本門遇上重大危難,眾弟子對令狐沖此舉誰也不覺得有甚么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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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7

第十一章 聚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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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狐沖向廳內瞧去,只見賓位上首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瘦削老者,右手執著五岳劍派令旗,正是嵩山派的仙鶴手陸柏。他下首坐著一個中年道人,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從服色瞧來,分別屬于泰山、衡山兩派,更下手又坐著三人,都是五、六十歲年紀,腰間所佩長劍均是華山派的兵刃,第一人滿臉戾气,一張黃焦焦的面皮,想必是陸大有所說的那個封不平。師父和師娘坐在主位相陪。桌上擺了清茶和點心。只听那衡山派的老者說道:“岳兄,貴派門戶之事,我們外人本來不便插嘴。只是我五岳劍派結盟聯手,共榮共辱,要是有一派處事不當,為江湖同道所笑,其余四派共蒙其羞。适才岳夫人說道,我嵩山、泰山、衡山三派不該多管閒事,這句話未免不對了。”這老者一雙眼睛黃澄澄地,倒似生了黃膽病一般。令狐沖心下稍寬:“原來他們仍在爭執這件事,師父并未屈服讓位。”岳夫人道:“魯師兄這么說,那是咬定我華山派處事不當,連累貴派的聲名了?”衡山派這姓魯的老者微微冷笑,說道:“素聞華山派宁女俠是太上掌門,往日在下也還不信,今日一見,才知果然名不虛傳。”岳夫人怒道:“魯師兄來到華山是客,今日我可不便得罪。只不過衡山派一位成名的英雄,想不到卻會這般胡言亂語,下次見到莫大先生,倒要向他請教。”那姓魯老者冷笑道:“只因在下是客,岳夫人才不能得罪,倘若這里不是華山,岳夫人便要揮劍斬我的人頭了,是也不是?”岳夫人道:“這卻不敢,我華山派怎敢來理會貴派門戶之事?貴派中人和魔教勾結,自有嵩山派左盟主清理,不用敝派插手。”衡山派劉正風和魔教長老曲洋雙雙死于衡山城外,江湖上皆知是嵩山派所殺。她提及此事,一來揭衡山派的瘡疤,二來譏刺這姓魯老者不念本門師兄弟被殺之仇,反和嵩山派的人物同來跟自己夫婦為難。那姓魯老者臉色大變,厲聲道:“古往今來,哪一派中沒有不肖弟子?我們今日來到華山,正是為了主持公道,相助封大哥清理門戶中的奸邪之輩。”岳夫人手按劍柄,森然道:“誰是奸邪之輩?拙夫岳不群外號人稱‘君子劍’,閣下的外號叫作甚么?”那姓魯老者臉上一紅,一雙黃澄澄的眼睛對著岳夫人怒目而視,卻不答話。這老者雖是衡山派中的第一代人物,在江湖上卻無多大名气,令狐沖不知他來歷,回頭問勞德諾道:“這人是誰?匪號叫作甚么?”他知勞德諾帶藝投師,拜入華山派之前在江湖上歷練已久,多知武林中的掌故軼事。勞德諾果然知道,低聲道:“這老儿叫魯連榮,正式外號叫作‘金眼雕’。但他多嘴多舌,惹人討厭,武林中人背后都管他叫‘金眼烏鴉’。”令狐沖微微一笑,心想:“這不雅的外號雖然沒人敢當面相稱,但日子久了,總會傳入他耳里,師娘問他外號,他自然明白指的決不會是‘金眼雕’而是‘金眼烏鴉’。”只听得魯連榮大聲道:“哼,甚么‘君子劍’?‘君子’二字之上,只怕得再加上一個‘偽’字。”令狐沖听他如此當面侮辱師父,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叫道:“瞎眼烏鴉,有种的給我滾了出來!”岳不群早听得門外令狐沖和勞德諾的對答,心道:“怎地沖儿下峰來了?”當即斥道:”沖儿,不得無禮。魯師伯遠來是客,你怎可沒上沒下的亂說?”
  魯連榮气得眼中如要噴出火來,華山大弟子令狐沖在衡山城中胡鬧的事,他是听人說過的,當即罵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在這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的小子!華山派門下果然是人才濟濟。”令狐沖笑道:“不錯,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結識的婊子姓魯!”岳不群怒喝:“你……你還在胡說八道!”令狐沖听得師父動怒,不敢再說,但廳上陸柏和封不平等已忍不住臉露微笑。魯連榮倏地轉身,左足一抬,砰的一聲,將一扇長窗踢得飛了出去。他不認得令狐沖,指著華山派群弟子喝道:“剛才說話的是哪一只畜生?”華山群弟子默然不語。魯連榮又罵:“他媽的,剛才說話的是哪一只畜生?”令狐沖笑道:“剛才是你自己在說話,我怎知是甚么畜生?”魯連榮怒不可遏,大吼一聲,便向令狐沖扑去。令狐沖見他來勢凶猛,向后躍開,突然間人影一閃,廳堂中飄出一個人來,銀光閃爍,錚錚有聲,已和魯連榮斗在一起,正是岳夫人。她出廳,拔劍,擋架,還擊,一气呵成,姿式又复美妙之极,雖是极快,旁人瞧在眼中卻不見其快,但見其美。岳不群道:“大家是自己人,有話不妨慢慢的說,何必動手?”緩步走到廳外,順手從勞德諾腰邊抽出長劍,一遞一翻,將魯連榮和岳夫人兩柄長劍壓住。魯連榮運勁于臂,向上力抬,不料竟然紋絲不動,臉上一紅,又再運气。岳不群笑道:“我五岳劍派同气連枝,便如自家人一般,魯師兄不必和小孩子們一般見識。”回過頭來,向令狐沖斥道:“你胡說八道,還不快向魯師伯賠禮?”
  令狐沖听了師父吩咐,只得上前躬身行禮,說道:“魯師伯,弟子瞎了眼,不知輕重,便如臭烏鴉般啞啞亂叫,污蔑了武林高人的聲譽,當真連畜生也不如。你老人家別生气,我可不是罵你。臭烏鴉亂叫亂噪,咱們只當他是放屁!”他臭烏鴉長、臭烏鴉短的說個不休,誰都知他又是在罵魯連榮,旁人還可忍住,岳靈珊已咭的一聲,笑了出來。岳不群感到魯連榮接連運了三次勁,微微一笑,收起長劍,交還給勞德諾。魯連榮劍上壓力陡然消失,手臂向上急舉,只听得當當兩聲響,兩截斷劍掉在地下,他和岳夫人手中都只剩下了半截斷劍。他正在出力和岳不群相拚,這時運勁正猛,半截斷劍向上疾挑,險些劈中了自己額角,幸好他膂力甚強,這才及時收住,但已鬧得手忙腳亂,面紅耳赤。他嘶聲怒喝:“你……你……兩個打一個!”但隨即想到,岳夫人的長劍也被岳不群以內力壓斷,眼見陸柏、封不平等人都已出廳觀斗,人人都看得出來,岳不群只是勸架,請二人罷手,卻無偏袒。但妻子的長劍被丈夫壓斷并無干系,魯連榮這一下卻無論如何受不了。他又叫:“你……你……”右足重重一頓,握著半截斷劍,頭也不回的急沖下山。岳不群壓斷二人長劍之時,便已見到站在令狐沖身后的桃谷六仙,只覺得這六人形相非常,甚感詫异,拱手道:“六位光臨華山,未曾遠迎,還望恕罪。”桃谷六仙瞪眼瞧著他,既不還禮,也不說話。令狐沖道:“這位是我師父,華山派掌門岳先生……”他一句話沒說完,封不平插口道:“是你師父,那是不錯,是不是華山派掌門,卻要走著瞧了。岳師兄,你露的這手紫霞神功可帥的很啊,可是單憑這手气功,卻未必便能執掌華山門戶。誰不知道華山派是五岳劍派之一,劍派劍派,自然是以劍為主。你一味練气,那是走入魔道,修習的可不是本門正宗心法了。”岳不群道:“封兄此言未免太過。五岳劍派都使劍,那固然不錯,可是不論哪一門、哪一派,都講究‘以气御劍’之道。劍術是外學,气功是內學,須得內外兼修,武功方克得有小成。以封兄所言,倘若只是勤練劍術,遇上了內家高手,那便相形見絀了。”封不平冷笑道:“那也不見得。天下最佳之事,莫如九流三教、醫卜星相、四書五經、十八般武藝件件皆能,事事皆精,刀法也好,槍法也好,無一不是出人頭地,可是世人壽命有限,哪能容得你每一門都去練上一練?一個人專練劍法,尚且難精,又怎能分心去練別的功夫?我不是說練气不好,只不過咱們華山派的正宗武學乃是劍術。你要涉獵旁門左道的功夫,有何不可,去練魔教的‘吸星大法’,旁人也還管你不著,何況練气?但尋常人貪多務得,練坏了門道,不過是自作自受,你眼下執掌華山一派,這般走上了歪路,那可是貽禍子弟,流毒無窮。”令狐沖心中猛地閃過一個念頭:“風太師叔只教我練劍,他……他多半是劍宗的。我跟他老人家學劍,這……這可錯了嗎?”霎時間毛骨悚然,背上滿是冷汗。
  岳不群微笑道:“‘貽禍子弟,流毒無窮’,卻也不見得。”封不平身旁那個矮子突然大聲道:“為甚么不見得?你教了這么一大批沒個屁用的弟子出來,還不是‘貽禍子弟,流毒無窮’?封師兄說你所練的功夫是旁門左道,不配做華山派的掌門,這話一點不錯,你到底是自動退位呢?還是吃硬不吃軟,要叫人拉下位來?”
  這時陸大有已赶到廳外,見大師哥瞧著那矮子,臉有疑問之色,便低聲道:“先前听他們跟師父對答,這矮子名叫成不憂。”岳不群道:“成兄,你們‘劍宗’一支,二十五年前早已离開本門,自認不再是華山派弟子,何以今日又來生事?倘若你們自認功夫了得,不妨自立門戶,在武林中揚眉吐气,將華山派壓了下來,岳某自也佩服。今日這等嚕唆不清,除了徒傷和气,更有何益?”成不憂大聲道:“岳師兄,在下和你無怨無仇,原本不必傷這和气。只是你霸占華山派掌門之位,卻教眾弟子練气不練劍,以致我華山派聲名日衰,你終究卸不了重責。成某既是華山弟子,終不能袖手旁觀,置之不理。再說,當年‘气宗’排擠‘劍宗’,所使的手段實在不明不白,殊不光明正大,我‘劍宗’弟子沒一個服气。我們已隱忍了二十五年,今日該得好好算一算這筆帳了。”
  岳不群道:“本門气宗劍宗之爭,由來已久。當日兩宗玉女峰上比劍,胜敗既決,是非亦分。事隔二十五年,三位再來舊事重提,复有何益?”
  成不憂道:“當日比劍胜敗如何,又有誰來見?我們三個都是‘劍宗’弟子,就一個也沒見。總而言之,你這掌門之位得來不清不楚,否則左盟主身為五岳劍派的首領,怎么他老人家也會頒下令旗,要你讓位?”岳不群搖頭道:“我想其中必有蹊蹺。左盟主向來見事极明,依情依理,決不會突然頒下令旗,要華山派更易掌門。”成不憂指著五岳劍派的令旗道:“難道這令旗是假的?”岳不群道:“令旗是不假,只不過令旗是啞巴,不會說話。”
  陸柏一直旁觀不語,這時終于插口:“岳師兄說五岳令旗是啞巴,難道陸某也是啞巴不成?”岳不群道:“不敢,茲事体大,在下當面謁左盟主后,再定行止。”陸柏陰森森的道:“如此說來,岳師兄畢竟是信不過陸某的言語了?”岳不群道:“不敢!就算左盟主真有此意,他老人家也不能單憑一面之辭,便傳下號令,總也得听听在下的言語才是。再說,左盟主為五岳劍派盟主,管的是五派所共的大事。至于泰山、恒山、衡山、華山四派自身的門戶之事,自有本派掌門人作主。”成不憂道:“哪有這么許多嚕唆的?說來說去,你這掌門人之位是不肯讓的了,是也不是?”他說了“不肯讓的了”這五個字后,刷的一聲,已然拔劍在手,待說那“是”字時便刺出一劍,說“也”字時刺出一劍,說“不”字時刺出一劍,說到最后一個“是”字時又刺出一劍,“是也不是”四個字一口气說出,便已連刺了四劍。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8

這四劍出招固然捷迅無倫,四劍連刺更是四下凄厲之极的不同招式,极盡變幻之能事。第一劍穿過岳不群左肩上衣衫,第二劍穿過他右肩衣衫,第三劍刺他左臂之旁的衣衫,第四劍刺他右脅旁衣衫。四劍均是前后一通而過,在他衣衫上刺了八個窟窿,劍刃都是從岳不群身旁貼肉掠過,相去不過半寸,卻沒傷到他絲毫肌膚,這四劍招式之妙,出手之快,拿捏之准,勢道之烈,無一不是第一流高手的風范。華山群弟子除令狐沖外盡皆失色,均想:“這四劍都是本派劍法,卻從來沒見師父使過。‘劍宗’高手,果然不凡。”但陸柏、封不平等卻對岳不群更是佩服。眼見成不憂連刺四劍,每一劍都是狠招殺著,劍劍能致岳不群的死命,但岳不群始終臉露微笑,坦然而受,這養气功夫卻尤非常人所能。成不憂等人來到華山,擺明了要奪掌門之位,岳不群人再厚道,也不能不防對方暴起傷人,可是他不避不讓,滿不在乎的受了四劍,自是胸有成竹,只須成不憂一有加害之意,他便有克制之道。在這間不容發的瞬息之間,他竟能隨時出手護身克敵,則武功遠比成不憂為高,自可想而知。他雖未出手,但懾人之威,与出手致胜已殊無二致。令狐沖眼見成不憂所刺的這四劍,正是后洞石壁所刻華山派劍法中的一招招式,他將之一化為四,略加變化,似乎四招截然不同,其實只是一招,心想:“劍宗的招式再奇,終究越不出石壁上所刻的范圍。”
  岳夫人道:“成兄,拙夫總是瞧著各位遠來是客,一再容讓。你已在他衣上刺了四劍,再不知趣,華山派再尊敬客人,總也有止境。”成不憂道:“甚么遠來是客,一再容讓?岳夫人,你只須破得我這四招劍法,成某立即乖乖的下山,再也不敢上玉女峰一步。”他雖然自負劍法了得,然見岳不群如此不動聲色,倒也不敢向他挑戰,心想岳夫人在華山派中雖也名聲不小,終究是女流之輩,适才見到自己這四劍便頗有駭然色變之態,只須激得她出手,定能將她制住,那時岳不群或者心有所忌,就此屈服,或者章法大亂,便易為封不平所乘了,說著長劍一立,大聲道:“岳夫人請。宁女俠乃華山气宗高手,天下知聞。劍宗成不憂今日領教宁女俠的气功。”他這么說,竟揭明了要重作華山劍气二宗的比拚。
  岳夫人雖見成不憂這四劍招式精妙,自己并無必胜把握,但他這等咄咄逼人,如何能就此忍讓?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令狐沖搶著道:“師娘,劍宗練功的法門誤入歧途,豈是本門正宗武學之可比?先讓弟子和他斗斗,倘若弟子的气功沒練得到家,再請師娘來打發他不遲。”他不等岳夫人允可,已縱身攔在她身前,手中卻握著一柄順手在牆邊撿起來的破掃帚。他將掃帚一晃一晃,向成不憂道:“成師傅,你已不是本門中人,甚么師伯師叔的稱呼,只好免了。你如迷途知返,要重投本門,也不知我師父肯不肯收你。就算我師父肯收,本門規矩,先入師門為大,你也得叫我一聲師兄了,請請!”倒轉了掃帚柄,向他一指。成不憂大怒,喝道:“臭小子,胡說八道!你只須擋得住我适才這四劍,成不憂拜你為師。”令狐沖搖頭道:“我可不收你這個徒弟……”一句話沒說完,成不憂已叫道:“拔劍領死!”令狐沖道:“真气所至,草木皆是利劍。對付成兄這几招不成气候的招數,又何必用劍?”成不憂道:“好,是你狂妄自大,可不能怨我出手狠辣!”
  岳不群和岳夫人知道這人武功比令狐沖可高得太多,一柄掃帚管得甚用?以空手擋他利劍,凶險殊甚,當下齊聲喝道:“沖儿退開!”但見白光閃處,成不憂已挺劍向令狐沖刺出,果然便是适才曾向岳不群刺過的那一招。他不變招式,一來這几招正是他生平絕學,二來有言在先,三來自己舊招重使,顯得是讓對方有所准備,雙方各有所利,扯了個直,并非單是自己在兵刃上占了便宜。令狐沖向他挑戰之時,早已成竹在胸,想好了拆招之法,后洞石壁上所刻圖形,均是以奇門兵刃破劍,自己倘若使劍,此刻獨孤九劍尚未練成,并無必胜之方,這柄破掃帚卻正好當作雷震擋,眼見成不憂長劍刺來,破掃帚便往他臉上掃了過去。令狐沖這一下卻也甘冒极大凶險,雷震擋乃金鋼所鑄,掃上了不死也必受傷,如果他手中所持真是雷震擋,這一掃妙到顛毫,對方自須回劍自救,但這把破掃帚卻又有甚么脅敵之力?他內力平常,甚么“真气所至,草木即是利劍”云云,全是信口胡吹,這一掃帚便掃在成不憂臉上,最多也不過划出几條血絲,有甚大礙?可是成不憂這一劍,卻在他身上穿膛而過了。只是他料想對手乃前輩名宿,決不愿自己這柄沾滿了雞糞泥塵的破掃帚在他臉上掃上一下,縱然一劍將自己殺了,也難雪破帚掃臉之恥。
  果然眾人惊呼聲中,成不憂偏臉閃開,回劍去斬掃帚。令狐沖將破帚一搭,避開了這劍。成不憂被他一招之間即逼得回劍自救,不由得臉上一熱,他可不知令狐沖破掃帚這一掃,其實是魔教十余位高手長老,不知花了多少時光,共同苦思琢磨,才創出來克制他這一招的妙著,實是嘔心瀝血、千錘百練的力作,還道令狐沖亂打誤撞,竟然破解了自己這一招。他惱怒之下,第二劍又已刺出,這一劍可并非按著原來次序,卻是本來刺向岳不群腋下的第四劍。令狐沖一側身,帚交左手,似是閃避他這一劍,那破帚卻如閃電般疾穿而出,指向成不憂前胸。帚長劍短,帚雖后發,卻是先至,成不憂的長劍尚未圈轉,掃帚上的几根竹絲已然戳到了他胸口。令狐沖叫道:“著!”嗤的一聲響,長劍已將破帚的帚頭斬落。但旁觀眾高手人人看得明白,這一招成不憂已然輸了,如果令狐沖所使的不是一柄竹帚,而是鋼鐵所鑄的雷震擋、九齒釘耙、月牙鏟之類武器,成不憂胸口已受重傷。對方若是一流高手,成不憂只好撒劍認輸,不能再行纏斗,但令狐沖明明只是個二代弟子,自己敗在他一柄破掃帚下,顏面何存?當下刷刷刷連刺三劍,盡是華山派的絕招,三招之中,倒有兩招是后洞石壁上所刻。另一招令狐沖雖未見過,但他自從學了獨孤九劍的“破劍式”后,于天下諸种劍招的破法,心中都已有了些頭緒,閃身避開對方一劍之后,跟著便以石壁上棍棒破劍之法,以掃帚柄當作棍棒,一棍將成不憂的長劍擊歪,跟著挺棍向他劍尖撞了過去。假若他手中所持是鐵棍鐵棒,則棍堅劍柔,長劍為雙方勁力所撞,立即折斷,使劍者更無解救之道。不料他在危急中順手使出,沒想到自己所持的只是一根竹棍,以竹棍遇利劍,并非勢如破竹,而是勢乃破竹,擦的一聲響,長劍插進了竹棍之中,直沒至劍柄。
  令狐沖念頭轉得奇快,右手順勢一掌橫擊帚柄,那掃帚挾著長劍,斜刺里飛了出去。
  成不憂又羞又怒,左掌疾翻,喀的一聲,正擊在令狐沖胸口。他是數十年的修為,令狐沖不過熟悉劍招變化,拳腳功夫如何是他對手,身子一仰,立即翻倒,口中鮮血狂噴。突然間人影閃動,成不憂雙手雙腳被人提了起來,只听他一聲慘呼,滿地鮮血內髒,一個人竟被拉成了四塊,兩只手兩只腳分持在四個形貌奇丑的怪人手里,正是桃谷四仙將他活生生的分尸四爿。這一下變起俄頃,眾人都嚇得呆了。岳靈珊見到這血肉模糊的慘狀,眼前一黑,登時暈倒。饒是岳不群、陸柏等皆是武林中見多識廣的大高手,卻也都駭然失措。便在桃谷四仙撕裂成不憂的同時,桃花仙与桃實仙已搶起躺在地上的令狐沖,迅捷异常的向山下奔去。岳不群和封不平雙劍齊出,向桃干仙和桃葉仙二人背心刺去。桃根仙和桃枝仙各自抽出一根短鐵棒,錚錚兩響,同時格開。桃谷四仙展開輕功,頭也不回的去了。
  瞬息之間,六怪和令狐沖均已不見蹤影。陸柏和岳不群、封不平等人面面相覷,眼見這六個怪人去得如此快速,再也追赶不上,各人瞧著滿地鮮血和成不憂分成四塊的肢体,又是惊懼,又是慚愧。
  隔了良久,陸柏搖了搖頭,封不平也搖了搖頭。令狐沖被成不憂一掌打得重傷,隨即被桃谷二仙抬著下山,過不多時,便已昏暈過去,醒轉來時,眼前只見兩張馬臉、兩對眼睛凝視著自己,臉上充滿著關切之情。桃花仙見令狐沖睜開眼睛,喜道:“醒啦,醒啦,這小子死不了啦。”桃實仙道:“當然死不了,給人輕輕的打上一掌,怎么會死?”桃花仙道:“你倒說得稀松平常,這一掌打在你身上,自然傷不了你,但打在這小子身上,或許便打死了他。”桃實仙道:“他明明沒死,你怎么說打死了他?”桃花仙道:“我不是說一定死,我是說:或許會死。”桃實仙道:“他既然活轉,就不能再說‘或許會死’。”桃花仙道:“我說都說了,你待怎樣?”桃實仙道:“那就證明你眼光不對,也可說你根本沒有眼光。”桃花仙道:“你既有眼光,知道他決計死不了,剛才又為甚么唉聲歎气,滿臉愁容?”桃實仙道:“第一,我剛才唉聲歎气,不是擔心他死,是擔心小尼姑見了他這等模樣之后,為他擔心。第二,咱們打賭贏了小尼姑,說好要到華山來請令狐沖去見她,現下請了這么一個半死不活的令狐沖去,只怕小尼姑不答應。”桃花仙道:“你既然知他一定不會死,就可以告訴小尼姑不用擔心,小尼姑既然不擔心,你又擔心些甚么?”桃實仙道:“第一,我叫小尼姑不擔心,她未必就听我話,就算她听了我話,假裝不擔心,其實還是在擔心。第二,這小子雖然死不了,這傷勢著實不輕,說不定難好,那么我自然也有點擔心。”
  令狐沖听他兄弟二人辯個不停,雖是听著可笑,但顯然他二人對自己的生死實深關切,不禁感激,又听他二人口口聲聲說到“小尼姑為自己擔心”,想必那“小尼姑”便是恒山派的儀琳小師妹了,當下微笑道:“兩位放心,令狐沖死不了。”桃實仙大喜,對桃花仙道:“你听,他自己說死不了,你剛才還說或許會死。”桃花仙道:“我說那句話之時,他還沒開口說話。”桃實仙道:“他既然睜開了眼睛,當然就會開口說話,誰都料想得到。”令狐沖心想二人這么爭辯下去,不知几時方休,笑道:“我本來是要死的,不過听見兩位盼望我不死,我想桃谷六仙何等的聲威,江湖上何等……何等的……咳咳……名望,你們要我不死,我怎敢再死?”
  桃花仙、桃實仙二人一听,心花怒放,齊聲道:“對,對!這人的話十分有理!咱們跟大哥他們說去。”二人奔了出去。令狐沖這時只覺自己是睡在一張板床之上,頭頂帳子陳舊破爛,也不知是在甚么地方,輕輕轉頭,便覺胸口劇痛難當,只得躺著不動。過不多時,桃根仙等四人也都走進房來。六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休,有的自夸功勞,有的稱贊令狐沖不死的好,更有人說當時救人要緊,無暇去跟嵩山派那老狗算帳,否則將他也是拉成四塊,瞧他身子變成四塊之后,還能不能將桃谷六仙像捏螞蟻般捏死。令狐沖為湊桃谷六仙之興,強提精神,和他們談笑了几句,隨即又暈了過去。迷迷糊糊之中,但覺胸口煩惡,全身气血倒轉,說不出的難受,過了良久,神智漸复,只覺身子似乎在一只大火爐中燒烤,忍不住呻吟出聲,听得有人喝道:“別作聲。”令狐沖睜開眼來,但見桌上一燈如豆,自己全身赤裸,躺在地下,雙手雙腳分別被桃谷四仙抓住,另有二人,一個伸掌按住他小腹,一個伸掌按在他腦門的“百會穴”上。令狐沖駭异之下,但覺有一股熱气從左足足心向上游去,經左腿、小腹、胸口、右臂,而至右手掌心,另有一股熱气則從左手掌心向下游去,經左臂、胸口、心腹、右腿,而至右足足心。兩股熱气交互盤旋,只蒸得他大汗淋漓,炙熱難當。他知道桃谷六仙正在以上乘內功給自己療傷,心中好生感激,暗暗運起師父所授的華山派內功心法,以便加上一份力道,不料一股內息剛從丹田中升起,小腹間便突然劇痛,恰如一柄利刃插進了肚中,登時哇哇一聲,鮮血狂噴。桃谷六仙齊聲惊呼:“不好了!”桃葉仙反手一掌,擊在令狐沖頭上,立時將他打暈。
  此后令狐沖一直在昏迷之中,身子一時冷,一時熱,那兩股熱气也不斷在四肢百駭間來回游走,有時更有數股熱气相互沖突激蕩,越發的難當難熬。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8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于頭腦間突然清涼了一陣,只听得桃谷六仙正在激辯,他睜開眼來,听桃干仙說道:“你們瞧,他大汗停了,眼睛也睜開了,是不是我的法子才是真行?我這股真气,從中瀆而至風市、環跳,在他淵液之間回來,必能治好他的內傷。”桃根仙道:“你還在胡吹大气呢,前日倘若不用我的法子,以真气游走他足厥陰肝經諸經脈,這小子早已死定了,哪里還輪得你今日在他淵液之間來回?”桃枝仙道:“不錯,不過大哥的法子縱然將他內傷治好了,他雙足不能行走,總是美中不足,還是我的法子好。這小子的內傷,是屬于心包絡,須得以真气通他腎絡三焦。”桃根仙怒道:“你又沒鑽進過他身子,怎知他的內傷一定屬于心包絡?當真胡說八道!”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執不休。
  桃葉仙忽道:“這般以真气在他淵液間來回,我看不大妥當,還是先治他的足少陰腎經為是。”也不等旁人是否同意,立即伸手按住令狐沖左膝的陰谷穴,一股熱气從穴道中透了進去。桃干仙大怒,喝道:“嘿!你又來跟我搗蛋啦。咱們便試一試,到底誰說得對。”當即催動內力,加強真气。令狐沖又想作嘔,又想吐血,心里連珠价只是叫苦:“糟了,糟了!這六人一片好心,要救我性命,但六兄弟意見不同,各憑己法為我醫治,我令狐沖這次可倒足大霉了。”他想出聲抗辯,叫六仙住手,苦在開口不得。
  只听桃根仙道:“他胸口中掌,受了內傷,自然當以治他手太陽肺經為主。我用真气貫注他中府、尺澤、孔最、列缺、太淵、少商諸穴,最是對症。”桃干仙道:“大哥,別的事情我佩服你,這以真气療傷的本領,卻是你不及我了。這小子全身發高燒,乃是陽气太旺的實症,須得從他手太陽經入手。我決意通他商陽、合谷、手三里、曲池、迎香諸處穴道。”桃枝仙搖頭道:“錯了,錯了,錯之极矣。”桃干仙怒道:“你知道甚么?為甚么說我錯之极矣?”桃根仙卻十分高興,笑道:“究竟三弟醫理明白,知道是我對,二弟錯了。”桃葉仙道:“二哥固然錯了,大哥卻也沒對。你們瞧,這小子雙眼發直,口唇顫動,偏偏不想說話……”(令狐沖心中暗罵:“我怎地不想說話?給你們用真气內力在我身上亂通亂鑽,我怎么還說得出話來?”)桃葉仙續道:“……那自然是頭腦發昏,心智胡涂,須得治他陽明胃經。”(令狐沖暗罵:“你才頭腦發昏,心智胡涂!”)桃葉仙一聲甫畢,令狐沖便覺眼眶下凹陷處的四白穴上一痛,口角旁的地倉穴上一酸,跟著臉頰上大迎、頰車,以及頭上頭維、下關諸穴一陣劇痛,又是一陣酸痒,只攪得他臉上肌肉不住跳動。
  桃實仙道:“你整來整去,他還是不會說話,我看倒不是他腦子有病,只怕乃是舌頭發強,這是里寒上虛的病症,我用內力來治他的隱白、太白、公孫、商丘、地机諸處穴道,只不過……只不過……倘若治不好,你們可不要怪我。”桃干仙道:“治不好,人家性命也給你送了,怎可不怪你?”桃實仙道:“但如果不治,你明知他是舌頭發強,不治他足太陰脾經,豈不是見死不救?”桃枝仙道:“倘若治錯了,可糟糕得很了。”桃花仙道:“治錯了糟糕,治不好也糟糕。咱們治了這許多時候始終治不好,我料得他定是害了心病,須得從手心經著手。可見少海、通理、神門、少沖四個穴道,乃是關竅之所在。”桃實仙道:“昨天你說當治他足少陰腎經,今天卻又說手少陽心經了。少陽是陽气初盛,少陰是陰气甫生,一陰一陽,二者截然相反,到底是哪一种說法對?”桃花仙道:“由陰生陽,此乃一物之兩面,乃是一分為二之意。太极生兩儀,兩儀复合而為太极,可見有時一分為二有時合二為一,少陽少陰,互為表里,不能一概而論者也。”
  令狐沖暗暗叫苦:“你在這里強辭奪理,胡說八道,卻是在將我的性命來當儿戲。”
  桃根仙道:“試來試去,總是不行,我是決心,一意孤行的了。”桃干仙、桃枝仙等五人齊聲道:“怎么一意孤行?”桃根仙道:“這顯然是一門奇症,既是奇症,便須從經外奇穴入手。我要以凌虛點穴之法,點他印堂、金律、玉液、魚腰、百勞和十二井穴。”桃干仙等齊道:“大哥,這個使不得,那可太過凶險。”只听得桃根仙大喝:“甚么使不得?再不動手,這小子性命不保。”令狐沖便覺印堂、金律等諸處穴道之中,便似有一把把利刀戳了進去,痛不可當,到后來已全然分辨不出是何處穴道中劇痛。他張嘴大叫,卻呼喚不出半點聲音。便在此時,一道熱气從足太陰脾經諸處穴道中急劇流轉,跟著少陽心經的諸處穴道中也出現熱气,兩股真气相互激蕩。過不多時,又有三道熱气分從不同經絡的各穴道中透入。令狐沖心內气苦,身上更是難熬無比,以往桃谷六仙在他身上胡亂醫治,他昏迷之中懵然不知,那也罷了,此刻苦在神智清醒,于六人的胡鬧卻是全然無能為力。只覺得這六道真气在自己体內亂沖亂撞,肝、膽、腎、肺、心、脾、胃、大腸、小腸、膀胱、心包、三焦、五髒六腑,到處成了六兄弟真力激蕩之所,內功比拚之場。令狐沖怒极,心中大喝:“我此次若得不死,日后定將你這六個狗賊碎尸万段。”他內心深處自知桃谷六仙純是一片好意,而且這般以真气助他療傷,實是大耗內力,若不是有与眾不同的交情,輕易不肯施為,可是此刻經歷如湯如沸、如煎如烤的折磨,痛楚難當,倘若他能張口作聲,天下最惡毒的言語也都罵將出來了。桃谷六仙一面各運真气、各憑己意替令狐沖療傷,一面兀自爭執不休,卻不知這些日子之中,早已將令狐沖体內經脈攪得亂七八糟,全然不成模樣。令狐沖自幼研習華山派上乘內功,雖然修為并不深湛,但所學卻是名門正宗的內家功夫,根基扎得极厚,幸虧尚有這一點儿底子,才得苟延殘喘,不給桃谷六仙的胡攪立時送了性命。
  桃谷六仙運气多時,眼見令狐沖心跳微弱,呼吸越來越沉,轉眼便要气絕身亡,都不禁擔心,桃實仙道:“我不干啦,再干下去,弄死了他,這小子變成冤鬼,老是纏著我,可不嚇死了我?”手掌便從令狐沖的穴道上移開。桃根仙怒道:“要是這小子死了,第一個就怪你。他變成冤鬼,陰魂不散,總之是纏住了你。”桃實仙大叫一聲,越窗而走。桃干仙、桃枝仙諸人次第縮手,有的皺眉,有的搖頭,均不知如何是好。桃葉仙道:“看來這小子不行啦,那怎么辦?”桃干仙道:“你們去對小尼姑說,他給那個矮家伙拍了一掌,抵受不住,因此死了。咱們為他報仇,已將那矮家伙撕成了四塊。”桃根仙道:“說不說咱們以真气替他醫傷之事?”桃干仙道:“這個万万說不得!”桃根仙道:“但如小尼姑又問,咱們為甚么不設法給他治傷,那便如何?”桃干仙道:“那咱們只好說,醫是醫過了,只不過醫不好。”桃根仙道:“小尼姑豈不要怪桃谷六仙全無屁用,還不如六條狗子。”桃干仙大怒,喝道:“小尼姑罵咱們是六條狗子,太也無理!”桃根仙道:“小尼姑又沒罵,是我說的。”桃干仙怒道:“她既沒有罵,你怎么知道?”桃根仙道:“她說不定會罵的。”桃干仙道:“也說不定會不罵。你這不是胡說八道么?”桃根仙道:“這小子一死,小尼姑大大生气,多半要罵。”桃干仙道:“我說小尼姑一定放聲大哭,卻不會罵。”桃根仙道:“我宁可她罵咱們是六條狗子,不愿見她放聲大哭。”
  桃干仙道:“她也未必會罵咱們是六條狗子。”桃根仙問:“那罵甚么?”桃干仙道:“咱們六兄弟像狗子么!我看一點也不像。說不定罵咱們是六條貓儿。”桃葉仙插嘴:“為甚么?難道咱們像貓儿么?”桃花仙加入戰團:“罵人的話,又不必像。咱們六兄弟是人,小尼姑要是說咱們六個是人,就不是罵了。”桃枝仙道:“她如罵我們六個都是蠢人、坏人,那還是罵。”桃花仙道:“這總比六條狗子好。”桃枝仙道:“如果那六條狗子是聰明狗、能干狗、威風狗、英雄好漢狗、武林中的六大高狗呢?到底是人好還是狗好?”
  令狐沖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听得他們如此爭執不休,忍不住好笑,不知如何,一股真气上沖,忽然竟能出聲:“六條狗子也比你們好得多!”桃谷五仙盡皆一愕,還未說話,卻听得桃實仙在窗外問道:“為甚么六條狗子也比咱們好?”桃谷五仙齊聲問道:“是啊,為甚么六條狗子也比咱們好?”
  令狐沖只想破口大罵,卻實在半點力气也無,斷斷續續的道:“你……你們送我……送我回華山去,只……只有我師父能救……救我性命……”桃根仙道:“甚么?只有你師父能救你性命?桃谷六仙便救你不得?”令狐沖點了點頭,張大了口,再也說不出話來。桃葉仙怒道:“豈有此理?你師父有甚么了不起?難道比我們桃谷六仙還要厲害?”桃花仙道:“哼,叫他師父來跟我們比拚比拚!”桃干仙道:“咱們四人抓住他師父的兩只手,兩只腳,喀的一聲,撕成他四塊。”
  桃實仙跳進房來,說道:“連華山上所有男男女女,一個個都撕成了四塊。”桃花仙道:“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儿、豬羊雞鴨、烏龜魚蝦,一只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塊。”桃枝仙道:“魚蝦有甚么四肢?怎么抓住四肢?”桃花仙一愕,道:“抓其頭尾,上下魚鰭,不就成了?”桃枝仙道:“魚頭就不是魚的四肢。”桃花仙道:“那有甚么干系?不是四肢就不是四肢。”桃枝仙道:“當然大有干系,既然不是四肢,那就證明你第一句話說錯了。”桃花仙明知給他抓住了痛腳,兀自強辯:“甚么我第一句話說錯了。”桃花仙道:“你說,‘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儿、豬羊雞鴨、烏龜魚蝦,一只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塊。’你沒說過嗎?”桃花仙道:“我說過的。可是這句話,卻不是我的第一句話。今天我已說過几千几百句話,怎么你說我這句話是第一句話?如果從我出娘胎算起,我不知說過几万万句了,這更加不是第一句話。”桃枝仙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桃干仙道:“你說烏龜?”桃花仙道:“不錯,烏龜有前腿后腿,自然有四肢。”桃干仙道:“但咱們分抓烏龜的前腿后腿,四下一拉,怎么能將之撕成四塊?”桃花仙道:“為甚么不能?烏龜有甚么本事,能擋得住咱們四兄弟的一撕?”桃干仙道:“將烏龜的身子撕成四塊,那是容易,可是它那張硬殼呢?你怎么能抓住烏龜的四肢,連它硬殼也撕成四塊?倘若不撕硬殼,那就成為五塊,不是四塊。”桃花仙道:“硬殼是一張,不是一塊,你說五塊,那就錯了。”桃枝仙道:“烏龜殼背上共有十三塊格子,說四塊是錯,說五塊也錯。”桃干仙道:“我說的是撕成五塊,又不是說烏龜背上的格子共有五塊。你怎地如此纏夾不清?”桃根仙道:“你只將烏龜的身子撕成四塊,卻沒撕及烏龜的硬殼,只能說‘撕成四塊,再加一張撕不開的硬殼’,所以你說‘撕成五塊’云云,大有語病。不但大有語病,而且根本錯了。”桃葉仙道:“大哥,你這可又不對了。大有語病,就不是根本錯了。根本錯了,就不是大有語病。這兩者截然不同,豈可混為一談?”令狐沖听他們喋喋不休的爭辯,若不是自己生死懸于一線,當真要大笑一場,這些人言行可笑已极,自己卻越听越是煩惱。但轉念一想,這一下居然与這六個天地間從所未有的怪人相遇,也算是難得之奇,造化弄人,竟有這等滑稽之作,而自己躬逢其盛,人生于世,也不算枉了,真當浮一大白。言念及此,不禁豪興大發,叫道:“我……我要喝酒!”桃谷六仙一听,立時臉現喜色,都道:“好极,好极!他要喝酒,那就死不了。”令狐沖呻吟道:“死得了也……也好……死……死不了也好。總之先……先喝……喝個痛快再說。”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9

桃枝仙道:“是,是!我去打酒來。”過不多時,便提了一大壺進房。令狐沖聞到酒香,精神大振,道:“你喂我喝。”桃枝仙將酒壺嘴插在他口中,慢慢將酒倒入。令狐沖將一壺酒喝得干干淨淨,腦子更加机靈了,說道:“我師父……平時常說:天下……大英雄,最厲害的是桃……桃……桃……”桃谷六仙心痒難搔,齊問:“天下大英雄最厲害的是桃甚么?”令狐沖道:“是……是桃……桃……桃……”六仙齊聲道:“桃谷六仙!”令狐沖道:“正是。我師父又說,他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几杯酒,交個朋友,再請他六位……六位大……大……”桃谷六仙齊聲道:“六位大英雄!”令狐沖道:“是啊,再請他六位大英雄在眾弟子之前大獻身手,施展……施展絕技……”桃谷六仙你一言,我一語:“那便如何?”“你師父怎知我們本事高強?”“華山派掌門是個大大的好人哪,咱們可不能動華山的一草一木。”“那個自然,誰要動了華山的一草一木,決計不能和他甘休。”“我們很愿意跟你師父交個朋友,這就上華山去罷!”令狐沖當即接口:“對,這就上華山去罷!”桃谷六仙立即抬起令狐沖動身。走了半天,桃根仙突然叫道:“啊喲,不對!小尼姑要咱們帶這小子去見她,怎么帶他去華山?不帶這小子去見小尼姑,咱們豈不是又……又……又那個贏了一場?連贏兩場,不大好意思罷?”桃干仙道:“這一次大哥說對了,咱們還是帶他去見了小尼姑,再上華山,免得又多贏一場。”六人轉過身來,又向南行。令狐沖大急,問道:“小尼姑要見的是活人呢,還是死人?”桃根仙道:“當然要見活小子,不要見死小子。”令狐沖道:“你們不送我上華山,我立即自絕經脈,再也不活了。”桃實仙喜道:“好啊,自絕經脈的高深內功如何練法,正要請教。”桃干仙道:“你一練成這功夫,自己登時就死了,那有甚么練頭?”令狐沖气喘吁吁的道:“那也是有用的,若是為人……為人脅迫,生不如死,苦惱不堪,還不如自絕經脈來得……來得痛快。”桃谷六仙一齊臉色大變,道:“小尼姑要見你,決無惡意。咱們也不是脅迫于你。”令狐沖歎道:“六位雖是一片好心,但我不稟明師父,得到他老人家的允可,那是宁死也不從命。再說,我師父、師娘一直想見見六位……六位……當世……當世……無敵的……大……大……大……”桃谷六仙齊聲道:“大英雄!”令狐沖點了點頭。
  桃根仙道:“好!咱們送你回華山一趟便是。”几個時辰之后,一行七人又上了華山。
華山弟子見到七人,飛奔回去報知岳不群。岳氏夫婦听說這六個怪人擄了令狐沖后去而复回,不禁一惊,當即率領群弟子迎了出來。桃谷六仙來得好快,岳氏夫婦剛出正气堂,便見這六人已從青石路上走來。其中二人抬著一個擔架,令狐沖躺在擔架上。岳夫人忙搶過去察看,只見令狐沖雙頰深陷,臉色蜡黃,伸手一搭他脈搏,更覺脈象散亂,性命便在呼吸之間,惊叫:“沖儿,沖儿!”令狐沖睜開眼來,低聲道:“師……師……師娘!”岳夫人眼淚盈眶,道:“沖儿,師娘与你報仇。”刷的一聲,長劍出鞘,便欲向抬著擔架的桃花仙刺去。岳不群叫道:“且慢。”拱手向桃谷六仙說道:“六位大駕光臨華山,不曾遠迎,還乞恕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是何門派。”桃谷六仙一听,登時大為气惱,又是大為失望。他們听了令狐沖的言語,只道岳不群真的對他六兄弟十分仰慕,哪知他一出口便詢問姓名,顯然對桃谷六仙一無所知。桃根仙道:“听說你對我們六兄弟十分欽仰,難道并無其事?如此孤陋寡聞,太也豈有此理。”桃干仙道:“你曾說天下大英雄中,最厲害的便是桃谷六仙。啊哈,是了!定是你久仰桃谷六仙大名,如雷貫耳,卻不知我們便是桃谷六仙,倒也怪不得。”桃枝仙道:“二哥,他說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几杯酒,交個朋友。此刻咱六兄弟上得山來,他卻既不顯得歡天喜地,又不像想請咱們喝酒,原來是徒聞六仙之名,卻不識六仙之面。哈哈!好笑啊好笑。”岳不群只听得莫名其妙,冷冷的道:“各位自稱桃谷六仙,岳某凡夫俗子,沒敢和六位仙人結交。”
  桃谷六仙登時臉現喜色。桃枝仙道:“那也無所謂。我們六仙和你徒弟是朋友,和你交個朋友那也不妨。”桃實仙道:“你武功雖然低微,我們也不會看不起你,你放心好啦。”桃花仙道:“你武藝上有甚么不明白的,盡管問好了,我們自會點撥于你。”岳不群淡淡一笑,說道:“這個多謝了。”桃干仙道:“多謝是不必的。我們桃谷六仙既然當你是朋友,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桃實仙道:“我這就施展几手,讓你們華山派上下,大家一齊大開眼界如何?”岳夫人自不知這六人天真爛漫,不明世務,這些話純是一片好意,但听他們言語放肆,早就憤怒之极,這時再也忍耐不住,長劍一起,劍尖指向桃實仙胸口,叱道:“好,我來領教你兵刃上的功夫。”桃實仙笑道:“桃谷六仙跟人動手,极少使用兵刃,你既說仰慕我們的武功,此節如何不知?”岳夫人只道他這句話又是辱人之言,道:“我便是不知!”長劍陡地刺出。這一劍出手既快,劍上气勢亦是凌厲無比。桃實仙對她沒半分敵意,全沒料到她說刺便刺,劍尖在瞬息之間已刺到了他胸口,他如要抵御,以他武功,原也來得及,只是他膽子實在太小,霎時間目瞪口呆,只嚇得動彈不得,噗的一聲,長劍透胸而入。桃枝仙急搶而上,一掌擊在岳夫人肩頭。岳夫人身子一晃,退后兩步,脫手松劍,那長劍插在桃實仙胸中,兀自搖晃。桃根仙等五人齊聲大呼。桃枝仙抱起桃實仙,急忙退開。余下四仙倏地搶上,迅速無倫的抓住了岳夫人雙手雙足,提了起來。岳不群知道這四人跟著便是往四下一分,將岳夫人的身子撕成四塊,饒是他臨事鎮定,當此情景之下,長劍向桃根仙和桃葉仙分刺之時,手腕竟也發顫。
  令狐沖身在擔架,眼見師娘處境凶險無比,急躍而起,大叫:“不得傷我師娘,否則我便自絕經脈。”這兩句話一叫出,口中鮮血狂噴,立時暈去。
  桃根仙避開了岳不群的一劍,叫道:“小子要自絕經脈,這可使不得,饒了婆娘!”四仙放下岳夫人,牽挂著桃實仙的性命,追赶桃枝仙和桃實仙而去。
  岳不群和岳靈珊同時赶到岳夫人身邊,待要伸手相扶,岳夫人已一躍而起,惊怒交集之下,臉上更沒半點血色,身子不住發顫。岳不群低聲道:“師妹不須惱怒,咱們定當報仇。這六人大是勁敵,幸好你已殺了其中一人。”
  岳夫人想起當日成不憂被這桃谷六仙分尸的情景,一顆心反而跳得更加厲害了,顫聲道:“這……這……這……”身子發抖,竟爾再也說不出話來。
  岳不群知道妻子受惊著實不小,對女儿道:“珊儿,你陪媽媽進房去休息休息。”再去看令狐沖時,只見他臉上胸前全是鮮血,呼吸低微,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眼見難活了。岳不群伸手按住他后心靈台穴,欲以深厚內力為他續命,甫一運气,突覺他体內几股詭奇之极的內力反擊出來,險些將自己手掌震開,不禁大為駭异,隨又發覺,這几股古怪內力在令狐沖体內竟也自行互相撞擊,沖突不休。再伸掌按到令狐沖胸口的膻中穴上,掌心又是劇烈的一震,竟帶得胸口也隱隱生疼,這一下岳不群惊駭更甚,但覺令狐沖体內這几股真气逆沖斜行,顯是旁門中十分高明的內功。每一股真气雖較自己的紫霞神功略遜,但只須兩股合而為一,或是分進而擊,自己便抵擋不住,再仔細辨認,察覺他体內真气共分六道,每一道都甚是怪誕。岳不群不敢多按,撤掌尋思:“這真气共分六道,自是那六個怪人注入沖儿体內的了。這六怪用心險惡,竟將各人內力分注六道經脈,要沖儿吃盡苦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皺眉搖了搖頭,命高根明和陸大有將令狐沖抬入內室,自去探視妻子。岳夫人受惊不小,坐在床沿握住女儿之手,兀自臉色慘白,怔忡不安,一見岳不群,便問:“沖儿怎樣?傷勢有礙嗎?”岳不群將他体內有六道旁門真气互斗的情形說了。岳夫人道:“須得將這六道旁門真气一一化去才是,只不知還來得及嗎?”岳不群抬頭沉吟,過了良久,道:“師妹,你說這六怪如此折磨沖儿,是甚么用意?”
  岳夫人道:“想是他們要沖儿屈膝認輸,又或是逼問我派的甚么机密。沖儿當然宁死不屈,這六個丑八怪便以酷刑相加。”岳不群點頭道:“照說該是如此。可是我派并沒甚么机密,這六怪和咱夫婦并不相識,并無仇怨。他們擒了沖儿而去,又再回來,那為了甚么?”岳夫人道:“只怕是……”隨即覺得自己的想法難以自圓其說,搖頭道:“不對的。”夫婦倆相視不語,各自皺起眉頭思索。
  岳靈珊插嘴道:“我派雖沒隱秘,但華山武功,天下知名。這六個怪人擒住了大師哥,或許是逼問我派气功和劍法的精要。”岳不群道:“此節我也曾想過,但沖儿內力修為,并不高明,這六怪內功甚深,一試便知。至于外功,六怪武功的路子和華山劍法沒絲毫共通之處,更不會由此而大費周章的來加逼問。再說,若要逼問,就該遠离華山,慢慢施刑相迫,為甚么又帶他回山?”岳夫人听他語气越來越是肯定,和他多年夫婦,知他已解開疑團,便問:“那到底是甚么緣故?”岳不群臉色鄭重,緩緩的道:“借沖儿之傷,耗我內力。”岳夫人跳起身來,說道:“不錯!你為了要救沖儿之命,勢必以內力替他化去這六道真气,待得大功將成之際,這六個丑八怪突然現身,以逸待勞,便能制咱們的死命。”頓了一頓,又道:“幸好現在只剩五怪了。師哥,适才他們明明已將我擒住,何以听得沖儿一喝,便又放了我?”想到先前的險事,兀自心有余悸,不由得語音發顫。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9

岳不群道:“我便是由這件事而想到的。你殺了他們一人,那是何等的深仇大恨?但他們竟怕沖儿自絕經脈,便即放你。你想,若不是其中含有重大圖謀,這六怪又何愛于沖儿的一條性命?”岳夫人喃喃的道:“陰險之极!毒辣之极!”尋思:“這四個怪物撕裂成不憂,下手之狠,武林中罕見罕聞,這兩天想起來便心中怦怦亂跳。他們這么一扰,封不平要奪掌門之位的事是擱下了,隨同陸柏等掃興下山,這六怪倒為華山派暫時擋去了一樁麻煩,哪想到他們又上華山來生事挑釁。師哥所料,必是如此。”說道:“你不能以內力給沖儿療傷。我內力雖遠不如你,但盼能暫且助他保住性命。”說著便走向房門。岳不群叫道:“師妹!”岳夫人回過頭來。岳不群搖頭道:“不行的,沒用。這六怪的旁門真气甚是了得。”岳夫人道:“只有你的紫霞功才能消解,是不是?那怎么辦?”岳不群道:“眼下只有見一步,行一步,先給沖儿吊住一口气再說,那也不用耗費多少內力。”三人走進令狐沖躺臥的房中。岳夫人見他气若游絲,忍不住掉下眼淚來,伸手欲去搭他脈搏。岳不群伸出手去,握住了岳夫人的手掌,搖了搖頭,再放了她手,以雙掌抵住令狐沖雙掌的掌心,將內力緩緩送將過去。內力与令狐沖体內的真气一碰,岳不群全身一震,臉上紫气大盛,退開了一步。令狐沖忽然開口說話:“林……林師弟呢?”岳靈珊奇道:“你找小林子干么?”令狐沖雙目仍然緊閉,道:“他父親……臨死之時,有句話要我轉……轉告他。我……我一直沒時間跟他說……我是不成的了,快……快找他來。”岳靈珊眼中淚水滾來滾去,掩面奔出。華山派群弟子都守在門外。林平之一听岳靈珊傳言,當即進房走到令狐沖榻前,說道:“大師哥,你保重身子。”令狐沖道:“是……是林師弟么?”林平之道:“正是小弟。”令狐沖道:“令……令尊逝世之時,我在他……他身邊,要我跟……跟你說……說……”說別這里,聲息漸微。各人屏住呼吸,房中更無半點聲音。過了好一會,令狐沖緩過一口气來,說道:“他說向陽……向陽巷……老宅……老宅中的物事,要……要你好好照看。不過……不過千万不可翻……翻看,否則……否則禍患無窮……”
  林平之奇道:“向陽巷老宅?那邊早就沒人住了,沒甚么要緊物事的。爹叫我不可翻看甚么東西?”
  令狐沖道:“我不知道。你爹爹……就是這么兩句話……這么兩句話……要我轉告你,別的話沒有了……他們就……就死了……”聲音又低了下去。
  四人等了半晌,令狐沖始終不再說話。岳不群歎了口气,向林平之和岳靈珊道:“你們陪著大師哥,他傷勢倘若有變,立即來跟我說。”林岳二人答應了。
  岳不群夫婦回入自己房中,想起令狐沖傷勢難治,都是心下黯然。過了一會,岳夫人兩道淚水,從臉頰上緩緩流下。岳不群道:“你不用難過。沖儿之仇,咱們非報不可。”岳夫人道:“這六怪既伏下了這條毒計,定然去而复來,咱們若和他們硬拚,雖然未必便輸,但如有個閃失……”岳不群搖頭道:“‘未必便輸’四字,談何容易?以我夫婦敵他三人,不過打個平手,敵他四人,多半要輸。他五人齊上……”說著緩緩搖頭。岳夫人本來也知自己夫婦并非這五怪的敵手,但知道丈夫近年來練成紫霞神功后功力大進,總還存著個僥幸之心,這時听他如此說,登時大為焦急,道:“那……那怎么辦?難道咱們便束手待斃不成?”岳不群道:“你可別喪气,大丈夫能屈能伸,胜負之數,并非決于一時,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岳夫人道:“你說咱們逃走?”
  岳不群道:“不是逃走,是暫時避上一避。敵眾我寡,咱夫婦只有二人,如何敵得過他們五人聯手?何況你已殺了一怪,咱們其實已經大占上風,暫且避開,并不墮了華山派的威名。再說,只要咱們誰也不說,外人也未必知道此事。”岳夫人哽咽道:“我雖殺了一怪,但沖儿性命難保,也只……也只扯了個直。沖儿……沖儿……”頓了一頓,說道:“就依你的話,咱們帶了沖儿一同走,慢慢設法替他治傷。”岳不群沉吟不語。岳夫人急道:“你說不能帶了沖儿一齊走?”岳不群道:“沖儿傷勢极重,帶了他兼程急行,不到半個時辰便送了他性命。”岳夫人道:“那……那怎么辦?當真沒法子救他性命了么?”岳不群歎道:“唉,那日我已決意傳他紫霞神功,豈知他竟會胡思亂想,誤入劍宗的魔道。當時他如習了這部秘笈,就算只練得一二頁,此刻也已能自行調气療傷,不致為這六道旁門真气所困了。”
  岳夫人立即站起,道:“事不宜遲,你立即去將紫霞神功傳他,就算他在重傷之下,無法全然領悟,總也胜于不練。要不然,將《紫霞秘笈》留給他,讓他照書修習。”岳不群拉住她手,柔聲道:“師妹,我愛惜沖儿,和你毫無分別。可是你想,他此刻傷得這般厲害,又怎能听我口授口訣和練功的法門?我如將《紫霞秘笈》交了給他,讓他神智稍清時照書自練,這五個怪物轉眼便找上山來,沖儿無力自衛,咱華山派這部鎮山之寶的內功秘笈,豈不是一轉手便落入五怪手中?這些旁門左道之徒,得了我派的正宗內功心法,如虎添翼,為禍天下,再也不可复制,我岳不群可真成為千古罪人了。”岳夫人心想丈夫之言甚是有理,不禁怔怔的又流下淚來。岳不群道:“這五個怪物行事飄忽,人所難測,事不宜遲,咱們立即動身。”岳夫人道:“咱們難道將沖儿留在這里,任由這五個怪人折磨?我留下保護他。”此言一出,立即知道那是一時沖動的尋常婦人之見,与自己“華山女俠”的身份殊不相稱,自己留下,徒然多送一人性命,又怎保護得了令狐沖?何況自己倘若留下,丈夫与女儿又怎肯自行下山?又是著急,又是傷心,不禁淚如泉涌。岳不群搖了搖頭,長歎一聲,翻開枕頭,取出一只扁扁的鐵盒,打開鐵盒蓋,取出一本錦面冊子,將冊子往怀中一端,推門而出。只見岳靈珊便就在門外,說道:“爹爹,大師哥似乎……似乎不成了。”岳不群惊道:“怎么?”岳靈珊道:“他口中胡言亂語,神智越來越不清了。”岳不群問道:“他胡言亂語些甚么?”岳靈珊臉上一紅,說道:“我也不明白他胡言亂語些甚么?”原來令狐沖体內受桃谷六仙六道真气的交攻煎逼,迷迷糊糊中見岳靈珊站在眼前,沖口而出的便道:“小師妹,我……我想得你好苦!你是不是愛上了林師弟,再也不理我了?”岳靈珊万不料他竟會當著林平之的面問出這句話來,不由得雙頰飛紅,忸怩之极,只听令狐沖又道:“小師妹,我和你自幼一塊儿長大,一同游玩,一同練劍,我……我實在不知甚么地方得罪了你,你惱了我,要打我罵我,便是……便是用劍在我身上刺几個窟窿,我也沒半句怨言。只是你對我別這么冷淡,不理睬我……”這一番話,几個月來在他心中不知已翻來复去的想了多少遍,若在神智清醒之時,縱然只和岳靈珊一人獨處,也決計不敢說出口來。此時全無自制之力,盡數吐露了心底言語。林平之甚是尷尬,低聲道:“我出去一會儿。”岳靈珊道:“不,不!你在這里瞧著大師哥。”奪門而出,奔到父母房外,正听到父母談論以“紫霞神功”療傷之事,不敢沖進去打斷了父母話頭,便候在門外。
  岳不群道:“你傳我號令,大家在正气堂上聚集。”岳靈珊應道:“是,大師哥呢?誰照料他?”岳不群道:“你叫大有照料。”岳靈珊應了,即去傳令。
  片刻之間,華山群弟子都已在正气掌上按序站立。岳不群在居中的交椅上坐下,岳夫人坐在側位。岳不群一瞥之間,見群弟子除令狐沖、陸大有二人外,均已到齊,便道:“我派上代前輩之中,有些人練功時誤入歧途,一味勤練劍法,忽略了气功。殊不知天下上乘武功,無不以气功為根基,倘若气功練不到家,劍法再精,終究不能登峰造极。可歎這些前輩們執迷不悟,自行其是,居然自成一宗,稱為華山劍宗,而指我正宗功夫為華山气宗。气宗和劍宗之爭,遷延數十年,大大阻撓了我派的發揚光大,實堪浩歎。”他說到這里,長長歎了口气。
  岳夫人心道:“那五個怪人轉眼便到,你卻還在這里慢條斯理的述說舊事。”向丈夫橫了一眼,卻不敢插嘴,順眼又向廳上“正气堂”三字匾額瞧了一眼,心想:“我當年初入華山派練劍,這堂上的匾額是‘劍气沖霄’四個大字。現下改作了‘正气堂’,原來那塊匾可不知給丟到哪里去了。唉,那時我還是個十三歲的小丫頭,如今……如今……”岳不群道:“但正邪是非,最終必然分明。二十五年前,劍宗一敗涂地,退出了華山一派,由為師執掌門戶,直至今日。不料前數日竟有本派的棄徒封不平、成不憂等人,不知使了甚么手段,竟騙信了五岳劍派的盟主左盟主,手持令旗,來奪華山掌門之位。為師接任我派掌門多年,俗務紛紜,五派聚會,更是口舌甚多,早想退位讓賢,以便靜下心來,精研我派上乘气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勞,原是求之不得之事。”說到這里,頓了一頓。高根明道:“師父,劍宗封不平這些棄徒,早都已入了魔道,跟魔教教徒不相上下。他們便要再入我門,也是万万不許,怎能任由他們痴心妄想的來接掌本派門戶?”勞德諾、梁發、施戴子等都道:“決不容這些大膽狂徒的陰謀得逞。”岳不群見眾弟子群情激昂,微微一笑,道:“我自己做不做掌門,實是小事一件。只是劍宗的左道之士倘若統率了我派,華山一派數百年來博大精純的武學毀于一旦,咱們死后,有何面目去見本派的列代先輩?而華山派的名頭,從此也將在江湖上為人所不齒了。”
  勞德諾等齊道:“是啊,是啊!那怎么成?”岳不群道:“單是封不平等這几個劍宗棄徒,那也殊不足慮,但他們既請到了五岳劍派的令旗,又勾結了嵩山、泰山、衡山各派的人物,倒也不可小覷了。因此上……”他目光向眾弟子一掃,說道:“咱們即日動身,上嵩山去見左盟主,和他評一評這個道理。”眾弟子都是一凜。嵩山派乃五岳劍派之首,嵩山掌門左冷禪更是當今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武功固然出神入化,為人尤富机智,机變百出,江湖上一提到“左盟主”三字,無不惕然。武林中說到評理,可并非單是“評”一“評”就算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繼之以動武。眾弟子均想:“師父武功雖高,未必是左盟主的對手,何況嵩山派左盟主的師弟共有十余人之多,武林中號稱‘嵩山十三太保”,大嵩陽手費彬雖然逝世,也還剩下一十二人。這一十二人,無一不是武功卓絕的高手,決非華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對敵。咱們貿然上嵩山去生事,豈非太也鹵莽?”群弟子雖這么想,但誰也不敢開口說話。岳夫人一听丈夫之言,立即暗暗叫好,心想:“師哥此計大妙,咱們為了逃避桃谷五怪,舍卻華山根本之地而遠走他方,江湖上日后必知此事,咱華山派顏面何存?但若上嵩山評理,旁人得知,反而欽佩咱們的膽識了。左盟主并非蠻不講理之人,上得嵩山,未必便須拚死,盡有回旋余地。”當即說道:“正是,封不平他們持了五岳劍派的令旗,上華山來羅皂,焉知這令旗不是偷來的盜來的?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所頒,咱們華山派自身門戶之事,他嵩山派也管不著。嵩山派雖然人多勢眾,左盟主武功蓋世,咱們華山派卻也是宁死不屈。哪一個膽小怕死,就留在這里好了。”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9

群弟子哪一個肯自承膽小怕死,都道:“師父師娘有命,弟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岳夫人道:“如此甚好,事不宜遲,大伙儿收拾收拾,半個時辰之內,立即下山。”
  當下她又去探視令狐沖,見他气息奄奄,命在頃刻,心下甚是悲痛,但桃谷五怪隨時都會重來,決不能為了令狐沖一人而令華山一派盡數覆滅,當即命陸大有將令狐沖移入后進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說道:“大有,我們為了本派百年大計,要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評理,此行大是凶險,只盼在你師父主持之下,得以伸張正義,平安而歸,沖儿傷勢甚重,你好生照看,倘若有外敵來侵,你們盡量忍辱避讓,不必枉自送了性命。”陸大有含淚答應。
  陸大有在山口送了師父、師娘和一眾師兄弟下山,*,偌大一個華山絕頂,此刻只剩下一個昏昏沉沉的大師哥,孤孤零零的一個自己,眼見暮色漸深,不由得心生惊懼。
  他到廚下去煮了一鍋粥,盛了一碗,扶起令狐沖來喝了兩口。喝到第三口時,令狐沖將粥噴了出來,白粥變成了粉紅之色,卻是連腹中鮮血也噴出來了。陸大有甚是惶恐,扶著他重行睡倒,放下粥碗,望著窗外黑沉沉的一片只是發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但听得遠處傳來几下貓頭鷹的夜啼,心想:“夜貓子啼叫是在數病人的眉毛,要是眉毛的根數給它數清了,病人便死。”當即用手指蘸些唾沫,涂在令狐沖的雙眉之上,好教貓頭鷹難以數清。
  忽听得上山的路上,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陸大有忙吹熄燈火,拔出長劍,守在令狐沖床頭。但听腳步聲漸近,竟是直奔這小舍而來,陸大有嚇得一顆心几乎要從脖子中跳將出來,暗道:“敵人竟知大師哥在此療傷,那可糟糕之极,我怎生護得大師哥周全?”忽听得一個女子聲音低聲叫道:“六猴儿,你在屋里嗎?”竟是岳靈珊的口音。陸大有大喜,忙道:“是小師妹么?我……我在這里。”忙晃火折點亮了油燈,興奮之下,竟將燈盞中的燈油潑了一手。岳靈珊推門進來,道:“大師哥怎么了?”陸大有道:“又吐了好多血。”岳靈珊走到床邊,伸手摸了摸令狐沖的額頭,只覺著手火燙,皺眉問道:“怎么又吐血了?”令狐沖突然說道:“小……小師妹,是你?”岳靈珊道:“是,大師哥,你身上覺得怎樣?”令狐沖道:“也……也沒……怎么樣。”
岳靈珊從怀內取出一個布包,低聲道:“大師哥,這是《紫霞秘笈》,爹爹說道……”令狐沖道:“《紫霞秘笈》?”岳靈珊道:“正是,爹爹說,你身上中了旁門高手的內功,須得以本派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來予以化解。六猴儿,你一個字一個字的讀給大師哥听,你自己可不許練,否則給爹爹知道了,哼哼,你自己知道會有甚么后果。”
  陸大有大喜,忙道:“我是甚么胚子,怎敢偷練本門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小師妹盡管放心好啦。恩師為了救大師哥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大師哥這可有救了。”岳靈珊低聲道:“這事你對誰也不許說。這部秘笈,我是從爹爹枕頭底下偷出來的。”陸大有惊道:“你偷師父……師父的內功秘笈?他老人家發覺了那怎么辦?”岳靈珊道:“甚么怎么辦?難道還能將我殺了?至多不過罵我几場,打我一頓。倘若由此救了大師哥,爹爹媽媽一定喜歡,甚么也不計較了。”陸大有道:“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緊。”
  令狐沖忽道:“小師妹,你帶回去,還……還給師父。”岳靈珊奇道:“為甚么?我好不容易偷到秘笈,黑夜里几十里山道赶了回來,你為甚么不要?這又不是偷學功夫,這是救命啊。”陸大有也道:“是啊,大師哥,你也不用練全,練到把六怪的邪气化除了,便將秘笈繳還給師父,那時師父多半便會將秘笈傳你。你是我派掌門大弟子,這部《紫霞秘笈》不傳你,又傳誰了?只不過是遲早之分,打甚么緊?”令狐沖道:“我……我宁死不違師命。師父說過的,我不能……不能學練這紫霞神功。小……小師妹,小……小師妹……”他叫了兩聲,一口气接不上來,又暈了過去。岳靈珊探他鼻下,雖然呼吸微弱,仍有气息,歎了口气,向陸大有道:“我赶著回去,要是天光時回不到廟里,爹爹媽媽可要急死了。你勸勸大師哥,要他無論如何得听我的話,修習這部《紫霞秘笈》。別……別辜負了我……”說到這里,臉上一紅,道:“我這一夜奔波的辛苦。”
  陸大有道:“我一定勸他。小師妹,師父他們住在部里?”岳靈珊道:“我們今晚在白馬廟住。”陸大有道:“嗯,白馬廟离這儿是三十里的山道,小師妹,這來回六十里的黑夜奔波,大師哥永遠不會忘記。”岳靈珊眼眶一紅,哽咽道:“我只盼他能复元,那就好了。這件事他記不記得,有甚么相干?”說著雙手捧了《紫霞秘笈》,放在令狐沖床頭,向他凝視片刻,奔了出去。又隔了一個多時辰,令狐沖這才醒轉,眼沒睜開,便叫:“小……師妹,小師妹。”陸大有道:“小師妹,已經走了。”令狐沖大叫:“走了?”突然坐起,一把抓住了陸大有胸口。陸大有嚇了一跳,道:“是,小師妹下山去了,她說,要是不能在天光之前回去,怕師父師娘擔心,大師哥,你躺下歇歇。”令狐沖對他的話听而不聞,說道:“她……她走了,她和林師弟一起去了?”陸大有道:“她是和師父師娘在一起。”令狐沖雙眼發直,臉上肌肉抽搐。陸大有低聲道:“大師哥,小師妹對你關心得很,半夜三更從白馬廟回山來,她一個小姑娘家,來回奔波六十里,對你這番情意可重得緊哪。她臨去時千叮万囑,要你無論如何,須得修習這部《紫霞秘笈》,別辜負了她……她對你的一番心意。”令狐沖道:“她這樣說了?”陸大有道:“是啊,難道我還敢向你說謊?”令狐沖再也支持不住,仰后便倒,砰的一聲,后腦重重撞在炕上,卻也不覺疼痛。
  陸大有又嚇了一跳,道:“大師哥,我讀給你听。”拿起那部《紫霞秘笈》,翻開第一頁來,讀道:“天下武功,以練气為正。浩然正气,原為天授,惟常人不善養之,反以性伐气。武夫之患,在性暴、性驕、性酷、性賊。暴則神扰而气亂,驕則真离而气浮,酷則喪仁而气失,賊則心狠而气促。此四事者,皆是截气之刀鋸……”
  令狐沖道:“你在讀些甚么?”陸大有道:“那是《紫霞秘笈》的第一章。下面寫著……”他繼續讀道:“舍爾四性,返諸柔善,制汝暴酷,養汝正气,鳴天鼓,飲玉漿,蕩華池,叩金梁,据而行之,當有小成。”
  令狐沖怒道:“這是我派不傳之秘,你胡亂誦讀,大犯門規,快快收起。”陸大有道:“大師哥,大丈夫事急之際,須當從權,豈可拘泥小節?眼前咱們是救命要緊。我再讀給你听。”他接著讀下去,便是上乘气功練法的詳情,如何“鳴天鼓,飲玉漿”,又如何“蕩華池,叩金梁”。令狐沖大聲喝道:“住口!”陸大有一呆,抬起頭來,道:“大師哥,你……你怎么了?甚么地方不舒服?”令狐沖怒道:“我听著你讀師父的……內功秘笈,周身都不舒服。你要叫我成為一個……不忠不義之徒,是不是?”陸大有愕然道:“不,不,那怎么會不忠不義?”令狐沖道:“這部《紫霞秘笈》,當日師父曾攜到思過崖上,想要傳我,但發覺我練功的路子固然不合,資質……資質也不對,這才改變了主意……主意……”說到這里,气喘吁吁,很是辛苦。陸大有道:“這一次卻是為了救命,又不是偷練武功,那……那是全然不同的。”令狐沖道:“咱們做弟子的,是自己性命要緊,還是師父的旨意要緊?”陸大有道:“師父師娘要你活著,那是最最要緊的事了,何況……何況,小師妹黑夜奔波,這一番情意,你如何可以辜負了?”
  令狐沖胸口一酸,淚水便欲奪眶而出,說道:“正因為是她……是她拿來我的……我令狐沖堂堂丈夫,豈受人怜?”他這一句話一出口,不由得全身一震,心道:“我令狐沖向來不是拘泥不化之人,為了救命,練一練師門內功又打甚么緊?原來我不肯練這紫霞神功,是為了跟小師妹賭气,原來我內心深處,是在怨恨小師妹和林師弟好,對我冷淡。令狐沖啊令狐沖,你如何這等小气?”但想到岳靈珊一到天明,便和林平之會合,遠去嵩山,一路上并肩而行,途中不知將說多少言語,不知將唱多少山歌,胸中酸楚,眼淚終于流了下來。陸大有道:“大師哥,你這可是想左了,小師妹和你自幼一起長大,你們……你們便如是親兄妹一般。”令狐沖心道:“我便不要和她如親兄妹一般。”只是這句話難以出口,卻讓陸大有續道:“我再讀下去,你慢慢听著,一時記不住,我便多讀几遍。天下武功,以練气為正。浩然正气,原為天授……”令狐沖厲聲道:“不許讀!”
  陸大有道:“是,是,大師哥,為了盼你迅速痊愈,今日小弟只好不听你的話了。違背師令的罪責,全由我一人承當。你說甚么也不肯听,我陸大有卻偏偏說甚么也要讀。這部《紫霞秘笈》,你一根手指頭都未碰過,秘笈上所錄的心法,你一個字也沒瞧過,你有甚么罪過?你是臥病在床,這叫做身不由主,是我陸大有強迫你練的。天下武功,以練气為正。浩然正气,原為天授……”跟著便滔滔不絕的讀了下去。令狐沖待要不听,可是一個字一個字鑽入耳來。他突然大聲呻吟。陸大有惊問:“大師哥,覺得怎樣?”令狐沖道:“你將我……我枕頭……枕頭墊一墊高。”
  陸大有道:“是。”伸出雙手去墊他枕頭。令狐沖一指倏出,凝聚力气,正戳在他胸口的膻中穴上。陸大有哼也沒哼一聲,便軟軟的垂在炕上了。
  令狐沖苦笑道:“六師弟,這可對不住你了。你且在炕上躺几個時辰,穴……穴道自解。”他慢慢掙扎著起床,向那部《紫霞秘笈》凝神瞧了半晌,歎了一口气,走到門邊,提起倚在門角的門閂,當作拐杖,支撐著走了出去。陸大有大急,叫道:“大……大……到……到……到……哪……哪……去……去……”本來膻中穴當真給人點中了,說一個字也是不能,但令狐沖气力微弱,這一點只能令陸大有手足麻軟,并沒教他全身癱瘓。
  令狐沖回過頭來,說道:“六師弟,令狐沖要离開這部《紫霞秘笈》越遠越好,別讓旁人見到我的尸身橫在秘笈之旁,說我偷練神功,未成而死……別讓林師弟瞧我不起……”說到這里,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出。
  他不敢再稍有耽擱,只怕從此气力衰敗,再也無法离去,當下撐著門閂,喘几口气,再向前行,憑著一股強悍之气,終于慢慢遠去。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9

第十二回:圍攻

令狐沖挨得十余丈,便拄閂喘息一會,奮力挨了小半個時辰,已行了
半里有余,只覺眼前金星亂冒,天旋地轉,便欲摔倒,忽聽得前面草
叢中有人大聲呻吟。令狐沖一凜,問道:“誰?”那人大聲道:“是
令狐兄么?我是田伯光。哎唷!哎唷!”顯是身有劇烈疼痛。令狐沖
驚道:“田……田兄,你……怎么了?”田伯光道:“我快死啦!令
狐兄,請你做做好事,哎唷……哎唷……快將我殺了。”他說話時夾
雜著大聲呼痛,但語音仍十分洪亮。

令狐沖道:“你……你……受了傷么?”雙膝一軟,便即摔倒,滾在
路旁。田伯光驚道:“你也受了傷么?哎唷,哎唷,是誰害了你的
?”令狐沖道:“一言難盡。田……兄,卻又是誰傷了你?”田伯光
道:“唉,不知道!”令狐沖道:“怎么不知道?”田伯光道:“我
正在道上行走,忽然之間,兩只手兩只腳被人抓住,凌空提了起來,
我也瞧不見是誰有這樣的神通……”令狐沖笑道:“原來又是桃谷六
仙……啊喲,田兄,你不是跟他們作一路么?”田伯光道:“甚么作
一路?”令狐沖道:“你來邀我去見儀……儀琳小師妹,他……他們
也來邀我去見……她……”說著喘氣不已。

田伯光從草叢中爬了出來,搖頭罵道:“他媽的,當然不是一路。他
們上華山來找一個人,問我這人在哪里。我問他們找誰。他們說,他
們已抓住了我,該他們問我,不應該我問他們。如果是我抓住了他
們,那就該我問他們,不是他們問我。他們……哎唷……他們說,我
倘若有本事,不妨將他們抓了起來,那……那就可以問他們了。”

令狐沖哈哈大笑,笑得兩聲,氣息不暢,便笑不下去了。田伯光道:
“我身子凌空,臉朝地下,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將他們抓起啊,真
他奶奶的胡說八道。”令狐沖問道:“后來怎樣?”田伯光道:“我
說:‘我又不想問你們,是你們自己在問我。快放我下來。’其中一
人說:‘既將你抓了起來,如不將你撕成四塊,豈不損了我六位大英
雄的威名?’另一人道:‘撕成四塊之后,他還會說話不會?’”他
罵了几句,喘了一口氣。

令狐沖道:“這六人強辭奪理,纏夾不清,田兄也不必……不必再說
了。”田伯光道:“哼,他奶奶的。一人道:‘變成了四塊之人,當
然不會說話。咱六兄弟撕成四塊之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几時聽
到撕開之后,又會說話?’又一人道:‘撕成了四塊之人所以不說
話,因為我們不去問他。倘若有事問他。諒他也不敢不答。’另一人
道:‘他既已成為四塊,還怕甚么?還有甚么敢不敢的?難道還怕咱
們將他撕成八塊?’先前一人道:‘撕成八塊,這門功夫非同小可,
咱們以前是會的,后來大家都忘了。’”田伯光斷斷續續說來,虧他
重傷之下,居然還能將這些胡說八道的話記得清清楚楚。

令狐沖嘆道:“這六位仁兄,當真世間罕見,我……我也是被他們害
苦了。”田伯光驚道:“原來令狐兄也是傷在他們手下?”令狐沖嘆
道:“誰說不是呢!”

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吊著,不瞞你說,可真是害怕。我大聲道:
‘要是將我撕成四塊,我是一定不會說話的了,就算口中會說,我心
里氣惱,也決計不說。’一人道:‘將你撕成四塊之后,你的嘴巴在
一塊上,心又在另一塊上,心中所想和口中所說,又怎能聯在一起
?’我當下也給他們來個亂七八糟,叫道:‘有事快問,再拉住我不
放,我可要大放毒氣了。’

一人問道:‘甚么大放毒氣?’我說:‘我的屁臭不可當,聞到之后
,三天三晚吃不下飯,還得將三天之前吃的飯盡數嘔將出來。警告在
先,莫謂言之不預也。’”令狐沖笑道:“這几句話,只怕有些道理
。”

田伯光道:“是啊,那四人一聽,不約而同的大叫一聲,將我重重往
地下一摔,跳了開去。我躍將起來,只見六個古怪之極的老人各自伸
手掩鼻,顯是怕了我的屁臭不可當。令狐兄,你說這六個人叫甚么桃
谷六仙?”

令狐沖道:“正是,唉,可惜我沒田兄聰明,當時沒施這臭屁……之
計,將他們嚇退。田兄此計,不輸于當年……當年諸葛亮嚇退司馬懿
的空城計。”

田伯光干笑兩聲,罵了兩句“他奶奶的”,說道:“我知道這六個家
伙不好惹,偏生兵刃又丟在你那思過崖上了,當下腳底抹油,便想溜
開,不料這六人手掩鼻子,像一堵牆似的排成一排,擋在我面前,嘿
嘿,可誰也不敢站在我身后。我一見沖不過去,立即轉身,哪知這六
人猶似鬼魅,也不知怎的,竟已轉將過來,擋在我面前。我連轉几次
,閃避不開,當即一步一步后退,終于碰到了山壁。這六個怪物高興
得緊,呵呵大笑,又問:‘他在哪里?這人在哪里?’

“我問:‘你們要找誰?’六個人齊聲道:‘我們圍住了你,你無路
逃走,必須回答我們的話。’其中一人道:‘若是你圍住了我們,教
我們無路逃走,那就由你來問我們,我們只好乖乖的回答了。’另一
人道:‘他只有一個人,怎能圍得住我們六人?’先前那人道:‘假
如他本領高強,以一勝六呢?’另一人道:‘那也只是勝過我們,而
不是圍住我們。’先一人道:‘但如將我們堵在一個山洞之中,守住
洞門,不讓我們出來,那不是圍住了我們嗎?’另一人道:‘那是堵
住,不是圍住。’先一人道:‘但如他張開雙臂,將我們一齊抱住,
豈不是圍了?’另一人道:‘第一,世上無如此長臂之人﹔第二,就
算世上真有,至少眼前此人就無如此長臂﹔第三,就算他將我們六人
一把抱住,那也是抱住,不是圍住。’先一人愁眉苦臉,無可辯駁,
卻偏又不肯認輸,呆了半晌,突然大笑,說道:‘有了,他如大放臭
屁,教我們不敢奔逃,以屁圍之,難道不是圍?’

其余四人一齊拍手,笑道:‘對啦,這小子有法子將我們圍住。’“
我靈機一動,撤退便奔,叫道:‘我……我要圍你們啦。’料想他們
怕我臭屁,不會再追,哪知這六個怪物出手快極,我沒奔得兩步,已
給他們揪住,立即將我按著坐在一塊大石之上,牢牢按住,令我就算
真的放屁,臭屁也不致外泄。”令狐沖哈哈大笑,但笑得几聲,便覺
胸口熱血翻涌,再也笑不下去了。

田伯光續道:“這六怪按住我后,一人問道:‘屁從何出?’另一人
道:‘屁從腸出,自然屬于陽明大腸經,點他商陽、合谷、曲池、迎
香諸穴。’他說了這話,隨手便點了我這四處穴道,出手之快,認穴
之准,田某生平少見,當真令人好生佩服。他點穴之后,六個怪物都
吁了口長氣,如釋重負,都道:‘這臭……臭……臭屁虫再也放不出
臭屁了。’那點穴之人又問:‘喂,那人究竟在哪里?你如不說,我
永遠不給你解穴,叫你有屁難放,脹不可當。’

我心里想,這六個怪物武功如此高強,來到華山,自不會是找尋泛泛
之輩。令狐兄,尊師岳先生夫婦其時不在山上,就算已經回山,自是
在正氣堂中居住,一找便著。我思來想去,六怪所要找尋的,定是你
太師叔風老前輩了。”

令狐沖心中一震,忙問:“你說了沒有?”田伯光大是不懌,悻然道
:“呸,你當我是甚么人了?田某既已答應過你,決不泄漏風老前輩
的行蹤,難道我堂堂男兒,說話如同放屁嗎?”令狐沖道:“是,是
,小弟失言,田兄莫怪。”田伯光道:“你如再瞧我不起,咱們一刀
兩斷,從今而后,誰也別當誰是朋友。”令狐沖默然,心想:“你是
武林中眾所不齒的采花淫賊,誰又將你當朋友了?只是你數次可以殺
我而沒下手,總算我欠了你的情。”

黑暗之中,田伯光瞧不見他臉色,只道他已然默諾,續道:“那六怪
不住問我,我大聲道:‘我知道這人的所在,可是偏偏不說﹔這華山
山嶺連綿,峰巒洞谷,不計其數,我倘若不說,你們一輩子也休想找
得到他。’那六怪大怒,對我痛加折磨,我從此就給他們來個不理不
睬。令狐兄,這六怪的武功怪異非常,你快去稟告風老前輩,他老人
家劍法雖高,卻也須得提防才是。”

田伯光輕描淡寫的說一句“六怪對我痛加折磨”,令狐沖卻知道這“
痛加折磨”四字之中,不知包括了多少毒辣苦刑,多少難以形容的煎
熬。六怪對自己是一番好意的治傷,自己此刻尚在身受其酷,他們逼
迫田伯光說話,則手段之厲害,可想而知,心下好生過意不去,說道
:“你寧死不泄漏我風太師叔的行藏,真乃天下信人。不過……不過
這桃谷六仙要找的是我,不是我風太師叔。”田伯光全身一震,道:
“要找你?他們找你干甚么?”令狐沖道:“他們和你一般,也是受
了儀琳小師妹之托,來找我去見……見她。”

田伯光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不絕發出“荷荷”之聲。過了好一會
,田伯光才道:“早知這六個怪人找的是你,我實該立即說與他們知
曉,這六怪將你請了去,我跟隨其后,也不致劇毒發作,葬身于華山
了。咦,你既落入六怪手中,他們怎地沒將你抬了去見那小師太?”
令狐沖嘆了口氣,道:“總之一言難盡。田兄,你說是劇毒發作,葬
身于華山?”田伯光道:“我早就跟你說過,我給人點了死穴,下了
劇毒,命我一月之內將你請去,和那小師太相會,便給我解穴解毒。
眼下我請你請不動,打又打不過,還給六個怪物整治得遍體鱗傷,屈
指算來,離毒發之期也不過十天了。”

令狐沖問道:“儀琳小師妹在哪里?從此處去,不知有几日之程?”
田伯光道:“你肯去了?”令狐沖道:“你曾數次饒我不殺,雖然你
行為不端,令狐沖卻也不能眼睜睜的瞧著你為我毒發而死。當日你恃
強相逼,我自是寧折不屈,但此刻情勢,卻又大不相同了。”田伯光
道:“小師太在山西,唉……倘若咱二人身子安健,騎上快馬,六七
天功夫也趕到了。這時候兩個都傷成這等模樣,那還有甚么好說?”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49

令狐沖道:“反正我在山上也是等死,便陪你走一遭。也說不定老天
爺保佑,咱們在山下雇到輕車快馬,十天之間便抵達山西呢。”田伯
光笑道:“田某生平作孽多端,不知已害死了多少好人,老天爺為甚
么要保佑我?除非老天爺當真瞎了眼睛。”令狐沖道:“老天爺瞎眼
之事……嘿嘿,那……那也是有的。反正左右是死,試試那也不妨。


田伯光拍手道:“不錯,我死在道上和死在華山之上,又有甚么分別
?下山去找些吃的,最是要緊,我給干擱在這里,每日只撿生栗子吃
,嘴里可真是淡出鳥來了。你能不能起身?我來扶你。”

他口說“我來扶你”,自己卻掙扎不起。令狐沖要伸手相扶,臂上又
哪有半點力氣?二人掙扎了好半天,始終無用,突然之間,不約而同
的哈哈大笑。田伯光道:“田某縱橫江湖,生平無一知己,與令狐兄
一齊死在這里,倒也開心。”

令狐沖笑道:“日后我師父見到我二人尸身,定道我二人一番惡斗,
同歸于盡,誰也料想不到,我二人臨死之前,居然還曾稱兄道弟一番
。”田伯光伸出手去,說道:“令狐兄,咱們握一握手再死。”令狐
沖不禁遲疑,田伯光此言,明是要與自己結成生死之交,但他是個聲
名狼藉的采花大盜,自己是名門高徒,如何可以和他結交?當日在思
過崖上數次勝他而不殺,還可說是報他數度不殺之德,到今日再和他
一起□混,未免太也說不過去,言念及此,一只右手伸了一半,便伸
不過去。

田伯光還道他受傷實在太重,連手臂也難以動彈,大聲道:“令狐兄
,田伯光交上了你這個朋友。你倘若傷重先死,田某決不獨活。”令
狐沖聽他說得誠摯,心中一凜,尋思:“這人倒很夠朋友。”當即伸
出手去,握住他右手,笑道:“田兄,你我二人相伴,死得倒不寂寞
。”他這句話剛出口,忽聽得身后陰惻惻的一聲冷笑,跟著有人說道
:“華山派氣宗首徒,竟墮落成這步田地,居然去和江湖下三濫的淫
賊結交。”

田伯光喝問:“是誰?”令狐沖心中暗暗叫苦:“我傷重難治,死了
也不打緊,卻連累師父的清譽,當真糟糕之極了。”黑暗之中,只見
朦朦朧朧的一個人影,站在身前,那人手執長劍,光芒微閃,只聽他
冷笑道:“令狐沖,你此刻尚可反悔,拿這把劍去,將這姓田的淫賊
殺了,便無人能責你和他結交。”噗的一聲,將長劍插入地下。令狐
沖見這劍劍身闊大,是嵩山派的用劍,問道:“尊駕是嵩山派哪一位
?”那人道:“你眼力倒好,我是嵩山派狄修。”令狐沖道:“原來
是狄師兄,一向少會。不知尊駕來到敝山,有何貴干?”狄修道:“
掌門師伯命我到華山巡查,要看華山派的弟子們,是否果如外間傳言
這般不堪,嘿嘿,想不到一上華山,便聽到你和這淫賊相交的肺腑之
言。”

田伯光罵道:“狗賊,你嵩山派有甚么好東西了?自己不加檢點,卻
來多管閑事。”狄修提起足來,砰的一聲,在田伯光頭上重重踢了一
腳,喝道:“你死到臨頭,嘴里還在不干不淨!”田伯光卻兀自“狗
賊、臭賊、直娘賊”的罵個不休。

狄修若要取他性命,自是易如探囊取物,只是他要先行折辱令狐沖一
番,冷笑道:“令狐沖,你和他臭味相投,是決計不殺他的了?”令
狐沖大怒,朗聲道:“我殺不殺他,管你甚么事?你有種便一劍把令
狐沖殺了,要是沒種,給我乖乖的挾著尾巴,滾下華山去罷。”狄修
道:“你決計不肯殺他,決計當這淫賊是朋友了?”令狐沖道:“不
管我跟誰交朋友,總之是好過跟你交朋友。

田伯光大聲喝彩:“說得好,說得妙!”狄修道:“你想激怒了我,
讓我一劍把你二人殺了,天下可沒這般便宜事。我要將你二人剝得赤
赤條條地綁在一起,然后點了你二人啞穴,拿到江湖上示眾,說道一
個大胡子,一個小白臉,正在行那苟且之事,被我手到擒來。哈哈,
你華山派岳不群假仁假義,裝出一副道學先生的模樣來唬人,從今而
后,他還敢自稱‘君子劍’么?”

令狐沖一聽,登時氣得暈了過去。田伯光罵道:“直娘賊……”狄修
一腳踢中他腰間穴道。狄修嘿嘿一笑,伸手便來解令狐沖的衣衫。忽
然身后一個嬌嫩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喂,這位大哥,你在這里干
甚么?”狄修一驚,回過頭來,微光朦朧中只見一個女子身影,便道
:“你又在這里干甚么?”田伯光聽到那女子聲音正是儀琳,大喜叫
道:“小……小師父,你來了,這可好啦。這直娘賊要……要害你的
令狐大哥。”他本來想說:“直娘賊要害我”,但隨即轉念,這一個
“我”,在儀琳心中毫無份量,當即改成了“你的令狐大哥”。儀琳
聽得躺在地下的那人竟然是令狐沖,如何不急,忙縱身上前,叫道:
“令狐大哥,是你嗎?”

狄修見她全神貫注,對自己半點也不防備,左臂一屈,食指便往她脅
下點去。手指正要碰到她衣衫,突然間后領一緊,身子已被人提起,
離地數尺,狄修大駭,右肘向后撞去,卻撞了個空,跟著左足后踢,
又踢了個空。他更是驚駭,雙手反過去擒拿,便在此時,咽喉中已被
一只大手扼住,登時呼吸為艱,全身再沒半點力氣。令狐沖悠悠轉醒
,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在焦急地呼喚:“令狐大哥,令狐大哥!”依
稀似是儀琳的聲音。他睜開眼來,星光朦朧之下,眼前是一張雪白秀
麗的瓜子臉,卻不是儀琳是誰?

只聽得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琳兒,這病鬼便是令狐沖么?”令狐
沖循聲向上瞧去,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一個極肥胖,極高大的和
尚,鐵塔也似的站在當地。這和尚身高少說也有七尺,左手平伸,將
狄修凌空提起。狄修四肢軟垂,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儀琳道:“爹,他……他便是令狐大哥,可不是病夫。”她說話之
時,雙目仍是凝視著令狐沖,眼光中流露出愛憐橫溢的神情,似欲伸
手去撫摸他的面頰,卻又不敢。令狐沖大奇,心道:“你是個小尼
姑,怎地叫這大和尚做爹?和尚有女兒,已是駭人聽聞,女兒是個小
尼姑,更是奇上加奇了。”那胖大和尚呵呵笑道:“你日思夜想,挂
念看這個令狐沖,我只道是個怎生高大了得的英雄好漢,卻原來是躺
在地下裝死、受人欺侮不能還手的小膿包。這病夫,我可不要他做女
婿。咱們別理他,這就走罷。”

儀琳又羞又急,嗔道:“誰日思夜想了?你……你就是胡說八道。你
要走,你自己走好了。你不要……不要……”下面這“不要他做女
婿”這几字,終究出不了口。令狐沖聽他既罵自己是“病夫”,又罵
“膿包”,大是惱怒,說道:“你走就走,誰要你理了?”田伯光急
叫:“走不得,走不得!”令狐沖道:“為甚么走不得!”田伯光
道:“我的死穴要他來解,劇毒的解藥也在他身上,他如一走,我豈
不嗚呼哀哉?”令狐沖道:“怕甚么?我說過陪你一起死,你毒發身
亡,我立即自刎便是。”

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聲震山谷,說道:“很好,很好,很好!原來
這小子倒是個有骨氣的漢子。琳兒,他很對我胃口。不過,有一件事
咱們還得問個明白,他喝酒不喝?”儀琳還未回答,令狐沖已大聲
道:“當然喝,為甚么不喝?老子朝也喝,晚也喝,睡夢中也喝。你
見了我喝酒的德性,包管氣死了你這戒葷、戒酒、戒殺、戒撒謊的大
和尚!”那胖大和尚呵呵大笑,說道:“琳兒,你跟他說,爹爹的法
名叫作甚么。”

儀琳微笑道:“令狐大哥,我爹爹法名‘不戒’。他老人家雖然身在
佛門,但佛門種種清規戒律,一概不守,因此法名叫作‘不戒’。你
別見笑,他老人家喝酒吃葷,殺人偷錢,甚么事都干,而且還……還
生了……生了個我。”說到這里,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令狐沖哈哈大笑,朗聲道:“這樣的和尚,才教人……才教人瞧著痛
快。”說著想掙扎站起,總是力有未逮。儀琳忙伸手扶他起身。

令狐沖笑道:“老伯,你既然甚么都干,何不索性還俗,還穿這和尚
袍干甚么?”不戒道:“這個你就不知道了。我正因為甚么都干,這
才做和尚的。我就像你這樣,愛上了一個美貌尼姑……”儀琳插口
道:“爹,你又來隨口亂說了。”說這句話時,滿臉通紅,幸好黑夜
之中,旁人瞧不清楚。不戒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做就做了,
人家笑話也好,責罵也好,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又怕得誰來?”

令狐沖和田伯光齊聲喝彩,道:“正是!”不戒聽得二人稱贊,大是
高興,繼續說:“我愛上的那個美貌尼姑,便是她媽媽了。”令狐沖
心道:“原來儀琳小師妹的爹爹是和尚,媽媽是尼姑。”不戒繼續
道:“那時候我是個殺豬屠夫,愛上了她媽媽,她媽媽睬也不睬我,
我無計可施,只好去做和尚。當時我心里想,尼姑和尚是一家人,尼
姑不愛屠夫,多半會愛和尚。”儀琳啐道:“爹爹,你一張嘴便是沒
遮攔,年紀這樣大了,說話卻還是像孩子一般。”

不戒道:“難道我的話不對?不過我當時沒想到,做了和尚,可不能
跟女人相好啦,連尼姑也不行,要跟她媽媽相好,反而更加難了,于
是就不想做和尚啦。不料我師父偏說我有甚么慧根,是真正的佛門弟
子,不許我還俗。她媽媽也胡里胡涂的被我真情感動,就這么生了個
小尼姑出來。沖兒,你今日方便啦,要同我女兒小尼姑相好,不必做
和尚。”

令狐沖大是尷尬,心想:“儀琳師妹其時為田伯光所困,我路見不平
,拔劍相助。她是恆山派清修的女尼,如何能和俗人有甚情緣瓜葛?
她遣了田伯光和桃谷六仙來邀我相見,只怕是少年女子初次和男子相
處,動了凡心。我務須盡快避開,倘若損及華山、恆山兩派的清譽,
我雖死了,師父師娘也仍會怪責,靈珊小師妹會瞧我不起。”

儀琳大是忸怩不安,說道:“爹爹,令狐大哥早就……早就有了意中
人,如何會將旁人放在眼里,你……你……今后再也別提這事,沒的
教人笑話。”不戒怒道:“這小子另有意中人?氣死我也,氣死我也
!”右臂一探,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往令狐沖胸口抓去。令狐沖站也站
不穩,如何能避,被他一把抓住,提了起來。不戒和尚左手抓住狄修
后頸,右手抓住令狐沖胸口,雙臂平伸,便如挑擔般挑著兩人。令狐
沖本就動彈不得,給他提在半空,便如是一只破布袋般,軟軟垂下。

儀琳急叫:“爹爹,快放令狐大哥下來,你不放,我可要生氣啦。”
不戒一聽女兒說到“生氣”兩字,登時怕得甚么似的,立即放下令狐
沖,口中兀自喃喃:“他又中意哪一個美貌小尼姑了?真是豈有此
理!”他自己愛上了美貌尼姑,便道世間除了美貌尼姑之外,別無可
愛之人。儀琳道:“令狐大哥的意中人,是他的師妹岳小姐。”不戒
大吼一聲,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響,喝道:“甚么姓岳的姑娘?他媽
的,不是美貌小尼姑嗎?哪有甚么可愛了?下次給我見到,一把捏死
了這臭丫頭。”

令狐沖心道:“這不戒和尚是個魯莽匹夫,和那桃谷六仙倒有異曲同
工之妙。只怕他說得出,做得到,真要傷害小師妹,那便如何是好
?”儀琳心中焦急,說道:“爹爹,令狐大哥受了重傷,你快設法給
他治好了。另外的事,慢慢再說不遲。”不戒對女兒之言奉命唯謹,
道:“治傷就治傷,那有甚么難處?”隨手將狄修向后一拋,大聲問
令狐沖:“你受了甚么傷?”只聽得狄修“啊喲”連聲,從山坡上滾
了下去。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50

令狐沖道:“我給人胸口打了一掌,那倒不要緊……”不戒道:“胸
口中掌,定是震傷了任脈……”令狐沖道:“我給桃谷……”不戒
道:“任脈之中,并沒甚么桃谷。你華山派內功不精,不明其理。人
身諸穴中雖有合谷穴,但那屬于手陽明大腸經,在拇指與食指的交界
處,跟任脈全無干系。好,我給你治任脈之傷。”令狐沖道:“不,
不,那桃谷六……”不戒道:“甚么桃谷六、桃谷七?全身諸穴,只
有手三里、足三里、陰陵泉、絲空竹,哪里有桃谷六、桃谷七了?你
不可胡言亂語。”隨手點了他的啞穴,說道:“我以精純內功,通你
任脈的承漿、天突、膻中、鳩尾、巨闕、中脘、氣海、石門、關元、
中極諸穴,包你力到傷愈,休息七八日,立時變成個鮮龍活跳的小伙
子。”

伸出兩只蒲扇般的大手,右手按在他下顎承漿穴上,左手按在他小腹
中極穴上,兩股真氣,從兩處穴道中透了進去,突然之間,這兩股真
氣和桃谷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氣一碰,雙手險被震開。不戒大吃一驚
,大聲叫了出來。儀琳忙問:“爹,怎么樣?”不戒道:“他身體內
有几道古怪真氣,一、二、三、四,共有四道,不對,又有一道,一
共是五道,這五道真氣……啊哈又多了一道。他媽的,居然有六道之
多!我這兩道真氣,就跟你他媽的六道真氣斗上一斗!看看到底是誰
厲害。只怕還有,哈哈,這可熱鬧之極了!好玩,好玩!再來好了,
哼,沒有了,是不是?只有六道,我不戒和尚他奶奶的又怕你這狗賊
的何來?”

他雙手緊緊按住令狐沖的兩處穴道,自己頭上慢慢冒出白氣,初時還
大呼小叫,到后來內勁越運越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其實天色漸
明,但見他頭頂白氣愈來愈濃,直如一團濃霧,將他一個大腦袋圍在
其中。

過了良久良久,不戒雙手一起,哈哈大笑,突然間大笑中絕,咕咚一
聲,栽倒在地。儀琳大驚,叫道:“爹爹,爹爹。”忙搶過去將他扶
起,但不戒身子實在太重,只扶起一半,兩人又一起坐倒。不戒全身
衣褲都已被大汗濕透,口中不住喘氣,顫聲道:“我……我……他媽
的……我……我……他媽的……”

儀琳聽他罵出聲來,這才稍稍放心,問道:“爹,怎么啦?你累得很
么?”不戒罵道:“他奶奶的,這小子之身體內有六道厲害的真氣,
想跟老子……老子斗法。他奶奶的,老子催動真氣,將這六道邪門怪
氣都給壓了下去,嘿嘿,你放心,這小子死不了。”儀琳芳心大慰,
回過臉去,果見令狐沖慢慢站起身來。田伯光笑道:“大和尚的真氣
當真厲害,便這么片刻之間,就治愈了令狐兄的重傷。”

不戒聽他一贊,甚是喜歡,道:“你這小子作惡多端,本想一把捏死
了你,總算你找到了令狐沖這小子,有點兒功勞,饒你一命,乖乖的
給我滾罷。”田伯光大怒,罵道:“甚么叫做乖乖的給我滾?他媽的
大和尚,你說的是人話不是?你說一個月之內給你找到令狐沖,便給
我解開死穴,再給解藥解毒,這時候卻又來賴了。你不給解穴解毒,
便是豬狗不如的下三濫臭和尚。”

田伯光如此狠罵,不戒倒也并不惱怒,笑道:“瞧你這臭小子,怕死
怕成這等模樣,生怕我不戒大師說話不算數,不給解藥。他媽的混小
子,解藥給你。”說著伸手入懷,去取解藥,但適才使力過度,一只
手不住顫抖,將瓷瓶拿在手中,几次又掉在身上。儀琳伸手過去拿
起,拔去瓶塞。不戒道:“給他三粒,服一粒后隔三天再服一粒,再
隔六天后服第三粒,這九天中倘若給人殺了,可不干大和尚的事。”

田伯光從儀琳手中取過解藥,說道:“大和尚,你逼我服毒,現下又
給解藥,我不罵你已算客氣了,謝是不謝的。我身上的死穴呢?”不
戒哈哈大笑,說道:“我點你的穴道,七天之后,早就自行解開了。
大和尚倘若當真點了你死穴,你這小子還能活到今日?”

田伯光早就察知身上穴道已解,聽了不戒這几句話登時大為寬慰,又
笑又罵:“他奶奶的,老和尚騙人。”轉頭向令狐沖道:“令狐兄,
你和小師太一定有些言語要說,我去了,咱們后會有期。”說著一拱
手,轉身走向下山的大路。令狐沖道:“田兄且慢。”田伯光道:“
怎么?”令狐沖道:“田兄,令狐沖數次承你手下留情,交了你這朋
友,有一件事我可要良言相勸。你若不改,咱們這朋友可做不長。”

田伯光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勸我從此不可再干奸淫良家婦女
的勾當。好,田某聽你的話,天下蕩婦淫娃,所在多有,田某貪花好
色,也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婦女,傷人性命。哈哈,令狐兄,衡山群
玉院中的風光,不是妙得緊么?”令狐沖和儀琳聽他提到衡山群玉
院,都不禁臉上一紅。田伯光哈哈大笑,邁步又行,腳下一軟,一個
筋斗,骨碌碌的滾出老遠。他掙扎著坐起,取出一粒解藥吞入腹中,
霎時間腹痛如絞,坐在地下,一時動彈不得。他知這是解治劇毒的應
有之象,倒也并不驚恐。

適才不戒和尚將兩道強勁之極的真氣注入令狐沖體內,壓制了桃谷六
仙的六道真氣,令狐沖只覺胸口煩惡盡去,腳下勁力暗生,甚是歡喜
,走向前去,向不戒恭恭敬敬的一揖,說道:“多謝大師,救了晚輩
一命。”

不戒笑嘻嘻的道:“謝倒不用,以后咱們是一家人了,你是我女婿,
我是你丈人老頭,又謝甚么?”

儀琳滿臉通紅,道:“爹,你……你又來胡說了。”不戒奇道:“咦
!為甚么胡說?你日思夜想的記挂著他,難道不是想嫁給他當老婆?
就算嫁不成,難道不想跟他生個美貌的小尼姑?”儀琳啐道:“老沒
正經,誰又……誰又……”便在此時,只聽得山道上腳步聲響,兩人
并肩上山,正是岳不群和岳靈珊父女。令狐沖一見又驚又喜,忙迎將
上去,叫道:“師父,小師妹,你們又回來啦!師娘呢?”岳不群突
見令狐沖精神健旺,渾不似昨日奄奄一息的模樣,甚是歡喜,一時無
暇尋問,向不戒和尚一拱手,問道:“這位大師上下如何稱呼?光臨
敝處,有何見教?”

不戒道:“我叫做不戒和尚,光降敝處,是找我女婿來啦。”說著向
令狐沖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謅謅的客套,岳不群謙稱“光降
敝處”,他也照樣說“光降敝處”。岳不群不明他底細,又聽他說甚
么“找女婿來啦”,只道有意戲侮自己,心中惱怒,臉上卻不動聲色
,淡淡的道:“大師說笑了。”見儀琳上來行禮,說道:“儀琳師侄
,不須多禮。你來華山,是奉了師尊之命么?”儀琳臉上微微一紅,
道:“不是。我……我……”

岳不群不再理她,向田伯光道:“田伯光,哼!你好大膽子!”田伯
光道:“我跟你徒弟令狐沖很說得來,挑了兩擔酒上山,跟他喝個痛
快,那也用不著多大膽子。”岳不群臉色愈益嚴峻,道:“酒呢?”
田伯光道:“早在思過崖上跟他喝得干干淨淨了。”

岳不群轉向令狐沖,問道:“此言不虛?”令狐沖道:“師父,此中
原委,說來話長,待徒兒慢慢稟告。”岳不群道:“田伯光來到華山
,已有几日?”令狐沖道:“約莫有半個月。”岳不群道:“這半個
月中,他一直便在華山之上?”令狐沖道:“是。”岳不群厲聲道:
“何以不向我稟明?”令狐沖道:“那時師父師娘不在山上。”岳不
群道:“我和師娘到哪里去了?”令狐沖道:“到長安附近,去追殺
田君。”岳不群哼了一聲,說道:“田君,哼,田君!你既知此人積
惡如山,怎地不拔劍殺他?就算斗他不過,也當給他殺了,何以貪生
怕死,反而和他結交?”

田伯光坐在地下,始終無法掙扎起身,插嘴道:“是我不想殺他,他
又有甚么法子?難道他斗我不過,便在我面前拔劍自殺?”岳不群道
:“在我面前,也有你說話的余地?”向令狐沖道:“去將他殺了!


岳靈珊忍不住插口道:“爹,大師哥身受重傷,怎能與人爭斗?”岳
不群道:“難道人家便沒有傷?你擔甚么心,明擺著我在這里,豈能
容這惡賊傷我門下弟子?”他素知令狐沖狡譎多智,生平嫉惡如仇,
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受傷,若說竟去和這大淫賊結交為友,那
是決計不會,料想他是斗力不勝,便欲斗智,眼見田伯光身受重傷,
多半便是這個大弟子下的手,因此雖聽說令狐沖和這淫賊結交,倒也
并不真怒,只是命他過去將之殺了,既為江湖上除一大害,也成孺子
之名,料得田伯光重傷之余,縱然能與令狐沖相抗,卻抵擋不住自己
輕輕的一下彈指。

不料令狐沖卻道:“師父,這位田兄已答應弟子,從此痛改前非,再
也不做污辱良家婦女的勾當。弟子知他言而有信,不如……”

岳不群厲聲道:“你……你怎知他言而有信?跟這等罪該萬死的惡賊
,也講甚么言而有信,言而無信?他這把刀下,曾傷過多少無辜人命
?這種人不殺,我輩學武,所為何來?珊兒,將佩劍交給大師哥。”
岳靈珊應道:“是!”拔出長劍,將劍柄向令狐沖遞去。

令狐沖好生為難,他從來不敢違背師命,但先前臨死時和田伯光這么
一握手,已是結交為友,何況他確已答應改過遷善,這人過去為非作
歹,說過了的話卻必定算數,此時殺他,未免不義。他從岳靈珊手中
接過劍來,轉身搖搖晃晃的向田伯光走去,走出十几步,假裝重傷之
余突然間兩腿無力,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扑出去,扑的一聲,長劍
插入了自己左邊的小腿。

這一下誰也意料不到,都是驚呼出來。儀琳和岳靈珊同時向他奔去。
儀琳只跨出一步,便即停住,心想自己是佛門弟子,如何可以當眾向
一個青年男子這等情切關心?岳靈珊卻奔到了令狐沖身旁,叫道:“
大師哥,你怎么了?”令狐沖閉目不答。岳靈珊握住劍柄,拔起長劍
,創口中鮮血直噴。她隨手從懷中取出本門金創藥,敷在令狐沖腿上
創口,一抬頭,猛見儀琳俏臉全無血色,滿臉是關注已極的神氣。岳
靈珊心頭一震:“這小尼姑對大師哥竟這等關懷!”她提劍站起,道
:“爹,讓女兒去殺了這惡賊。”

岳不群道:“你殺此惡賊,沒的壞了自己名頭。將劍給我!”田伯光
淫賊之名,天下皆知,將來江湖傳言,都說田伯光死于岳家小姐之手
,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醬,說甚么強奸不遂之類的言語。岳靈珊聽父
親這般說,當即將劍柄遞了過去。岳不群卻不接劍,右手一拂,裹住
了長劍。不戒和尚見狀,叫道:“使不得!”除下兩只鞋子在手。但
見岳不群袖刀揮出,一柄長劍向著十余丈外的田伯光激飛過去。不戒
已然料到,雙手力擲,兩只鞋子分從左右也是激飛而出。

劍重鞋輕,長劍又先揮出,但說也奇怪,不戒的兩只僧鞋竟后發先至
,便兜了轉來,搶在頭里,分從左右勾住了劍柄,硬生生拖轉長劍,
又飛出數丈,這才力盡,插在地下。兩只僧鞋兀自挂在劍柄之上,隨
著劍身搖晃不已。

不戒叫道:“糟糕!糟糕!琳兒,爹爹今日為你女婿治傷,大耗內
力,這把長劍竟飛了一半便掉將下來。本來該當飛到你女婿的師父面
前兩尺之處落下,嚇他一大跳,唉!你和尚爹爹這一回丟臉之極,難
為情死了。”

儀琳見岳不群臉色極是不善,低聲道:“爹,別說啦。”快步過去,
在劍柄上取下兩只僧鞋,拔起長劍,心下躊躇,知道令狐沖之意是不
欲刺殺田伯光,倘若將劍交還給岳靈珊,她又去向田伯光下手,豈不
是傷了令狐沖之心?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50

岳不群以袖功揮出長劍,滿擬將田伯光一劍穿心而過,萬不料不戒和
尚這兩只僧鞋上竟有如許力道,而勁力又巧妙異常。這和尚大叫大嚷
,對小尼姑自稱爹爹,叫令狐沖為女婿,胡言亂語,顯是個瘋僧,但
武功可當真了得,他還說適才給令狐沖治傷,大耗內力,若非如此,
豈不是更加厲害?雖然自己適才衣袖這一拂之中未用上紫霞神功,若
是使上了,未必便輸于和尚,但名家高手,一擊不中,怎能再試?他
雙手一拱,說道:“佩服,佩服。大師既一意回護著這個惡賊,在下
今日倒不便下手了。大師意欲如何?”

儀琳聽他說今日不會再殺田伯光,當即雙手橫捧長劍,走到岳靈珊身
前,微微躬身,道:“姊姊,你……”岳靈珊哼的一聲,抓住劍柄,
眼睛瞧也不瞧,順手擦的一聲,便即還劍入鞘,手法干淨利落之極。
不戒和尚呵呵大笑,道:“好姑娘,這一下手法可帥得很哪。”轉頭
向令狐沖道:“小女婿兒,這就走罷。你師妹俊得很,你跟她在一塊
兒,我可不大放心。”

令狐沖道:“大師愛開玩笑,只是這等言語有損恆山、華山兩派令譽
,還請住口。”不戒愕然道:“甚么?好容易找到你,救活了你性命
,你又不肯娶我女兒了?”令狐沖正色道:“大師相救之德,令狐沖
終身不敢或忘。儀琳師妹恆山派門規精嚴,大師再說這等無聊笑話,
定閑、定逸兩位師太臉上須不好看。”不戒搔頭道:“琳兒,你……
你……你這個女婿兒到底是怎么搞的?這……這不是莫名其妙么?”

儀琳雙手掩面,叫道:“爹,別說啦,別說啦!他自是他,我自是我
,有……有……有甚么干系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向山下疾奔
而去。

不戒和尚更是摸不著頭腦,呆了一會,道:“奇怪,奇怪!見不到他
時,拚命要見。見到他時,卻又不要見了。就跟她媽媽一模一樣,小
尼姑的心事,真是猜想不透。”眼見女兒越奔越遠,當即追了下去。
田伯光支撐著站起,向令狐沖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轉過身
來,踉蹌下山。

岳不群待田伯光遠去,才道:“沖兒,你對這惡賊,倒挺有義氣啊,
寧可自刺一劍,也不肯殺他。”令狐沖臉有慚色,知道師父目光銳利
,適才自己這番做作瞞不過他,只得低頭說道:“師父,此人行止雖
然十分不端,但一來他已答應改過遷善,二來他數次曾將弟子制住,
卻始終留情不殺。”岳不群冷笑道:“跟這種狼心狗肺的賊子也講道
義,你一生之中,苦頭有得吃了。”

他對這個大弟子一向鐘愛,見他居然重傷不死,心下早已十分歡喜,
剛才他假裝跌倒,自刺其腿,明知是詐,只是此人從小便十分狡獪,
岳不群知之已稔,也不十分深究,再加令狐沖對不戒和尚這番言語應
付得體,頗洽己意,田伯光這樁公案,暫且便擱下了,伸手說道:
“書呢?”

令狐沖見師父和師妹去而復返,便知盜書事發,師父回山追索,此事
正是求之不得,說道:“在六師弟處。小師妹為救弟子性命,一番好
意,師父請勿怪責。但未奉師父之命,弟子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
伸手碰那秘笈一碰,秘笈上所錄神功,更是只字不敢入眼。”

岳不群臉色登和,微笑道:“原當如此。我也不是不肯傳你,只是本
門面臨大事,時機緊迫,無暇從容指點,但若任你自習,只怕誤入歧
途,反有不測之禍。”頓了一頓,續道:“那不戒和尚瘋瘋癲癲,內
功倒甚是高明,是他給你化解了身體內的六道邪氣么?現下覺得怎樣
?”令狐沖道:“弟子體內煩惡盡消,種種炙熱冰冷之苦也已除去,
不過周身沒半點力氣。”岳不群道:“重傷初愈,自是乏力。不戒大
師的救命之恩,咱們該當圖報才是。”令狐沖應道:“是。”

岳不群回上華山,一直擔心遇上桃谷六仙,此刻不見他們蹤跡,心下
稍定,但也不愿多所逗留,道:“咱們會同大有,一起去嵩山罷。沖
兒,你能不能長途跋涉?”令狐沖大喜,連聲道:“能,能,能!”

師徒三人來到正氣堂旁的小舍外。岳靈珊快步在前,推門進內,突然
間“啊”的一聲,尖叫出來,聲音充滿了驚怖。岳不群和令狐沖同時
搶上,向內望時,只見陸大有直挺挺的躺在地下不動。令狐沖笑道:
“師妹勿驚,是我點倒他的。”

岳靈珊道:“倒嚇了我一跳,干么點倒了六猴兒?”令狐沖道:“他
也是一番好意,見我不肯觀看秘笈,便念誦秘笈上的經文給我聽,我
阻止不住,只好點倒了他,他怎么……”突然之間,岳不群“咦”的
一聲,俯身一探陸大有的鼻息,又搭了搭他的脈搏,驚道:“他怎
么……怎么會死了?沖兒,你點了他甚么穴道?”

令狐沖聽說陸大有竟然死了,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身子晃了几晃,
險些暈去,顫聲道:“我……我……”伸手去摸陸大有的臉頰,觸手
冰冷,死去已然多時,忍不住哭出聲來,叫道:“六……六師弟,你
當真死了?”岳不群道:“書呢?”令狐沖淚眼模糊的瞧出來,不見
了那部《紫霞秘笈》,也道:“書呢?”忙伸手到陸大有尸身的懷里
一搜,并無影蹤,說道:“弟子點倒他時,記得見到那秘笈翻開了攤
在桌上,怎么會不見了?”

岳靈珊在炕上、桌旁、門角、椅底,到處尋找,卻哪里有《紫霞秘笈
》的蹤跡?這是華山派內功的無上典籍,突然失蹤,岳不群如何不急
?他細查陸大有的尸身,并無一處致命的傷痕,再在小舍前后與屋頂
踏勘一遍,也無外人到過的絲毫蹤跡,尋思:“既無外人來過,那決
不是桃谷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厲聲問道:“沖兒,你到底點
的是甚么穴道?”令狐沖雙膝一曲,跪在師父面前,道:“弟子生怕
重傷之余,手上無力,是以點的是膻中要穴,沒想到……沒想到竟然
失手害死了六師弟。”一探手,拔出陸大有腰間的長劍,便往自己頸
中刎去。

岳不群伸手一彈,長劍遠遠飛開,說道:“便是要死,也得先找到了
《紫霞秘笈》。你到底把秘笈藏到哪里去了?”令狐沖心下一片冰
涼,心想:“師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紫霞秘笈》。”呆了一呆,說
道:“師父,這秘笈定是為人盜去,弟子說甚么也要追尋回來,一頁
不缺,歸還師父。”岳不群心亂如麻,說道:“要是給人抄錄了,或
是背熟了,縱然一頁不缺的得回原書,本門的上乘武功,也從此不再
是獨得之秘了。”他頓了一頓,溫言說道:“沖兒,倘若是你取去
的,你交了出來,師父不責備你便是。”

令狐沖呆呆的瞧著陸大有的尸身,大聲道:“師父,弟子今日立下重
誓,世上若有人偷窺了師父的《紫霞秘笈》,有十個弟子便殺他十個
,有一百個便殺他一百個。師父倘若仍然疑心是弟子偷了,請師父舉
掌擊斃便是。”

岳不群搖頭道:“你起來!你既說不是,自然不是了。你和大有向來
交好,當然不是故意殺他。那么這部秘笈,到底是誰偷了去呢?”眼
望窗外,呆呆的出神。岳靈珊垂淚道:“爹,都是女兒不好,我……
我自作聰明,偷了爹爹的秘笈,哪知道大師哥決意不看,反而害了六
師哥的性命。女兒……女兒說甚么也要去找回秘笈。”

岳不群道:“咱們四下再找一遍。”這一次三人將小舍中每一處都細
細找過了,秘笈固然不見,也沒發現半點可疑的線索。岳不群對女兒
道:“此事不可聲張,除了我跟你娘說明之外,向誰也不能提及。咱
們葬了大有,這就下山去罷。”令狐沖見到陸大有尸體的臉孔,忍不
住又悲從中來,尋思:“同門諸師弟之中,六師弟對我情誼最深,哪
知道我一個失手,竟會將他點斃。這件事實在萬萬料想不到,就算我
毫沒受傷,這樣一指也決計不會送了他性命,莫非因為我體內有了桃
谷六仙的邪門真氣,因而指力便異乎尋常么?就算如此,那《紫霞秘
笈》卻何以又會不翼而飛?這中間的蹊蹺,當真猜想不透。師父對我
起疑,辯白也是無用,說甚么也要將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那時再行
自刎以謝六師弟便了。”

他拭了眼淚,找把鋤頭,挖坑埋葬陸大有的尸體,直累得全身大汗,
氣喘不已,還是岳靈珊在旁相助,這才安葬完畢。三人來到白馬廟,
岳夫人見令狐沖性命無礙,隨伴前來,自是不勝之喜。岳不群悄悄告
知陸大有身亡、《紫霞秘笈》失蹤的訊息,岳夫人又淒然下淚。《紫
霞秘笈》失蹤雖是大事,但在她想來,丈夫早已熟習,是否保有秘笈
,已大不相干。可是陸大有在華山派門下已久,為人隨和,一旦慘亡
,自是傷心難過。眾弟子不明緣由,只是見師父、師娘、大師哥和小
師妹四人都神色郁郁,誰也不敢大聲談笑。

當下岳不群命勞德諾雇了兩輛大車,一輛由岳夫人和岳靈珊乘坐,另
一輛由令狐沖躺臥其中養傷,一行向東,朝嵩山進發。這日行至韋林
鎮,天已將黑,鎮上只有一家客店,已住了不少客人,華山派一行人
有女眷,借宿不便。岳不群道:“咱們再趕一程路,到前面鎮上再說
。”哪知行不到三里路,岳夫人所乘的大車脫了車軸,無法再走。岳
夫人和岳靈珊只得從車中出來步行。

施戴子指著東北角道:“師父,那邊樹林中有座廟宇,咱們過去借宿
可好?”岳夫人道:“就是女眷不便。”岳不群道:“戴子,你過去
問一聲,倘若廟中和尚不肯,那就罷了,不必強求。”施戴子應了,
飛奔而去。不多時便奔了回來,遠遠叫道:“師父,是座破廟,沒有
和尚。”眾人大喜。陶鈞、英白羅、舒奇等年幼弟子當先奔去。

岳不群、岳夫人等到得廟外時,只見東方天邊烏云一層層的堆將上來
,霎時間天色便已昏黑。岳夫人道:“幸好這里有一座破廟,要不然
途中非遇大雨不可。”走進大殿,只見殿上供的是一座青面神像,身
披樹葉,手持枯草,是嘗百草的神農氏藥王菩薩。

岳不群率領眾弟子向神像行了禮,還沒打開鋪蓋,電光連閃,半空中
忽喇喇的打了個霹靂,跟著黃豆大的雨點洒將下來,只打得瓦上刷刷
直響。那破廟到處漏水,眾人鋪蓋也不打開了,各尋干燥之地而坐。
高根明、梁發和三名女弟子自去做飯。岳夫人道:“今年春雷響得好
早,只怕年成不好。”令狐沖在殿角中倚著鐘架而坐,望著檐頭雨水
傾倒下來,宛似一張水帘,心想:“倘若六師弟健在,大家有說有笑
,那便開心得多了。”

這一路上他極少和岳靈珊說話,有時見她和林平之在一起,更加避得
遠遠的,心中常想:“小師妹拚著給師父責罵,盜了《紫霞秘笈》來
給我治傷,足見對我情義深厚。我只盼她一生快樂。我決意找到秘笈
之后,便自刎以謝六師弟,豈可再去招惹于她?她和林師弟正是對壁
人,但愿她將我忘得干干淨淨,我死之后,她眼淚也不流一滴。”心
中雖這么想,可是每當見她和林平之并肩同行、娓娓而談之際,胸中
總是酸楚難當。

這時藥王廟外大雨傾盆,眼見岳靈珊在殿上走來走去,幫著燒水做飯
,她目光每次和林平之相對,兩人臉上都露出一絲微笑。這情景他二
人只道旁人全沒注意,可是每一次微笑,從沒逃過令狐沖的眼去。他
二人相對一笑,令狐沖心中便是一陣難受,想要轉過了頭不看,但每
逢岳靈珊走過,他總是情不自禁的要向她瞥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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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晚飯后,各人分別睡臥。那雨一陣大,一陣小,始終不止,令狐
沖心下煩亂,一時難以入睡,聽得大殿上鼻息聲此起彼落,各人均已
沉沉睡去。突然東南方傳來一片馬蹄聲,約有十余騎,沿著大道馳
來。令狐沖一凜:“黑夜之中,怎地有人冒雨奔馳?難道是沖著我們
來么?”他坐起身來,只聽岳不群大聲喝道:“大家別作聲。”過不
多時,那十余騎在廟外奔了過去。這時華山派諸人都已全醒轉,各人
手按劍柄防敵,聽得馬蹄聲越過廟外,漸漸遠去,各人松了口氣,正
欲重行臥倒,卻聽得馬蹄聲又兜了轉來。十余騎馬來到廟外,一齊停
住。只聽得一個清亮的聲音叫道:“華山派岳先生在廟里么?咱們有
一事請教。”

令狐沖是本門大弟子,向來由他出面應付外人,當即走到門邊,把閂
開門,說道:“夤夜之際,是哪一路朋友過訪?”望眼過去,但見廟
外一字排開十五騎人馬,有六七人手中提著孔明燈,齊往令狐沖臉上
照來。黑暗之中六七盞燈同時迎面照來,不免耀眼生花,此舉極是無
理,只這么一照,已顯得來人充滿了敵意。令狐沖睜大了眼,卻見來
人個個頭上戴了個黑布罩子,只露出一對眼睛,心中一動:“這些人
若不是跟我們相識,便是怕給我們記得了相貌。”只聽左首一人說
道:“請岳不群岳先生出見。”

令狐沖道:“閣下何人?請示知尊姓大名,以便向敝派師長稟報。”
那人道:“我們是何人,你也不必多問。你去跟你師父說,聽說華山
派得到了福威鏢局的《辟邪劍譜》,要想借來一觀。”令狐沖氣往上
沖,說道:“華山派自有本門武功,要別人的《辟邪劍譜》何用?別
說我們沒有得到,就算得到了,閣下如此無理強索,還將華山派放在
眼里么?”

那人哈哈大笑,其余十四人也都跟著大笑,笑聲從曠野中遠遠傳了開
去,聲音洪亮,顯然每一個人都是內功不弱。令狐沖暗暗吃驚:“今
晚又遇上了勁敵,這一十五個人看來人人都是好手,卻不知是甚么來
頭?”

眾人大笑聲中,一人朗聲說道:“聽說福威鏢局姓林的那小子,已投
入了華山派門下。素仰華山派君子劍岳先生劍朮神通,獨步武林,對
那《辟邪劍譜》自是不值一顧。我們是江湖上無名小卒,斗膽請岳先
生賜借一觀。”那十四人的笑聲呵呵不絕,但這一人的說話仍然清晰
洪亮,未為嘈雜之聲所掩,足見此人內功比之余人又勝了一籌。

令狐沖道:“閣下到底是誰?你……”這几個字卻連自己也無法聽見
,心中一驚,隨即住口,暗忖:“難道我十多年來所練內功,居然一
點也沒剩下?”他自下華山之后,曾數度按照本門心法修習內功,但
稍一運氣,體內便雜息奔騰,無法調御,越想控制,越是氣悶難當,
若不立停內息,登時便會暈了過去。練了數次,均是如此,當下便向
師父請教,但岳不群只是冷冷的瞧他一眼,并不置答。令狐沖當時即
想:“師父定是疑心我吞沒《紫霞秘笈》,私自修習。那也不必辯白
。反正我已命不久長,又去練這內功作甚?”此后便不再練。不料此
刻提氣說話,竟被對方的笑聲壓住了,一點聲音也傳不出去。

卻聽得岳不群清亮的聲音從廟中傳了出來:“各位均是武林中的成名
人物,怎地自謙是無名小卒?岳某素來不打誑語,林家《辟邪劍譜》
,并不在我們這里。”他說這几句話時運上了紫霞神功,夾在廟外十
余人的大笑聲中,廟里廟外,仍然無人不聽得清清楚楚,他說得輕描
淡寫,和平時談話殊無分別,比之那人力運中氣的大聲說話,顯得遠
為自然。只聽得另一人粗聲說道:“你自稱不在你這里,卻到哪里去
了?”岳不群道:“閣下憑甚么問這句話?”那人道:“天下之事,
天下人管得。”岳不群冷笑一聲,并不答話。那人大聲道:“姓岳的
,你到底交不交出來?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不交出來,咱們只
好動粗,要進來搜了。”

岳夫人低聲道:“女弟子們站在一塊,背靠著背,男弟子們,拔劍!
”刷刷刷刷聲響,眾人都拔出了長劍。令狐沖站在門口,手按劍柄,
還未拔劍,已有兩人一躍下馬,向他沖了過來。令狐沖身子一側,待
要拔劍,只聽一人喝道:“滾開!”抬腿將他踢了個筋斗,遠遠摔了
出去。令狐沖直飛出數丈之外,跌在灌木叢中。他頭腦中一片混亂,
心道:“他這一踢力道也不如何厲害,怎地我下盤竟然輕飄飄的沒半
點力氣?”掙扎著待要坐起,突然胸腹間熱血翻涌,七八道真氣盤旋
來去,在體內相互沖突碰撞,教他便要移動一根手指也是不能。

令狐沖大驚,張嘴大叫,卻叫不出半點聲息,這情景便如著了魔魘,
腦子甚是清醒,可就絲毫動彈不得。耳聽得兵器撞碰之聲錚錚不絕,
師父、師娘、二師弟等人已沖到廟外,和七八個蒙面人斗在一起,另
有几個蒙面人卻已闖入了廟內,一陣陣叱喝之聲,從廟門中傳出來,
還夾著几下女子的呼叱聲音。

這時雨勢又已轉大,几盞孔明燈拋在地下,發出淡淡黃光,映著劍光
閃爍,人影亂晃。過不多時,只聽得廟中傳出一聲女子的慘呼,令狐
沖更是焦急,敵人都是男子,這聲女子慘呼,自是師妹之中有人受了
傷,眼見師父舞動長劍,以一敵四,師娘則在和兩個敵人纏斗。他知
師父師娘劍朮極精,雖以少敵多,諒必不會敗落。二師弟勞德諾大聲
叱喝,也是以一擋二,他兩個敵人均使單刀,從兵器撞碰聲中聽來,
顯是臂力沉雄,時候一長,勞德諾勢難抵擋。

眼見己方三人對抗八名敵人,形勢已甚險惡,廟內情景只怕更是凶
險。師弟師妹人數雖眾,卻無一高手,耳聽得慘呼之聲連連,多半已
有几人遭了毒手。他越焦急,越是使不出半分力氣,不住暗暗禱祝:
“老天爺保佑,讓我有半個時辰恢復力道,令狐沖只須進得廟中,自
當力護小師妹周全,我便給敵人碎尸萬段,身遭無比酷刑,也是心甘
情愿。”

他強自掙扎,又運內息,陡然間六道真氣一齊沖向胸口,跟著又有兩
道真氣自上而下,將六道真氣壓了下去,登時全身空蕩蕩地,似乎五
臟六腑全都不知去向,肌膚血液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心頭登時一
片冰冷,暗叫:“罷了,罷了!原來如此。”

這時他方才明白,桃谷六仙競以真氣替他療傷,六道真氣分從不同經
脈中注入,內傷固然并未治好,而這六道真氣卻停留在他體內,郁積
難宣。偏生遇上了內功甚高而性子急躁的不戒和尚,強行以兩道真氣
將桃谷六仙的真氣壓了下去,一時之間,似乎他內傷已愈,實則是他
體內更多了兩道真氣,相互均衡抵制,使得他舊習內功半點也不留存
,竟然成了廢人。他胸口一酸,心想:“我遭此不測,等于是廢去了
我全身武功,今日師門有難,我竟然出不了半分力氣。令狐沖身為華
山派大弟子,眼睜睜的躺在地下,聽憑師父、師娘受人欺辱,師弟、
師妹為人宰割,當真是枉自為人了。好,我去和小師妹死在一塊。”

他知道只消稍一運氣,牽動體內八道真氣,全身便無法動彈,當下氣
沉丹田,絲毫不運內息,果然便能移動四肢,當下慢慢站起身來,緩
緩抽出長劍,一步一步走進廟中。一進廟門,扑鼻便聞到一陣血腥
氣,神壇上亮著兩盞孔明燈,但見梁發、施戴子、高根明諸師弟正自
和敵人浴血苦戰,几名師弟、師妹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岳靈珊和林
平之正并肩和一個蒙面敵人相斗。

岳靈珊長發披散,林平之左手持劍,顯然右手已為敵人所傷。那蒙面
人手持一根短槍,槍法矯夭靈活,林平之連使三招“蒼松迎客”,才
擋住了他攻勢,苦在所學劍法有限,只見敵人短槍一起,槍上紅纓抖
開,耀眼生花,噗的一聲,林平之右肩中槍。岳靈珊急刺兩劍,逼得
敵人退開一步,叫道:“小林子,快去裹傷。”林平之道:“不要緊
!”刺出一劍,腳步已然踉蹌。那蒙面人一聲長笑,橫過槍柄,拍的
一聲響,打在岳靈珊腰間。岳靈珊右手撒劍,痛得蹲下身去。

令狐沖大驚,當即持劍搶上,提氣挺劍刺出,劍尖只遞出一尺,內息
上涌,右臂登時軟軟的垂了下來。那蒙面人眼見劍到,本待側身閃
躲,然后還他一槍,哪知他這一劍刺不到一尺,手臂便垂了下來。那
蒙面人微感詫異,一時不加細想,左腿橫掃,將令狐沖從廟門中踢了
出去。砰的一聲,令狐沖摔入了廟外的水潭。大雨兀自滂沱,他口中
、眼中、鼻中、耳中全是泥漿,一時無法動彈,但見勞德諾已被人點
倒,本來和他對戰的兩敵已分別去圍攻岳不群夫婦。過不多時,廟中
又擁出兩個敵人,變成岳不群獨斗七人,岳夫人力抗三敵的局面。

只聽得岳夫人和一個敵人齊聲呼叱,兩人腿上同時受傷。那敵人退了
下去,岳夫人眼前雖少了一敵,但腿上被重重砍了一刀,受傷著實不
輕,又拆得几招,肩頭被敵人刀背擊中,委頓在地。兩個蒙面人哈哈
大笑,在她背心上點了几處穴道。這時廟中群弟子相繼受傷,一一被
人制服。來攻之敵顯是另有圖謀,只將華山群弟子打倒擒獲,或點其
穴道,卻不傷性命。

十五人團團圍在岳不群四周,八名好手分站八方,與岳不群對戰,余
下七人手中各執孔明燈,將燈火射向岳不群雙眼。華山派掌門內功雖
深,劍朮雖精,但對戰的八人均屬好手,七道燈光迎面直射,更令他
難以睜眼。他知道今日華山派已然一敗涂地,勢將在這藥王廟中全軍
覆沒,但仍揮劍守住門戶,氣力悠長,劍法精嚴,燈火射到之時,他
便垂目向下,八個敵人一時倒也奈何他不得。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50

一名蒙面人高聲叫道:“岳不群,你投不投降?”岳不群朗聲道:“
岳某寧死不辱,要殺便殺。”那人道:“你不投降,我先斬下你夫人
的右臂!”說著提起一柄厚背薄刃的鬼頭刀,在孔明燈照射之下,刀
刃上發出幽幽藍光,刀鋒對住了岳夫人的肩頭。

岳不群微一遲疑:“難道聽憑師妹斷去一臂?”但隨即心想:“倘若
棄劍投降,一般的受他們欺凌虐辱,我華山派數百年的令名,豈可在
我手中葬送?”突然間吸一口氣,臉上紫氣大盛,揮劍向左首的漢子
劈去。那漢子舉刀擋格,豈知岳不群這一劍伴附著紫霞神功,力道強
勁,那刀竟然被長劍逼回,一刀一劍,同時砍上他右臂,將他右臂砍
下了兩截,鮮血四濺。那人大叫一聲,摔倒在地。

岳不群一招得手,嗤的一劍,又插入了另一名敵人左腿,那人破口大
罵,退了下去。和他對戰的少了二人,但情勢并不稍緩,驀地里噗的
一聲,背心中了一記鏈子錘,連攻三劍,才驅開敵人,忍不住一口鮮
血噴出。眾敵齊聲歡呼:“岳老兒受了傷,累也累死了他!”和他對
戰的六人眼見勝算在握,放開了圈子,這一來,岳不群更無可乘之機
。蒙面敵人一共一十五人,其中三人為岳不群夫婦所傷,只一個被斬
斷手臂的傷得極重,其余二人傷腿,并無大礙,手中提著孔明燈,不
住口的向岳不群嘲罵。

岳不群聽他們口音南北皆有,武功更雜,顯然并非一個門派,但趨退
之余,相互間又默契甚深,并非臨時聚在一起,到底是甚么來歷?實
是猜想不透,最奇的是,這一十五人無一是弱者,以自己在江湖上見
聞之博,不該一十五名武功好手竟然連一個也認不出來,但偏偏便摸
不著半點頭腦。他拿得定這些人從未和自己交過手,絕無仇冤,難道
真是為了《辟邪劍譜》,才如此大舉來和華山派為難么?

他心中思忖,手上卻絲毫不懈,紫霞神功施展出來,劍尖末端隱隱發
出光芒,十余招后又有一名敵人肩頭中劍,手中鋼鞭跌落在地,圈外
另一名蒙面人搶了過來,替了他出去,這人手持鋸齒刀,兵刃沉重,
刀頭有一彎鉤,不住去鎖拿岳不群手中長劍。岳不群內力充沛,精神
愈戰愈長,突然間左手反掌,打中一人胸口,喀喇一聲響,打斷了他
兩根肋骨,那人雙手所持的鑌鐵懷杖登時震落在地。

不料這人勇悍絕倫,肋骨一斷,奇痛徹心,反而激起了狂怒,著地滾
進,張開雙臂便抱住了岳不群的左腿。岳不群吃了一驚,揮劍往他背
心劈落,旁邊兩柄單刀同時伸過來格開。岳不群長劍未能砍落,右腳
便往他頭上踢去。那人是個擒拿好手,左臂長出,連他右腿也抱住了
,跟著一滾。岳不群武功再強,也已無法站定,登時摔倒。頃刻之間
,單刀、短槍、鏈子錘、長劍,諸般兵刃同時對准了他頭臉喉胸諸處
要害。岳不群一聲嘆息,松手撤劍,閉目待死,只覺腰間、脅下、喉
頭、左乳各處,被人以重手點了穴道,跟著兩個蒙面人拉著他站起。

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君子劍岳先生武功卓絕,果然名不虛傳,我
們合十五人之力對付你一人,還鬧得四五人受傷,這才將你擒住,嘿
嘿,佩服,佩服!老朽跟你單打獨斗,那是斗不過你的了。不過話得
說回來,我們有十五人,你們卻有二十余人,比較起來,還是你華山
派人多勢眾。我們今晚以少勝多,打垮了華山派,這一仗也算勝得不
易,是不是?”其余蒙面人都道:“是啊,勝來著實不易。”那老者
道:“岳先生,我們和你無冤無仇,今晚冒昧得罪,只不過想借那《
辟邪劍譜》一觀。這劍譜嗎,本來也不是你華山派的,你千方百計的
將福威鏢局的林家少年收入門下,自然是在圖謀這部劍譜了。這件事
太也不夠光明正大,武林同道聽了,人人十分憤怒。老朽好言相勸,
你還是獻了出來罷!”

岳不群大怒,說道:“岳某既然落入你手,要殺便殺,說這些廢話作
甚?岳不群為人如何,江湖上眾皆知聞,你殺岳某容易,想要壞我名
譽,卻是作夢!”一名蒙面人哈哈大笑,大聲道:“壞你名譽不容易
么?你的夫人、女兒和几個女弟子都相貌不錯,我們不如大伙兒分了
,娶了作小老婆!哈哈,這一下,你岳先生在武林中可就大名鼎鼎了
。”其余蒙面人都跟著大笑,笑聲中充滿了淫猥之意。

岳不群只氣得全身發抖。只見几名蒙面人將一眾男女弟子從廟中推了
出來。眾弟子都給點中了穴道,有的滿臉鮮血,有的一到廟外便即跌
倒,顯是腿腳受傷。那蒙面老者說道:“岳先生,我們的來歷,或許
你已經猜到了三分,我們并不是武林中甚么白道上的英雄好漢,沒甚
么事做不出來。眾兄弟有的好色成性,倘若得罪了尊夫人和令愛,于
你面上可不大光彩。”

岳不群叫道:“罷了,罷了!閣下既然不信,盡管在我們身上搜索便
是,且看有甚么《辟邪劍譜》!”一名蒙面人笑道:“我勸你還是自
己獻出來的好。一個個搜將起來,搜到你老婆、閨女身上,未必有甚
么好看。”林平之大聲叫道:“一切禍事,都是由我林平之身上而
起。我跟你們說,我福建林家,壓根兒便沒甚么《辟邪劍譜》,信與
不信,全由你們了。”說著從地下拾起一根被震落的鑌鐵懷杖,猛力
往自己額上擊落。只是他雙臂已被點了穴道,出手無力,嗒的一聲,
懷杖雖然擊在頭上,只擦損了一些油皮,連鮮血也無。但他此舉的用
意,旁人都十分明白,他意欲犧牲一己性命,表明并無甚么劍譜落在
華山派手中。

那蒙面老者笑道:“林公子,你倒挺夠義氣。我們跟你死了的爹爹有
交情,岳不群害死你爹爹,吞沒你家傳的《辟邪劍譜》,我們今天是
打抱不平來啦。你師父徒有君子之名,卻無君子之實,不如你改投在
我門下,包你學成一身縱橫江湖的好武功。”

林平之叫道:“我爹娘是給青城派余滄海與木高峰害死的,跟我師父
有甚么相干?我是堂堂華山派門徒,豈能臨到危難,便貪生怕死?”
梁發叫道:“說得好!我華山派……”一個蒙面人喝道:“你華山派
便怎樣?”橫揮一刀,將梁發的腦袋砍了下來,鮮血直噴。華山群弟
子中,八九個人齊聲驚呼。岳不群腦海中種種念頭此起彼落,卻始終
想不出這些人是甚么來頭,聽那老者的話,多半是黑道上的強人,或
是甚么為非作歹的幫會匪首,可是秦晉川豫一帶白道黑道上的成名人
物,自己就算不識,也必早有所聞,絕無哪一個會幫、山寨擁有如此
眾多的好手。那人一刀便砍了梁發的腦袋,下手之狠,實是罕見。江
湖上動武爭斗,殺傷人命原是常事,但既已將對方擒住,絕少這般隨
手一刀,便斬人首級。

那人一刀砍死梁發后,縱聲狂笑,走到岳夫人身前,將那柄染滿鮮血
的鋼刀在半空中虛劈几刀,在岳夫人頭頂掠過,相距不到半尺。岳靈
珊尖聲叫喚:“別……別傷我媽!”便暈了過去。岳夫人卻是女中豪
杰,毫不畏懼,心想他若將我一刀殺了,免受其辱,正是求之不得之
事,昂首罵道:“膿包賊,有種便將我殺了。”

便在此時,東北角上馬蹄聲響,數十騎馬奔馳而來。蒙面老者叫道:
“甚么人?過去瞧瞧!”兩名蒙面人應道:“是!”一躍上馬,迎了
上去。卻聽得蹄聲漸近,跟著乒乒乓乓几下兵刃碰撞,有人叫道:“
啊喲!”顯是來人和那兩名蒙面人交上了手,有人受傷。岳不群夫婦
和華山群弟子知是來了救星,無不大喜,模模糊糊的燈光之下,只見
三四十騎馬沿著大道,濺水沖泥,急奔而至,頃刻間在廟外勒馬,團
團站定。馬上一人叫道:“是華山派的朋友。咦!這不是岳兄么?”

岳不群往那說話之人臉上瞧去,不由得大是尷尬,原來此人便是數日
前持了五岳令旗、來到華山絕頂的嵩山派第三太保仙鶴手陸柏。他右
首一人高大魁偉,認得是嵩山派第二太保托塔手丁勉。站在他左首的
,赫然是華山派棄徒劍宗的封不平。那日來到華山的泰山派和衡山派
的好手也均在內,只是比之其時上山的更多了不少人。孔明燈的黯淡
光芒之下,影影綽綽,一時也認不得那許多。只聽陸柏道:“岳兄,
那天你不接左盟主的令旗,左盟主甚是不快,特令我丁師哥、湯師弟
奉了令旗,再上華山奉訪。不料深夜之中,竟會在這里相見,可真是
料不到了。”

岳不群默默不答。那蒙面老者抱拳說道:“原來是嵩山派丁二俠、陸
三俠、湯七俠三位到了。當真幸會,幸會。”嵩山派第七太保湯英顎
道:“不敢,閣下尊姓大名,如何不肯以真面目相示?”蒙面老者道
:“我們眾兄弟多是黑道上的無名小卒,几個難聽之極的匪號說將出
來,沒的污了各位武林高人的耳朵。沖著各位的金面,大伙兒對岳夫
人和岳小姐是不敢無禮的了,只是有一件事,卻要請各位主持武林公
道。”

湯英顎道:“是甚么事,不妨說出來大家聽聽。”那老者道:“這位
岳不群先生,有個外號叫作君子劍,聽說平日說話,向來滿口仁義道
德,最講究武林規矩,可是最近的行為卻有點兒大大的不對頭了。福
州福威鏢局給人挑了,總鏢頭林震南夫婦給人害了,各位想必早已知
聞。”湯英顎道:“是啊,聽說那是四川青城派干的。”那老者連連
搖頭,道:“江湖上雖這般傳言,實情卻未必如此。咱們打開天窗說
亮話,人人都知道,福威鏢局林家有一部祖傳的《辟邪劍譜》,載有
精微奧妙的劍法,練得之后,可以天下無敵。林震南夫婦所以被害,
便因于有人對這部《辟邪劍譜》眼紅之故。”湯英顎道:“那又怎
樣?”

那老者道:“林震南夫婦到底是給誰害死的,外人不知詳情。咱們只
聽說,這位君子劍暗使詭計,騙得林震南的兒子死心塌地的投入了華
山派門下,那部劍譜,自然也帶入了華山派門中。大伙兒一推敲,都
說岳不群工于心計,強奪不成,便使巧取之計。想那姓林的小子有多
大的年紀?能有多大見識?投入華山派門中之后,還不是讓那老狐狸
玩弄于掌股之上,乖乖的將《辟邪劍譜》雙手獻上。”

湯英顎道:“那恐怕不見得罷。華山派劍法精妙,岳先生的紫霞神功
更是獨步武林,乃是最神奇的一門內功,如何會去貪圖別派的劍法
?”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50

那老者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湯老英雄這是以君子之心,去度小
人之腹了。岳不群有甚么精妙劍法?他華山派氣劍兩宗分家之后,氣
宗霸占華山,只講究練氣,劍法平庸幼稚之極。江湖上震于‘華山派
’三字的虛名,還道他們真有本領,其實呢,嘿嘿,嘿嘿……”他冷
笑了几聲,繼道:“按理說,岳不群既是華山派掌門,劍朮自必不差
,可是眾位親眼目睹,眼下他是為我們几個無名小卒所擒。我們一不
使毒藥,二不用暗器,三不是以多勝少,乃是憑著真實本領,硬打硬
拚,將華山派眾師徒收拾了下來。華山派氣宗的武功如何,那也可想
而知了。岳不群當然有自知之明,他是急欲得到《辟邪劍譜》之后,
精研劍法,以免徒負虛名,一到要緊關頭,就此出丑露乖。”

湯英顎點頭說:“這几句話倒也在理。”那老者又道:“我們這些黑
道上的無名小卒,說到功夫,在眾位名家眼中看來,原是不值一笑,
對那《辟邪劍譜》,也不敢起甚么貪心。不過以往十几年中,承蒙福
威鏢局的林總鏢頭瞧得起,每年都贈送厚禮,他的鏢車經過我們山
下,眾兄弟沖著他的面子,誰也不去動他一動。這次聽說林總鏢頭為
了這部劍譜,鬧得家破人亡,大伙兒不由得動了公憤,因此上要和岳
不群算一算這個帳。”他說到這里,頓了一頓,環顧馬上的眾人,說
道:“今晚駕到的,個個都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漢,更有與華
山結盟的五岳劍派高手在內,這件事到底如何處置,聽憑眾位吩咐,
在下無有不遵。”

湯英顎道:“這位兄台很夠朋友,我們領了這個交情。丁師哥、陸師
哥,你們瞧這件事怎么辦?”丁勉道:“華山派掌門人之位,依左盟
主說,該當由封先生執掌,岳不群今日又做出這等無恥卑鄙的事來,
便由封先生自行清理門戶罷!”

馬上眾人齊聲說道:“丁二俠斷得再明白也沒有了。華山派之事,該
由華山派掌門人自行處理,也免得江湖上朋友說咱們多管閑事。”封
不平一躍下馬,向眾人團團一揖,說道:“眾位給在下這個面子,當
真感激不盡。敝派給岳不群竊居掌門之位,搞得天怒人怨,江湖上聲
名掃地,今日竟做出殺人之父、奪人劍譜、勒逼收徒,種種無法無天
的事來。在下無德無能,本來不配居華山派掌門之位,只是念著敝派
列祖列宗創業艱難,實不忍華山一派在岳不群這不肖門徒手中煙飛灰
滅,只得勉為其難,還盼眾位朋友今后時時指點督促。”說著又是抱
拳作個四方揖。

這時馬上乘客中已有七八人點燃了火把,雨尚未全歇,但已成為絲絲
小雨。火把上光芒射到封不平臉上,顯得神色得意非凡。只聽他繼續
說道:“岳不群罪大惡極,無可寬赦,須當執行門規,立即處死!叢
師弟,你為本派清理門戶,將叛徒岳不群夫婦殺了。”

一名五十來歲的漢子應道:“是!”拔出長劍,走到岳不群身前,獰
笑道:“姓岳的,你敗壞本派,今日當有此報。”岳不群嘆了口氣,
道:“好,好!你劍宗為了爭奪掌門之位,居然設下這條毒計。叢不
棄,你今日殺我,日后在陰世有何面目去見華山派的列祖列宗?”叢
不棄哈哈一笑,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你自己干下了這許多罪行,
我若不殺你,你勢必死于外人之手,那反而不美了。”封不平喝道:
“叢師弟,多說無益,行刑!”叢不棄道:“是!”提起長劍,手肘
一縮,火把上紅光照到劍刃之上,忽紅忽碧。

岳夫人叫道:“且慢!那《辟邪劍譜》到底是在何處?捉賊捉贓,你
們如此含血噴人,如何能令人心服?”叢不棄道:“好一個捉賊捉贓
!”向岳夫人走上兩步,笑嘻嘻的道:“那部《辟邪劍譜》,多半便
藏在你身上,我可要搜上一搜了,也免得你說我們含血噴人。”說著
伸出左手,便要往岳夫人懷中摸去。

岳夫人腿上受傷,又被點中了兩處穴道,眼看叢不棄一只骨節棱棱的
大手往自己身上摸來,若給他手指碰到了肌膚,實是奇恥大辱,大叫
一聲:“嵩山派丁師兄!”丁勉沒料到她突然會呼叫自己,問道:“
怎樣?”岳夫人道:“令師兄左盟主是五岳劍派盟主,為武林表率,
我華山派也托庇于左盟主之下,你卻任由這等無恥小人來辱我婦道人
家,那是甚么規矩?”丁勉道:“這個?”沉吟不語。岳夫人又道:
“那惡賊一派胡言,說甚么并非以多勝少。

這兩個華山派的叛徒,倘若單打獨斗能勝過我丈夫,咱們將掌門之位
雙手奉讓,死而無怨,否則須難塞武林中千萬英雄好漢的悠悠之口。
”說到這里,突然呸的一聲,一口唾沫向叢不棄臉上吐了過去。

叢不棄和她相距甚近,這一下又是來得突然,竟不及避讓,正中在雙
目之間,大罵:“你奶奶的!”岳夫人怒道:“你劍宗叛徒,武功低
劣之極,不用我丈夫出手,便是我一個女流之輩,若不是給人暗算點
了穴道,要殺你也易如反掌。”

丁勉道:“好!”雙腿一挾,胯下黑馬向前邁步,繞到岳夫人身后。
倒轉馬鞭,向前俯身戳出,鞭柄戳中了岳夫人背上三處穴道。她只覺
全身一震,被點的兩處穴道登時解了。岳夫人四肢一得自由,知道丁
勉是要自己與叢不棄比武,眼前這一戰不但有關一家三口的生死,也
將決定華山一派的盛衰興亡,自己如能將叢不棄打敗,雖然未必化險
為夷,至少是個轉機,倘若自己落敗,那就連話也沒得說了,當即從
地下拾起自己先后被擊落的長劍,橫劍當胸,立個門戶,便在此時,
左腿一軟,險些跪倒。她腿上受傷著實不輕,稍一用力,便難以支
持。

叢不棄哈哈大笑,叫道:“你又說是婦道人家,又假裝腿上受傷,那
還比甚么劍?就算贏了你,也沒甚么光榮!”岳夫人不愿跟他多說一
句,叱道:“看劍!”刷刷刷三劍,疾刺而出,劍刃上帶著內力,嗤
嗤有聲,這三劍一劍快似一劍,全是指向對方的要害。叢不棄退了兩
步,叫道:“好!”岳夫人本可乘勢逼近,但她不敢移動腿腳,站著
不動。叢不棄提劍又上,反擊過去,錚錚錚三聲,火光飛進,這三劍
攻得甚是狠辣。岳夫人一一擋開,第三劍隨即轉守為攻,疾刺敵人小
腹。

岳不群站在一旁,眼見妻子腿傷之余,力抗強敵,叢不棄劍招精妙,
靈動變化,顯是遠在妻子之上。二人拆到十余招后,岳夫人下盤呆滯
,華山氣宗本來擅于內力克敵,但她受傷后氣息不勻,劍法上漸漸為
叢不棄所制。岳不群心中大急,見妻子劍招越使越快,更是擔憂:“
他劍宗所長者在劍法,你卻以劍招與他相拆,以己之短,抗敵之長,
非輸不可。”

這中間的關竅,岳夫人又何嘗不知,只是她腿上傷勢著實不輕,而且
中刀之后,不久便被點中穴道,始終沒能緩出手來裹傷,此刻兀自流
血不止,如何能運氣克敵?這時全仗著一股精神支持,劍招上雖然絲
毫不懈,勁力卻已迅速減弱。十余招一過,叢不棄已察覺到對方弱點
,心中大喜,當下并不急切求勝,只是嚴密守住門戶。

令狐沖眼睜睜瞧著兩人相斗,但見叢不棄劍路縱橫,純是使招不使力
的打法,與師父所授全然不同,心道:“怪不得本門分為氣宗、劍宗
,兩宗武功所尚,果然完全相反。”他慢慢支撐著站起身來,伸手摸
到地下一柄長劍,心想:“今日我派一敗涂地,但師娘和師妹清白的
名聲決不能為奸人所污,看來師娘非此人之敵,待會我先殺了師娘、
師妹,然后自刎,以全華山派的聲名。”

只見岳夫人劍法漸亂,突然之間長劍急轉,呼的一聲刺出,正是她那
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一劍勢道凌厲,雖然在重傷之余,刺
出時仍然虎虎有威。叢不棄吃了一驚,向后急縱,僥幸躲開。岳夫人
倘若雙腿完好,乘勢追擊,敵人必難幸免,此刻卻是臉上全無血色,
以劍拄地,喘息不已。

叢不棄笑道:“怎么?岳夫人,你力氣打完啦,可肯給我搜一搜么?
”說著左掌箕張,一步步的逼近,岳夫人待要提劍而刺,但右臂便是
有千斤之重,說甚么也提不起來。令狐沖叫道:“且慢!”邁步走到
岳夫人身前,叫道:“師娘!”便欲出劍將她刺死,以保她的清白。
岳夫人目光中露出喜色,點頭道:“好孩子!”再也站立不住,一交
坐倒在泥濘之中。叢不棄喝道:“滾開!”挺劍向令狐沖咽喉挑去。

令狐沖眼見劍到,自知手上無半分力氣,倘若伸劍相格,立時會給他
將長劍擊飛,當下更不思索,提劍也向他喉頭刺去,那是個同歸于盡
的打法,這一劍出招并不迅捷,但部位卻妙到巔毫,正是“獨孤九
劍”中“破劍式”的絕招。

叢不棄大吃一驚,萬不料這個滿身泥污的少年突然會使出這一招來,
情急之下,著地打了個滾,直滾出丈許之外,才得避過,但已驚險萬
分。旁觀眾人見他狼狽不堪,躍起身來時,頭上、臉上、手上、身
上,全是泥水淋漓,有的人忍不住笑出聲來,但稍加思索,都覺除了
這么一滾之外,實無其他妙法可以拆解此招。叢不棄聽到笑聲,羞怒
更甚,連人帶劍,向令狐沖直扑過去。

令狐沖已打定了主意:“我不可運動絲毫內息,只以太師叔所授的劍
法與他拆招。”那“獨孤九劍”他本未練熟,原不敢貿然以之抗御強
敵,但當此生死系于一線之際,腦筋突然清明異常,“破劍式”中種
種繁復神奇的拆法,霎時間盡皆清清楚楚的涌現,眼見叢不棄勢如瘋
虎的拚扑而前,早已看出他招式中的破綻,劍尖斜挑,指向他小腹。

叢不棄這般扑將過去,對方如不趨避,便須以兵刃擋架,因此自己小
腹雖是空門,卻不必守御。豈知令狐沖不避不格,只是劍尖斜指,候
他自己將小腹撞到劍上去。叢不棄身子躍起,雙足尚未著地,已然看
到自己陷入險境,忙揮劍往令狐沖的長劍上斬去。令狐沖早料到此
著,右臂輕提,長劍提起了兩尺,劍尖一抬,指向叢不棄胸前。

叢不棄這一劍斬出,原盼與令狐沖長劍相交,便能借勢躍避,萬不料
對方突然會在這要緊關頭轉劍上指,他一劍斬空,身子在半空中無可
回旋,口中哇哇大叫,便向令狐沖劍尖上直撞過去。封不平縱身而
起,伸手往叢不棄背心抓去,終于遲了一步,但聽得扑的一聲響,劍
尖從叢不棄肩胛一穿而過。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50

封不平一抓不中,拔劍已斬向令狐沖后頸。按照劍理,令狐沖須得向
后急躍,再乘機還招,但他體內真氣雜沓,內息混亂,半分內勁也沒
法運使,絕難后躍相避,無可奈何之中,長劍從叢不棄肩頭抽出,便
又使出“獨孤九劍”中的招式,反劍刺出,指向封不平的肚臍。這一
招似乎又是同歸于盡的拚命打法,但他的反手劍部位奇特,這一劍先
刺入敵人肚臍,敵人的兵器才刺到他身上,相距雖不過瞬息之間,這
中間畢竟有了先后之差。

封不平眼見自己這一劍敵人已絕難擋架,哪知這少年隨手反劍,竟會
刺向自己小腹,委實凶險之極,立即后退,吸一口氣,登時連環七
劍,一劍快似一劍,如風如雷般攻上。令狐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心
中所想,只是風清揚所指點的種種劍法,有時腦中一閃,想到了后洞
石壁上的劍招,也即順手使出,揮洒如意,與封不平片刻間便拆了七
十余招,兩人長劍始終沒有相碰,攻擊守御,全是精微奧妙之極的劍
法。旁觀眾人瞧得目為之眩,無不暗暗喝彩,各人都聽到令狐沖喘息
沉重,顯然力氣不支,但劍上的神妙招數始終層出不窮,變幻無方。
封不平每逢招數上無法抵擋,便以長劍硬砍硬劈,知道對方不會與自
己斗力而以劍擋劍,這么一來,便得解脫窘境。

旁觀諸人中眼見封不平的打法跡近無賴,有的忍不住心中不滿。泰山
派的一個道士說道:“氣宗的徒兒劍法高,劍宗的師叔內力強,這到
底怎么搞的?華山派的氣宗、劍宗,這可不是顛倒來玩了么?”封不
平臉上一紅,一柄長劍更使得猶如疾風驟雨一般。他是當今華山派劍
宗第一高手,劍朮確是了得。令狐沖無力移動身子,勉強支撐,方能
站立,失卻了許多可勝的良機,而初使“獨孤九劍”,便即遭逢大
敵,不免心有怯意,劍法又不純熟,是以兩人酣斗良久,一時仍勝敗
難分。

再拆三十余招后,令狐沖發覺自己倘若隨手亂使一劍,對方往往難以
抵擋,手忙腳亂﹔但如在劍招中用上了本門華山派劍法,或是后洞石
壁上所刻的嵩山、衡山、泰山等派劍法,封不平卻乘勢反擊,將自己
劍招破去。有一次封不平長劍連划三個弧形,險些將自己右臂齊肩斬
落,實在凶險之極。危急之中,風清揚的一句話突然在腦海中響起:
“你劍上無招,敵人便無法可破,無招勝有招,乃劍法之極詣。”

其實他與封不平拚斗已逾二百招,對“獨孤九劍”中的精妙招式領悟
越來越多,不論封不平以如何凌厲狠辣的劍法攻來,總是一眼便看到
他招式中的破綻所在,隨手出劍,便迫得他非回劍自保不可,再斗一
會,信心漸增,待得突然間想到風清揚所說“以無招破有招”的要
決,輕吁一口長氣,斜斜刺出一劍,這一劍不屬于任何招數,甚至也
不是獨孤九劍中“破劍式”的劍法,出劍全然無力,但劍尖歪斜,連
自己也不知指向何方。

封不平一呆,心想:“這是甚么招式?”一時不知如何拆解才好,只
得舞劍護住了上盤。令狐沖出劍原無定法,見對方護住上盤,劍尖輕
顫,便刺向他腰間。封不平料不到他變招如此奇特,大驚之下,向后
躍開三步。令狐沖無力跟他縱躍,適才斗了良久,雖然不動用半分真
氣內息,但提劍劈刺,畢竟頗耗力氣,不由得左手撫胸,喘息不已。

封不平見他并不追擊,如何肯就此罷手?隨即縱上,刷刷刷刷四劍,
向令狐沖胸、腹、腰、肩四處連刺。令狐沖手腕一抖,挺劍向他左眼
刺去。封不平驚叫一聲,又向后躍開了三步。

泰山派那道人又道:“奇怪,奇怪!這人的劍法,當真令人好生佩
服。”旁觀眾人均有同感,都知他所佩服的“這人的劍法”,自不是
封不平的劍法,必是令狐沖的劍法。封不平聽在耳里,心道:“我以
劍宗之長,圖入掌華山一派,倘若在劍法上竟輸了給氣宗的一個徒
兒,做華山派掌門的雄圖固然從此成為泡影,勢必又將入山隱居,再
也沒臉在江湖上行走了。”言念及此,暗叫:“到這地步,我再能隱
藏甚么?”仰天一聲清嘯,斜行而前,長劍橫削直擊,迅捷無比,未
到五六招,劍勢中已發出隱隱風聲。他出劍越來越快,風聲也是漸
響。這套“狂風快劍”,是封不平在中條山隱居十五年而創制出來的
得意劍法,劍招一劍快似一劍,所激起的風聲也越來越強。他胸懷大
志,不但要執掌華山一派,還想成了華山派掌門人之后,更進而為五
岳劍派盟主,所憑持的便是這套一百零八式“狂風快劍”。這項看家
本領本不愿貿然顯露,一顯之后,便露了底,此后再和一流高手相
斗,對方先已有備,便難收出奇制勝之效。但此刻勢成騎虎,若不將
令狐沖打敗,當時便即顏面無存,實逼處此,也只好施展了。這套
“狂風快劍”果然威力奇大,劍鋒上所發出的一股勁氣漸漸擴展,旁
觀眾人只覺寒氣逼人,臉上、手上被疾風刮得隱隱生疼,不由自主的
后退,圍在相斗兩人身周的圈子漸漸擴大,竟有四五丈方圓。

此刻縱是嵩山、泰山、衡山諸派高手,以及岳不群夫婦,對封不平也
已不敢再稍存輕視之心,均覺他劍法不但招數精奇,而且劍上氣勢凌
厲,并非徒以劍招取勝,此人在江湖上無藉藉之名,不料劍法竟然這
等了得。馬上眾人所持火把的火頭被劍氣逼得向外飄揚,劍上所發的
風聲尚有漸漸增大之勢。

在旁觀眾人的眼中看來,令狐沖便似是百丈洪濤中的一葉小舟,狂風
怒號,駭浪如山,一個又一個的滔天白浪向小舟扑去,小舟隨波上
下,卻始終未被波濤所吞沒。封不平攻得越急,令狐沖越領略到風清
揚所指點的劍學精義,每斗一刻,便多了几分體會。他以劍法上種種
招數明白得越透徹,自信越強,當下并不急于求勝,只是凝神觀看對
方劍招中的種種變化。

“狂風快劍”委實快極,一百零八招片刻間便已使完,封不平見始終
奈何對方不得,心下焦躁,連聲怒喝,長劍斜劈直斫,猛攻過去,非
要對方出劍擋架不可。令狐沖眼見他勢如拚命,倒也有些膽怯,不敢
再斗下去,長劍抖動,嗤嗤嗤嗤四聲輕響,封不平左臂、右臂、左腿
、右腿上各已中劍,當的一聲,長劍落地。令狐沖手上無力,這四劍
刺得甚輕。封不平霎時間臉色蒼白,說道:“罷了,罷了!”回身向
丁勉、陸柏、湯英顎三人拱手道:“嵩山派三位師兄,請你們拜上左
盟主,說在下對他老人家的盛意感激不盡。只是……只是技不如人,
無顏……無顏……”又是一拱手,向外疾走,奔出十余步后,突然站
定,叫道:“那位少年,你劍法好生了得,在下拜服。但這等劍法,
諒來岳不群也不如你。請教閣下尊姓大名,劍法是哪一位高人所授?
也好叫封不平輸得心服。”

令狐沖道:“在下令狐沖,是恩師岳先生座下大弟子。承蒙前輩相
讓,僥幸勝得一招半式,何足道哉!”封不平一聲長嘆,聲音中充滿
了淒涼落魄的滋味,緩步走入了黑暗之中。丁勉、陸柏和湯英顎三人
對望了一眼,均想:“以劍法而論,自己多半及不上封不平,當然更
非令狐沖之敵,倘若一擁而上,亂劍分尸,自是立即可以將他殺了。
但此刻各派好手在場,說甚么也不能干這等事。”三人心意相同,都
點了點頭。丁勉朗聲道:“令狐賢侄,閣下劍法高明,教人大開眼界
,后會有期!”

湯英顎道:“大伙兒這就走罷!”左手一揮,勒轉了馬頭,雙腿一挾
,縱馬直馳而去,其余各人也都跟隨其后,片刻間均已奔入黑暗之中
,但聽得蹄聲漸遠漸輕。藥王廟外除了華山派眾人,便是那些蒙面客
了。

那蒙面老者干笑了兩聲,說道:“令狐少俠,你劍朮高明,大家都是
很佩服的。岳不群的功夫和你差得太遠,照理說,早就該由你來當華
山派掌門人才是。”他頓了一頓,續道:“今晚見識了閣下的精妙劍
法,原當知難而退,只是我們得罪了貴派,日后禍患無窮,今日須得
斬草除根,欺侮你身上有傷,只好以多為勝了。”說著一聲呼嘯,其
余十四名蒙面人團團圍了上來。

當丁勉等一行人離去時,火把隨手拋在地下,一時未熄,但只照得各
人下盤明亮,腰圍以上便瞧不清楚,十五個蒙面客的兵刃閃閃生光,
一步步向令狐沖逼近。

令狐沖適才酣斗封不平,雖未耗內力,亦已全身大汗淋漓。他所以得
能勝過這華山派劍宗高手,全仗學過獨孤九劍,在招數上著著占了先
機。但這十五個蒙面客所持的是諸般不同的兵刃,所使的諸般不同的
招數,同時攻來,如何能一一拆解?他內力全無,便想直縱三尺,橫
縱半丈,也是無能為力,怎能在這十五名好手的分進合擊之下突圍而
出?他長嘆一聲,眼光向岳靈珊望去,知道這是臨死時最后一眼,只
盼能從岳靈珊的神色中得到一些慰藉,果見她一雙妙目正凝視著自
己,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慮關切之情。令狐沖心中一喜,火光中卻見
她一只纖纖素手垂在身邊,竟是和一只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間,那
男子正是林平之。令狐沖胸口一酸,更無斗志,當下便想拋下長劍,
聽由宰割。那一十五名蒙面客憚于他適才惡斗封不平的威勢,誰也不
敢搶先發難,半步半步的慢慢逼近。

令狐沖緩緩轉身,只見這一十五人三十只眼睛在面幕洞孔間炯炯生
光,便如是一對對猛獸的眼睛,充滿了凶惡殘忍之意。突然之間,他
心中如電光石火般閃過了一個念頭:“獨孤九劍第七劍‘破箭式’專
破暗器。任憑敵人千箭萬弩射將過來,或是數十人以各種各樣暗器同
時攢射,只須使出這一招,便能將千百件暗器同時擊落。”

只聽得那蒙面老者道:“大伙兒齊上,亂刀分尸!”令狐沖更無余暇
再想,長劍倏出,使出“獨孤九劍”的“破箭式”,劍尖顫動,向十
五人的眼睛點去。只聽得“啊!”“哎唷!”“啊喲!”慘呼聲不
絕,跟著叮當、嗆□、乒乓,諸般兵刃紛紛墮地。十五名蒙面客的三
十只眼睛,在一瞬之間被令狐沖以迅捷無倫的手法盡數刺中。獨孤九
劍“破箭式”那一招擊打千百件暗器,千點萬點,本有先后之別,但
出劍實在太快,便如同時發出一般。這路劍招須得每刺皆中,只稍疏
漏了一刺,敵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令狐沖這一式本未練熟,但刺
人緩緩移近的眼珠,畢竟遠較擊打紛紛攢落的暗器為易,刺出三十
劍,三十劍便刺中了三十只眼睛。

他一刺之后,立即從人叢中沖出,左手扶住了門框,臉色慘白,身子
搖憑,跟著“當”的一聲響,手中長劍落地。但見那十五名蒙面客各
以雙手按住眼睛,手指縫中不住滲出鮮血。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聲
號叫,更有的在泥濘中滾來滾去。

十五名蒙面客眼前突然漆黑,又覺疼痛難當,驚駭之下,只知按住眼
睛,大聲呼號,若能稍一鎮定,繼續群起而攻,令狐沖非給十五人的
兵刃斬成肉醬不可。但任他武功再高,驀然間雙目被人刺瞎,又如何
鎮定得下來?又怎能繼續向敵人進攻?這一十五人便似沒頭蒼蠅一
般,亂闖亂走,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沖在千鈞一發之際,居然一擊成功,大喜過望,但看到這十五人
的慘狀,卻不禁又是害怕,又是惻然生憫。岳不群驚喜交集,大聲喝
道:“沖兒,將他們挑斷了腳筋,慢慢拷問。”

令狐沖應道:“是……是……”俯身撿拾長劍,哪知適才使這一招時
牽動了內力,全身只是發戰,說甚么也無法抓起長劍,雙腿一軟,坐
倒在地。那蒙面老者叫道:“大伙兒右手拾起兵刃,左手拉住同伴腰
帶,跟著我去!”

十四名蒙面客正自手足無措,聽得那老者的呼喝,一齊俯身在地下摸
索,不論碰到甚么兵刃,便隨手拾起,也有人摸到兩件而有人一件也
摸不到的,各人左手牽住同伴的腰帶,連成一串,跟著那老者,七高
八低,在大雨中踐踏泥濘而去。華山派眾人除岳夫人和令狐沖外,個
個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岳夫人雙腿受傷,難以移步。令狐沖又
是全身脫力,軟癱在地。眾人眼睜睜瞧著這一十五名蒙面客明明已全
無還手之力,卻無法將之留住。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54

第十三回:學琴

一片寂靜中,惟聞眾男女弟子粗重的喘息之聲。岳不群忽然冷冷的道
:“令狐沖令狐大俠,你還不解開我的穴道,當真要大伙兒向你哀求
不成?”

令狐沖大吃一驚,顫聲道:“師父,你……你怎地跟弟子說笑?我…
…我立即給師父解穴。”掙扎著爬起,搖搖晃晃的走到岳不群身前,
問道:“師……師父,解甚么穴?”岳不群惱怒之極,想起先前令狐
沖在華山上裝腔作勢的自刺一劍,說甚么也不肯殺田伯光,眼下自然
又是老戲重演,既放走那十五名蒙面客,又故意拖延,不即替自己解
穴,怕自己去追殺那些蒙面惡徒,怒道:“不用你費心了!”繼續暗
運紫霞神功,沖蕩被封的諸處穴道。他自被敵人點了穴道后,一直以
強勁內力沖擊不休,只是點他穴道之人所使勁力著實厲害,而被點的
又是“玉枕”、“膻中”、“巨椎”、“肩貞”、“志堂”等几處要
緊大穴,經脈運行在這几處要穴中被阻,紫霞神功威力大減,一時竟
沖解不開。

令狐沖只想盡快替師父解穴,卻半點力道也使不出來,數次勉力想提
起手臂,總是眼前金星亂舞,耳中嗡嗡作響,差一點便即暈去,只得
躺在岳不群身畔,靜候他自解穴道。岳夫人伏在地下,適才氣惱中岔
了真氣,全身脫力,竟抬不起手來按住腿上傷口。

眼見天色微明,雨也漸漸住了,各人面目慢慢由朦朧變為清楚。岳不
群頭頂白霧□漫,臉上紫氣大盛,忽然間一聲長嘯,全身穴道盡解。
他一躍而起,雙手或拍或打,或點或捏,頃刻間將各人被封的穴道重
解開了,然后以內力輸入岳夫人體內,助她順氣。岳靈珊忙給母親包
扎腿傷。眾弟子回思昨晚死里逃生的情景,當真恍如隔世。高根明、
施戴子等看到梁發身首異處的慘狀,都潸然落淚,几名女弟子更放聲
大哭。眾人均道:“幸虧大師哥擊敗了這批惡徒,否則委實不堪設想
。”高根明見令狐沖兀自躺在泥濘之中,過去將他扶起。

岳不群淡淡的道:“沖兒,那一十五個蒙面人是甚么來歷?”令狐沖
道:“弟子……弟子不知。”岳不群道:“你識得他們嗎?交情如何
?”令狐沖駭然道:“弟子在此以前,從未見過其中任何一人。”岳
不群道:“既然如此,那為甚么我命你留他們下來仔細查問,你卻聽
而不聞,置之不理?”令狐沖道:“弟子……弟子……實在全身乏力
,半點力氣也沒有了,此刻……此刻……”說著身子搖晃,顯然單是
站立也頗為艱難。

岳不群哼的一聲,道:“你做的好戲!”令狐沖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雙膝一曲,跪倒在地,說道:“弟子自幼孤苦,承蒙師父師娘大恩大
德,收留撫養,看待弟子便如親生兒子一般。弟子雖然不肖,卻也決
不敢違背師父意旨,有意欺騙師父師娘。”岳不群道:“你不敢欺騙
我和你師娘?那你這些劍法,哼哼,是從哪里學來的?難道真是夢中
神人所授,突然間從天上掉下來不成?”令狐沖叩頭道:“請師父恕
罪,傳授劍法這位前輩曾要弟子答應,無論如何不可向人吐露劍法的
來歷,即是對師父、師娘,也不得稟告。”

岳不群冷笑道:“這個自然,你武功到了這地步,怎么還會將師父、
師娘瞧在眼里?我們華山派這點點兒微末功力,如何能當你神劍之一
擊?那個蒙面老者不說過么?華山派掌門一席,早該由你接掌才是
。”

令狐沖不敢答話,只是磕頭,心中思潮起伏:“我若不吐露風太師叔
傳授劍法的經過,師父師娘終究不能見諒。但男兒漢須當言而有信,
田伯光一個采花淫賊,在身受桃谷六仙種種折磨之時,尚自決不泄漏
風太師叔的行蹤。令狐沖受人大恩,決不能有負于他。我對師父師娘
之心,天日可表,暫受一時委屈,又算得甚么?”說道:“師父、師
娘,不是弟子膽敢違抗師命,實是有難言的苦衷。日后弟子去求懇這
位前輩,請他准許弟子向師父、師娘稟明經過,那時自然不敢有絲毫
隱瞞。”

岳不群道:“好,你起來罷!”令狐沖又叩兩個頭,待要站起,雙膝
一軟,又即跪倒。林平之正在他的身畔,一伸手,將他拉了起來。岳
不群冷笑道:“你劍法高明,做戲的本事更加高明。”令狐沖不敢回
答,心想:“師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錯怪了我,日后終究會水落石
出。此事太也蹊蹺,那也難怪他老人家心中生疑。”他雖受委屈,倒
無絲毫怨懟之意。岳夫人溫言道:“昨晚若不是憑了沖兒的神妙劍
法,華山派全軍覆沒,固然不用說了,我們娘兒們只怕還難免慘受凌
辱。不管傳授沖兒劍法那位前輩是誰,咱們所受恩德,總之是實在不
淺。至于那一十五個惡徒的來歷嗎,日后總能打聽得出。沖兒怎么跟
他們會有交情?他們不是要將沖兒亂刀分尸、沖兒又都刺瞎了他們的
眼睛?”

岳不群抬起了頭呆呆出神,岳夫人這番話似乎一句也沒聽進耳去。眾
弟子有的生火做飯,有的就地掘坑,將梁發的尸首掩埋了。用過早飯
后,各人從行李中取出干衣,換了身上濕衣。大家眼望岳不群,聽他
示下,均想:“是不是還要到嵩山去跟左盟主評理?封不平既然敗于
大師哥劍底,再也沒臉來爭這華山派掌門人之位了。”

岳不群向岳夫人道:“師妹,你說咱們到哪里去?”岳夫人道:“嵩
山是不必去了。但既然出來了,也不必急急的就回華山。”她害怕桃
谷六仙,不敢便即回山。岳不群道:“左右無事,四下走走那也不錯
,也好讓弟子們增長些閱歷見聞。”岳靈珊大喜,拍手道:“好極,
爹爹……”但隨即想到梁發師哥剛死,登時便如此歡喜,實是不合,
只拍了一下手,便即停住。岳不群微笑道:“提到游山玩水,你最高
興了。爹爹索性順你的性,珊兒,你說咱們到哪里去玩的好?”一面
說,一面瞧向林平之。

岳靈珊道:“爹爹,既然說玩,那就得玩個痛快,走得越遠越好,別
要走出几百里路,又回家了。咱們到小林子家里玩兒去。我跟二師哥
去過福州,只可惜那次扮了個丑丫頭,不想在外面多走動,甚么也沒
見到。福建龍眼又大又甜,又有福橘、榕樹、水仙花……”

岳夫人搖搖頭,說道:“從這里到福建,萬里迢迢,咱們哪有這許多
盤纏?莫不成華山派變了丐幫,一路乞食而去。”林平之道:“師父
、師娘,咱們沒几天便入河南省境,弟子外婆家是在洛陽。”岳夫人
道:“嗯,你外祖父金刀無敵王元霸是洛陽人。”林平之道:“弟子
父母雙亡,很想去拜見外公、外婆,稟告詳情。師父、師娘和眾位師
哥、師姊如肯賞光,到弟子外祖家盤桓數日,我外公、外婆必定大感
榮寵。然后咱們再慢慢游山玩水,到福建舍下去走走。弟子在長沙分
局中,從青城派手里奪回了不少金銀珠寶,盤纏一節……倒不必挂
懷。”

岳夫人自刺了桃實仙一劍之后,每日里只是擔心被桃谷四仙抓住四
肢,登時全身麻木,無法動彈,更憂被撕成四塊、遍地都是臟腑的慘
狀,當真心膽俱裂,已不知做了多少惡夢。這次下山雖以上嵩山評理
為名,實則是逃難避禍。她見丈夫注目林平之后,林平之便邀請眾人
赴閩,心想逃難自然逃得越遠越好,自己和丈夫生平從未去過南方,
到福建一帶走走倒也不錯,便笑道:“師哥,小林子管吃管住,咱們
去不去吃他的白食啊?”

岳不群微笑道:“平之的外公金刀無敵威震中原,我一直好生相敬,
只是緣慳一面。福建莆田是南少林所在之地,自來便多武林高手。咱
們便到洛陽、福建走一遭,如能結交到几位說得來的朋友,也就不虛
此行了。”眾弟子聽得師父答應去福建游玩,無不興高采烈。林平之
和岳靈珊相視而笑,都是心花怒放。

這中間只令狐沖一人黯然神傷,尋思:“師父、師娘甚么地方都不
去,偏偏先要去洛陽會見林師弟的外祖父,再萬里迢迢的去福建作
客,不言而喻,自是要將小師妹許配給他了。到洛陽是去見他家長
輩,說定親事﹔到了福建,多半便在他林家完婚。

我是個沒爹沒娘、無親無戚的孤兒,怎能和他分局遍天下的福威鏢局
相比?林師弟去洛陽叩見外公、外婆,我跟了去卻又算甚么?”眼見
眾師弟、師妹個個笑逐顏開,將梁發慘死一事丟到了九霄云外,更是
不愉,尋思:“今晚投宿之后,我不如黑夜里一個人悄悄走了。難道
我竟能隨著大家,吃林師弟的飯,使林師弟的錢?再強顏歡笑,恭賀
他和小師妹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眾人啟程后,令狐沖跟隨在后,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眾人相距也
越來越遠。行到中午時分,他坐在路邊一塊石上喘氣,卻見勞德諾快
步回來,道:“大師哥,你身子怎樣?走得很累罷?我等等你。”令
狐沖道:“好,有勞你了。”勞德諾道:“師娘已在前邊鎮上雇了一
輛大車,這就來接你。”令狐沖心中感到一陣暖意:“師父雖然對我
起疑,師母仍然待我極好。”過不多時,一輛大車由騾子拉著馳來。
令狐沖上了大車,勞德諾在一旁相陪。

這日晚上,投店住宿,勞德諾便和他同房。如此一連兩日,勞德諾竟
和他寸步不離。令狐沖見他顧念同門義氣,照料自己有病之身,頗為
感激,心想:“勞師弟是帶藝投師,年紀比我大得多,平時跟我話也
不多說几句,想不到我此番遭難,他竟如此盡心待我,當真是路遙知
馬力,日久見人心。別的師弟們見師父對我神色不善,便不敢來跟我
多說話。”第三日晚上,他正在炕上合眼養神,忽聽得小師弟舒奇在
房門口輕聲說話:“二師哥,師父問你,今日大師哥有甚么異動?”
勞德諾噓的一聲,低聲道:“別作聲,出去!”只聽了這兩句話,令
狐沖心下已是一片冰涼,才知師父對自己的疑忌實已非同小可,竟然
派了勞德諾在暗中監視自己。

只聽得舒奇躡手躡腳的走了開去。勞德諾來到炕前,察看他是否真的
睡著。令狐沖心下大怒,登時便欲跳起身來,直斥其非,但轉念一
想:“此事跟他有甚么相干?他是奉了師命辦事,怎能違抗?”當下
強忍怒氣,假裝睡熟。勞德諾輕步走出房去。

令狐沖知他必是去向師父稟報自己的動靜,暗自冷笑:“我又沒做絲
毫虧心之事,你們就有十個、一百個對我日夜監視,令狐沖光明磊
落,又有何懼?”胸中憤激,牽動了內息,只感氣血翻涌,極是難
受,伏在枕上只大聲喘息,隔了好半天,這才漸漸平靜。坐起身來,
披衣穿鞋,心道:“師父既已不當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賊一般提防,
我留在華山派中還有甚么意味,不如一走了之。將來師父明白我也
罷,不明白也罷,一切由他去了。”

便在此時,只聽得窗外有人低聲說道:“伏著別動!”另一人低聲
道:“好像大師哥起身下地。”這二人說話聲音極低,但這時夜闌人
靜,令狐沖耳音又好,竟聽得清清楚楚,認出是兩名年輕師弟,顯是
伏在院子之中,防備自己逃走。令狐沖雙手抓拳,只捏得骨節格格直
響,心道:“我此刻倘若一走,反而顯得作賊心虛,好,好!我偏不
走,任憑你們如何對付我便了。”突然大叫:“店小二,店小二,拿
酒來。”叫了好一會,店小二才答應了送上酒來。令狐沖喝了個酩酊
大醉,不省人事。次日早晨由勞德諾扶入大車,還兀自叫道:“拿酒
來,我還要喝!”

數日后,華山派眾人到了洛陽,在一家大客店投宿了。林平之單身到
外祖父家去。岳不群等眾人都換了干淨衣衫。令狐沖自那日藥王廟外
夜戰后,穿的那件泥濘長衫始終沒換,這日仍是滿身污穢,醉眼乜
斜。岳靈珊拿了一件長袍,走到他身前,道:“大師哥,你換上這件
袍子,好不好?”令狐沖道:“師父的袍子,干么給我穿?”岳靈珊
道:“待會小林子請咱們到他家去,你換上爹爹的袍子罷。”令狐沖
道:“到他家去,就非穿漂亮衣服不可?”說著向她上下打量。只見
她上身穿一件翠綢緞子薄棉襖,下面是淺綠緞裙,臉上薄施脂粉,一
頭青絲梳得油光烏亮,鬢邊插著一朵珠花,令狐沖記得往日只過年之
時,她才如此刻意打扮,心中一酸,待要說几句負氣之言,轉念一
想:“男子漢大丈夫,何以如此小氣?”當下忍住不說。

岳靈珊給他銳利的目光看得忸怩不安,說道:“你不愛著,那也不用
換了。”令狐沖道:“我不慣穿新衣,還是別換了罷!”岳靈珊不再
跟他多說,拿著長袍出房。只聽得門外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岳大
掌門遠到光臨,在下未曾遠迎,可當真失禮之極哪!”岳不群知是金
刀無敵王元霸親自來客店相會,和夫人對視一笑,心下甚喜,當即雙
雙迎了出去。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54

只見那王元霸已有七十來歲,滿面紅光,顎下一叢長長的白須飄在胸
前,精神矍鑠,左手嗆□□的玩著兩枚鵝蛋大小的金膽。武林中人手
玩鐵膽,甚是尋常,但均是鑌鐵或純鋼所鑄,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卻是
兩枚黃澄澄的金膽,比之鐵膽固重了一倍有余,而且大顯華貴之氣。
他一見岳不群,便哈哈大笑,說道:“幸會,幸會!岳大掌門名滿武
林,小老兒二十年來無日不在思念,今日來到洛陽,當真是中州武林
的大喜事。”說著握住了岳不群的右手連連搖晃,喜歡之情,甚是真
誠。

岳不群笑道:“在下夫婦帶了徒兒出外游歷訪友,以增見聞,第一位
要拜訪的,便是中州大俠、金刀無敵王老爺子。咱們這几十個不速之
客,可來得鹵莽了。”

王元霸大聲道:“‘金刀無敵’這四個字,在岳大掌門面前誰也不許
提。誰要提到了,那不是捧我,而是損我王元霸來著。岳先生,你收
容我的外孫,恩同再造,咱們華山派和金刀門從此便是一家,哥兒倆
再也休分彼此。來來來,大家到我家去,不住他一年半載的,誰也不
許離開洛陽一步。岳大掌門,我老兒親自給你背行李去。”岳不群忙
道:“這個可不敢當。”

王元霸回頭向身后兩個兒子道:“伯奮、仲強,快向岳師叔、岳師母
叩頭。”王伯奮、王仲強齊聲答應,屈膝下拜。岳不群夫婦忙跪下還
禮,說道:“咱們平輩相稱,‘師叔’二字,如何克當?就從平之身
上算來,咱們也是平輩。”王伯奮、王仲強二人在鄂豫一帶武林中名
頭甚響,對岳不群雖然素來佩服,但向他叩頭終究不愿,只是父命不
可違,勉強跪倒,見岳不群夫婦叩頭還禮,心下甚喜。當下四人交拜
了站起。岳不群看二人時,見兄弟倆都身材甚高,只王仲強要肥胖得
多。兩人太陽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顯然內外功造詣都甚了
得。岳不群向眾弟子道:“大家過來拜見王老爺子和二位師叔。金刀
門武功威震中原,咱們華山派的上代祖師,向來對金刀門便十分推
崇。今后大家得王老爺子和二位師叔指點,一定大有進益。”

眾弟子齊聲應道:“是!”登時在客店的大堂中跪滿了一地。王元霸
笑道:“不敢當,不敢當!”王伯奮、王仲強各還了半禮。

林平之站在一旁,將華山群弟子一一向外公通名。王元霸手面豪闊,
早就備下每人一份四十兩銀子的見面禮,由王氏兄弟逐一分派。林平
之引見到岳靈珊時,王元霸笑嘻嘻的向岳不群道:“岳老弟,你這位
令愛真是一表人才,可對了婆家沒有啊?”岳不群笑道:“女孩兒年
紀還小,再說,咱們學武功的人家,大姑娘家整日價也是動刀掄劍,
甚么女紅烹飪可都不會,又有誰家要她這樣的野丫頭?”

王元霸笑道:“老弟說得太謙了,將門虎女,尋常人家的子弟自是不
敢高攀的了。不過女孩兒家,學些閨門之事也是好的。”說到這里,
聲音放低了,頗為喟然。岳不群知他是想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兒,當
即收起了笑容,應道:“是!”王元霸為人爽朗,喪女之痛,隨即克
制,哈哈一笑,說道:“令愛這么才貌雙全,要找一位少年英雄來配
對兒,可還真不容易。”

勞德諾到店房中扶了令狐沖出來。令狐沖腳步踉蹌,見了王元霸與王
氏兄弟也不叩頭,只是深深作揖,說道:“弟子令狐沖,拜見王老爺
子、兩位師叔。”

岳不群皺眉道:“怎么不磕頭?”王元霸早聽得外孫稟告,知道令狐
沖身上有傷,笑道:“令狐賢侄身子不適,不用多禮了。岳老弟,你
華山派內功向稱五岳劍派中第一,酒量必定驚人,我和你喝十大碗
去。”說著挽了他手,走出客店。岳夫人、王伯奮、王仲強以及華山
眾弟子在后相隨。

一出店門,外邊車輛坐騎早已預備妥當。女眷坐車,男客乘馬,每一
匹牲口都是鞍轡鮮明。自林平之去報訊到王元霸客店迎賓,還不到一
個時辰,倉促之間,車馬便已齊備,單此一節,便知金刀王家在洛陽
的聲勢。到得王家,但見房舍高大,朱紅漆的大門,門上兩個大銅
環,擦得晶光雪亮,八名壯漢垂手在大門外侍候。一進大門,只見梁
上懸著一塊黑漆大匾,寫著“見義勇為”四個金字,下面落款是河南
省的巡撫某人。

這一晚王元霸大排筵席,宴請岳不群師徒,不但廣請洛陽武林中知名
之士相陪,賓客之中還有不少的士紳名流,富商大賈。令狐沖是華山
派大弟子,遠來男賓之中,除岳不群外便以他居長。眾人見他衣衫襤
褸,神情萎靡,均是暗暗納罕。但武林中獨特異行之士甚多,丐幫中
的俠士高手便都個個穿得破破爛爛,眾賓客心想此人既是華山派首
徒,自非尋常,誰也不敢瞧他不起。

令狐沖坐在第二席上,由王伯奮作主人相陪。酒過三巡,王伯奮見他
神情冷漠,問他三句,往往只回答一句,顯是對自己老大瞧不在眼
里,又想起先前在客店之中,這人對自己父子連頭也不曾磕一個,四
十兩銀子的見面禮倒是老實不客氣的收了,不由得暗暗生氣,當下談
到武功上頭,旁敲側擊,提了几個疑難請教。

令狐沖唯唯喏喏,全不置答。他倒不是對王伯奮有何惡感,只是眼見
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個窮小子和之相比,當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
下。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換上蜀錦長袍,他本來相貌十分俊美,
這一穿戴,越發顯得富貴都雅,丰神如玉。令狐沖一見之下,更不由
得自慚形穢,尋思:“莫說小師妹在山上時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
終對我如昔,跟了我這窮光蛋又有甚么出息?”他一顆心來來回回,
盡是在岳靈珊身上纏繞,不論王伯奮跟他說甚么話,自然都是聽而不
聞了。

王伯奮在中州一帶武林之中,人人對他趨奉唯恐不及,這一晚卻連碰
了令狐沖這個年輕人的几個釘子,依著他平時心性,早就要發作,只
是一來念著死去了的姊姊,二來見父親對華山派甚是尊重,當下強抑
怒氣,連連向令狐沖敬酒。令狐沖酒到杯干,不知不覺已喝了四十來
杯。他本來酒量甚宏,便是百杯以上也不會醉,但此時內力已失,大
大打了個折扣,兼之酒入愁腸,加倍易醉,喝到四十余杯時已大有醺
醺之意。王伯奮心想:“你這小子太也不通人情世故,我外甥是你師
弟,你就該當稱我一聲師叔或是世叔。你一聲不叫,那也罷了,對我
竟然不理不睬。好,今日灌醉了你,叫你在眾人之前大大出個丑。”

眼見令狐沖醉眼惺忪,酒意已有八分了,王伯奮笑道:“令狐老弟華
山首徒,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武功高,酒量也高。來人哪,換上大
碗,給令狐少爺倒酒。”

王家家人轟聲答應,上來倒酒。令狐沖一生之中,人家給他斟酒,那
可從未拒卻過,當下酒到碗干,又喝了五六大碗,酒氣涌將上來,將
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同席的人都道:“令狐少俠醉了。喝杯熱
茶醒醒酒。”王伯奮笑道:“人家華山派掌門弟子,哪有這么容易醉
的?令狐老弟,干了!”又跟他斟滿了一碗酒。令狐沖道:“哪……
哪里醉了?干了!”舉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喝下,倒有半碗酒倒在衣
襟之上,突然間身子一晃,張嘴大嘔,腹中酒菜淋淋漓漓的吐滿了一
桌。同席之人一齊驚避,王伯奮卻不住冷笑。令狐沖這么一嘔,大廳
上數百對眼光都向他射來。

岳不群夫婦皺起了眉頭,心想:“這孩子便是上不得台盤,在這許多
貴賓之前出丑。”勞德諾和林平之同時搶過來扶住令狐沖。林平之道
:“大師哥,我扶你歇歇去!”令狐沖道:“我……我沒醉,我還要
喝酒,拿酒來。”林平之道:“是,是,快拿酒來。”令狐沖醉眼斜
睨,道:“你……你……小林子,怎地不去陪小師妹?拉著我干么?
”勞德諾低聲道:“大師哥,咱們歇歇去,這里人多,別亂說話!”
令狐沖怒道:“我亂說甚么了?師父派你來監視我,你……你找到了
甚么憑據?”勞德諾生怕他醉后更加口不擇言,和林平之二人左右扶
持,硬生生將他架入后進廂房中休息。

岳不群聽到他說“師父派你來監視我,你找到了甚么憑據”這句話,
饒是他修養極好,卻也忍不住變色。王元霸笑道:“岳老弟,后生家
酒醉后胡言亂語,理他作甚?來來來,喝酒!”岳不群強笑道:“鄉
下孩子沒見過世面,倒教王老爺子見笑了。”

筵席散后,岳不群囑咐勞德諾此后不可跟隨令狐沖,只暗中留神便
是。

令狐沖這一醉,直到次日午后才醒,當時自己說過些甚么,卻一句話
也不記得了。只覺頭痛欲裂,見自己獨睡一房,臥具甚是精潔。他踱
出房來,眾師弟一個也不見,一問下人,原來是在后面講武廳上,和
金刀門王家的子侄、弟子切磋武藝。令狐沖心道:“我跟他們混在一
塊干甚么?不如到外面逛逛去。”當即揚長出門。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54

洛陽是歷代皇帝之都,規模宏偉,市肆卻不甚繁華。令狐沖識字不多
,于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見到洛陽城內種種名勝古跡,茫然不明來歷
,看得毫無興味。信步走進一條小巷,只見七八名無賴正在一家小酒
店中賭骰子。他擠身進去,摸出王元霸昨日所給的見面禮封包,取出
銀子,便和他們呼□喝六的賭了起來。到得傍晚,在這家小酒店中喝
得醺醺而歸。一連數日,他便和這群無賴賭錢喝酒,頭几日手氣不錯
,贏了几兩,第四日上卻一敗涂地,四十几兩銀子輸得干干淨淨。那
些無賴便不許他再賭。令狐沖怒火上沖,只管叫酒喝,喝得几壺,店
小二道:“小伙子,你輸光了錢,這酒帳怎么還?”令狐沖道:“欠
一欠,明日來還。”店小二搖頭道:“小店本小利薄,至親好友,概
不賒欠!”令狐沖大怒,喝道:“你欺侮小爺沒錢么?”店小二笑道
:“不管你是小爺、老爺,有錢便賣,無錢不賒。”

令狐沖回顧自身,衣衫襤褸,原不似是個有錢人模樣,除了腰間一口
長劍,更無他物,當即解下劍來,往桌上一拋,說道:“給我去當鋪
里當了。”一名無賴還想贏他的錢,忙道:“好!我給你去當。”捧
劍而去。店小二便又端了兩壺酒上來。令狐沖喝干了一壺,那無賴已
拿了几塊碎銀子回來,道:“一共當了三兩四錢銀子。”將銀子和當
票都塞給了他。令狐沖一掂銀子,連三兩也不到,當下也不多說,又
和眾無賴賭了起來。賭到傍晚,連喝酒帶輸,三兩銀子又是不知去
向。

令狐沖向身旁一名無賴陳歪嘴道:“借三兩銀子來,贏了加倍還你
。”陳歪嘴笑道:“輸了呢?”令狐沖道:“輸了?明天還你。”陳
歪嘴道:“諒你這小子家里也沒銀子,輸了拿甚么來還?賣老婆么?
賣妹子么?”令狐沖大怒,反手便是一記耳光,這時酒意早有了八九
分,順手便將他身前的几兩銀子都搶了過來。陳歪嘴叫道:“反了,
反了!這小子是強盜。”眾無賴本是一伙,一擁而上,七八個拳頭齊
往令狐沖身上招呼。令狐沖手中無劍,又是力氣全失,給几名無賴按
在地下,拳打足踢,片刻間便給打得鼻青目腫。忽聽得馬蹄聲響,有
几乘馬經過身旁,馬上有人喝道:“閃開,閃開!”揮起馬鞭,將眾
無賴趕散。令狐沖俯伏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一個女子聲音突然叫道:“咦,這不是大師哥么?”正是岳靈珊。另
一人道:“我瞧瞧去!”卻是林平之。他翻身下馬,扳過令狐沖的身
子,驚道:“大師哥,你怎么啦?”令狐沖搖了搖頭,苦笑道:“喝
醉啦!賭輸啦!”林平之忙將他抱起,扶上馬背。

除了林平之、岳靈珊二人外,另有四乘馬,馬上騎的是王伯奮的兩個
女兒和王仲強的兩個兒子,是林平之的表兄姊妹。他六人一早便出來
在洛陽各處寺觀中游玩,直到此刻才盡興而歸,哪料到竟在這小巷之
中見令狐沖給人打得如此狼狽。那四人都大為訝異:“他華山派位列
五岳劍派,爺爺平日提起,好生贊揚,前數日和他們眾弟子切磋武功
,也確是各有不凡功夫。這令狐沖是華山派首徒,怎地連几個流氓地
痞也打不過?”眼見他給打得鼻孔流血,又不是假的,這可真奇了?

令狐沖回到王元霸府中,將養了數日,這才漸漸康復。岳不群夫婦聽
說他和無賴賭博,輸了錢打架,甚是氣惱,也不來看他。

到第五日上,王仲強的小兒子王家駒興沖沖的走進房來,說道:“令
狐大哥,我今日給你出了一口惡氣。那日打你的七個無賴,我都已找
了來,狠狠的給抽了一頓鞭子。”令狐沖對這件事其實并不介懷,淡
淡的道:“那也不必了。那日是我喝醉了酒,本來是我的不是。”

王家駒道:“那怎么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金刀
王家的客人,怎能在洛陽城中教人打了不找回場子?這口氣倘若不出
,人家還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里么?”令狐沖內心深處,對“金刀
王家”本就頗有反感,又聽他左一個“金刀王家”,右一個“金刀王
家”,倒似“金刀王家”乃是武林權勢熏天的大豪門一般,忍不住脫
口而出:“對付几個流氓混混,原是用得著金刀王家。”他話一出口
,已然后悔,正想致歉,王家駒臉色已沉了下來,道:“令狐兄,你
這是甚么話?那日若不是我和哥哥趕散了這七個流氓混混,你今日的
性命還在么?”令狐沖淡淡一笑,道:“原要多謝兩位的救命之恩。


王家駒聽他語氣,知他說的乃是反話,更加有氣,大聲道:“你是華
山派掌門大弟子,連洛陽城中几個流氓混混也對付不了,嘿嘿,旁人
不知,豈不是要說你浪得虛名?”令狐沖百無聊賴,甚么事都不放在
心上,說道:“我本就連虛名也沒有,‘浪得虛名’四字,卻也談不
上了。”

便在這時,房門外有人說道:“兄弟,你跟令狐兄在說甚么?”門帷
一掀,走進一個人來,卻是王仲強的長子王家駿。王家駒氣憤憤的道
:“哥哥,我好意替他出氣,將那七個痞子找齊了,每個人都狠狠給
抽了一頓鞭子,不料這位令狐大俠卻怪我多事呢。”王家駿道:“兄
弟,你有所不知,適才我聽得岳師妹說道,這位令狐兄真人不露相,
那日在陝西藥王廟前,以一柄長劍,只一招便刺瞎了一十五位一流高
手的雙眼,當真是劍朮如神,天下罕有,哈哈!”

他這一笑神氣間頗為輕浮,顯然對岳靈珊之言全然不信。王家駒跟著
也哈哈一笑,說道:“想來那一十五位一流高手,比之咱們洛陽城中
的流氓,武藝卻還差了這么老大一截,哈哈,哈哈!”令狐沖也不動
怒,嘻嘻一笑,坐在椅上抱住了右膝,輕輕搖晃。

王家駿這一次奉了伯父和父親之命,前來盤問令狐沖。王伯奮、仲強
兄弟本來叫他善言套問,不可得罪了客人,但他見令狐沖神情傲慢,
全不將自己兄弟瞧在眼里,漸漸的氣往上沖,說道:“令狐兄,小弟
有一事請教。”聲音說得甚響。令狐沖道:“不敢。”王家駿道:“
聽平之表弟言道,我姑丈姑母逝世之時,就只令狐兄一人在他二位身
畔送終。”令狐沖道:“正是。”王家駿道:“我姑丈姑母的遺言,
是令狐兄帶給了我平之表弟?”令狐沖道:“不錯。”王家駿道:“
那么我姑丈的《辟邪劍譜》呢?”

令狐沖一聽,霍地站起,大聲道:“你說甚么?”王家駿防他暴起動
手,退了一步,道:“我姑丈有一部《辟邪劍譜》,托你交給平之表
弟,怎地你至今仍未交出?”令狐沖聽他信口誣蔑,只氣得全身發抖
,顫聲道:“誰……誰說有一部《辟……辟邪劍譜》,托……托……
托我交給林師弟?”王家駿笑道:“倘若并無其事,你又何必作賊心
虛,說起話來也是膽戰心驚?”令狐沖強抑怒氣,說道:“兩位王兄
,令狐沖在府上是客,你說這等話,是令祖、令尊之意,還是兩位自
己的意思?”

王家駿道:“我不過隨口問問,又有甚么大不了的事?跟我爺爺、爹
爹可全不相干。不過福州林家的辟邪劍法威震天下,武林中眾所知聞
,林姑丈突然之間逝世,他隨身珍藏的《辟邪劍譜》又不知去向,我
們既是至親,自不免要查問查問。”令狐沖道:“是小林子叫你問的
,是不是?他自己為甚么不來問我?”

王家駒嘿嘿嘿的笑了三聲,說道:“平之表弟是你師弟,他又怎敢開
口問你?”令狐沖冷笑道:“既有你洛陽金刀王家撐腰,嘿嘿,你們
現下可以一起逼問我啦。那么去叫林平之來罷。”王家駿道:“閣下
是我家客人,‘逼問’二字,那可擔當不起。我兄弟只是心懷好奇,
這么問上一句,令狐兄肯答固然甚好,不肯答呢,我們也是無法可施
。”令狐沖點頭道:“我不肯答!你們無法可施,這就請罷!”王氏
兄弟面面相覷,沒料到他干淨爽快,一句話就將門封住了。

王家駿咳嗽一聲,另找話頭,說道:“令狐兄,你一劍刺瞎了一十五
位高手的雙眼,這手劍招如此神奇,多半是從《辟邪劍譜》中學來的
罷!”

令狐沖大吃一驚,全身出了一陣冷汗,雙手忍不住發顫,登時心下一
片雪亮:“師父、師娘和眾師弟、師妹不感激我救了他們性命,反而
人人大有疑忌之意,我始終不明白是甚么緣故。原來如此,原來如
此!原來他們都認定我吞沒了林震南的《辟邪劍譜》。他們既從來沒
見過獨孤九劍,我又不肯泄露風太師叔傳劍的秘密,眼見我在思過崖
上住了數月,突然之間,劍朮大進,連劍宗封不平那樣的高手都敵我
不過,若不是從《辟邪劍譜》中學到了奇妙高招,這劍法又從何處學
來?風太師叔傳劍之事太過突兀,無人能料想得到,而林震南夫婦逝
世之時又只我一人在側,人人自然都會猜想,那部武林高手大生覬覦
之心的《辟邪劍譜》,必定是落入了我的手中。旁人這般猜想,并不
希奇。但師父師母撫養我長大,師妹和我情若兄妹,我令狐沖是何等
樣人,居然也信我不過?嘿嘿,可真將人瞧得小了!”思念及此,臉
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憤慨不平之意。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55

王家駒甚為得意,微笑道:“我這句話猜對了,是不是?那《辟邪劍
譜》呢?我們也不想瞧你的,只是物歸原主,你將劍譜還了給林家表
弟,也就是啦。”令狐沖搖頭道:“我從來沒見過甚么《辟邪劍譜》
。林總鏢頭夫婦曾先后為青城派和塞北明駝木高峰所擒,他身上倘若
有甚么劍譜,旁人早已搜了出來。”王家駿道:“照啊,那《辟邪劍
譜》何等寶貴,我姑丈姑母怎會隨身攜帶?自然是藏在一個萬分隱秘
的所在。他們臨死之時,這才請你轉告平之表弟,哪知道……哪知道
……嘿嘿!”王家駒道:“哪知道你悄悄去找了出來,就此吞沒!”

令狐沖越聽越怒,本來不愿多辯,但此事關連太過重大,不能蒙此污
名,說道:“林總鏢頭要是真有這么一部神妙劍譜,他自己該當無敵
于世了,怎么連几個青城派的弟子也敵不過,竟然為他們所擒?”

王家駒道:“這個……這個……”一時張口結舌,無言以對。王家駿
卻能言善辯,說道:“天下之事,無獨有偶。令狐兄學會了辟邪劍
法,劍朮通神,可是連几個流氓地痞也敵不過,竟然為他們所擒,那
是甚么緣故?哈哈,這叫做真人不露相。可惜哪,令狐兄,你做得未
免也太過份了些,堂堂華山派掌門大弟子,給洛陽城几個流氓打得毫
無招架之力。這番做作,任誰也難以相信。既是絕不可信,其中自然
有詐。令狐兄,我勸你還是認了罷!”

按著令狐沖平日的性子,早就反唇相譏,只是此事太也湊巧,自己身
處嫌疑之地,甚么“金刀王家”,甚么王氏兄弟,他半點也沒放在心
上,卻不能讓師父、師娘、師妹三人對自己起了疑忌之心,當即庄容
說道:“令狐沖生平從未見過甚么《辟邪劍譜》。福州林總鏢頭的遺
言,我也已一字不漏的傳給了林師弟知曉。令狐沖若有欺騙隱瞞之
事,罪該萬死,不容于天地之間。”說著叉手而立,神色凜然。

王家駿微笑道:“這等關涉武林秘笈的大事,假使隨口發了一個誓,
便能混蒙了過去,令狐兄未免把天下人都當作傻子啦。”令狐沖強忍
怒氣,道:“依你說該當如何?”王家駒道:“我兄弟斗膽,要在令
狐兄身邊搜上一搜。”他頓了一頓,笑嘻嘻的道:“就算那日令狐兄
給那七個流氓擒住了,動彈不得,他們也會在你身上里里外外的大搜
一陣。”令狐沖冷笑道:“你們要在我身上搜檢,哼,當我令狐沖是
個賊么?”王家駿道:“不敢!令狐兄既說未取《辟邪劍譜》,又何
必怕人搜檢?搜上一搜,倘若身上并無劍譜,從此洗脫了嫌疑,豈不
是好?”令狐沖點頭道:“好!你去叫林師弟和岳師妹來,好讓他二
人作個証人。”

王家駿生怕自己一走開,兄弟落了單,立刻便被令狐沖所乘,若二人
同去,他自然會將《辟邪劍譜》收了起來,再也搜檢不到,說道:“
要搜便搜,令狐兄若不是心虛,又何必這般諸多推搪?”

令狐沖心想:“我容你們搜查身子,只不過要在師父、師娘、師妹三
人面前証明自己清白,你二人信得過我也好,信不過也好,令狐沖理
會作甚?小師妹若不在場,豈容你二人的獸爪子碰一碰我身子?”當
下緩緩搖頭,說道:“憑你二位,只怕還不配搜我!”

王氏兄弟越是見他不讓搜檢,越認定他身上藏了《辟邪劍譜》,一來
要在伯父與父親面前領功,二來素聞辟邪劍法好生厲害,這劍譜既是
自己兄弟搜查出來,林表弟不能不借給自己兄弟閱看。王家駿日前眼
見他給几個無賴按在地下毆打,無力抗拒,料想他只不過劍法了得,
拳腳功夫卻甚平常,此刻他手中無劍,正好乘機動手,當下向兄弟使
個眼色,說道:“令狐兄,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大家破了臉,卻
沒甚么好看。”兩兄弟說著便逼將過來。

王家駒挺起胸膛,直撞過去。令狐沖伸手一擋。王家駒大聲道:“啊
喲,你打人么?”刁住他手腕,往下便是一壓。他想令狐沖是華山派
首徒,終究不可小覷了,這一刁一壓,使上了家傳的擒拿手法,更運
上了十成力道。

令狐沖臨敵應變經驗極是丰富,眼見他挺胸上前,便知他不懷好意,
右手這一擋,原是藏了不少后著,給對方刁住了手腕,本當轉臂斜
切,轉守為攻,豈知自己內力全失之后,雖然照式轉臂,卻發不出半
點力通,只聽得喀喇一聲響,右臂關節一麻,手肘已然被他壓斷,這
才覺得徹骨之痛。王家駒下手極是狠辣,一壓斷令狐沖右臂,跟著一
抓一扭,將他左臂齊肩的關節扭脫了臼,說道:“哥哥,快搜!”王
家駿伸出左腿,攔在令狐沖雙腿之前,防他飛腿傷人,伸手到他懷中
,將各種零星物事一件件掏了出來,突然摸到一本薄薄的書冊,當即
取出。二人同聲歡叫:“在這里啦,在這里啦,搜到了林姑丈的《辟
邪劍譜》!”

王氏兄弟忙不迭的揭開那本冊子,只見第一頁上寫著“笑傲江湖之曲
”六個篆字。王氏兄弟只粗通文墨,這六個字如是楷書,倒也認得,
既作篆體,那便一個也不識得了。再翻過一頁,但見一個個均是奇文
怪字,他二人不知這是琴簫曲譜,心中既已認定是《辟邪劍譜》,自
是更無懷疑,齊聲大叫:“《辟邪劍譜》,《辟邪劍譜》!”

王家駿道:“給爹爹瞧去。”拿了那部琴簫曲譜,急奔出房。王家駒
在令狐沖腰里重重踢了一腳,罵道:“不要臉的小賊!”又在他臉上
吐了一口唾沫。令狐沖初時氣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但轉念一想:“
這兩個小子無知無識,他祖父和父親卻不致如此粗鄙,待會得知這是
琴譜簫譜,非來向我陪罪不可。”只是雙臂脫臼,一陣陣疼痛難當,
又想:“我內功全失,遇到街上的流氓無賴也毫無抵抗之力,已成廢
人一個,活在世上,更有何用?”他躺在床上,額頭不住冒汗,傷心
之際,忍不住眼淚扑簌簌的流下,但想王氏兄弟定然轉眼便回,不可
示弱于人,當即拭干了眼淚。過了好一會,只聽得腳步聲響,王氏兄
弟快步回來。王家駿冷笑道:“去見我爺爺。”

令狐沖怒道:“不去!你爺爺不來向我賠罪,我去見他干么?”王氏
兄弟哈哈大笑。王家駒道:“我爺爺向你這小賊賠罪?發你的春秋大
夢了!去,去!”兩人抓住令狐沖腰間衣服,將他從床上提了起來,
走出房外。令狐沖罵道:“金刀王家還自夸俠義道呢,卻如此狂妄欺
人,當真卑鄙之極。”王家駿反手一掌,打得他滿口是血。令狐沖仍
是罵聲不絕,給王氏兄弟提到后面花廳之中。只見岳不群夫婦和王元
霸分賓主而坐,王伯奮、仲強二人坐在王元霸下首。令狐沖兀自大罵
:“金刀王家,卑鄙無恥,武林中從未見過這等污穢骯臟的人家!”

岳不群臉一沉喝道:“沖兒,住口!”令狐沖聽到師父喝斥,這才止
聲不罵,向著王元霸怒目而視。

王元霸手中拿著那部琴簫曲譜,淡淡的道:“令狐賢侄,這部《辟邪
劍譜》,你是從何處得來的?”令狐沖仰天大笑,笑聲半晌不止。岳
不群斥道:“沖兒,尊長問你,便當據實稟告,何以膽敢如此無禮?
甚么規矩?”令狐沖道:“師父,弟子重傷之后,全身無力,你瞧這
兩個小子怎生對付我,嘿嘿,這是江湖上待客的規矩嗎?”

王仲強道:“倘若是朋友佳客,我們王家說甚么也不敢得罪。但你負
人所托,將這部《辟邪劍譜》據為己有,這是盜賊之行,我洛陽金刀
王家是清白人家,豈能再當他是朋友?”令狐沖道:“你祖孫三代,
口口聲聲的說這是《辟邪劍譜》。你們見過《辟邪劍譜》沒有?怎知
這便是《辟邪劍譜》?”王仲強一怔,道:“這部冊子從你身上搜了
出來,岳師兄又說這不是華山派的武功書譜,卻不是《辟邪劍譜》是
甚么?”令狐沖氣極反笑,說道:“你既說是《辟邪劍譜》,便算是
《辟邪劍譜》好了。但愿你金刀王家依樣照式,練成天下無敵的劍法
,從此洛陽王家在武林中號稱刀劍雙絕,哈哈,哈哈!”

王元霸道:“令狐賢侄,小孫一時得罪,你也不必介意。人孰無過,
知過能改,善莫大焉。你既把劍譜交了出來,沖著你師父的面子,咱
們還能追究么?這件事,大家此后誰也別提。我先給你接上了手膀再
說。”說著下座走向令狐沖,伸手去抓他左掌。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55

令狐沖退后兩步,厲聲道:“且慢!令狐沖可不受你買好。”王元霸
愕然道:“我向你買甚么好?”令狐沖怒道:“我令狐沖又不是木頭
人,我的手臂你們愛折便折,愛接便接!”向左兩步,走到岳夫人面
前,叫道:“師娘!”

岳夫人嘆了口氣,將他雙臂被扭脫的關節都給接上了。令狐沖道:“
師娘,這明明是一本七弦琴的琴譜,洞簫的簫譜,他王家目不識丁,
硬說是《辟邪劍譜》,天下居然有這等大笑話。”岳夫人道:“王老
爺子,這本譜兒,給我瞧瞧成不成?”王元霸道:“岳夫人請看。”
將曲譜遞了過去。岳夫人翻了几頁,也是不明所以,說道:“琴譜簫
譜我是不懂,劍譜卻曾見過一些,這部冊子卻不像是劍譜。王老爺子
,府上可有甚么人會奏琴吹簫?不妨請他來看看,便知端的。”

王元霸心下猶豫,只怕這真是琴譜簫譜,這個人可丟得夠瞧的,一時
沉吟不答。王家駒卻是個草包,大聲道:“爺爺,咱們帳房里的易師
爺會吹簫,去叫他來瞧瞧便是。這明明是《辟邪劍譜》,怎么會是甚
么琴譜簫譜?”王元霸道:“武學秘笈的種類極多,有人為了守秘,
怕人偷窺,故意將武功圖譜寫成曲譜模樣,那也是有的。這并不足為
奇。”

岳夫人道:“府上既有一位師爺會得吹簫,那么這到底是劍譜,還是
簫譜,請他來一看便知。”王元霸無奈,只得命王家駒去請易師爺
來。那易師爺是個瘦瘦小小、五十來歲的漢子,頦下留著一部稀稀疏
疏的胡子,衣履甚是整潔。王元霸道:“易師爺,請你瞧瞧,這是不
是尋常的琴譜簫譜?”

易師爺打開琴譜,看了几頁,搖頭道:“這個,晚生可不大憧了。”
再看到后面的簫譜時,雙目登時一亮,口中低聲哼了起來,左手兩根
手指不住在桌上輕打節拍。哼了一會,卻又搖頭,道:“不對,不
對!”跟著又哼了下去,突然之間,聲音拔高,忽又變啞,皺起了眉
頭,道:“世上決無此事,這個……這個……晚生實在難以明白。”

王元霸臉有喜色,問道:“這部書中是否大有可疑之處?是否與尋常
簫譜大不相同?”易師爺指著簫譜,說道:“東翁請看,此處宮調,
突轉變微,實在大違樂理,而且簫中也吹不出來。這里忽然又轉為角
調,再轉羽調,那也是從所未見的曲調。洞簫之中,無論如何是奏不
出這等曲子的。”

令狐沖冷笑道:“是你不會吹,未見得別人也不會吹奏!”易師爺點
頭道:“那也說得是,不過世上如果當真有人能吹奏這樣的調子,晚
生佩服得五體投地,佩服得五體投地!除非是……除非是東城……”
王元霸打斷他話頭,問道:“你說這不是尋常的簫譜?其中有些調子
,壓根兒無法在簫中吹奏出來?”

易師爺點頭道:“是啊,大非尋常,大非尋常,晚生是決計吹不出。
除非是東城……”岳夫人問道:“東城有哪一位名師高手,能夠吹這
曲譜?”易師爺道:“這個……晚生可也不能擔保,只是……只是東
城的綠竹翁,他既會撫琴,又會吹簫,或許能吹得出也不一定。他吹
奏的洞簫,可比晚生要高明的多,實在是高明得太多,不可同日而語
,不可同日而語。”

王元霸道:“既然不是尋常簫譜,這中間當然大有文章了。”王伯奮
在旁一直靜聽不語,忽然插口道:“爹,鄭州八卦刀的那套四門六合
刀法,不也是記在一部曲譜之中么?”王元霸一怔,隨即會意,知道
兒子是在信口開河,鄭州八卦刀的掌門人莫星與洛陽金刀王家是數代
姻親,他八卦刀門中可并沒甚么四門六合刀法,但料想華山派只是專
研劍法,別派中有沒有這樣一種刀法,岳不群縱然淵博,也未必盡曉
,當即點頭道:“不錯,不錯,几年前莫親家還提起過這件事。曲譜
中記以刀法劍法,那是常有之事,一點也不足為奇。”令狐沖冷笑道
:“既然不足為奇,那么請教王老爺子,這兩部曲譜中所記的劍法,
卻是怎么一副樣子。”

王元霸長嘆一聲,說道:“這個……唉,我女婿既已逝世,這曲譜中
的秘奧,世上除了老弟一人之外,只怕再也沒第二人明白了。”令狐
沖若要辯白,原可說明《笑傲江湖》一曲的來歷,但這一來可牽涉重
大,不得不說到衡山派莫大先生如何殺死大嵩陽手費彬,師父知道此
曲與魔教長老曲洋有關,勢必將之毀去,那么自己受人所托,便不能
忠人之事了,當下強忍怒氣,說道:“這位易師爺說道,東城有一位
綠竹翁精于音律,何不拿這曲譜去請他品評一番。”

王元霸搖頭道:“這綠竹翁為人古怪之極,瘋瘋癲癲的,這種人的話
,怎能信得?”岳夫人道:“此事終須問個水落石出,沖兒是我們弟
子,平之也是我們弟子,我們不能有所偏袒,到底誰是誰非,不妨去
請那綠竹翁評評這個道理。”她不便說這是令狐沖和金刀王家的爭執
,而將爭端的一造換作了林平之,又道:“易師爺,煩你派人用轎子
去接了這位綠竹翁來如何?”易師爺道:“這老人家脾氣古怪得緊,
別人有事求他,倘若他不愿過問的,便是上門磕頭,也休想他理睬,
但如他要插手,便推也推不開。”

岳夫人點頭道:“這倒是我輩中人,想來這位綠竹翁是武林中的前輩
了。師哥,咱們可孤陋寡聞得緊。”王元霸笑道:“那綠竹翁是個篾
匠,只會編竹籃,打篾席,哪里是武林中人了?只是他彈得好琴,吹
得好簫,又會畫竹,很多人出錢來買他的畫兒,算是個附庸風雅的老
匠人,因此地方上對他倒也有几分看重。”

岳夫人道:“如此人物,來到洛陽可不能不見。王老爺子,便請勞動
你的大駕,咱們同去拜訪一下這位風雅的篾匠如何?”眼見岳夫人之
意甚堅,王元霸不能不允,只得帶同兒孫,和岳不群夫婦、令狐沖、
林平之、岳靈珊等人同赴東城。易師爺在前領路,經過几條小街,來
到一條窄窄的巷子之中。巷子盡頭,好大一片綠竹叢,迎風搖曳,雅
致天然。眾人剛踏進巷子,便聽得琴韻丁冬,有人正在撫琴,小巷中
一片清涼寧靜,和外面的洛陽城宛然是兩個世界。岳夫人低聲道:“
這位綠竹翁好會享清福啊!”

便在此時,錚的一聲,一根琴弦忽爾斷絕,琴聲也便止歇。一個蒼老
的聲音說道:“貴客枉顧蝸居,不知有何見教。”易師爺道:“竹翁
,有一本奇怪的琴譜簫譜,要請你老人家的法眼鑒定鑒定。”綠竹翁
道:“有琴譜簫譜要我鑒定?嘿嘿,可太瞧得起老篾匠啦。”

易師爺還未答話,王家駒搶著朗聲說道:“金刀王家王老爺子過訪。
”他抬了爺爺的招牌出來,料想爺爺是洛陽城中響當當的腳色,一個
老篾匠非立即出來迎接不可。哪知綠竹翁冷笑道:“哼,金刀銀刀,
不如我老篾匠的爛鐵刀有用。老篾匠不去拜訪王老爺,王老爺也不用
來拜訪老篾匠。”王家駒大怒,大聲道:“爺爺,這老篾匠是個不明
事理的渾人,見他作甚?咱們不如回去罷!”岳夫人道:“既然來了
,請綠竹翁瞧瞧這部琴譜簫譜,卻也不妨。”

王元霸“嘿”了一聲,將曲譜遞給易師爺。易師爺接過,走入了綠竹
叢中。只聽綠竹翁道:“好,你放下罷!”易師爺道:“請問竹翁,
這真的是曲譜,還是甚么武功秘訣,故意寫成了曲譜模樣?”綠竹翁
道:“武功秘訣?虧你想得出!這當然是琴譜了!嗯。”接著只聽得
琴聲響起,幽雅動聽。令狐沖聽了片刻,記得這正是當日劉正風所奏
的曲子,人亡曲在,不禁淒然。

彈不多久,突然間琴音高了上去,越響越高,聲音尖銳之極,錚的一
聲響,斷了一根琴弦,再高了几個音,錚的一聲,琴弦又斷了一根。
綠竹翁“咦”的一聲,道:“這琴譜好生古怪,令人難以明白。”

王元霸祖孫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均有得色。只聽綠竹翁
道:“我試試這簫譜。”跟著簫聲便從綠竹叢中傳了出來,初時悠揚
動聽,情致纏綿,但后來簫聲愈轉愈低,几不可聞,再吹得几個音,
簫聲便即啞了,波波波的十分難聽。綠竹翁嘆了口氣,說道:“易老
弟,你是會吹簫的,這樣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來?這琴譜、簫譜未必
是假,但撰曲之人卻在故弄玄虛,跟人開玩笑。你且回去,讓我仔細
推敲推敲。”易師爺道:“是。”從綠竹叢中退了出來。

王仲強道:“那劍譜呢?”易師爺道:“劍譜?啊!綠竹翁要留著,
說是要仔細推敲推敲。”王仲強急道:“快去拿回來,這是珍貴無比
的劍譜,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搶奪,如何能留在不相干之人手中
?”易師爺應道:“是!”正要轉身再入竹叢,忽聽得綠竹翁叫道:
“姑姑,怎么你出來了?”王元霸低聲問道:“綠竹翁多大年紀?”
易師爺道:“七十几歲,快八十了罷!”眾人心想:“一個八十老翁
居然還有姑姑,這位老婆婆怕沒一百多歲?”

只聽得一個女子低低應了一聲。綠竹翁道:“姑姑請看,這部琴譜可
有些古怪。”那女子又嗯了一聲,琴音響起,調了調弦,停了一會,
似是在將斷了的琴弦換去,又調了調弦,便奏了起來。初時所奏和綠
竹翁相同,到后來越轉越高,那琴韻竟然履險如夷,舉重若輕,毫不
費力的便轉了上去。令狐沖又驚又喜,依稀記得便是那天晚上所聽到
曲洋所奏的琴韻。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55

這一曲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溫柔雅致,令狐沖雖不明樂理,但覺這位
婆婆所奏,和曲洋所奏的曲調雖同,意趣卻大有差別。這婆婆所奏的
曲調平和中正,令人聽著只覺音樂之美,卻無曲洋所奏熱血如沸的激
奮。奏了良久,琴韻漸緩,似乎樂音在不住遠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
了數十丈之遙,又走到數里之外,細微几不可再聞。琴音似止未止之
際,卻有一二下極低極細的簫聲在琴音旁響了起來。回旋婉轉,簫聲
漸響,恰似吹簫人一面吹,一面慢慢走近,簫聲清麗,忽高忽低,忽
輕忽響,低到極處之際,几個盤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雖極低極
細,每個音節仍清晰可聞。漸漸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躍,清脆短促,此
伏彼起,繁音漸增,先如鳴泉飛濺,繼而如群卉爭艷,花團錦簇,更
夾著間關鳥語,彼鳴我和,漸漸的百鳥離去,春殘花落,但聞雨聲蕭
蕭,一片淒涼肅殺之象,細雨綿綿,若有若無,終于萬籟俱寂。

簫聲停頓良久,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王元霸、岳不群等雖都不懂音律
,卻也不禁心馳神醉。易師爺更是猶如喪魂落魄一般。

岳夫人嘆了一口氣,衷心贊佩,道:“佩服,佩服!沖兒,這是甚么
曲子?”令狐沖道:“這叫做《笑傲江湖之曲》,這位婆婆當真神乎
其技,難得是琴簫盡皆精通。”岳夫人道:“這曲子譜得固然奇妙,
但也須有這位婆婆那樣的琴簫絕技,才奏得出來。如此美妙的音樂,
想來你也是生平首次聽見。”令狐沖道:“不!弟子當日所聞,卻比
今日更為精彩。”岳夫人奇道:“那怎么會?難道世上更有比這位婆
婆撫琴吹簫還要高明之人?”令狐沖道:“比這位婆婆更加高明,倒
不見得。只不過弟子聽到的是兩個人琴簫合奏,一人撫琴,一人吹
簫,奏的便是這《笑傲江湖之曲》……”

他這句話未說完,綠竹叢中傳出錚錚錚三響琴音,那婆婆的語音極低
極低,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得她說:“琴簫合奏,世上哪里去找這一個
人去?”只聽綠竹翁朗聲道:“易師爺,這確是琴譜簫譜,我姑姑適
才奏過了,你拿回去罷!”易師爺應道:“是!”走入竹叢,雙手捧
著曲譜出來。綠竹翁又道:“這曲譜中所記樂曲之妙,世上罕有,此
乃神物,不可落入俗人手中。你不會吹奏,千萬不得痴心妄想的硬
學,否則于你無益有損。”易師爺道:“是,是!在下萬萬不敢!”
將曲譜交給王元霸。

王元霸親耳聽了琴韻簫聲,知道更無虛假,當即將曲譜還給令狐沖,
訕訕的道:“令狐賢侄,這可得罪了!”令狐沖冷笑一聲接過,待要
說几句譏刺的言語,岳夫人向他搖了搖頭,令狐沖便忍住不說。王元
霸祖孫五人面目無光,首先離去。岳不群等跟著也去。令狐沖卻捧著
曲譜,呆呆的站著不動。

岳夫人道:“沖兒,你不回去嗎?”令狐沖道:“弟子多耽一會便回
去。”岳夫人道:“早些回去休息。你手臂剛脫過臼,不可使力。”
令狐沖應道:“是。”一行人去后,小巷中靜悄悄地一無聲息,偶然
間風動竹葉,發出沙沙之聲。令狐沖看著手中那部曲譜,想起那日深
夜劉正風和曲洋琴簫合奏,他二人得遇知音,創了這部神妙的曲譜出
來。綠竹叢中這位婆婆雖能撫琴吹簫,曲盡其妙,可惜她只能分別吹
奏,那綠竹翁便不能和她合奏,只怕這琴簫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
從此便音斷響絕,更無第二次得聞了。

又想:“劉正風師叔和曲長老,一是正派高手,一是魔教長老,兩人
一正一邪,勢如水火,但論到音韻,卻心意相通,結成知交,合創了
這曲神妙絕倫的《笑傲江湖》出來。他二人攜手同死之時,顯是心中
絕無遺憾,遠勝于我孤零零的在這世上,為師父所疑,為師妹所棄,
而一個敬我愛我的師弟,卻又為我親手所殺。”不由得悲從中來,眼
淚一滴滴的落在曲譜之上,忍不住哽咽出聲。

綠竹翁的聲音又從竹叢中傳了出來:“這位朋友,為何哭泣?”令狐
沖道:“晚輩自傷身世,又想起撰作此曲的兩位前輩之死,不禁失態
,打擾老先生了。”說著轉身便行。綠竹翁道:“小朋友,我有几句
話請教,請進來談談如何?”令狐沖適才聽他對王元霸說話時傲慢無
禮,不料對自己一個無名小卒卻這等客氣,倒大出意料之外,便道:
“不敢,前輩有何垂詢,晚輩自當奉告。”緩步走進竹林。只見前面
有五間小舍,左二右三,均以粗竹子架成。一個老翁從右邊小舍中走
出來,笑道:“小朋友,請進來喝茶。”令狐沖見這綠竹翁身子略形
佝僂,頭頂稀稀疏疏的已無多少頭發,大手大腳,精神卻十分矍鑠,
當即躬身行禮,道:“晚輩令狐沖,拜見前輩。”

綠竹翁呵呵笑道:“老朽不過痴長几歲,不用多禮,請進來,請進
來!”令狐沖隨著他走進小舍,見桌椅几榻,無一而非竹制,牆上懸
著一幅墨竹,筆勢縱橫,墨跡淋漓,頗有森森之意。桌上放著一具瑤
琴,一管洞簫。綠竹翁從一把陶茶壺中倒出一碗碧綠清茶,說道:
“請用茶。”令狐沖雙手接過,躬身謝了。綠竹翁道:“小朋友,這
部曲譜,不知你從何處得來,是否可以見告?”

令狐沖一怔,心想這部曲譜的來歷之中包含著許多隱秘,是以連師父
、師娘也未稟告。但當日劉正風和曲洋將曲譜交給自己,用意是要使
此曲傳之后世,不致湮沒,這綠竹翁和他姑姑妙解音律,他姑姑更將
這一曲奏得如此神韻俱顯,他二人年紀雖老,可是除了他二人之外,
世上又哪里再找得到第三個人來傳授此曲?就算世上另有精通音律的
解人,自己命不久長,未必能有機緣遇到。他微一沉吟,便道:“撰
寫此曲的兩位前輩,一位精于撫琴,一位善于吹簫,這二人結成知
交,共撰此曲,可惜遭逢大難,同時逝世。二位前輩臨死之時,將此
曲交于弟子,命弟子訪覓傳人,免使此曲湮沒無聞。”頓了一頓,又
道:“適才弟子得聆前輩這位姑姑的琴簫妙技,深慶此曲已逢真主,
便請前輩將此曲譜收下,奉交婆婆,弟子得以不負撰作此曲者的付
托,完償了一番心愿。”說著雙手恭恭敬敬的將曲譜呈上。

綠竹翁卻不便接,說道:“我得先行請示姑姑,不知她肯不肯收。”
只聽得左邊小舍中傳來那位婆婆的聲音道:“令狐先生高義,慨以妙
曲見惠,咱們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只不知那兩位撰曲前輩的大名,
可能見告否?”聲音卻也并不如何蒼老。令狐沖道:“前輩垂詢,自
當稟告。撰曲的兩位前輩,一位是劉正風劉師叔,一位是曲洋曲長
老。”那婆婆“啊”的一聲,顯得十分驚異,說道:“原來是他二
人。”

令狐沖道:“前輩認得劉曲二位么?”那婆婆并不徑答,沉吟半晌,
說道:“劉正風是衡山派中高手,曲洋卻是魔教長老,雙方乃是世
仇,如何會合撰此曲?此中原因,令人好生難以索解。”

令狐沖雖未見過那婆婆之面,但聽了她彈琴吹簫之后,只覺她是個又
清雅又慈和的前輩高人,決計不會欺騙出賣了自己,聽她言及劉曲來
歷,顯是武林同道,當即源源本本的將劉正風如何金盆洗手,嵩山派
左盟主如何下旗令阻止,劉曲二人如何中了嵩山派高手的掌力,如何
荒郊合奏,二人臨死時如何委托自己尋覓知音傳曲等情,一一照實說
了,只略去了莫大先生殺死費彬一節。那婆婆一言不發的傾聽。令狐
沖說完,那婆婆問道:“這明明是曲譜,那金刀王元霸卻何以說是武
功秘笈?”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55

令狐沖當下又將林震南夫婦如何為青城派及木高峰所傷,如何請其轉
囑林平之,王氏兄弟如何起疑等情說了。那婆婆道:“原來如此。”
她頓了一頓,說道:“此中情由,你只消跟你師父、師娘說了,豈不
免去許多無謂的疑忌?我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何以你反而對我直
言無隱?”令狐沖道:“弟子自己也不明白其中原因。想是聽了前輩
雅奏之后,對前輩高風大為傾慕,更無絲毫猜疑之意。”那婆婆道:
“那么你對你師父師娘,反而有猜疑之意么?”令狐沖心中一驚,
道:“弟子萬萬不敢。只是……恩師心中,對弟子卻大有疑意,唉,
這也怪恩師不得。”

那婆婆道:“我聽你說話,中氣大是不足,少年人不該如此,卻是何
故?最近是生了大病呢,還是曾受重傷?”令狐沖道:“是受了極重
的內傷。”那婆婆道:“竹賢侄,你帶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
搭脈。”綠竹翁道:“是。”引令狐沖走到左邊小舍窗邊,命他將左
手從細竹窗帘下伸將進去。那竹帘之內,又障了一層輕紗,令狐沖只
隱隱約約的見到有個人影,五官面貌卻一點也無法見到,只覺有三根
冷冰冰的手指搭上了自己腕脈。那婆婆只搭得片刻,便驚“噫”了一
聲,道:“奇怪之極!”過了半晌,才道:“請換右手。”她搭完兩
手脈搏后,良久無語。

令狐沖微微一笑,說道:“前輩不必為弟子生死擔憂。弟子自知命不
久長,一切早已置之度外。”那婆婆道:“你何以自知命不久長?”
令狐沖道:“弟子誤殺師弟,遺失了師門的《紫霞秘笈》,我只盼早
日找回秘笈,繳奉師父,便當自殺以謝師弟。”那婆婆道:“《紫霞
秘笈》?那也未必是甚么了不起的物事。你又怎地誤殺了師弟?”令
狐沖當下又將桃谷六仙如何為自己治傷,如何六道真氣在體內交戰,
如何師妹盜了師門秘笈來為自己治傷,如何自己拒絕而師弟陸大有強
自誦讀,如何自己將之點倒,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說了
。那婆婆聽完,說道:“你師弟不是你殺的。”令狐沖吃了一驚,道
:“不是我殺的?”那婆婆道:“你真氣不純,點那兩個穴道,決計
殺不了他。你師弟是旁人殺的。”令狐沖喃喃的道:“那是誰殺了陸
師弟?”那婆婆道:“偷盜秘笈之人,雖然不一定便是害你師弟之人
,但兩者多少會有些牽連。”

令狐沖吁了口長氣,胸口登時移去了一塊大石。他當時原也已經想
到,自己輕輕點了陸大有兩處穴道,怎能制其死命?只是內心深處隱
隱覺得,就算陸大有不是自己點死,卻也是為了自己而死,男子漢大
丈夫豈可推卸罪責,尋些借口來為自己開脫?這些日子來岳靈珊和林
平之親密異常,他傷心失望之余,早感全無生趣,一心只往一個“
死”字上去想,此刻經那婆婆一提,立時心生莫大憤慨:“報仇!報
仇!必當替陸師弟報仇!”

那婆婆又道:“你說體內有六道真氣相互交迸,可是我覺你脈象之
中,卻有八道真氣,那是何故?”令狐沖哈哈大笑,將不戒和尚替自
己治病的情由說了。那婆婆微微一笑,說道:“閣下性情開朗,脈息
雖亂,并無衰歇之象。我再彈琴一曲,請閣下品評如何?”令狐沖
道:“前輩眷顧,弟子衷心銘感。”

那婆婆嗯了一聲,琴韻又再響起。這一次的曲調卻是柔和之至,宛如
一人輕輕嘆息,又似是朝露暗潤花瓣,曉風低拂柳梢。令狐沖聽不多
時,眼皮便越來越沉重,心中只道:“睡不得,我在聆聽前輩的撫
琴,倘若睡著了,豈非大大的不敬?”但雖竭力凝神,卻終是難以抗
拒睡魔,不久眼皮合攏,再也睜不開來,身子軟倒在地,便即睡著
了。睡夢之中,仍隱隱約約聽到柔和的琴聲,似有一只溫柔的手在撫
摸自己頭發,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師娘的懷抱之中,受她親熱憐惜一
般。過了良久良久,琴聲止歇,令狐沖便即驚醒,忙爬起身來,不禁
大是慚愧,說道:“弟子該死,不專心聆聽前輩雅奏,卻竟爾睡著
了,當真好生惶恐。”

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責。我適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為你調
理體內真氣。你倒試自運內息,煩惡之情,可減少了些么?”令狐沖
大喜,道:“多謝前輩。”當即盤膝坐在地下,潛運內息,只覺那八
股真氣仍是相互沖突,但以前那股胸口立時熱血上涌、便欲嘔吐的情
景卻已大減,可是只運得片刻,又已頭暈腦脹,身子一側,倒在地
下。

綠竹翁忙趨前扶起,將他扶入房中。那婆婆道:“桃谷六仙和不戒大
師功力深厚,所種下的真氣,非我淺薄琴音所能調理,反令閣下多受
痛楚,甚是過意不去。”令狐沖忙道:“前輩說哪里話來?得聞此
曲,弟子已大為受益。綠竹翁提起筆來,在硯池中蘸了些墨,在紙上
寫道:“懇請傳授此曲,終身受益。”令狐沖登時省悟,說道:“弟
子斗膽求請前輩傳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調理。”綠竹翁臉現喜
色,連連點頭。那婆婆并不即答,過了片刻,才道:“你琴藝如何?
可否撫奏一曲?”

令狐沖臉上一紅,說道:“弟子從未學過,一竅不通,要從前輩學此
高深琴技,實深冒昧,還請恕過弟子狂妄。”當下向綠竹翁長揖到
地,說道:“弟子這便告辭。”那婆婆道:“閣下慢走。承你慨贈妙
曲,愧無以報,閣下傷重難愈,亦令人思之不安。竹侄,你明日以奏
琴之法傳授令狐沖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陽久耽,那么……那么
我這一曲《清心普善咒》,便傳了給他,亦自不妨。”最后兩句話語
聲細微,几不可聞。

次日清晨,令狐沖便來小巷竹舍中學琴。綠竹翁取出一張焦尾桐琴,
授以音律,說道:“樂律十二律,是為黃鐘、大呂、太簇、夾鐘、姑
洗、中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此是自古已有,
據說當年黃帝命伶倫為律,聞鳳凰之鳴而制十二律。瑤琴七弦,具宮
、商、角、微、羽五音,一弦為黃鐘,三弦為宮調。五調為慢角、清
商、宮調、慢宮、及蕤賓調。”當下依次詳加解釋。

令狐沖雖于音律一竅不通,但天資聰明,一點便透。綠竹翁甚是喜
歡,當即授以指法,教他試奏一曲極短的《碧霄吟》。令狐沖學得几
遍,彈奏出來,雖有數音不准,指法生澀,卻洋洋然頗有青天一碧、
萬里無云的空闊氣象。一曲既終,那婆婆在隔舍聽了,輕嘆一聲,
道:“令狐少君,你學琴如此聰明,多半不久便能學《清心普善咒》
了。”綠竹翁道:“姑姑,令狐兄弟今日初學,但彈奏這曲《碧霄
吟》,琴中意象已比侄兒為高。琴為心聲,想是因他胸襟豁達之故
。”令狐沖謙謝道:“前輩過獎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
前輩這般彈奏那《笑傲江湖之曲》。”

那婆婆失聲道:“你……你也想彈奏那《笑傲江湖之曲》么?”令狐
沖臉上一紅,道:“弟子昨日聽得前輩琴簫雅奏,心下甚是羨慕,那
當然是痴心妄想,連綠竹前輩尚且不能彈奏,弟子又哪里夠得上?”
那婆婆不語,過了半晌,低聲道:“倘若你能彈琴,自是大佳……”
語音漸低,隨后是輕輕的一聲嘆息。如此一連二十余日,令狐沖一早
便到小巷竹舍中來學琴,直至傍晚始歸,中飯也在綠竹翁處吃,雖是
青菜豆腐,卻比王家的大魚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更妙在每餐都有好酒
。綠竹翁酒量雖不甚高,備的酒卻是上佳精品。他于酒道所知極多,
于天下美酒不但深明來歷,而且年份產地,一嘗即辨。令狐沖聽來聞
所未聞,不但跟他學琴,更向他學酒,深覺酒中學問,比之劍道琴理
,似乎也不遑多讓。

有几日綠竹翁出去販賣竹器,便由那婆婆隔著竹帘教導。到得后來,
令狐沖于琴中所提的種種疑難,綠竹翁常自無法解答,須得那婆婆親
自指點。但令狐沖始終未見過那婆婆一面,只是聽她語音輕柔,倒似
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哪像陋巷貧居的一個老婦?料想她雅善音樂,
自幼深受熏冶,因之連說話的聲音也好聽了,至老不變。

這日那婆婆傳授了一曲《有所思》,這是漢時古曲,節奏婉轉。令狐
沖聽了數遍,依法撫琴。他不知不覺想起當日和岳靈珊兩小無猜、同
游共樂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練劍,思過崖上送飯,小師妹對自己的
柔情密意,后來無端來了個林平之,小師妹對待自己竟一日冷淡過一
日。他心中淒楚,突然之間,琴調一變,竟爾出現了几下福建山歌的
曲調,正是岳靈珊那日下崖時所唱。他一驚之下,立時住手不彈。

那婆婆溫言道:“這一曲《有所思》,你本來奏得極好,意與情融,
深得曲理,想必你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忽然出現閩音,曲調似
是俚歌,令人大為不解,卻是何故?”令狐沖生性本來開朗,這番心
事在胸中郁積已久,那婆婆這二十多天來又對他極好,忍不住便吐露
自己苦戀岳靈珊的心情。他只說了個開頭,便再難抑止,竟原原本本
的將種種情由盡行說了,便將那婆婆當作自己的祖母、母親,或是親
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說完,這才大感慚愧,說道:“婆婆,弟子的
無聊心事,嘮嘮叨叨的說了這半天,真是……真是……”那婆婆輕聲
道:“‘緣’之一事,不能強求。古人道得好:‘各有因緣莫羨人’
。令狐少君,你今日雖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

令狐沖大聲道:“弟子也不知能再活得几日,室家之想,那是永遠不
會有的了。”那婆婆不再說話,琴音輕輕,奏了起來,卻是那曲《清
心普善咒》。令狐沖聽得片刻,便已昏昏欲睡。那婆婆止了琴音,說
道:“現下我起始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學完。此后每日
彈奏,往時功力雖然不能盡復,多少總會有些好處。”令狐沖應道: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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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婆婆當即傳了曲譜指法,令狐沖用心記憶。如此學了四日,第五日
令狐沖又要到小巷去學琴,勞德諾忽然匆匆過來,說道:“大師哥,
師父吩咐,咱們明日要走了。”令狐沖一怔,道:“明日便走了?
我……我……”想要說“我的琴曲還沒學全呢”,話到口邊,卻又縮
回。勞德諾道:“師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兒一早動身。”

令狐沖答應了,當下快步來到綠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
辭了。”那婆婆一怔,半晌不語,隔了良久,才輕輕道:“去得這么
急!你……你這一曲還沒學全呢。”令狐沖道:“弟子也這么想。只
是師命難違。再說,我們異鄉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那婆
婆道:“那也說得是。”當下傳授曲調指法,與往日無異。

令狐沖與那婆婆相處多日,雖然從未見過她一面,但從琴音說話之中
,知她對自己頗為關懷,無異親人。只是她性子淡泊,偶然說了一句
關切的話,立即雜以他語,顯是不想讓他知道心意。這世上對令狐沖
最關心的,本來是岳不群夫婦、岳靈珊與陸大有四人,現下陸大有已
死,岳靈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師父師母對他又有了疑忌之意
,他覺得真正的親人,倒是綠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這一日中,他几
次三番想跟綠竹翁陳說,要在這小巷中留居,既學琴簫,又學竹匠之
藝,不再回歸華山派,但一想到岳靈珊的倩影,終究割舍不下,心想
:“小師妹就算不理我,不睬我,我每日只見她一面,縱然只見到她
的背影,聽到一句她的說話聲音,也是好的。何況她又沒不睬我?”

傍晚臨別之際,對綠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戀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
倒拜了几拜,依稀見竹帘之中,那婆婆卻也跪倒還禮,聽她說道:
“我雖傳你琴技,但此是報答你贈曲之德,令狐少君為何行此大禮
?”令狐沖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得能再聆前輩雅奏。令狐沖但
教不死,定當再到洛陽,拜訪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
紀老邁,不知還有几年可活,下次我來洛陽,未必再能見到。”言下
想到人生如夢如露,不由得聲音便哽咽了。

那婆婆道:“令狐少君,臨別之際,我有一言相勸。”令狐沖道:
“是,前輩教誨,令狐沖不敢或忘。”但那婆婆始終不說話,過了良
久良久,才輕聲說道:“江湖風波險惡,多多保重。”

令狐沖道:“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綠竹翁告別。只聽得左首小舍
中琴聲響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古曲。次日岳不群等一行向王元
霸父子告別,坐舟沿洛水北上。

王元霸祖孫五人直送到船上,盤纏酒菜,致送得十分丰盛。自從那日
王家駿、王家駒兄弟折斷了令狐沖的手臂,令狐沖和王家祖孫三代不
再交言,此刻臨別,他也是翻起了一雙白眼,對他五人漠然而視,似
乎眼前壓根兒便沒一個“金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對這個大弟子甚感
頭痛,知他素來生性倔強,倘若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禮告別,他當時師
命難違,勉強順從,事后多半會去向王家尋仇搗蛋,反而多生事端,
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稱謝,于令狐沖的無禮神態,裝作不見。

令狐沖冷眼旁觀,見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給岳靈珊的禮物極
多。一名名仆婦走上船來,呈上禮物,說道這是老太太送給岳姑娘路
上吃的,又說這是大奶奶送給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給姑娘船中戴
的,簡直便將岳靈珊當作了親戚一般。岳靈珊歡然道謝,說道:“啊
喲,我哪里穿得了這許多,吃得了這許多!”

正熱鬧間,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上船頭,叫道:“令狐少君!”令狐
沖見是綠竹翁,不由得一怔,忙迎上躬身行禮。綠竹翁道:“我姑姑
命我將這件薄禮送給令狐少君。”說著雙手奉上一個長長的包裹,包
袱布是印以白花的藍色粗布。令狐沖躬身接過,說道:“前輩厚賜,
弟子拜領。”說著連連作揖。王家駿、王家駒兄弟見他對一個身穿粗
布衣衫的老頭兒如此恭敬,而對名滿江湖的金刀無敵王家爺爺卻連正
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氣,若不是礙著岳不群夫婦和華山
派眾師兄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將令狐沖拉了出來,狠狠打他一
頓,方出胸中惡氣。

眼見綠竹翁交了那包裹后,從船頭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兩兄弟使
個眼色,分從左右向綠竹翁擠了過去。二人一挺左肩,一挺右肩,只
消輕輕一撞,這糟老頭兒還不摔下洛水之中?雖然岸邊水淺淹不死
他,卻也大大削了令狐沖的面子。令狐沖一見,忙叫:“小心!”正
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別說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
弟,就算抓上了,那也全無用處。他只一怔之間,眼見王氏兄弟已撞
到了綠竹翁身上。

王元霸叫道:“不可!”他在洛陽是有家有業之人,與尋常武人大不
相同。他兩個孫兒年輕力壯,倘若將這個衰翁一下子撞死了,官府查
究起來那可后患無窮。偏生他坐在船艙之中,正和岳不群說話,來不
及出手阻止。但聽得波的一聲響,兩兄弟的肩頭已撞上了綠竹翁,驀
地里兩條人影飛起,扑通扑通兩響,王氏兄弟分從左右摔入洛水之
中。那老翁便如是個鼓足了氣的大皮囊一般,王氏兄弟撞將上去,立
即彈了出來。他自己卻渾若無事,仍是顫巍巍的一步步從跳板走到岸
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時一陣大亂,立時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
二人上來。此時方當春寒,洛水中雖已解凍,河水卻仍極冷。王氏兄
弟不識水性,早已喝了好几口河水,只凍得牙齒打戰,狼狽之極。王
元霸正驚奇間,一看之下,更加大吃一驚,只見兩兄弟的四條胳臂,
都是在肩關節和肘關節處脫了臼,便如當日二人折斷令狐沖的胳臂一
模一樣。兩人不停的破口大罵,四條手臂卻軟垂垂的懸在身邊。王仲
強見二子吃虧,縱身躍上岸去,搶在綠竹翁面前,攔住了他去路。

綠竹翁也是弓腰曲背,低著頭慢慢走去。王仲強喝道:“何方高人,
到洛陽王家顯身手來著?”綠竹翁便如不聞,繼續前行,慢慢走到王
仲強身前。

舟中眾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見綠竹翁一步步的上前,王仲強
微張雙臂,擋在路心。漸漸二人越來越近,相距自一丈而五尺,自五
尺而自三尺,綠竹翁又踏前一步,王仲強喝道:“去罷!”伸出雙
手,往他背上猛力抓落。眼見他雙手手指剛要碰到綠竹翁背脊,突然
之間,他一個高大的身形騰空而起,飛出數丈。眾人驚呼聲中,他在
半空中翻了半個筋斗,穩穩落地。倘若二人分從遠處急速奔至,相撞
時有一人如此飛了出去,倒也不奇,奇在王仲強站著不動,而綠竹翁
緩緩走近,卻陡然間將他震飛,即連岳不群、王元霸這等高手,也瞧
不出這老翁使了甚么手法,竟這般將人震得飛出數丈之外。王仲強落
下時身形穩實,絕無半分狼狽之態,不會武功之人還道他是自行躍
起,顯了一手輕功。眾家丁轎夫拍手喝彩,大贊王家二老爺武功了
得。

王元霸初見綠竹翁不動聲色的將兩個孫兒震得四條手臂脫臼,心下已
十分驚訝,自忖這等本事自己雖然也有,但使出之時定然十分威猛霸
道,決不能如這老頭兒那么舉重若輕,也決不能如此迅捷,待見他將
兒子震飛,心下已非驚異,而是大為駭然。他知自己次子已全得自己
武功真傳,一手單刀固然使得沉穩狠辣,而拳腳上功夫和內功修為,
也已不弱于自己壯年之時,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給對方震飛,那是生
平從所未見之事,眼見兒子吃了這虧,又欲奔上去動手,忙叫道:
“仲強,過來!”

王仲強轉過身來,躍上船頭,吐了口唾沫,幸幸罵道:“這臭老兒,
多半會使妖法!”王元霸低聲問道:“身上覺得怎樣?沒受傷么?”
王仲強搖了搖頭。王元霸心下盤算,憑著自己本事,未必對付得了這
個老人,若要岳不群出手相助,勝了也不光彩,索性不提此事,含糊
過去,反正那老人手下留情,沒將兒子震倒震傷,已然給了自己面子
。眼見綠竹翁緩緩遠去,心頭實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尋思:“這老
兒自是令狐沖的朋友,只因孫兒折斷了令狐沖兩條胳臂,他便來震斷
他二人的胳臂還帳。我在洛陽稱雄一世,難道到得老來,反要摔個大
筋斗么?”

這時王伯奮已將兩個侄兒關節脫臼處接上。兩乘轎子將兩個濕淋淋的
少年抬回府去。王元霸眼望岳不群,說道:“岳先生,這人是甚么來
歷?老朽老眼昏花,可認不出這位高人。”岳不群道:“沖兒,他是
誰?”令狐沖道:“他便是綠竹翁。”

王元霸和岳不群同時“哦”的一聲。那日他們雖曾同赴小巷,卻未見
綠竹翁之面,而唯一識得綠竹翁的易師爺,在府門口送別后沒到碼頭
來送行,是以誰都不識此人。岳不群指著那藍布包裹,問道:“他給
了你些甚么?”令狐沖道:“弟子不知。”打開包裹,露出一具短
琴,琴身陳舊,顯是古物,琴尾刻著兩個篆字“燕語”:另有一本冊
子,封面上寫著“清心普善咒”五字。令狐沖胸口一熱,“啊”的一
聲,叫了出來。

岳不群凝視著他,問道:“怎么?”令狐沖道:“這位前輩不但給了
我一張瑤琴,還抄了琴譜給我。”翻開琴譜,但見每一頁都寫滿了簪
花小楷,除了以琴字書明曲調之外,還詳細列明指法、弦法,以及撫
琴的種種關竅,紙張墨色,均是全新,顯是那婆婆剛寫就的。令狐沖
想到這位前輩對自己如此眷顧,心下感動,眼中淚光瑩然,差點便掉
下淚來。

王元霸和岳不群見這冊子上所書確然全是撫琴之法,其中有些怪字,
顯然也與那本《笑傲江湖之曲》中的怪字相似,雖然心下疑竇不解,
卻也無話可說。岳不群道:“這位綠竹翁真人不露相,原來是武林中
的一位高手。沖兒,你可知他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他料想令狐沖縱
然知道,也不會據實以答,只是這人武功太高,若不問明底細,心下
終究不安。果然令狐沖說道:“弟子只是跟隨這位前輩學琴,實不知
他身負武功。”

當下岳不群夫婦向王元霸和王伯奮、仲強兄弟拱手作別,起篙解纜,
大船北駛。那船駛出十余丈,眾弟子便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那綠竹
翁武功深不可測,有的卻說這老兒未必有甚么本領,王氏兄弟自己不
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王仲強只是不愿跟這又老又貧的老頭子一般見
識,這才躍起相避。

令狐沖坐在后梢,也不去聽眾師弟師妹談論,自行翻閱琴譜,按照書
上所示,以指按捺琴弦,生怕驚吵了師父師娘,只是虛指作勢,不敢
彈奏出聲。

岳夫人眼見坐船順風順水,行駛甚速,想到綠竹翁的詭異形貌,心中
思潮起伏,走到船頭,觀賞風景。看了一會,忽聽得丈夫的聲音在耳
畔說道:“你瞧那綠竹翁是甚么門道?”這句話正是她要問丈夫的,
他雖先行問起,岳夫人仍然問道:“你瞧他是甚么門道?”岳不群道
:“這老兒行動詭異,手不動,足不抬,便將王家父子三人震得離身
數丈,多半不是正派武功。”岳夫人道:“不過他對沖兒似乎甚好,
也不像真的要對金刀王家生事。”

岳不群嘆了口氣,說道:“但愿此事就此了結,否則王老爺子一生英
名,只怕未必有好結果呢。”隔了半晌,又道:“咱們雖然走的是水
道,大家仍是小心點的好。”岳夫人道:“你說會有人上船來生事
?”

岳不群搖了搖頭,說道:“咱們一直給蒙在鼓里,到底那晚這一十五
名蒙面客是甚么路道,還是不明所以。咱們在明,而敵人在暗,前途
未必會很太平呢。”他自執掌華山一派以來,從未遇到過甚么重大挫
折,近月來卻深覺前途多艱,但到底敵人是誰,有甚么圖謀,卻半點
摸不著底細,正因為愈是無著力處,愈是心事重重。

他夫婦倆叮囑弟子日夜嚴加提防,但坐船自鞏縣附近入河,順流東
下,竟沒半點意外。離洛陽越遠,眾人越放心,提防之心也漸漸懈
了。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55

第十四回:論杯


這一日將到開封,岳不群夫婦和眾弟子談起開封府的武林人物。岳不
群道:“開封府雖是大都,但武風不盛,像華老鏢頭、海老拳師、豫
中三英這些人,武功和聲望都并沒甚么了不起。咱們在開封玩玩名勝
古跡便是,不再拜客訪友,免得驚動了人家。”

岳夫人微笑道:“開封府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師哥怎地忘了?”
岳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說是……是誰?”岳夫人笑道:“‘醫一
人,殺一人。殺一人,醫一人。醫人殺人一樣多,蝕本生意決不做
。’那是誰啊?”岳不群微笑道:“‘殺人名醫’平一指,那自是大
大的有名。不過他脾氣太怪,咱們便去拜訪,他也未必肯見。”岳夫
人道:“是啊,否則沖兒一直內傷難愈,咱們又來到了開封,該當去
求這位殺人名醫瞧瞧才是。”

岳靈珊奇道:“媽,甚么叫做‘殺人名醫’?既會殺人,又怎會是名
醫?”岳夫人微笑道:“這位平老先生,是武林中的一個怪……一位
奇人,醫道高明之極,當真是著手成春,據說不論多么重的疾病傷
勢,只要他答應醫治,便決沒治不好的。不過他有個古怪脾氣。他說
世上人多人少,老天爺和閻羅王心中自然有數。如果他醫好許多人的
傷病,死的人少了,難免活人太多而死人太少,對不起閻羅王。日后
他自己死了之后,就算閻羅王不加理會,判官小鬼定要和他為難,只
怕在陰間日子很不好過。”眾弟子聽著都笑了起來。

岳夫人續道:“因此他立下誓愿,只要救活了一個人,便須殺一個人
來抵數。又如他殺了一人,必定要救活一個人來補數。他在他醫寓中
挂著一幅大中堂,寫明:“醫一人,殺一人。殺一人,醫一人。醫人
殺人一樣多,蝕本生意決不做。’他說這么一來,老天爺不會怪他殺
傷人命,閻羅王也不會怨他搶了陰世地府的生意。”眾弟子又都大
笑。

岳靈珊道:“這位平一指大夫倒有趣得緊。怎么他又取了這樣一個奇
怪名字?他只有一根手指么?”岳夫人道:“好像不是一根手指的。
師哥,你可知他為甚么取這名字?”

岳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稱‘一指’,意思說:殺人醫
人,俱只一指。要殺人,點人一指便死了,要醫人,也只用一根手指
搭脈。”岳夫人道:“啊,原來如此。那么他的點穴功夫定然厲害得
很了?”岳不群道:“那就不大清楚了,當真和這位平大夫動過手
的,只怕也沒几個。武林中的好手都知他醫道高明之極,人生在世,
誰也難保沒三長兩短,說不定有一天會上門去求他,因此誰也不敢得
罪他。

但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敢貿然請他治病。”岳靈珊道:“為甚么
?”岳不群道:“武林中人請他治病療傷,他定要那人先行立下重
誓,病好傷愈之后,須得依他吩咐,去殺一個他所指定之人,這叫做
一命抵一命。倘若他要殺的是個不相干之人,倒也罷了,要是他指定
去殺的,竟是求治者的至親好友,甚或是父兄妻兒,那豈不是為難之
極?”眾弟子均道:“這位平大夫,那可邪門得緊了。”

岳靈珊道:“大師哥,這么說來,你的傷是不能去求他醫治的了。”
令狐沖一直倚在后梢艙門邊,聽師父師娘述說“殺人名醫”平一指的
怪癖,聽小師妹這么說,淡淡一笑,說道:“是啊!只怕他治好我傷
之后,叫我來殺了我的小師妹。”華山群弟子都笑了起來。

岳靈珊笑道:“這位平大夫跟我無冤無仇,為甚么要你殺我?”她轉
過頭去,問父親道:“爹,這平大夫到底是好人呢還是壞人?”岳不
群道:“聽說他行事喜怒無常,亦正亦邪,說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
壞人。說得好些,是個奇人,說得壞些,便是個怪人了。”

岳靈珊道:“只怕江湖上傳言,夸大其事,也是有的。到得開封府,
我倒想去拜訪拜訪這位平大夫。”岳不群和岳夫人齊聲喝道:“千萬
不可胡鬧!”岳靈珊見父親和母親的臉色都十分鄭重,微微一驚,問
道:“為甚么?”岳不群道:“你想惹禍上身么?這種人都見得的
?”岳靈珊道:“見上一見,也會惹禍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
病,怕甚么?”岳不群臉一沉,說道:“咱們出來是游山玩水,可不
是惹事生非。”岳靈珊見父親動怒,便不敢再說了,但對這個“殺人
名醫平一指”卻充滿了好奇之心。

次日辰牌時分,舟至開封,但到府城尚有一截路。岳不群笑道:“離
這里不遠有個地方,是咱岳家當年大出風頭之所,倒是不可不去。”
岳靈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啦,那是朱仙鎮,是岳鵬舉岳爺爺大
破金兀朮的地方。”凡學武之人,對抗金衛國的岳飛無不極為敬仰,
朱仙鎮是昔年岳飛大破金兵之地,自是誰都想去瞧瞧。岳靈珊第一個
躍上碼頭,叫道:“咱們快去朱仙鎮,再趕到開封城中吃中飯。”眾
人紛紛上岸,令狐沖卻坐在后梢不動。岳靈珊叫道:“大師哥,你不
去么?”

令狐沖自失了內力之后,一直倦怠困乏,懶于走動,心想各人上岸游
玩,自己正好乘機學彈《清心普善咒》,又見林平之站在岳靈珊身
畔,神態親熱,更是心冷,便道:“我沒力氣,走不快。”岳靈珊
道:“好罷,你在船里歇歇,我到開封給你打几斤好酒來。”

令狐沖見她和林平之并肩而行,快步走在眾人前頭,心中一酸,只覺
那《清心普善咒》學會之后,即使真能治好自己內傷,卻又何必去
治?這琴又何必去學?望著黃河中濁流滾滾東去,一霎時間,只覺人
生悲苦,亦如流水滔滔無盡,這一牽動內力,丹田中立時大痛。岳靈
珊和林平之并肩而行,指點風物,細語喁喁,卻另是一般心情。

岳夫人扯了扯丈夫的衣袖,低聲道:“珊兒和平兒年輕,這般男女同
行,在山野間渾沒要緊,到了大城市中卻是不妥,咱們二老陪陪他們
罷。”岳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紀已經不輕,男女同行便渾沒要緊
了。”岳夫人哈哈一笑,搶上几步,走到女兒身畔。四人向行人問明
途徑,徑向朱仙鎮而去。將到鎮上,只見路旁有座大廟,廟額上寫著
“楊將軍廟”四個金字。岳靈珊道:“爹,我知道啦,這是楊再興揚
將軍的廟,他誤走小商河,給金兵射死的。”岳不群點頭道:“正
是。楊將軍為國捐軀,令人好生敬仰,咱們進廟去瞻仰遺容,跪拜英
靈。”眼見其余眾弟子相距尚遠,四人不待等齊,先行進廟。

只見楊再興的神像粉面銀鎧,英氣勃勃,岳靈珊心道:“這位楊將軍
生得好俊!”轉頭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比較之意。便在此
時,忽聽得廟外有人說道:“我說楊將軍廟供的一定是楊再興。”岳
不群夫婦聽得聲音,臉色均是一變,同時伸手按住劍柄。卻聽得另一
人道:“天下姓楊的將軍甚多,怎么一定是楊再興?說不定是后山金
刀楊老令公,又說不定是楊六郎、楊七郎?”又有一人道:“單是楊
家將,也未必是楊令公、楊六郎、楊七郎,或許是楊宗保、楊文廣
呢?”另一人道:“為甚么不能是楊四郎?”先一人道:“楊四郎投
降番邦,決不會起一座廟來供他。”另一人道:“你譏刺我排行第
四,就會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道:“你排行第四,跟楊四郎
有甚么相干?”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楊五郎五台山出家,你又
為甚么不去當和尚?”先一人道:“我如做和尚,你便得投降番邦
。”

岳不群夫婦聽到最初一人說話,便知是桃谷諸怪到了,當即打個手
勢,和女兒及林平之一齊躲入神像之后。他夫婦躲在左首,岳靈珊和
林平之躲在右首。只聽得桃谷諸怪在廟外不住口的爭辯,卻不進來看
個明白。岳靈珊暗暗好笑:“那有甚么好爭的,到底是楊再興還是楊
四郎,進來瞧瞧不就是了?”岳夫人仔細分辨外面話聲,只是五人,
心想余下那人果然是給自己刺死了,自己和丈夫遠離華山,躲避這五
個怪物,防他們上山報仇,不料狹路相逢,還是在這里碰上了,雖然
尚未見到,但別的弟子轉眼便到,如何能逃得過?心下好生擔憂。

只聽五怪愈爭愈烈,終于有一人道:“咱們進去瞧瞧,到底這廟供的
是甚么臭菩薩。”五人一涌而進。一人大聲叫了起來:“啊哈,你
瞧,這里不明明寫著‘楊公再興之神’,這當然是楊再興了。”說話
的是桃枝仙。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5 01:55

桃干仙搔了搔頭,說道:“這里寫的是‘楊公再’,又不是‘楊再
興’。原來這個楊將軍姓楊,名字叫公再。唔,楊公再,楊公再,好
名字啊,好名字。”桃枝仙大怒,大聲道:“這明明是楊再興,你胡
說八道,怎么叫做楊公再?”桃干仙道:“這里寫的明明是‘楊公
再’,可不是‘楊再興’。”桃根仙道:“那么‘興之神’三個字是
甚么意思?’桃葉仙道:“興,就是高興,興之神,是精神很高興的
意思。楊公再這姓楊的小子,死了有人供他,精神當然很高興了。”
桃干仙道:“很是,很是。”

桃花仙道:“我說這里供的是楊七郎,果然不錯,我桃花仙大有先見
之明。”桃枝仙怒道:“是楊再興,怎么是楊七郎了?”桃干仙也怒
道:“是楊公再,又怎么是楊七郎了?”桃花仙道:“三哥,楊再興
排行第几?”桃枝仙搖頭道:“我不知道。”桃花仙道:“楊再興排
行第七,是楊七郎。二哥,楊公再排行第几?”桃干仙道:“從前我
知道的,現下忘了。”桃花仙道:“我倒記得,他排行也是第七,因
此是楊七郎。”桃根仙道:“這神像倘若是楊再興,便不是楊公再﹔
如果是楊公再,便不是楊再興。怎么又是楊再興,又是楊公再?”桃
葉仙道:“大哥你有所不知。這個‘再’字,是甚么意思?‘再’,
便是再來一個之意,一定是兩個人而不是一個,因此既是楊公再,又
是楊再興。”余下四人都道:“此言有理。”

突然之間,桃枝仙說道:“你說名字中有個‘再’字,便要再來一
個,那么楊七郎有七個兒子,那是眾所周知之事!”桃根仙道:“然
則名字中有個千字,便生一千個兒子,有個萬字,便生一萬個兒子
?”五人越扯越遠。岳靈珊几次要笑出聲來,卻都強自忍住。桃谷五
怪又爭了一會,桃干仙忽道:“楊七郎啊楊七郎,你只要保佑咱們六
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几個頭也是不妨。我這里先磕頭了。”說著跪下
磕頭。

岳不群夫婦一聽,互視一眼,臉上均有喜色,心想:“聽他言下之
意,那怪人雖然中了一劍,卻尚未死。”這桃谷六仙莫名奇妙,他夫
婦實不愿結上這不知所云的冤家。桃枝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
桃干仙道:“我便把神像打得稀巴爛,再在爛泥上撒泡尿。”桃花仙
道:“就算你把楊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爛,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
上一堆屎,卻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頭,總之是吃了虧啦
!”桃枝仙道:“言之有理,這頭且不忙磕,咱們去問個清楚,到底
六弟的傷治得好呢,還是治不好。治得好再來磕頭,治不好便來拉
尿。”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磕頭也治得好,這頭便不用磕
了。倘若治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這尿便不用拉了。”桃葉仙道:
“六弟治不好,咱們大家便不拉尿?不拉尿,豈不是要脹死?”桃干
仙突然放聲大哭,道:“六弟要是活不成,大伙兒不拉尿便不拉尿,
脹死便脹死。”其余四人也都大哭起來。

桃枝仙突然哈哈大笑,道:“六弟倘若不死,咱們白哭一場,豈不吃
虧?去去去,問個明白,再哭不遲。”桃花仙道:“這句話大有語
病。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遲’這四字,便用不著了。”五人一面
爭辯,快步出廟。

岳不群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關重大,我去探個虛實。師妹,
你和珊兒他們在這里等我回來。”岳夫人道:“你孤身犯險,沒有救
應,我和你同去。”說著搶先出廟。岳不群過去每逢大事,總是夫婦
聯手,此刻聽妻子這么說,知道拗不過她,也不多言。

兩人出廟后,遙遙望見桃谷五怪從一條小路轉入一個山坳。兩人不敢
太過逼近,只遠遠跟著,好在五人爭辯之聲甚響,雖然相隔甚遠,卻
聽得五人的所在。沿著那條山路,經過十几株大柳樹,只見一條小溪
之畔有几間瓦屋,五怪的爭辯聲直響入瓦屋之中。岳不群輕聲道:
“從屋后繞過去。”夫婦倆展開輕功,遠遠向右首奔出,又從里許之
外兜了轉來。瓦屋后又是一排柳樹,兩人隱身柳樹之后。

猛聽得桃谷五怪齊聲怒叫:“你殺了六弟啦!”“怎……怎么剖開了
他胸膛?”“要你這狗賊抵命。”“把你胸膛也剖了開來。”“啊
喲,六弟,你死得這么慘,我……我們永遠不拉尿,跟著你一起脹
死。”岳不群夫婦大驚:“怎么有人剖了他們六弟的胸膛?”兩人打
個手勢,彎腰走到窗下,從窗縫向屋內望去。只見屋內明晃晃的點了
七八盞燈,屋子中間放著一張大床。床上仰臥著一個全身赤裸的男
子,胸口已被人剖開,鮮血直流,雙目緊閉,似已死去多時,瞧他面
容,正是那日在華山頂上身中岳夫人一劍的桃實仙。桃谷五怪圍在床
邊,指著一個矮胖子大叫大嚷。

這矮胖子腦袋極大,生一撇鼠須,搖頭晃腦,形相十分滑稽。他雙手
都是鮮血,右手持著一柄雪亮的短刀,刀上也染滿了鮮血。他雙目直
瞪桃谷五怪,過了一會,才沉聲道:“放屁放完了沒有?”桃谷五怪
齊聲道:“放完了,你有甚么屁放?”那矮胖子道:“這個活死人胸
口中劍,你們給他敷了金創藥,千里迢迢的抬來求我救命。你們路上
走得太慢,創口結疤,經脈都對錯了。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過經
脈錯亂,救活后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癱瘓,無法行動。這樣的廢
人,醫好了又有甚么用處?”桃根仙道:“雖是廢人,總比死人好
些。”那矮胖子怒道:“我要就不醫,要就全部醫好。醫成一個廢
人,老子顏面何在?不醫了,不醫了!你們把這死尸抬去吧,老子決
心不醫了。氣死我也,氣死我也!”

桃根仙道:“你說‘氣死我也’,怎么又不氣死?”那矮胖子雙目直
瞪著他,冷冷的道:“我早就給你氣死了。你怎知我沒死?”桃干仙
道:“你既沒醫好我六弟的本事,干么又剖開了他胸膛?”那矮胖子
冷冷的道:“我的外號叫作甚么?”桃干仙道:“你的狗屁外號有道
是‘殺人名醫’!”

岳不群夫婦心中一凜,對望了一眼,均想:“原來這個形相古怪的矮
胖子,居然便是大名鼎鼎的‘殺人名醫’。不錯,普天下醫道之精,
江湖上都說以這平一指為第一,那怪人身受重傷,他們來求他醫治,
原在情理之中。”

只聽平一指冷冷的道:“我既號稱‘殺人名醫’,殺個把人,又有甚
么希奇?”桃花仙道:“殺人有甚么難?我難道不會?你只會殺人,
不會醫人,枉稱了‘名醫’二字。”平一指道:“誰說我不會醫人?
我將這活死人的胸膛剖開,經脈重行接過,醫好之后,內外武功和未
受傷時一模一樣,這才是殺人名醫的手段。”

桃谷五怪大喜,齊聲道:“原來你能救活我們六弟,那可錯怪你了
。”桃根仙道:“你怎……怎么還不動手醫治?六弟的胸膛給你剖開
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趕緊醫治,便來不及了。”平一指道:“殺
人名醫是你還是我?”桃根仙道:“當然是你,那還用問?”平一指
道:“既然是我,你怎知來得及來不及?再說,我剖開他胸膛后,本
來早就在醫治,你們五個討厭鬼來*□唆不休,我怎么醫法?我叫你們
去楊將軍廟玩上半天,再到牛將軍廟、張將軍廟去玩玩,為甚么這么
快就回來了?”桃干仙道:“快動手治傷罷,是你自己在*□唆,還
說我們*□唆呢。”

平一指又向他瞪目凝視,突然大喝一聲:“拿針線來!”他這么突如
其來的一聲大喝,桃谷五仙和岳不群夫婦都吃了一驚,只見一個高高
瘦瘦的婦人走進房來,端著一只木盤,一言不發的放在桌上。這婦人
四十來歲年紀,方面大耳,眼睛深陷,臉上全無血色。

平一指道:“你們求我救活這人,我的規矩,早跟你們說過了,是不
是?”桃根仙道:“是啊。我們也早答應了,誓也發過了。不論要殺
甚么人,你吩咐下來好了,我們六兄弟無不遵命。”平一指道:“那
就是了,現下我還沒想到要殺哪一個人,等得想到了,再跟你們說。
你們通統給我站在一旁,不許出一句聲,只要發出半點聲息,我立即
停手,這人是死是活,我可再也不管了。”

桃谷六兄弟自幼同房而睡,同桌而食,從沒片刻停嘴,在睡夢中也常
自爭辯不休。這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個個都是滿腹言語,須得一
吐方快,但想到只須說一個字,便送了六弟性命,唯有竭力忍住,連
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又唯恐一不小心,放一個屁。

平一指從盤里取過一口大針,穿上了透明的粗線,將桃實仙胸口的剖
開處縫了起來。他十根手指又粗又短,便似十根胡蘿卜一般,豈知動
作竟靈巧之極,運針如飛,片刻間將一條九寸來長的傷口縫上了,隨
即反手從許多磁瓶中取出藥粉、藥水,紛紛敷上傷口,又撬開桃實仙
的牙根,灌下几種藥水,然后用濕布抹去他身上鮮血。那高瘦婦人一
直在旁相助,遞針遞藥,動作也極熟練。

平一指向桃谷五仙瞧了瞧,見五人唇動舌搖,個個急欲說話,便道:
“此人還沒活,等他活了過來,你們再說話罷。”五人張口結舌,神
情尷尬之極。平一指“哼”了一聲,坐在一旁。那婦人將針線刀等物
移了出去。岳不群夫婦躲在窗外,屏息凝氣,此刻屋內鴉雀無聲,窗
外只須稍有動靜,屋內諸人立時便會察覺。過了良久,平一指站起身
來,走到桃實仙身旁,突然伸掌在桃實仙頭頂“百會穴”上重重一
擊。六個人“啊”的一聲,同時驚呼出來。這六個人中五個是桃谷五
仙,另一個竟是躺臥在床、一直昏迷不醒的桃實仙。

桃實仙一聲呼叫,便即坐起,罵道:“你奶奶的,你為甚么打我頭
頂?”平一指罵道:“你奶奶的,老子不用真氣通你百會穴,你能好
得這么快么?”桃實仙道:“你奶奶的,老子好得快好得慢,跟你又
有甚么相干?”平一指道:“你奶奶的,你好得慢了,豈非顯得我
‘殺人名醫’的手段不夠高明?你老是躺在我屋里,豈不討厭?”桃
實仙道:“你奶奶的,你討厭我,老子走好了,希罕么?”一骨碌站
起身來,邁步便行。桃谷五仙見他說走就走,好得如此迅速,都是又
驚又喜,跟隨其后,出門而去。
作者: jojo999    時間: 2009-4-16 00:43

岳不群夫婦心下駭然,均想:“平一指醫朮果然驚人,而他內力也非
同小可,適才在桃實仙頭頂百會穴上這一拍,定是以渾厚內力注入其
體,這才能令他立時蘇醒。”二人微一猶豫,只見桃谷六仙已去得遠
了,平一指站起身來,走向另一間屋中。

岳不群向妻子打個手勢,兩人立即輕手輕腳的走開,直到離那屋子數
十丈處,這才快步疾行。岳夫人道:“那殺人名醫內功好生了得,瞧
他行事,又委實邪門。”岳不群道:“桃谷六怪既在這里,這開封府
就勢必是非甚多,咱們及早離去罷,不用跟他們歪纏了。”岳夫人哼
的一聲,畢生之中,近几個月來所受委屈特多,丈夫以五岳劍派一派
掌門之尊,居然不得不東躲西避,天下雖大,竟似無容身之所。他夫
婦間無話不談,話題一涉及此事,卻都避了開去,以免同感尷尬。此
刻想到桃實仙終得不死,心頭都如放下了一塊大石。

兩人回到楊將軍廟,只見岳靈珊、林平之和勞得諾等諸弟子均在后殿
相候。岳不群道:“回船去罷!”眾人均已得知桃谷五怪便在當地,
誰也沒有多問,便即匆匆回舟。正要吩咐船家開船,忽聽得桃谷五仙
齊聲大叫:“令狐沖,令狐沖,你在哪里?”

岳不群夫婦及華山群弟子臉色一齊大變,只見六個人匆匆奔到碼頭
邊,桃谷五仙之外,另一個便是平一指。桃谷五仙認得岳不群夫婦,
遠遠望見,便即大聲歡呼,五人縱身躍起,齊向船上跳來。

岳夫人立即拔出長劍,運勁向桃根仙胸口刺去。岳不群也已長劍出
手,當的一聲,將妻子的劍刃壓了下去,低聲道:“不可魯莽!”只
覺船頭微微一沉,桃谷五仙已站在船頭。桃根仙大聲道:“令狐沖,
你躲在哪里?怎地不出來?”令狐沖大怒,叫道:“我怕你們么?為
甚么要躲?”便在這時,船身微晃,船頭又多了一人,正是殺人名醫
平一指。岳不群暗自吃驚:“我和師妹剛回舟中,這矮子跟著也來
了,莫非發現了我二人在窗外偷窺的蹤跡?桃谷五怪已極難對付,再
加上這個厲害人物,岳不群夫婦的性命,今日只怕要送在開封了。”

只聽平一指道:“哪一位是令狐兄弟?”言辭居然甚為客氣。令狐沖
慢慢走到船頭,道:“在下令狐沖,不知閣下尊姓大名,有何見教
。”平一指向他上下打量,說道:“有人托我來治你之傷。”伸手抓
住他手腕,一根食指搭上他脈搏,突然雙眉一軒,“咦”的一聲,過
了一會,眉頭慢慢皺了攏來,又是“啊”的一聲,仰頭向天,左手不
住搔頭,喃喃的道:“奇怪,奇怪!”隔了良久,伸手去搭令狐沖另
一只手的脈搏,突然打了個噴嚏,說道:“古怪得緊,老夫生平從所
未遇。”

桃根仙忍不住道:“那有甚么奇怪?他心經受傷,我早已用內力真氣
替他治過了。”桃干仙道:“你還在說他心經受傷,明明是肺經不
妥,若不是我用真氣通他肺經諸穴,這小子又怎活得到今日?”桃枝
仙、桃葉仙、桃花仙三人也紛紛大發謬論,各執一辭,自居大功。

平一指突然大喝:“放屁,放屁!”桃根仙怒道:“是你放屁,還是
我五兄弟放屁?”平一指道:“自然是你們六兄弟放屁!令狐兄弟體
內,有兩道較強真氣,似乎是不戒和尚所注,另有六道較弱真氣,多
半是你們六個大傻瓜的了。”岳不群夫婦對望了一眼,均想:“這平
一指果然了不起,他一搭脈搏,察覺沖兒體內有八道不同真氣,那倒
不奇,奇在他居然說得出來歷,知道其中兩道來自不戒和尚。”桃干
仙怒道:“為甚么我們六人較弱,不戒賊禿的較強?明明是我們的
強,他的弱!”

平一指冷笑道:“好不要臉!他一個人的兩道真氣,壓住了你們六個
人的,難道還是你們較強?不戒和尚這老混蛋,武功雖強,卻毫無見
識,他媽的,老混蛋!”

桃花仙伸出一根手指,假意也去搭令狐沖右手的脈搏,道:“以我搭
脈所知,乃是桃谷六仙的真氣,將不戒和尚的真氣壓得無法動……”
突然間大叫一聲,那根手指猶如被人咬了一口,急縮不迭,叫道:
“唉唷,他媽的!”平一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眾人均知他是以上
乘內功借著令狐沖的身子傳力,狠狠的將桃花仙震了一下。平一指笑
了一會,臉色一沉,道:“你們都給我在船艙里等著,誰都不許出
聲!”

桃葉仙道:“我是我,你是你,我們為甚么要聽你的話?”平一指
道:“你們立過誓,要給我殺一個人,是不是?”桃枝仙道:“是
啊,我們只答應替你殺一個人,卻沒答應聽你的話。”平一指道:
“聽不聽話,原在你們。但如我叫你們去殺了桃谷六仙中的桃實仙,
你們意下如何?”桃谷五仙齊聲大叫:“豈有此理!你剛救活了他,
怎么又叫我們去殺他?”平一指道:“你們五人,向我立過甚么誓
?”桃根仙道:“我們答應了你,倘若你救活了我們的兄弟桃實仙,
你吩咐我們去殺一個人,不論要殺的是誰,都須照辦,不得推托。”
平一指道:“不錯。我救活了你們的兄弟沒有?”桃花仙道:“救活
了!”平一指道:“桃實仙是不是人?”桃葉仙道:“他當然是人,
難道還是鬼?”平一指道:“好了,我叫你們去殺一個人,這個人便
是桃實仙!”

桃谷五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覺此事太也匪夷所思,卻又難以辯
駁。平一指道:“你們倘若真的不愿去殺桃實仙,那也可以通融。你
們到底聽不聽我的話?我叫你們到船艙里去乖乖的坐著,誰都不許亂
說亂動。”桃谷五仙連聲答應,一晃眼間,五人均已雙手按膝,端庄
而坐,要有多規矩便有多規矩。令狐沖道:“平前輩,聽說你給人治
病救命,有個規矩,救活之后,要那人去代你殺一人。”平一指道:
“不錯,確是有這規矩。”令狐沖道:“晚輩不愿替你殺人,因此你
也不用給我治病。”

平一指聽了這話,“哈”的一聲,又自頭至腳的向令狐沖打量了一
番,似乎在察看一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隔了半晌,才道:“第
一,你的病很重,我治不好。第二,就算治好了,自有人答應給我殺
人,不用你親自出手。”令狐沖自從岳靈珊移情別戀之后,雖然已覺
了無生趣,但忽然聽得這位有號稱再生之能的名醫斷定自己的病已無
法治愈,心中卻也不禁感到一陣淒涼。岳不群夫婦又對望一眼,均
想:“甚么人這么大的面子,居然請得動‘殺人名醫’到病人的住處
來出診?這人跟沖兒又有甚么交情?”平一指道:“令狐兄弟,你體
內有八道異種真氣,驅不出、化不掉、降不服、壓不住,是以為難。
我受人之托,給你治病,不是我不肯盡力,實在你的病因與真氣有
關,非針灸藥石所能奏效,在下行醫以來,從未遇到過這等病象,無
能為力,十分慚愧。”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十粒朱紅色的
丸藥,說道:“這十粒‘鎮心理氣丸’,多含名貴藥材,制煉不易,
你每十天服食一粒,可延百日之命。”

令狐沖雙手接過,說道:“多謝。”平一指轉過身來,正欲上岸,忽
然又回頭道:“瓶里還有兩粒,索性都給了你罷。”令狐沖不接,說
道:“前輩如此珍視,這藥丸自有奇效,不如留著救人。晚輩多活十
日八日,于人于己,都沒甚么好處。”平一指側頭又瞧了令狐沖一
會,說道:“生死置之度外,確是大丈夫本色。怪不得,怪不得!
唉,可惜,可惜!慚愧,慚愧!”一顆大頭搖了几搖,一躍上岸,快
步而去。

他說來便來,說去便去,竟將華山派掌門人岳不群視若無物。

岳不群好生有氣,只是船艙中還坐著五個要命的瘟神,如何打發,可
煞費周章。只見五仙坐著一動也不動,眼觀鼻,鼻觀心,便是老僧入
定一般。若命船家開船,勢必將五個瘟神一齊帶走,若不開船,不知
他五人坐到甚么時候,又不知是否會暴起傷人,以報岳夫人刺傷桃實
仙的一劍之仇?

勞得諾、岳靈珊等都親眼見過他們撕裂成不憂的凶狀,此刻思之猶有
余悸,各人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向五人瞧去。令狐沖回身走進船艙,
說道:“喂,你們在這里干甚么?”桃根仙道:“乖乖的坐著,甚么
也不干。”令狐沖道:“我們要開船了,你們請上岸罷。”桃干仙
道:“平一指叫我們在船艙中乖乖的坐著,不許亂說亂動,否則便要
我們去殺了我們兄弟。因此我們便乖乖的坐著,不敢亂說亂動。”令
狐沖忍不住好笑,說道:“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你們可以亂說亂動
了!”桃花仙搖頭道:“不行,不行!萬一他瞧見我們亂說亂動,那
可大事不妙。”

忽聽得岸上有個嘶嗄的聲音叫道:“五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
在哪里?”桃根仙道:“他是在叫我們。”桃干仙道:“為甚么是叫
我們?我們怎會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人又叫道:“這里又有
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平大夫剛給他治好了傷,你們要不
要?如果不要,我就丟下黃河里去喂大王八了。”桃谷五仙一聽,呼
得一聲,五個人并排從船艙中縱了出去,站在岸邊。只見那個相助平
一指縫傷的中年婦人筆挺站著,左手平伸,提著一個擔架,桃實仙便
躺在擔架上。這婦人滿臉病容,力氣卻也真大,一只手提了個百來斤
的桃實仙再加上木制擔架,竟全沒當一回事。

桃根仙忙道:“當然要的,為甚么不要?”桃干仙道:“你為甚么要
說我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桃實仙躺在擔架之上,說道:“瞧你
相貌,比我們更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原來桃實仙經平一指縫好
了傷口,服下靈丹妙藥,又給他在頂門一拍,輸入真氣,立時起身行
走,但畢竟失血太多,行不多時,便又暈倒,給那中年婦人提了轉
去。他受傷雖重,嘴頭上仍是決不讓人,忍不住要和那婦人頂撞几
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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