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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歷史] 紅頂商人胡雪巖 作者:高陽 (連載中) [打印本頁]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8:46     標題: 紅頂商人胡雪巖 作者:高陽 (連載中)

本帖最後由 烽弧 於 2009-4-13 16:49 編輯

第一章


  ﹁稟大帥,﹂戈什哈向正在﹁飯後一局棋﹂的曾國藩請個安說,﹁浙江的差官求見。請大帥的示:見是不見?﹂曾國藩正在打一個劫;這個劫關乎﹁東南半壁﹂的存亡,非打不可,然而他終於投子而起。

  ﹁沒有不見之理。叫他進來好了。﹂

  那名差官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行裝;九月底的天氣,早該換戴暖帽了,而他仍是一頂涼帽,頂戴是亮藍頂子,可知是個三品武官。

  ﹁浙江撫標參將游天勇,給大帥請安。﹂那游天勇搶上兩步,跪下去磕頭,背上衣服破了個大洞,露出又黃又黑的一塊皮肉。

  ﹁起來,起來!﹂曾國藩看他那張臉,彷彿從未洗過似的;內心老大不忍,便吩咐戈什哈說,﹁先帶游參將去息一息,吃了飯再請過來說話。﹂

  ﹁回大帥的話,﹂游天勇搶著說道:﹁卑職奉敝省王撫台之命,限期趕到安慶,投遞公文,請大帥先過目。﹂﹁好,好!你給我。你起來說話!﹂

  ﹁謝大帥!﹂

  游天勇站起身來,略略退後兩步;微側著身子,解開衣襟,取出一個貼肉而藏的油紙包,厚甸甸地,似乎裡面裝的不止是幾張紙的一封信。

  那油紙已經破裂,但解開來看,裡面的一個尺把長的大信封卻完好如新;曾國藩接到手裡,便發覺裡面裝的不是紙,是一幅布或綢。翻過來先看信面,寫的是:﹁專呈安慶大營曾制台親鈞啟。﹂下面署明:﹁王有齡親筆謹緘。﹂

  再拆開來,果不其然,是一方折疊著的雪白杭紡;信手一抖,便是一驚,字跡黑中帶紅;還有數處紫紅斑點,一望而知是血跡||王有齡和血所書的,只有四個海碗大的字:﹁鵠候大援﹂;另有一行小字:﹁浙江巡撫王有齡謹率全省數百萬官民百拜泣求。﹂

  曾國藩平主修養,以﹁不動心﹂三字為歸趨;而此時不能不色變了。

  大營中的幕友材官,見了這幅驚心動魄:別具一格的求援書,亦無不動容,注視著曾國藩,要看他如何處置?曾國藩徐徐捲起那幅杭紡,向游天勇說道:﹁你一路奔波,風塵勞苦,且先休息。﹂

  ﹁是,多謝大帥。﹂游天勇肅然答說:﹁卑職得見大帥,比什麼都安慰;種種苦楚,這會都記不起來了。只求大帥早早發兵。﹂

  ﹁我自有道理。﹂看他不願休息,曾國藩便問他浙江的情形,﹁你是哪天動身的?﹂

  ﹁卑職是九月二十從杭州動身的,那時餘杭已經淪陷。﹂游天勇答道,﹁看樣子,現在杭州已經被圍。﹂

  ﹁杭州的城池很堅固。我記得﹃一統誌﹄一說,是十個城門。﹂曾國藩唸道:﹁﹃候潮﹄聽得﹃清波﹄響,﹃湧金﹄﹃錢塘﹄定﹃太平﹄。宋仁宗的時候,處士徐仲晦,願子孫世世不離錢塘,說是永無兵燹之災。想來杭州可以守得住。﹂他唸的那句詩,游天勇倒是聽過,是拿杭州的十個城門,候潮門、清波門等等綴成詩成;至於什麼宋朝人的話,他就莫名其妙了。只是聽語氣,說杭州守得住便無發兵之意,游天勇大為著急,不能不說話。

  ﹁杭州的城堅固,倒是不錯。不過守不長久的。﹂﹁喔,﹂曾國藩扎開五指,抓梳著鬍鬚問:﹁這是什麼道理?你倒說來我聽聽。﹂

  ﹁杭州存糧不足||。﹂

  杭州雖稱富足,但從無積米之家。浙西米市在杭州東北方一百里處的長安鎮;杭州的地主,每年所收租穀,除了留下一家食米之外,都運到長安鎮待價而沽,所以城裡無十日之糧。這年春夏,青黃不接之際,米價大漲;而杭州經過上年二月間的一番淪陷,劫掠一空,留下來的百姓,艱苦度日,哪裡來的錢購糧存貯?本來是想等新穀登場,好好作一番儲糧的打算,誰知兵敗如山,纍纍滿野,都便宜了太平軍。﹁唉!﹂曾國藩深深歎息,﹁在浙東的張玉良、李定太,如果肯拚命抵擋一陣就好了。﹂他接著又問,﹁守城最要緊的是糧食豐足。王撫台難道就不想辦法?﹂

  ﹁王撫台也在極力想辦法,去年就出告示,招商採買,答應所過地方,免抽釐稅。不過路上不平靖,米商都不敢來。﹂游天勇說,﹁卑職動身的時候,聽說王撫台預備請胡道台到上海去採辦糧食軍火,也不知運到了沒有?﹂

  ﹁哪個胡道台?﹂曾國藩問,﹁是胡元博嗎?﹂﹁不是。是胡雪巖。﹂

  ﹁喔,喔,是他!聽說他非常能幹?﹂

  ﹁是!胡道台很能幹的;杭州城裡,大紳士逃的逃,躲的躲,全靠胡道台出面,借糧借捐維持官軍。﹂

  曾國藩點點頭,默想了一下杭州的形勢,隨又問道:﹁錢塘江南岸呢?現在浙江的餉源在寧紹;這條路線是暢通的吧?﹂﹁是。全靠這條路。不過||。﹂

  ﹁你說!有什麼礙口的?﹂

  ﹁回大帥的話,過錢塘江,蕭山、紹興、寧波一帶,都歸王大臣管;他跟王撫台不和。事情||。﹂游天勇略微搖一搖頭,說不下去了。

  王大臣是指欽命團練大臣王履謙。曾國藩亦深知其人,並且曾接到他來信訴苦,說紹興、寧波兩府,每月籌餉十萬兩銀子解送省城;而王有齡未發一卒渡江。現在聽游天勇的話,似乎事實並非如此。但不論誰是誰非,將帥不和,兵民相仇,總不是好兆。浙江的局勢,真是令人灰心。

  ﹁你下去休息。﹂以曾國藩的地位,若有所處置,自不須跟游天勇明說,更不必向他作解釋,只這樣吩咐:﹁你今晚上好好睡一覺,明來取了回信,即刻趕回杭州去覆命。公文、馬匹、盤纏,我會派人給你預備。﹂

  ﹁是!﹂游天勇站起身來請個安,﹁多謝大帥。﹂

[ 本帖最後由 烽弧 於 2009-2-13 08:15 編輯 ]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8:47

跑上海、安慶的輪船,是英商太古公司的四明號,船上的買辦叫蕭家驥,原是上海的富家子,生就一副喜歡搜奇探秘的性格,最初是因為好奇,拜了古應春做老師學英文。再由他的﹁師娘﹂七姑奶奶而認識了﹁舅舅﹂尤五||他跟著七姑奶奶的孩子這樣叫,因而對漕幫也有了淵源。但是,他跟胡雪巖一樣,是一個深懂﹁門檻﹂裡的內幕,卻是個在﹁門檻﹂外面的﹁空子﹂。

  為了曾國藩派李鴻章領兵援滬,四明號接連跑了幾趟安慶;到得事畢,已在深秋,蕭家驥方得抽空去看古應春。

  古應春很得意了,先跟胡雪巖合作絲茶生意,很發了點財;及至江浙局勢大變,絲茶來路中斷,改行經營地皮,由於逃難的富室大族,紛紛湧向上海租界,地價大漲特漲,越發財源茂盛。而且近水樓台,選地鳩工購料都方便,所以在新闢的二馬路上,造了一所極精緻的住宅;一家三口||七姑奶奶生了個兒子;倒用了上十口的下人。

  他們師弟的感情一向深厚,自然先談些旅途情況之類的閒話。說不到幾句,聽得七姑奶奶的聲音;接著便出現在他們面前,濃妝艷抹,一張銀盆大臉,白的格外白,紅的格外紅,加以首飾炫耀,更令人不可逼視。

  ﹁師娘要出門?﹂蕭家驥站起身來招呼。

  ﹁是啊,有兩個遠道來的親戚,去見見上海的市面。逛逛洋行兜兜風||。﹂

  ﹁這麼冷的天去兜風?﹂古應春打斷她的話笑道:﹁你在發瘋!﹂

  古應春就愛捉他妻子話中的漏洞,七姑奶奶聽慣了不理他,管自己往下說:﹁中午請客人吃番菜;下午去看西洋馬戲。晚上還沒有定,要不要在一起吃飯?﹂

  ﹁不必了!晚上回家吃飯。這兩天蟹好,我去弄一簍蟹來。﹂﹁對!﹂七姑奶奶大為高興,﹁今年還沒有好好吃過一頓蟹。﹂接著又歎口氣;﹁遭劫!兵荒馬亂,蟹的來路都斷了。這個年頭,做人真沒味道。﹂

  ﹁好了,好了,不要不知足了!﹂古應春說,﹁你住在夷場上,不憂穿、不憂吃,還說做人沒有味道;那末陷在長毛那裡的人呢?﹂

  ﹁就為的有人陷在長毛那裡,消息不通,生死不明;教人牽腸掛肚,所以說做人沒有味道。﹂說著,便是滿臉不歡。

  ﹁顧不得那麼多了。﹂古應春用勸慰的語氣說:﹁你們去逛逛散散心;晚上回來吃蟹。﹂

  七姑奶奶沒有再說什麼,低著頭走了。

  古應春亦不免黯然,﹁局勢很壞。﹂他搖搖頭,﹁杭州只怕就在這幾天完蛋。﹂

  ﹁胡先生呢?﹂蕭家驥問道:﹁不曉得在杭州怎麼樣?﹂

  ﹁沒有信來。﹂古應春忽然流下兩滴眼淚,﹁這麼一個好朋友,眼看他失陷在裡面,也不曉得將來還有沒有見面的日子?這兩天晚上跟你師娘談起來,都是一整夜睡不著覺。﹂

  ﹁吉人天相!﹂蕭家驥勸慰他說,﹁我看胡先生,不管他的相貌、性情、行為,都不像是遭劫的人。再說,以胡先生的眼光、心思,又哪裡會坐困愁城,束手無策?﹂這幾句話很有用,古應春想了好一會,點點頭說:﹁我也怎麼樣都看不出他是短命相。﹂

  在古家吃了飯,師弟二人,同車而出;古應春將他送到了船公司,自己便到他的做地產的號子裡,派﹁出店老司務﹂去買蟹;特為關照:只要好,價錢不論。

  有這一句話,事情就好辦了。那老事務也很能幹,到內河碼頭上等著,等到一隻嘉興來的船,載來十幾簍蟹;眼明手快,先把住一簍好的不放手,然後再談價錢。﹁五錢銀子一個,大小不論;這一簍三十二個,格外克己,算十五兩銀子。﹂

  ﹁十五兩銀子,還說克己?﹂

  ﹁要就要,不要拉倒。你要曉得,蟹在嘉興不貴,這一路到上海,是拿性命換來的;難道不值五錢銀子一個?﹂說著,就要來奪回他的貨色。

  老司務哪裡肯放,但是也不能照數付價;摸出十二兩現銀,塞到貨主手裡;此人不肯接,軟磨硬吵,十四兩銀子成交。

  將蟹送到古家,七姑奶奶剛好回家;拿蟹來看,只見金毛紫背,壯碩非凡,取來放在光滑如鏡的福建漆圓桌上,八足挺立,到處橫行。那老司務看著,不由得就嚥唾沫。七姑奶奶本性厚道,也會做人,當時便對老司務說,﹁買得多了,你拿幾個帶到號子裡,跟同事分著嘗嘗。﹂說著便從簍子裡拎了一串出來,恰好五尖五團,整整十個,就手遞了過去。

  老司務卻不肯要,無奈七姑奶奶執意要大家分嘗,只好帶了回去。然後親自下廚,指揮廚子用紫蘇蒸蟹。接著又開箱子找出一套銀餐具,小鉗子、小釘錘,做得極其玲瓏可愛。

  正在吃得熱鬧的當兒,只見人影幢幢,有人聲、也有腳步聲||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見這種情形,一下子嚇得手足發軟、臉色蒼白;因為她家在她六歲的時候,遭過一陣火災,當時的情形就是如此,快三十年了,印象不消,餘悸猶在。

  ﹁不要這樣子,﹂她又氣又急地喊,﹁你們在亂什麼?﹂

  一句話沒有完,只見男僕扶進一個人來;七姑奶奶越發驚心,但總算還好,一眼瞥見古應春是好好的。他搶上幾步,親手揭開門簾,不斷地喊:﹁扶好,扶好!﹂又抽空向裡說了句,自是對七姑奶奶而發:﹁快叫人搬一張籐靠椅來!﹂驚魂初定的七姑奶奶問道:﹁誰啊?﹂

  不知從哪裡閃出來一個蕭家驥,接口說道:﹁胡先生!﹂

  ﹁哪個胡先生?﹂

  ﹁還有哪個?小爺叔!﹂

  七姑奶奶一聽心就酸了;急急往門口迎了出去,正好男僕扶著胡雪巖到門口,燈光映照,哪裡還認得出來?﹁是小爺叔?﹂

  ﹁七姐!﹂滿臉于思,憔悴異常的胡雪巖勉強笑了笑,露出一嘴森森的白牙,﹁是我。﹂

  ﹁真是小爺叔?﹂七姑奶奶雙淚交流,﹁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這時候哪裡有功夫說話?﹂古應春不耐煩地催促:﹁還不快搬籐椅來?﹂

  七姑奶奶趕緊回身指揮丫頭,搬來一張籐椅,舖上褥子;男僕們七手八腳地將胡雪巖扶著躺下,她這時才發覺,胡雪巖一條腿受傷了。

  ﹁快請醫生來!拿薑湯!﹂古應春一迭連聲地吩咐:﹁熬粥!﹂

  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亂了槍法,倒是蕭家驟比較鎮靜:﹁師父,你讓胡先生先坐定了再說。﹂

  胡雪巖那邊坐定下來,已有丫頭端來一碗紅棗薑湯,他一面喝,一面喘氣,手在發抖、腿在抽筋,那副樣子看在七姑奶奶眼裡,視線立刻就模糊了。

  ﹁這是虛極了!﹂古應春對他妻子說,﹁這時候還不能多吃東西;你把那枝老山人參拿出來。﹂

  這是因為胡雪巖已經兩個月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坐隻小船一路逃出來,由於身上帶著公事,不敢露面,晝伏夜行穿過一個接一個的﹁長毛窩﹂,沿途也不容易弄到食料;就算有,也不能盡情飽餐,因為腸胃太弱,驟飽之下,無法消化。相傳每年冬天開施粥廠,頭一天總有幾個窮漢因為過於貪心而脹死;七姑奶奶也懂這個道理,急急去取了那枝出自大內、珍藏已久的吉林老山人參來,讓胡雪巖嚼咽而食,扶保元氣。

  ﹁小爺叔,﹂七姑奶奶望著他那條受傷的腿說:﹁我看看你的傷口。﹂說著,就要伸手去捧他的腳,胡雪巖急忙往裡一縮。傷是在嘉興附近為長毛盤問時,一句話不對勁被砍了一刀;無醫無藥,在荒郊野廟胡亂找了些香火掩敷,從小褂子上撕了些布條紮緊,如今正在潰爛,血污淋漓,骯髒不堪,所以胡雪巖不願讓她沾手,﹁七姐,你不要動它。﹂胡雪巖說一句便喘氣,停了一下又說了兩個字:﹁我餓!﹂

  ﹁我曉得、我曉得!粥在熬了。﹂七姑奶奶想到一個辦法,﹁我先弄些東西來給小爺叔吃。﹂她親自入廚,舀了一碗現成的雞湯,撇去浮油,撕一塊脯子肉剁成肉泥,倒在湯裡;然後取一塊米粉做的奶糕,在雞湯中搗碎泡化,成了一碗﹁漿糊﹂,親手捧給胡雪巖。

  一聞見香味,胡雪巖先就忍不住連連嚥著唾沫;接到手裡恨不得一下子吞進肚裡,但他想到,過於露出﹁饞相﹂,會傷他們夫妻的心,所以不得不強自抑制著,裝得斯文從容地,一匙一匙舀著吃。

  一大碗漿糊吃得光光,實在意有未盡;便用無可奈何的聲音說道:﹁七姐,五臟廟還在造反。﹂

  ﹁小爺叔,﹂古應春勸他,﹁等下再吃!﹂

  ﹁喔!﹂胡雪巖點點頭,但臉上是異常失望的神色。七姑奶奶大為不忍,但也不能不顧他的腸胃,隨即說道:﹁這樣吧,弄點吃不壞的東西來吃。﹂

  於是裝了幾盤零食,松子、杏仁、蜜棗、金橘餅之類,為他﹁煞饞﹂;而就在這個時候,傷科醫生到了,檢視傷口,認為相當嚴重,總要半個月才能行動。

  ﹁這,這辦不到,﹂胡雪巖很著急地說,﹁至多三、五天,我一定要回去。﹂

  ﹁什麼?﹂七姑奶奶急急問道,﹁小爺叔,你還要回去?回杭州?﹂

  ﹁是啊!杭州城裡,多少張嘴都朝天張大了在等我。﹂﹁小爺叔是受王撫台的重托,特為到上海來買米的。﹂古應春向七姑奶奶解釋:﹁這是救命的事,小爺叔確是不便耽擱;我已經派人去請五哥來商量了。不過,﹂他轉臉向傷科醫生問道:﹁先生,無論如何要請你費心;不管用什麼貴重藥,總要請你想個法子,讓我們這位小爺叔,三五天以內,就能走動。﹂﹁真的。﹂這時的七姑奶奶也幫著懇求,﹁郎中先生,你要做做好事;我們這位小爺叔早到一天,杭州城裡就要多活好些人。這是陰功積德的大好事;郎中先生,你一生看過的病人,沒有比這位再要緊的。﹂

  最後這句話很有力量,傷科醫生大為動容,將他的傷口左看右看,攢眉咂嘴了好半天,說出一句話來。﹁辦法是有,只怕病人吃不起痛苦。﹂

  ﹁不要緊!﹂胡雪巖咬一咬牙說,﹁什麼痛我都不在乎,只要早好!﹂

  ﹁說說容易。﹂傷科醫生大搖其頭,﹁看你的樣子,人是虛弱到了極點;痛得厲害,人會昏過去。等我想想。﹂他轉臉問道:﹁古先生,你不是認識外國醫生?﹂

  這一說,提醒了古應春;悔恨不迭||只為胡雪巖的模樣,令人震驚;一時昏瞀,竟想不起請西醫,如今倒不便﹁另請高明了﹂了。

  ﹁是!﹂他只好先回答了再說。

  ﹁外國醫生的看法來得慢:不過他們有兩樣藥很管用;你能不能去要點止痛藥來。﹂

  ﹁這,﹂古應春面有難色,他知道西醫跟中醫不同,不曾診視過病人,不肯隨便給藥;而且止痛的藥也不止一種,有外敷、有內服,﹁要哪一種止痛藥,總得有個藥名才好。﹂﹁藥名就說不出來了;嘰哩咕嚕的洋文,弄不清楚。﹂傷科醫生略停一下,下了決心,﹁算了!耽誤時候,也不是一回事,我先動手。﹂

  於是他從藥箱裡取出一個布包,一打開來,雪亮耀眼,是幾把大小不同的刀鉗;然後用新棉花擦拭傷口,運刀剜去腐肉,疼得胡雪巖滿頭大汗。古應春和七姑奶奶心驚肉跳,也陪著他淌汗;同時還得胡作鎮靜,想出話來安慰病人,七姑奶奶像哄小孩似地,不斷地說:﹁不疼、不疼,馬上就好了。﹂

  畢竟好了,敷上止血定痛的﹁降香散﹂包紮妥當;傷科醫生自己也大大地舒了口氣,﹁總算還好,沒有變成破傷風。﹂他說,﹁﹃金瘡出血太多,其脈虛細者生。﹄如今千萬要好好照料,疏忽不得。﹂

  接著他又說了許多禁忌,不能勞動,不能生氣,不能大說大笑;還要﹁忌口﹂,鹹、酸、辣和熱酒、熱湯都不能喝,連熱粥也在禁忌之列。

  ﹁糟了!﹂七姑奶奶說,﹁剛喝了一大碗熱雞湯。﹂﹁喝也喝過了,提它幹什麼?﹂古應春說,﹁以後小心就是了。﹂

  等傷科醫生一走,古應春要改請西醫來看;七姑奶奶不贊成,胡雪巖也表示不必,因為他自覺痛楚已經減輕,證明這位傷科醫生有些手段,自不宜更換醫生。

  ﹁我精神好多了。﹂胡雪巖說,﹁辦大事要緊。五哥怎麼還不來?﹂

  ﹁今天是他一徒弟續弦,在吃喜酒,我已經派人去追了。小爺叔,﹂古應春說:﹁有事你先分派我。﹂

  ﹁好!﹂他探手入懷,掏摸了好半天,才掏出一個油紙包;遞了給古應春。

  打開油紙包,裡面是驚心動魄的王有齡的兩通血書,一通致閩浙總督慶端,乞援以外,更望設法督催一直逗留在衡州的李元度,帶領所募的湘勇,往杭州這方面打,好牽制長毛,減輕杭州的壓力。

  還有一通是給江蘇巡撫薛煥的,要求籌餉籌糧,同時附著一件奏稿,託薛煥代繕拜發。其中詳敘杭州被圍絕糧,歸咎於駐在紹興的團練大臣王履謙,勾結劣紳,把持地方,視省城的危急,如秦人之視越;更駭人聽聞的是,居然唆使莠民戕害命官||九月廿四,長毛竄陷錢塘江南岸,與杭州隔水相望的蕭山,如興知府廖宗元派炮船,迎頭攔擊;寡不敵眾,官軍敗退。王履謙和蕭紹一帶的百姓,平時就與官軍不和,猜忌甚深;這時以為炮船通敵,回來是替長毛帶路,王履謙便下令包圍活捉,格殺不論。

  廖宗元得報,知道這縱非誣陷,也是極嚴重的誤會,趕緊親自出城彈壓。暴民一聲呼嘯,將廖宗元從馬上拉下來痛毆,王履謙袖手旁觀,默贊其事。由這一番內訌,替敵人製造了機會;長毛長驅猛撲,兵不血刃而陷紹興。長毛進城的前一天,王履謙攜帶家眷輜重,由紹興逃到寧波,經海道逃到福建;而杭州的糧道,也就此斷了。王有齡自然要參劾王履謙,措詞極其嚴厲;甚至有﹁臣死不瞑目﹂的話,可以想見他對王履謙怨恨入骨。

  ﹁這兩封血書,﹂古應春問道,﹁怎麼樣處置?﹂﹁都送薛撫台||。﹂

  ﹁好。﹂古應春不等他話完,就要起身,﹁我連夜送去。﹂

  ﹁這倒不必。明天一早送去好了;我還有話。﹂﹁是!你說。﹂

  ﹁我要託你面見薛撫台。﹂胡雪巖雖然氣弱,但低微的語聲中,仍然顯得很有決斷:﹁米,我自己想辦法;運米的船,回頭要問五哥,能夠不麻煩官府最好。不過,他要替我派兵護運。﹂

  ﹁這條路通嗎?﹂

  ﹁有一條路好走,你不明白;五哥知道,等他來了再說。﹂胡雪巖又說:﹁還有幾首詩,也請你送給薛撫台;你說我因為腿傷,不能當面去見他,要問杭州慘狀到什麼樣子?請他看這幾首詩就知道了。﹂

  一面說,一面又在衣襟中摸索半天,才掏出幾張極皺的紙。古應春擺在桌上抹平了細看,標題叫︽辛酉杭城紀事詩︾,作者名叫張蔭矩。一共是十二首七絕;每首都有註解,看到第五首,古應春唸道:雍容鈴閣集簪裾,九月秋清氣象舒;無數妖氛驚乍逼,十門從此斷軍書。

  詩下的註解是:﹁九月二十六日,賊以數十萬眾圍城,十門緊閉,文報從此不通,居民如籠中鳥,釜中魚。﹂古應春念到這裡,屈指數了一下:﹁今天十一月初五,圍了四十天了。﹂

  ﹁四十天不算多,無奈缺糧已久;圍到第十天就人心大亂了。﹂胡雪巖歎口氣說:﹁你再看下去。﹂

  接下去看,寫的是:

  十面城門十面圍,大臣誰是識兵機?

  國人望歲君胡冑,傳說張巡整隊師。

  註是:﹁十月初六日,張軍門玉良援到,大獲勝仗;即派況副將文榜於下午入城見王中丞有齡,請城內連夜移兵出扎,便可與張軍門聯絡,以通糧道。饒軍門從旁阻之云:﹃明日總來得及。﹄不料偽逆李秀成連夜築成木城,於是餉道與張營隔絕。而十城隔濠,亦遍築土城。當張軍門令況副將入城見中丞,以滅賊自任,百姓延頸覘伺,均言賊必撲滅。﹂

  看完這首詩和原註,古應春問道:﹁饒軍門是誰?﹂﹁饒廷選。這個人因為救過廣信府,靠沈夫人出了大名,其實沒用。﹂胡雪巖歎口氣說:﹁我勸過王雪公多少次,說他因人成事,自己膽子小得很。王雪公不聽我的話。救杭州就靠這個機會;錯過這個機會,神仙來都沒救了。﹂﹁張玉良呢?﹂古應春又問,﹁這個人大家都說他不行,到底怎麼樣?﹂

  ﹁你再往下看。下面有交代。﹂

  詩中是這樣交代:

  桓侯勇健世無雙,飛炮當前豈肯降?

  萬馬不嘶軍盡泣,將星如斗落長江。

  ﹁怎麼?陣亡了?﹂

  ﹁陣亡了。﹂胡雪巖搖搖頭,﹁這個人也耽誤了大事,嘉興一敗,金華蘭溪又守不住,杭州就危險了。不過,總算虧他。﹂﹁詩裡拿他比做張飛,說得他很好。﹂

  ﹁他是陣亡殉國的,自然要說得他好。﹂胡雪巖黯然說道:﹁我勸王雪公暫且避一避。好比推牌九搖攤一樣,這一莊手氣不順;歇一歇手,重新來過。王雪公不肯,他說他當初勸何根雲,守土有責,決不可輕離常州;現在自己倒言行不符;怎麼交代得過去?﹂

  ﹁看起來王雪公倒是忠臣。﹂

  ﹁忠臣?﹂胡雪巖冷笑:﹁忠臣幾個錢一斤?我看他||。﹂語聲哽咽欲絕。古應春從未聽胡雪巖說過什麼憤激的話,而居然將﹁忠臣﹂說得一文不值,可以想見他內心的沉痛悲憤。只是苦於沒有話可以安慰他。

  ﹁先吃飯吧!﹂七姑奶奶說,﹁天大的事,總也得吃飽了才好打主意。而且小爺叔真的也餓了。﹂

  ﹁提到杭州,我哪裡還吃得下飯?﹂胡雪巖淚汪汪地抬眼,﹁你看最後那兩首詩。﹂

  古應春細細看了下,顏色大變;七姑奶奶不免奇怪,﹁怎麼了?﹂她問,﹁說什麼?﹂

  ﹁你聽我唸!﹂古應春一個字一個字地唸。

  剜肉人來非補瘡,饑民爭啖事堪傷;一腔熱血三升血,強作龍肝鳳脯嘗。

  ﹁什麼?﹂七姑奶奶大驚問道﹁人吃人?﹂

  古應春不即回答,一個字一個字地唸著註解:﹁兵勇肆掠,居民鳴鑼捕獲,解送鳳山門王中丞常駐之處。中丞詢實,請王命盡斬之;屍積道旁,兵士爭取心肝下酒,饑民亦爭臠食之。﹃食人肉﹄,平日見諸史乘者,至此身親見之。﹂就這一段話,將廳前廳後的人,聽得一個個面無人色,七姑奶奶連搖搖頭:﹁世界變了!有這樣的事!﹂﹁我也不大相信。小爺叔真有其事?﹂

  ﹁不但真有其事,簡直叫無足為奇。﹂胡雪巖容顏慘淡地喘著氣說:﹁人餓極了,什麼東西都會吃。﹂

  他接下來,便講杭州絕糧的情形||這年浙西大熟,但正當收割之際,長毛如潮水般湧到;官軍節節敗退,現成的稻穀,反而資敵,得以作長圍久困之計。否則,數十萬長毛無以支持;杭州之圍也就不解而自解了。

  杭州城裡的小康之家,自然有些存糧;升斗小民,卻立刻就感到了威脅,米店在閉城之前,就已歇業。於是胡雪巖發起開辦施粥廠,上中下三城共設四十七處,每日辰、申兩次,每次煮米一石,粥少人多,老羽婦孺擠不到前面,有去了三、四次空手而回的。

  沒有多久,粥廠就不能不關閉。但官米還在計口平賣,米賣完了賣豆子,豆賣完了賣麥子。有錢的人家,另有買米的地方,是拿黃金跟鴉片向旗營的八旗兵私下交換軍糧。又不久,米麥雜糧都吃得光光,便吃藥材南貨,熟地、米仁、黃精,都可以代飯;棗栗之類,視如珍品,而海參,魚翅等等席上之珍,反倒是窮人的食料。

  再後來就是吃糠、吃皮箱、吃釘鞋||釘鞋是牛皮做的;吃浮萍,吃草根樹皮。杭州人好佛,有錢人家的老太太,最喜歡﹁放生﹂;有處地方叫小雲樓,專養放生的牛羊豬鴨,自然一掃而空了。

  ﹁杭州城裡的人,不是人,是鬼;一個個骨頭瘦得成了一把,望過去臉上三個洞,兩個洞是眼睛,一個洞是嘴巴。走在路上,好比﹃風吹鴨蛋殼﹄,飄飄蕩蕩,站不住腳。﹂胡雪巖喘口氣,很吃力地說:﹁好比兩個人在路上遇著,有氣無力在談話;說著,說著,有一個就會無緣無故倒了下去。另一個要去扶他;不扶還好,一扶頭昏眼花,自己也一跟頭栽了下去,爬不起來了。像這樣子的,﹃倒路屍﹄,不曉得有多少?幸虧是冬天,如果是夏天,老早就生瘟疫了。﹂﹁那末,﹂七姑奶奶急急問道:﹁府上呢?﹂

  ﹁生死不明。﹂胡雪巖垂淚說道:﹁早在八月裡,我老娘說是避到鄉下好;全家大小送到北高峰下的上天竺,城一關,就此消息不知。﹂

  ﹁一定不要緊的。﹂七姑奶奶說,﹁府上是積善之家,老太太又喜歡行善做好事,吉人天相,一定平安無事。﹂﹁唉!﹂古應春歎口氣,﹁浩劫!﹂

  這時已經鐘打八點,一串大蟹,蒸而又冷,但得知素稱佛地的杭州,竟有人吃人的慘狀,上上下下,誰都吃不下飯。七姑奶奶做主人的,自不能不勸;但草草終席,塞責而已。吃飽了的,只有一個聞信趕來的尤五,吃他徒弟的喜酒,自然奉為上賓;席間聽得胡雪巖已到的消息,急於脫身,但仍舊被灌了好些酒,方得離席。此時一見之下,酒意去了七八分,只望著胡雪巖發愣。

  ﹁小爺叔,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五哥,你不要問他了。真正人間地獄,九死一生,現在商量正事吧!﹂

  ﹁請到裡頭來。﹂七姑奶奶說,﹁我替小爺舖排好了。﹂

  她將胡雪巖的臥室安排在古應春書齋旁邊的一間小屋;裱糊得雪白的窗子,生著極大的火盆,一張西洋銅床舖得極厚的被褥。同時又預備了﹁獨參湯﹂和滋養而易於消化的食物;讓他一面吃、一面談。

  實際上是由古應春替他發言,﹁五哥,﹂他說,﹁杭州的百姓都要活活餓死了,小爺叔是受王撫台的重托,到上海來辦米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浙江藩庫發了兩萬銀子;現銀沒法帶,我是空手來的。﹂胡雪巖說,﹁我錢莊裡也不知道怎麼樣?五哥,這筆帳只好以後再算了。﹂

  ﹁錢小事,﹂古應春接口說道,﹁我墊。﹂

  ﹁也用不著你墊,﹂尤五接口說道,﹁通裕莊一千石米在倉裡;另外隨時可以弄一千石,如果不夠;再想辦法。米總好辦,就是怎麼樣運法?﹂

  ﹁運河不通了,嘉興這一關就過不去。﹂胡雪巖說,﹁只有一條路,走海道經鱉子門。﹂

  鱉子門在海寧,是錢塘江入海之處、在明朝是杭州防備倭患的第一門戶。尤五對運河相當熟悉,海道卻陌生得很,便老實說道:﹁這我就搞不清楚了。要尋沙船幫想辦法。﹂

  沙船幫走海道,從漕米海運之議一起,漕幫跟沙船幫就有勢不兩立的模樣。現在要請他跟沙船幫去打交道,未免強人所難;胡雪巖喝著參湯,還在肚子裡盤算,應該如何進行,古應春卻先開口了。

  ﹁沙船幫的郁老大,我也有一面之識;事到如今,也說不得冒昧了。我去!﹂

  說著,就站起身來;尤五將他一拉,慢條斯理地說:﹁不要忙,等我想一想。﹂

  胡雪巖依然非常機敏,看出尤五的意思,便掙扎著起身;七姑奶奶緊趕一面扶,一面問:﹁小爺叔,你要啥?﹂胡雪巖不答她的話,站起身,叫一聲:﹁五哥!﹂便跪了下去。

  尤五大驚,一跳老遠,大聲說道:﹁小爺叔、小爺叔,你這是為啥?折熬我了。﹂

  古應春夫婦,雙雙將他扶了起來,七姑奶奶要開口,他搖搖手說:﹁我是為杭州的百姓求五哥!﹂

  ﹁小爺叔,你何必如此?﹂尤五只好說痛快話了:﹁只要你說一句,哪怕郁老大跟我是解不開的對頭,我也只好去跟他說好話。﹂

  他跟郁老大確是解不開的對頭||郁老大叫郁馥華,家住小南門內的喬家濱,以航行南北洋起家,發了好大一筆財。本來一個走海道,一個走運河,真所謂﹁河水不犯井水﹂;並無恩怨可言,但從南漕海運以後,情形就很不同了。尤五倒還明事理,大勢所趨,不得不然,並非郁馥華有意想承攬這筆生意,打碎漕幫的飯碗;但他手下的小弟兄,卻不是這麼想。加以沙船幫的水手,趾高氣揚;茶坊酒肆,出手闊綽,漕幫弟兄相形出絀,越發妒恨交加,常起摩擦。

  有一次兩幫群毆,說起來,道理是漕幫這面欠缺。但江湖事,江湖了;郁馥華聽信了江蘇海運局中幾個候補佐雜的話,將尤五手下的幾個弟兄,扭到了上海縣衙門。知縣劉郇膏是江蘇的能員,也知道松江漕幫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願多事;同時古應春在上海縣衙門也算是吃得開的,受尤五之託,去說人情。兩下一湊,劉郇膏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傳了尤五到堂,當面告誡一番,叫他具了﹁不再滋事﹂的切結,將人領了回去。

  這一下結怨就深了。在尤五想,連縣大老爺都知道松江漕幫不好惹,網開一面;郁馥華反倒不講江湖義氣,不想想大家都是﹁靠水吃水﹂,一條線上的人。既然如此,兩不往返;尤五特地召集所屬碼頭的頭腦,鄭重宣佈:凡是沙船幫的一切,松江漕幫,不准參預。有跳槽改行到沙船幫去做水手的,就算﹁破門﹂,從今見面不認。

  郁馥華自己也知道做錯了一件事,深感不安;幾次託人向尤五致意,希望修好。尤五置之不理,如今卻不得不違反自己的告誡,要向對方去低頭了。

  ﹁為小爺叔的事,三刀六洞,我也咬一咬牙﹃頂﹄了;不過這兩年,我的旗號扯得忒足,一時無法落篷。難就難在這裡。﹂

  ﹁五哥,你是為杭州的百姓。﹂胡雪巖說,﹁我腿傷了,沒辦法跟郁老大去辦交涉||話說回來了,出海進鱉子門這一段,不要緊;一進鱉子門,反有風險,郁老大作興不肯點頭,只有你去託他,他要賣你一個交情,不肯也得肯。至於你說旗號扯得太足,落不下篷,這也是實話;我倒有個辦法,能夠讓你落篷,不但落篷,還讓你有面子,你看怎麼樣?﹂﹁小爺叔,你不要問我,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其實我也是說說而已;真的沒有辦法也只好硬著頭髮去見郁老大。﹂﹁不會讓你太受委屈。﹂胡雪巖轉臉說道:﹁老古,我請你寫封信;寫給何制台||。﹂

  ﹁寫給何制台?﹂古應春說,﹁他現在不知道躲在哪裡?﹂﹁這難道打聽不到?﹂

  ﹁打聽是一定打聽得到的。﹂尤五接口說道,﹁他雖然革了職,要查辦,到底是做過制台的人,不會沒人曉得。不過,小爺叔,江蘇的公事,他已經管不到了,你寫信給他為啥?﹂

  ﹁江蘇的公事他雖管不到,老長官的帳,人家還是要賣的。﹂胡雪巖說,﹁我想請他交代薛撫台或者上海道,讓他們出來替五哥跟郁老大拉拉場。﹂

  ﹁不必,不必!﹂尤五亂搖雙手,﹁現任的官兒,我跟他們身分不配;這種應酬,場面上尷尬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古應春倒覺得胡雪巖的話,大有道理,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如有地方大員出面調停,雙方都有面子,應該順勢收篷了。﹂

  ﹁這還在其次,﹂他接下來講第二個理由:﹁為了小爺叔的公事,郁老大的沙船是無論如何少不了的;不過風險太大,就算賣五哥你的面子,欠他的這個情,將來很難補報。有官府出面,一半就等於抓差;五哥,你的人情債不就可以輕得好多?﹂

  ﹁老古的話,一點不錯。﹂胡雪巖連連點頭,﹁我正是這個意思。﹂

  既然他們都這樣說,尤五自然同意。於是胡雪巖口述大意,古應春代為執筆,寫好了給何桂清的信;約定第二天一早分頭奔走,中午都得辦妥。至於運米的細節,要等尤五跟郁馥華言歸於好以後才談得到。

  安頓好了兩撥客人,七姑奶奶上床已交半夜子時了;向丈夫問好胡雪巖的公事,聽說其中有寫信給何桂清的這一段周折,當時就﹁跳﹂了起來。

  ﹁這是什麼時候?還容得你們﹃城頭上出棺材,大兜大轉﹄!且不說杭州城裡的老百姓,都快餓死光了;光是看小爺叔這副樣子來討救兵,就該連夜辦事。﹂她氣鼓鼓地說,﹁真正是,看你們男子漢,大丈夫,做事怎麼這樣子娘娘腔?﹂古應春笑了,﹁你不要跟我跳腳,你去問你哥哥!﹂他說:﹁不是我勸,五哥跟郁老大的過節還不肯解呢!﹂﹁等我去!﹂七姑奶奶毫不遲疑地,﹁等我去跟五哥說。﹂

  不用她去,尤五恰好還有私話要跟妹夫來說;一開門就遇見,見她滿臉不悅的樣子,不由得詫異。

  ﹁怎麼?跟哪個生氣?﹂

  古應春一聽這話,趕緊攔阻:﹁七姐,你跟五哥好說。五哥有五哥的難處,只要你講得有道理,五哥會聽的。﹂﹁好,我就講道理。五哥,你進來坐,我請問你一句話,是小爺叔的交情要緊?還是什麼制台、撫台的面子要緊?﹂﹁你問這話啥意思?﹂

  ﹁自然有講究。你先回了我的話,我再講緣故給你聽。﹂﹁當然小爺叔的交情要緊。﹂

  ﹁好!﹂七姑奶奶臉色緩和下來了,﹁我再問一問,杭州一城百姓的命,跟我們漕幫與郁老大的過節,五哥,你倒放在天平上稱一稱,哪一方來得重?﹂

  尤五啞然,被駁得無話可說。古應春又高興,又有些不安;因為雖是娘舅至親,到底要保持一分客氣,有些話不便率直而言,現在有了﹁女張飛﹂這番快人快語,足以折服尤五,但又怕她妻子得理不讓人,再說下去會使得尤五起反感,希望她適可而止。

  七姑奶奶長了幾歲,又有了孩子,自然亦非昔比;此時聲音放得平靜了:﹁依我說,小爺叔是想替你掙面子,其實主意不大高明。﹂

  ﹁這樣說,你必有高明主意?﹂古應春點她一句:﹁倒不妨慢慢說給五哥聽一聽,看看行不行得通?﹂

  ﹁要做官的出來拉場,就有點吃罰酒的味道,不吃不行||。﹂

  ﹁對!﹂尤五一拍大腿,大為稱賞,﹁阿七這話說到我心裡了,小爺叔那裡我不好駁,實實在在是有點這樣的味道。﹂﹁江湖事,江湖了。﹂七姑奶奶又有些慷慨激昂了,﹁五哥,你明天去看郁老大,只說為了杭州一城百姓的性命,小爺叔的交情,向他低頭,請他幫忙。這話傳出去,哪個不說你大仁大義?﹂

  尤五凝神想了一下,倏然起身,一句話不說就走了||他要跟妹夫說的私話,就是覺得不必驚動官府,看看另外有更好的辦法沒有?這話,現在也就不必再說了。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8:54

一到小南門內喬家濱,老遠就看到郁家的房子,既新且大。郁馥華的這所新居,落成不久,就有小刀會起事,為劉麗川頭尾盤踞了三年;咸豐五年大年初一,江蘇巡撫吉爾杭阿由法國海軍提督辣尼爾幫忙,克復了上海縣城,郁馥華收復故居,大事修葺,比以前更加華麗了。

  尤五還是第一次到郁家來,輕車簡從,無人識得;他向來不備名帖,只指一指鼻子說:﹁我姓尤,松江來的。﹂

  尤五生得勁氣內斂,外貌不揚,衣飾亦樸素得很;郁家的下人不免輕視,當他是來告幫求職的,便淡淡地說了句:﹁我們老爺不在家,你明天再來。﹂

  ﹁不,我有極要緊的事,非見你家老爺不可。請派人去找一找,我就在這裡立等。﹂

  ﹁到哪裡去找?﹂郁家的下人聲音不好聽了。

  尤五是極有涵養的人,而且此來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決心,亦就容易接受委屈,便用商量的語氣說道:﹁既然如此,你們這裡現成的條凳,讓我坐等,可以不可以?﹂

  郁家門洞裡置兩條一丈多長的條凳,原是供來客隨帶的跟班和轎夫歇腳用的,尤五要坐,有何不可?儘管請便就是。

  這一坐坐了個把時辰,只見來了一輛極漂亮的馬車,跨轅的俊僕,跳下車來,將一張踏腳凳放在車門口,車廂裡隨即出來一名華服少年,昂然入門。

  這個華服少年是郁馥華的大兒子郁松年,人稱﹁郁家秀才﹂||郁馥華雖發了大財,總覺得子侄不得功名,雖富不貴,心有未足,所以延請名師,督促郁松年下帷苦讀。但﹁場中莫論文﹂,一直連個秀才都中不上,因而捐銀五萬,修葺文廟,朝廷遇有這種義舉,不外兩種獎勵,一種是飭令地方官為此人立牌坊褒獎,一種是增加﹁進學﹂,也就是秀才的名額。郁馥華希望得到後一種獎勵,經過打點,如願以償。

  這是為地方造福,但實在也是為自己打算。學額既已增加,﹁入學﹂就比較容易;郁松年畢竟得青一衿。秀才的官稱叫做﹁生員﹂;其間又有各種分別,占額外名額的叫做﹁增生﹂,但不論如何,總是秀才,稱郁松年為﹁郁家秀才﹂,表示這個秀才的名額,是郁家斥巨資捐出來的,當然有點菲蒲的意味在內。

  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雖不免紈褲習氣,卻是有志於學,彬彬有禮;當時已經在下人一片﹁大少爺﹂的招呼聲中,進入屏門,忽然發覺有異,站定了,回身注視,果然看到了尤五。

  ﹁尤五叔!﹂他疾趨而前,請了個安,驚喜交集地問,﹁你老人家怎麼在這裡?﹂

  ﹁我來看你老人家,﹂尤五氣量甚寬,不肯說郁家下人的壞話,﹁聽說不在家,我等一等好了。﹂

  ﹁怎麼在這裡坐?﹂郁松年回過臉去,怒聲斥責下人:﹁你們太沒有規矩了,尤五爺來了,怎麼不請進去,讓貴客坐在這裡?﹂

  原先答話的下人,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識泰山﹂。自家主人跟尤五結怨,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經過,平時早就聽過不止一遍;如今人家登門就教,反倒慢客,因此而得罪了尤五,過在不宥,說不定就此敲碎了絕好的一隻飯碗,所以嚇得面無人色。

  尤五見此光景,索性好人做到底了,﹁你不要罵他,你不要罵他。﹂他趕緊攔在前面,﹁管家倒是一再邀我進去,是我自己願意在這裡等,比較方便。﹂

  聽得這一說,郁松年才不言語,﹁尤五叔,請裡面坐!﹂他說,﹁家父在勘察城牆,我馬上派人去請他回來。﹂﹁好的,好的!實在是有點要緊事,不然也不敢驚動你老人家。﹂

  ﹁尤五叔說哪裡話?請都請不到。﹂

  肅客入廳,只見華堂正中,懸一塊藍底金字的匾額,御筆四個大字:﹁功襄保赤﹂。這就是郁馥華此刻去勘察城牆的由來||當上海收復時,外國軍艦在浦江南碼頭開炮助攻,從大南門到大東門的城牆,轟壞了一大片;朝廷以郁家巨宅曾為劉麗川盤踞,郁馥華難免資匪之嫌,罰銀十萬兩修復城牆,而經地方官陳情,又御賜了這一方匾額。如今又有長毛圍攻上海的風聲;郁馥華怕自己所修的這段城牆,不夠堅固;萬一將來由此攻破,責任不輕,所以連日勘察,未雨綢繆。聽郁松年說罷究竟,尤五趁機安了個伏筆,﹁令尊一向熱心公益,好極、好極!﹂他說,﹁救人就是救己,我今天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是!﹂郁松年很恭敬地問道:﹁尤五叔是先吩咐下來,還是等家父到了再談?﹂

  ﹁先跟你談也一樣。﹂於是尤五將胡雪巖間關乞糧的情形,從頭細敘;談到一半郁馥華到家,打斷了話頭。﹁尤五哥;﹂郁馥華是個中號胖子,走得上氣不接下氣,又喘又笑地說,﹁哪陣風把你吹來的。難得,難得!﹂﹁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件事來求你;正跟你們老大談。﹂

  郁松年接口提了一句:﹁是要運糧到杭州||。﹂郁馥華腦筋極快,手腕極其圓滑,聽他兒子說了一句,立刻就猜想到一大半;急忙打岔說:﹁好說,好說!尤五哥的事,總好商量。先坐定下來;多時不見,談談近況。尤五哥,你的氣色好啊,要交鴻運了!﹂

  ﹁託福、託福。郁老大,今天我來||。﹂

  ﹁我曉得,我曉得。﹂郁馥華不容他談正事;轉臉向他兒子說道:﹁你進去告訴你娘,尤五叔來了;做幾樣菜來請請尤五叔,要你娘親手做。現成的﹃糟缽頭﹄拿來吃酒,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敘一敘。﹂

  尤五早就聽說,郁馥華已是百萬身價,起居豪奢;如今要他結髮妻子下廚,親手治饌款客,足見不以富貴驕人,這點像煞不忘貧賤之交的意思,倒著實可感,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

  擺上酒來,賓主相向相坐;郁馥華學做官人家的派頭,子弟侍立執役,任憑尤五怎麼說,郁松年不敢陪席。等他執壺替客人斟滿了,郁復華鄭重其事地雙手舉杯,高與鼻齊,專敬尤五;自然有兩句要緊話要交代。

  ﹁五哥,﹂他說,﹁這幾年多有不到的地方,一切都請包涵。江海一家,無分南北西東;以後要請五哥隨處指點照應。﹂說著,仰臉乾了酒,翻杯一照。

  尤五既為修好而來,自然也乾了杯,﹁郁老大,﹂他也照一照杯,﹁過去的事,今天一筆勾銷。江海一家這句話不假,不過有些地方,也要請老大你手下的弟兄,高抬貴手!﹂﹁言重、言重!﹂郁馥華惶恐地說了這一句,轉臉問道:﹁看福全在不在?﹂

  尤五也知道這個人,是幫郁復華創業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面團團的富家翁。當時將他喚了來,不待郁復華有所言語,便兜頭作了個大揖,滿臉暗笑地寒暄:﹁尤五叔,你老人家還認得我吧?﹂

  ﹁喔,﹂尤五有意眨一眨眼,作出驚喜的神氣,﹁是福全哥,你發福了。﹂

  ﹁不敢當,不敢當。尤五叔,你叫我小名好了。﹂﹁真的,他們是小輩;尤五哥你客氣倒是見外了。﹂郁馥華接著轉臉告誡福全:﹁你關照下去,江海一家,松江漕幫的弟兄,要當自己人一樣,處處尊敬、處處禮讓。尤五叔有啥吩咐,就跟我的話一式一樣。﹂

  他說一句,福全答應一句;神態不但嚴肅,而且誠懇。江湖上講究的是﹁受人一尺,還人一丈﹂;尤五見此光景,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誠相與、謙虛退讓的話交代。

  多時宿怨,一旦解消,郁馥華相當高興。從利害關係來說,沙船幫雖然興旺一時,而漕幫到底根深蒂固,勢力不同,所以兩幫言歸於好,在沙船幫更尤其來得重要。郁馥華是個極有算計的人,覺得這件事值得大大舖張一番;傳出去是尤五自己願意修好,豈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與聲勢的一件好事?打定了主意,當即表示,就在這幾天,要挑個黃道吉日,大擺筵宴,略申敬意。言語懇切,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辭;當下未吃先謝,算是定了局。

  這一下情分就更覺不同,郁馥華豪飲快談,興致極好。尤五卻頗為焦急,他是有要緊事要談,哪有心思敘舊?但又不便掃他的高興;這樣下去,等主人喝得酪酊大醉,豈不白來一趟?

  等了又等,也是忍了又忍,快將忍不住時,郁松年看出苗頭,提醒他父親說:﹁爹!尤五叔有事要跟爹商量呢!﹂﹁喔,喔,是的。﹂郁馥華不能再裝馬虎了,隨即轉臉說道:﹁尤五哥,你倒請再說一遍看。﹂

  ﹁是這樣的,有一批米,要借重老大你的船;走海道,由海寧進鱉子門,入錢塘江,運到杭州。﹂尤五又說,﹁杭州城裡的百姓,不但吃草根樹皮,在吃人肉了;所以這件事務必要請老大你幫忙,越快越好。﹂

  ﹁尤五哥,你的事,一句話。不過,沙船幫的情形,瞞不過你,鱉子門這條路從來沒有去過,水性不熟,會得擱淺,豈不耽誤大事?﹂他緊接著說,﹁當然,漕幫弟兄可以領路,不過沙船走到江裡,路道不對。這樣子,我馬上找人來商量,總要想條萬全之計。好不好明天給你回話?﹂

  聽得這一說,尤五頗為不悅;心裡在想,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到哪裡都是冒險;就算承平時候,風濤險惡,也沒有什麼保險不出事的把握。說要想一條萬全之計,不就是有心推托?

  想是這樣想,當然決沒有發作的道理,不過話要點他一句,﹁郁老大,﹂他說,﹁親兄弟,明算帳,人情歸人情,生意歸生意;請你仔細盤算一下,運費出公帳,何必放著河水不洗船?﹂

  ﹁言重,言重!尤五哥,你誤會了,我決不是在這上頭打算盤。為的是||。﹂郁馥華覺得怎麼樣說都不合適,而且也要問問路上的情形,便改口問道:﹁尤五哥,那位胡道台,我久仰大名,好不好領我會一會他?﹂

  胡道台就是胡雪巖;這幾年連捐帶保,官運亨通,成了浙江省城裡亦官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尤五原就有意替他們拉攏見一面,現在郁馥華自己開口,當然毫無推辭,而且表示:﹁說走就走,悉聽尊便。﹂

  ﹁今天太匆促了!一則喝了酒,二則,草草未免不恭。準定明天一早,我去拜訪;不知道胡道台耽擱在哪裡?﹂﹁他住在舍親古應春家。明天一早我來接。﹂

  ﹁原來是老古那裡。我們也是熟人,他府上我去過;不必勞駕,我自己去就是了。﹂

  談到這裡,告一段落;而且酒也夠了,尤五起身告辭。一回到古家,七姑奶奶迎上前來,雖未開口,那雙眼睛卻比開口還顯得關切。

  ﹁怎麼樣?﹂

  尤五不答,只問胡雪巖的傷勢如何?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興的,誇讚傷科醫生有本事;胡雪巖的痛楚大減,傷口好得很快,預計三天以後,就可以下床走動了。﹁這也是人到了這裡,心就安了。﹂七姑奶奶又說,﹁人逢喜事精神爽,郁老大如果肯幫忙;真比吃什麼藥都有用。﹂

  ﹁幫忙是肯幫的,事情沒有那麼快。先跟小爺叔談了再說。﹂

  於是從頭談起。一旁靜聽的七姑奶奶,先是一直含著笑;聽到郁馥華說要明天才有回話,一下子跳了起來。﹁這明明是推托嘛!﹂

  ﹁七姐,﹂胡雪巖趕緊攔住她說:﹁人家有人家為難的地方。你先不要著急;慢慢兒商量。﹂

  ﹁我是替你著急,小爺叔!﹂

  ﹁我曉得,我曉得。﹂胡雪巖依舊從容不迫地,﹁換了我是郁老大,也不能不仔細;海面上沒有啥,一進了鱉子門,走在錢塘江裡,兩岸都是長毛,他自然要擔足心事。這件事只有這樣辦,一方面,我們要跟他說實話,哪裡有危險,哪裡沒有危險,出了危險,怎麼樣應付?一方面得要請他放點交情;冒一冒險。俗語說:﹃前半夜想想人家,後半夜想想自己。﹄我們現在先想自己,有什麼好處到人家那裡;人家肯看交情上頭,一冒一冒險。﹂

  ﹁對!﹂尤五不勝傾倒,﹁小爺叔這兩句話入情入理;照這樣去想,事情就可以辦通了。﹂

  ﹁好吧!﹂七姑奶奶無可奈何;轉個念頭,自己女流之輩,可以不必來管這樁大事,便即說:﹁天塌下來有長人頂,與我不相干,你們去商量。﹂說完轉身就走。

  ﹁七姐!﹂胡雪巖急忙喊道:﹁有件事非跟你商量不可。你請回來!﹂

  她自然又立腳站定。胡雪巖原是聽她的話近乎賭氣,其實並沒有什麼事要她商量,不過既已說出口,倒又不得不找件事跟她商量了。

  靈機一動,開口只道:﹁七姐,上海我半年不曾來過了,最近有沒有好的館子?﹂

  ﹁有啊!﹂七姑奶奶答道:﹁新開一家泰和館,一統山河的南北口味,我吃過幾次,菜刮刮叫。﹂

  ﹁地方呢,寬敞不寬敞?﹂

  ﹁豈止寬敞?慶興樓、復新園、鴻運樓,數得出的幾家大館子,哪一家都沒有它講究。﹂七姑奶奶問道:﹁小爺叔,你是不是要請客?﹂

  ﹁我的心思瞞不過七姐。﹂胡雪巖笑著回答,是有意恭維她一句;然後轉臉看著尤五說:﹁五哥,你既然委屈了,索性看我們杭州一城百姓的面上,委屈到底,請你出面請個客拿郁老大手下的大小腳色都請到;我們漕幫弟兄,最好也都到場,給足了他面子,看他怎麼說?﹂

  ﹁好的。一句話。﹂

  ﹁那就要託七姐,定泰和館的席。名歸五哥出,錢歸我出||。﹂

  ﹁這用不著你交代。﹂七姑奶奶搶著說,﹁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定多少桌席。﹂

  這當然要問尤五,他慢吞吞地答道:﹁要麼不請;請了就不管他多少人了。我只一張帖子,統請沙船幫全體弟兄;拿泰和館包下來,開流水席,有一桌算一桌。﹂

  ﹁這倒也痛快。就這麼說了。﹂胡雪巖向七姑奶奶拱拱手:﹁拜託、拜託!﹂

  七姑奶奶最喜歡排場熱鬧,一諾無辭;但粗中有細,想了想問道:﹁哪一天請?﹂

  ﹁不是要快嘛!﹂尤五答說,﹁要快就在明天。﹂

  七姑奶奶不作聲,將排在門背後的皇曆取了下來,翻了翻說:﹁明天怕不成功,是好日子;總有人做親,在它那裡請客。後天是個平日,﹃宜祭祀、訂盟、餘事不宜。﹄不曉得可以不可以?﹂

  ﹁可以!﹂胡雪巖接口便說:﹁我們這就算﹃訂盟﹄。﹂

  事不宜遲,七姑奶奶當時便取了一封銀洋,親自坐馬車到泰和館去定席。尤五便找古家的帳房趙先生來,寫好一封大紅全帖,送到喬家濱郁家,同時又派人去找他一個心愛的徒弟李得隆來辦事。

  他們兄妹在忙,胡雪巖一個人躺在床上盤算;等尤五再回進來時,他已經盤算停當了。

  ﹁五哥,我們現在一樁樁來談。米怎麼樣?﹂

  ﹁我已經關照下去,今天下午就可成局。﹂尤五答道:﹁雖說多多益善,也要看郁老大有多少船?總而言之一句話,只要他有船,我就有米。﹂

  ﹁那好。我們談船。郁老大怕來怕去,最怕長毛。不過不要緊;長毛在岸上,我們在江裡,他們沒有炮船,就不必怕他。至多坐了小划子用洋槍來攻;我們自己能有一批人,備它幾十桿好槍,說開火就開火,打他個落流水。﹂胡雪巖又說,﹁這批人,我也想好了;不知道老古跟楊坊熟不熟?﹂尤五懂他的意思,點點頭說:﹁很熟的。就不熟也不要緊。﹂﹁何以呢?﹂胡雪巖問。

  ﹁小爺叔,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借洋將華爾的人?﹂﹁對啊!﹂胡雪巖問,﹁不是說洋將跟上海道的交涉,都是楊坊在居間接頭的嗎?﹂

  ﹁一點不錯。楊坊是﹃四明公所﹄的董事;寧波也是浙江,為家鄉的事,他沒有不肯出力的道理,就算不認識,一樣也可以請他幫忙。﹂

  ﹁我對此人的生平不大清楚,當然是有熟人從中說話,事情更容易成功。不過,我想是這樣,行不行得通,還不曉得。先要問一問老古;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不必問他,﹂尤五手一指:﹁現在有個人在這裡。﹂

  這個人就是蕭家驥。他是一早跟了古應春去辦事的;由於胡雪巖關照,王有齡的兩封血書要面遞薛煥,所以古應春一直守在江蘇巡撫設在上海的行署中,等候傳見。為怕胡雪巖惦念,特地先派蕭家驥回來送信。

  ﹁你看,﹂胡雪巖對尤五說,﹁這就是我剛才盤算,要借重洋將的道理。官場辦事,沒有門路。就會行不通;要見薛撫台一面都這麼難,哪裡還能巴望他派兵替我們護糧。就算肯派;也不是三天兩天就走得動的。﹂他加重語氣又說:﹁我主意打定了,決定我們自己想辦法。﹂

  於是尤五將他的打算告訴了蕭家驥;蕭家驥靜靜地聽完,並未作聲。

  ﹁怎麼樣?家驥!﹂胡雪巖催問著:已看出他另有主意。﹁這件事有個辦法,看起來費事,其實倒容易。﹂他說,﹁不如請英國或者法國的海軍提督,派兵船護送。﹂

  ﹁這||﹂尤五首先就表示懷疑,﹁這行得通嗎?﹂﹁行得通的。﹂蕭家驥說:﹁外國人另有一套規矩,開仗是一回事,救老百姓又是一回事。如果說:這批米是軍糧,他們就不便護送;為了救老百姓,當然可以。﹂

  聽這一說,胡雪巖大為高興;但是,﹁這要怎麼樣說法;跟哪個去接頭?﹂他問。

  ﹁我就可以去!﹂蕭家驥自告奮勇;但立刻又加了一句:﹁不過先要問問我師父。﹂

  ﹁你的師父當然贊成,﹂尤五接口說道,﹁不過,我始終不大相信,只怕沒有這麼好的事。﹂

  ﹁那也不妨雙管齊下。﹂胡雪巖問蕭家驥:﹁你看,我們自己出錢,請華爾派幾十個人保護,這個辦法可以不可以試一試?﹂

  ﹁試是沒有什麼不可以試的。﹂蕭家驥答說:﹁不過,我看很難。為什麼呢||。﹂

  為的是第一,華爾部下的﹁傭兵﹂,已經為上海道吳煦﹁慣﹂壞了,花了大錢,未必能得他們的出死力;第二,這批傭兵是﹁步軍﹂,在水上能不能發揮威力,大成疑問。﹁說得有道理。﹂胡雪巖最不肯掩沒人的長處,對蕭家驥大為欣賞,﹁家驥,這件事倒要請你好好幫我一個忙。﹂

  ﹁胡先生言重了,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就是。﹂

  一個賞識,一個仰慕,於是尤五有了一個計較,暫且不言;要等古應春回來了再說。

  ﹁薛撫台見著了。﹂古應春的神情不愉,﹁小爺叔,王雪公要想指望他肯出什麼大力,恐怕是妄想。﹂

  ﹁他怎麼說?﹂胡雪巖很沉著地問。

  不問還好,問起來教人生氣。薛煥歎了一大遍苦經;又怪王有齡在浙江自己不想辦法練軍隊,軍餉都接濟了皖南和江西,如今局勢一壞,連帶上海亦吃緊。又提到他在江蘇的時候,如何跋扈剛愎;言下大有落到今日的光景,是自取其咎之意。

  ﹁也難怪他!﹂古應春又說:﹁京裡鬧得天翻地覆,兩個親王都送了命,如今又是恭王當政;一朝天子一朝臣,曾國藩也快到兩江來了,薛撫台署理兩江總督跟實缺江蘇巡撫的兩顆印把子,看起來搖搖欲墜,心境當然不好。﹂﹁我知道。﹂胡雪巖說,﹁你沒有來之前,我跟五哥還有家驥,都商量過了;本來就不想靠他。不過,他到底是江蘇巡撫,王雪公的折子,一定只有請他拜發。不知道這件事,他辦了沒有?﹂

  ﹁這他不敢不辦。﹂古應春說,﹁連催李元度的公事,都已經交待下去。我還怕下面太慢,特意打了招呼;答應所有的公事,明天都一起辦出。﹂

  ﹁那就不管它了。我們商量我們的。﹂

  於是尤五和蕭家驥將剛才所談經過,原原本本說了給古應春聽。這在他是個很大的安慰;本來為了要見薛煥,將大好時光,白白糟蹋,不但生氣,而且相當著急。照現在看起來,路子甚多,事情並不是無處措手,因此愁懷一去,精神大為振作。

  ﹁既然如此,我們要把宗旨先定下來;請兵護送的事,能夠說動英、法提督,派兵護送,不但力量夠強,足可保險,而且還不用花錢,不過有兩層顧慮,第一、恐怕仍舊要江蘇巡撫出公事;第二、不是三、五天之內可以辦得成的。﹂﹁慢就不行!﹂胡雪巖立即答說,﹁我現在度日如年,巴不得明天就走。﹂

  ﹁要快只有雇華爾的部下。這筆錢,恐怕不在少數。﹂﹁要多少?﹂

  ﹁要看雇多少人?每個人起碼三十兩銀子;死一下撫恤一千。照五十個人算,最少一千五;如果||。﹂

  如果全數陣亡,就得另外撫恤五萬;話到口邊,古應春才發覺這話太喪氣,果然如此,胡雪巖的性命自然也就不保,所以把話硬嚥了下去了。

  胡雪巖卻不以為意,﹁一千五就一千五;帶隊官總要多送些,我不在乎。倒是,﹂他指著蕭家驥說,﹁他的顧慮不錯,只怕在岸上打慣了仗的,一上了船,有勁使不出,有力用不上。﹂﹁這要問他們自己才知道。雖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性命到底是拿錢換不來的;如果他們沒有把握,當然不敢貿然答應。我們局外人,不必自作聰明。﹂

  古應春最後這句話,頗有告誡學生的意味;因而原有一番意見想陳述的蕭家驥,就不便開口了。

  ﹁說到楊坊,我也認識;交情雖不深,倒承他不棄,還看得起我。今天晚上我就去看他。﹂

  ﹁對了!我們分頭行事。此刻大家規定一下,米跟沙船,歸我;請洋將歸你。﹂尤五對古應春說,﹁還有件事,你要調一批現頭寸來。﹂

  ﹁這不要緊!﹂胡雪巖從手上取下一個戒指,交給古應春:﹁我往來的幾家號子你是曉得的;看存著有多少頭寸,你隨意調度就是。﹂

  戒指是赤金的,沒有一兩也有八錢,其大無比,其俗也無比;但實際上是一枚圖章,憑戒面上﹁胡雪巖印﹂四個朱文篆字,調集十萬八萬銀子,叱嗟立辦。不過以古應春實力,也還用不到此。

  ﹁不必!你這個戒指片刻不離身,還是你自己帶著。﹂﹁不然!﹂胡雪巖說,﹁我另外還有用意。這一次回杭州,好便好;如果將來再不能見面,一切託你料理。人欠欠人,等我明天開出一張單子來交給你。﹂

  託到後事,無不慘然;古應春也越發不肯收下他那枚戒指圖章,拉過他的手來,硬要替他戴上,正在拉拉扯扯的時候,七姑奶奶回來了;少不得詢問究竟。大家都知道她重感情,說破了一定會惹她傷感,所以彼此使了個眼色,隨意扯句話掩飾了過去。

  ﹁菜定好了,八兩銀子一桌的海菜席;包他們四十桌。﹂七姑奶奶說,﹁那裡老闆說是虧本生意,不過要借這樁生意創招牌。人家既然看得這麼重,人少了,場面不夠熱鬧,面子上不好看,五哥,我倒有點擔心。﹂

  ﹁擔什麼心?叫人來場面、吃酒席,還怕沒有人?回頭我會關照李得隆。﹂

  ﹁那末郁老大那裡呢?﹂

  ﹁這你更可以放心。小爺叔想的這個辦法,在郁老大求之不得,來的人一定多。﹂尤五又說,﹁你再要不放心,我叫李得隆放個風出去,說我們包了泰和館,大請沙船幫,不來就是看不起我們。﹂

  ﹁那好。我叫人去通知,再預備十桌在那裡。﹂七姑奶奶一面說,一面就走了出去。

  ﹁七姐真有趣。﹂胡雪巖笑道:﹁好熱鬧,一定是福氣人。﹂﹁閒話少說。我還有一樁事,應春,你看如何?﹂尤五說道:﹁小爺叔要人幫忙;我說實話,你我去都沒啥用處。我派李得隆,你派蕭家驥,跟了小爺叔一路到杭州。﹂﹁嗯!﹂古應春略有遲疑的神情。

  ﹁不必,不必。﹂胡雪巖最知趣,趕緊辭謝。

  古應春實在很為難。因為蕭家驥跟他的關係,與漕幫的情形不同;漕幫開香堂收徒弟,師父之命,其重如山,而且出生入死,不當回事。蕭家驥到底只是學洋文,學做生意的徒弟,到這種性命出入的事,不便勉強,要問問他本人。

  但是胡雪巖這方面的交情,實在太厚;能有一分力,一定要盡一分力,決說不出推辭的話來。同時看出胡雪巖口稱﹁不必﹂;臉上卻有失望的表情,越覺得過意不過去了。想一想只有老實說:﹁小爺叔,如果我有個親兄弟,我都一定叫他跟了你去。家驥名為徒弟,到底姓蕭;我來問問他看。﹂說到這裡,發覺話又不妥,如果蕭家驥膽怯不肯去;豈不又顯得自己的徒弟﹁不夠料﹂,因而只好再加一句掩飾的話:﹁他老太太病在床上,如果病勢不礙;我想他一定會去的。﹂

  話剛完,門外有人接口,是蕭家驥的聲音;他正好走了來聽見,自告奮勇:﹁我去!我一定去!﹂

  這一下解消了古應春的難題;也覺得臉上很有光彩,但胡雪巖卻不能不辭謝||他也知道蕭家驥母親病在床上的話,是古應春為了體恤徒弟,有意留下的一個退步。只是﹁光棍好做,過門難逃﹂;而且這個﹁過門﹂,古應春不便來打,要自己開口。

  ﹁家驥,我曉得你義氣,不過為人忠孝當先,令堂老太太身體不舒服,你該留下來侍奉。﹂

  ﹁不礙,不礙!﹂蕭家驥也很機警,很快地答說:﹁我娘胃氣痛是老毛病;兩三天就好了。﹂

  ﹁那就這樣吧!﹂古應春站起身來:﹁既然你要跟了去,一切事情要接得上頭才好;你跟我一起去看﹃大記﹄楊老闆。﹂楊坊開的一家專銷洋莊的號子,就叫﹁大記﹂;師徒二人到了那裡,楊坊正在大宴客商,相邀入座應酬一番,亦無不可;但古應春為了表示事態緊急,堅辭婉拒;同時表示有個不情之請:需要當然就單獨交談。

  ﹁好!﹂楊坊慨然許諾,﹁請到這面來。﹂

  就在客廳一角,促膝並坐;古應春開門見山地道明來意,楊坊吸了口氣,樣子顯得頗為棘手似地。

  ﹁楊兄,恕我再說句不該說的話,浙東浙西,休戚相關;看在貴省同鄉的面上,無論如何要請你想辦法。﹂﹁我自然要想辦法,自然要想辦法。﹂楊坊一迭連聲地說:﹁為難的是,最近華爾跟吳道台鬧意氣。洋人的脾氣很倔,說好什麼都好;犯了他的性子,不容易說得進話去。現在只有這樣:我先派人去約他,今天晚上見個面。等我敷衍完了客人,我們一起去;便菜便酒,你何妨就在這裡坐了。﹂

  說到這話,古應春自然不便再推辭;入席酬酢,同時在肚子裡盤算,如何說動華爾?

  ﹁師父,我想我先回去一趟,等下再來。﹂蕭家驥忽然說道:﹁我要好好去問一問胡先生。﹂

  ﹁問什麼?﹂

  ﹁洋人做事情仔細,又是打仗;路上的情形,一定要問得清清楚楚。不然決不肯答應。﹂

  ﹁一點不錯。﹂楊坊大為讚許,﹁這位小阿弟實在有見識。那你就快去吧!兩個鐘頭談得完談不完?﹂

  ﹁夠了。﹂

  ﹁好。我就約華爾九點鐘碰頭;八點半鐘請你無論如何趕了來。﹂

  蕭家驥不到頂定的時間,就已去而復回;除了將他想到該問的情形都問明白以外,還帶來胡雪巖一句話。

  ﹁師父!胡先生叫我跟師父說:請將不如激將!﹂

  這真有點﹁軍師﹂的味道了;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付下來這樣一個﹁錦囊﹂。古應春在顛簸的馬車上,反覆體味著﹁請將不如激將﹂這六個字。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8:54

華爾紮營在滬西靜安寺附近;楊坊是來慣的,營門口的衛兵拿馬燈一照,揮揮手放行,馬車一直駛到華爾的﹁簽押房﹂。

  介紹過後,四個人圍坐在一張小圓台上;楊坊開個頭,說古應春是浙江官場的代表之一,有事相懇。接著便由古應春發言,首先補充楊坊的話,表明自己的身分,說浙江官場的正式代表是胡雪巖;一個受有清朝官職的很成功的商人,而他是胡雪巖所委派的代表。

  說到這裡,華爾提出第一個疑問:﹁胡先生為什麼要委派代表?﹂

  ﹁他受傷了,傷勢很重;為了希望在三到五天以內趕回去,他需要遵守醫生的囑咐,絕不能行動。﹂古應春說:﹁他就住在我家養傷。﹂

  ﹁喔!﹂華爾是諒解的神態:﹁請你說下去。﹂於是古應春道及本意,提出希望以外,還有一番恭維;說華爾一定會站在人道的立場,助成這場義舉,而他的勇敢的部下,亦一定會圓滿達成任務。

  說到一半,華爾已在不斷搖頭;等他說完,隨即用冷峻的聲音答道:﹁抱歉!我很同情,但是沒有辦法給你們什麼幫助。﹂

  ﹁這太教我失望了。﹂古應春問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不能予以幫助的原因?﹂

  ﹁當然!第一,浙江不是我應該派兵的範圍;第一,任務很危險,我沒有把握。﹂

  ﹁第一個理由,似乎不成立。我已經說過,這是慈善任務||。﹂

  ﹁不!﹂華爾搶著說:﹁我有我的立場。﹂

  ﹁你的立場不是助順||幫助中國政府嗎?﹂

  ﹁是的。﹂華爾很勉強地說,﹁我必須先顧到上海。﹂

  ﹁但是,抽調五十個人,不致於影響你的實力。﹂﹁是不是會影響,要我來判斷。﹂

  ﹁上校,﹂楊坊幫著說好話,﹁大家都對你抱著莫大的希望,你不應該這樣堅拒。﹂

  ﹁不!﹂華爾僅自搖頭,﹁任務太危險。這是毫無價值的冒險。﹂

  ﹁並不危險!﹂古應春指蕭家驥說:﹁他可以為你解釋一切情況。﹂

  ﹁不!我不需要聽他的解釋。﹂

  這樣子拒人於千里之外,且大有藐視之意,古應春忍不住火發,想到胡雪巖的話,立即有了計較,冷笑一聲,面凝寒霜地對楊坊說:﹁人言不可信。都說客將講公理正義,急人之急,忠勇奮發;誰知道完全不是這回事。一群膽怯貪利的傭兵而已!﹂

  說到最後這一句,華爾勃然變色;霍地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古應春喝道:﹁你說誰是膽怯貪利的傭兵?﹂﹁你應該知道。﹂

  ﹁我當然知道!﹂華爾咆哮著:﹁你必須道歉,我們不是傭兵。﹂

  ﹁那末,你是正規軍隊?﹂

  ﹁當然。﹂

  ﹁正規軍隊,一定受人指揮;請問,你是不是該聽命於中國官員?是薛還是吳;只要你說了,我自有辦法。﹂這一下擊中了華爾的要害,如果承認有人可以指揮他;那末找了可以指揮他的人來下命令,豈不是自貶身分。﹁說老實話,貪利這一點,也許我過分了;但是我不承認說你膽怯,也是錯了!﹂

  ﹁你最大的錯誤,就是這一點。說一個軍人膽怯,你知道不知道是多麼大的侮辱?﹂

  古應春絲毫不讓,針鋒相對地頂了過去:﹁如果是侮辱;也因為你自己的表現就是如此!﹂

  ﹁什麼!﹂華爾一把抓住了古應春的肩,使勁地搖撼著:﹁你說!我何處有膽怯的表現?﹂

  一看他要動武,蕭家驥護師心切,首先就橫身阻擋;接著楊坊也來相勸,無奈華爾的氣力大,又是盛怒之際,死不放手。

  古應春卻是神色泰然,冷冷說道:﹁凡是膽怯的人,都是勇於私鬥的。﹂

  一句話說得華爾放了手,轉身對楊坊說道:﹁我必須維持我的威信;此人的行為,所侮辱的不是個人,是整個團體。這件事相當嚴重。如果他沒有合理的解釋,他將要擔負一切不良的後果。﹂

  楊坊不知道古應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免怨責:﹁這樣子不大好!本是來求人的事,怎麼大破其臉?如今,有點不大好收場了。﹂

  他是用中國話說的,古應春便也用中國話回答他:﹁你放心!我就要逼得他這個樣子!我當然有合理的解釋。﹂

  楊坊哪知道他是依照胡雪巖﹁請將不如激將﹂這條﹁錦囊妙計﹂,另有妙用;只鄭重其事地一再囑咐:﹁千萬平和,千萬平和,不要弄出糾紛來。﹂

  ﹁你請放心,除非他蠻不講理,不然一定會服我。﹂古應春用中國話說了這幾句;轉臉用英語向華爾說:﹁上校!杭州有幾十萬人,瀕臨餓死的命運;他們需要糧食,跟你我現在需要呼吸一樣。如果由於你的幫助,冒險通過這條航路,將糧食運到杭州,有幾十萬人得以活命。這是﹃毫無價值的冒險﹄嗎?﹂

  一句話就將華爾問住了。他捲了根煙就著洋燈點燃,在濃密的煙氛中噴出答語:﹁冒這個險,沒有成功的可能。﹂﹁是不是有可能,我們先不談;請你回答我的話:如果冒險成功,有沒有價值?﹂

  華爾被逼得沒有辦法,只能承認:﹁如果能成功,當然有價值。﹂

  ﹁很好!﹂古應春緊接著他的話說:﹁我認為你是一個有價值的人,當然也願意做有價值的事。你應該記得,我向你說過,這個任務並不危險;蕭可以向你說明一切情況。而你,根本不作考慮;聽到洪楊的部隊,先就有了怯意||。﹂﹁誰說的!﹂華爾不大服氣,﹁你在侮蔑我。﹂

  ﹁我希望你用行為表現你的勇敢;表現你的價值。﹂﹁好!﹂華爾受激,脫口說道:﹁讓我先瞭解情況。﹂說著,便站起身來,走到一張地圖面前立定。

  事情有了轉機,楊坊既佩服,又興奮,趕緊取一桌上的洋燈,同時示意蕭家驥去講解情況。連古應春一起跟著過去,在洋燈照映下都望著牆壁上所貼的那張厚洋紙畫的地圖;這比中國的輿圖複雜得多,又釘著好些紅藍小三角旗,更讓人看不明白。但蕭家驥在輪船上也常看航海圖;所以略略注視了一會,便已瞭然。

  ﹁在海上不會遭遇任何敵人;可能的危險從這裡開始。﹂蕭家驥指著鱉子門說:﹁事實上上也只有一處比較危險的地方,因為海面遼闊,洪楊部隊沒有炮艇,不能威脅我們的船隻。只有這一處,南北兩座山夾束,是個隘口,也就是聞名的﹃浙江潮﹄所以造成的由來,衝過這個隘口,江面又寬了,危險也就消失了。﹂

  ﹁那麼這個隘口的江面,有多寬?﹂

  ﹁沒有測量過。但是在岸上用長槍射擊,就能打到船上也沒有力量了。﹂

  華爾搖搖頭:﹁我不怕步槍。﹂他接著又問:﹁有沒有炮台?﹂﹁決沒有。﹂古應春在旁邊接口。

  ﹁即使沒有炮台,也一定有臨時安置的炮位。如果是我,一定在這裡部署炮兵陣地。﹂

  ﹁你不要將洪楊部隊,估計得太高。﹂古應春又說,﹁他們不可能瞭解你們的兵法。﹂

  這一點,華爾認為說得不錯;他跟長毛接過許多次仗,對此頗有瞭解,他們連用洋槍都不十分熟練,當然不會懂得用火力扼守要隘的戰法。要進一步看,即使懂得,亦用不著防守這個隘口,因為在這一帶的清軍,兵力薄弱,更無水師會通過這個隘口,增援杭州;那末,布炮防守,豈不是置利器於無用之地。

  但是,﹁多算勝﹂的道理,中外兵法都是一樣的;華爾覺得還是要採用比較安全的辦法,所以又問:﹁這個隘口,是不是很長?﹂

  ﹁不會。﹂古應春估計著說:﹁至多十里八里路。﹂﹁那末,用什麼船呢?﹂

  ﹁用海船。﹂

  所謂海船就是沙船。華爾學的是陸軍,對船舶是外行;不過風向順逆之理總知道的,指著地圖說道:﹁現在是西北風的季節,由東向西行駛;風向很不利。﹂

  ﹁這一點,﹂古應春很謹慎地答道:﹁我想你不必過慮,除了用帆以外,總還有其它輔助航行的辦法。海船堅固高大,船身就具備相當的防禦力;照我想,是相當安全的。﹂﹁這方面,我還要研究;我要跟船隊的指揮者研究。最好,我們能在黑夜之間,偷渡這個隘口,避免跟洪楊部隊發生正面的衝突。﹂

  這樣的口氣,已經是答應派兵護航了,楊坊便很高興地說:﹁謝謝上校!我們今天就作個決定,將人數以及你所希望補助的餉銀,定規下來,你看如何?﹂

  ﹁你們要五十個人,我照數派給你們。其他的細節,請你們明天跟我的軍需官商量。﹂

  ﹁好的!﹂楊坊欣然答道:﹁完全遵照你的意思。﹂於是﹁化干戈為玉帛﹂,古應春亦含笑道謝,告辭上車。﹁老古,﹂在車中,楊坊表示欽佩:﹁你倒是真有一套。以後我們多多合作。﹂

  ﹁僥倖!虧得高人指點。﹂古應春說:﹁也是胡道台一句話:請將不如激將。果然把華爾激成功了。﹂

  ﹁原來胡道台也是辦洋務的好手。﹂

  ﹁他倒不十分懂洋務,只是人情熟透熟透!﹂

  ﹁幾時我倒要見見他。﹂楊坊又說:﹁華爾的﹃軍需官﹄,也是我們中國人;我極熟的。明天晚上我約他出來吃花酒,一切都好談。﹂

  ﹁那好極了。應該我做東。明天早晨,我就行帖子送到你那裡,請你代勞。﹂

  ﹁你做東,還是我做東,都一樣。這就不去說它了,倒是有句話,我要請教:杭州不是被圍了嗎?糧船到了那裡,怎麼運進城。﹂

  這句話讓古應春一楞,﹁啊,﹂他如夢初醒似地,﹁這倒是!我還沒有想到。等我回去問了,再答覆你。﹂

  ﹁可以不可以今天就給我一個確實回音?﹂

  到了杭州的事,此刻言之過早;而且米能不能運進杭州城,與楊坊無干,何以他這麼急著要答覆?看起來,別有作用,倒不能不弄個明白。

  這樣想著,便即問道:﹁為什麼這麼急?﹂

  ﹁我另外有個想法。如果能運進杭州城,那就不必談了;否則||。﹂楊坊忽然問道:﹁能不能此刻就替我引見,我想跟胡道台當面談一談。﹂

  ﹁這有什麼不可以?﹂

  於是馬車轉向,直駛古家;車一停,蕭家驥首先奔了進去通知。胡雪巖很講究禮節,要起床在客廳裡迎接會面;七姑奶奶堅決反對,結果折衷辦法,起床而不出房門,就在臥室裡接見客人。

  女眷自然迴避。等古應春將楊坊迎了進來,胡雪巖已經穿上長袍馬褂,扶著蕭家驥的肩,等在門口了。彼此都聞名已久,所以見禮以後,非常親熱,互相仰慕,話題久久不斷。古應春找個機會,插進話去,將與華爾交涉的經過,略略說了一遍;胡雪巖原已從蕭家驥口中,得知梗概,此刻少不得要向楊坊殷殷致謝。

  ﹁都是為家鄉的事,應當出力。不過,﹂楊坊急轉直下的轉入本題:﹁糧船到了杭州,不曉得怎麼運進杭州?﹂

  提到這一層,胡雪巖的臉色,馬上轉為憂鬱了;歎口氣說:﹁唉!這件事也是失策。關城之先,省城裡的大員,意見就不一,有的說十個城門統通要關;有的說應該留一兩個不關。結果是統統關了。這裡一關,長毛馬上在城外掘壕溝,做木牆。圍困得實騰騰。﹂他一口氣說到這裡,喘息了一下又說:﹁當初還有人提議,從城上築一道斜坡,直到江邊,作為糧道。這個主意聽起來出奇:大家都笑。而且工程也浩大,所以就沒有辦。其實,此刻想來,實在是一條好計;如果能夠這麼做,雖費點事,可是糧道不斷,杭州就能守得住!﹂接著,又是一聲長歎。

  聽得這樣說法,古應春先就大為著急:﹁小爺叔,﹂他問:﹁照你這麼說,我們不是勞而無功?﹂

  ﹁這也不見得。﹂胡雪巖說:﹁只要糧船一到,城裡自然拚死命殺開一條血路,護糧進城。﹂

  楊坊點點頭,看一看古應春,欲語不語地;胡雪巖察言觀色,便知其中有話。

  ﹁楊兄,﹂他說,﹁你我一見如故,有話盡請直說。﹂﹁是這樣的,我當然也希望杭州的同鄉,有一口活命的飯吃。不過,凡事要從最壞的地方去打算:萬一千辛萬苦將糧船開到杭州,城裡城外交通斷絕,到時候,胡先生,你怎麼辦?﹂

  ﹁我請問楊兄,依你看,應該怎麼辦?﹂

  ﹁在商言商,這許多米,總不能送給長毛,更不能丟在江裡。﹂楊坊說道:﹁如果運不進杭州城,可以不可以請胡先生改運寧波?﹂

  原來他急於要見胡雪巖,是為了這句話。古應春心想:此人倒也是厲害腳色,﹁門檻﹂精得很,不可小覷了他。因此,很注意地要聽胡雪巖如何回答。

  ﹁楊兄的話很實在。如果米運不進杭州城,我當然改運別處,只要不落在長毛手裡,運到什麼地方都可以。﹂說到這裡,胡雪巖下了一個轉語:﹁不過,楊兄的話,我倒一時答應不下。為什麼呢?因為寧波的情形,我還不曉得;許了楊兄,倘或辦不到,豈不是我變成失信用。﹂

  ﹁寧波的情形,跟上海差不多||。﹂

  因為寧波也有租界。江蘇的富室逃到上海,浙東的大戶,則以寧波租界為避難之地;早在夏天,寧波的士紳就條陳地方官,願集資五十萬兩銀子,雇英法兵船代守寧波,及至蕭紹失守,太平軍一路向東,勢如破竹,攻餘姚、下慈溪、陷奉化,寧波旦夕不保;於是英、法、美三國領事,會商以後,決定派人到奉化會晤太平軍守將范汝增,勸他暫緩進攻寧波。范汝增對這個請求,不作正面答覆,但應允保護洋人,因此三國領事已經會銜了佈告,保護租界;但陸路交通,近乎斷絕,商旅裹足,也在大鬧糧荒。楊坊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為桑梓盡力;另一方面亦有善價而沽,趁此機會做一筆生意的想法。

  不過楊坊的私心,自然不肯透露,﹁胡先生,﹂他說,﹁據我曉得,逃在寧波的杭州人也不少。所以你拿糧食改運寧波,實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唯一出路。﹂

  ﹁那末,到了寧波呢?如果不能上岸,又怎麼辦?﹂﹁不會的。英、法、美三國領事,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護你,到那時候,我當然會從中聯絡。﹂

  ﹁既然如此||。﹂胡雪巖矍然而起||想好了主意,一時興奮,忘卻腿傷,一下子摔倒在地,疼得額上沁出黃豆大的汗珠。

  蕭家驥動作敏捷,趕緊上前扶起;古應春也吃了一驚,為他檢視傷勢。亂過一陣,胡雪巖方能接著他自己的話說下去。﹁楊兄,既然如此,我們做一筆交易。杭州缺糧,寧波也缺糧,我們來合作;寧波,我負責運一批米過去,米、船,都歸我想辦法。杭州這方面,可以不可以請你託洋人出面,借個做善事的名義,將我這一批米護送進城?﹂

  ﹁這個辦法||。﹂楊坊看著古應春,頗有為難的神情。﹁小爺叔,做生意,動腦筋,不能不當你諸葛亮。﹂古應春很委婉地說,﹁可惜,洋務上,小爺叔你略為有點外行,這件事行不通。﹂

  ﹁怎麼呢?﹂

  ﹁因為外國領事,出面干預,要有個名目;運糧到寧波,可以﹃護僑﹄為名,為的洋人不能沒有食物接濟。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並無英法美三國僑民,需要救濟;而救濟中國百姓,要看地方,在交戰區域,民食軍糧是無從區分的。﹂等古應春解釋完了,楊坊接著補充:﹁八月裡,英國京城有一道命令給他們的公使,叫做﹃嚴守中立﹄;這就是說,哪一面也不幫。所以胡先生的這個打算,好倒是好,可惜辦不通。﹂

  胡雪巖當然失望,但不願形諸顏色;將話題回到楊坊的要求上,慨然說道:﹁那就一言為定了。這批米如果運不進杭州城,就轉運寧波。不過,這話要跟郁老大先說明白;到時候,沙船不肯改地方卸貨,就要費口舌了。﹂

  ﹁這一層,我當然會請應春兄替我打招呼;我要請胡先生吩咐的是糧價||。﹂

  ﹁這不要緊!﹂胡雪巖有力地打斷他的話,﹁怎麼樣說都可以。如果是做生意,當然一分一釐都要算清楚;現在不是做生意。﹂

  ﹁是,是!﹂楊坊不免內慚;自語似地說:﹁原是做好事。﹂

  談話到此告一段落,古應春怕胡雪巖過於勞累,於傷勢不宜,邀了楊坊到客廳裡去坐;連蕭家驥在一起,商定了跟華爾這方面聯絡的細節,直到深夜方散。

  第二天大家分頭辦事,只有胡雪巖在古家養傷,反覺清閒無事;行動不便,不能出房門,一個人覺得很氣悶,特為將七姑奶奶請了來,不免有些微怨言。

  ﹁我是不敢來打擾小爺叔;讓你好好養傷。﹂七姑奶奶解釋她的好意,﹁說話也費精神的。﹂

  ﹁唉!七姐,你哪曉我的心事。一個人思前想後,連覺都睡不著;有人談談,辰光還好打發。﹂

  談亦不能深談,胡雪巖一家,消息全無,談起來正觸及他的痛處。因此,平日健談的七姑奶奶,竟變得笨嘴拙舌,不知道說什麼好?

  ﹁七姐,﹂胡雪巖問道:﹁這一陣,你跟何姨太太有沒有往來?﹂

  何姨太太就是阿巧姐。從那年經胡雪巖撮合,隨著何桂清到通州;不久,何桂清果然出倉場侍郎,外放浙江巡撫;升任兩江總督,一路扶搖直上。阿巧姐著實風光過一陣子。﹁好久沒有見到她了。﹂七姑奶奶不勝感慨地,﹁那時候哪個不說她福氣好?何大人在常州的時候,我去過一次;她特為派官船到松江來接我,還有一百個兵保護,讓我也大大出了一次風光。到了常州,何大人也很客氣。何太太多病,都是姨太太管事,走到哪裡,丫頭老媽子一大群跟著,那份氣派還了得!人也長得越漂亮了,滿頭珠翠,看上去真像一品夫人。哪曉得何大人壞了事!前一晌聽人說,人都老得認不得了。伍子胥過昭關,一夜工夫急白了頭髮;看起來真有這樣的事。﹂

  ﹁這樣說起來,她倒還是有良心的。﹂

  ﹁小爺叔是說她為何制台急成這個樣子?﹂

  ﹁是啊!﹂胡雪巖說,﹁我聽王雪公說,何制台的罪名不得了。﹂

  ﹁怎樣不得了?莫非還要殺頭?﹂

  胡雪巖看著她,慢慢點頭,意思是說:你不要不信,確有可能。

  ﹁這樣大的官兒,也會殺頭?﹂七姑奶奶困惑地,大有不可思議之感。

  ﹁當然要殺!﹂胡雪巖忽然出現了罕見的激動,﹁不借一兩個人頭做榜樣,國家搞不好的。平常作威作福,要糧要餉,說起來是為了朝廷、為了百姓;到真正該他出力的時候,收拾細軟,一溜了之。像這樣的人,可以安安穩穩拿刮來的錢過舒服日子;盡心出力,打仗陣亡的人,不是太冤枉了嗎?﹂

  七姑奶奶從未見過朝雪巖有這樣氣急敗壞的憤激之態,因而所感受的衝擊極大。同時也想到了他的境況;心裡有著說不出的難過。

  ﹁小爺叔,﹂她不由自主地說:﹁我看,你也用不著到杭州去了;糧船叫五哥的學生子跟家驥押了去,你在上海養養傷,想辦法去尋著了老太太,拿一家人都接到上海來,豈不甚好?﹂

  ﹁七姐,謝謝你!你是替我打算,不過辦不到。﹂﹁這有什麼辦不到?﹂七姑奶奶振振有詞地說話:﹁這一路去,有你無你都一樣。船歸李得隆跟沙船幫的人料理;洋將派來保護的兵,歸家驥接頭。你一個受了傷的人,自己還要有人照應,去了有幫什麼忙?越幫越忙,反而是累贅。﹂﹁話不錯。不過到了杭州,沒有我在從中聯絡,跟王雪公接不上頭,豈不誤了大事?﹂

  想一想這話也不錯;七姑奶奶便又問道:﹁只要跟王撫台接上頭,城裡派兵出來運糧進城;小爺叔,就沒有你的事了。﹂﹁對。﹂

  ﹁那就這樣,小爺叔,你不要進城,原船回上海;我們再商量下一步,怎麼樣想法子去尋老太太。﹂七姑奶奶又說,﹁其實,小爺叔你就在杭州城外訪查也可以;總而言之,已經出來了,決沒有自投羅網的道理。﹂

  ﹁這話也說得是||。﹂

  聽他的語氣,下面還有轉語;七姑奶奶不容他出口,搶著說道:﹁本來就是嘛,小爺叔,你是做生意的大老闆;捐班的道台,跟何制台不同,沒有啥守土的責任。﹂﹁不儘是為公,為的是交情。﹂胡雪巖說:﹁我有今天,都是王撫台的提拔,他現在這樣子為難,真正是在十八層地獄裡受熬煎,我不跟他共患難,良心上說不過去。﹂﹁這自然是義氣,不過這份義氣,沒啥用處。﹂七姑奶奶說,﹁倒不如你在外頭打接應,還有用些。﹂

  這話說得很有道理,但胡雪巖總覺得不能這麼做。他做事一向有決斷,不容易為感情所左右||其實,就是為感情所左右,也總在自己的算盤上先要打得通;道穿了,不妨說是利用感情。而對王有齡,又當別論了。

  ﹁唉!﹂他歎口氣,﹁七姐,我何嘗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話;不但對我一個人好,而且對王雪公也好。不過,我實在辦不到。﹂

  ﹁這就奇怪了!既然對你好,對他也好,又為什麼不這麼做?小爺叔,你平日為人不是這樣的。﹂

  ﹁是的。我平日為人不是這樣;唯獨這件事,不知道怎麼,想來想去想不通。第一、我怕王雪公心裡會說;胡某人不夠朋友,到要緊關頭,他一個人丟下我不管了。第二、我怕旁人說我,只曉得富貴,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噯!﹂七姑奶奶有些著急了,因此口不擇言:﹁小爺叔,你真是死腦筋,旁人的話,哪裡聽得那麼多,要說王撫台,既然你們是這樣深的交情,他也應該曉得你的心。而況,你又並沒有丟下他不管;還是替他在外辦事。﹂說到這裡,她覺得有一肚子的議論要發:﹁為人總要通情達理。三綱五常,總也要合道理,才有用處。我最討厭那些偽道學,或者不明事理的說法:什麼﹃君要臣死,不能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你倒想想看,忠臣死了,哪個替皇帝辦事?兒子死了,這一家斷宗絕代,孝心又在哪裡?﹂

  胡雪巖笑了,﹁七姐,﹂他說,﹁聽你講道理,真是我們杭州人說的:﹃刮拉鬆脆﹄。好痛快!﹂

  ﹁小爺叔,你不要恭維我;你如果覺得我的話,還有點道理,那就要聽我的勸!﹂七姑奶奶講完君臣、父子;又談﹁第五倫﹂朋友:﹁我聽說大書的說﹃三國﹄,桃園結義,劉關張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話就不通!如果講義氣的好朋友,死了一個,別的都跟著他一起去死,這世界上,不就沒有君子,只剩小人了?﹂

  ﹁這話倒是。﹂胡雪巖興味盎然,﹁凡事不能尋根問底,追究到底好些話都不通。﹂

  ﹁原是如此!小爺叔,這天把,我夜裡總在想你的情形;想你,當然也要想到王撫台。我從前聽你說過,他曾勸過何制台不要從常州逃走;說一逃就身敗名裂了!這話現在讓他說中;想來杭州如果不保,王撫台是決不會逃走;做個大大的忠臣。不過,你要替他想一想,他還有什麼好朋友替他料理後事?不就是小爺叔你嗎?﹂

  這話說得胡雪巖矍然動容,﹁七姐,﹂他不安地,﹁你倒提醒我了。﹂

  ﹁謝天謝地!﹂七姑奶奶合掌當胸,長長地舒了口氣:﹁小爺叔,你總算想通了。﹂

  ﹁想是還沒有想通。不過,這件事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於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閒談,一面在心裡盤算。看樣子七姑奶奶的話絲毫不錯,王有齡這個忠臣是做定了!杭州的情形,要從外面看,才知道危險;被圍在城裡的,心心念念只有一個想法:救兵一到,便可解圍。其實,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軍能夠打到杭州,亦未見得能擊退重重包圍的長毛。破城是遲早間事;王有齡殉節,亦是遲早間事。且不說一城的眼光,都注視在他身上,容不得他逃;就有機會也不能逃走,因為一逃,不但所有的苦頭都算白吃,而且像何桂清這樣子,就能活又有什麼味道?

  ﹁我想通了。﹂胡雪巖說:﹁王雪公是死定了!我要讓他死得值。﹂

  ﹁是嘛!﹂七姑奶奶異常欣慰,﹁原說小爺叔是絕頂聰明的人,哪裡會連這點道理都想不通?常言的道的是﹃生死交情﹄,一個人死了,有人照他生前那樣子待他;這個人就算有福氣了。﹂

  ﹁是啊!他殉了節,一切都在我身上;就怕||。﹂

  他雖沒有說出口來,也等於說明白了一樣||。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諱;是怕七姑奶奶傷心。然而,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以七姑奶奶的性情,自然也會有句痛快話。﹁小爺叔,這一層你請放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一切都在我們兄妹夫妻身上。﹂

  ﹁是了!﹂胡雪巖大大地喘了口氣,﹁有七姐你這句話,我什麼地方都敢去闖。﹂

  這話又說得不中聽了,七姑奶奶有些不安:﹁小爺叔,﹂她惴惴然地問:﹁你是怎麼闖法?﹂

  ﹁我當然不會闖到死路上去。我說的闖是,遇到難關,壯起膽子來闖。﹂胡雪巖說,﹁不瞞你說,這一路來,我遇見長毛,實在有點怕;現在我不怕了,越怕越誤事,索性大膽去闖,反倒沒事。﹂ 第二章


  由濟河出長江,經崇明島南面入海;一共是十八號沙船,保護的洋兵||最後商量定規,一共是一百十二個人,一百士兵,大多是﹁呂宋人﹂;十二個官長,七個呂宋人,三個美國人,還有兩個中國人算是聯絡官。分坐兩號沙船,插在船隊中間。

  胡雪巖是在第一條船上。同船的有蕭家驥、李得隆、郁馥華派來的﹁船老大﹂李慶山;還有一個姓孔的聯絡官。一切進退行止,都由這五個人在這條船上商量停當,發號施令。一上船,胡雪巖就接到警告,沙船行在海裡,忌諱甚多,舵樓上所設,內供天后神牌的小神龕,尤其不比等閒。想起﹁是非只為多開口﹂這句話,胡雪巖在船上便不大說話,閒下來只躺在舖位上想心事。但是,別人不同,蕭家驥雖慣於水上生活,但輪船上並無這些忌諱;姓孔的更不在乎;李慶山和李得隆識得忌諱,不該說雖不說,該說的還是照常要說。相形之下,就顯得平日談笑風生的胡雪巖彷彿心事重重,神情萬分抑鬱似的。

  於是姓孔的提議打麻將,蕭家驥為了替胡雪巖解除寂寞,特地去請他入局。

  ﹁五個人怎麼打。除非一個人做||。﹂

  說到﹁做﹂字,胡雪巖縮住了口;他記起坐過﹁水路班子﹂的船,﹁夢﹂是忌諱的,要說﹁黃粱子﹂,便接下去:﹁除非一個人做黃粱子。﹂

  蕭家驥一楞,想了一下才明白,﹁用不著。﹂他說,﹁我不想打。胡先生你來,解解厭氣。﹂

  於是胡雪巖無可無不可地入了局。打到一半,風浪大作,被迫終止;胡雪巖又回到舖上去睡覺,心裡不免忐忑不安,加以不慣風濤之險,大嘔大吐,心裡那份不寧貼,真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感。

  ﹁胡先生,不要緊的!﹂蕭家驥一遍一遍地來安慰他。不光是語言安慰,還有起居上的照料,對待胡雪巖真像對待古應春一樣,尊敬而親熱。胡雪巖十分感動,心裡有許多話,只是精神不佳,懶得去說。

  入夜風平浪靜,海上湧出一輪明月,胡雪巖暈船的毛病,不藥而癒,只是腹饑難忍,記得七姑奶奶曾親手放了一盒外國餅乾在網籃,起床摸索,驚醒了熟睡中的蕭家驥。

  ﹁是我!﹂他歉然說道:﹁想尋點乾點心吃。﹂﹁胡先生人舒服了!﹂蕭家驥欣然說道:﹁尾艙原留了粥在那裡,我替你去拿來。﹂

  於是蕭家驥點上了盞馬燈,到尾艙去端了粥米,另外是一碟鹽魚,一個鹽蛋;胡雪巖吃得一乾二淨,抹一抹嘴笑道:﹁世亂年荒,做人就講究不到哪裡去了。﹂

  ﹁做人不在這上面,講究的是心。﹂蕭家驥說,﹁王撫台交胡先生這樣的朋友,總算是有眼光的。﹂

  ﹁沒有用!﹂胡雪巖黯然,﹁盡人事,聽天命。就算到了杭州,也還不知道怎麼個情形;說不定就在這一刻,杭州城已經破了。﹂

  ﹁不會的。﹂蕭家驥安慰他說:﹁我們總要朝好的地方去想。﹂

  ﹁對!﹂胡雪巖很容易受鼓舞,﹁人,就活在希望裡面。家驥,我倒問你,你將來有什麼打算?﹂

  這話使蕭家驥有如逢知音之感。連古應春都沒有問過他這句話。所以滿腹大志,無從訴說;不想這時候倒有了傾訴的機會。

  ﹁我將來要跟外國人一較短長。我總是在想,他們能做的,我們為什麼不能做?中國人的腦筋,不比外國人差,就是不團結;所以我要找幾個志同道合的人,聯合起來,跟外國人比一比。﹂

  ﹁有志氣!﹂胡雪巖脫口讚道:﹁我算一個。你倒說說看,怎麼樣跟他們比?﹂

  ﹁自然是做生意。他到我們這裡來做生意,我們也可以到他那裡去做生意。在眼前來說,中國人的生意應該中國人做;中國人的錢也要中國人來賺。只要便宜不落外方,不必一定要我發達。﹂

  胡雪巖將他的話細想了一會,讚歎著說:﹁你的胸襟了不起。我一定要幫你,你看,眼前有啥要從外國人那裡搶過來的生意||。﹂

  ﹁第一個就是輪船||。﹂

  於是,從這天起,胡雪巖就跟蕭家驥談開辦輪船公司的計劃;直到沙船將進鱉子門,方台停了下來。

  依照預定的計劃,黑夜偷渡,越過狹處,便算脫險,沿錢塘江往西南方向走;正遇著東北風,很快地到了杭州;停泊在江心。但是,胡雪巖卻不知道如何跟城裡取得聯絡;從江心遙望,鳳山門外,長毛蝟集,彷彿數十里連綿不斷,誰也不敢貿然上岸。

  ﹁原來約定,是王雪公派人來跟我聯絡;關照我千萬不要上岸。﹂胡雪巖說:﹁我只有等、等、等!﹂

  王有齡預計胡雪巖的糧船,也快到了,此時全力所謀求的,就是打通一線之路,直通江邊,可以運糧入城。無奈十城緊圍,戰守俱窮,因而憂憤成疾,肝火上升;不時吐血,一吐就是一碗,失血太多,頭昏目眩,臉如金紙,然而他不肯下城休息,因為休息亦歸於無用,倒不如勉力支撐,反倒可收激勵士氣的效用。

  哀兵的士氣,倒還不壞;但俗語道得好:﹁皇帝不差餓兵﹂;打仗是費氣力的事,枵腹操戈,連跑都跑不動,哪談得到殺敵?所以每天出城攻擊,長毛一退,官軍亦隨即鳴金收兵。這樣僵持了好久,一無成就,而城裡餓死的人,卻是越來越多了;先還有做好事的人,不忍見屍骨骨露,掘地掩埋,到後來埋不勝埋,只好聽其自然;大街小巷﹁路倒屍﹂不計其數,幸好時值冬天,還不致發生疫癘,但一城的屍臭,也熏得人夠受的了。

  到了十月底,城外官軍的營盤,都為長毛攻破;碩果僅存的,只有候潮門外,副將曾得勝一營,屹然不動。這一營的不倒,是個奇跡;但說穿了不希奇,城外比較容易找糧食,真的找不到了,到長毛營盤裡去找。反正打仗陣亡也是死,絕糧坐斃也是死;既然如此,不如去奪長毛的糧食,反倒是死中求活的一條生路。因此,曾軍打起仗來,真有視死如歸之概。說也奇怪,長毛望見﹁曾﹂字旗幟,先就心慌,往往不戰而遁;但是,這一營也只能自保,要想進擊破敵,實力懸殊過甚。到底無能為力。

  只是王有齡卻對這一營寄以莫大的期望,特別下令仁和知縣吳保豐,將安置在城隍山上的一尊三千斤重的大炮,費盡力量,移運到曾得勝營裡,對準長毛的壁壘,大轟特轟。這一帶長毛倒是絕跡了,但仍無法直通江邊,因為大炮射程以外,長毛仍如牛毛,重重隔阻,處處填塞,始終殺不開重圍。

  就在這時候,抓住一名奸細||奸細極易分別,因為城裡的人,不是面目浮腫,就是骨瘦如柴,走路挪不了三寸,說話有氣無力;如果遇到一個氣色正常,行動舒徐,說話不必側耳就可以聽得清楚的,必是從城外混進來的;這樣一座人間地獄,還有人跳了進來,其意何居?不問可知。

  果然,抓住了一頓打,立刻打出了實話,此人自道是長毛所派,送一封信來給饒廷選部下的一外營官,約定裡應外合的日期。同時也從他口中得到一個消息,說錢塘江中,停泊了十幾號大船,滿裝糧食。這不問可知,是胡雪巖的糧船到了;王有齡陡覺精神一振,當即去看杭州將軍瑞昌,商量如何殺開一條血路,能讓江中的糧食運入城內?

  不須多作商量,便有了結果,決定請副都統傑純,當此重任。事實上怕也只有此人堪當重任||傑純是蒙古人,他祖先駐防杭州,早有好幾代;傑純本人是正六品驍騎校出身,武藝嫻熟,深得軍心,積功升到正四品的協領,頗為瑞昌所倚重。

  咸豐十年春天,杭州城第一次為長毛轟破,瑞昌預備自刎殉國;傑純勸他不必輕生,認為安徽廣德來的敵軍,輕騎疾進,未有後繼,不足為憂,不妨固守待援。瑞昌聽了他的話,退守滿營;營盤在西湖邊上,實際是一座子城,俗稱滿城。因為防禦得法,長毛連攻六天,勞而無功;傑純的長子守城陣亡,傑純殮而不哭,認為長子死得其所,死得其時。

  到了第七天,張玉良的援兵到了;傑純怒馬突出,當者披靡,配合援軍,大舉反攻,將長毛逐出城外十幾里。以此功勞,賞戴花翎,升任為寧夏副都統,但仍舊留在杭州,成了瑞昌的左右手。

  這次杭州再度吃緊,傑純戰功卓著,賜號巴圖魯,調任乍浦副都統,這是海防上的一個要缺;但乍浦已落入長毛手中,所以仍舊留防省城。杭州十城,最關緊要的就是北面的武林門和南門的鳳山門;鳳山門原由王有齡親自坐鎮,這一陣因為嘔血過多,氣衰力竭,才改由傑純防守||胡雪巖的糧船,就泊在鳳山門外的江面;讓傑純去殺開一條血路,亦正是人和地理,兩皆相合的順理成章之事。

  圍鳳山門的長毛主將叫做陳炳文,照太平天國的爵位,封號稱為﹁朗天義﹂。他本來要走了||長毛的軍糧,亦漸感不敷;李秀成已經擬定行定計劃,回蘇州度歲,預備明年春天,捲土重來。但陳炳文已從城裡逃出來的難民口中,得知城內絕糧,已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所以翻然變計,堅持不走;同時也知道城內防守,以鳳山門為重點,因而又厚集兵力,一層夾一層,直到江邊,彈丸之地,集結了四萬人之多。

  等到糧船一到,遙遙望見,陳炳文越發眼紅,一方面防備城內會衝出來接糧;一方面千方百計想攻奪糧船,無奈江面遼闊,而華爾的部下防守嚴密,小划子只要稍稍接近,便是一排搶過來,就算船打不沉,人卻非打死打傷不可。一連三日,無以為計;最後有人獻策,依照赤壁鏖兵,大破曹軍的辦法,用小船滿載茅柴,澆上油脂,從上游順流而下,火攻糧船。

  陳炳文認為此計可行。但上游不是自己的戰區,需要派人聯絡;又要稟報忠王裁奪,不是一兩天所能安排停當的。同時天氣回暖,風向不定,江面上有自己的許多小划子;萬一弄巧成拙,惹火燒身,豈不糟糕?因而遲疑未發。就在這時候,糧船上卻等不得了。

  因為一連三天的等待,胡雪巖度日如年,眠食俱廢。而護航洋兵的孔聯絡官,認為身處危地,如果不速作鼾,後果不堪設想,不斷催促胡雪巖,倘或糧食無法運上陸地,就應依照原說,改航寧波。沙船幫的李慶山口中不言,神色之間亦頗為焦急,這使得胡雪巖越發集躁,雙眼發紅,終日喃喃自語,不知說些什麼,看樣子快要發瘋了。

  ﹁得隆哥,﹂蕭家驥對胡雪巖勸慰無效,只好跟李得隆商議,﹁我看,事情不能不想辦法了。這樣﹃屏﹄下去要出事。﹂﹁是啊!我也是這樣在想。不過有啥辦法呢?困在江心動彈不得。﹂李得隆指著岸上說:﹁長毛像螞蟻一樣;將一座杭州城,圍得鐵桶似的,城裡的人,怎麼出得來?﹂

  ﹁就是為了這一點。我想,城裡的人出不來,只有我們想法子進城去,討個確實口信;行就行,不行的話,胡先生也好早作打算。這樣癡漢等老婆一船,等到哪一天為止?﹂

  李得隆也是年輕性急,而且敢冒險的人,當然贊成蕭家驥的辦法;而且自告奮勇,願意泅水上岸,進城去通消息。﹁得隆哥,﹂蕭家驥很平靜地說:﹁這件事倒不是講義氣,更不是講客氣的。事情要辦得通;你去我去都一樣,只看哪個去合適?你水性比我好,人比我靈活,手上的功夫,更不是我比得了的||。﹂

  ﹁好了,好了!﹂李得隆笑道,﹁你少捧我!前面捧得越高,後面的話越加難所;你老實說,我能不能去?﹂﹁不是我有意繞彎子說話,這種時候,雜不得一點感情意氣,自己好弟兄,為啥不平心靜氣把話說清楚。我現在先請問你,得隆哥,你杭州去過沒有?你曉得我們前面的那個城門叫啥?﹂

  ﹁不曉得。我杭州沒有去過。﹂

  ﹁這就不大相宜了。杭州做過宋朝的京城,城裡地方也蠻大的。不熟,尋不著;這還在其次,最要緊的一點是,你不是聽胡先生說過,杭州城裡盤查奸細嚴得很;而且因為餓火中燒,不講道理。得隆哥,﹂蕭家驥停了一下說:﹁我說實話,你不動氣。你的脾氣暴躁;口才不如我。你去不大相宜!﹂李得隆性子直爽,服善而肯講道理,聽蕭家驥說得不錯,立即答道:﹁好!你去。﹂

  於是兩個人又商量了如何上岸;如何混過長毛的陣地;到了城下,如何聯絡進城,種種細了,大致妥當,才跟胡雪巖去說明其事。

  ﹁胡先生!﹂是由李得隆開口,﹁有件事稟告你老人家,事情我們都商量好了,辰光也不容我們再拖下去了,我說了,請你老人家照辦,不要駁回。請你寫封信給王撫台,由家驥進城去送。﹂

  李得隆其實是將胡雪巖看錯了。他早就想過,自己必須坐守,免得城裡千辛萬苦派出人來,接不上頭,造成無可挽救的錯失;此外,只要可能,任何人都不妨進城通消息。所以一聽這話,神態馬上變過了。

  ﹁慢慢來!﹂他又恢復了臨大事從容不亂的態度;比起他這兩天的坐臥不寧來,判若兩人,﹁你先說給我聽聽,怎麼去法?﹂

  ﹁泅水上去||。﹂

  ﹁不是,不是!﹂第一句話就讓他大搖其頭,﹁濕淋淋一身,就不凍出病來,上了岸怎麼辦?難道還有客棧好投,讓你烤乾衣服?﹂

  ﹁原是要見機行事。﹂

  ﹁這時候做事,不能說碰運氣了。要想停當再動手。﹂胡雪巖說,﹁你聽我告訴你。﹂他也實在沒有什麼腹案,不過一向機變快,一路想,一路說,居然就有了一套辦法||整套辦法中,最主要的一點是,遇到長毛,如何應付?胡雪巖教了他一條計策:冒充上海英商的代表,向長毛兜售軍火。

  ﹁好在你會說英文,上海洋行的情形也熟;人又聰明,一定裝得像。﹂胡雪巖說:﹁你要記住,長毛也是土裡土氣的,要拿外國人唬他。﹂

  ||交代停當,卻不曾寫信;這也是胡雪巖細心之處,怕搜到了這封信,大事不成,反惹來殺身之禍。但見了王有齡,必須有一樣信物為憑;手上那個金戒指本來是最真確的,又怕長毛起眼劫掠,胡雪巖想了半天,只有用話來交代了。﹁我臨走的時候,王撫台跟我談了好些時候,他的後事都託了我。他最鍾愛的小兒子,名叫苕雲,今年才五歲,要寄在我名下;我說等我上海回來再說。這些話,沒有第三個人曉得,你跟他說了,他自然會相信是我請你去的。﹂

  這是最好的徵信辦法,蕭家驥問清楚了﹁苕雲﹂二字的寫法,緊記在心。但是,一時還不能走;先要想辦法找隻小船。

  小船是有,過往載運逃難的人的渡船,時有所見,但洋兵荷槍實彈,在沙船上往來偵伺,沒有誰敢駛近。這就要靠李得隆了,借了孔聯絡官的望遠鏡,看準遠遠一隻空船;泅水迎了上去,把著船舷,探頭見了船老大,先不說話,身上摸出水淋淋的一塊馬蹄銀,遞了過去;真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很順利地雇到了船。

  這是天色將暮,視界不明,卻更易混上岸去;胡雪巖親自指點了方向,就在將要開船時,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喂,喂,船老大,你貴姓?﹂

  船老大指指水面:﹁我就姓江。﹂

  ﹁老江,辛苦你了。﹂胡雪巖說:﹁你拿我這位朋友送到岸,回來通個信給我,我再送你十兩銀子。決不騙你;如果騙你,教我馬上掉在錢塘江裡,不得好死。﹂

  聽他罰得這麼重的咒,江老大似乎頗為動容,﹁你老爺貴姓?﹂他問。

  ﹁我姓王。﹂

  ﹁王老爺,你老人家請放心;我拿這位少爺送到了,一定來報信。﹂

  ﹁拜託、拜託!﹂胡雪巖在沙船上作揖,﹁我備好銀子在這裡等你,哪怕半夜裡都不要緊,你一定要來!你船上有沒有燈籠?﹂

  ﹁燈籠是有的。﹂江老大也很靈活,知道他的用意,﹁晚上如果掛出來,江風一吹,馬上就滅了。﹂

  ﹁說得有理。來,來,索性﹃六指頭搔癢﹄,格外奉承你了。﹂胡雪巖另外送他一盞燃用﹁美孚油﹂的馬燈,作為報信時掛在船頭的信號,免得到時洋兵不明就裡,誤傷了他。

  等蕭家驥一走,李得隆忍不住要問,何以要這樣對待江老大,甚至賭神罰咒,唯恐他不信似的。是不是不放心蕭家驥?

  ﹁已經放他出去了,沒有什麼不放心。﹂胡雪巖說,﹁我是防這個船老大;要防他將人送到了,又到長毛那裡去密告討賞。所以用十兩銀子拴住他的腳,好教他早早回來。這當然要罰咒,不然他不相信。﹂

  ﹁胡先生,實在服了你了,真正算無遺策。不過,胡先生,你為啥又說姓王呢?﹂

  ﹁這另外有個緣故,錢塘江擺渡的都恨我;說了真姓要壞事。你聽我說那個緣故給你聽;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胡雪巖,還在錢莊裡學生意,有一次奉命到錢塘江南岸的蕭山縣去收一筆帳款;帳款沒有收到,有限的幾個盤纏,卻在小菜館裡擲骰子輸得只剩十個擺渡所需的小錢。

  ﹁船到江心,收錢了。﹂胡雪巖說,﹁到我面前,我手一伸進衣袋裡,拿不出來了。﹂

  ﹁怎麼呢?﹂李得隆問。

  ﹁也叫禍不單行,衣袋破了個沿;十個小錢不知道什麼時候漏得光光。錢塘江的渡船,出了名的凶,聽說真有付不出擺渡錢,被推到江裡的事。當時我自然大窘,只好實話實說,答應上岸到錢莊拿了錢來照補。叫啥說破了嘴都無用,硬要剝我的衣服。﹂

  ﹁這麼可惡!﹂李得隆大為不平,﹁不過,難道一船的人,都袖手旁觀?﹂

  當然不致於,有人借了十文錢給他,方得免褫衣之辱。但胡雪巖經此刺激,上岸就發誓:只要有一天得意,力所能及,一定買兩隻船;雇幾個船夫,設置來往兩岸不費分文的義渡。﹁我這個願望,說實話,老早就可以達到。哪知道做好事都不行!得隆,你倒想想看,是啥道理?﹂

  ﹁這道理好懂。有人做好事,就有人沒飯吃了。﹂﹁對!為此錢塘江擺渡的,聯起來來反對我,不准我設義渡。後來幸虧王撫台幫忙。﹂

  那時王有齡已調杭州知府,不但私人交情,幫胡雪巖的忙義不容辭;就是以地方官的身分,為民造福,獎勵善舉,亦是責無旁貸的事。所以一方面出告示不准靠擺渡為生的人,阻撓這件好事;一面還為胡雪巖請獎。

  自設義渡,受惠的人,不知凡幾;胡雪巖縱非沽名釣譽,而聲名洋溢,就此博得了一個﹁胡善人﹂的美名。只是錢塘江裡的船家,提起﹁胡善人﹂,大多咬牙切齒,此所以他不肯對江老大透露真姓。

  小小的一個故事,由於胡雪巖心情已比較開朗,恢復了他原有的口才,講得頗為風趣,所以李得隆聽得津津有味,同時也更佩服了。

  ﹁胡先生,因果報應到底是有的。就憑胡先生你在這條江上,做下這麼一樁好事;應該決不會在這條江上出什麼風險。我們大家都要託你的福。﹂

  這兩句話說得很中聽,胡雪巖喜逐顏開地說:﹁謝謝!謝謝!一定如你金口。﹂

  不但胡雪巖自己,船上別的人,也都受了李得隆那幾句話的鼓舞,認為有善人在船,必可逢凶化吉。因而也就一下子改變了前兩天那種坐困愁城,憂鬱不安,令人彷彿透不過氣來的味道;晚飯桌上,興致很好,連不會喝酒的李得隆也願意來一杯。

  ﹁說起來鬼神真不可不信。﹂孔聯絡官舉杯在手,悠閒地說,﹁不過行善要不教人曉得,才是真正做好事;為了善人的名聲做好事,不足為奇。﹂

  ﹁不然。人人肯為了善人的名聲,去做好事,這個世界就好了。有的人簡直是﹃善棍﹄。﹂胡雪巖說,﹁這就叫﹃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

  ﹁什麼叫﹃善棍﹄?﹂李得隆笑道,﹁這個名目則是第一次聽見。﹂

  ﹁善棍就是騙子。借行善為名行騙,這類騙子頂頂難防。不過日子一久,總歸瞞不過人。﹂胡雪巖說,﹁什麼事,一顆心假不了;有些人自以為聰明絕頂,人人都會上他的當;其實到頭來原形畢露,自己毀了自己。一個人值不值錢,就看他自己說的話算數不算數;像王撫台,在我們浙江的官聲,說實話,並不是怎麼樣頂好;可是現在他說不走,就不走,要跟杭州人同禍福,共存亡,就這一點上他比何制台值錢得多。﹂

  話到這裡,大家不期而然地想到了蕭家驥,推測他何時能夠進城?王有齡得到消息,會有什麼舉動?船上該如何接應?

  ﹁舉動是一定會有舉動的。不過||,﹂胡雪巖忽然停杯不飲,容顏慘淡,好久,才歎口氣說:﹁我實在想不出,怎樣才能將這批米運上岸;就算殺開一條血路,又哪裡能夠保得住這條糧道暢通?﹂

  ﹁胡先生,有個辦法不曉得行不行?﹂李得隆說:﹁杭州不是有水城門嗎?好不好弄幾條小船,拿米分開來偷運進城?﹂﹁只怕不行||。﹂

  話剛說得半句,只聽一聲槍響;隨即有人喊道:﹁不能開槍,不能開槍;是報信的來了。﹂

  於是胡雪巖、李得隆紛紛出艙探望,果然,一點星火,冉冉而來;漸行漸近,看出船頭上掛的是盞馬燈。等小船靠近,李得隆喊一聲:﹁江老大!﹂

  ﹁是我。﹂江老大答應著,將一根纜索拋了過來。

  李得隆伸手接著,繫住小船,將江老大接了上來,延入船艙;胡雪巖已將白花花一錠銀子擺在桌上了。

  ﹁那位少爺上岸了。﹂江老大說,﹁我來交差。﹂﹁費你的心。﹂胡雪巖將銀子往前一推,﹁送你做個過年東道。﹂

  ﹁多謝,多謝。﹂江老大將銀子接到手裡,略略遲疑了一下才說:﹁王老爺,有句話想想還是要告訴你:那位少爺一上岸,就教長毛捉了去了。﹂

  捉去不怕,要看如何捉法?胡雪巖很沉著地問:﹁長毛是不是很凶?﹂

  ﹁那倒還好。﹂江老大說,﹁這位少爺膽子大,見了長毛不逃;長毛對他就客氣點了。﹂

  胡雪巖先就放了一半心,順口問道:﹁城裡有啥消息?﹂﹁不曉得,﹂江老大搖搖頭,面容頓見愁苦,﹁城裡城外像兩個世界。﹂

  ﹁那末城外呢?﹂

  ﹁城外?王老爺,你是說長毛?﹂

  ﹁是啊!長毛這方面有啥消息?﹂

  ﹁也不大清楚。前幾天說要回蘇州了;有些長毛擺地攤賣搶來的東西,三文不值兩文,好像急於脫貨求現;這兩天又不聽見說起了。﹂

  胡雪巖心裡明白,長毛的軍糧亦有難乎為繼之勢:現在是跟守軍僵持著,如果城裡有糧食接濟,能再守一兩個月,長毛可以不戰自退。但從另一方面看,長毛既然缺糧,那末這十幾船糧食擺在江面上,必啟其覬覦之心,如果調集小船,不顧死命來撲,實在是件很危險的事。因此,這晚上他又急得睡不著,心心念念只望蕭家驥能夠混進城去,王有齡能夠調集人馬殺開一條血路,保住糧道;只要爭到一天的工夫,就可以將沙船撐到岸邊,卸糧進城。

  蕭家驥果然混進城了。

  被捕之時,長毛就對他﹁另眼相看﹂;因為凡是被擄的百姓,沒有不嚇得瑟瑟發抖的。只有這個﹁新傢伙﹂||長毛對剛被擄的百姓的通稱||與眾不同。因此別的﹁新傢伙﹂照例雙手被縛,這個的辮子跟那個的辮子結在一起,防他們﹁逃長毛﹂;對蕭家驥卻如江老大所說的,相當﹁客氣﹂,押著到了﹁公館﹂,問話的語氣亦頗有禮貌。

  ﹁看你樣子,是外路來的。你叫什麼名字,幹什麼行當?﹂一個黃衣黃帽,說湖北話的小頭目問。

  ﹁我姓蕭,從上海來。﹂蕭家驥從容答道:﹁說實話,我想來做筆大生意。這筆生意做成功,杭州城就再也守不住了。﹂那小頭目聽他口氣不凡,頓時肅然起敬,改口稱他:﹁蕭先生,請問是什麼大生意?怎麼說這筆生意成功,他們杭州就會守不住?﹂

  ﹁這話我實在不能跟你說。﹂蕭家驥道:﹁請你送我去見忠王。﹂

  ﹁忠王不知道駐駕在哪裡?我也見不著他,只好拿你往上送。不過,蕭先生,﹂那小頭目躊躇著說:﹁你不會害我吧?﹂﹁怎麼害我?﹂

  ﹁如果你說的話不實在,豈不都是我的罪過?﹂

  蕭家驥笑了。見此人老實可欺,有意裝出輕視的神色,﹁你的話真教人好笑?你怎麼知道我的話不實在;我在上海住得好好的,路遠迢迢跑到這裡來幹什麼?跟你實說吧,我是英國人委託我來的,要見忠王,有大事奉陳。﹂他突然問道:﹁請問尊姓大名?﹂

  ﹁我叫陸德義。﹂

  ﹁見了忠王,我替你說好話,包有重賞。﹂李秀成治軍與其他洪楊將領,本自不同,一向注重招賢納士;所以陸德義聽了他這話,越發不敢怠慢,﹁蕭先生,﹂他很誠懇地答道:﹁多蒙你好意,我先謝謝。不過,今天已經晚了,你先住一夜;我一面派人稟報上頭,上頭派人來接。你看好不好?﹂

  這也不便操之過急,蕭家驥心想,先住一夜,趁這陸德義好相與,打聽打聽情形,行事豈不是更有把握?便即欣慰答道:﹁那也好。我就住一夜。﹂

  於是陸德義奉之為上賓,設酒款待。蕭家驥跑慣長江碼頭,而陸德義是漢陽人;因而以湖北近況為話題,談得相當投機。

  最後談到杭州城內的情狀,那陸德義倒真不失為忠厚人,愀然不樂,﹁真正是劫數!﹂他歎口氣說:﹁一想起來,教人連飯都吃不下。但願早早破城,杭州的百姓,還有生路;再這樣圍困著,只怕杭州的百姓都要死光了。﹂

  ﹁是啊!﹂蕭家驥趁機說道,﹁我來做這筆大生意,當然是幫你們,實在也是為杭州百姓好。不過,我也不懂,忠王破蘇州,大仁大義,百姓無不感戴。既然如此,何不放杭州百姓一條生路。﹂

  ﹁現在是騎虎難下了。﹂陸德義答道:﹁聽說忠王射箭進城,箭上有封招降的書信,說得極其懇切;無奈城裡沒有回音。﹂

  ﹁喔!﹂蕭家驥問道:﹁招降的書信怎麼說?﹂﹁說是不分軍民滿漢,願投降的投降,不願投降的遣散。忠王已經具本奏報﹃天京﹄,請天王准赦滿軍回北,從這裡到﹃天京﹄往返要二十幾日,﹃御批﹄還沒有因來。一等﹃御批﹄發回,就要派人跟瑞昌議和。那時說不定又是一番場面了。﹂陸德義說:﹁我到過好多地方,看起來,杭州的滿兵頂厲害。﹂

  這使得蕭家驥又想起胡雪巖的話,杭州只要有存糧,一年半載都守得住,因而也越發感到自己的責任重大,所以這一夜睡在陸德義的﹁公館﹂裡,一遍一遍設想各種情況,盤算著如何能夠取信於李秀成,脫出監視;如何遇到官軍以後,能夠使得他們相信他不是奸細,帶他進城去見王有齡?

  這樣輾轉反側,直到聽打四更,方始朦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突然驚醒,只聽得人聲嘈雜,腳步匆遽,彷彿出現了極大的變故。蕭家驥一驚之下,睡意全消,倏然坐起,凝神靜聽;聽出一句話:﹁妖風發了,妖風發了!﹂這句話似乎在哪裡聽過,蕭家驥咬緊了牙,苦苦思索,終於想到了,是沙船上無事,聽胡雪巖談過,長毛稱清軍為﹁妖﹂,﹁妖風發了﹂就是清軍打過來了。

  一想到此,又驚又喜,急忙起床,紮束停當;卻還不敢造次,推開一條門縫,往外張望,只見長毛蜂擁而出,手中的武器,種類不一,有紅纓槍、有白蠟桿、有大砍刀、也有洋槍||槍聲已經起了;雜著呼嘯之聲,忽遠忽近,忽東忽西,隨著風勢大小在變化,似乎清軍頗不少。

  怎麼樣?蕭家驥在心中自問;要脫身,此時是大好機會,但外面的情況不清楚,糊里糊塗投入槍林彈雨中,死了都只怕沒人知道,豈不冤枉?然而不走呢?別的不說,起碼要見李秀成,就不是一下子辦得到的;耽誤了工夫不說,也許陸德義就死在這一仗中,再沒有這樣一個講理的人可以打交道,後果更不堪設想。

  就在這樣左右為難之際,只見院子外面又閃過一群人,腳步輕,語聲也輕,但很急促,﹁快,快!﹂有人催促,﹁快﹃逃長毛﹄,逃到哪裡算哪裡?﹂

  ﹁逃長毛﹂是句很流行的話,蕭家驥聽胡雪巖也常將這三個字掛在口頭,意思是從長毛那裡逃走;而﹁逃到哪裡算哪裡﹂,更是一大啟示。﹁逃!﹂他對自己說,﹁不逃,難道真的要跟李秀成做軍火生意?﹂

  打定主意,更不怠慢;不過雖快不急,看清楚無人,一溜煙出了夾弄,豁然開朗,同時聞到飯香,抬頭一看,是個廚房。

  廚房很大,但似乎沒有人。蕭家驥仔細察看著,一步一步走過院落,直到灶前,才發現有個人生在灶下烤火;人極瘦,眼睛大,驟見之下,形容格外可怖,嚇得他倒退了兩步。那人卻似一個傻子,一雙雖大而失神的眼,瞅著蕭家驥,什麼表情都沒有。

  ﹁你是什麼人?﹂他問。

  ﹁你不要來問我!﹂那人用微弱的聲音答道:﹁我不逃!逃來逃去逃不出他們的手;聽天由命了。﹂

  聽得這話,蕭家驥的心涼了一半,怔怔地望著他,半晌無語。

  ﹁看你這樣子,不是本地人;哪裡逃來的?﹂

  看他相貌和善、而且說話有氣無力,生趣索然似的,蕭家驥便消除一恐怕戒備之心,老實答道:﹁我從上海來。﹂﹁上海不是有夷場嗎?大家逃難都要逃到那裡去,你怎麼反投到這裡來?﹂那人用聽起來空落落的絕望的聲音說:﹁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何苦?﹂

  ﹁我也是無法,﹂蕭家驥藉機試探,卻又不便說真話,﹁我有個生死至交,陷在杭州,我想進城去看他。﹂﹁你發瘋了!﹂那人說道,﹁杭州城裡人吃人,你那朋友,只怕早餓死了;你到哪裡去看他?就算看到了,你又不能救他;自己陷在裡頭,活活餓死。這打的是什麼算盤?真正氣數。﹂

  話中責備,正顯得本心是好的,蕭家驥決定跟他說實話,先問一句:﹁你老人家貴姓?﹂

  ﹁人家都叫我老何。﹂

  ﹁老何,我姓蕭,跟你老人家老實說吧,我是來救杭州百姓的||也不是我,是你們杭州城裡鼎鼎大名的一位善人做好事;帶了大批糧食,由上海趕來。教我到城裡見王撫台送信。﹂蕭家驥略停一下,擺出一切都豁出去的神態說:﹁老何,我把我心裡的話都告訴你,你如果是長毛一夥,算我命該如此,今年今月今日今時,要死在這裡。如果不是,請你指點我條路子。﹂

  老何聽他說完,沉思不語,好久,才抬起頭來;蕭家驥發覺他的眼神不同了,不再是那黯然無光,近乎垂死的人的神色,是閃耀著堅毅的光芒,彷彿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方寸眸子中似的。

  他將手一伸:﹁信呢?﹂

  蕭家驥愕然:﹁什麼信?﹂

  ﹁你不是說,那位大善人託你送信給王撫台嗎?﹂﹁是的。是口信。﹂蕭家驥說,﹁白紙寫黑字,萬一落在長毛手裡,豈不糟糕?﹂

  ﹁口信?﹂老何躊躇著,﹁口信倒不大好帶。﹂﹁怎麼?老何,﹂蕭家驥瞭解了他的意思:﹁你是預備代我去送信?﹂

  ﹁是啊?我去比你去總多幾分把握。不過,憑我這副樣子,說要帶口信給王撫台,沒有人肯相信的。﹂

  ﹁那這樣,﹂蕭家驥一揖到地,﹁請老何你帶我進城。﹂﹁不容易。我一個人還好混;像你這樣子,混不進去。﹂﹁那末,要怎樣才混得進去?﹂

  ﹁第一、你這副臉色,又紅又白,就像天天吃大魚大肉的樣子,混進城裡,就是麻煩。如果,你真想進城,要好好受點委屈。﹂

  ﹁不要緊!什麼委屈,我都受。﹂

  ﹁那好!﹂老何點點頭,﹁反正我也半截入土的了,能做這麼一件事,也值!先看看外頭。﹂

  於是靜心細看,人聲依舊相當嘈雜,但槍聲卻稀了。﹁官軍打敗了。﹂老何很有把握地說,﹁這時走,正好。﹂

  蕭家驥覺得這是件不可思議的事,聽一聽聲音,就能判斷勝負,未免過於神奇。眼前是重要關頭,一步走錯不得,所以忍不住問了一句:﹁老何,你怎麼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老何答道:﹁官軍餓得兩眼發黑,哪裡還打得動仗?無非衝一陣而已。﹂

  這就是槍聲所以稀下來的緣故了。蕭家驥想想也有道理,便放心大膽地跟著老何從邊門出了長毛的公館。

  果然,長毛已經收隊,滿街如蟻,且行且談且笑,一副打了勝仗的樣子。幸好長毛走的是大街,而老何路徑甚熟,盡從小巷子裡穿來穿去,最後到了一處破敗的財神廟,裡面是七八個乞兒,正圍在一起擲骰子賭錢。

  ﹁老何,﹂其中有一個說,﹁你倒沒有死!﹂

  老何不理他,向一個衣衫略為整齊些的人說:﹁阿毛,把你的破棉襖脫下來。﹂

  ﹁幹什麼?﹂

  ﹁借給這位朋友穿一穿。﹂

  ﹁借了給他,我穿啥?﹂

  ﹁他把他的衣服換給你。﹂

  這一說便有好些人爭著要換,﹁我來,我來!﹂亂糟糟地喊著。

  老何打定主意,只要跟阿毛換;他的一件破棉襖雖說略為整齊些,但厚厚一層垢膩,如屠夫的作裙,已經讓蕭家驥要作嘔了。

  ﹁沒有辦法。﹂老何說道:﹁不如此就叫不成功。不但不成功,走出去還有危險。不要說你,我也要換。﹂聽這一說,蕭家驥無奈,只好咬緊牙關,換上那件棉襖,還有破鞋破襪。蕭家驥只覺滿身蟲行蟻走般肉麻,自出娘胎,不曾吃過這樣的苦頭,只是已穿上身,就決沒有脫下來的道理。再看老何也找人換了一身衣服,比自己的更破更髒,別人沒來由也受這樣一分罪,所為何來?這樣想著,便覺得容易忍受了。

  ﹁阿毛!﹂老何又說:﹁今天是啥口令?﹂

  ﹁我不曉得。﹂

  ﹁我曉得。﹂有人響亮地回答,﹁老何,你問它做啥?﹂﹁自然有用處。﹂老何回頭問蕭家驥:﹁你有沒有大洋錢,摸一塊出來。﹂

  蕭家驥如言照辦;老何用那塊銀洋買得了一個口令。但是,﹁這是什麼口令呢?﹂蕭家驥問。

  ﹁進城的口令。﹂老何答道,﹁城雖閉了,城裡還是弄些要飯的出來打探軍情,一點用處都沒有。﹂

  在蕭家驥卻太有用了;同時也恍然大悟,為何非受這樣的罪不可?

  走不多遠,遙遙發現一道木城;蕭家驥知道離城門還有一半路程。他聽胡雪巖談過杭州十城被圍以後,王有齡全力企圖打開一條江路,但兵力眾寡懸殊,有心無力。正好張玉良自富陽撤退;王有齡立即派人跟他聯絡,採取步步為營的辦法,張玉良從江干往城裡紮營;城裡往江干紮營,紮住一座,堅守一座,不求速效而穩紮穩打,總有水到渠成,聯成一氣打開一線生路的時候。

  由於王有齡的親筆信,寫得極其懇切,說﹁杭城存亡,視此一舉,不可失機誤事,﹂所以張玉良不敢怠慢,從江干外堤塘一面打、一面紮營,紮了十幾座,遭到一條河,成了障礙,張玉良派人奪圍進城,要求王有齡派兵夾擊;同時將他紮營的位置,畫成明明白白的圖,一併送上。王有齡即時通知饒廷選調派大隊進城;誰知饒廷選一夜耽誤,洩潛心機密,李秀成連夜興工,在半路上築成一座木城,城上架炮。城外又築土牆,牆上鑿眼架槍,隔絕了張玉良與饒廷選的兩支人馬;而且張玉良因此中炮陣亡。

  這是胡雪巖離開杭州的情形,如今木城依舊,自然無法通過;老何帶著蕭著驥,避開長毛,遠遠繞過木城,終於見了城門。

  ﹁這是候潮門。﹂

  ﹁我曉得。﹂蕭家驥唸道:﹁﹃候潮﹄聽得﹃清波﹄響,﹃湧金﹄﹃錢塘﹄定﹃太平﹄。﹂

  這兩句詩中,嵌著杭州五個城門的名稱,只有本地人才知道;所以老何聽他一唸,浮起異常親切之感,枯乾瘦皺,望之不似人形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笑容,﹁你倒懂!﹂他說,﹁哪裡聽來的?﹂

  蕭家驥笑笑答道:﹁杭州我雖第一次來,杭州的典故我倒曉得很多。﹂

  ﹁你跟杭州有緣。﹂老何很欣慰地說,﹁一定順利。﹂

  說著話,已走近壕溝;溝內有些巡邏,溝外卻有人伏地貼耳,不知在幹什事?蕭家驥不免詫異卻步。

  ﹁這些是什麼人?﹂

  ﹁是瞎子。﹂老何答道,﹁瞎子的耳朵特別靈;地下再埋著酒罈子,如有啥聲音聽得格外清楚。﹂

  ﹁噢!我懂了。﹂蕭家驥恍然大悟,﹁這就是所謂﹃甕器﹄,是怕長毛挖地道,埋炸藥。﹂

  ﹁對了!快走吧,那面的兵在端槍了。﹂

  說著,老何雙手高舉急步而行;蕭家驥如法而施,走到壕溝邊才住腳。

  ﹁口令!﹂對面的兵喝問。

  ﹁日月光明。﹂

  那個兵不作聲了,走向一座軸驢,搖動把手,將一條矗立著的跳板放了下來,橫擱在壕溝上,算是一道吊橋。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8:55

蕭家驥覺得這個士兵,雖然形容憔悴,有氣無力,彷彿連話也懶得說似的,但依然忠於職守,也就很可敬了;由此便想:官軍的紀律,並不如傳說中那樣糟不可言。既然如此,何必自找麻煩,要混進城去。

  想到就說:﹁老何!我看我說明來意,請這裡駐守的軍官,派弟兄送我進去,豈不省事?﹂

  老何沉吟了一下答道:﹁守候潮門的曾副將,大家都說他不錯的;不妨試一試。不過,﹂老何提出警告:﹁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也是實話。到底怎麼回事,你自己曉得;不要前言不搭後語,自討苦吃。﹂

  ﹁不會,不會!我的話,貨真價實;那許多白米停在江心裡,這是假得來的嗎?﹂

  聽這一說,老何翻然改計,跟守衛的兵士略說經過,求見官長;於是由把總到千總,到守備,一層層帶上去,終於候潮門見到了饒廷選的副將曾得勝。

  ﹁胡道台到上海買米,我們是曉得的。﹂曾得勝得知緣由以後,這樣問道:﹁不過你既沒有書信,又是外路口音,到底怎麼回事,倒弄不明白;怎麼領你去見王撫台?﹂蕭家驥懂他的意思,叫聲:﹁曾老爺!請你搜我身子,我不是刺客;公然求見,當然也不是奸細。只為穿越敵陣,實在不能帶什麼書信,見了王撫台,我有話說,自然會讓他相信我是胡道台派來的。如果王撫台不相信,請曾老爺殺我的頭。我立一張軍令狀在你這裡。﹂

  ﹁立什麼軍令狀?這是小說書上的話。我帶你去就是。﹂曾得勝被蕭家驥逗得笑了;不過他的笑容比哭還難看。﹁是!﹂蕭家驥響亮地答應一聲,立即提出一個要求,﹁請曾老爺給我一身弟兄的棉軍服穿!﹂

  他急於脫卸那身又破又髒的衣服;但輕快不過片刻,一進了城,屍臭蒸熏,幾乎讓他昏倒。

  王有齡已經絕望了!一清早,傑純衝過一陣||就是蕭家驥聽到槍聲的那時刻;十幾船活命的白米等著去運,這樣的激勵,還不能激出士兵的力量來,又還有什麼人能開糧通道,求得一線生路?

  因此,他決定要寫遺折了:

  竊臣有齡前將杭城四面被圍,江路阻絕,城中兵民受困各情形,託江蘇撫臣薛煥,據情代奏,不識能否達到?現在十門圍緊,賊眾愈聚愈多,迭次督同饑軍,並密約江干各營會合夾擊,計大小晝夜數十戰,竟不能開通一線餉道。城內糧食淨盡,殺馬餉軍,繼以貓鼠,食草根樹皮,餓殍載道,日多一日,兵弁忍饑固守,無力操戈。初虞糧盡內變,經臣等涕泣拊循,均效死相從,絕無二志,臣等奉職無狀,致軍民坐以待斃,久已痛不欲生。

  寫到這裡,王有齡眼痛如割,不能不停下筆來。他這眼疾已經整一年了,先是﹁心血過虧,肝腸上逼,脾經受克,肺氣不好﹂,轉為﹁風火上炎﹂而又沒有一刻能安心的時候,以致眼腫如疣,用手一按,血隨淚下;見到的人,無不大駭。後來遇到一位眼科名醫,刀圭與藥石兼施,才有起色;但自圍城以來,舊疾復發,日重一日,王有齡深以為恨,性命他倒是早已置之度外,就這雙眼睛不得力,大是苦事。

  如果是其他文報,可以口授給幕友子侄代筆,但這通遺折,王有齡不願為人所見,所以強睜如針刺般疼痛的雙眼,繼續往下寫:

  臣殘喘尚存,總以多殺一賊,多持一日為念,泣思杭城經去年兵燹之後,戶鮮蓋藏,米糧一切,均由紹販運;軍餉以資該處接濟為多。金、蘭失陷後,臣等早經籌計,須重防以固寧紹一線餉源,乃始則飭寧紹台道張景渠,繼又迭飭運司莊煥文,記名道彭斯舉,各帶兵勇設防,均經王履廉議格不行;又復袒庇紳富,因之捐借俱窮,固執已見,諸事掣肘。臣等猶思設防堵御,查有廖守元與湖紳趙景賢,歷守危城,一載有餘,調署紹興府,竭籌佈置。乃違大紳不願設防之意,誣以通賊痛毆,履謙從旁袖手;比及城陷而走,卒致廖宗元城亡與亡,從此寧紹各屬,相繼失陷,而杭城已為孤注,無可解救矣!

  寫到這裡,王有齡一口怨氣不出,想到王履謙攜帶家眷輜重,由寧波出海到福建,遠走高飛,逍遙自在,而杭州全城百姓,受此亙古所無的浩劫;自己與駐防將軍瑞昌,縱能拼得一死報君主,卻無補於大局,因而又奮筆寫道:

  王履謙貽誤全局,臣死不瞑目。眼下餉絕援窮,危在旦夕,辜負聖恩,罪無可逭。惟求皇上簡發重兵,迅圖掃蕩,則臣等雖死之日,猶生之年。現在折報不通,以後更難傳達,謹將杭城決裂情形,合詞備兵折稿,密遞上海江蘇撫臣薛煥代繕具奏。仰聖瞻天,無任痛切悚惶之至。

  遺折尚未寫完,家人已經聞聲環集:王有齡看著奶媽抱著的五歲小兒子,膚色黃黑,骨瘦如柴,越發心如刀割,一慟而絕。

  等救醒過來,只見他的大兒子橘雲含著淚強展笑容,﹁爹!﹂他說,﹁胡大叔派人來了。﹂

  ﹁喔,﹂這無論如何是個喜信,王有齡頓覺有了精神。﹁在哪裡?﹂

  ﹁在花廳上等著。﹂橘雲說道:﹁爹也不必出去了,就請他上房來見吧!﹂

  ﹁也好。﹂王有齡說,﹁這時候還談什麼體制?再說,胡大叔派的人,就是自己人。請他進來好了。﹂他又問:﹁來人姓什麼?﹂

  ﹁姓蕭!年紀很輕,他說他是古應春的學生。﹂

  進上房,蕭家驥以大禮拜見。王有齡力弱不能還禮,只叫:﹁蕭義士,蕭義士,萬不敢當。﹂

  蕭家驥敬重他的孤苦忠節,依舊恭恭敬敬地一跪三叩首;只有由橘雲在一旁還了禮,然後端張椅子,請他在王有齡床前坐下。

  ﹁王大人!﹂

  蕭家驥只叫得這一聲,下面的話就說不出來了。這倒不是怯官,只為一路而來,所見所聞,是夢想不到的驚心慘目;特別是此一刻,王家上下,一個個半死不活,看他們有氣無力地飄來飄去,真如鬼影幢幢,以致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此身究竟是在人間,還是在地獄?因而有些神志恍惚,一時竟想不起話從哪裡開頭?

  於是反主為客,王有齡先問起古應春:﹁令師我也見過,我們還算是乾親。想來他近況很好?﹂

  ﹁是,是。託福,託福!﹂

  等話出口,蕭家驥才發覺一開口就錯;王有齡眼前是這般光景,還有何福可託?說這話,豈不近乎譏諷?這樣想著,急圖掩飾失言,便緊接著說:﹁王大人大忠大義,知道杭州情形的人,沒有一個不感動的。都拿王大人跟何制台相比||。﹂

  這又失言了!何桂清棄地而逃,拿他相比,自是對照;然彷彿責以與杭州共亡似的。蕭家驥既悔且愧又自恨,所以語聲突住;平日伶牙利齒的人,這時變得笨嘴拙舌,不敢開口了。誰知道這話倒是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王有齡不但不以為忤;臉上反而有了笑容,﹁上海五方雜處,議論最多。﹂他問:﹁他們是怎麼拿我跟何制軍相比?﹂

  既然追問,不能不說,蕭家驥定定神答道:﹁都說王大人才是大大的忠臣。跟何制台一比,賢愚不肖,更加分明了。大家都在保佑王大人,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了。﹂﹁唉!﹂王有齡長長地舒了口氣,﹁有這番輿論,可見得公道自在人心。﹂他略停一下又問:﹁雪巖總有信給我?﹂﹁怕路上遇到長毛,胡先生沒有寫信,只有口信。﹂蕭家驥心想,胡雪巖所說,王有齡向他託孤的話,原是為了徵信之用;現在王有齡既已相信自己的身分,這話就不必再提,免得惹他傷心,所以接下來便談正題:﹁採辦的米,四天前就到了,停在江心;胡先生因為王大人曾交代,米船一到,自會派人跟他聯絡,所以不敢離開。一直等到昨天,並無消息;胡先生焦躁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特為派我冒險上岸來送信,請王大人趕快派兵,打通糧道,搬運上岸。﹂

  話還未完,王有齡雙淚直流,不斷搖頭,哽咽著說:﹁昨天就得到消息,今天也派兵出城了。沒有用!叫長毛困死了;困得一點氣力都沒有了。可望而不可即;有飯吃不到口,真教我死不瞑目。﹂

  說到這裡,放聲一慟;王家大小,亦無不搶天呼地,跟著痛哭。蕭家驥心頭一酸,眼淚汨汨而下,也夾在一起號啕。﹁流淚眼看流淚眼﹂,相互勸慰著收住了眼淚;蕭家驥重拾中斷話頭,要討個確實主意。

  問到這話,又惹王有齡傷心;這是唯一的一條生路,關乎全城數十萬生靈,明知可望而不可即,卻又怎麼能具此大決斷,說一聲:﹁算了!你們走吧!﹂

  不走等機會又如何?能辦得到這一點,自然最好;雖然畫餅不能充飢,但是望梅或可止渴,有這許多米停泊在錢塘江心,或者能激勵軍心,發現奇跡||王有齡見過這樣的奇跡,幼時見鄰家失火,有個病足在床的人,居然能健步衝出火窟。人到絕處想求生時,那份潛力的發生,常常是不可思議的。

  然而這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這許多米擺在那裡,長毛必起覬覦之心:就算他們自己不絕糧,但為了陷敵於絕境,亦必千方百計動腦筋不可,或明攻、或暗襲,只要有一於此,胡雪巖十之八九會葬身在錢塘江中,追隨伍子胥於地下,嗚咽朝夕,含恨千古。轉念到此,王有齡淒然下淚,搖頭長歎:﹁何苦﹃臨死還拉個墊背的﹄?蕭義士,你跟雪巖說:心餘力絀,坐以待斃。請他快走吧!﹂

  其實這倒是蕭家驥想討到的一句話;但聽王有齡說出口來,他反答應不下了。

  ﹁王大人!再籌劃籌劃看!﹂

  ﹁不用籌劃了。日日盼望,夜夜盤算;連想派個人跟雪巖聯絡,都不容易辦得到。唉,﹂王有齡痛心欲絕地說:﹁我什麼都不錯,只錯了兩件事,一件是當初有人勸我從城上築一條斜坡,直到江邊,派重兵把守,以保糧路,我怕深累民力,而且工程浩大,擔心半途而廢,枉拋民力,不曾採納。如今想來,大錯特錯。﹂

  這實在是個好辦法,有了這條路,當然也難免遭長毛的襲擊;但九次失敗,一次成功,城內亦可暫延殘喘,決不會像現在這樣被困得一點點生路都找不到。

  當然,這話要說出來,會更使王有齡傷心,所以只好反過來說,﹁那也不見得。﹂他說,﹁照我一路看到的情形,長毛太多,就有這條斜坡,也怕守不住。﹂

  ﹁這不去說他了。第二件事最錯!﹂王有齡黯然說道:﹁被圍之初,有人說該閉城,有人說要開城放百姓,聚訟紛紜,莫衷一是。我不該聽了主張閉城的人的話,當初該十門大開,放百姓去逃生才是正辦。﹂

  ﹁王大人,你老也不必懊悔了。說不定當初城門一開,長毛趁機會一衝,杭州早就不保。﹂

  ﹁原來顧慮的也就是這一點。總當解圍是十天半個月的事,大家不妨守一守;開城放百姓,會動搖軍心。哪知道,結果還是守不住。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我對不起杭州的百姓啊!﹂說到這道,又是一場號啕大哭;蕭家驥再次陪淚,而心裡卻已有了打算,哽咽著喊道:﹁王大人,王大人,請你聽我說一句。﹂

  等王有齡悲傷略減,蕭家驥提出一個辦法,也可以說是許諾;而實在是希望||希望糧船能再安然等待三天;更希望城內官軍能在這三天以內,殺出一條血路,運糧上岸。﹁但願如此!﹂王有齡強自振作著說,﹁我們內外和繼,盡這三天以內拚一拚命。﹂

  ﹁是!﹂為了鼓舞城內官兵,蕭家驥又大膽作了個許諾:﹁只要城內官兵能夠打到江邊,船上的洋兵一定會得接應;他們的人數雖不多,火器相當厲害,很得力的。﹂﹁能這樣最好。果然天從人願,杭州能夠解圍,將來洋兵的犒賞,都著落在我身上。多怕不行;兩萬銀子!﹂王有齡拍著胸脯說,﹁哪怕我變賣薄產來賠,都不要緊。﹂﹁是了。﹂蕭家驥站起身來說:﹁我跟王大人告辭;早點趕回去辦正事。﹂

  ﹁多謝你!蕭義士。﹂王有齡衷心感激地說:﹁杭州已不是危城,簡直是絕地;足下冒出生入死的大險來送信,這份雲天高義,不獨我王某人一個人,杭州全城的文武軍民,無不感激。蕭義士||﹂他一面說,一面顫巍巍地起身,﹁請受我一拜!﹂

  ﹁不敢當,不敢當!﹂蕭家驥慌忙扶住;﹁王大人,這是我義不容辭的事。﹂

  一個堅辭,一個非要拜謝,僵持了好一會,終於還是由王有齡的長子代父行禮;蕭家驥自然也很感動,轉念想到生離幾乎等於死別,不由得熱淚盈眶,喉頭梗塞,只說得一聲:﹁王大人,請保重!﹂扭頭就走。

  踉踉蹌蹌地出了中門,只聽裡面在喊:﹁請回來,請回來!﹂

  請了蕭家驥回去,王有齡另有一件大事相托;將他的﹁遺疏﹂交了給蕭家驥:﹁蕭義士!﹂這一次王有齡的聲音相當平靜:﹁請你交付雪巖保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只聽說杭州失守,就是我畢命之日;請雪巖拿我這道遺疏,面呈江蘇薛撫台,請他代繕出奏。這件事關乎我一生的結果,蕭義士我重重拜託了。﹂

  見他是如此肅穆鄭重的神情,蕭家驥不敢怠慢,重重地應一聲:﹁是!﹂然後將那道遺疏的稿子折成四疊,放入貼肉小褂子的口袋中;深怕沒有放得妥當會遺失,還用手在衣服外面按了兩下。

  ﹁喔,還有句話要交代,這道遺疏請用我跟瑞將軍兩個人的銜名出奏。﹂王有齡又說:﹁我跟瑞將軍已經約好了,一起殉節,決不獨生。﹂聽他侃侃而談,真有視死如歸的氣概;蕭家驥內心的敬意,掩沒了悲傷,從容拜辭,﹁王大人,﹂他說,﹁我決不負王大人的付託。但願這個稿子永遠存在胡先生手裡!﹂

  ﹁但願如此!﹂王有齡用低微但很清晰的聲音說:﹁再請你轉告雪巖,千萬不必為我傷心。﹂ 第三章


  胡雪巖豈有不傷心之理?接到王有齡的遺疏,他的眼圈就紅了;而最傷心的,則是王有齡已絕了希望。他可以想像得到,王有齡原來一心所盼的是糧船,只怕胡雪巖不能順利到達上海;到了上海辦來糧食,又怕不能衝破沿途的難關到達杭州。哪知千辛萬苦,將糧運到了,卻是可望而不可即,從此再無指望,一線希望消失,就是一線生機斷絕;﹁哀莫大於心死﹂,王有齡的心化成冰,有生之日,待死之時,做人到此絕境,千古所無,千古所悲。

  然而胡雪巖卻不能不從無希望中去找希望,希望在這三天中發生奇跡。這是個飄渺的希望;但就懸此飄渺的希望亦似乎不易||形勢在一夜之間險惡了;長毛一船一船在周圍盤旋,位置正在槍彈所夠不到的地方;其意何居,不言可知。

  因此,護送的洋兵,已在不斷催促,早作了結。﹁要請他們等三天,只怕很難。﹂李得隆說,﹁派去的人沒有回來,總要有了確實信息再說;這句話在道理上,他們就不願也沒奈何。現在家驥回來了,剛才一談杭州的情形,大家也都知道了。沒有指望的事,白白等在這裡冒極大的危險,他們不肯的。﹂

  ﹁無論如何要他們答應。來了一趟,就此回去,於心不甘。再說,有危險也不過三天;多大的危險也冒過了,何在乎這三天?﹂

  ﹁那就早跟他們說明白。﹂李得隆說,﹁沙船幫看樣子也不大肯。﹂

  ﹁只要洋兵肯了,他們有人保護,自然沒有話說。這件事要分兩方面做,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胡雪巖說:﹁請你們兩位跟聯絡的人去說:我有兩個辦法,隨他們挑||。﹂

  胡雪巖盤算著,兩個辦法夠不夠;是不是還有第三條兼籌並顧的路;想了半天,只有兩個辦法。

  ﹁第一個辦法,如果城裡能夠殺出一條血路,請他們幫忙打,王撫台犒賞的兩萬銀子,我一到上海就付;另外我再送一萬。如果有陣亡受傷的,撫恤照他們的營規加一倍。這樣等過實足三晝夜,如果沒有動靜,開船到寧波,我送三千銀子。﹂

  ﹁這算得重賞了。他們賣命也賣得過。﹂李得隆又問;﹁不過人心不同,萬一他們不肯,非要開船不可呢?﹂﹁那就是我的第二個辦法,他們先拿我推在錢塘江裡再開船。﹂

  胡雪巖說這話時,臉色白得一絲血色都沒有;李得隆、蕭家驥悚然動容,相互看看,久久無語。

  ﹁不是我嚇他們!我從不說瞎話,如果仁義義盡他們還不肯答應,你們想想,我除死路以外,還有什麼路好走?﹂

  由於胡雪巖不惜以身相殉的堅決態度,一方面感動了洋兵;一方面也嚇倒了洋兵,但通過聯絡官提出一個條件,要求胡雪巖說話算話,到了三天一過,不要再出花樣,拖延不走。

  ﹁盡人事而聽天命。﹂胡雪巖說,﹁留這三天是盡盡人事而已;我亦曉得沒用的。﹂

  話雖如此,胡雪巖卻是廢寢忘食,一心以為鴻鵠之將至,日日夜夜在船頭上凝望。江湖嗚咽,雖淹沒了他的吞聲的飲泣;但江風如剪,冬宵寒重,引發了他的劇烈的咳嗽,卻是連船艙中都聽得見的。

  ﹁胡先生,﹂蕭家驥勸他,﹁王撫台的生死大事,都在你身上,還有府上一家,都在盼望。千金之軀,豈可以這樣不知道愛惜?﹂

  晚輩而有責備之詞,情意格外殷切;胡雪巖不能不聽勸。但睡在舖上,卻只是豎起了耳朵,偶爾聽得巡邏的洋兵一聲槍響,都要出去看了明白。

  縱然度日如年,三天到底還是過去了;洋人做事,絲毫沒有通融,到了實足三晝夜屆滿,正是晚上八點鐘,卻非開船不可。

  胡雪巖無奈,望北拜了幾拜,權當生奠。然後痛哭失聲而去。

  到了甬江口的鎮海附近,才知道太平軍黃呈忠和范汝增,從慈溪和奉化分道進攻,寧波已經在兩天前的十一月初八失守。不過寧波有租界,有英美領事和英法軍艦;而且英美領事,已經劃定﹁外人居住通商區域﹂,正跟黃呈忠和范汝增在談判,不准太平軍侵犯。

  ﹁那怎麼辦?﹂胡雪巖有氣無力地說,﹁我們回上海?﹂﹁哪有這個道理?胡先生,你精神不好,這件事交給我來辦。﹂

  於是蕭家驥雇一隻小船,駛近一艘英國軍艦,隔船相語,軍艦上准他登船,同時見到了艦長考白脫。

  他的來意要跟楊坊開在寧波的商號聯絡;要求軍艦派人護送。同時說明,有大批糧食可以接濟寧波。

  這是非常受歡迎的一件事,﹁在﹃中立區﹄避難的華人,有七萬之多,糧食供應,成為絕大的問題;你和你的糧食來得正是時候。不過,我非常抱歉,﹂考白脫聳聳肩說:﹁眼前我還沒有辦法達成你的意願。你是不是可以在我船艦上住兩三天?﹂

  ﹁為什麼?﹂

  ﹁領事團正在跟佔領軍談判。希望佔領軍不侵犯中立區,同時應該維持市百。等談判完成,你的糧食可以公開進口;但在目前,我們需要遵守約定,不能保護任何中國人上岸。﹂﹁那末,是不是可以為我送一封信呢?﹂

  考白脫想了想答道:﹁可以你寫一封信,我請領事館代送。同時我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們的領事。﹂

  蕭家驥如言照辦。考白脫的處置也異常明快,派一名低級軍官,立即坐小艇登岸送信;同時命令他去謁見英國駐寧波的領事夏福禮,報告有大批糧食運到的好消息。

  為了等待覆信,蕭家驥很想接受考白脫的邀請,在他的軍艦上住了下來但又不放心自己的船,雖說船上有數十名洋兵保護,倘或與太平軍發生衝突,麻煩甚大。如果跟考白脫要一面英國國旗一掛,倒是絕好的安全保障,卻又怕屬於美國籍華爾的部下,認為侮辱而拒絕。

  左思右想,只有先回船守著再說。乃至起身告辭時,考白脫正好接到報告,知道有華爾的兵在,願意取得聯絡,請蕭家驥居間介紹。

  這一來無形中解消了他的難題,喜出望外,連聲許諾。於是由軍艦上放下一條救生艇,陪著一名英國軍官回到自己船上;洋兵跟洋兵打交道的結果,華爾的部下接受了英國的建議,糧船懸掛英國國旗,置於考白脫的保護之下。

  到這地步,算是真正安全了。蕭家驥自覺這場交涉辦得異常得意,興沖沖要告訴胡雪巖。到了艙裡一看,只見胡雪巖神色委頓異常,面色難看得很。

  ﹁胡先生,﹂他大驚問說,﹁你怎麼了?﹂

  ﹁我要病了。﹂

  蕭家驥探手去摸他的額頭,其燙無比,﹁已經病了!﹂他說,﹁趕快躺下來。﹂

  這一躺下就起不來了。燒得不斷譫語,不是喊﹁雪公﹂就是喊﹁娘﹂;病中神志不清,只記得已到了岸上,卻不知臥疾何處?有一天半夜裡醒過來,只見燈下坐著一個人,且是女人;背影苗條,似乎很熟,卻一時再也想不起來是誰?﹁我在做夢?﹂

  雖是低聲自語,自也驚動了燈下的人,她旋轉身來,扭亮了洋燈;讓胡雪巖看清了她的臉||這下真的像做夢了;連喊都喊不出來!

  ﹁你,你跟阿巧好像!﹂

  ﹁我就是阿巧!﹂她抹一抹眼淚強笑著,﹁沒有想到是我吧?﹂

  胡雪巖不答,強自抬起身子;力弱不勝,搖搖欲倒,阿巧趕緊上來扶住了他。

  ﹁你要做啥?是不是要茶水?﹂

  ﹁不是!﹂胡雪巖吃力地說,﹁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在做夢?這是哪裡;你是不是真的阿巧?﹂

  ﹁是啊!我是真的阿巧。我是特為來看你的;你躺下來,有話慢慢說。﹂

  話太多了,無從說起;其實是頭上昏昏沉沉地,連想都無從想起。胡雪巖只好躺了下來,仰臉望望帳頂,又側臉望望阿巧,先要弄清楚從得病到此刻的情形。

  ﹁人呢?﹂他沒頭沒腦地問。

  ﹁你是說那位蕭少爺?﹂阿巧答道,﹁他睡在外房。﹂在外房的蕭家驥,已經聽見聲音,急急披衣起床來探視,只見胡雪巖雖然形容憔悴,但眼中已有清明的神色,便又驚又喜地問道:﹁胡先生,你認不認得我?﹂

  ﹁你?﹂胡雪巖不解地問:﹁你不是家驥嗎?﹂﹁這位太太呢?﹂

  ﹁她是何姨太太。﹂胡雪巖反問一句:﹁你問這些做啥?倒像我連人都認不得似的。﹂

  ﹁是啊!﹂蕭家驥欣慰地笑道:﹁前幾天胡先生你真的不認得人。這場濕溫的來勢真兇,現在總算﹃扳﹄回來了。﹂﹁這麼厲害!﹂胡雪巖自己都有些不信,嚥著氣說:﹁我自己都想不到。幾天了?﹂

  ﹁八天了。﹂

  ﹁這是哪裡?﹂

  ﹁在英國租界上;楊老闆號子裡。﹂蕭家驥說,﹁胡先生你虛極了,不要多說話;先吃點粥,再吃藥。睡過一覺,明天有了精神,聽我們細細告訴你。﹂

  這﹁我們﹂很明顯地包括了阿巧姐,所以她接口說道:﹁蕭少爺的話不錯,你先養病要緊。﹂

  ﹁不要緊。﹂胡雪巖說,﹁我什麼情形都不知道,心裡悶得很。杭州怎麼樣?﹂

  ﹁沒有消息。﹂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8:55

胡雪巖轉臉想問阿巧姐時;她正站起身來,一面向外走,一面說道:﹁我去熱粥。﹂

  望著那依然裊裊婷婷的背影,再看到蕭家驥似笑非笑,有意要裝得不在意的詭秘神情,胡雪巖仍有相逢在夢中的感覺,低聲向蕭家驥問道:﹁她是怎麼來的?﹂

  ﹁昨天到的。﹂蕭家驥答道:﹁一到就來找我||我在師娘那裡見過她一次,所以認得。她說,她是聽說胡先生病重,特為趕來服侍的;要住在這裡。這件事師娘是知道的,我不能不留她。﹂

  胡雪巖聽得這話,木然半晌,方始皺眉說道:﹁你的話我不懂;想起來頭痛。怎麼會有這種事?﹂

  ﹁難怪胡先生。說來話長,我亦不太清楚;據她說,她看師娘,正好師娘接到我的來信,聽說胡先生病很重,她要趕來服侍。師娘當然贊成;請師父安排,派了一個人護送,坐英國輪船來的。﹂

  ﹁奇怪啊!﹂胡雪巖說:﹁她姓人可何,我姓古月胡;何家的姨太太怎麼來服侍我這個病人。﹂

  ﹁那還用說?當然是在何家下堂了。﹂蕭家驥說,﹁這是看都看得出來的,不過她不好意思說,我也不好意思打聽。回頭胡先生你自己問她就明白了。﹂

  這一下,大致算是瞭解了來龍去脈。他心裡在想,阿巧姐總不會是私奔;否則古應春夫婦不致派人護送她到寧波。但是||。

  ﹁但是,她的話靠得住靠不住?何以知道她是你師娘贊成她來的?﹂

  ﹁不錯!護送的人,就是我師父號子裡的出店老司務老黃。﹂胡雪巖放心了。老黃又叫﹁寧波老黃﹂,他也知道這個人。

  胡雪巖還想再細問一番,聽得腳步聲,便住口不語,望著房門口;門簾掀動,先望見的是阿巧姐的背影,她端著托盤,騰不出手來打門簾,所以是側著進來。

  於是蕭家驥幫著將一張炕兒橫擱在床中間,端來托盤,裡面是一罐香粳米粥,四碟清淡而精緻的小菜,特別是一樣糟蛋,為胡雪巖所酷嗜,所以一見便覺得口中有了津液,腹中也轆轆作響了。

  ﹁胡先生,﹂蕭家驥特地說明這些食物的來源,﹁連煮粥的米都是何姨太從上海帶來的。﹂

  ﹁蕭少爺,﹂阿巧姐接口說道:﹁請你叫我阿巧好了。﹂

  這更是已從何家下堂的明顯表示。本來叫﹁何姨太﹂就覺得刺耳,因而蕭家驥欣然樂從;不過為了尊敬胡雪巖,似乎不便直呼其名,只拿眼色向他徵詢意見。

  ﹁叫她阿巧姐吧。﹂

  ﹁是。﹂蕭家驥用親切中顯得莊重的聲音叫一聲:﹁阿巧姐!﹂

  ﹁嗯!﹂她居之不疑地應聲,真像是個大姐姐似的,﹁這才像一家人。﹂

  這話在他、在胡雪巖都覺得不便作何表示。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說,只垂著眼替胡雪巖盛好了粥,粥在冒熱氣,她便又嘬起滋潤的嘴唇吃得不太燙了,方始放下;然後從腋下抽出白手絹,擦一擦那雙牙筷,連粥碗一起送到胡雪巖面前,卻又問道:﹁要不要我來餵你?﹂

  這話提醒了蕭家驥,有這樣體貼的人在服伺,何必自己還站在這裡礙眼,便微笑著悄悄走出去。

  四隻眼睛都望著他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回眸,相視不語,怔怔地好一會,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紅,急忙低下頭去,順手拿起手絹,裝著擤鼻子去擦眼睛。

  胡雪巖也是萬感交集,但不願輕易有所詢問;她的淚眼既畏見人,他也就裝作不知,扶起筷子吃粥。

  這一吃粥顧不得別的了。好幾天粒米不曾進口,真是餓極了,唏哩呼嚕地吃得好不有勁;等他一碗吃完,阿巧已舀著一勺子在等了,一面替他添粥,一面高興地笑道:﹁賽過七月十五鬼門關裡放出來的!﹂

  話雖如此,等他吃完第二碗,便不准他再吃;怕病勢剛剛好轉,飽食傷胃。而胡雪巖意有未厭,說好說歹才替他添了半碗。

  ﹁唉!﹂放下筷子他感慨著說:﹁我算是飽了!﹂

  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杭州的情形,她亦深知,只是怕提起來惹他傷心,所以不理他的話,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

  ﹁阿巧,你不要走,我們談談。﹂

  ﹁我馬上就來。﹂她說,﹁你的藥煎在那裡,也該好了。﹂過不多久,將煎好了的藥送來。服侍他吃完,勸他睡下;胡雪巖不肯,說精神很好,又說腿上的傷疤癢得難受。﹁這是好兆頭。傷處在長新肉,人也在復原了。﹂她說,﹁我替你洗洗腳,人還會更舒服。﹂

  不說還好,一說胡雪巖覺得混身發癢,恨不得能在﹁大湯﹂中痛痛快快泡一泡才好||他也像揚州人那樣,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習慣。自從杭州吃緊以來,就沒有泡過﹁澡塘﹂;這次到了上海,又因為腿上有傷,不能入浴。雖然借助於古家的男傭抹過一次身,從裡到外換上七姑奶奶特喊裁縫為他現製的新衣服,但經過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擔憂受驚的冷汗,出了乾、乾了出,不知幾多次?滿身垢膩,很不舒服,實在想洗個澡,無奈萬無勞動阿巧姐的道理。

  他心裡這樣在想,她卻說到就做,已轉身走了出去,不知哪裡找到了一隻簇新的高腳木盆,提來一銚子的熱水,沖到盆裡;然後掀被來捉他的那雙腳。

  ﹁不要,不要!﹂胡雪巖往裡一縮,﹁我這雙腳從上海上船就沒有洗過,太髒了。﹂

  ﹁怕什麼?﹂阿巧姐毫不遲疑地,﹁我路遠迢迢趕了來,就是來服侍病人的;只要你好好復原,我比什麼都高興。﹂這兩句話在胡雪巖聽來,感激與感慨交並。兵荒馬亂,九死一生;想到下落不明的親人,快要餓死的杭州一城百姓,以及困在絕境,眼看著往地獄裡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齡,常常會自問:人生在世,到底為的什麼;就為了受這種生不如死的苦楚?現在卻不同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樂;是苦是樂,全看自己的作為。真是﹁太上感應篇﹂上所說的:﹁禍福無門,惟人自召﹂。

  這樣轉關念頭,自己覺得一顆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腦筋亦已靈活;本來凡事都懶得去想,此刻卻想得很多,想得很快。等阿巧姐替他將腳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抹身子。﹂

  ﹁這不大妥當。你身子虛,受不得涼。。﹂

  ﹁不要緊!﹂胡雪巖將枯瘦的手臂伸出來,臨空搗了兩下,顯得很有勁似地說:﹁我自己覺得已經可以起床了。﹂﹁瞎說!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將他的腳和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倒,而且還掖緊了棉被。

  ﹁真的。阿巧,我已經好了。﹂

  ﹁哪有這種事?這樣一場病,哪裡會說好就好?吃仙丹也沒有這樣靈法。﹂

  ﹁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哼!﹂阿巧微微撇著嘴,﹁你就會灌米湯。睡吧!﹂她用纖指一指,將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轉身,他的眼又睜開了。望著帳頂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卻只有阿巧好談。

  阿巧卻好久不來;他忍不住喊出聲來,而答應的卻是蕭家驥,﹁胡先生,﹂他說,﹁你不宜過於勞神。此刻半夜兩點鐘了,請安置吧!﹂

  ﹁阿巧呢?﹂胡雪巖問道:﹁她睡在哪裡?﹂

  做批發生意的大商號,備有客房客舖,無足為奇,但從不招待堂客;有些商家的客戶,甚至忌諱堂客,因為據說月事中的婦女會沖犯所供的財神。楊坊的這家招牌也叫﹁大記﹂,專營海鮮雜貨批發的商號,雖然比較開通,不忌婦女出入,但單間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蕭家驥代為安排,借住在大記的一個夥計家中,與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今天不行了,是輪到那夥計回家睡的日子;十天才有這麼一天,阿巧姐說:﹃人家噴噴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誤他們夫妻的恩愛?﹄那夥計倒很會做人,一再說不要緊;是阿巧姐自己不肯。﹂

  ﹁那末今天睡在哪裡呢?﹂

  ﹁喏,﹂蕭家驥指著置在一旁的一扇門板,兩張條凳說:﹁我已經預備好了,替她搭﹃起倒舖﹄。不過||。﹂他笑笑沒有再說下去。神情詭秘,令人起疑,胡雪巖當然要追問:﹁不過什麼?﹂

  ﹁我看這張床蠻大,不如讓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腳後頭。﹂蕭家驥又說,﹁她要這裡搭舖就為了服侍方便;睡在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嗎?﹂

  不知他是正經話,還是戲謔?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巖只有微笑不答。

  到最後,蕭家驥還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舖﹂;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舖設。等侍候病人服了藥,關好房門,胡雪巖開口了。

  ﹁你的褥子太薄,又沒有帳子,不知睡到我裡床來!﹂他拍拍身邊。

  正在卸妝的阿巧姐沒有說話,抱衾相就;不過為了行動方便,睡的是外床||寧波人講究床舖;那張黃楊木雕花的床極大,兩個人睡還綽綽有餘。裡床擱板上置一盞洋燈,||捻得小小的一點光照著她那個蔥綠緞子的緊身小夾襖;看在胡雪巖眼裡,又起了相逢在夢中的感覺。

  ﹁阿巧!你該講講你的事了吧?﹂

  ﹁說來話長。﹂阿巧很溫柔地說:﹁你這半夜也累了;剛吃過藥好好睡一覺。明天再談。﹂

  ﹁我現在精神很好。﹂

  ﹁精神好自然好。你聽,﹂阿巧姐說,﹁雞都在叫了。後半夜這一覺最要緊,睡吧!好在我人都來了,你還有什麼好急的?﹂

  這句話的意思很深,足夠胡雪巖想好半天。到底病勢初轉,精神不夠,很快地便覺得睏倦,一覺睡到天亮。

  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床料理,胡雪巖卻願她多睡一會;拖住她說:﹁天太冷,不要起來。我們好好談談。﹂﹁談什麼?﹂阿巧姐說,﹁但願你早早復原;回到上海再說。﹂﹁我昨天晚上想過了,只要這一次能平平安過去,我再也不做官了;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夠跟幾個好朋友常在一起敘敘,我就心滿意足了。﹂

  ﹁你只曉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帶怨懟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

  替他自己打算,當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內。言外之意,相當微妙;胡雪巖很沉著地不作表示,只是問說:﹁你是怎麼從何家出來的?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當然要告訴你的。不過你處處為朋友,聽了只怕心裡會難過。﹂

  她的意思是將何桂清當作胡雪巖的朋友||這個朋友現在慘不可言。只為在常州一念之差,落得個﹁革職拿問﹂的處分;遷延兩年,多靠薛煥替他支吾敷衍,然而﹁逃犯﹂的況味也受夠了。

  ﹁這種日子不是人過的。﹂阿巧姐喟歎著說:﹁人嘛是個黑人,哪裡都不能去;聽說有客人來拜,先要打聽清楚,來做什麼?最怕上海縣的縣大老爺來拜;防是來捉人的。﹃白天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這句俗語,我算是領教過了,真正一點不錯。我都這樣子,你想想本人心裡的味道?﹂﹁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

  ﹁他也常這樣說;不過說說而已,就是狠不下心來。現在||。﹂

  現在,連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也快不多了。從先帝駕崩,幼主嗣位,兩宮太后垂簾聽政,垂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氣象;為了激勵士氣,凡是喪師辱國的文武官員,都要嚴辦。最不利的是,曾國藩調任兩江都督,朝命統轄江蘇、安徽、江西、浙江四省軍務;四省官員,文到巡撫,武到提督,悉歸節制。何桂清曾經託人關說,希望能給他一個效力贖罪的機會,而得到的答覆只有四個字:﹁愛莫能助。﹂﹁半個月以前,有人來說,曾大人保了個姓李的道台,領兵來守上海。這位李道台,據說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撫台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門生,自然聽老師的話。薛撫台再想幫忙也幫不上了。為此之故||。﹂

  為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個最後的打算:家事已作了處分,姬妝亦都遣散,阿巧姐就是這樣下堂的。

  想想他待她不錯,在這個時候,分袂而去,未免問心不安。無奈何桂清執意不回;她也就只好聽從了。﹁那天,他也總要為你的後半輩子打算打算。﹂胡雪巖說:﹁不過,他剩下幾個錢,這兩年坐吃山空,恐怕所餘已經無幾。﹂﹁過日子倒用不了多少,都給人騙走了,這個說,可以替他到京走門路;那個說某某人那裡送筆禮。這種塞狗洞的錢,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巧姐說,﹁臨走以前,他跟我說,要湊兩千銀子給我。我一定不要。﹂

  ﹁你倒也夠義氣。不過,這種亂世,說老實話:求人不如求己。﹂

  ﹁我也不是毫無打算的,我有一隻小箱子託七姑奶奶替我收著;那裡面一點東西,總值三、五萬。到了上海我交給你。﹂﹁交給我做什麼?﹂胡雪巖問道:﹁我現在還沒心思來替你經營。﹂

  阿巧姐先不作聲,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彷彿有極要緊的事在思索似的。胡雪巖是從錢塘江遙別王有齡的那一刻,便有萬念俱灰之感,什麼事都不願、也不能想,因此懨懨成病,如今病勢雖已脫險,而且好得很快,但懶散如舊,所以不願去猜她的心事,只側著臉像面對著他所喜愛的古玉似的,恣意鑒賞。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8:55

算一算有六年沒有這樣看過她了。離亂六年,是一段漫長的歲月,多少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榮枯異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姐,只如隔了一夜做了個夢;當時形容清晰地浮現在腦際,兩相比較,有變了的,也有不變的。

  變得最明顯的是全體態,此刻豐腴了些;當時本嫌纖瘦,所以這一變是變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練了。

  不變的是她這雙眼中的情竟,依然那麼深,那麼純;似乎她心目中除了一個胡雪巖以外,連她自己都不關心。轉念到此,他那顆心就像冷灰發現一粒火星;這是火種復熾的開始,他自己都覺得珍貴得很。

  於是他不自覺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說:﹁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不是怕路上有什麼危險,膽子小;是我的心境。從杭州到寧波,一路上我的心冷透了;整天躺在床上在想,一個人為啥要跟另外一個人有感情?如果沒有感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著替他牽腸掛肚,所以我自己對自己說,將來等我心境平靜了,對什麼人都要冷淡些。﹂

  一口氣說到這裡,有些氣喘,停了下來;阿巧姐不曾聽出他的語氣未完,只當他借題發揮,頓時臉色大變。

  ﹁你這些話,﹂她問,﹁是不是特為說給我聽的?﹂﹁是的||。﹂說了這兩個字,胡雪巖才發覺她的神情有異;立刻明白她是誤會了,趕緊又接了一句:﹁這話我什麼人面前都沒說過;只跟你一人說,是有道理的。不曉得你猜得著,猜不著?﹂

  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於解釋誤會的態度,她是看出來的,心先放了一半,另一半要聽他下一句話如何?﹁你不要讓我猜了!你曉得的,賭心思,跟別人我還可以較量較量;在你面前差了一大截。﹂

  胡雪巖笑了,笑容並不好看;人瘦顯得口大,兩顆虎牙看上去像獠牙。但畢竟是高興的笑容,阿巧姐還是樂意看到的。

  ﹁你還是那樣會說話。﹂他正一正臉色說:﹁我特為談我的心境,是想告訴你的一句話;此刻我的想法變過了。﹂﹁怎麼變法?﹂

  ﹁人還是要有感情的。就為它受罪,為它死||。﹂一句話未完,一隻又軟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什麼話不好說;說這些沒輕重的話!﹂

  ﹁好,不說,不說。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胡雪巖問道:﹁你剛才好像在想心事?何妨跟我談談。﹂﹁要談的話很多。現在這樣子,你沒心思聽,我也沒心思說,一切都不必急,等你病養好了再說。﹂

  ﹁我的病一時養不好的。好在是||。﹂他想說﹁好在是死不了的﹂;只為她忌諱說﹁死﹂,所以猛然嚥住;停了一下又說:﹁一兩天我就想回上海。﹂

  ﹁那怎麼行?﹂

  ﹁沒有什麼不行。在寧波,消息不靈,又沒有事好做;好人都要悶出病來,怎麼會養得好病?﹂

  ﹁那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剛剛才有點好,數九寒天冒海風上路,萬一病勢反覆;在汪洋大海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那就是兩條人命。﹂

  ﹁怎麼呢?﹂

  ﹁你不想想,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除了跳海,還有什麼路好走?﹂

  是這樣生死相共的情分,胡雪巖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但是,他自己想想,只要飲食當心,加上阿巧姐細心照料,實在無大關礙。不過,若非醫生同意,不但不能塞阿巧姐的嘴,只怕蕭家驥也未見得答應。

  因此,他決定囑咐蕭家驥私下向醫生探問。但始終找不到機會;因為阿巧姐自起床以後,幾乎就不曾離開過他||天又下雪了,蕭家驥勸她就在屋子裡﹁做市﹂;就著一隻熊熊然的炭盆,煎藥煮粥做菜,都在那間屋裡。胡雪巖倒覺得熱鬧有趣,用杭州的諺語笑她是﹁螺螄殼裡做道場﹂;但也因此,雖蕭家驥就在眼前,卻無從說兩句私話。

  不過,也不算白耗功夫。蕭家驥一面幫阿巧姐做﹁下手﹂,幫她料理飯食,一面將這幾天的情形都告訴了胡雪巖。據說黃呈忠、范汝增跟英國領事夏福禮的談判很順利,答應盡力保護外僑;有兩名長毛侵襲英國教士,已經抓來﹁正法﹂。而且還佈告安民,准老百姓在四門以外做生意;寧波的市面,大致已經恢復了。

  ﹁得力的是我們的那批米。民以食為天,糧食不起恐慌,人心就容易安定。﹂蕭家驥勸慰似地說:﹁胡先生,你也可以稍稍彌補遺憾了。﹂

  ﹁這是陰功積德的好事。﹂阿巧姐接口說道:﹁就看這件好事,老太太就一定會有菩薩保佑,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胡雪巖不作聲。一則以喜,一則以悲;沒有什麼適當的話好表達他的複雜的心情。

  ﹁有句要緊話要告訴胡先生,那筆米價,大記的人問我怎麼算法?是賣了拆帳、還是作價給他們?我說米先領了去,怎樣算法,要問了你才能定規;如果他們不肯答應,我作不了主,米只好原船運回。大記答應照我的辦法;現在要問胡先生了。照我看,拆算比較合算!﹂

  ﹁不!﹂胡雪巖斷然答道:﹁我不要錢。﹂

  那末要什麼呢?胡雪巖要的是米;要的是運糧的船,只等杭州一旦克復,三天以內就要。他的用意是很容易明白;等杭州從長毛手裡奪了回來,必定餓殍載途,災民滿城,那時所需要的就是米。

  ﹁何必這麼做?﹂蕭家驥勸他;﹁胡先生,在商言商,你的算盤是大家佩服的,這樣做法,不等於將本錢﹃擱煞﹄在那裡。而況杭州克復,遙遙無期。﹂

  ﹁不見得。氣運要轉的。﹂胡雪巖顯得有些激動,﹁長毛搞的這一套,翻覆無常,我看他們不會久了。三、五年的功夫,就要完蛋。﹂

  ﹁三、五年是多少辰光,利上盤利,一擔米變成兩三擔米;你就為杭州百姓,也該盤算盤算。﹂

  ﹁話不錯!﹂胡雪巖又比較平靜了,﹁我有我的想法,第一、我始終沒有絕望,也許援兵會到,杭州城可以不破,如果糧道可以打通,我立刻就要運米去接濟,那時候萬一不湊手,豈不誤了大事;第二、倘或杭州真的失守,留著米在那裡,等克復以後,隨時可以啟運||這是一種自己安慰自己的希望;說穿了,是自己騙自己,總算我對杭州也盡到心了。﹂﹁這也有道理,我就跟大記去交涉。﹂

  ﹁這不忙。﹂胡雪巖問道:﹁醫生啥時光來?﹂﹁每天都是中飯以後。﹂

  ﹁那就早點吃飯;吃完了她好收拾。﹂胡雪巖又問阿巧姐,﹁等會醫生來了,你要不要迴避?﹂

  雖然女眷不見男客,但對醫生卻是例外,不一定要迴避;只是他問這句話,就有讓她迴避的意思,阿巧姐當然明白,順著他的心意答道:﹁我在屏風後面聽好了。﹂

  胡雪巖是知道她會迴避,有意這樣問她;不過她藏在屏風後面聽,調虎不能離山,在自己等於不迴避,還要另動腦筋。這也簡單得很,他先請蕭家驥替他寫信,佔住了他的手;然後說想吃點甜湯,要阿巧姐到廚房裡去要洋糖,這樣將她調遣了開去,就可以跟蕭家驥說私了。﹁家驥,你信不必寫了,我跟你說句話,你過來。﹂蕭家驥走到床前,他說:﹁我決定馬上回上海,你跟醫生說一說;我無論如何要走。﹂﹁為什麼?﹂蕭家驥詫異,﹁何必這麼急?﹂

  ﹁不為什麼?我就是要走。到了上海,我才好打聽消息。﹂胡雪巖又說,﹁本來我的心冷透了。今天一早跟阿巧談了半天,說實話,我的心境大不相同。我現在有兩件事,第一件是救杭州,不管它病入膏肓,我死馬要當活馬醫。第二件,我要做我的生意;做生意一步落不得後,越早到消息靈通的地方越好。你懂了吧?﹂

  ﹁第二點我懂,頭一點我不懂。﹂蕭家驥問道:﹁你怎麼救杭州?﹂

  ﹁現在沒法子細談。﹂胡雪巖有些張皇地望著窗外。這是因為苗條一影,已從窗外閃過,阿巧姐快進來了。胡雪巖就把握這短短的片刻,告誡蕭家驥跟醫生私底下﹁情商﹂,不可讓阿巧姐知道。

  是何用意,不易明瞭;但時機迫促,無從追問,蕭家驥只有依言行事。等胡雪巖喝完一碗桂圓洋糖蛋湯,阿巧姐收拾好了一切,醫生也就到了。

  那醫生頗負盛名,醫道醫德都高人一等。見胡雪巖人雖瘦弱,雙目炯炯有光,大為驚異,一夜之隔,病似乎去了一大半,他自承是行醫四十年來罕見之事。

  ﹁這自然是先生高明。﹂胡雪巖歉意地問:﹁先生貴姓?﹂﹁張先生。﹂蕭家驥一旁代答,順便送上一頂高帽子,﹁寧波城裡第一塊牌子;七世祖傳的儒醫。張先生本人也是有功名的人。﹂

  所謂﹁功名﹂,想起來是講過學的秀才,﹁失敬了!﹂胡雪巖說:﹁我是白丁。﹂

  ﹁胡大人太客氣了。四海之大,三品頂戴無論如何是萬人之上。﹂

  ﹁可惜不是一人之下。﹂胡雪巖自嘲著縱聲大笑。

  笑得太急,嗆了嗓子,咳得十分厲害;蕭家驥趕緊上去替他捶背,卻是越咳越凶,張醫生亦是束手無策,坐等他咳停。這一下急壞了阿巧姐;她知道胡雪巖的毛病,要抹咽喉,喝蜜水才能將咳嗽止住;蕭家驥不得其法,自然無效。蜜水一時無法張羅,另一點卻是辦得到,﹁蕭少爺,﹂她忍不住在屏風後面喊:﹁拿他的頭仰起來,抹抹喉嚨。﹂

  是嬌滴滴的吳儂軟語,張醫生不免好奇,轉臉張望;而且率直問道:﹁有女眷在?﹂

  醫生是什麼話都可以問,不算失禮;但蕭家驥卻很難回答,一面替胡雪巖抹著喉頭,一面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是!﹂

  張醫生欲語又止;等胡雪巖咳停了才切脈看舌苔,仔細問了飲食起居的情形,欣慰地表示:﹁病勢已經不礙,只須調養,大概半個月以後可以復原。﹂

  ﹁多謝,多謝!﹂胡雪巖拱拱手說:﹁家驥你陪張先生到你那裡開方子去吧!﹂

  蕭家驥會意,等開好方子,便談到胡雪巖想回上海的話。張醫生深為困惑,﹁病人連移動床舖都是不相宜的。﹂他問,﹁大病剛有轉機,何可這樣子輕率冒失?﹂

  ﹁實在是在上海有非他到場不可的大事要辦。﹂家驥說:﹁路上也只有一兩天的功夫,請張先生多開幾服調理藥帶去;格外當心照料,想來不礙。﹂

  ﹁照料!那個照料?萬一病勢翻覆,我又不在船上;你們怎麼辦。﹂

  ﹁是!﹂蕭家驥說,﹁那就只好算了。﹂而間壁的胡雪巖耳朵尖,聽了張醫生的話,已經有了主意,請他到上海出診,隨船照料。

  等張醫生開好方子,告辭上轎,阿巧姐自然也不必迴避了,胡雪巖便當著蕭家驥透露了他的意思。這個想法亦未始不可行;富室巨戶,多有這樣重金禮聘,專用車船奉迎的,但是眼前時地不同,阿巧姐和家驥都覺得不易辦到。﹁他肯去當然最好;就怕他不肯。﹂蕭家驥說:﹁第一、寧波的市面還不甚平靖,離家遠行,恐怕不放心;第二、快過年了,寧波人的風俗,最重過年團圓,在外頭做生意的,都要趕回家來,哪裡反倒有出遠門的?﹂

  ﹁過年還早,我一定趕年前送他回來。﹂胡雪巖又說:﹁說不說在我,肯不肯在他;你何妨去談一談。﹂

  ﹁那當然可以。我本來要到他清儀堂去撮藥;順便就看他。﹂

  ﹁原來他也開著藥店?﹂胡雪巖說,﹁那太好了!就是他不肯到上海,我也想跟他談談。﹂

  胡雪巖想開藥店是大家知道的;蕭家驥心中一動,點點頭說:﹁這倒或許會談得投機。﹂

  ﹁那是另外一回事,家驥,只要他肯去,他怎麼說,我們怎麼依他。還有,要投其所好。你懂我的意思吧?﹂﹁我懂,﹂蕭家驥笑道,﹁不過,恐怕要請了他來,你自己跟他談。﹂

  去了一個多時辰,蕭家驥回來了,說張醫生答應來吃晚飯,又說他喜歡字畫。問到邀他同行照料的話,蕭家驥表示還不便開口;又說最好由阿巧姐來說,因為這是不情之請,只有女眷相求,容易成功。

  ﹁這話也是。男人說話,一句就是一句,碰了釘子或者打了折扣,以後說話就不值錢了。阿巧,﹂胡雪巖問道:﹁你肯不肯說?﹂

  ﹁本來是不肯說的,女人的話就不值錢;碰釘子、打折扣都不要緊?真正氣數!不過||﹂她故意做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唉!不說又不行;只好我來出面了。﹂

  說停當了,要準備餚饌款客。胡雪巖認為不如到館子裡叫菜,比較鄭重;阿巧姐也想省事,自然贊成;但蕭家驥不甚同意,他肚子裡另有一番話,要避著胡雪巖跟阿巧姐說。﹁胡先生,這些小事,你不必操心了,我要跟阿巧姐去商量。阿巧姐,我陪你到他們廚房裡看了再說。﹂

  走到廊下僻處,估量著胡雪巖聽不見了,他站住腳,要問她一句話。

  ﹁阿巧姐,你是不是真的想幫胡先生辦成功這件事?﹂﹁是啊!本來我不贊成的,不過他一定要這樣做,我無論如何只有依他。﹂

  ﹁既然無論如何要依他,那末,我有句話說出來,你可不能動手。﹂

  ﹁不會的。你說好了。﹂

  ﹁姓張的很關心你。也不知道他怎麼打聽到的,曉得你姓何;何姨太長,何姨太短,不停地問。﹂說到這裡,蕭家驥停下來看她的臉色。

  她的臉色自然不會好看,氣得滿臉通紅:﹁這種郎中,狼心狗肺;殺千刀!﹂

  ﹁是不是?﹂蕭家驥很冷靜地說:﹁我知道你要動氣。﹂

  一句話提醒了阿巧姐,知道他還有未說出來的話;如果自己還是這樣子,那些話就聽不到了。轉念又想,總怪自己的身分尷尬,何姨太出現在姓胡的這裡,在人家看,當然也不是什麼好女人;既然如此,就不妨動動歪腦筋了。這樣轉著念頭,臉色自然就緩和了,﹁隨他去胡說八道,只要我自己行得正,坐得正好了。﹂她催促著,﹁你再說下去。﹂﹁只為胡先生不走不可;要走,就非姓張的一起走不可。所以,我只好耍記花槍。阿巧姐,你是明白人,又看在胡先生分上,一定不會怪我。﹂

  話風不妙,阿巧姐有些吃驚,不過戒心起在暗中:表面上又是一種態度:﹁不會,不會。我曉得你是為他。你說出來商量。﹂

  ﹁我在想,如果直言相談,說請他一起陪到上海;他一定不會答應。這話等他一出口,事情就僵了;所以我靈機一動,說是:﹃何姨太特為要我來奉請,晚上她親手做兩樣菜,請張先生喝酒。一定要請你賞光。﹄他很高興地答應了,說是﹃一定來,一定來!﹄﹂

  這用的是一條美人計,阿巧姐心裡當然不是味道;不過一想到是為胡雪巖,她自然就不會對蕭家驥介意,她很平靜地問道:﹁他還有什麼話?﹂

  ﹁自然還有話,他問我:﹃何姨太為什麼要請我?﹄我說:﹃是因為你看好了胡道台,略表謝意。另外還有件事求你。﹄他一再問我什麼事,我不肯說。回頭全要看你了。﹂

  阿巧姐點點頭,將他前後的話細想了一遍,心裡有了主意;只是有一點必須先弄清楚。

  ﹁問到我怎麼會在這裡?你是怎麼告訴他的?﹂﹁我說:﹃何姨太現在下堂了。她是胡道台的大姨子;蘇州現在淪陷在那裡,娘家回不去,只好來投奔至親。﹄他說:﹃怪不得!人在難中,談不到避嫌疑;大姨子照料妹夫的病,也是應該的。﹄﹂

  阿巧姐明白,所謂﹁大姨子﹂是意指她有個妹妹嫁做胡雪巖的偏旁;關係如此安排,是疏而親,親而疏,不但她穿房入戶,照料病人,可以說得過去,而且讓色迷迷的張郎中希望不絕,才會上鉤。

  阿巧姐十分欣賞蕭家驥的機智,但也不免好笑,﹁要死快哉!耐那哼想得出格介?﹂她用道道地地蘇州話笑著說。

  蕭家驥自己也笑了,﹁看起來,他是想跟胡先生做﹃連襟﹄;既然至親,無話不好談。﹂他提醒她說,﹁這齣戲包定唱得圓滿,不過,要不要先跟胡先生說好?你自己斟酌。﹂

  阿巧姐考慮結果,認為不可不說,亦不可全說。她是在風塵中打過滾的,男人的心,別樣摸不透;只有這一層上,她真是瞭如指掌。男人的氣量大,固然不錯,卻就是論到奪愛,不能容忍;因為這不但關乎妒意,還有面子在內。

  於是略略安排了酒食,找個蕭家驥不在眼前的機會,問胡雪巖說:﹁你是不是一定要姓張的郎中陪到上海?﹂﹁對!﹂胡雪巖答得斬釘截鐵,﹁他不陪去,你不放心。那就只好想辦法說動他了。﹂

  ﹁辦法,我跟蕭家驥商量好了。不過有句話說在前面,你要答應了,我們才好做。﹂

  一聽就知道話中有話,胡雪巖信得過他們兩人,落得放漂亮些,﹁不必告訴我。﹂他說:﹁你們覺得怎麼好,就怎麼做。﹂﹁唷,唷,倒說得大方。﹂阿巧姐用警告的口吻說:﹁回頭可不要小氣。﹂

  這就不能不好好想一想了。胡雪巖自負是最慷慨、最肯吃虧的人,所以對這﹁小氣﹂的兩字之貶,倒有些不甘承受。轉念又想,阿巧姐閱歷甚深,看男人不會看錯;看自己更不會看錯,然則說﹁小氣﹂一定有道理在內。

  他的心思,這時雖不如平時敏捷,但依舊過人一等,很快地想到蕭家驥從家回來那時,說話帶些吞吞吐吐,彷彿有難言之隱的神情,終於看出因頭了。

  於是他故意這樣說:﹁你看得我會小氣:一定是拿我什麼心愛的東西送他。是不是?﹂

  ﹁是啊,你有什麼心愛的東西?﹂

  ﹁只有一樣,﹂胡雪巖笑道:﹁是個活寶。﹂

  ﹁你才是活寶!﹂阿巧姐嫣然一笑;不再提這件事了。

  張醫生早早就來了。一到自然先看看病人,少不得也要客氣幾句;﹁多蒙費心,不知道怎麼樣道謝。謝過來吃頓便飯,真正千里鵝毛一片心;不過,我想總有補報的日子。張先生,我們交個朋友。﹂

  ﹁那是我高攀了。﹂張醫生說,﹁我倒覺得我們有緣,同樣的病,同樣的藥,有的一服見效,有的吃下去如石沉大海;這就是醫家跟病家有緣沒有緣的道理。﹂

  ﹁是的。﹂蕭家驥接口說道:﹁張先生跟我們都有緣。﹂﹁人生都是個緣字。﹂胡雪巖索性發議論,﹁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到寧波,到了寧波也不曾想到會生病,會承張先生救我的命||。﹂

  ﹁言重,言重!﹂張醫生說,﹁藥醫不死人,原是吉人天相,所以藥到病除,我不敢貪天之功。﹂

  就這時門簾一掀,連蕭家驥都覺得眼前一亮;但見阿巧姐已經著意修飾過了,雖是淡妝,偏令人有濃艷非凡之感。特別那一雙剪水雙瞳,眼風過處,不由得就吸住了張醫生的視線。

  蕭家驥知道阿巧姐跟胡雪巖的話說得不夠清楚詳細,深怕言語不符,露了馬腳,趕緊藉著引見這個因頭,將他們的﹁關係﹂再﹁提示﹂一遍。

  ﹁張先生,﹂他指著阿巧姐說:﹁這位就是何姨太;胡大人的大姨子。﹂

  胡雪巖幾乎笑出聲來。蕭家驥的花樣真多,怎麼編派成這樣一門親戚?再看阿巧姐,倒也不以為意;盈盈含笑地襝衽為禮,大大方方招呼一聲:﹁張先生請坐!﹂

  ﹁不敢當,不敢當。﹂張醫生急忙還禮,一雙眼睛卻始終捨不得向別處望一望。

  ﹁我們都叫何姨太阿巧姐。﹂蕭家驥很起勁地作穿針引線的工作,﹁張先生,你也這樣叫好了。﹂

  ﹁是,是!阿巧姐。﹂張醫生問道:﹁阿巧姐今年青春是?﹂﹁哪裡還有什麼青春?人老珠黃不值錢;今年三十二了。﹂﹁看不出,看不出。我略為懂一點相法;讓我仔細替阿巧姐看一看。﹂

  也不知是他真的會看相,還是想找個借口恣意品評?不過在阿巧姐自然要當他是真的,端然正坐,微微含笑,讓他看相;那副雍容自在的神態,看不出曾居偏房,更看不出來自風塵。

  張醫生將她從頭看到腳;一雙腳縮在裙幅之中看不見,但手是可以討來看的||看相要看手是通例;阿巧姐無法拒絕。本來男左女右,只看一隻,也索性大方些,將一雙手都伸了出來。手指像蔥管那樣,又長、又白、又細;指甲也長,色呈淡紅,像用鳳仙花染過似的,將張醫生看得恨不能伸手去握一握。

  ﹁好極了!﹂他說,﹁清貴之相。越到晚年,福氣越好。﹂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8:56

阿巧姐看了胡雪巖一眼,淡淡一笑,不理他那套話,說一句:﹁沒有什麼菜。只怕怠慢了張先生!﹂隨即站起身來走了。

  張醫生自不免有悵然若失之感。男女不同席,而況又是生客;這一見面,就算表達了做主人的禮貌。而且按常理來說,已嫌過分,此後就再不可能相見了。

  ﹁但是,她不是另外還有事要求我嗎?﹂想到這一點,張醫生寬心了;打定主意,不論什麼事,非要她當面來說,才有商量的餘地。

  果然,一頓飯只是蕭家驥一個人相陪;餚饌相當精緻,最後送上火鍋,阿巧姐才隔簾相語,說了幾句客氣話,從此芳蹤杳然。

  飯罷閒談,又過了好些時候,張醫生實在忍不住了;開口問道:﹁不是說阿巧姐有事要我辦嗎?﹂

  ﹁是的。等我去問一問看。﹂

  於是張醫生只注意屏風,側著耳朵靜聽;好久,有人出來了,卻仍舊是蕭家驥,但是屏風後面卻有纖纖一影。

  ﹁阿巧姐說了,張先生一定不會答應的,不如不說。﹂﹁為什麼不說?﹂張醫生脫口答道:﹁何以見得我不會答應。﹂

  ﹁那我就說吧!﹂是屏風後面在應聲。

  人隨話到,阿巧姐翩然出現。衣服也換過了,剛才是黑緞灰鼠出鋒的皮襖,下繫月白綢子百褶裙;此刻換了家常打扮,竹葉青寧綢的絲綿襖,愛俏不肯穿臃腫的棉褲,也不肯像北地胭脂那樣紮腳;是一條玄色軟緞,鑲著極寬的﹁欄杆﹂的撒腳褲。為了保暖,衣服腰身裁剪得極緊;越顯得體態婀娜,更富風情。

  有了五六分酒意的張醫生,到底本心還是謹飭一路的人物;因為艷光逼人,意不敢細看,略略偏著臉問道:﹁阿巧姐有話就請吩咐。是不是要我格外細心替你擬張膏滋藥的方子?﹂

  ﹁這當然也要。﹂阿巧姐答說:﹁不過不忙。我是受了我妹妹的重托,不放心我這位至親一個人在寧波;我又不能常川照應;就是照應總不及我妹妹細心體貼。我在想,舍親這場大病,幸虧遇著張先生,真正著手成春,醫道高明;如今一定不礙了。不過坐船到上海,沒有張先生你照應,實在不放心。那就只好||。﹂說到這裡,她抽出腋下的鄉花手絹,抿著嘴笑了一下,彷彿下面的話,不好意思出口似的。

  在張醫生;那瀝瀝鶯囀似的聲音,聽得他心醉不已;只顧欣賞聲音,不免忽略了話中的意思,見她突然停住;不由得詫異。

  ﹁怎麼不說下去。請說,請說,我在細聽。﹂

  其實意思已經很明顯,細聽而竟聽不出來,可見得心不在焉。蕭家驥見他有些喪魂落魄的樣子,便向阿巧姐使個眼色,示意她實話直說,不必盤馬彎弓,宛轉透露了。﹁好的,我就說。不過,張先生,﹂阿巧姐一雙大眼珠靈活地一閃,做出像嬌憨的女孩子那樣的神情:﹁等我把話說出口,你可不能打我的回票!﹂

  這話相當嚴重,張醫生定定神,將她的話回想了一遍,才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倒有些答應不下了。

  ﹁是不是?﹂阿巧姐意輕聲對蕭家驥說,﹁我說不開口的好;開了口白白碰釘子||。﹂

  ﹁沒有這話。﹂張醫生不安地搶著說,﹁你的意思我懂了。我在想的,不是我該不該陪著去。﹂

  ﹁那末是什麼呢?﹂

  ﹁是病人能不能走?這樣的天氣,跋涉波濤,萬一病勢反覆,可不是件開玩笑的事。﹂

  話說得有理,但究竟是真話,還是托詞,卻不易估量;阿巧姐也很厲害,便有意逼一逼;卻又不直接說出來,望著蕭家驥問:﹁張先生不是說,一路有他照應,就不要緊嗎?﹂﹁是!有張先生在,還怕什麼?﹂

  兩人一唱一和,倒像張醫生不肯幫忙似的,使得他大為不安,但到底還不敢冒失;站起身來說:﹁我再看看病。﹂在隔室的胡雪巖,將他們的對答,隻字不遺地聽了進去;一半是心願可望達成,心中喜樂,一半是要隱瞞病情,所以診察結果,自然又顯得大有進境。

  這時候張醫生才能考慮自己這方面的情形。兵荒馬亂,年近歲逼,實在不是出遠門的時候;但話說得太慷慨,無法收科或者打折扣;同時也存著滿懷綺想,實在捨不得放棄這個與阿巧姐海上同舟的機會,終於毅然答應了下來。

  這一下,胡雪巖自然感激不盡;不過張醫生所要的是阿巧姐的感激。此中微妙,胡雪巖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用紅紙包了一百兩銀子,讓她親手致贈。

  ﹁醫家有割股之心。﹂張醫生搖著雙手說:﹁談錢,反倒埋沒我的苦心了。﹂

  話說得很漂亮,不過阿巧姐也深知他的這片﹁苦心﹂,越發要送;因為無法也不願酬答他的﹁苦心﹂。當然,這只是深藏在她心裡的意思。

  ﹁張先生,你的苦心我知道。這是我那位﹃妹夫﹄的一點小意思;他說了,若是張先生不受,於心不安,病好得不快;他就不敢勞動大駕了。﹂

  張醫生將她的話,細細咀嚼了一遍,﹁你的苦心我知道﹂這幾個字,簡直就像用烙鐵印了在心版上,再也忘不掉的了。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老臉皮收下。不過||。﹂他沒有再說下去。為了要在阿巧姐面前表示她這番交情,完全是賣給她的,他決定要補還胡雪巖的人情;投桃報李,想送兩樣貴重補藥。但話不必先說,說了味道就不夠了;因而縮住了口。

  ﹁那末,要請問張先生。﹂蕭家驥插進來說,﹁預備哪天動身?﹂

  ﹁越早越好。我要趁年裡趕回來。﹂

  ﹁那是一定趕得回來的。﹂蕭家驥盤算了一下,作了主張:﹁我盡明天一天預備;後天就動身怎麼樣?﹂

  ﹁後天一定是好日子,﹂阿巧姐識得的字不多,但看皇曆還能應付,很有把握地指著十二月初一那一行說:﹁﹃宜出門。﹄﹂ 第四章


  盡一天的功夫安排妥貼;第三天一早都上了船,略略安頓,鳴鑼啟碇。張醫生捧著個藍布包到了胡雪巖艙裡。﹁胡大人,﹂他說,﹁紅包太豐厚了,受之有愧。有兩樣藥,請胡大人留著用。﹂

  ﹁多謝!多謝!真正不敢當。﹂

  胡雪巖只當是普通藥材,等他打開來一看,是兩個錦盒,才知道是珍貴補藥;長盒子裡是全鬚全尾的一支參,紅綠絲線紮住,上貼金紙紅籤,上寫八字:﹁極品吉林老山人參﹂。

  ﹁這支參是貢品;張尚書府上流出來的,真正大內的貨色。﹂張醫生一面說,一面打開方盒子。

  方盒子裡是鹿茸。一寸多長一段,共是兩段;上面長著細細的白毛,看不出是好是壞。

  ﹁鹿茸就是鹿角,是大家都曉得的;不過鹿角並不就是鹿茸。老角無用,裡面都是筋絡;要剛長出來的新角,長滿了精血,像這樣子的才合適。﹂張醫生又說,﹁取鹿茸也有訣竅;手段不高,一刀會拿鹿頭砍掉||。﹂

  張醫生是親眼見過的||春夏之交,萬物茂盛;驅鹿於空圍場中,不斷追趕;鹿膽最小,自是盡力奔避,因而血氣上騰,貫注於新生的鹿角中。然後開放柵門,正好窗口一頭鹿逃避;柵門外是曲欄,一端有人手持利斧,聚精會神地在等待,等這頭鹿將出曲欄時,看準了一斧下去,正好砍斷了新生的那一段鹿角。要這樣採取的鹿茸,才是上品。胡雪巖對這段敘述深感興趣,﹁雖說﹃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貨色好壞,日子一久,總會有人知道的;一傳十,十傳百,口碑就出去了。張先生,﹂他說,﹁聽說你也有家藥店,想來規模很大。﹂

  ﹁談不到規模。祖傳的產業,守守而已。﹂張醫生又說,﹁我診斷很忙,也顧不到。﹂

  聽得這樣說,胡雪巖就不便深談了||劉不才陷溺於賭,對胡雪巖開藥店的打算,不甚關切;胡雪巖本想問問張醫生的意見;現在聽他的話,對自己的事業都照顧不周,自然沒有捨己而耘人之田的可能,那又何必談它。

  不過既是特地延請來的上客,總得盡心招待,找些什麼消遣?清談不如手談,最合適也差不多是唯一的消遣,就是湊一桌麻將。

  寧波麻將跟廣東麻將齊名,據說,由馬吊變為麻將,就是寧波人由明朝以來,不斷研究改進的結果。張醫生亦好此道,所以聽得胡雪巖這個提議,欣然樂從。

  胡雪巖自己當然不能打;眼前的搭子三缺一,拉上船老大一個才能成局。蕭家驥亦是此中好手;但不知阿巧姐如何?少不得要問一聲。

  ﹁阿巧姐,你跟寧波人打過牌沒有?﹂

  ﹁當然打過。﹂

  ﹁有沒有在這種船上打過?﹂

  ﹁這種船我還是第二次坐。﹂阿巧姐說:﹁麻將總是麻將;船上岸上有啥分別?﹂

  ﹁這種麻將要記性好||。﹂

  ﹁那自然。﹂阿巧姐認為蕭家驥無須關照,﹁打麻將記性不好,上下家出張進張都弄不清楚,這還打什麼?﹂聽這一說,他不便再說下去了。等拉開一張活腿小方桌,分好籌碼,只見船老大將一繫在艙頂上的繩子放了下來;拿隻竹籃掛在繩端的鉤子上,位置恰好懸在方桌正中,高與頭齊,伸手可及,卻不知有何用處。

  阿巧姐也是爭強好勝的性格,一物不知,引以為恥,所以不肯開口相問;反正總有用處,看著好了。

  扳莊就位,阿巧姐坐在張醫生下家;對家船老大起莊,只見他抓齊了十四張牌,從左到右看了一遍,立即將牌撲倒,取出一張亮一亮,是張北風。

  他的上家蕭家驥叫碰;張醫生便向阿巧姐說:﹁這就是寧波麻將算得精的地方;莊家頭一張不打南風打北風,上家一碰,馬上又摸一張,也許是張南風,本來該第二家摸成後對的,現在是自己摸成雙;這一摸味道就好了。﹂

  摸呀摸的,阿巧姐聽來有些刺耳,便不理他;只見蕭家驥拿張東風亮一亮,沒有人要,便抬起手來將那張東風,往掛著的竹籃中一丟。

  原來竹籃是這樣的用處,阿巧姐心裡有些著慌,脫口說道:﹁寧波麻將的打法特別。﹂

  ﹁是的||。﹂

  張醫生馬上又接口解釋,由於海上風浪甚大,船會顛簸,所以寧波麻將講究過目不忘,合撲著打;又因為船上地方小,擺不下大方桌,甚至有時候團團圍坐四個人,膝蓋上支塊木板,就當牌桌,這樣自然沒有富裕的地方來容納廢牌,因而打在竹籃裡。

  ﹁不過,﹂張醫生看著船老大和蕭家驥說,﹁這張桌子也不算太小,我們照岸上的打法好了。﹂

  船老大當然不會反對;蕭家驥卻笑了笑||這一笑使得阿巧姐不大舒服;覺得他有輕視之意,大不服氣。

  ﹁不要緊,不要緊。﹂她說,﹁照規矩打好了。﹂

  這等於不受張醫生的好意,然而他絲毫不以為忤。阿巧姐卻是有點如俗語說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硬記三家出張,頗以為苦。

  打到一半,三家都似﹁聽叫﹂,而她的牌還亂得很;而且越打越為難,生熟張子都有些記不住了。

  ﹁這樣子不是路道,只怕一副都和不成功。輸錢在其次,面子輸不起。﹂她這樣在心中自語著,決定改變打法。新的打法是只顧自己,不顧外面;只要不是三副落地,包人家的辣子,她什麼生張都敢打。張醫生打替她擔心,不斷提示,那張牌出了幾張,那張牌已經絕;阿巧得其所哉,專心一致管自己做牌,兩圈不到,就和了一副清一色;一副三元;一副湊一色,手氣大旺。

  ﹁張先生,你下家的風頭不得了。﹂船老大說,﹁要看緊點!﹂

  越是這樣說,張醫生的手越鬆,不但不扣她的牌,還會拆搭子給她吃,而且還要關照:﹁阿巧姐,這張三萬是第四張,你再不吃就沒有得吃了。﹂

  加上蕭家驥打得很厲害,扣住了船老大的牌,很難得吃到一張;這樣就幾乎變成三個對付一個,船老大一個人大輸,卻不敢得罪主顧,打完四圈裝肚子痛,拆散了場頭。

  阿巧姐一個人大贏;但牌打得並不有趣,自己覺得贏船家的錢不好意思,將籌碼一推,﹁算了,算了!﹂接著起身離去。

  這個慷慨大方的舉動,自然贏得了船老大的感激與尊敬,因此照料得很周到;一路順順利利到上海,胡雪巖也不勞張醫生費心,按時服藥,毫無異狀。話雖如此,對張醫生還是很重視的,所以一到上海碼頭先遣蕭家驥去通知,說有這樣一位貴客,請他預備招待。

  古應春不在家,好在七姑奶奶一切都能作主。寧波的情形,前半段她已聽李得隆談過;雖替胡雪巖的病擔憂,但有阿巧姐在照料,也略略可以放心,估量著總要到年後,病勢才會養到能夠長途跋涉,不想這麼快就已回上海,自覺驚喜交集。

  於是匆匆打點,雇了三乘暖轎,帶著男女傭人,直奔碼頭;上船先見阿巧姐,後見胡雪巖,看他瘦得可怕,不免有點傷心,掉了兩滴眼淚。

  ﹁張先生不要笑我!﹂七姑奶奶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們這位小爺叔,這一陣子真是多災多難,說到他的苦楚,眼淚好落一臉盆。不過總算還好,命中有貴人相扶,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才會遇著張先生這種醫道高明心又熱的人。﹂

  張醫生也聽說過有這樣一位姑奶奶,心直口快,大家不但服她,也有些怕她;自己要在阿巧姐身上打主意,還非得此人的助力不可,因而格外客氣,連聲答道:﹁好說,好說。七姑奶奶才是天字第一號的熱心人。﹂

  七姑奶奶最喜歡聽人說她熱心,覺得這個張醫生沒有名醫的架子,人既和氣,言語也不討厭,頓生好感;原來打算請他住客棧的,此時改了主意,﹁張先生,﹂她說,﹁難得來一趟,多玩些日子!就住在舍下好了;只怕房子太小,委屈了張先生。﹂

  話剛說完,阿巧姐拉了她一把,顯然是不贊成她的辦法;但話已說出口,不能收回,只好看張醫生如何答覆,再作道理。

  ﹁不敢當,不敢當。我年內要趕回去。打攪府上,只怕諸多不便。﹂

  他是客氣話,七姑奶奶卻將計就計,不作決定:﹁先到了舍下再說。﹂她這樣答道:﹁現在就上岸吧!﹂

  第一個當然安排胡雪巖,轎子抬到船上,然後將胡雪巖用棉被包裹,像個﹁蠟燭包﹂似的,抱入轎內,遮緊轎簾。上岸時,當然要特別小心,船老大親自指揮,全船上下一起動手,搭了四條跳板,才將轎子抬到岸上。

  再一頂轎子是張醫生;餘下一頂應該是阿巧姐,她卻偏要跟七姑奶奶擠在一起,為的是有一番心事,迫不及待地要透露。

  七姑奶奶聽阿巧姐剛說了個開頭,就忍不住笑了;阿巧姐便有些氣,﹁跟你規規矩矩說,你倒笑話我!﹂她說。﹁我不是笑你,是笑張郎中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不要緊!你跟我說,我替你想辦法。﹂

  ﹁這才像句話!﹂阿巧姐回嗔作喜,細細說明經過;話完,轎子也到家了。

  到家第一件事是安置胡雪巖;第二件事是招待客人,這得男主人回家才行,而且七姑奶奶已有了為阿巧姐解圍的策略,也得古應春來照計而行。因此,她趁蕭家驥要趕著回家省視老母之便,關照他先去尋到師父,說知其事。

  找了兩處都不見,最後才在號子裡聽說古應春去了一處地方,是浙江海運局。浙江的漕運久停,海運局已成了一個浙江派在上海的驛站,傳遞各處的文報而已。古應春到那裡,想來是去打聽杭州的消息。

  正留了話想離去時,他師父回來了,臉色陰鬱,如果說是去打聽消息,可想而知,消息一定不好。

  然而見了徒弟,卻有喜色。他也跟他妻子一樣,猜想著蕭家驥必得過了年才會回來;因而首先就問:﹁病人呢?﹂﹁一起回來了。﹂蕭家驥緊接著說:﹁是郎中陪著來的。年底下不肯走這一趟,很承他的情;師娘請師父馬上回家,打算要好好陪他玩兩天。﹂

  ﹁這是小事。﹂古應春問,﹁我們這位小爺叔的病呢?﹂﹁不礙了。調養幾天就可以起床。﹂

  ﹁唉!﹂古應春長歎一聲,﹁起了床只怕又要病倒。﹂

  蕭家驥一聽就明白,﹁是不是杭州失守了?﹂他問。﹁上個月廿八的事。﹂回答的聲音似乎有氣無力,﹁剛才從海運局得來的消息。﹂

  ﹁王撫台呢?﹂

  ﹁聽說殉節了。﹂胡應春又說。﹁詳細情形還不曉得。也許逃了出來,亦未可知。﹂

  ﹁不會的。﹂蕭家驥想到跟王有齡一經識面,便成永訣的淒涼近事,不由得兩行熱淚汩汩而下。

  ﹁唉!﹂古應春頓著足歎氣,﹁你都如此,何況是他?這個壞消息,還真不知道怎麼跟他開口?﹂

  ﹁現在說不得,一說,病勢馬上反覆。不但師父不能說,還得想法子瞞住他。﹂

  ﹁我曉得。你回家去看一看;今晚上不必來了。明天上午,再碰頭。﹂

  於是師弟二人同車,先送了蕭家驥,古應春才回家。跟胡雪巖相見自有一番關切的問訊;然後才跟張醫生親切相敘,這樣就快到了晚飯時分了。

  七姑奶奶找個機會將她丈夫喚到一邊,商量款客;她的意思是,如果在家吃飯,加上一個李得隆,只有三個人,未免清冷,不如請張醫生上館子,﹁最好是請他吃花酒。﹂她說。﹁花酒總要請他吃的。不過,你怎麼知道他喜歡吃花酒?﹂﹁不但吃花酒,最好還替他尋個好的;能夠討回去的。其中自有道理,回頭我再跟你細談。﹂

  ﹁我也不管你搞什麼鬼!照辦就是。﹂古應春又說,﹁有句要緊話關照你,千萬要當心,不能在小爺叔面前透露;不然不得了||。﹂

  ﹁急煞人了!﹂七姑奶奶不耐煩了,﹁到底是啥事,你倒是快說呀!﹂

  縱然如此知妻莫若夫,貿然說出杭州的變化,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先就會大驚小怪,滿不住人,因而又先要關照一句:﹁你可不要叫!杭州失守了;王雪松不知存亡,十之八九殉了節。﹂

  七姑奶奶倒沒有叫,是半晌作不得聲;接著也跟蕭家驥那樣,熱淚滾滾,閉著眼睛說:﹁我好悔!﹂

  ﹁悔!﹂古應春大為不解,﹁悔什麼?﹂

  ﹁我們也算乾親。雖說高攀,不敢認真;到底有那樣一個名分在。看了困在杭州等死,我們做親戚的一點不曾盡心,只怕他在地下也在怨我們。﹂

  ﹁這是劫數!小爺叔那樣的本事,都用不上力;你我有什麼辦法?只有拿他的下落打聽清楚,果然殉了節,替他打一場水陸,超度超度。﹂

  七姑奶奶不作聲,皺緊雙眉苦苦思索||遇到這種情形,古應春總是格外留神;因為這是七姑奶奶遇到疑難,要拿出決斷來的時候。

  ﹁你先陪客人出去。能早回來最好早回來。再打聽打聽王撫台的下落。﹂

  她說一句,他應一句,最後問說:﹁張先生住在哪裡?﹂﹁住在我們的家。﹂七姑奶奶毫不遲疑地回答,﹁這幾天著實還有偏勞他的地方。﹂

  古應春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反正對這位郎中要格外巴結,他已能會意的;因此,安排在最好的番菜館﹁吃大菜﹂,在那裡就叫了兩個局。張醫生對一個﹁紅倌人﹂艷春老四,頗為中意;古應春便在艷春院擺了個﹁雙台﹂,飛箋召客,奉張醫生為首座。客人無不久歷花叢,每人起碼叫兩個局,珠圍翠繞,熱鬧非凡;將個初涉洋場的張醫生弄得暈頭轉向,然而樂在其中了。

  席間閒話,當然也有談時局的;古應春正要打聽杭州的情形,少不得要細細追問。

  據說杭州城內從十一月二十以後,軍心就已瓦解了;最主要的原因,還在﹁絕糧﹂二字。廿四那天,在一家海貨行,搜到一批木耳,每人分得一兩;廿五那天又搜到一批杭州人名﹁鹽青果﹂的鹽橄欖,每人分得五錢。於是外省軍隊,開始大家小戶搜食物;撫標中軍都是本省人,在杭日久,熟人甚多,倒還略有羞恥之心,壓低帽簷,索糧用福建或者河南口音;當然,除去搜糧,還有別樣違犯軍紀的行為,這一下秩序大亂,王有齡帶領親兵小隊,親自抓了十幾個人,當街正法。然而無救於軍紀,更無補於軍心。

  這時還有個怪現象,就是﹁賣錢﹂;錢重不便攜帶,要換銀子或者銀洋,一串一串的銅錢,公然插上草標出賣,當然銀貴錢賤。這是預作逃亡之計,軍心如此,民心更加恐慌,這時相顧談論的,只有一個話題:長毛會在哪天破城?

  到了十一月廿七,守城的官軍,決定死中求活,第二天黎明衝出艮山門,殺開一條血路,接引可能會有的外援。這雖是妄想,但無論如何是奮發自救的作為,可以激勵民心士氣,有益無害。不想到了夜裡,情況起了變化,士兵三三兩兩,縋城而下;這就變做軍心渙散,各奔前程的﹁開小差﹂了。

  據說,這個變化是有人從中煽動的結果。煽動的人還是浙江的大員:藩司林福祥。

  林福祥帶領的一支軍隊,名為﹁定武軍﹂,軍紀最壞,而作戰最不力。而林福祥則頗善於做作,專幹些毫無用處的花樣;又喜歡出奇計,但到頭來往往﹁賠了夫人又折兵﹂,因此頗有人懷疑他已與長毛暗通了款曲。說他曾與一個姓甘的候補知府,到長毛營盤裡議過事。

  這些傳聞雖莫可究詰,但有件事卻實在可疑;王有齡抓到過一個奸細名為徐宗鰲,就是林福洋保舉在定武軍當差的營官。王有齡與張玉良在城內城外互通消息,約期會合的﹁戰書﹂,都由定武軍轉送,先後不下十餘通之多,都為徐宗鰲轉送到了長毛那裡;後來經人密告,逮捕審問屬實,徐宗鰲全家,除了留下三歲的一個小兒子以外,盡數斬決。可是只辦了這樣一個罪魁禍首;王有齡雖然對幕後的林福祥已大具戒心,卻因投鼠忌器,不願在強敵包圍之下,還有自亂陣腳的內訌出現,只好隱忍不言。

  而林福祥卻確確實實跟長毛已取得了默契,雖不肯公然投降,卻答應在暗底下幫著﹁拆牆腳﹂,這天晚上煽動艮山門守軍潛逃,就是要拆杭州這座將倒的危牆。

  夜裡的逃兵,長毛不曾發覺;到了天明,發現蹤跡,長毛認為這是杭州城內守軍潰散的跡象,於是發功攻勢,鳳山、候潮、清波三門,首先被破。報到王有齡那裡,知道大勢去矣!自道:﹁不負朝廷,只負了杭州城內數十萬忠義士民。﹂殉節之志早決,這是時候了!回到巡撫衙門,穿戴衣冠,望闕謝恩,留下遺書,然後吞金,唯恐不死,又服鴉片煙;而這時衙門內的哭聲和衙門外人聲相應和,長毛已經迫近,為怕受辱,王有齡上吊而死。

  同時殉難的有學政員錫庚、處州鎮總兵文瑞、仁和知縣吳保豐。鹽運使莊煥文所帶的是曉勇善戰的福建泉州籍的﹁泉勇﹂,奮戰突圍,不幸兵敗,莊煥文投水自盡。

  林福祥卻果然得到長毛的破格優遇,被安置在藩司衙門的西花廳;好酒好肉款待,而且答應聽憑林福祥自己決定,要到哪裡便護送到哪裡。林福祥選擇的是上海,據說此來還有一項任務,是護送王有齡的靈柩及家眷,由上海轉回福建原籍。

  聽到這裡,古應不能不打斷話問了。因為王有齡的靈柩到上海,且不說胡雪巖憑棺一慟,決不可免;就是他在情分上亦不能不弔祭一番。尤其是想到剛聽妻子聽說,頗以對這位﹁乾親﹂生前,未能稍盡心意而引為莫大憾事;那就不但靈前叩拜,還須對遺屬有所慰恤,才能稍舟彌補歉疚的心情。

  問到王有齡靈柩到上海的日期,誰也不知道。然而也不礙;到時候必有迎靈、路祭等等儀式,不管哪個衙門都會知道,不難打聽。

  一頓花酒吃到半夜。古應春看張醫生對艷春老四有些著迷的模樣,有心作個﹁紅娘﹂;將外號﹁金大塊頭﹂的﹁本家﹂喚到一邊,探問是否可以讓張醫生﹁借乾舖﹂?﹁古大少!﹂金大塊頭笑道,﹁你是﹃老白相﹄,想想看可有這規矩?﹂

  ﹁規矩是人興出來的。﹂古應春說,﹁我跟你說老實話,這位醫生朋友我欠他的情,你自幫我的忙,不要講規矩好不好?再說,他是外路來的,又住不到多少日子,也不能跟你慢慢講規矩。﹂

  古應春是花叢闊客,金大塊頭要拉攏他,聽他一開口,心裡便已允許,但答應得太爽快,未免自貶身價,也不是讓古應春見情,所以說了些什麼﹁小姐名聲要緊﹂;﹁頭一天叫的局,什麼﹃花頭﹄都沒有做過,就借乾舖,會教人笑話﹂之類的言語;而到頭來是﹁古大少的面子,不肯也要肯。﹂

  這面肯了,那面反倒不肯;張醫生到了洋場,算﹁鄉下人﹂,在寧波也是場面上的人物,不肯留個﹁頭一天到上海就住在堂子裡﹂的話柄,所以堅持要回家。

  一到家,又替胡雪巖看了一回病,﹁望聞問切﹂四個字都做到,很高興地告訴古應春夫婦,說病人十天一定可以起床。﹁那末,張先生,﹂七姑奶奶說,﹁我留張先生住十天,肯不肯賞我一個面子?﹂

  ﹁言重,言重!﹂張醫生面有難色;﹁再住十天,就到了送灶的日子了。﹂

  古應春也覺得急景凋年,硬留人羈棲異鄉,不但強人所難,也不近人情,所以折衷提議:﹁再住五天吧。﹂﹁好,就住五天。﹂張醫生略有些忸怩地說,﹁我還有件事,恐怕要重托賢伉儷。﹂

  這話正好為要掀門簾進屋的阿巧姐聽見,扭頭就走;古應春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想開口相問;七姑奶奶機警,搶著悄悄拉了他一把衣服,才將他的話擋了回去。

  ﹁張先生,不要這麼說。﹂七姑奶奶答道:﹁只要我們辦得到的事,你儘管吩咐。今天怕累了,吃了粥,請安置吧!﹂﹁粥是不吃了;累倒真有些累了。﹂張醫生略有些怏怏然。七姑奶奶向來待客慇勤誠懇,煮了一鍋極道地的魚生粥,定要請客人試試她的手段;又說還有話要談。張醫生自然沒有堅拒之理;於是一面吃宵夜,一面談正事。

  第一件大事,就是古應春談杭州的情形。這些話張醫生已經在艷春院聽過一遍,所以古應春不便再詳細複述,頂要緊的是證實王有齡殉節,以及由林福祥護送靈柩到上海的話,要告訴七姑奶奶。

  ﹁那就對了!我的想法不錯。﹂她轉臉對張醫生說:﹁張先生大概還不十分清楚。我們這位小爺,跟王撫台是生死之交;現在聽說王撫台死得這麼慘,病中當然更受刺激。不過我在想,我這位小爺叔,為人最明道理,最看得開;而且王撫台非死不可,他也早已看到了的,所以這個消息也不算意外。現在王撫台的靈柩到上海,馬上要回福建,如果他不能到靈前去哭一場,將來反倒會怪我們。所以我想,不如就在這一兩天告訴他。張先生,你看可以不可以?﹂

  ﹁這就很難說了。﹂張醫生答道:﹁病人最怕遇到傷心的事;不過照你所說,似乎又不要緊。﹂

  ﹁應春,﹂七姑奶奶轉臉問道:﹁你看呢?﹂

  古應春最瞭解妻子,知道她已經拿定了主意,問這一句,是當著客人的面,表示尊重他做丈夫的身分。自己應該知趣。知趣就要湊趣:﹁張先生自然要慎重。以小爺叔的性情來說,索性告訴了他,讓他死了心,也是一個辦法。﹂﹁對!﹂張醫生覺得這話有見地,﹁胡道台心心念念記掛杭州,於他養病也是不宜的。不過告訴他這話,要一步一步來,不要說得太急。﹂

  ﹁是的。﹂七姑奶奶這時便要提出請求了,﹁我在想,告訴了他,難免有一場傷心;只怕他一時會受震動,要請張先生格外費心。張先生,我雖是女流之輩,做事不喜歡扭扭捏捏,話先說在前面,萬一病勢反覆,我可要硬留張先生在上海過年了。﹂

  此時此地,張醫生還能說什麼?只好報以苦笑,含含糊糊地先答應下來。

  等吃完粥,古應春親送張醫生到客房;是七姑奶奶親自料理的,大銅床,全新被褥,還特為張了一頂灰鼠皮帳子,以示待客的隆重,害得張醫生倒大為不安。

  又說了些閒話,談談第二天逛些什麼地方?然後道聲﹁明天見﹂,古應春回到臥室,七姑奶奶已經卸了妝在等他了。﹁今天張醫生高興不高興?﹂

  ﹁有個艷春老四,他看了很中意,我本來想替他拉攏,就住在那裡。都已經說好了,張醫生一定不肯,只好由他。﹂古應春又問,﹁你這樣子熱心,總有道理在內吧?我一直在想,想不通。﹂

  ﹁說起來有趣。你曉得張醫生這趟,怎麼來的?﹂

  這一問自然有文章,古應春用右手掩著他妻子的嘴說:﹁你不要開口,讓我想一想。﹂

  聰明人一點就透。古應春只要從女人身上去思索,立刻就想到方才阿巧姐簾前驚鴻一瞥的情;於是張醫生剛到時對阿巧姐處處慇勤的景象,亦都浮現腦際,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是為了這個?﹂他縮回右手,屈起兩指。做了個﹁七﹂的手勢;暗扣著一個﹁巧﹂字。

  七姑奶奶似乎有些掃興,﹁真無趣!﹂她說,﹁怎麼會讓你猜到?﹂

  ﹁猜到這一點沒有用處。來,來,﹂他拉著妻子並肩坐下,﹁你講這段新聞來聽聽。﹂

  這段新聞講得有頭有尾,纖細無遺,比身歷其境的人還清楚;因為他們都只知道自己在場或者聽說過的一部分,蕭家驥有些話不便出口;阿巧姐跟胡雪巖的想法,亦頗多保留,唯有在七姑奶奶面前傾囊而出,反能瞭解全盤真相。﹁家驥這個小鬼頭!﹂古應春罵著,有些憂慮,卻也有些得意,﹁本來人就活動,再跟小爺叔在一起,越發學得花樣百出。這樣下去,只怕他會走火入魔,專動些歪腦筋。﹂﹁他不是那種人。﹂七姑奶奶答道,﹁閒話少說,有件事,我還要告訴你:小爺叔的脾氣你曉得的,出手本來就大方;又覺得欠了張郎中很重的一個情,所以我的辦法||。﹂﹁慢來,慢來!﹂古應春打斷他的話問,﹁你是什麼辦法,還沒有告訴我;是不是李代桃僵?﹂

  ﹁是啊!不然真要弄僵。﹂七姑奶奶說,﹁小爺叔也覺得只有我這件辦法。而且他想最好年內辦成,讓張郎中高高興興回家;花個千把銀子,把歸他去。﹂

  雖說長三的身價高,千金贖身,也算很闊綽了;但這樣身價的﹁紅倌人﹂,給張郎中作妾,就有些﹁齊大非偶﹂的意味了。

  ﹁這樣做法不妥。你再行,到底外場的事情懂得太少||。﹂

  ﹁這我又不服了。﹂七姑奶奶性急的毛病發作了,﹁就算我一竅不通,難道小爺叔的話也不對?﹂

  ﹁自然不對,剛剛一場大病,腦筋自然不夠用。再說,小爺叔對堂子裡的情形,到底也沒有我懂得多。像這種﹃紅倌人﹄,一句話,叫做不甘寂寞!平日穿得好,吃得好,且不去說它;光是夜夜笙歌的熱鬧,已經養成習慣,你想想,跟了張郎中,怎麼會稱心如意?﹂

  ﹁照你說,那裡頭就沒有一個能從良的?﹂﹁十室之內,必有芳草。要說出淤泥而不染的,自然也有,不過可遇而不可求,一下子哪裡打了燈籠去找?就算找到了,也要看彼此有沒有緣分;光是一頭熱,有啥用處?﹂古應春又說,﹁看在銀子分上,勉強跟回家也會過日子,也會生兒子,就是沒有笑臉;要笑也是裝出來的。如果是這樣的情形,哪怕她天仙化人,我也敬謝不敏。﹂

  話是不能說沒有道理,只是有些言過其實。但是不這麼做,﹁難道就此罷手不成?﹂她怔怔地問她丈夫。﹁最後罷手,花了錢挨罵;豈不冤枉?﹂

  這句話,七姑奶奶大為不服,﹁奇了!﹂她說,﹁這種事也多得是。你不是自己說過,上個月,什麼辦釐金的朱老爺,就花三千銀子弄了個﹃活寶﹄送上司。﹂

  ﹁獻活寶巴結上司,又當別論||。﹂

  古應春另有一番議論||官場中巴結上司,物色美人進獻,原是自古已然的事;但取悅一時,不必計及後果。而且名妓為達官貴人作妾,即令家規森嚴,行動不自由;然而錦衣玉食,排場闊綽,總也有貪圖。風塵中受慕虛榮的多;珠圍翠繞,婢僕簇擁,誇耀於舊日小姊妹,聽得嘖嘖稱羨之聲的那一刻,也還是很﹁過癮﹂的。

  ﹁張郎中能夠有什麼給艷春老四?﹂古應春說,﹁就算他殷實,做生意人家總是生意人家的規矩,講究實惠;不見得經常替她做衣服,打首飾。日常飲食,更不會像做大官的人家,天天雞魚鴨肉。內地又不比上海,過慣了繁華日子的,你想想她心裡是何滋味?少不得三天兩頭生閒氣,這就叫不安於室。張郎中哪裡還有艷福好享?﹂

  七姑奶奶想起一句成語:﹁愛之適足以害之﹂;也覺得不妥,然而又何致於挨罵?

  她心裡這樣在想,還未問出口,古應春卻已有了解釋:﹁做人情也是一門學問。像這樣的情形,懂道理的人,一定批評小爺叔,簡直就是以怨報德,這倒還在其次;張郎中家裡的人,一定罵死了小爺叔。你想是不是呢?﹂

  設身處地想一想,自己也會如此;不但要罵出錢的人,還會罵出主意的人。七姑奶奶這樣想著,深為不安。可是,阿巧姐又如何?

  ﹁事情總要有個了結。﹂七姑奶奶說,﹁當然,這件事要兩廂情願,這面不肯,那面也沒有話說;不過當初那樣做法,顯得有點有意用﹃美人計﹄騙人上當,倘或就此記恨,說出去的話一定難聽;不要說阿巧姐,就是小爺叔也一定不開心。﹂古應春沉吟了一會,從從容容地答道:﹁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多送銀子,作為補償。﹂

  ﹁也只好如此。﹂七姑奶奶說,﹁到時候再說,此刻不必去傷腦筋了!﹂ 第五章


  住在洋場的人,特別是經常在花天酒地中的,都有遲睡遲起的習慣;古應春因為有生意要照料,起得還算早的,但也要九點鐘才下床。這天八點鐘就有娘姨來敲房門;說號子裡派了人來,有話要說。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8:56

﹁什麼話?﹂古應春隔著窗子問。

  ﹁杭州有位劉三爺來。人在號子裡。﹂

  ﹁哪個劉三爺?﹂睡眼惺忪的古應春,一時想不起是誰。七姑奶奶在後房卻想到了,掀開帳子說道:﹁不是劉不才劉三爺嗎?﹂

  ﹁是他?不會是他!﹂古應春說,﹁劉三爺也是自己人;一來,當然會到這裡來,跑到號子裡去幹什麼?﹂﹁老闆娘的話不錯。﹂號子裡的夥計在窗外接口,﹁本來是要請劉三爺到家裡來的。他說,他身上破破爛爛不好意思來。﹂

  果然是劉不才!這個意外的消息,反替古應春帶來了迷茫,竟忘了說話。還是七姑奶奶的心思快,胡家的情形還不知道,也許有了什麼不幸之事;如果讓胡雪巖知道了,一定立刻要見他,當面鑼,對面鼓,什麼話都瞞不住他,大是不妥。

  因此,她便替丈夫作主,吩咐夥計先回號子,說古應春馬上去看他;同時叮囑下人,不准在胡雪巖面前透露劉不才已到上海的消息。

  ﹁想不到是他來了。﹂古應春說,﹁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看他。﹂

  ﹁自然要囉!﹂

  夫婦倆一輛馬車趕到號子裡;相見之下,彼此都有片刻的沉默。沉默中,古應春夫婦將劉不才從頭看到底,衣衫雖然襤褸,精神氣色都還不錯,不像是快餓死了的樣子。

  ﹁劉三叔!﹂終於是七姑奶奶先開口,﹁你好吧?﹂﹁還好,還好!﹂劉不才彷彿一下子驚醒過來,眨一眨眼說:﹁再世做人,又在一起了,自然還好!﹂

  聽得這話,古應春夫婦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胡家呢?﹂七姑奶奶問道,﹁都好吧?﹂

  ﹁逃難苦一點,大大小小輪流生病,現在總算都好了。﹂﹁啊||!﹂七姑奶奶長長舒口氣,雙手合掌,當胸頂禮:﹁謝天謝地。﹂然後又說:﹁不過我倒又不懂了,杭州城裡餓死的人無其數||。﹂說到這裡,她咽口唾沫,將最後那句話縮了回去。

  那句話是個疑問:餓死的人既然無其數,何以胡家上下一個人都沒有餓死?劉不才懂她的意思,但不是一句話所能解釋答得了的,﹁真正菩薩保佑!要談起來三天三夜說不盡。﹂他急轉直下地問道:﹁聽說雪巖運糧到過杭州,不能進城又回上海。人呢?﹂

  ﹁他一場大病,還沒有好。不過,不要緊了。﹂七姑奶奶歉意地說:﹁對不起,劉三叔,你現在還不能跟他見面;等我們把事情問清楚了再說。王撫台是不是真的殉節了?﹂﹁死得好,死得好!﹂凡事吊兒郎當,從沒有什麼事可以教他認真的劉不才,大聲讚歎,﹁死得有價值。王撫台的官聲,說實在的,沒有啥好;這一來就只好不壞了,連長毛都佩服。﹂據劉不才說,杭州城陷那天,﹁忠王﹂李秀成單騎直奔巡撫衙門,原意是料到王有齡會殉節,想攔阻他不死;可是晚了一步,王有齡已朝服自縊於大堂右面的桂花樹下。李秀成敬他忠義,解下屍首,停放在東轅門彭亭左側,覓來上好棺木盛殮;王家上下老幼,自然置於保護之下。

  ﹁長毛總算也有點人心。﹂七姑奶奶問道:﹁不是說要拿王撫台的靈柩送到上海來嗎?﹂

  ﹁那倒沒有聽見說起。﹂

  ﹁滿城呢?﹂古應春問:﹁將軍瑞昌,大概也殉節了?﹂﹁滿城在三天以後才破||。﹂

  在這三天中,李秀成暫停進攻,派人招降,條件相當寬大,准許旗人自由離去,准帶隨身細軟以外,另發川資;同時將﹁天王﹂特赦杭州旗人的﹁詔旨﹂送給瑞昌看,目的是想消除他們的疑慮,而效用適得其反。也許是條件太寬大,反令人難以置信。而且,敗軍之將歸旗,亦必定治罪,難逃一死;反倒失去了撫恤,甚至還褫籍,害得子孫不能抬頭,無法生活,所以瑞昌與部將約定,決不投降。

  於是三天一過,李秀成下令攻擊,駐防旗人,個個上陣,極力抵抗;滿城周圍九里,有五道城門,城上有紅衣大炮,轟死了長毛三千多人,到十二月初一午後城破。將軍瑞昌投荷花池而死;副都統傑純、關福亦都自戕。男女老小縱火自焚以及投西湖而死的,不計其數。

  講到這裡,劉不才自我驚悸,面無人色;古應春趕緊叫人倒了熱茶來,讓他緩一緩氣,再問他個人的遭遇。﹁杭州吃緊的時候,我正在那裡。雪巖跟我商量,湖州亦已被圍,總歸一時回不去了;託我護送他的家眷到三天竺逃難。從此一別,就沒有再見過他;因為後來看三天竺亦不是好地方,一步一步往裡逃,真正菩薩保佑,逃到留下。﹂﹁留下﹂是個地名,在杭州西面;據說當初宋高宗遷都杭州,相度地勢,起造宮殿,此處亦曾中意,囑咐﹁留下﹂備選,所以叫做留下。其地多山,峰迴泉繞,頗多隱秘之處,是逃難的好去處。

  ﹁逃難的人很多,人多成市,就談不到隱秘了。我一看情形不妙,跟雪巖夫人說:﹁要逃得遠,逃得深,越是荒涼窮苦的地方越好。雪巖夫人很有眼光,說我的話對。我就找到一處深山,真正人跡不到之處;最好的是有一道澗,有澗就有水,什麼都不怕了。我僱人搭了一座茅棚,只有三尺高,下面舖上水板;又運上去七八擔米,一缸鹽菜,十來條火腿。說起來不相信,那時候杭州城裡餓死的人,不知道多少。就我們那裡沒有一天不吃乾飯。﹂

  ﹁怪不得。劉三叔不像沒飯吃的樣子。﹂七姑奶奶說,﹁長毛倒沒有尋到你們那裡?﹂

  ﹁差一點點。﹂劉不才說,﹁有一天我去賭錢||﹂﹁慢點。﹂七姑奶奶插嘴問道:﹁逃難還有地方賭錢?﹂

  ﹁不但賭錢,還有賣唱的呢!市面熱鬧得很。﹂

  市面是由逃難的人帶來的。起先是有人搭個茅棚,賣些常用的雜物,沒有字號,通稱﹁小店﹂;然後小店成為茶店,作為聚會打聽消息的所在;難中歲月,既愁且悶,少不得想個排遣之道,於是茶店又變成賭場。劉不才先是不願與世隔絕,每天走七八里路到那個應運而生的市集中去聽聽新聞,到後來就專為去過賭癮,牌九、做寶、擲骰子,什麼都來;有莊做,就做莊家,沒有莊做就賭下風,成了那家賭場的台柱。

  這天午後,劉不才攤莊賭小牌九,手氣極旺,往往他翻蹩十,重門也翻蹩十,算起來還有錢贏。正賭得興頭時,突然有人喊道:﹁長毛來了!﹂

  劉不才不大肯相信,因為他上過一回當;有一次也是聽說﹁長毛來了﹂,賭客倉皇走避,結果無事,但等回到賭場,台面上已空空如也。事後方知,是有人故意搗亂,好搶台面;他疑心這一次也是有人想趁火打劫,所以大家逃,他不逃,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自己的賭注再說。

  ﹁劉三爺!﹂開賭場的過來警告:﹁真的是長毛來了。﹂這一說劉不才方始著慌,匆匆將幾十兩銀子塞入腰際,背起五六串銅錢,拔腳奪門而走。

  然而已經晚了,有兩個長毛窮追不捨。劉不才雖急不亂,心裡在想,自己衣服比別人穿得整齊;肩上又背著銅錢,長毛決不肯放過自己。這樣一逃一追,到頭來豈不是﹁引鬼進門﹂?

  念頭轉到此處,對付的辦法也就有了;拉過一串銅錢來,將﹁串頭繩﹂上的活結,一下扯開,﹁嘩嘩﹂地將一千銅元落得滿地;然後跑幾步,如法炮製。五六串銅錢撒完,肩上的重負全釋,腳步就輕快了;然而還是不敢走正路,怕引長毛發現住處,兜了好大一個圈子,到晚上才繞道到家。

  ﹁從那一次以後,胡老太太跟雪巖夫人就不准我再去賭了。其實,市面也就此打散了||那一次是一小隊長毛,誤打誤撞闖到了那裡;人數太少,不敢動手。第二天,還是第三天,來了大隊人馬,姦淫擄掠外加一把火;難民遭劫的不知多少?﹂劉不才說到這裡,表情相當複雜,餘悸餘哀都猶在,卻又似乎欣慰得意,﹁虧得我見機!這一寶總算讓我看準了。﹂

  談這樣的生死大事,仍舊不脫賭徒的口吻,七姑奶奶對他又佩服,又好笑,但更多的是關切:﹁以後始終沒有遇見長毛?﹂

  ﹁沒有!不過好幾次聽見聲音;提心吊膽的味道,只有嘗過的人才曉得真不好受!﹂

  然而,此刻提心吊膽的日子,也並不算完全過去。長毛進城,由於李秀成的約束,照例會有的燒、殺、姦、搶倒不甚厲害;但杭州人不肯從賊,男的上吊、女的投井、闔家自盡的,不計其數。這也不儘是忠義之氣使然,而是生趣索然;其中又分成幾類:怕受辱吃苦頭的是一類;滿目極人間未有之慘,感情上承受不住,願求解脫的,也是類;無衣無食,求苟延殘喘而不可得,以為遲早是死,不如早死的,又是一類;歷盡浩劫,到頭來仍不免一場空,於心不甘,憤而自裁的,更是一類。

  像胡家這樣﹁跳出劫數外,不在五行中﹂的;只怕十萬人家找不出一家;然而現在卻又在劫數中了。荒山茅棚,自然不能再住;最主要的原因是,存糧已罄,不能不全家﹁出山﹂;城裡屍臭不可向邇,如果不是嚴冬,瘟疫早已流行,當然不能再住。好的是胡老太太本來信佛,自從胡雪巖平地一聲雷,發達起來,更認定是菩薩保佑,大小廟宇庵堂,只要和尚尼姑上門化緣,必不會空手而回;三天竺是香火盛地,幾座廟宇,無不相熟,找一處安頓下來,倒也容易。苦惱的仍舊是糧食。整個杭州城,全靠李秀成從嘉興運來兩萬石米;如果不包括軍食在內,倒也能維持一段時期,無奈先發軍糧,再辦平糶,老百姓的實惠就有限了。

  ﹁現在全家大小,每天只吃一頓粥。我倒還好,就是上面老的,下小的,不能不想法子。﹂

  ﹁這個法子總想得出。﹂古應春說,﹁不過,劉三叔,你有句話我不懂;你一向胃口很好,每天吃一頓粥,倒能支持得住?還說﹃還好﹄!﹂

  劉不才笑笑,不好意思地答道:﹁我會到長毛公館裡去打野食。﹂

  七姑奶奶也笑了,﹁劉三叔,你真正是,老虎嘴裡的食,也敢奪來吃。﹂她說,﹁你怎麼打法?﹂

  ﹁這就不好告訴你了。閒話少說,有句正經話,我要跟你們商量,有個王八蛋來找雪巖的麻煩;如果不理他會出事。﹂劉不才口中的﹁王八蛋﹂叫袁忠清,是錢塘縣署理知縣。此人原來是袁甲三部下的一個﹁勇目﹂,打仗發了筆橫財,活動袁甲三的一個幕友,在一次﹁保案﹂中將他添上了一個名字,得了﹁六品藍翎﹂的功名。後來犯了軍令,袁甲三要殺他;嚇得連夜開了小差,逃回江西原籍。

  那時的江西巡撫是何桂清的同年、穆彰阿的得意門生張芾;袁忠清假報為六品藍翎的縣丞,又走了門路,投效在張芾那裡。不久,長毛攻江西省城,南昌老百姓,竭力助守,使得張芾大起好感;愛屋及烏,便宜了﹁忘八蛋﹂,竟被委為製造局幫辦軍裝。這是個極肥的差使,在袁忠清手裡更是左右逢源,得其所哉。

  不久,由於寧國之捷,專案報獎,張芾倒很照顧袁忠清,特意囑咐幕友,為他加上很好的考語,保升縣令。這原是一個大喜訊,在他人當然會高興不得了,而袁忠清不但愁眉苦臉,甚至坐臥不寧。

  同事不免奇怪,少不得有人問他:﹁老袁,指日高昇!上頭格外照應你,不是列個字的泛泛保舉;你是十六個字的考語,京裡一定照准。眼看就是﹃百里侯﹄;如何倒像如喪考妣似的。﹂

  ﹁說什麼指日高昇?不吃官司,只怕都要靠祖宗積德。﹂接著,又搖搖著:﹁官司吃定了!祖宗積德也沒用。﹂他那同事大為驚惑:﹁為什麼?﹂

  袁忠清先還不敢說,經不起那同事誠懇熱心,拍胸脯擔保,必定設法為他分憂,袁忠清才吐露了心底的秘密。﹁實不相瞞,我這個﹃六品藍翎﹄,貨真價實;縣丞是個﹃西貝貨﹄。你想這一保上去,怎麼得了?﹂

  ﹁什麼?你的縣丞是假的!﹂

  假的就不能見天日。江西的保案上去,吏部自然要查案;袁忠清因為是縣丞才能保知縣,知則先要問他這個縣丞是什麼﹁班子﹂?一查無案可稽;就要行文來問。試問袁忠清可拿得出﹁部照﹄或是捐過班的﹁實收﹂?

  像這種假冒的事,不是沒有;史部的書辦十九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積年滑吏,無弊不悉,只怕沒有縫鑽,一旦拿住了短處,予取予求勒索夠了,怕還是要辦他個﹁假冒職官﹂的罪名,落個充軍的下場。

  他那同事,倒也言而有信,為他請教高人,想出一條路子,補捐一個縣丞。軍興以來,為了籌餉,大開捐例,各省都向吏部先領到大批空白收據;即名為﹁實收﹂||捐班有各種花樣,各種折扣,以實際捐納銀數,掣給收據,就叫﹁實收﹂,將來據以換領正式部照;所以這倒容易,兌了銀子,立時可以辦妥。但是,日期不符也不行;繳驗﹁實收﹂,一看是保案以後所捐,把戲立刻拆穿。

  ﹁這沒有別的辦法,只有託人情。﹂

  ﹁託人情要錢,我知道。﹂袁忠清說,﹁我這個差使雖有點油水,平時都結交了朋友;吃過用過,也就差不多了。如今,都在這裡了!﹂

  將枕頭箱打開,裡面銀票倒是不少,但零零碎碎加起來,不過百把兩銀子;像這種倒填年月的花樣,擔著極大的干係,少說說也得三百兩,他那朋友知道袁忠清是有意做作;事到如今,人家半吊子,自己不能做為德不卒的事,只好替他添上五十兩銀子,跟﹁前途﹂好說歹說,將他這件事辦了下來。

  但是,袁忠清﹁不夠意思﹂的名聲,卻已轉了出去;江西不能再混,事實上也非走不可,因為保升了知縣,不能在本省補缺,託人到部裡打點,分發浙江候補。

  袁忠清原來是指望分發廣東,卻以所託的人,不甚實在,改了分發浙江,萬般無奈,只有﹁稟到﹂候補,那時浙江省城正當初陷收復以後,王有齡全力繕修戰備,構築長壕,增設炮台,城上鱗次櫛比的營房;架起極堅固的吊車,安上軸轆,整天不停地儲備槍械子藥。放眼一望,旗幟鮮明,刀槍雪亮,看樣子是一定守得住了。

  於是袁忠清精神復振,走了藩司麟趾的門路,竟得﹁掛牌﹂署理錢塘縣。杭州城內,錢塘仁和兩縣,而錢塘是首縣。縣官分更自不同。袁忠清工於心計,只具﹁內才﹂;首縣卻是要﹁外才﹂的,講究儀表出眾、談吐有趣、服飾華麗、手段圓滑,最要緊的是出手大方、善於應酬,袁忠清本非其選。但此時軍情緊急,大員過境的絕少,送往迎來的差使不繁,正可發揮他的所長。

  袁忠清的長處就在搞錢;搞錢要有名目,而在這個萬事莫如守在急的時候,又何愁找不到名目?為了軍需,攤派捐獻,抓差徵料,完全是一筆爛帳;只要上面能夠交差,下面不激出民變,從中撈多少都沒有人會問的。

  到了九月裡杭州被圍,家家絕糧,人人瘦瘠,只有袁忠清似乎精神還很飽滿;多疑心他私下藏著米糧,背人﹁吃獨食﹂,然而事無佐證,莫可究詰。這樣的人,一旦破城,自然不會殉節||有人說他還是開城門放長毛進城的人;這一點也無實據,不過李秀成進城的第二天他就受了偽職,卻是絲毫不假。他受的偽職,名為﹁錢塘監軍﹂,而幹的差使卻是﹁老本行﹂,替長毛備辦軍需。

  長毛此時最迫切需要的是船,因為一方面擄掠而得的大批珠寶細軟、古董字畫,要運到﹁天京﹂,進獻天王;一方面要從包埠趕糧食到杭州,所以袁忠清摔掉翎領,脫去補掛,換上紅綢棉襖,用一塊黃綢子裹領,打扮得跟長毛一樣,每天高舉李秀成的令箭在江干封船。城外難民無數,有姿色的婦女,遇到好色如命的袁忠清,就難保清白了。

  ﹁這個王八蛋!﹂劉不才憤憤地說,﹁居然親自到胡家,跟留守在那裡的人說:胡某人領了幾萬銀子的公款,到上海去買米,怎麼不回來?你們帶信給他,應該有多少米,趕快運到杭州來。不然,有他的罪受!你們想想看,這不是有意找麻煩?﹂

  這確是個麻煩。照袁忠清這樣卑污的人品,毒辣的手段,如果不早作舖排;說不定他就會打聽到胡家眷屬存身之處,凌辱老少婦孺,豈不可憂?

  ﹁頂教人擔心的是,這是王八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如果說他拿胡家大小弄了進去,託到人情,照數釋放,倒也還不要緊。就怕他跟長毛一說,人是抓進去了;要放,他可作不了主。這一來,要想走條路子,只怕比登天還難。﹂

  劉不才這番話,加上難得出現的沉重的臉色,使得七姑奶奶憂心忡忡,也失去了平時慣有爽朗明快的詞色。古應春當然也相當擔心;但他一向深沉冷靜,一半也是受了胡雪巖的濡染,總覺得凡事只要不怕難,自然就不難。眼前的難題,不止這一端;要說分出緩急,遠在杭州的事,如果已生不測,急也無用。倘或根本不會有何危險,則病不急而亂投醫,反倒是自速其禍。

  然而這番道理說給劉不才聽,或許他能接受;在七姑奶奶卻是怎麼樣也聽不進去的。因而他只有大包大攬地先一肩擔承了下來,作為安慰妻子的手段。

  ﹁不要緊!不要緊!﹂他拍一拍胸說,﹁我有辦法;我有路子,我今天就去辦。眼前有件事,先要定個主意。﹂這件事就是要將杭州的消息,告訴胡雪巖。家小陷賊,至交殞命,是他不堪承受的兩大傷心之事;可是老母健在,閤家無恙,這個喜訊,也足以抵消得過,所以古應春贊成由劉不才去跟他面談。

  七姑奶奶表示同意,劉不才當然依從,不過;他要求先去洗個澡||這是他多少天來,夢寐以思的一種慾望。﹁那容易。﹂七姑奶奶對古應春說:﹁你先陪劉三叔到澡塘子去;我回家去收拾間屋子出來。﹂

  ﹁不必,不必!七姐,﹂劉不才說,﹁我還是住客棧,比較自由些。﹂

  ﹁劉三叔喜歡自由自在,你就讓他去。﹂古應春附和著;他是另有用意,想到或許有什麼不便當著胡雪巖說的話,跟劉不才在客棧裡接頭,比較方便些。

  在新闢的﹁石路﹂上,買好從裡到外,從頭到腳的全套衣衫鞋帽;照道理說,劉不才脫下來的那身既破且髒的舊衣服,可以丟進垃圾箱裡去了。但是,他卻要留著。﹁從前,我真正是不知稼穡之艱難,雖然也有落魄,混到吃了中飯不知夜飯在哪裡的日子也有過,可是我從來不愁,從沒有想過有了錢要省儉些用。經過這一場災難,我變過了。﹂劉不才說,﹁這身衣服我要留起來,當作﹃傳家之寶﹄。這不是說笑話,我要子孫曉得,他們的祖宗吃過這樣子的苦頭!﹂古應春相當驚異,﹁劉三叔,﹂他說,﹁你有這樣子的想法,我倒沒有想到。﹂

  ﹁我也是受了點刺激;想想一個人真要爭氣。﹂劉不才說,﹁從天竺進城,傷心慘目,自不必說,不過什麼東西可怕,都不如人心可怕。雪巖在地方上,總算也很出過一番力的,哪知道現在說他好的,十個之中沒有一個。我實在不大服氣。如果雪巖真的垮了下來,或者杭州也真的回不去了,那就冤屈一輩子,壞名譽也不能洗刷。到有一天光復,雪巖依舊像從前那樣神氣,回到杭州,我倒要看看那班人又是怎麼個說法?﹂

  這是一番牢騷,古應春頗有異樣的感覺。從他認識劉不才以來,就難得聽他發牢騷;偶爾那麼一兩次,也總是出以冷雋嘲弄的口吻,像這樣很認真的憤激之詞,還是第一次聽到。

  再將他話中的意思,好好咀嚼了一會,終於辨出一點味道來了;﹁劉三叔,﹂他試探著問,﹁你好像還有什麼話,藏在肚子裡似的。﹂

  劉不才倏然抬眼,怔怔地望著古應春,好半晌才深深點頭,﹁應春兄,你猜對了。我是還有幾句話,倒真應該跟你談才是。雪巖的處境很不利||。﹂

  聽他談了下去,才知道胡雪巖竟成眾矢之的。有人說他借購米為名,騙走了藩庫的一筆公款,為數可觀;有人說王有齡的宦囊所識,都由胡雪巖替他營運,如今死無對證,已遭吞沒。此外還有人說他如何假公濟私;如何虛有善名;將他形容成一個百分之百的奸惡小人。

  ﹁這都是平時妒嫉雪巖的人,或者在王雪公手裡吃過虧的遷怒到他頭上。瘋狗亂咬,避開就是;本來可以不必理他們,哪知長毛也看中了雪巖,這就麻煩了。﹂

  越說越奇,如何長毛又看中胡雪巖?古應春大感不解;不過一說破也就無足為奇了;﹁雪巖向來喜歡出頭做好事,我們憑良心說,一半他熱心好熱鬧;一半也是沽名釣譽。李秀成打聽到了,想找雪巖出來替他辦善後。這一來就越發遭忌;原來有批人在搞,如果雪巖一出面,就沒得那批人好搞的,所以第一步由袁忠清那樣的王八蛋來恐嚇;這也還罷了,第二步手段真毒辣了。據說,那批人在籌劃鼓動京官要告雪巖,說他騙走浙江購米的公款,貽誤軍需民食,請朝廷降旨查辦。﹂聽到這裡,古應春大驚失色,﹁這,從何說起?不是要害他家破亡嗎?﹂他大搖其頭,﹁不過我又不懂,果然降旨查辦,逼得小爺叔在上海存身不住,只好投到長毛那裡,於他們又有何好處?﹂

  ﹁不要忙,還有話。﹂劉不才說,﹁他們又放出風聲來了,說是胡雪巖不回杭州便罷,一回杭州,要鳴鑼聚眾,跟他好好算帳。﹂

  ﹁算什麼帳?﹂

  ﹁哪曉得他們算什麼帳?這句話毒在﹃鳴鑼聚眾﹄四個字上頭;真的搞成那樣的局面,雪巖就變成過街老鼠了,人人喊打!﹂

  古應春敲敲額角,﹁劉三叔,﹂他緊皺著眉著:﹁你的話拿我搞糊塗了,一方面不准他回去;一方面又逼得他在上海不能住,非投長毛不可,那末他們到底要怎麼辦呢?莫非真要逼人上吊,只怕沒有那樣容易吧?﹂

  ﹁當然。雪巖要讓他們逼得走投無路,還能成為胡雪巖?他們也知道這是辦不到的;目的是想逼出雪巖一句話;你們饒了我,我決不會來壞你們的事。應春兄,你想雪巖肯不肯說這句話?﹂

  ﹁不肯也得肯,一家老少,關係太重了。﹂

  ﹁話是不錯。但是另外又有一層難處。﹂

  這層難處是個不解的結,李秀成的一個得力部下,實際上掌握浙江全省政務的陳炳文,因為善後工作棘手,一定要胡雪巖出頭來辦事。據說已經找到阜康錢莊的檔手,囑咐他轉言。照劉不才判斷,也就在這兩三天之內,會到上海。﹁照這樣說,是瞞不住我這位小爺叔的了。﹂古應春覺得情勢棘手,問劉不才說:﹁你是身歷其境的人,這幾天總也想過,有什麼解救之方?﹂

  ﹁我當然想過。要保全家老小,只有一條路:不過||。﹂劉不才搖搖頭說,﹁說出來你不會贊成。﹂

  ﹁說說何妨。﹂

  ﹁事情明擺在那裡,只有一個字:去!說老實話,雪巖真的回杭州去了,那班人拿他又有什麼辦法?﹂

  古應春大不以為然。但因劉不才言之在先,料他不會贊成;他倒不便說什麼責備的話了。

  ﹁劉三叔,﹂他慢吞吞地說:﹁眼前的急難要應付,將來的日子也不能不想一想。我看,這件事,只有讓小爺叔自己去定主意了。﹂

  帶來了全家無恙的喜訊,也就等於帶來了王有齡殉難的噩耗;劉不才不提王有齡,真所謂﹁盡在不言中﹂,胡雪巖雙淚交流,但哀痛還能承受得住,因為王有齡這樣的下場,原在意中,一個多月前,錢塘江中一拜,遙別也就是永訣;最傷心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王有齡的遺屬呢?他想問,卻又怕問出來一片悲慘的情形,有些不敢開口。而七姑奶奶則是有意要談能教人寬心的事,特意將胡家從老太太起,一個個挨次問到;這就越發沒有機會讓胡雪巖開口了。

  談到吃晚飯,正好張醫生回來,引見過後,同桌共飲;他們兩人算是開藥店的開行,彼此都別有親切之感,所以談得很投機。飯後,古應春特為又請張醫生替胡雪巖去診察;也許是因為有了喜訊的緣故,神旺氣健,比上午診脈時又有了進境。

  ﹁還有件很傷腦筋的事要跟病人談。﹂古應春悄悄問張醫生,﹁不知道對他的病勢相宜不相宜?﹂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8:57

﹁傷腦筋的事,沒有對病人相宜的。不過,他的為人與眾不同,經得起刺激,也就不要緊了。﹂

  既然如此,古應春便不再瞞||要瞞住的倒是他妻子;所以等七姑奶奶回臥房去看孩子時,他才跟劉不才將杭州對胡雪巖種種不利的情形,很委婉地,但也很詳細地說了出來。

  胡雪巖很沉著,臉色當然也相當沉重。聽完,歎口氣:﹁亂世會壞心術。也難怪,這個時候哪個要講道理,講義氣,只有自己吃虧。不過,還可以講利害。﹂

  聽這口氣,胡雪巖似乎已有辦法,古應春隨即問道:﹁小爺叔,事不宜遲,不管定的什麼主意,要做得快!﹂﹁不要緊,﹃盡慢不動氣﹄!﹂

  到這時候,胡雪巖居然還有心思說這樣輕鬆的俏皮話,古應春倒有點不大服氣了,﹁看樣子,小爺叔倒真是不在乎!﹂他微帶不滿地說,﹁莫非真的有什麼神機妙算?﹂﹁不是啥神機妙算!事情擺明在那裡,他們既然叫我錢莊裡的人來傳話;當然要等有了回信,是好是歹,再作道理。現在人還沒有到,急什麼?﹂

  聽得這一說,古應春實在不能不佩服;原是極淺的道理,只為方寸一亂,看不真切。這一點功夫,說來容易,臨事卻不易做到;正就是胡雪巖過人的長處。

  ﹁那好!﹂古應春笑道,﹁聽小爺叔一說破,我也放心了。就慢慢商量吧。﹂

  急人之急的義氣,都在他這一張一弛的神態中表露無遺。這在胡雪巖是個極大的安慰;也激起了更多的信心,因而語氣就越發從容了。

  ﹁那個袁忠清,他的五臟六腑,我都看得見;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絕不敢多事。別的人呢,都要仔細想一想,如果真的跟我家眷為難,也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人。﹂胡雪巖說:﹁他們不會逼我的!逼急了我,於他們沒有好處:第一,我可以回杭州,長毛要我,就會聽我的話,他們自己要想想,鬥得過我,鬥不過我。第二,如果我不回杭州;他們總也有親人至戚在上海,防我要報復。第三||那就不必去說它了;是將來的話。﹂

  古應春卻偏要打聽:﹁將來怎麼樣?﹂

  ﹁將來,總有見面的日子,要留個餘地。為人不可太絕;就拿眼前來說,現在大家都說我如何如何不好,如果他們為難我的家眷,就變成他們不對了。有理變成無理,稍為聰明的人,不肯做這樣的事。﹂

  這一點古應春不能同意,留個相見餘地的話,也未免太迂,不過僅是前兩點的理由也儘夠了。古應春便催著他說:﹁小爺叔,你說你的辦法!﹂

  ﹁我的辦法是做一筆交易。他們不願意我回杭州,可以;我不但不跟他們去爭,而且要放點交情給他們,有朝一日,官軍光復杭州,我自有保護他們的辦法。不過,眼前他們要替我想辦法;拿我的家眷送出杭州。﹂

  這樣的一筆交易是不是做得成?古應春頗為懷疑;因而默然不語,只望著劉不才,想聽他的意見。

  劉不才卻對他的話大感興趣,﹁這倒是個辦法。﹂他說,﹁照我看,那批人又想吃羊肉,又怕羊騷臭;怕將來官軍光復了,跟他們算帳。如果真的有保護他們的把握,那批人肯照我們的辦法做的。不過,空口說白話可不行。﹂﹁現在當然只有空口說白話;話要動聽,能夠做得到,他們自然會相信。﹂胡雪巖停了一下說:﹁三叔,這件事只有你辛苦,再去一趟:因為別人去說,他們不大容易相信。﹂﹁這還用說?自然是我去。你說,跟他們怎麼個講法。﹂﹁當然要吹點牛。﹂胡雪巖停了下來:﹁等我好好想一想。﹂這一想想了好多時候,或者是暫且丟開此事;總而言之,不見他再談起,盡自問著杭州的情形,瑣瑣屑屑,無不關懷。雪巖的交遊甚廣,但問起熟人,不是殉難,就是下落不明,存者十不得一。連不相干的古應春,都聽得淒愴不止。

  到得十點多種,劉不才一路車船勞頓,又是說話沒有停過,再好的精神也支持不住了。古應春例勸他不必再住客棧,先好好睡一覺再說;劉不才依從,由古家的丫頭侍候著,上床休息。

  胡雪巖的精神卻還很好,﹁老古,﹂他招招手讓古應春坐在床前,低聲說道:﹁我對人不用不光明的手段,這一次要做它一次一百零一回的買賣,全家大小在那班王八蛋手裡,不能不防他們一著。我現在要埋一條藥線在那裡;好便好,搞得不好,我點上藥線轟他娘的,教他們也不得安逸。話說明了,你心裡也有數了;要勞你的神,替我做一件公事。﹂

  他是﹁話說明了﹂,古應春卻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小爺叔,﹂他皺著眉說,﹁我還莫名其妙;什麼藥線,什麼公事?﹂

  ﹁公事就是藥線,藥線就是公事。﹂胡雪巖說:﹁這件公事,是以我浙江候補道兼團練局委員,奉王撫台委派,籌劃浙江軍需民食,以及地方賑濟事宜的身分,報給閩浙總督衙門慶制軍。公事上要說明,王雪公生前就顧慮援兵不到,杭州恐怕保不住,特意囑咐我,他是決定城亡人亡,一死報答朝廷;但是杭州的百姓,不可不顧,因為我不是地方官,並無守土之責,所以,萬一杭州淪陷,必得顧念家鄉,想辦法保護地方百姓。這是第一段。﹂

  古應春很仔細地聽著,已理會得胡雪巖入手的意思,並即說道:﹁第二段當然是敘你運糧到杭州,不能進城的情形?﹂﹁對!不過轉道寧波這一層不必提。﹂胡雪巖略停一下又說,﹁現在要敘頂要緊的第三段,要這樣說法:我因為人在上海,不能回杭州,已經派人跟某某人、某某人聯絡,請他們保護地方百姓,並且暗中佈置,以便官軍一到,可以相機策應。這批人都是地方公正士紳,秉心忠義,目前身陷城中,不由自主;將來收復杭州,不但不能論他們在長毛那裡幹過什麼職司,而且要大大地獎勵他們。﹂

  ﹁啊,啊!﹂古應春深深點頭,﹁我懂了,我懂了,這就是替他們的將來留個退步。﹂

  ﹁對了。這道公事要等慶制軍的批示,他人在福州,一時辦不到;所以要來個變通辦法,一方面呈報慶制軍,一方面請江蘇巡撫衙門代咨閩浙總督衙門,同時給我個覆文,拿我的原文都敘在裡頭,我好給他們看。﹂

  ﹁嗯、嗯!﹂古應春想了一下,記起一句話:﹁那麼什麼叫﹃公事就是藥線﹄呢?﹂

  ﹁這你還不懂?﹂胡雪巖提醒他說:﹁你先從相機策應官軍這句話上去想,就懂了。﹂

  真所謂﹁光棍一點就透﹂,古應春恍然大悟,如果那批人不肯就範,甚至真個不利於胡家眷屬;胡雪巖就可用這件公事作為報復,向長毛告密,說這班人勾結清軍,江蘇巡撫衙門的回文,便是鐵證。那一來,後果就可想而知了。這一著實在狠。但原是為了報復,甚至可以作為防衛;如果那批人瞭解到這道公事是是一根一點便可轟發火藥,炸得粉身碎骨的藥線,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小爺叔!﹂古應春讚歎著說:﹁真正﹃死棋肚子裡出仙著﹄;這一著,虧你怎麼想出來的?﹂

  ﹁也不是我發明的。我不過拿人家用過的辦法,變通一下子。說起來,還要謝謝王雪公,他講過一個故事給我聽;這個故事出在他們家鄉,康熙年間有位李中堂,據說在福建名氣大得很,他的同年陳翰林跟他有段生死不解的仇||。﹂

  王有齡告訴胡雪巖的故事如此:這位李中堂是福建安溪人,他的同年陳翰林是福州人。這年翰林散館,兩個人請假結伴回鄉。不久就有三藩之亂,耿精忠響應吳三桂,在福州也叛變了,開府設官,陳翰林被迫受了偽職。

  李中堂見獵心喜,也想到福州討個一官半職。而陳翰林卻看出耿精忠恐怕不成氣候,便勸李中堂不必如此。而且兩個人閉門密談,定下一計,由李中堂寫下一道密疏,指陳方略,請朝廷速派大兵入閩。這道密疏封在蠟丸之中,由李家派人取道江西入京,請同鄉代為奏達御前。

  ﹁這是﹃刀切豆腐兩面光﹄的打算。﹂胡雪巖說:﹁李中堂與陳翰林約定,如果朝廷大兵到福建,耿精忠垮臺,李中堂當然就是大大的功臣,那時候他就可以替陳翰林洗刷,說他投賊完全是為了要打探機密,策應官軍||。﹂﹁啊、啊,妙!如果耿精忠成了功,李中堂這首密疏,根本沒有人知道;陳翰林依舊可以保薦他成為新貴。是不是這樣的打算?﹂

  ﹁一點不錯。﹂

  ﹁那末後來呢?﹂古應春很感興趣地問:﹁怎麼說是成了生死不解的冤家?﹂

  ﹁就為李中堂不是東西,出賣朋友。耿精忠垮臺,朝廷收復福建,要辦叛逆的罪;李中堂自己得意了,竟不替他洗刷。害得陳翰林充軍到關外。﹂胡雪巖說,﹁我現在仿照他們的辦法,但願那批人很識相,我替他們留下的這條洗刷的路子,將來一定有用。﹂

  ﹁對!小爺叔的意思,我完全懂了;這道公事我連夜替你預備起來。﹂

  ﹁不忙。明天動筆也不遲。﹂胡雪巖說,﹁我還有件事要先跟你商量。﹂

  這件事是為王有齡身後打算,自不外名利兩字。王有齡的宦囊雖不太豐,卻決不能說是一清如水;﹁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許多收入像徵糧的﹁羨餘﹂;漕糧折實,碎角子熔鑄為五十兩銀子一個的﹁官寶﹂,照例要加收的﹁火耗﹂,在雍正年間就已﹁化暗為明﹂,明定為地方官的﹁養廉銀﹂。此外﹁三節兩壽﹂||過年、端午、中秋三節;本人及太太的兩個生日,屬員必有饋敬,而且數目亦大致有定規,這都是朝廷所許的收入。

  王有齡的積蓄,當然是交給胡雪巖營運;他現在要跟古應春商議的,就因為經手的款子,要有個交代。﹁他們說王雪公有錢在我手裡,這是當然的。我跟死者的交情,當然也不會﹃起黑心﹄。不過,﹂說到這裡,他有點煩躁,﹁這樣的局面,放出去的款子;擺下去的本錢,一時哪裡去回籠?真教我不好交代。﹂

  這確是極為難的事。古應春的想法比胡雪巖還要深,王有齡已經殉節,遺屬不少,眼前居家度日,將來男婚女嫁,不但在在要錢,而且有了錢也不能坐吃山空。所以,他說:﹁你還不能只顧眼前的交代,要替王家籌個久長之計才好。﹂﹁這倒沒有什麼好籌劃的,反正只要胡雪巖一家有飯吃;決不會讓王家吃粥,我愁的是眼前!﹂胡雪巖說:﹁王雪公跟我的交情,可以說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他在天之靈,一定會諒解我的處境。不過王太太或者不曉得我的心,他家的親友更加隔膜,只知道有錢在我這裡,不知道這筆錢一時收不回來。現在外頭既有這樣的閒話,我如果不能拿白花花的現銀子捧出來,人家只當我欺侮孤兒寡婦。這個名聲,你想想,我怎麼吃得消?﹂

  古應春覺得這個看法不錯,他也是熟透人情世故的人,心裡又有進一步的想法:如果胡雪巖將王有齡名下的款子,如數交付,王家自然信任他,繼續託他營運,手裡仍可活動。否則,王家反倒有些不大放心,會要求收回。既然如此,就樂得做得漂亮些。

  麻煩的是,杭州一陷,上海的生意又一時不能抽本,無法做得﹁漂亮﹂。那就要靠大家幫忙了。

  ﹁小爺叔,﹂他問:﹁王雪公有多少款子在你手裡?﹂﹁王太太手裡有帳的,大概有十萬;另外還有兩萬在雲南,不知道王太太知道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怎麼在雲南會有兩萬銀子?﹂

  ﹁是這樣子的,﹂胡雪巖說,﹁咸豐六年冬天,何根雲交卸浙江巡撫,王雪公在浙江的官,也沒有什麼做頭了;事先安排,調補雲南糧道。我替他先匯了兩萬銀子到雲南。後來何根雲調升兩江,王雪公自然跟到江蘇;雲南的兩萬銀子始終未動,存在昆明錢莊是生息。王雪公始終不忘雲南,生前跟我說過,有機會很想做一任雲南巡撫;能做到雲貴總督,當然更好。這兩萬銀子在雲南遲早有用處,不必去動它。現在,當然再也用不著了!﹂說到這裡,胡雪巖又生感觸,泫然欲涕。

  等他拭一拭眼睛,擤一擤鼻子,情緒略略平伏,古應春便接著話題順:﹁款子放在錢莊裡,總有折子;折子在誰手裡?﹂﹁麻煩就在這裡。折子是有一個,我交了給王雪公;大概是他弄掉了,也記不起這回事,反來問我。這原是無所謂的事;跟他們再補一個就是。後來事多,一直擱著未辦;如今人已過世,倒麻煩了,只怕對方不肯承認。﹂

  ﹁你是原經手。﹂古應春說,﹁似乎跟王雪公在世還是故世,不生關係。不過,錢莊的規矩,我也不大懂,不知道麻煩何在?﹂

  ﹁錢莊第一講信用;第二講關係;第三才講交情。雲南這家同業,信用並不見得好;交情也談不上;唯一講得上的,就是關係。王雪公在日,現任的巡撫,雲南方面說得上話;我自己呢,阜康在上海的生意不算大,浙江已經坐第一把交椅,雲南有協餉之類的公款往來,我可以照應他們,論生意上的關係也夠。不過,現在不同了,他們未見得再肯買帳。﹂這番分析,極其透徹。古應春聽入心頭,亦頗有感慨;如今做生意要想發展,似乎不是靠官場的勢力關係,就得沾洋人的光。風氣如此,夫復何言?看起來王有齡那筆款子,除非大有力者援手,恐怕要﹁泡湯﹂了。

  ﹁只有這樣,託出人來,請雲貴總督,或者雲南巡撫,派人去關照一聲。念在王雪公為國殉難,遺屬理當照應。或者那批大老肯出頭管這個閒事。﹂

  ﹁也只好這樣。﹂胡雪巖說,﹁交涉歸交涉,眼前我先要賠出來。﹂

  ﹁這一來總數就是十二萬。﹂古應春沉吟了一下,毅然決然地說:﹁生意在一起,信用也是大家的。我想法子來替小爺叔湊足了就是。﹂

  這就是朋友的可貴了。胡雪巖心情很複雜,既感激,又不安;自覺不能因為古應春一肩承擔,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所以還是要問一問。

  ﹁老古,你肯幫我這個忙,我說感激的話,是多餘的,不過,不能因為我,拖垮了你。十二萬銀子,到底也不是個小數目;我自己能湊多少,還不曉得,想來不過三五萬。還有七八萬,要現款,只怕不容易。﹂

  ﹁那就跟小爺叔說實話,七八萬現款,我一下子也拿不出;只有暫時調動一下,希望王太太只是過一過目,仍舊交給你放出去生息。﹂

  ﹁嗯,嗯!﹂胡雪巖說,﹁這個打算辦得到的。不過,也要防個萬一。﹂

  ﹁萬一不成,只有硬挺。現在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胡雪巖點點頭,自己覺得這件事總有八成把握,也就不再去多想;接下來談到另一件事。

  ﹁這件事,關係王雪公的千秋。﹂胡雪巖說,﹁聽大書我也聽得不少,忠臣也曉得幾個;死得像王雪公這樣慘的,實在不多。總要想辦法替他表揚表揚,留下長遠的紀念,才對得起死者。﹂

  ﹁這又何勞你費心?朝廷表揚忠義,自然有一套恤典的。﹂朝廷的恤典,胡雪巖當然知道,像王有齡的這種情形,恤典必須優渥,除了照﹁巡撫例賜恤﹂,在賜謚、立傳、賭祭以外,殉節的封疆大吏,照便可以入祀京師昭忠祠,子孫亦可獲得雲騎尉之類﹁世襲罔替﹂的﹁世職﹂。至於在本省及﹁立功省份﹂建立專祠,只要有人出面奏請,亦必可邀准,不在話下。

  胡雪巖的意思,卻不是指這些例行的恤典,﹁我心裡一直在想,王雪公死得冤枉!﹂他說,﹁想起他﹃死不瞑目﹄那句話,只怕我夜裡都會睡不著覺。我要替他伸冤。至少,他生前的冤屈,要教大家曉得。﹂

  照胡雪巖的看法,王有齡的冤屈,不止一端:第一、王履謙處處掣肘,寧紹可守而失守,以致杭州糧路斷絕,陷入無可挽救的困境;第二,李元度做浙江的官,領浙江的餉,卻在衡州逗留不進。如果他肯在浙西拚命猛攻,至少可以牽制浙西的長毛,杭州亦不會被重重圍困得毫無生路;第三,兩江總督曾國藩奉旨援浙而袖手旁觀,大有見死不救之意,未免心狠。

  由於交情深厚,而且身歷其境,同受荼毒,所以胡雪巖提到這些,情緒相當激動。而在古應春,看法卻不盡相同;他的看法是就利害著眼,比較不涉感情。

  ﹁小爺叔,﹂古應春很冷靜地問道:﹁你是打算怎麼樣替王雪公伸冤?﹂

  ﹁我有兩個辦法,第一是要請人做一篇墓誌銘,拿死者的這些冤屈都敘上去;第二是花幾吊銀子,到京裡請一位﹃都老爺﹄出面,狠狠參他一本。﹂

  ﹁參哪個?﹂

  ﹁參王履謙、李元度、還有兩江的曾制台。﹂

  ﹁我看難!﹂古應春說,﹁曾制台現在正大紅大紫的時候,參他不倒。再說句良心話,人家遠在安慶,救江蘇還沒有力量,哪裡又分得出兵來救浙江?﹂

  胡雪巖心裡不以為然,但不願跟古應春爭執,﹁那末,王履謙、李元度呢?﹂他說,﹁這兩個人總是罪有應得吧?﹂﹁王履廉是一定要倒霉的;李元度就說不定了。而且,現在兵荒馬亂,路又不通,朝廷要徹查也無從查起。只有等將來局勢平定了再說。﹂

  這一下惹得胡雪巖心頭火發,咆哮著問:﹁照你這樣說,莫非就讓這兩個人逍遙法外?﹂

  胡雪巖從未有過這樣的疾言厲色,古應春受驚發楞,好半天說不出話。那尷尬的臉色,亦是胡雪巖從未見過的;因而像鏡子一樣,使得他照見了自己的失態。

  ﹁對不起,老古!﹂他低著頭說,聲音雖輕緩了許多;但仍掩不住他內心的憤慨不平。當然,這憤慨決不是對古應春。他覺得胡雪巖可憐亦可敬,然而卻不願說些胡雪巖愛聽的話去安慰他。﹁小爺叔,我知道你跟王雪公的交情。不過,做事不能只講感情,要講是非利害。﹂

  這話胡雪巖自然同意,只一時想不出,在這件事上的是非利害是什麼?一個人有了冤屈,難道連訴一訴苦都不能?然則何以叫﹁不平則鳴﹂?

  古應春見他不語,也就沒有再說下去,其實他亦只是講利害,未講是非;這一陣子為了替胡雪巖打聽杭州的消息,跟官場中人頗有往來,王有齡之殉節,以及各方面對杭州淪陷的感想批評,亦聽了不少。大致說來,是同情王有齡的人多;但亦有人極力為曾國藩不救浙江辯護,其間黨同伐異的論調,非常明顯。王有齡孤軍奮戰,最有淵源的人,是何桂清,卻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在這種情形之下,如果什麼人要為王有齡打抱不平,爭論是非,當然會觸犯時忌;遭致不利,豈不太傻?

  古應春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庸俗卑下;但為了對胡雪巖的關切特甚,也就不能不從利害上去打算了。這些話一時說不透徹;而且最好是默喻而不必言傳,他相信胡雪巖慢慢就會想明白,眼前最要緊的是籌劃那十二萬銀子;以及替胡雪巖擬公文上閩浙總督。

  從第二天起,古應春就為錢的事,全力奔走。草擬公文則不必自己動筆;他的交遊亦很廣,找了一個在江蘇巡撫衙門當﹁文案委員﹂的候補知縣雷子翰幫忙;一手包辦,兩天功夫連江蘇巡撫薛煥批給胡雪巖的回文,都已拿到了。這時,胡雪巖才跟劉不才說明經過,﹁三叔,﹂最後他說,﹁事情是這樣去進行。不過,我亦不打算一定要這樣子辦。為什麼呢?因為這件事很難做。﹂

  劉不才的性情,是恨人家看不起他;說他是紈褲,不能正事;因而聽了胡雪巖的話,大不服氣,﹁雪巖,﹂他凜然問道:﹁要什麼人去做才容易。﹂

  ﹁三叔,﹂胡雪巖知道自己言語不檢點,觸犯了他的心病,引起誤會,急忙答道:﹁這件事哪個做都難;如果你也做不成功,就沒有人能做成功了。﹂

  這無形中的一頂高帽子,才將劉不才哄得化怒為喜,﹁你倒說說看,怎麼辦法?﹂他的聲音緩和了。

  ﹁第一、路上要當心||。﹂

  ﹁你看,﹂劉不才搶著說;回時伸手去解紮腳帶;三寸寬的一條玄色絲帶,其中卻有花樣,他指給胡雪巖看,那條帶子裡外兩層,一端不縫,像是一個狹長的口袋,﹁我前兩天在大馬路定做的。我就曉得這以後,總少不得有啥機機密文件要帶來帶去,早就預備好了。﹂

  ﹁好的,這一點不難。﹂胡雪巖說,﹁到了杭州,怎麼樣向那些人開口,三叔,你想過沒有?﹂

  ﹁你方始告訴我,我還沒有想過,﹂劉不才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說:﹁話太軟了不好,硬了也不好。軟了,當我怕他們;硬了又怕他心裡有顧忌,不敢答應,或者索性出首。﹂﹁對了,難就難在這裡。﹂胡雪巖說,﹁我有兩句話,三叔記住: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8:57

第六章


  一個多月以後,劉不才重回上海,他的本事很大,為胡雪巖接眷,居然成功。可是,全家將到上海,胡雪巖反倒上了心事,就為借了﹁小房子﹂住在一起的阿巧,身分不明,難以處置,只好求救七姑奶奶。

  ﹁七姐,你要替我出個主意;除你以外,我沒有人好商量。﹂﹁那當然!小爺叔的事,我不能不管。不過,先要你自己定個宗旨。﹂

  問到胡雪巖對阿巧姐的態度,正是他的難題所在,惟有報以苦笑:﹁七姐,全本西廂記,不都在你肚子裡?﹂七姑奶奶對他們的情形,確是知之甚深,總括一句話:表面看來,恩愛異常;暗地裡隔著一道極深的鴻溝。一個雖傾心於胡雪巖,但寧可居於外室,不願位列小星,因為她畏憚胡家人多,伺候老太太以外,還要執禮於大婦,甚至看芙蓉的辭色;再有一種想法是:出自兩江總督行轅,雖非嫡室,等於﹁署理﹂過掌印夫人;不管再做什麼人的側室,都覺得是一種委屈。

  在胡雪巖,最大的顧慮亦正是為此。阿巧姐跟何桂清的姻緣,完全是自己一手促成;如今再接收過來,不管自己身受的感覺,還是想到旁人的批評,總有些不大對勁。在外面借﹁小房子﹂做露水夫妻,那是因為她千里相就於患難之中,因感生情,不能自己,無論對本身,對旁人,總還有句譬解的話好說;一旦接回家中,就無詞自解了。

  除此以外,還有個極大的障礙;胡太太曾經斬釘截鐵地表示過:有出息的男人,三妻四妾,不足為奇;但大婦的名分,是他人奪不去的,所以只要胡雪巖看中了,娶回家則可,在外面另立門戶則不可。同時她也表示過,凡是娶進門的,她必須姊妹看待。事實上對待芙蓉的態度,已經證明她言行如一;所以更顯得她的腳步站得極隱,就連胡老太太亦不能不尊重她的話。

  然而這是兩回事。七姑奶奶瞭解胡雪巖的苦衷,卻不能替他決定態度,﹁小爺叔,你要我幫你的忙,先要你自己拿定主意,或留或去,定了宗旨,才好想辦法。不過,﹂她很率直地說:﹁我話要說在前頭,不管怎麼樣,你要我幫著你瞞;那是辦不到的。﹂

  有此表示,胡雪巖大失所望。他的希望,正就是想請七姑奶奶設法替他在妻子面前隱瞞;所以聽得這句話,作聲不得。

  這一下,等於心思完全顯露,七姑奶奶便勸他:﹁小爺叔,家和萬事興!嬸娘賢慧能幹,是你大大的一個幫手。不過我再說一句:嬸娘也很厲害,你千萬別惹她恨你。如果說,你想拿阿巧姐接回去,我哪怕跑斷腿,說破嘴,也替你去勸她。當然,成功不成功,不敢保險。倘或你下個決斷,預備各奔東西,那包在我身上,你跟她好合好散,決不傷你們的和氣。﹂﹁那,你倒說給我聽聽,怎麼樣才能跟阿巧姐好合好散?﹂﹁現在還說不出,要等我去動腦筋,不過,這一層,我有把握。﹂胡雪巖想了好一會,委決不下,歎口氣說:﹁明天再說吧。﹂

  ﹁小爺叔,你最好今天晚上細想一想,把主意拿定了它;如果預備接回家,我要早點替你安排。﹂七姑奶奶指一指外面說,﹁我要請劉三叔先在老太太跟嬸娘面前,替你下一番功夫。﹂

  胡雪巖一楞,是要下一番什麼功夫?轉個念頭,才能領會,雖說自己妻子表示不禁良人納妾;但卻不能沒有妒意。能與芙蓉相處得親如姊妹,一方面是她本人有意要作個賢慧的榜樣;一方面是芙蓉柔順,甘於做小服低。這樣因緣時會,兩下湊成了一雙兩好的局面,是個異數;不能期望三妻四妾,人人如此。

  七姑奶奶要請劉不才去下一番功夫,自然是先作疏通;果然自己有心,而阿巧姐亦不反對正式﹁進門﹂,七姑奶奶的做法是必要的。不過胡雪巖也因此被提醒了;阿巧姐亦是極厲害的腳色,遠非芙蓉可比。就算眼前一切順利,阿巧姐改變初衷,妻子亦能克踐諾言,然而好景決不會長,兩﹁雌﹂相遇,互持不下,明爭暗鬥之下,掀起醋海的萬丈波瀾,那時候可真是﹁兩婦之間難為夫﹂了。

  這樣一想,憂愁煩惱,同時並生;因而胃納越發不佳。不過他一向不肯掃人的興;見劉不才意興甚好,也就打點精神相陪,談到午夜方散。

  回到﹁小房子﹂,阿巧姐照例茶水點心,早有預備。臥室中重帷深垂,隔絕了料峭春寒;她只穿一件軟緞夾襖,剪裁得非常貼身,越顯得腰肢一捻,十分苗條。

  入手相握,才知她到底穿得太少了些;﹁若要俏,凍得跳!﹂他說,﹁當心凍出病來。﹂

  阿巧姐笑笑不響,倒杯熱茶擺在他面前,自己捧著一把灌滿熱茶的乾隆五彩的小茶壺,當做手爐取暖;雙眼灼灼地望著,等他開口。

  每天回來,胡雪巖總要談他在外面的情形,在哪裡吃的飯;遇見了什麼有趣的人;聽到了哪些新聞,可是這天卻一反常態,坐下來不作一聲。

  ﹁你累了是不是?﹂阿巧姐說,﹁早點上床吧!﹂﹁嗯,累了。﹂

  口中在答應她的話,眼睛卻仍舊望著懸在天花板下,稱為﹁保險燈﹂的煤油吊燈。這神思不屬,無視眼前的態度,在阿巧姐的記憶中只有一次;就是得知王有齡殉節的那天晚上。﹁那哼啦!﹂她不知不覺地用極柔媚的蘇白相依,﹁有啥心事?﹂

  ﹁老太太要來了!﹂

  關於接眷的事,胡雪巖很少跟她談。阿巧姐也只知道,他全家都陷在嘉興,一時無法團圓,也就不去多想;這時突如其來地聽得這一句,心裡立刻就亂了。

  ﹁這是喜事!﹂她很勉強地笑著說。

  ﹁喜事倒是喜事,心事也是心事。阿巧,你到底怎麼說?﹂﹁什麼怎麼說?﹂她明知故問。

  胡雪巖想了一會,語意噯昧地說:﹁我們這樣子也不是個長局。﹂

  阿巧姐顏色一變,將頭低了下去,只見她睫毛閃動,卻不知她眼中是何神色?於是,胡雪巖的心也亂了,站起來往床上一倒,望著帳頂發楞。

  阿巧姐沒有說話,但也不是燈下垂淚;放下手中的茶壺,將坐在洋油爐子上的一隻瓦罐取了下來,倒出熬得極濃的雞湯,另外又從洋鐵匣子裡取出七八片﹁鹽餅乾﹂,盛在瓷碟子裡,一起放在梳妝台上。接著便替胡雪巖脫下靴子,套上一雙繡花套鞋。

  按部就班服侍到底,她才開口:﹁起來吃吧!﹂

  坐在梳妝台畔吃臨睡之前的一頓宵夜,本來是胡雪巖每天最愜意的一刻,一面看著阿巧姐卸妝;一面聽她用吳儂軟語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有趣而不傷腦筋的閒話,自以為是南面王不易之樂。

  然而這天的心情卻有些不同。不過轉念之間,還是不肯放棄這份樂趣,從床上一個虎跳似地跳下地來,倒嚇了阿巧姐一下。

  ﹁你這個人!﹂她白了他一眼,﹁今朝真有點邪氣。﹂﹁得樂且樂。﹂胡雪巖忽然覺得肚子餓得厲害,﹁還有什麼好吃的?﹂

  ﹁這個辰光,只有吃乾點心。餛飩擔、賣湖州粽子茶葉蛋的,都來過了。﹂阿巧姐問道:﹁莫非你在古家沒有吃飽?﹂﹁根本就沒有吃!﹂

  ﹁為啥?菜不配胃口?﹂

  ﹁七姑奶奶燒的呂宋排翅,又是魚生,偏偏沒口福,吃不下。﹂

  ﹁這又是啥道理?﹂

  ﹁唉!﹂胡雪巖搖搖頭,﹁不去說它了。再拿些鹽餅乾來!﹂他不說,她也不問,依言照辦;然後自己坐下來卸妝,將一把頭髮握在手裡,拿黃楊木梳不斷地梳著。房間裡靜得很,只聽見胡雪巖﹁嘎吱、嘎吱﹂咬餅乾的聲音。

  ﹁老太太哪天到?﹂阿巧姐突如其來地問。

  ﹁快了!﹂胡雪巖說,﹁不過十天半個月的功夫。﹂﹁住在哪裡呢?﹂

  ﹁還不曉得。﹂

  ﹁人都快來了,住的地方還不知道在哪裡;不是笑話?﹂﹁這兩天事情多,還沒有功夫去辦這件事。等明天劉三爺走了再說。有錢還怕找不到房子?不過||?﹂

  ﹁怎麼?﹂阿巧姐轉臉看著他問:﹁怎麼不說下去?﹂﹁房子該多大多小,可就不知道了。﹂

  ﹁這又奇了!多少人住多大的房子,難道你自己算不出來?﹂

  ﹁就是多少人算不出來。﹂胡雪巖看了她一眼,有意轉過臉去;其實是在鏡子裡看她的表情。

  阿巧姐沉默而又沉著,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然後,站起來舖床疊被,始終不作一聲。

  ﹁睡吧!﹂胡雪巖拍拍腰際,肚子裡倒飽了,心裡空落落地,有點兒上不巴天,下不巴地似的。

  ﹁你到底有啥心事?爽爽快快地說。牽絲扳籐,惹得人肚腸根癢。﹂

  有何心事,以她的聰明機警,熟透人情,哪有不知之理?這樣子故意裝作不解,自然不是好兆頭;胡雪巖在女人面前,不大喜歡用深心,但此時此人,卻成了例外,因此以深沉對深沉,笑笑答道:﹁心事要慢慢猜才有味道。何必一下子揭破?﹂

  阿巧姐無奈其何,賭氣不作聲;疊好了被,伺候他卸衣上床。然後將一盞洋燈移到紅木大床裡面的擱几上,捻小了燈芯;讓一團朦朧的黃光,隱藏了她臉上的不豫之色。

  這一靜下來,胡雪巖的心思集中了;發覺自己跟阿巧姐之間,只有兩條路好走,一條是照現在的樣子;再一條就是各奔西東。

  ﹁你不必胡思亂想。﹂他不自覺地說:﹁等我好好來想個辦法。﹂

  ﹁沒頭沒腦你說的是啥?﹂

  ﹁還不是為了你!﹂胡雪巖說,﹁住在外面,我太太不答應;住在一起,你又不願意。那就只好我來動腦筋了。﹂阿巧姐不作聲。她是明白事理的人,知道胡雪巖的難處;但如說體諒他的難處,願意住在一起,萬一相處得不好,下堂求去,不但彼此破了臉,也落個很壞的名聲:﹁跟一個,散一個。﹂倒不如此刻狠一狠心,讓他去傷腦筋;看結果如何,再作道理。然而撫慰之意不可缺。她從被底伸過一隻手去,緊緊捏住胡雪巖的左臂,表示領情,也表示倚靠。

  胡雪巖沒有什麼人可請教,惟有仍舊跟七姑奶奶商量。﹁七姐,住在一起這個念頭,不必去提它了。我想,最好還是照現在這個樣子。既然你不肯替我隱瞞,好不好請你替我疏通一下?﹂

  ﹁你是說,要我替你去跟嬸娘說好話,讓你們仍舊在外面住?﹂

  ﹁是的!﹂

  ﹁難!﹂七姑奶奶大搖其頭,﹁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嬸娘現在當家,她定的規矩又在道理上;連老太太也不便去壞她的規矩,何況我們做晚輩的?﹂

  ﹁什麼晚輩不晚輩。她比較買你的帳;你替我去求一次情,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小爺叔,你還想下不為例?這句話千萬不能說,說了她反而生氣;喔,已經有兩了,還不夠,倒又在想第三個了!﹂﹁你的話不錯,隨你怎麼說,只要事情辦成功就是了。﹂﹁事情怕不成功!﹂七姑奶奶沉吟了好半晌說:﹁為小爺叔,我這個釘子也只好硬碰了!不成功,可不能怪我。﹂﹁這句話,七姐你多交代的。﹂胡雪巖說:﹁一切拜託,千不念,萬不念;我在寧波的那場病,實在虧她。﹂

  這是提醒七姑奶奶,進言之際,特別要著重這一點:阿巧姐有此功勞,應該網開一面,格外優容。其實,他這句話也是多交代的;七姑奶奶當然也考慮過,雖說預備去碰釘子,到底也要有些憑藉,庶幾成事有萬一之望。這個憑藉,就是阿巧姐冒險趕到寧波,衣不解帶地侍奉湯藥之勞。而且,她也決定了入手之處,是從說服劉不才開始。

  ﹁去年冬天小爺叔運米到杭州,不能進城,轉到寧波,生了一場傷寒重症;消息傳到上海,我急得六神無主。劉三叔,你想想,那種辰光,寧波又在長毛手裡,而且人地生疏,生這一場傷寒病,如何得了?這種病全靠有個體貼的人照應,一點疏忽不得。我跟老古商量,我說只有我去;老古說我去會耽誤大事?為啥呢?第一,我的性子急,伺候病人不相宜;第二,雖說大家的交情,已經跟親人一樣,但是我不在乎,怕小爺叔倒反而有顧忌,要茶要水還有些邋邋遢遢的事,不好意思叫我做。病人差不得一點,這樣子沒有個知心著意,切身體己的人服侍,病是好不了的。﹂

  ﹁這話倒也是。﹂劉不才問道:﹁後來是阿巧姐自告奮勇?﹂﹁不是!是我央求她的。﹂七姑奶奶說,﹁她跟小爺叔雖有過去那一段,不過早已結了。一切都是重起爐灶;只是那把火是我燒起來的。劉三叔,你倒替我想想,我今朝不是也有責任?﹂

  ﹁我懂了!沒有你當初央求她,就不會有今朝的麻煩。而你央求她,完全是為了救雪巖的命;實際上雪巖那條命,也等於是阿巧姐救下來的。是不是這話?﹂

  ﹁對!﹂七姑奶奶高興地說,﹁劉三叔你真是﹃光棍玲瓏心,一點就透﹄!﹂

  ﹁七姐!﹂劉不才正色說道:﹁拿這兩個理由去說,雪巖夫人極明白事理的人,一定沒話好說。不過,她心裡是不會舒服的。七姐,你這樣﹃硬吃一注﹄,犯不犯得著,你倒再想想看!﹂

  ﹁多謝你,劉三叔!﹂七姑奶奶答道:﹁為了小爺叔,我沒有法子。﹂

  ﹁話不是這麼說。大家的交情到了這個地步,不必再顧忌對方會不高興什麼的。做這件事,七姐,你要想想,是不是對胡家全家有好處?不是能教雪巖一個人一時的稱心如意,就算有了交代!﹂

  劉不才的看法很深;七姑奶奶細想一想,憬然覺悟。然而她到底跟劉不才不同,一個是胡家的至家,而且住在一起,這家人家有本什麼﹁難念的經﹂,當然他比她瞭解得多。因此,七姑奶奶覺得此事要重談了。

  ﹁劉三叔,你這句話我要聽;我總要為胡家全家好才好。再說,將來大家住在上海,總是內眷往來的時候多;如果胡家嬸娘跟我心裡有過節,弄得面和心不和,還有啥趣味?只有一層,我還想不明白,這件事要做成功了,難道會害他們一家上下不和睦?﹂

  ﹁這很難說!照我曉得,雪巖夫人治家另有一套;壞了她的規矩,破一個例,以後她說的話就要打折扣了。﹂

  ﹁小爺叔說過的:﹃只此一遭,下不為例。﹄將來如果再有這樣子的情形;不用胡家嬸娘開口發話,我先替她打抱不平!﹂

  聽到這裡,劉不才﹁噗哧﹂一聲笑了;歎口氣不響。

  這大有笑人不懂事的意味,七姑奶奶倒有些光火;立即追一句:﹁劉三叔,我話說錯了?﹂

  ﹁話不錯,你的心也熱。不過,惟其如此,你就是自尋煩惱。俗語道得好:﹃清官難斷家務事﹄;七姐,就算你是包公,斷得明明白白,依舊是個煩惱!﹂

  ﹁怎麼呢!這話我就聽不懂了。﹂

  ﹁七姐,你聰明一世,懵懂一時,打到官司,不是原告贏,就是被告贏,治一經,損一經,何苦來哉!﹂

  七姑奶奶恍然大悟,將來如果幫胡太太,就一定得罪了胡雪巖;豈不是治一經,損一經?

  ﹁好了,好了,劉三叔,你也是,有道理不直截了當說出來,要兜這麼大一個圈子!虧得我不比從前,有耐心盤問,不然不是害我走錯了路?﹂

  這番埋怨的話,真有點蠻不講理,但不講理得有趣;劉不才只好笑了。

  ﹁我也不要做啥﹃女包公﹄!還是做我的﹃女張飛﹄來得好。﹂

  話外有話,劉不才一下子就聽了出來,不能不回:﹁七姐!你是怎麼個打算?做女張飛還則罷了,做莽張飛就沒意思了。﹂

  ﹁張飛也有粗中有細的時候,我自然有分寸。你放心好了,不會有啥風波。﹂

  劉不才想了一下問道:﹁那末,是不是還要我在雪巖夫人面前去做功夫?﹂

  ﹁要!不過話不是原來的說法了。﹂

  這下搞得劉不才發楞。是一非二的事,要麼一筆勾銷不談此事;要談,還要另一個說法嗎?

  ﹁前半段的話,還是可以用,阿巧姐怎麼跟小爺叔又生了感情,總有個來龍去脈,要讓胡家嬸娘知道,才不會先對阿巧姐有成見。﹂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說:﹁後半段的話改成這個樣子||。﹂

  她的做法是先安撫胡太太,也就是先安撫胡雪巖。因為胡家眷屬一到上海,胡雪巖有外室這件事,是瞞不住的;而且胡雪巖本人也會向七姑奶奶探問結果,所以她需要胡太太跟她配合,先把局面安定下來。

  ﹁我要一段辰光,好在阿巧姐面前下水磨功夫。就怕事情還沒有眉目,他們夫婦已經吵了起來;凡事一破了臉,往往就會弄成僵局。所以胡家嬸娘最好裝作不知道這回事;如果小爺叔﹃夜不歸營﹄,也不必去查問。﹂

  ﹁我懂你的意思,雪巖夫人也一定做得到。不過,雪巖做事,常常會出奇兵,倘或一個裝糊塗;一個倒當面鑼、對面鼓,自己跟她老實去談了呢?﹂

  ﹁我想這種情形不大會有,如果是這樣,胡家嬸娘不承認,也不反對,一味敷衍他就是了。﹂

  ﹁我想也只好這樣子應付。﹂劉不才點點頭,﹁一句話:以柔克剛。﹂

  ﹁以柔克剛就是圓滑。請你跟胡家嬸娘說,總在三個月當中,包在我身上,將這件事辦妥當。什麼叫妥當呢?就是不壞她的規矩,如果阿巧姐不肯進門姓胡;那就一定姓了別人的姓了。﹂

  ﹁原來你是想用條移花接木之計。﹂劉不才興致盎然地問:﹁七姐,你是不是替阿巧姐物色好了什麼人?﹂﹁沒有,沒有!要慢慢去覓。﹂七姑奶奶突然笑道:﹁其實,劉三叔,你倒蠻配!﹂

  ﹁開玩笑了!我怎麼好跟雪巖﹃同科﹄?﹂

  回家已經午夜過後的丑時了,但是胡雪巖的精神卻還很好,坐在梳妝台畔看阿巧姐卸妝,同時問起她們這一夜出遊的情形。

  ﹁先去吃大菜。實在沒有什麼好吃;炸鵪鶉還不如京館裡的炸八塊。又是我們這麼兩個人;倒像||。﹂阿巧姐搖搖頭,苦笑著不肯再說下去。

  像什麼?胡雪巖閉起眼睛,作為自己是在場執役的﹁兩崽﹂去體會;這樣兩位堂客,沒有﹁官客﹂陪伴,拋頭露面敢到那裡﹁動刀動槍﹂去吃大菜,是啥路道?照她們的年紀和打扮來說,就像長三堂子裡的兩個極出色的﹁本家﹂。

  阿巧姐的想法必是如此,所以才不願說下去。瞭解到這一點,自然而然地意會到她的心境,即令不是嚮往朱邸,確已鄙棄青樓,真有從良的誠意。

  由於這樣的看法,便越覺得阿巧姐難捨;因而脫口問道:﹁七姐怎麼跟你說?﹂

  ﹁什麼怎麼跟我說?﹂阿巧姐將正在解髻的手停了下來,﹁她會有什麼話跟我說?你是先就曉得的是不是?你倒說說看,她今天拿五爺丟在家裡,忽然要請我看戲吃大菜,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一連串的疑問,將胡雪巖搞得槍法大亂,無法招架。不過他有一樣本事,善於用笑容來遮蓋任何窘態;而那種窘態亦決不會保持得太久,很快地便沉著下來。

  ﹁我不懂你說的啥?﹂他說,﹁我是問你,七姐有沒有告訴你,她何以心血來潮約你出去玩?看樣子你也不知道;那我就更加不知道了。﹂

  ﹁連你這樣聰明的人都不知道?﹂阿巧姐微微冷笑,﹁那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夫婦閒談,說說何妨?﹂

  阿巧姐倏然抬頭,炯炯清眸,逼著胡雪巖:﹁夫婦?我有那麼好的福氣?﹂

  無意間一句話,倒似乎成了把柄;不過也難不倒胡雪巖,﹁在這裡我們就是夫婦。﹂他從容自在地回答。﹁所以,﹂她點點頭,自語似的,﹁我就更不能聽七姑奶奶的話了。﹂

  ﹁她說了什麼話?﹂

  ﹁她勸我回去。﹂

  這﹁回去﹂二字可有兩個解釋,一是回娘家,二是進胡家的大門做偏房。她的娘家在蘇州木瀆,而蘇州此刻在長毛手裡,自然沒有勸她回娘家的道理。

  弄清楚了她的話,該問她的意志;但不問可知,就無須多此一舉。停了好一會,他口中爆出一句話來:﹁明天真的要去找房子了。﹂

  他的態度有些莫測高深。她記起前幾天談到找房子的事,曾經暗示要讓她跟大婦住在一起;而此刻還是那樣的心思?必得問一問。

  於是她試探地說:﹁如果真的一時找不到;不如先住到這裡來。﹂

  ﹁住不下。﹂

  這住不下是說本來就住不下呢;還是連她在一起住不下?阿巧姐依然不明白!就只好再試探了。

  ﹁暫時擠一擠。﹂她說,﹁逃難辰光也講究不來那麼多。﹂

  ﹁那麼,你呢?﹂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8:57

﹁我?﹂阿巧姐毅然決然地說,﹁另外搬。﹂

  ﹁那又何必?一動不如一靜。﹂胡雪巖想了一會,覺得還是把話說明了好,﹁我跟你的心思一樣,就照這個樣子最好。我已經託了七姑奶奶了,等我太太一來,請她去疏通,多說兩句好話,特別通融一次。﹂

  ﹁那就奇怪了!﹂阿巧姐有些氣憤,﹁七姑奶奶反而勸我回去;跟你託她的意思,完全相反,這是為啥?﹂

  胡雪巖深為失悔,自己太疏忽了!明知道七姑奶奶勸她的話是什麼;不該再說實話,顯得七姑奶奶為人謀而不忠。同時也被提醒了,真的,七三奶奶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倒費人猜疑。

  然而,不論如何,眼前卻必須為七姑奶奶辯白,﹁也許她是先探探你的口氣。﹂他問:﹁她怎麼說?﹂

  ﹁她說:﹃婦道人家總要有個歸宿,還是正式姓了胡,進門磕了頭的好。不然,就不如拿個決斷出來!﹄﹂﹁何謂﹃拿個決斷出來﹄?﹂

  ﹁你去問她。﹂

  阿巧姐這懶得說的語氣,可知所謂﹁決斷﹂,是一種她絕不能同意的辦法。胡雪巖將前後語言,合起來作一個推敲,懂了七姑奶奶的心思;只不懂她為何有那樣的心思?﹁七姑奶奶做事,常有教人猜想不到的手段。你先不必氣急,靜下心來看一看再說。﹂

  ﹁要看到什麼時候?﹂阿巧姐突然咆哮,聲音又尖又高:﹁你曉不曉得七姑奶奶怎麼說你?說你滑頭;說你沒有常性,見一個愛一個!這種人的良心讓狗吃掉了,勸我早早分手;不然將來有苦頭吃。我看啊,她的話一點不錯。哼!騙死人不償命。﹂

  這樣夾槍帶棒一頓亂罵,拿胡雪巖搞得暈頭轉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裡當然也很生氣;氣的不是阿巧姐,而是七姑奶奶,不但為人謀而不忠,簡直是出賣朋友。彼此這樣的交情,而竟出此陰險的鬼蜮伎倆!這口氣實在教人嚥不下。

  胡雪巖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氣得臉青唇白,剛要發作,突然警覺,七姑奶奶號稱﹁女中丈夫﹂,胸中不是沒有丘壑的人,更不是不懂朋友義氣的人,她這樣說法,當然有她的道理在內||這層道理一定極深;深得連自己都猜不透。這樣一轉念間,臉色立刻緩和了,先問一句:﹁七姑奶奶還說點啥?﹂

  ﹁說點啥?﹂阿巧姐豈僅餘怒不息,竟是越想越恨,﹁不是你有口風給她,打算不要我了,她會說這樣的話!死沒良心的||。﹂蘇州女人愛罵﹁殺千刀﹂;而阿巧姐畢竟餘情猶在,把這三個字硬嚥了回去。

  胡雪巖不作辯白:因為不知道七姑奶奶是何道理,怕一辯就會破壞了她的用意。然而不辯白又不行;只好含含混混地說:﹁你何必聽她的?﹂

  ﹁那末,我聽誰?聽你的?﹂阿巧姐索性逼迫:﹁你說,你倒紮紮實實說一句我聽。﹂

  何謂﹁紮紮實實說一句﹂?胡雪巖倒有些困惑了,﹁你說!﹂他問,﹁你要我怎麼說一句?﹂

  ﹁你看你!我就曉得你變心了。﹂阿巧姐踩著腳恨聲說道:﹁你難道不曉得怎麼說?不過不肯說而已!好了,好了,我總算認識你了。﹂

  靜夜嬌叱,驚起了丫頭娘姨;窗外人影幢幢,是想進來解勸而不敢的模樣,胡雪巖自覺無趣,站起身來勸道:﹁夜深了,睡吧!﹂

  說完,他悄悄舉步,走向套間;那裡也有張床,是偶爾歇午覺用的,此時正好用來逃避獅吼,一個人捻亮了燈,枯坐沉思。

  丫頭姨娘看看無事,各自退去;阿巧姐賭氣不理胡雪巖,一俱上床睡下。胡雪巖見此光景,也不敢去招惹她,將就睡了一夜。第二天起身,走出套間,阿巧且倒已經坐在梳妝台前了,不言不語;臉兒黃黃,益顯得纖瘦;仔細看去,似有淚痕,只怕夜來將枕頭都哭濕了。

  ﹁何苦!﹂他說:﹁自己糟蹋身子。﹂

  ﹁我想過了。﹂阿巧姐木然地說:﹁總歸不是一個了局。你呢,我也弄不過你。算了,算了!﹂

  一面說,一面擺手,而且將頭扭到一邊,大有一切撒手之意。胡雪巖心裡自不免難過,但卻想不出什麼適當的話去安慰她。

  ﹁今天中午要請郁老大吃飯。﹂他說,意思是要早點出門。

  ﹁你去好了。﹂阿巧姐說;聲音中帶著些冷漠的意味。

  胡雪巖有些躊躇,很想再說一兩句什麼安撫的話,但實在沒有適當的意思可以表白,也就只好算了。

  到古家才十點鐘,七姑奶奶已經起身;精神抖擻地在指揮男傭女僕,準備款客。大廳上的一堂花梨木機智椅,全部舖上了大紅緞子平金繡花的椅披;花瓶中新換了花;八個擦得雪高的高腳銀盤,擺好了乾濕果子。這天的雲氣很好,陽光滿院,又沒有風,所以屏門窗子全部打開,格外顯得開闊爽朗。

  ﹁小爺叔倒來得早!點心吃了沒有﹂﹁七姑奶奶忽然發覺:﹁小爺叔,你的氣色很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不是!﹂胡雪巖說:﹁昨晚上一夜沒有睡好。﹂﹁為啥?﹂七姑奶奶又補了一句:﹁就一夜不睡,也不致於弄成這個樣子,總有道理吧?﹂

  ﹁對。其中有個緣故。﹂胡雪巖問道:﹁老古呢?﹂﹁到號子裡去了。十一點半回來。﹂

  ﹁客來還早。七姐有沒有事?沒有事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七姑奶奶的眼睛眨了幾下,很沉著地回答說:﹁沒有事。我們到應春書房裡去談。﹂

  到得書房,胡雪巖卻又不開口;捧著一碗茶,只是出神。七姑奶奶已經有點猜到他的心事;如果是那樣的話,發作得未免太快,自己該說些什麼,需要好好想一想。所以他不說話,她也樂得沉默。

  終於開口了:﹁七姐,昨天晚上,阿巧跟我大吵一架?﹂他問:﹁你到底跟她說了些啥?﹂

  七姑奶奶不即回答,反問一句:﹁她怎麼跟你吵?﹂﹁她說:我有口風給你,打算不要她了。七姐,這不是無影無蹤的事?﹂

  七姑奶奶笑一笑,﹁還有呢?﹂她再問。

  ﹁還有,﹂胡雪巖很吃力地說:﹁說你罵我滑頭,良心讓狗吃掉了。又說我是見一個愛一個。﹂

  七姑奶奶又笑了,這一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小爺叔,﹂她帶點逗弄的意味,﹁你氣不氣?﹂

  ﹁先是有點氣。後來轉念想一想,不氣了:我想,你也不是沒有丘壑的人,這樣子說法,總有道理吧?﹂

  聽到這話,七姑奶奶臉上頓時浮起欣慰而感激的神色,﹁小爺叔,就因為你曉得我的本心,我才敢那樣子冒失||其實也不是冒失,事先我跟人商量過,也好好想過,覺得只有這樣子做最好。不過,不能先跟你說,說了就做不成了。﹂她撇開這一段,又問阿巧姐:﹁她怎麼個說法?為啥跟你吵?是不是因為信了我的話?﹂﹁她是相信我給了你口風,打算不要她了;所以你才會跟她說這些話。﹂胡雪巖說,﹁換了我,也會這樣子想,不然,我們這樣的交情,你怎麼會在她面前,罵得我一文不值?﹂

  ﹁不錯;完全不錯。﹂七姑奶奶很在意地問:﹁小爺叔,那末你呢,你有沒有辯白?﹂

  ﹁沒有。﹂胡雪巖說,﹁看這光景,辯亦無用。﹂

  由於胡雪巖是這樣無形中桴鼓相應的態度,便和七姑奶奶的決心無可改變了。她是接受了劉不才的勸告,以胡家的和睦著眼,來考慮阿巧姐跟胡雪巖之間的尷尬局面,認為只有快刀斬亂麻,才是上策。但話雖如此,到底不能一個操縱局面;同時也不能先向胡雪巖說破,那就只有見機行事,到什麼地步說什麼話了。

  第一步實在是試探。如果阿巧姐不信她只信胡雪巖:拿她批評胡雪巖用情不專,跡近薄倖的種種﹁背後之言﹂,付之一笑,聽過丟開;這齣戲就很難唱得下去了。或者,胡雪巖對阿巧姐迷戀已深,極力辯白,決無其事,取得阿巧姐的諒解;這齣戲就更難唱得下去了。誰知阿巧姐疑心她的話,出於胡雪巖的授意;而胡雪巖居然是默認的模樣,這個機會若是輕輕放過,豈不大負本心?

  於是,她正一正臉色,顯得極鄭重地相勸:﹁小爺叔!阿巧姐你不能要了。旁觀者清,我替你想過,如果你一定不肯撒手,受累無窮||。﹂

  照七姑奶奶的說法,胡雪巖對阿巧姐有﹁四不可要﹂:第一、阿巧姐如果一定要在外面﹁立門戶﹂,壞了胡太太的家法,會搞得夫婦反目。第二、即令阿巧姐肯﹁回去﹂,亦是很勉強的事,心中有了芥蒂,妻妾之間會失和。第三、阿巧姐既由何家下堂,而且當初是由胡雪巖撮合,如今就該避嫌疑;不然,保不定會有人說他當初不過﹁獻美求榮﹂,這是個極醜的名聲。第四、阿巧姐出身青樓,又在總督衙門見過大世面;這樣的人,是不是能夠跟著胡雪巖從良到底,實在大成疑問。﹁小爺叔!﹂最後七姑奶奶又懇切地勸說,﹁杭州一失守,王雪公一殉難;你的老根斷掉了,靠山倒掉了。以後等於要重起爐灶,著實得下一番功夫,才能恢復從前那種場面。如果說,你是像張胖子那樣肯守的,只要一家吃飽穿暖就心滿意足,那我沒有話說;想要創一番事業,小爺叔,你這個時候千萬鬧不得家務。不但鬧不得家務,還要嬸娘切切實實助你一臂之力才行。這當中的利害關係,你倒仔細想一想!﹂前面的﹁四不可要﹂,胡雪巖覺得也不過﹁想當然耳﹂的危言聳聽;最後一句﹁這個時候千萬鬧不得家務﹂,卻真的讓他悚然心驚了。﹁七姐,你曉得的,我不是張胖子那種人,我不但要重起爐灶創一番事業;而且要大大創它一番事業。你提醒了我,這個時候心無二用,哪裡有功夫來鬧家務||。﹂﹁是啊!﹂七姑奶奶搶著說:﹁你不想鬧家務;家務會鬧到你頭上來!推不開,摔不掉,那才叫苦惱。﹂

  ﹁我就是怕這個!看樣子,非聽你的不可了。﹂﹁這才是!謝天謝地,小爺叔,你總算想通了。﹂七姑奶奶高興地說,﹁阿巧姐自然是好的;不過也不是天下獨一無二就是她!將來有的是。﹂

  ﹁將來!﹂胡雪巖頓一頓足:﹁就看在將來上面。七姐,我們好好來談一談。﹂

  要談的是如何處置阿巧姐。提到這一層,七姑奶奶不免躊躇:﹁說實話,﹂她說,﹁我還要動腦筋!﹂﹁七姐,﹂胡雪巖似乎很不放心,﹁我現在有句話,你一定要答應我。你動出啥腦筋來,要先跟我說明白。﹂這話使得七姑奶奶微覺不安,也微有反感:﹁喲!喲!你這樣子說法,倒像我會瞞著你,拿她推到火炕裡去似的。﹂她很費勁地分辯,﹁我跟阿巧姐一向處得很好,現在為了你小爺叔,抹熬良心做事;你好像反倒埋怨我獨斷獨行||。﹂﹁七姐,七姐!﹂胡雪巖不容她再往下說,兜頭長揖,﹁我不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無非我自己覺得對不起她,要想好好補報她一番而已。﹂

  ﹁我還不是這樣?你放心好了,我決不會動她的壞腦筋。﹂說到這裡,七姑奶奶的眼睛突然發亮;同時綻開笑靨,望空出神。

  這是動到了極好的腦筋。胡雪巖不敢打攪她;但心裡卻急得很!渴望她揭開謎底。

  七姑奶奶卻似有意報復:﹁我想得差不多了。不過,小爺對不起,我現在還沒有動手,到開始做的時候,一定跟你說明白;你也一定會贊成。﹂

  ﹁七姐!﹂胡雪巖陪笑說道:﹁你何妨先跟我說說?﹂﹁不行,起碼要等我想妥當,才能告訴你。﹂七姑奶奶又說,﹁不是我故意賣關子,實在是還沒有把握,不如暫且不說的好。﹂

  聽她言詞閃爍,竟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以她的性情,再問亦無用,胡雪巖只好歎口氣算了。

  到了第二天,胡雪巖又去看七姑奶奶,恰好古應春也在,談起家眷將到,另外要找房子,置傢具,備辦日用物品,本來可以關照阿巧姐動手的,此刻似乎不便麻煩她了。﹁不要緊!﹂七姑奶奶在這些事上最熱心,也最有興趣,慨然應承:﹁都交給我好了。﹂

  在一旁靜聽的古應春,不免困惑,﹁為啥不能請阿巧姐幫忙?﹂他問。

  ﹁其中自然有道理。﹂七姑奶奶搶著說:﹁回頭告訴你。﹂﹁又是什麼花樣?﹂古應春跟他妻子提忠告:﹁你可不要替小爺叔亂出主意。現在這個辰光,頂要緊的就是安靜二字。﹂﹁正是為了安靜兩個字。﹂七姑奶奶不願丈夫打攪,催著他說:﹁不是說,有人請你吃花酒;可以走了。﹂﹁吃花酒要等人來催請,哪有這麼早,自己趕了去的?﹂古應春看出妻子的意思,覺得還是順從為妙;所以又自己搭訕著說:﹁也好!我先去看個朋友。﹂

  ﹁慢點!﹂七姑奶奶說,﹁我想起來了,有次秦先生說起,他的親戚有幢房子在三馬路,或賣或典都可以,你不妨替小爺叔去問一問。﹂

  秦先生是她家號子裡的帳房。古應春恪遵閫令,答應立刻去看秦先生細問;請胡雪巖第二天來聽消息。﹁這樣吧,﹂七姑奶奶說,﹁你索性請秦先生明天一早來一趟。﹂

  ﹁大概又是請他寫信。﹂古應春說,﹁如果今天晚上有空,我就叫他來。﹂

  於是七姑奶奶等丈夫一走,便又跟胡雪巖談阿巧姐,﹁小爺叔,﹂他問:﹁你的主意打定了?將來不會懊悔,背後埋怨我棒打鴛鴦兩分離?﹂

  ﹁哪有這樣的事?七姐在現在還不明白我的脾氣?﹂﹁我曉得,小爺叔是說到做到、做了不悔的脾氣。不過,我還是問一聲的好,既然小爺叔主意打定,明天我就要動手了。你只裝不知道,看出什麼異樣,放在肚子裡就是。﹂﹁我懂!﹂胡雪巖問:﹁她如果要逼著我問,我怎麼樣?﹂﹁不會逼著你問的,一切照舊,毫無變動,她問什麼?﹂﹁好的!那就是我們杭州人說的那句話:﹃城隍山上看火燒!﹄我只等著看熱鬧了。﹂

  如果不是極深的交情,這句話就有諷刺意味的語病了。不過七姑奶奶還是提醒他,不可自以為已經置身事外;一旦火燒了起來,也許會驚心動魄,身不由主,那時一定要有定方,視如不見,切忌臨時沉不住氣,橫身插入,那一來,她說:﹁就會引火燒身;我也要受連累,總而言之一句話,不管阿巧姐說什麼,你不要理她!﹂

  原來七姑奶奶由胡雪巖要買房子,想到一個主意,決定借這個機會刺激阿巧姐,能把她氣走了,一了百了。但也可能會發生極大的風波,所以特意提出警告。

  購屋之事,相當順利;秦先生所介紹的那幢房子,在三馬路靠近有名的畫錦里,雖是鬧市,但屋宇宏深,關緊大門,就可以隔絕市囂,等於鬧中取靜。胡雪巖深為中意,問價錢也不貴,只有鷹洋兩千五百元;所以當天就成交了。七姑奶奶奶非常熱心,﹁小爺叔,﹂她說,﹁你再拿一千塊錢給我;一切都歸我包辦。這三天你去幹你的事;到第四天你來看,是啥樣子?﹂

  ﹁這還有啥好說的?不過,七姐,太費你的心了!﹂

  胡雪巖知道她的脾氣,這樣說句客氣話就行了。如果覺得她過於勞累,於心不安,要派人去為她分勞,反使得她不高興,所以交了一千銀洋給她,不聞不問。趁這三天功夫,在自己錢莊裡盤一盤帳,問一問業務,倒是切切實實做了些事。第三天從集賢里阜康錢莊回家,只見阿巧姐頭光面滑,點唇塗脂,是打扮過了;但身上卻穿的是家常衣衫,不知是正要出門,還是從外面回來?

  ﹁我剛回來。我去看七姑奶奶了。﹂阿巧姐說,﹁三馬路的房子,弄得很漂亮啊!﹂

  語氣很平靜,但在胡雪巖聽來,似有怨責他瞞著她的味道;因而訕訕地有些無從接口。

  ﹁七姑奶奶問我:房子好不好?我自然說好。她又問我想不想去住;你道我怎麼回答她?我說:我沒有這份福氣。﹂

  胡雪巖本來想答一句:只怕是我沒有這份福氣。話到口邊,忽又縮住;用漫不經意的口吻答道:﹁住這種夷場上的所謂﹃弄堂房子﹄,算啥福氣?將來杭州光復,在西湖上好好造一座莊子;住那種洞天福地,可真就要前世修一修了。﹂

  阿巧姐不作聲,坐到梳妝台前去卸頭面首飾;胡雪巖便由丫頭伺候著,脫掉馬褂,換上便鞋,坐在窗前喝茶。

  ﹁我看,﹂阿巧姐突然說道:﹁我修修來世吧!﹂﹁來世我們做夫妻。﹂胡雪巖脫口相答。

  阿巧姐顏色大變||在胡雪巖的意思,既然她今生不肯嫁胡家的偏房;那就只好期望來世一夫一妻,白頭到老。而阿巧姐誤會了!

  ﹁我原在奇怪,七姑奶奶為啥說那些話?果不其然,你是變心了!有話你很可以自己說,何必轉彎抹角去託人?﹂

  胡雪巖知道自己失言了。然而也實在不能怪自己;那天原就問過七姑奶奶,如果阿巧姐逼著要問她的歸宿?如何作答。七姑奶奶認為﹁一切照舊,毫無變動﹂,她不會問。照現在看,情形不同了!新居既已為她所見,﹁變動﹂便已開始,以後她不斷會問;總不能每次一問,便像此刻一樣,惹得她怨氣沖天。

  看來還是要靠自己動腦筋應付!他這樣對自己說;而且馬上很用心地去體察她的態度。為什麼她不自己想一想,她這樣不肯與大婦同住,悖乎常情,強人所難;而偏偏一再要指責他變心?莫非她自己有下堂求去之意,只是說不出口,有意這樣諉過,這樣逼迫;想把決裂的責任,加在他頭上?

  這是個看來近乎荒誕的想法。胡雪巖自問:果真自己是小人之心?不見得!阿巧姐當初對何桂清亦曾傾心過,到後來不管怎麼說,總是負心;而且是在何桂清倒霉的時候負心。這樣看起來,將她看成一個﹁君子﹂,似乎也太天真了些。就這一念之間,他自己覺得心腸硬了;用不大帶感情的、平靜得近乎冷漠的聲音說:﹁我沒有什麼話好說。你願意修修來世,我當然也只好希望來世再做夫妻。﹂

  ﹁你的意思是,今生今世不要我了?﹂阿巧姐轉過臉過來,逼視著他問。

  他將視線避了開去,﹁我沒有說這話,不過||。﹂他沒有再說下去。

  ﹁說啊!男子漢大丈夫,說話不要吞吞吐吐!﹂

  遇到他這種口吻語氣,如果她是願意委屈息事的,至多流淚,不會追問,既然追問,便有不惜破臉的打算。胡雪巖覺得瞭解她的態度就夠了;此時犯不著跟她破臉||最好永不破臉,好來好散!

  於是他笑笑說道:﹁我們都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這個樣子教底下人笑話,何必呢?﹂

  ﹁哼!﹂阿巧姐冷笑了一下,依然回過臉去,對鏡卸妝。胡雪巖覺得無聊得很。這種感覺是以前所從不曾有過的;他在家的時候不多,所以一回到家,只要看見阿巧姐的影子,便覺得世界上只有這個家最舒服,非萬不得已,不肯再出門。

  而此刻,卻想到哪裡去走走;哪怕就在街上逛逛也好。此念一動,不可抑制;站起身來說:﹁我還要出去一趟。﹂說了這話,又覺歉然,因而問道:﹁你想吃點啥?我替你帶回來。﹂

  阿巧姐只搖搖頭,似乎連話也懶得說。胡雪巖覺得背上一陣一陣發冷;拔步就走,就穿著那雙便鞋,也不著馬褂,逕自下樓而去。

  走出大門,不免茫然;﹁轎班﹂阿福趕來問道:﹁老爺要到哪裡去?我去叫人。﹂

  轎班一共四個人;因為胡雪巖回家時曾經說過,這夜不再出門,所以那三個住在阜康錢莊的都已走了,只剩下阿福在家。

  ﹁不必!﹂胡雪巖擺一擺手,逕自出弄堂而去。

  茫然閒步,意興闌珊;心裡要想些有趣的事,偏偏拋不開的是阿巧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那些影子都在眼前;其美如鶯的吳枕軟語亦清清楚楚地響在耳際。突然間,胡雪巖有著濃重的悔意;掉頭就走,而且腳步極快。

  到家只見石庫牆門已經關上了,叩了幾下銅環,來開門的仍是阿福;胡雪巖踏進門便上樓,一眼望去,心先涼了!﹁奶奶呢?﹂他指著漆黑的臥室;向從另一間屋裡迎出來的丫頭素香問說。

  ﹁奶奶出去了。﹂

  ﹁到哪裡?﹂

  ﹁沒有說。﹂

  ﹁什麼時候走的?﹂

  ﹁老爺一走,奶奶就說要出去。﹂素香答說:﹁我問了一聲,奶奶罵我:少管閒事。﹂

  ﹁那,怎麼走的呢?﹂胡雪巖問:﹁為什麼沒有要你跟去?﹂﹁奶奶不要我跟去;說是等一息就回來。我說:要不要雇頂轎子?她說,她自己到弄堂口會雇的。﹂

  胡雪巖大為失望,而且疑慮重重,原來想跟阿巧姐來說:﹁一切照舊,毫無變動﹂;不管胡太太怎麼說,他決意維持這個外室。除非阿巧姐願意另外擇人而事,他是決不會變心的。這一番熱念,此刻全都沉入深淵。而且覺得阿巧姐的行蹤,深為可疑;素香是她貼身的丫頭,出門總是伴隨的,而竟撇下不帶,可知所去的這個地方,是素香去不得的,或者說,是她連素香都要瞞住的。

  意會到此,心中泛起難以言宣的酸苦抑鬱;站在客堂中,久久無語。這使得素香有些害怕,怯怯地問道:﹁老爺!是不是在家吃飯?我去關照廚房。﹂

  ﹁我不餓!﹂胡雪巖問:﹁阿祥呢?﹂

  ﹁阿祥,出去了。﹂

  ﹁出去了!到哪裡?﹂

  ﹁要||,﹂素香吞吞吐吐地說:﹁要問阿福。﹂

  這神態亦頗為可疑,胡雪巖忍不住要發怒;但一轉念間冷靜了,﹁你叫阿福來!﹂他說。

  等把阿福喊來一回,才知究竟,阿祥是在附近的一家小雜貨店﹁白相﹂。那家雜貨店老夫婦兩個,只有一個十七歲的女兒;胡雪巖也見過,生得像﹁無錫大阿福﹂,圓圓胖胖的一張臉,笑口常開。阿祥情有所鍾,只等胡雪巖一出門,便到那家雜貨店去盤桓;是他家不支薪工飯食的夥計兼跑街。﹁老爺要喊他,我去把他叫回來。﹂

  ﹁不必!﹂胡雪巖聽得這段﹁新聞﹂;心裡舒服了些,索性丟下阿巧姐來管阿祥的閒事,﹁照這樣說,蠻有意思了!那家的女兒,叫啥名字?﹂﹁跟||,﹂阿福很吃力地說:﹁跟奶奶的小名一樣。﹂

  原來也叫阿巧,﹁那倒真是巧了!﹂胡雪巖興味盎然地笑著。

  ﹁我跟阿祥說,你叫人家的時候,不要直呼直令地叫人家的名字;那樣子犯了奶奶的諱。做下人的不好這樣子沒規矩。﹂

  這是知書識禮的人才會有的見解,不想出現在兩條爛泥腿的轎班身上,胡雪巖既驚異又高興;但口中問的還是阿祥。﹁他不叫人家小名叫啥?﹂胡雪巖問:﹁莫非叫姐姐、妹妹?那不是太麻肉了。﹂

  ﹁是啊!那也太肉麻。阿祥告訴我說,他跟人家根本彼此都不叫名字,兩個人都是﹃喂﹄呀﹃喂﹄的。在她父母面前提起來,阿祥是說﹃你們家大小姐﹄。﹂

  ﹁這倒妙!﹂胡雪巖心想男女之間,彼此都用﹁喂﹂字稱呼,辨聲知人,就決不是泛泛的情分了;只不知道:﹁她父母對阿祥怎麼樣?﹂

  ﹁她家父母對阿祥蠻中意的。﹂

  ﹁怎麼叫蠻中意?﹂胡雪巖問:﹁莫非當他﹃毛腳女婿﹄看待?﹂

  ﹁也差不多有那麼點意思。﹂

  ﹁既然如此,你們應該出來管管閒事,吃他一杯喜酒啊!﹂﹁阿祥是老爺買來的,凡事要聽老爺作主;我們怎麼敢管這樁閒事,再說,這樁閒事也管不了。﹂

  ﹁怎麼呢?﹂

  ﹁辦喜事要||。﹂

  胡雪巖會意,點點頭說:﹁我知道了。你把阿祥替我去叫回來。﹂

  用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阿祥被找了回來。臉上訕訕地,有些不大好意思;顯然的,他在路上就已聽阿福說過,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你今年十幾?﹂

  ﹁十七。﹂

  ﹁十七!﹂胡雪巖略有些躊躇似的,﹁是早了些。﹂他停了一下又問:﹁﹃他們家大小姐﹄幾歲?﹂

  這句對阿巧的稱呼,是學著阿祥說的;自是玩笑,聽來卻有譏嘲之意,阿祥大窘,囁嚅著說:﹁比我大兩月,我是九月裡生的,她的生日是七月七。﹂

  ﹁連人家的時辰八字都曉得了!﹂胡雪巖有此忍俊不禁;但為了維持尊嚴,不得不忍笑問道:﹁那家人家姓啥?﹂﹁姓魏。﹂

  ﹁魏老闆對你怎麼樣?﹂胡雪巖說,﹁不是預備拿女兒給你?你不要難為情,跟我說實話。﹂

  ﹁我跟老爺當然說實話。﹂阿祥答道:﹁魏老闆倒沒有說什麼;老闆娘有口風透露了,她說:他們老夫婦只有一個女兒,捨不得分開。要娶她女兒就要入贅。﹂

  ﹁你怎麼說呢?﹂

  ﹁我裝糊塗。﹂

  ﹁為啥?﹂胡雪巖說:﹁是不肯入贅到魏家?﹂﹁我肯也沒有用。我改姓了主人家的姓,怎麼再去姓魏?﹂﹁你倒也算是有良心的。﹂胡雪巖滿意地點點頭,﹁我自有道理。﹂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8:58

這當然是好事可諧了!阿祥滿心歡喜;但臉皮到底還薄,明知是個極好的機會,卻不敢開口相求,就此﹁敲打轉腳﹂拿好事弄定了它。

  不說話卻又感到僵手僵腳,一身不自在;於是搭訕著問道:﹁老爺恐怕還沒有吃飯?我來關照他們!﹂接著便喊:﹁素香,素香!﹂

  素香從下房裡閃了出來,正眼都不看阿祥;走過他面前,低低咕噥了一句:﹁叫魂一樣叫!﹂然後到胡雪巖面前問道:﹁老爺叫我?﹂

  做主人的看在眼裡,恍然大悟;怪不得問她阿祥在哪裡?她有點懶得答理的模樣!原來阿祥跟魏阿巧好了,她在吃醋。

  照此說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阿祥倒辜負她了。

  這樣想著,便有些替素香委屈。不過事到如今,沒有胡亂干預,擾亂已成之局的道理,惟有裝作不解;找件事差遣素香去做。

  ﹁我不在家吃飯了。﹂他囑咐阿祥:﹁你馬上到張老闆那裡去,說我請他吃酒。弄堂口那家酒店叫啥字號?﹂﹁叫王寶和。﹂

  ﹁我在王寶和等他。你去快點,請他馬上來。﹂﹁是!﹂阿祥如奉了將軍令一般,高聲答應,急步下樓。等他一走,胡雪巖喝完一杯素香倒來的茶,也就出門了。走到王寶和,朝裡一望;王老闆眼尖,急忙迎了出來,哈腰曲背地連連招呼:﹁胡大人怎麼有空來?是不是尋啥人?﹂﹁不是!到你這裡來吃酒。﹂

  王老闆頓時有受寵若驚之感:﹁請!請!正好雅座有空。胡大人來得巧了。﹂

  所謂雅座是凸出的一塊方丈之地,一張條案配著一張八仙桌;條案上還供著一座神龕,內中一方﹁王氏昭穆宗親之位﹂的神牌。胡雪巖看這陳設,越發勾起鄉思;彷彿置身在杭州鹽橋附近的小酒店中,記起與張胖子閒來買醉的那些日子了。

  ﹁胡大人,我開一罈如假包換的紹興花彫;您老人家嘗嘗看。﹂

  ﹁隨你。﹂胡雪巖問:﹁有啥下酒菜?﹂

  ﹁蟶子剛上市。還有鞭筍;嫩得很。再就是醬鴨,糟雞。﹂﹁都拿來好了。另外要兩樣東西,﹃獨腳蟹﹄,油炸臭豆腐乾。﹂

  ﹁獨腳蟹﹂就是發芽豆,大小酒店必備;油炸臭豆腐乾就難了,﹁這時候,擔子都過去了。﹂王老闆說,﹁還不知有沒有?﹂﹁一定要!﹂胡雪巖固執地說,﹁你叫個人,多走兩步路去找,一定要買來!﹂

  ﹁是,是!一定買來,一定買來!﹂王老闆一迭連聲地答應,叫個小徒弟遍處去找,還特地關照一句:﹁快去快回。﹂

  於是,胡雪巖先獨酌。一桌子的酒菜,他單取一樣發芽豆;咀嚼的不是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樂的滋味。心裡是說不出的那種既辛酸、又安慰的雋永嚮往的感覺。

  一抬眼突然發覺,張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了。定定神問道:﹁吃了飯沒有?﹂﹁正在吃酒,阿祥來到。﹂阿胖子坐下來問道:﹁今天倒清閒;居然想到這裡來吃酒?﹂

  ﹁不是清閒,是無聊。﹂

  張胖子從未聽他說過這種洩氣的話,不由得張大了眼想問:但燙來的酒,糟香撲鼻,就顧不得說話先要喝酒了。﹁好酒!﹂他喝了一口說;嘖嘖地咂著嘴唇,﹁嫡路紹興花彫。﹂

  ﹁酒再好,也比不上我們在鹽橋吃燒酒的味道好。﹂﹁嘔!﹂張胖子抬頭四顧,﹁倒有點像我們常常去光顧的那家﹃純號﹄酒店。﹂

  ﹁現在也不曉得怎麼樣了?﹂胡雪巖微微歎息著;一仰臉,乾了一碗。

  ﹁你這個酒,不能這樣子喝!要吃醉的。﹂張胖子停杯不飲,愁眉苦臉地說:﹁啥事情不開心?﹂

  ﹁沒有啥!有點想杭州,有點想從前的日子。老張,﹃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來,我敬你!﹂張胖了不知他是何感觸?惴惴然看著他說:﹁少吃點,少吃點!慢慢來。﹂

  還好,胡雪巖是心胸開闊的人,酒德甚好;兩碗酒下肚,只想高興的事。想到阿祥,便即問道:﹁老張,前面有家雜貨店,老闆姓魏,你認不認識?﹂

  ﹁我們是同行,怎麼不認識?你問起他,總有緣故吧?﹂﹁他有個女兒,也叫阿巧,長得圓圓的臉,倒是宜男之相。你總也很熟?﹂

  聽這一說,張胖子的興致來了,精神抖擻地坐直了身了,睜了眼睛看著胡雪巖,一面點頭,一面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總要到我店裡來一趟。﹂

  ﹁為啥?﹂

  ﹁她老子進貨,到我這裡來拆頭寸;總是她來。﹂﹁這樣說,他這個雜貨店也可憐巴巴的。﹂

  ﹁是啊,本來是小本經營。﹂張胖子說,﹁就要他這樣才好。如果是殷實的話,銅鉀銀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肯什麼?﹂胡雪巖不懂他的話。

  ﹁問你啊!不是說她宜男之相?﹂

  胡雪巖楞了一下,突然意會;一口酒直噴了出來,趕緊轉過臉去,一面嗆,一面笑。將個張胖子搞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

  ﹁啊老張,你一輩子就是喜歡自作聰明;你想到哪裡去了?﹂

  ﹁你,﹂張胖子囁嚅著說,﹁你不是想討個會養兒子的小?﹂﹁所以說,你是自作聰明。哪有這回事?不過,談的倒也是喜事;媒人也還是要請你去做。﹂接著,胡雪巖便將阿祥與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說給了張胖子聽。

  ﹁好啊!﹂張胖子秀高興地,﹁這個媒做來包定不會﹃春梅漿﹄!﹂

  ﹁春梅漿﹂是杭州的俗語,做媒做成一對怨偶,男女兩家都嗔怨媒人,有了糾紛,責成媒人去辦交涉,搞得受累無窮,就叫﹁春梅漿﹂。老張說這話,就表示他對這頭姻緣,亦很滿意;使得胡雪巖越發感到此事做得愜意稱心。一高興之下,又將條件放寬了。

  ﹁你跟魏老闆去說,入贅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兒是宜男之相,不怕兒子不多,將來他自己挑一個頂他們魏家的香煙好了。至於阿祥,我叫他也做雜貨生意;我借一千銀洋給他做本錢。﹂

  ﹁既然這樣,也就不必談聘金不聘金了。嫁妝、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辦;拜了堂,兩家並作一家。魏老闆不費分文,有個女婿養他們的老,有這樣便宜的好事,他也該心滿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說就成功;馬上挑日子辦喜事。﹂

  ﹁那就重重拜託。我封好謝媒的紅包,等你來拿。﹂﹁謝什麼媒!你幫我的忙還幫得少了不成?﹂

  談到這裡,小徒弟捧來一大盤油炸臭豆腐乾;胡雪巖不暇多說,一連吃了三塊,有些狼吞虎嚥的模樣,便又惹得愛說話的張胖子要開口了。

  ﹁看你別的菜不吃,發芽豆跟臭豆腐乾倒吃得起勁!﹂胡雪巖點點頭,停箸答道:﹁我那位老把兄嵇鶴齡,講過一個故事給我聽:從前有個窮書生,去廟裡住;跟一個老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芋頭,煨在熱灰裡;窮書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後來窮書生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飛黃騰達,做了大官。衣錦還鄉,想到煨芋頭的滋味,特地去拜訪老和尚,要嘗一嘗,一嘗之下,說不好吃。老和尚答他一句:芋頭沒有變,你人變了!我今天要吃發芽豆跟臭豆腐乾,也就彷彿是這樣一種意思。﹂

  ﹁原來如此!你倒還記得,當初我們在純號﹃擺一碗﹄,總是這兩樣東西下酒。﹂張胖子接著又問:﹁現在你嘗過了,是不是從前的滋味?﹂

  ﹁是的。﹂

  ﹁那倒難得!﹂張胖子有點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魚翅海參沒有拿你那張嘴吃刁?﹂

  ﹁你弄錯了,我不是說它們好吃!從前不好吃,現在還是不好吃。﹂

  ﹁這話我就不懂了!不好吃何必去吃它?﹂張胖子說。﹁從前也不曉得吃過多少回,從來沒有聽你說過,發芽豆、臭豆腐乾不好吃。﹂

  ﹁不好吃,不必說;想法子去弄好吃的來吃。空口說白話,一點用都沒有;反而害得人家都不肯吃苦了!﹂

  這幾句話說得張胖子楞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天,方始開口:﹁老胡,我們相交不是三年、五年;到今天我才曉得你的本性。這就難怪了!你由學生意爬到今天大老闆的地位;我從錢莊大夥計弄到開小雜貨店,都是有道理的。﹂一向笑嘻嘻的張胖子,忽然大生感觸,面有抑鬱之色。胡雪巖從他的牢騷話中,瞭解他不得意的心情;多年的患難貧賤之交,心裡自然也很難過。

  他真想安慰他。因而想到跟劉不才與古應春所商量的計劃,不久聯絡好了杭州的小張和嘉興的孫祥太,預備大舉販賣洋廣雜貨,不正好讓張胖子也湊一股?股本當然是自己替他墊;只要他下手幫忙;無論如何比株守一爿小雜貨店來得有出息。

  話已經要說出口了,想想不妥;張胖子嘴不緊,而這個販賣洋廣雜貨的計劃,是有作用的,不宜讓他與聞。要幫他的忙,不如另打主意。

  想了一下,倒是有個主意,﹁老張,﹂他說,﹁我也曉得你現在委屈。不過時世不對,暫時要守一守。我的錢莊,你曉得的,杭州的老根一斷,就沒有源頭活水了!現在也是苦撐在那裡的局面。希望是一定有的;要擺功夫下去。你肯不肯來幫幫我的忙?﹂

  ﹁你我的交情,談不到肯不肯。不過,老胡,實在對不起,錢莊飯我吃得寒心了;你想想,我從前那個東家,我那樣子替他賣力,弄到臨了,翻臉不認人。如果不是你幫我一個大忙,吃官司都有份。從那時候起,我就罰過咒,再不吃錢莊飯!自己小本經營,不管怎麼樣,也是個老闆。﹂說到這裡,張胖子自覺失言;趕緊又作補充:﹁至於對你,情形當然不同。不過我罰過咒,不幫人家做錢莊;這個咒是跪在關帝菩薩面前罰的,不好當耍。老胡,千言萬語並一句:對不對你!﹂說完,舉杯表示道歉。

  ﹁這杯酒,我不能吃。我有兩句話請問你,你罰咒,是不幫人家做錢莊?﹂

  ﹁是的。﹂

  ﹁就是說,不給人家做夥計?﹂

  ﹁是的!﹂張胖子重重地回答。

  ﹁那末,老張,你先要弄清楚,我不是請你做阜康的夥計。﹂﹁做啥?﹂張胖子愕然相問。

  ﹁做股東。等於你自己做老闆!這樣子,隨便你罰多重的咒,都不會應了。﹂

  ﹁做股東!﹂張胖子心動了,﹁不過,我沒有本錢。﹂﹁本錢我借你。我劃一萬銀子,算你的股份;你來管事,另外開一份薪水。﹂胡雪巖說,﹁你那家小雜貨店,我也替你想好了出路;盤給阿祥,他自然並到他丈人那裡。你看,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這樣的條件,這樣的交情,照常理說,張胖子應該一諾無辭;但他仍在躊躇,因為第一,錢莊這一行,他受過打擊,確實有些寒心;第二,交朋友將心換心,惟其胡雪巖如此厚愛,自己就更得忖量一下,倘或接手以後,沒有把握打開局面,整頓內部,讓好朋友失望,倒不如此刻辭謝,還可以保全交情。

  當然,他說不出辭絕的話,而且也捨不得辭絕;考慮了又考慮,說了句:﹁讓我先看一看再說。﹂

  ﹁看?你用不著看了!﹂胡雪巖說:﹁阜康的情形比起從前王雪公在世的時候那樣熱鬧,自然顯得差了。跟上海的同行比一比,老實說一句,比上不足,比下著實有餘。阜康決沒有虧空,放款出去的戶頭,都是靠得住的;幾個大存戶亦都殷實得很,不至於一下子都來提款。毛病是我不能拿全副精神擺在上頭;原來請的那個大伙,人既老實,身子又不好,所以弄得死氣沉沉,沒有起色。你去了,當然會不同;等我來出兩個主意,請你一手去做,同心協力拿阜康這塊招牌再刷得它金光閃亮。﹂

  照這樣說,大可一幹;不過,﹁我到底是啥身分到阜康呢?﹂他說,﹁錢莊的規矩,你是曉得的。﹂

  錢莊的規矩,大權都在大伙手裡,股東不得過問;胡雪巖原就有打算的,毫不遲疑地答道:﹁對我來說,你是股東;對阜康來說,你是大伙。你不是替人家做夥計,是替自己做。﹂

  這個解釋很圓滿,張胖子表示滿意,毅然決然地答道:﹁那就一言為定。主意你來出,事情我來做;對外是你出面,在內歸我負責。﹂

  ﹁好極!我正就是這個意思||。﹂

  ﹁慢來。﹂張胖子突然想到,迫不及待地問:﹁原來的那位老兄呢?﹂

  ﹁這你不必擔心。他身體不好,而且兒子已經出道;在美國人的洋行裡做﹃康白度﹄,老早就勸他回家享福。他因為我待他不錯,雖然辭過幾次,我不放他,也就不好意思走。現在有你去接手,在他真正求之不得。﹂

  張胖子釋然了,﹁我就怕敲了人家飯碗!﹂他又生感慨,﹁我的東家不好;不能讓他也在背後罵東家不好。﹂﹁你想想我是不是那種人?﹂胡雪巖問道,﹁老張,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從此刻起,我們就算合夥了!倒談談生意經;你看,我們應該怎麼個做法?﹂

  這一下,將張胖子問住了。他是錢莊學徒出身,按部就班做到大伙,講內部管理,要看實際情形而定;談到外面的發展,也要先瞭解瞭解市面。如要他憑空想個主意出來,可就抓瞎了。

  想了好一會,他說:﹁現在的銀價上落很大;如果消息靈通,兌進兌出一轉手之間,利息不小。﹂

  ﹁這當然。歸你自己去辦,用不著商量。﹂胡雪巖說:﹁我們要商量的是,長線放遠鷂,看到三年以後,大局一定,怎麼樣能夠飛黃騰達,一下子竄了起來。﹂

  ﹁這||﹂張胖子笑道,﹁我就沒有這份本事了。﹂

  談生意經,胡雪巖一向最起勁;又正當微醺之時,興致更佳,﹁今天難得有空,我們索性好好兒籌劃一番。﹂他問:﹁老張,山西票號的規矩,你總熟悉的吧?﹂

  ﹁隔行如隔山;錢莊、票號看來是同行,做法不同。﹂張胖子在胡雪巖面前不敢不說老實話,﹁而且,票號的勢力不過長江以南;他們的內幕,實在沒有機會見識。﹂﹁我們做錢莊,唯一的勁敵就是山西票號。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所以這方面,我平時很肯留心。現在,不妨先說點給你聽。﹂

  照胡雪巖的瞭解,山西票號原以經營匯兌為主;而以京師為中心。這幾年干戈擾攘,道路艱難,公款解京,諸多不便;因而票號無形中代理了一部分部庫與省庫的職司,公款並不計息,匯水尤為可觀,自然大獲其利。還有各省的巨商顯宦,認為天下最安穩的地方,莫如京師;所以多將現款,匯到京裡,實際上就是存款。這些存款的目的不是生利,而是保本,所以利息極輕。

  ﹁有了存款要找出路。頭寸爛在那裡,大元寶不會生小元寶的。﹂胡雪巖說,﹁山西票號近年來通行放款給做京官的,名為﹃放京債﹄;聽說一萬兩的借據,實付七千||﹂﹁什麼?﹂張胖子大聲打斷,﹁這是什麼債,比印子錢還要凶!﹂

  ﹁你說比印子錢還要凶,借的人倒是心甘情願;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老百姓倒霉!﹂

  ﹁怎麼呢?﹂

  ﹁你想,做官借債,拿什麼來還?自然是老百姓替他還。譬如某人放了你們浙江藩司,京裡打點,上任盤費;到任以後置公館、買轎馬、用底下人,哪一樣不用錢?於是乎先借一筆京債;到了任想法子先挪一筆款子還掉,隨後慢慢兒彌補;不在老百姓頭上動腦筋,豈不是就要鬧虧空了?﹂﹁這樣子做法難道沒有風險!譬如說,到了任不認帳?﹂﹁不會的。第一、有保人;保人一定也是京官。第二、有借據;如果賴債,到都察院遞呈子,御史一參,賴債的人要丟官。第三、自有人幫票號的忙,不准人賴債。為啥呢,一班窮翰林平時都靠借債度日;就盼望放出去當考官,當學政,收了門生的﹃贄敬﹄來還債;還了再借,日子依舊可以過得下去。倘若有人賴了債,票號聯合起來,說做官的沒有信用,從此不借;窮翰林當然大起恐慌,會幫票號討債。﹂胡雪巖略停一下又說:﹁要論風險,只有一樣;新官上任,中途出了事,或者死掉,或者丟官。不過也要看情形而定,保人硬氣的,照樣會一肩擔承。﹂

  ﹁怪不得!﹂張胖子說:﹁這幾年祁、太、平三幫票號,在各省大設分號。原來有這樣的好處!﹂他躍躍欲試地,﹁我們何不學人家一學?﹂

  ﹁著啊!﹂胡雪巖乾了一杯酒,﹁我正就是這個意思。﹂

  胡雪巖的意思是,仿照票號的辦法,辦兩項放款。第一是放給做官的。由於南北道路艱難,時世不同,這幾年官員調補陞遷,多不按常規;所謂﹁送部引見﹂的制度,雖未廢除,卻多變通辦理;尤其是軍功上保升的文武官員,盡有當到藩司、皋司,主持一省錢穀、司法的大員,而未曾進過京的。由京裡補缺放出來,自然可以借京債;如果在江南升調,譬如江蘇知縣,調升湖北的知府,沒有一筆盤纏與安家銀子就﹁行不得也﹂!胡雪巖打算仿照京債的辦法,幫幫這些人的忙。

  ﹁這當然是有風險的。但要通扯扯算,以有餘補不足。自從開辦釐金以來,不曉得多少人發了財;像這種得了稅差的,早一天到差,多一天好處,再高的利息,他也要借;而且不會吃倒帳。我們的做法是要在這些戶頭上多賺他些,來彌補倒帳。話不妨先說明白,我們是﹃劫富濟貧﹄的做法。﹂﹁劫富濟貧!﹂張胖子唸一兩遍,點點頭說:﹁這個道理我懂了。第二項呢?﹂

  ﹁第二項放款是放給逃難到上海來的內地鄉紳人家。這些人家在原籍,多是靠收租過日子的,一早拎隻鳥籠泡茶店;下午到澡塘子睡一覺;晚上﹃擺一碗﹄,吃得醉醺醺回家。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碼三百天是這樣子。這種人,恭維他,說他是做大少爺;講得難聽點,就是無業遊民。如果不是祖宗積德,留下大把傢俬,一定做﹃伸手大將軍﹄了。當初逃難來的時候,總有些現款細軟在手裡,一時還不會﹃落難﹄;日久天長,坐吃山空,又是在這個花天酒地的夷場上,所以這幾年下來,很有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爺,快要討飯了!﹂

  這話不是過甚其詞,張胖子就遭遇到幾個;境況最淒慘的,甚至倚妻女賣笑為生。因此,胡雪巖的話,在他深具同感;只是放款給這些人,他不以為然,﹁救急容易救窮難!﹂他說,﹁非吃倒帳不可!﹂

  ﹁不會的。﹂胡雪巖說,﹁這就要放開眼光來看;長毛的氣數快盡了!江浙兩省一光復,逃難的回家鄉,大片田地長毛搶不走;他們苦一兩年,仍舊是大少爺。怎麼會吃倒帳?﹂﹁啊!﹂張胖子深深吸了口氣,﹁這一層我倒還沒有想到。照你的說法,我倒有個做法。﹂

  ﹁你說!﹂

  ﹁叫他們拿地契來抵押。沒有地契的,寫借據,言明如果欠款不還,甘願以某處某處田地作價抵還。﹂

  ﹁對!這樣做法,就更加牢靠了。﹂

  ﹁還有!﹂張胖子跟胡雪巖一席長談,啟發良多,也變得聰明了;他說:﹁既然是救窮,就要看遠一點。那班大少爺出身的,有一萬用一萬,不顧死活的;所以第一次來抵押,不可以押足,預備他不得過門的時候來加押。﹂

  這就完全談得對路了,越談越多,也越談越深;然而僅談放款,又哪裡來的款子可放?張胖子心裡一直有著這樣一個疑問,卻不肯問出來;因為在他意料中,心思細密的胡雪巖,一定會自己先提到,無須動問。

  而胡雪巖卻始終不提這一層,這就逼得他不能不問了:﹁老胡,這兩項放款,期限都是長的;尤其是放給有田地的人家,要等光復了,才有收回的確期,只怕不是三兩年的事。這筆頭寸不在少數,你打算過沒有?﹂

  ﹁當然打算過。只有放款,沒有存款的生意,怎麼做法?我倒有個吸收存款的辦法;只怕你不贊成。﹂

  ﹁何見以得我不贊成?做生意嘛,有存款進來,難道還推出去不要?﹂

  胡雪巖不即回答,笑一笑,喝口酒,神態顯得很詭秘;這讓張胖子又無法捉摸了。他心裡的感覺很複雜,又佩服,又有些戒心;覺得胡雪巖花樣多得莫測高深,與這樣的人相處,實在不能掉以輕心。

  終於開口了;胡雪巖問出來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話:﹁老張,譬如說:我是長毛,有筆款子化名存到你這裡,你敢不敢收?﹂

  ﹁這||,﹂張胖子答:﹁這有啥不敢?﹂

  ﹁如果有條件的呢?﹂

  ﹁什麼條件?﹂

  ﹁他不要利息,也不是活期;三年或者五年,到期來提,只有一個條件,不管怎麼樣,要如數照付。﹂

  ﹁當然如數照付;還能怎麼樣?﹂

  ﹁老張,你沒有聽懂我的意思,也還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抄家你總曉得的,被抄的人,倘或有私財寄頓在別處,照例是要追的。現在就是說,這筆存款,即使將來讓官府追了去;你也要照付。請問你敢不敢擔這個風險?﹂

  這一說,張胖子方始恍然,﹁我不敢!﹂他大搖其頭,﹁如果有這樣的情形,官府來追,不敢不報,不然就是隱匿逆產,不得了的罪名。等一追了去,人家到年限來提款,你怎麼應付?﹂

  ﹁我曉得你不敢!﹂胡雪巖說:﹁我敢!為啥呢?我料定將來不會追。﹂

  ﹁喔,何以見得?你倒說個道理我聽所。﹂

  ﹁何用說道理?打長毛打了好幾年了,活捉的長毛頭子也不少;幾時看官府追過。﹂胡雪巖放低了聲音又說:﹁你再看看,官軍捉著長毛,自然搜括一空,根本就不報的,如果要追,先從搜括的官軍追起;那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煩?我說過,長毛的氣數快盡了!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盤算;他們還有一場劫,只要逃過這場劫,後半輩子就可以衣食無憂了。﹂﹁是怎麼樣一場劫?﹂

  ﹁這場劫就是太平天國垮臺。一垮臺,長毛自然變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在那一陣亂的時候最危險;只要局面一定,朝廷自然降旨;首惡必懲,脅從不問,更不用說追他們的私產。所以說,只要逃過這場劫,後半輩子就可以衣食無憂。﹂

  談到這裡,張胖子恍然大悟。搜括飽了的長毛,要逃這場劫有個逃法,一是保命,二是保產。大劫來時即令逃得了命,也逃不了財產。換句話說,保命容易保產難;所以要早作安排。

  想通了,不由得連連稱﹁妙!﹂但張胖子不是點頭,而是搖頭,﹁老胡,﹂他帶著些杞人憂天的味道:﹁你這種腦筋動出來,要遭天忌的!﹂

  ﹁這也不足為奇!我並沒有害人的心思為啥遭天之忌?﹂﹁那末,犯不犯法呢?﹂張胖子自覺這話說得太率直;趕緊又解釋:﹁老胡,我實在因為這個法子太好了。俗語說的是:好事多磨!深怕其中有辦不通的地方;有點不大放心。﹂﹁你這話問得不錯的。犯法的事,我們不能做;不過,朝廷的王法是有板有眼的東西,他怎麼說,我們怎麼做,這就是守法。他沒有說,我們就可以照我們自己的意思做。隱匿罪犯的財產,固然犯法;但要論法,我們也有一句話說:人家來存款的時候,額頭上沒有寫著字:我是長毛。化名來存,哪個曉得他的身分?﹂

  ﹁其實我們曉得的,良心上總說不過去!﹂

  ﹁老張,老張!﹂胡雪巖喝口酒,又感歎,又歡喜地說:﹁我沒有看錯人,你本性厚道,實在不錯。然而要講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對主顧來講。公平交易,老少無欺,就是我們的良心。至於對朝廷,要做官的講良心。這實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顧講良心是一樣的道理,﹃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兒的主顧,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講良心。在我們就可以不講了。﹂

  ﹁不講良心講啥?﹂

  ﹁講法,對朝廷守法,就是對朝廷講良心。﹂

  張胖子點點頭,喝著酒沉思;好一會才欣然開口:﹁老胡,我算是想通了。多少年來我就弄不懂,士農工商,為啥沒有奸士、奸農、奸工、只有奸商?可見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別有講究;不過要怎麼個講究,我想不明白。現在明白了!對朝廷守法、對主顧講公平,就是講良心;就不是奸商!﹂﹁一點不錯!老實說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對朝廷有良心,一定天下太平。再說一句:只要做官的對朝廷講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法。如果做官的對朝廷沒有良心,要我們來對朝廷講良心,未免迂腐。﹂

  ﹁嗯,嗯;你這句話,再讓我來想一想。﹂張胖子一面想,一面說:﹁譬如,有長毛頭子抓住了,抄家;做官的抹煞良心,侵吞這個人的財產,那就是不講良心。如果我們講良心呢?長毛化名來存款,說是應該充分的款子,我們不能收。結果呢?白白便宜贓官;仍舊讓他侵吞了。對!﹂他一拍桌子,大聲說道:﹁光是做生意的對朝廷講良心,沒有用處。我們只要守法就夠了!﹂

  ﹁老張啊!﹂胡雪巖也欣然引杯,﹁這樣才算是真正想通。﹂

  這一頓酒吃得非常痛快;最後是張胖子搶著做的東。分手之時,胡雪巖特別關照,他要趁眷屬未到上海來的這兩天,將錢莊和阿祥的事安排好;因為全家劫後重聚,他打算好好陪一陪老母,那時什麼緊要的大事都得擱下來。

  張胖子諾諾連聲;一回到家先跟妻子商議,那爿小雜貨店如何收束?他妻了倒也是有些見識的,聽了丈夫的話,又高興,又傷感;走進臥房,開箱子取出一個棉紙包,打開來給張胖子看,是一支不甚值錢的銀鑲風籐鐲子。

  做丈夫的莫名其妙,這支鐲子與所談的事有何相干?而張太太卻是要從這上頭談一件往事,﹁這支鐲子是雪巖的!就在這支鐲子上,我看出他要發達。﹂她說,﹁這還是他沒有遇到王撫台的時候的話;那時他錢莊裡的飯碗敲破了。日子很難過。有一天來跟我說,他有個好朋友從金華到杭州來謀事,病在客棧裡;房飯錢已經欠了半個月,還要請醫生看病;沒有五兩銀子不能過門,問我能不能幫他一個忙?我看雪巖雖然落魄,那副神氣不像倒霉的樣子;一件竹布長衫,雖然褪了色,也打過補釘,照樣漿洗得蠻挺括,見得他家小也是賢慧能幫男人的。就為了這一點,我﹃嗯頓﹄都不打一個,借了五兩銀子給他。﹂

  ﹁咦!﹂張胖子大感興趣,﹁還有這麼一段故事,倒沒聽你說過。錢,後來還你沒有?﹂

  ﹁你不要打岔,聽我說!﹂張太太說:﹁當時雪巖對我說:﹃現在我境況不好。這五兩銀子不知道啥時候能還;不過我一定會還。﹄說老實話,我肯借給他,自然也不打算他一時會還,所以我說:﹃不要緊!等你有了還我。﹄他就從膀子上勒下這隻風籐鐲子,交到我手裡:﹃鐲子連一兩銀子都不值。不能算押頭;不過這隻鐲子是我娘的東西,我看得很貴重。這樣子做,是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記掉還人家的錢。﹄我不肯要,他一定不肯收回,就擺了下來。﹂

  ﹁這不像雪巖的為人,他說了話一定算數的。﹂﹁你以為鐲子擺在我這裡,就是他沒有還我那五兩銀子?不是的!老早就還了。﹂

  ﹁什麼時候?﹂

  ﹁就在他脫運交運,王撫台放到浙江來做官,沒有多少時候的事。﹂

  ﹁那末鐲子怎麼還在你手裡呢?﹂

  ﹁這就是雪巖做人,不能不服他的道理。當時他送來一個紅封套,裡頭五兩銀子銀票;另外送了四色水禮。我拿鐲子還他,他不肯收;他說:現在的五兩銀子決不是當時的五兩銀了;他欠我的情,還沒有報。這隻鐲子留在我這裡,要我有啥為難的時候去找他,等幫過我一個忙,鐲子才肯收回。我想,他娘現在帶金帶翠,也不在乎一個風籐鐲子;無所謂的事了,所以我就留了下來。那次他幫你一個大忙,我帶了四樣禮去看他,特為去送鐲子。他又不肯收。﹂

  ﹁這是啥道理?﹂張胖子越感興味,﹁我倒要聽聽他又是怎麼一套說法?﹂

  ﹁他說,他幫你的忙,是為了同行的義氣;再說男人在外頭的生意,不關太太的事。所以他欠我的情,不能﹃劃帳﹄;鐲子叫我仍舊收著,他將來總要替我做件稱心滿意的事,才算補報了我的情。﹂

  ﹁話倒也有道理。雪巖這個人夠味道就在這種地方,明明幫你的忙,還要教你心裡舒坦。閒話少說,我們倒商量商量看,這爿雜貸店怎麼樣交出去了。﹂張胖子皺著眉說,﹁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人欠欠人的帳目,雞零狗碎的,清理起來,著實好有幾天頭痛。﹂

  ﹁頭痛,為啥要頭痛?人欠欠人都有帳目的,連店址帶貨色﹃一腳踢﹄;我們﹃推位讓國﹄都交給了人家,拍拍身子走路,還不輕鬆?﹂

  張胖子大喜,﹁對!還是你有決斷。﹂他說,﹁明天雪巖問我盤這爿店要多少錢?我就說,我是一千六百塊洋錢下本,仍舊算一千六百塊好了。﹂

  這套說法完全符合張太太的想法。三四年的經營,就這片刻間決定割捨;夫婦倆都無留戀之意,因為對﹁老本行﹂畢竟有根深蒂固的感情在,而且又是跟胡雪巖在一起。相形之下,這爿小雜貨店就不是﹁雞肋﹂而是﹁敝屣﹂了。 第七章


  一早起身,張胖子還保持著多年的習慣,提著鳥籠上茶店;有時候經過魏老闆那裡,因為同行的緣故,也打個招呼。魏老闆克勤克儉,從來不上茶店;但張胖子這天非邀他去喫茶不可,因為做媒的事,當著阿巧不便談。

  踏進店堂,開門見山道明來意,魏老闆頗有突然之感;因而便有辭謝之意。就在這時候,阿巧替她父親來送早點,一碗豆腐漿,一團粢米飯,看到張老闆甜甜地招呼:﹁張伯伯早!點心吃過沒有?﹂

  張胖子不即回答,將她從頭看到腳,真有點相親的味道;看得阿巧有些發窘。但客人還未答話,不便掉身而去;只有將頭扭了開去,避開張胖子那雙盯住了看的眼睛。﹁阿巧!﹂張胖子問道,﹁你今年幾歲?﹂

  ﹁十七。﹂

  ﹁生日當然是七月初七。時辰呢?﹂

  這下驚了阿巧!一早上門,來問時辰八字,不是替自己做媒是做啥?這樣轉著念頭,立刻想到阿祥;也立刻就著慌了!﹁那個要你來做啥斷命的媒?﹂她在心中自語;急急地奔到後面,尋著她母親問道:﹁張胖子一早跑來為啥?﹂﹁哪個張胖子?﹂

  ﹁還有哪個?不就是同行冤家的張胖子!﹂

  ﹁他來了?我不曉得啊!﹂

  ﹁娘!﹂阿巧扯著她的衣服說:﹁張胖子不曉得啥心思,又問生日,又問時辰。我||,﹂她頓一頓足說:﹁我是不嫁的!用不著啥人來囉嗦。﹂

  這一說,做母親的倒是精神一振;不曉得張胖子替女兒做的媒,是個何等樣人?當時便說:﹁你先不要亂!等我來問問看。﹂

  發覺母親是頗感興趣的神氣,阿巧非常失望,也很著急。她心裡在想,此身已有所屬,母親是知道的,平時對阿祥的言語態度,隱隱然視之為﹁半子﹂;那就不但知道自己屬意於什麼人,而且這個人也是她所中意的。既然如此,何必又去﹁問問看﹂?豈不是不明事理的老糊塗了?

  苦的是心裡這番話說不出口;也無法用任何暗示提醒她。情急之下,只有撒嬌;拉住她母親的衣服不放。﹁不要去問!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沒有啥好問的。﹂﹁問問也不要緊。你這樣子做啥?﹂

  母女倆拉拉扯扯,僵持著,也因循著;而魏老闆卻因為情面難卻,接受了張胖子的邀請,在外面提高了聲音喊:﹁阿巧娘!你出來看店;我跟張老闆喫茶去了。﹂

  這一下阿巧更為著急。原意是想母親拿父親叫進來,關照一句:如果張胖子來做媒,不要理他。不想要緊話未曾說清楚,白白耽誤了功夫。如今一起去喫茶,當然是說媒;婚事雖說父母之命,而父親可以做七分主,如果在茶店裡糊里糊塗聽信了張胖子的花言巧語,那就是一輩子不甘心的恨事。念頭風馳電掣般快,轉到此處,阿巧脫口喊道:﹁爹,你請進來,娘有要緊話說。﹂

  魏老闆聽這一說,便回了進來;他妻子問他:﹁張胖子是不是來替阿巧做媒?﹂

  魏老闆還未答話,阿巧接口:﹁哪個要他來做啥媒?我是不嫁的。﹂

  ﹁咦!﹂魏老闆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兒,真有些莫名其妙了,﹁你們怎麼想到這上頭去了?﹂

  阿巧耳朵靈,心思快,立刻喜孜孜地問道:﹁那末,他來做啥呢?﹂

  ﹁他說要跟我談一筆生意。﹂

  ﹁談生意?﹂他妻子問道:﹁店裡不好談?﹂

  ﹁我也是這麼說。他說他一早起來一定要喫茶,不然沒有精神。我就陪他去吃一回也不要緊。﹂

  ﹁好,好!﹂阿巧推一推她父親,﹁你老人家請!不過,只好談主意,不好談別的。﹂

  這一去去了兩個鐘頭還不回來;阿巧心裡有嘀咕,叫小徒弟到張胖子每天必到的那家茶店裡去悄悄探望。須臾回轉,張胖子跟魏老闆都不在那裡。

  這就顯得可疑了。等到日中,依然不見魏老闆的影子,母女倆等了好半天等不回來,只有先吃午飯。剛扶起筷子,魏老闆回來了,滿臉紅光,也滿臉的笑容。

  阿巧又是欣慰又是怨:﹁到哪裡去了?﹂她埋怨著:﹁吃飯也不回來!﹂

  ﹁張胖子請我吃酒;這頓酒吃得開心。﹂

  ﹁啥開心?生意談成功了?﹂阿巧問:﹁是啥生意?﹂﹁不但談生意,還談了別樣。是件大事!﹂魏老闆坐下來笑道:﹁你們猜得不錯,張胖子是來替我們女兒做媒的。﹂

  聽到這裡,阿巧手足發冷;一下撲到母親肩上,渾身抖個不住。

  魏老闆夫婦倆無不既驚且惶!問她是怎麼回事?卻又似不肯明說;只勉強坐了下來,怔怔地望著她父親。到底知女莫若母,畢竟猜中了她的心事;急急向丈夫說:﹁張胖子做媒,你不要亂答應人家。﹂

  ﹁為啥不答應?﹂

  ﹁你答應人家了!是怎麼樣的人家;新郎倌什麼樣子?﹂

  ﹁新郎倌什麼樣子,何用我說?你們天天看見的。﹂

  提到每天看到的人,第一個想起的是間壁水果店的小夥計潤生,做事巴結,生得也還體面;他有一手﹁絕技﹂,客人上門買隻生梨要扦皮,潤生手舞兩把平頭薄背的水果刀,旋轉如飛,眼睛一霎的功夫,扦得乾乾淨淨,梨皮成一長條。陳巧最愛看他這手功夫;他也最愛看阿巧含笑凝視的神情。有一次看得出神失了手,自己削掉一小節指頭;一條街上傳為笑談。以此話柄為嫌,阿巧從此總是避著他;但彼此緊鄰,無法不天天見面,潤生頗得東家的器重,當然是可能來求婚的。第二個想起的是對面香蠟店的小開,生得倒是一表人才,而且門當戶對,可惜終年揭不得帽子;因為是個癩痢。阿巧想起來就膩味,趕緊拋開再想。

  這一想就想到阿祥了;頓時面紅心跳。要問問不出口,好在有她母親,﹁是哪個?﹂她問她丈夫。

  ﹁還有哪個,自然是阿祥!﹂

  ﹁祥﹂字剛剛出口,阿巧便霍地起身,躲了進去;腳步輕盈無比。魏老闆楞了一會,哈哈大笑。

  ﹁笑啥?快說!阿祥怎麼會託張胖子來做媒?他怎麼說?你怎麼答覆他?從頭講給我們聽。﹂

  這一講,連﹁聽壁腳﹂的阿巧在內,無不心滿意足;喜極欲涕,心裡都有句話:﹁阿祥命中有貴人;遇見胡道台這樣的東家!﹂

  然而胡道台此時卻還管不到阿祥的事;正為另一個阿巧在傷腦筋。

  阿巧姐昨夜通宵不歸;一直到這天早晨九點鐘才回家。問起她的行蹤,她說心中氣悶,昨天在一個小姊妹家談了一夜。

  她的﹁小姊妹﹂也都三十開外了,不是從良;便是做了本家||老鴇。如是從了良的﹁人家人﹂,不會容留她隻身一個人過夜;一定在頭天夜裡就派人送了她回來。這樣看來,行蹤就很有疑問了。

  於是胡雪巖不動聲色地派阿祥去打聽。阿巧姐昨天出門雖不坐家裡轎子,但料想她也不會步行;所以阿祥承命去向弄堂口待雇的轎夫去探問。果然問到了;阿巧姐昨天是去了寶善街北的兆榮里,那轎夫還記得她是在倒數第二家,一座石庫門前下的轎。

  所謂﹁有里兆榮並兆富,近接公興,都是平康路﹂,那一帶的兆榮里、兆富里、公興裡是有名的紙醉金迷之地;阿巧姐摒絕從人,私訪平康,其意何居?著實可疑。

  要破這個疑團,除卻七姑奶奶更無別人。胡雪巖算了一下,這天正是她代為佈置新居,約定去看的第四天;因而坐轎不到古家,直往畫錦里而去。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8:58

果然,屋子已粉刷得煥然一新;七姑奶奶正親自指揮下人,在安放簇新的紅木傢具。三月底的天氣,艷陽滿院,相當燠熱,七姑奶奶一張臉如中了酒似的,而且額上見汗,頭髮起毛,足見勞累。

  胡雪巖大不過意,兜頭一揖,深深致謝;七姑奶奶答得漂亮:﹁小爺叔用不著謝我,老太太,嬸娘要來了;我們做小輩的,該當盡點孝心。﹂

  說著,她便帶領胡雪巖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去看;不但上房佈置得井井有條,連下房也不疏忽,應有盡有。費心如此,作主人的除了沒口誇讚以外,再不能置一詞。

  一個圈子兜下來,回到客廳喝茶休息,這時候胡雪巖方始開口,細訴阿巧姐一夜的芳蹤;向七姑奶奶討主意。

  事出突兀,她一時哪裡有主意?將胡雪巖所說的話,前前後後細想了一遍,覺得有幾件事先要弄清楚。﹁小爺叔,﹂她問:﹁阿巧姐回來以後,對你是啥樣子?有沒有發牢騷?﹂

  ﹁沒有,樣子很冷淡。﹂

  ﹁有沒有啥收拾細軟衣服,彷彿要搬出去的樣子?﹂﹁也沒有。﹂胡雪巖答說,﹁坐在那裡剝指甲想心事,好像根本沒有看到我在那裡似的。﹂

  就問這兩句話便夠了。七姑奶奶慢慢點著頭,自言自語似地說:﹁這就對了!她一定是那麼個主意!﹂由於剛才一問一答印證了回憶,胡雪巖亦已有所意會;然而他寧願自己猜得不對,﹁七姐,﹂他很痛苦地問:﹁莫非她跟她小姊妹商量好了,還要拋頭露面,自己去﹃舖房間﹄?﹂﹁賤貨!﹂脫口罵了一句。

  ﹁小爺叔!這,我要替阿巧姐不服。﹂七姑奶奶的本性露出來了,義形於色地說:﹁一個人總要尋個歸宿。她寧願做低服小,只為覺得自己出身不是良家,一向自由慣了的,受不得大宅門的拘束,要在外頭住;說起來也不算過分。這一層既然辦不到,只有另覓出路;哪裡來的還到哪裡去,不也是順理成間的事?就算是從良,總亦不能喊個媒婆來說:﹃我要嫁人了,你替我尋個老公來!﹄她﹃舖房間﹄自己不下水;遇見個知心合意的,自訂終身,倒是正辦。﹂

  聽她一頓排揎,胡雪巖反倒心平氣和了,笑笑說道:﹁其實她要這樣子做,倒應該先跟七姐來商量。﹂

  ﹁跟我沒商量!我心裡不反對她這樣子做;口裡沒有贊成她再落火炕的道理。阿巧姐是聰明人,怎麼會露口風?我現在倒擔心一件事;怕她心裡恨你,將來會有意塌你的台。﹂﹁怎麼塌法?﹂胡雪巖苦笑著,﹁只要她再落水,我的台就讓她坍足了。﹂

  ﹁那還不算坍足。明天她掛上一塊﹃杭州胡寓﹄的牌子,那才好看呢!﹂

  一句話說得胡雪巖發楞。他也聽人說過,這一兩年夷場﹁花市﹂,繁盛異常,堂子裡興起一種專宰冤大頭的花樣,找個初涉花叢,目炫於珠圍翠繞;鼻醉於粉膩脂香;耳溺於嗷嘈弦管的土財主,筵前衾底,做足了宛轉綢繆的柔態癡情;到兩情濃時,論及嫁娶,總說孤苦伶仃一個人,早已厭倦風生,只為﹁身背浪向﹂有幾多債務,只要替她完了債,她就是他家的人,除此別無要求。

  於是冤大頭替她還債﹁卸牌子﹂,自此從良。到一做了良家婦女,漸漸不安於室;百般需索,貪壑難填,稍不如意,就會變臉,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這家人家的上上下下,六神不安。冤大頭這才知道上了惡當;然而悔之晚矣!少不得再花一筆錢,才能請她走路。

  這個花樣名為﹁水忽浴﹂。如果洗清了一身債務,下堂求去,兩不相干,還算是有良心的;有些積年妖狐,心狠手辣,嫁而復出,還放不過冤大頭,頂著他的姓接納生張熟魏;甚至當筵訴說她的嫁後光陰如何如何?或者這家人家的陰私家醜,少不得又要花錢,才能無事。

  不過,阿巧姐總不致於如此絕情。胡雪巖問道:﹁她這樣子做,於她有什麼好處?她是理路極清楚的人;為啥要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小爺叔這句話說得很實在;阿巧姐應該不是這種人。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反倒好辦了。小爺叔,你交給我,包你妥當。﹂七姑奶奶接著又說:﹁小爺叔,你這兩天不要回去!住在我這裡,還是住在錢莊裡;隨你的便,就是不要跟阿巧姐見面。﹂

  胡雪巖實在猜不透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料知問亦無用;為今之計,只有丟開不管,聽憑她去料理了。

  於是他說:﹁我住在錢莊裡好了。我請了張胖子做檔手;趁這兩天功夫陪他在店裡談談以後的生意。﹂

  ﹁張胖子為人倒靠得住的。就這樣好了!你去忙你的生意;有事我會到阜康來接頭。﹂

  當天下午,七姑奶奶就去看一個人;是尤五的舊相知怡情老二。當年因為松江漕幫正在倒霉的時候,弟兄們生計艱難;身為一幫當家的尤五,豈可金屋藏嬌?因而儘管怡情老二說之再三,尤五始終不肯為她﹁卸牌子﹂;怡情老二一氣之下,擇人而事,嫁的是個破落的世家子弟,體弱多病,不到兩年嗚呼哀哉。怡情老二沒有替他守節的必要;事實上也不容於大婦,因而重張艷幟。先是做﹁先生﹂;後來做﹁本家﹂,跟尤五藕繼絲連,至今不絕。

  阿巧姐原是怡情老二房間裡的人;七姑奶奶去看怡情老二,一則是要打聽打聽阿巧姐預備復出,到底是怎麼回事?再則也是要利用她跟阿巧姐舊日的情分,從中斡旋。不過自己一個良家婦女,為了古應春的聲名,不便踏入妓家;特意到相熟的一家番菜館落腳,託西崽去請怡情老二來相會。

  兩個人有大半年不曾見面了。由於彼此的感情,一向很好,所以執手慇勤,敘不盡的寒溫。怡情老二問訊了七姑奶奶全家,與尤五以外,也問起胡雪巖;這恰好給了她一個訴說的機會。

  ﹁我今天就是為我們這位小爺叔的事,要跟你商量。﹂七姑奶奶說:﹁阿巧姐跟胡老爺要分手了。﹂

  ﹁為啥?﹂怡情老二訝然相問:﹁為啥合不來?﹂﹁其實也沒有啥合不來||。﹂七姑奶奶將家眷屬脫困,將到上海;談到阿巧姐的本心。語氣中一直強調,脫輻已成定局,姻緣無可挽救。

  怡情老二凝神聽完,面現困惑,﹁阿巧姐跟我,一兩個月總要見一次面;這樣的大事,她怎麼不來跟我談?﹂她問:﹁她跟胡老爺分手以後怎麼辦?蘇州又回不去;而且鄉下她也住不慣的。﹂

  ﹁是啊!﹂七姑奶奶接口說道:﹁不管她怎麼樣,我們大家的情分總在的;就是胡老爺也很關心她。一個女流之輩,孤零零地,總要有個妥當的安頓之處才好。她自己好像打定了主意;不過,這個主意照我看不大高明。二阿姐,你曉不曉得她在兆富里有沒有要好的小姊妹?﹂

  怡情老二想了一下答說:﹁有的。她從前沒有到我這裡來之前,在心想紅老六那裡幫忙;跟同房間的阿金很談得來。阿金我也認識的,現在就住在兆富里,養著個小白臉。﹂﹁這個阿金,現在做啥?﹂

  ﹁現在也是舖房間。﹂

  ﹁我猜得恐怕不錯。﹂七姑奶奶將阿巧姐瞞著人私訪兆富里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推斷她是跟阿金在商量,也要走這條路。

  ﹁奇怪!她為什麼不來跟我商量?﹂

  ﹁二阿姐,你問得對。不過,我倒要請問你,如果阿巧姐要走這條路,你贊成不贊成?﹂

  ﹁我怎麼會贊成?這碗飯能不吃最好不吃!﹂

  ﹁那就對了。她曉得你不會熱心,何必來跟你商量?﹂﹁這話倒也是。﹂怡情老二仍然困惑:﹁我就不懂。她為啥還要回頭來﹃觸祭﹄這碗斷命飯?﹂

  七姑奶奶認為要商量的正就是這一點。猜測阿巧姐預備重墮風塵的動機,不外三種:第一是為生計所逼;第二是報復胡雪巖;第三是借此為閱人之地,要好好覓個可靠的人,為一世的歸宿。

  ﹁我在想,﹂七姑奶奶分析過後,談她自己的意見:﹁第一,她不必愁日子不好過,她自己跟我說過,手裡有兩三萬銀子的私房;而況分手的時節,胡老爺總還要送她一筆錢。至於說到報復,到底沒有深仇切恨,要出人家的醜,自己先糟蹋名聲出了醜;她不是那種糊塗人。想來想去,只有這樣子一個理由:想挑個好客人嫁!﹂

  ﹁為了要嫁人,先去落水?這種事從來沒有聽說過。﹂怡情老二大為搖頭,﹁除非像阿金那樣,挑個小白臉養在小房子裡;要挑好客人是挑不到的。﹂

  這話可以分兩方面來聽,一方面聽怡情老二始終是不信阿巧姐會出此下策的語氣;另一方面亦可以聽出她不以阿巧姐此舉為然。而無論從哪方面來聽,都能使七姑奶奶感到欣慰的。

  ﹁二阿姐,我亦不相信七阿巧姐會走上這條路。不過,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一面是幫我小爺叔的忙;一面也是為阿巧姐的好。二阿姐,這件事上頭,你要看我五哥的分上,幫一幫我的忙!﹂

  怡情老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七姑奶奶,說到這話,你該罰!你的吩咐,我還有個不聽?﹂她質問著,﹁為啥要搬到五少來?﹂

  ﹁是我的話說得不對,你不要動氣。我們商量正經;我原有個主意||。﹂

  七姑奶奶是打算著一條移花接木之計,特地託號子裡的秦先生,寫信給寧波的張郎中,想撮合他與阿巧姐成就一頭姻緣。這話說來又很長;怡情老二從頭聽起,得知張郎中如何與阿巧姐結識,以及後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悵然而返的經過,對此人倒深為同情。

  ﹁七姑奶奶,你這個主意,我贊成。不過,是不是能夠成功,倒難說得很。男女之間,完全靠緣分;看樣子,阿巧姐好像跟他無緣。﹂

  ﹁不是!當初是因為我小爺叔橫在中間,這面一片心都在他身上,張郎中再好也不會中意;那面,看阿巧姐是有主兒的,知難而退。其實,照我看,阿巧姐既然不願意做人家的偏房,嫁張郎中就再好不過。第一,張郎中的太太最近去世了,以他對阿巧姐那一片癡情來說,討她回去做填房,也是肯的;第二,張郎中年紀也不大。﹂七姑奶奶問道:﹁阿巧姐今年多少?﹂

  ﹁她屬羊的。今年||,﹂怡情老二扳指頭算了一下,失聲驚呼:﹁今年整四十了!﹂

  ﹁她生得後生,四十倒看不出。不過總是四十了!﹂七姑奶奶停了一下,歉然地說:﹁二阿姐,我說一句你不要生氣,四十歲的人,又是這樣子的出身;只怕要做人家的正室,不大容易!﹂

  ﹁豈止不大容易?打著燈籠去找都難。﹂怡情老二很鄭重地問道:﹁七姑奶奶,張郎中那裡,你有幾分把握?﹂﹁總有個六七分。﹂

  ﹁六七分是蠻有把握的了。我今天就去看阿巧姐,問她到底是啥意思?如果沒有這樣的打算,自然最好;倘使有的,我一定要攔住她。總而言之,不管她怎麼樣打算,我一定要做個媒。﹂

  ﹁你是女家的媒人,我是男家的。我們一定拿它做成功也是件好事。﹂

  ﹁當然是好事。不過,好像委屈了張郎中。﹂

  提到這一層。七姑奶奶想起自己嫁古應春以前,由胡雪巖居間安排,拜王有齡的老太太做義女的往事,頓時又有了靈感。

  ﹁二阿姐,既然你這樣說,我們倒商量商量看,怎麼樣把阿巧姐的身分抬一抬?﹂

  七姑奶奶的安排是,請胡老太太收阿巧姐為義女;於是胡雪巖便是以﹁舅爺﹂的身分唱一齣﹁嫁妹﹂了。這原是古人常有之事,在此時此地來說,特別顯得情理周至,怡情老二自然贊成,也為阿巧姐高興,認為這樣子做,她倒是﹁修成正果﹂了。

  七姑奶奶也很得意於自己的這個打算;性子本來急,也正興頭的時候,當時就要邀怡情老二一起去看阿巧姐,當面鑼、對面鼓,徹底說個明白。倒還是怡情老二比較持重,認為應該先跟阿金碰個頭,打聽清楚了邀她一起去談,更容易使阿巧姐受勸。

  ﹁那也好!﹂七姑奶奶問道:﹁我們就去看阿金。﹂﹁這||,﹂怡情老二知道阿金因為養著小白臉,忌諱生客上門;但這話不便明說,所以掉個槍花:﹁七姑奶奶,你的身分不便到她那裡。我叫人去喊她來。﹂

  於是她喚帶來的小大姐,趕到兆富里去請阿金;特別叮囑喊一乘﹁野雞馬車﹂,坐催阿金一起坐了來。在這等候的當兒,少不得又聊家常。怡情老二的話中,頗有厭倦風塵之意;但也不曾表示要挑個什麼樣的人從良,七姑奶奶思路快,口也快,聽出她的言外之意,忍不住要提出諍勸。

  ﹁二阿姐,你不要一門心思不轉彎,那樣也太癡了!你始終守著我五哥,守到頭髮白也不會成功。這裡頭的原因,五哥想必跟你說過。他領一幫,做事要叫人心服;弟兄窮得沒飯吃,他還要多立一個門戶,你想,這話怎麼說得過去?二阿姐,你死了這條心吧!﹂

  怡情老二無詞以對。默然泫然,惟有背人拭淚。七姑奶奶也覺得心裡酸酸地好不自在;倒有些懊悔,不該拿話說得這麼直。

  ﹁說真的,﹂她沒話找話,用以掩飾彼此都感到的不自然,﹁那位張郎中倒是好人,家道也過得去;我就怎麼沒有想到,早應該替你做這個媒。﹂

  ﹁多謝你,七姑奶奶!命生得不好,吃了這碗斷命飯;連想做小都不能夠,還說啥?﹂

  話中依然是怨懟之意。使得一向擅於詞令的七姑奶奶也無法往下接口了。

  幸好,兆富里離此不遠;一輛馬車很快地去而復回,載來了阿金。她在路上便已聽小大姐說過,所以一見七姑奶奶,不必怡情老二引見,很客氣地問道:﹁是尤家七姑奶奶?生得好體面!﹂

  ﹁不敢當!這位,﹂七姑奶奶問怡情老二,﹁想來就是阿金姐了?﹂

  ﹁是啊!﹂怡情老二做主人,先替阿金要了食物飲料;然後開門見山地說:﹁七姑奶奶為了關心阿巧姐,特意請你來,想問問你;這兩天阿巧姐是不是到你那裡去了?﹂﹁她常到我那裡來的。﹂

  ﹁阿金姐,﹂七姑奶奶說,﹁我們是初會,二阿姐知道我的,心直口快。我說話有不到的地方,請你不要見氣。﹂

  這是因為阿金跟怡情老二,談到阿巧姐時,一上來便有針鋒相對之勢;七姑奶奶深怕言事碰僵,不但於事無補,反倒傷了和氣,所以特為先打招呼。

  阿金也是久歷風塵,熟透世故的人,自知一句﹁她常到我這裡來的﹂答語,語氣生硬,隱含敵意,成為失言;所以歉然答道:﹁七姑奶奶你言重了!我的嘴笨;二阿姐又是好姊妹,說話不用客氣。你可千萬不能多我的心!﹂

  既然彼此都謙抑為懷,就無須再多作解釋,反倒像真的生了意見。不過,有些話,七姑奶奶因為彼此初交,到底不便深問;要由怡情老二來說,比較合適。因而報以一笑之外,向旁邊拋了個眼色示意。

  怡情老二點點頭,接下來便用平靜的語氣,向阿金說明原委:﹁阿巧姐跟胡老爺生了意見。﹃清官難斷家務事﹄,誰是誰非也不必去說它;總而言之,恐怕是要分手了。七姑奶奶跟阿巧姐的感情一向是好的;當初作成他們的姻緣,又是七姑奶奶出過力的,不管怎麼說,阿巧姐的事,她不能不關心。剛剛特地尋了我來問我;我實在不曉得。阿巧姐好久沒有碰過頭了,聽說這兩天到你那裡去過,想必總跟你談了,她到底有什麼打算?﹂

  ﹁喔,﹂阿金聽完,不即回答,卻轉臉問七姑奶奶,﹁阿巧姐跟胡老爺的感情,到底怎麼樣?﹂

  ﹁不壞啊!﹂

  ﹁那就奇怪了!﹂阿金困惑地,﹁她每次來,總怨自己命苦。我問她:胡老爺待你好不好?她總是搖頭不肯說。看樣子||。﹂

  下面那句話,她雖不說,亦可以猜想得到。這一下,卻是輪到七姑奶奶有所困惑了;﹁阿巧姐為啥有這樣的表示?﹂她問,﹁他們要分手,也是最近的事;只為胡老爺的家眷要到上海來了,大太太不容老爺在外面另立門戶,阿巧且又不肯進她家的門,以致於弄成僵局。要說以前,看不出來他們有啥不和的地方!﹂

  阿金點點頭,﹁這也不去說它了。﹂她的臉色陰沉了,﹁也許要怪我不好。我有個堂房姑婆,現在是法華鎮白衣庵的當家師太;一到上海,總要來看我,有時候跟阿巧姐遇見,兩個人談得很起勁。我們那位老師太,說來說去無非﹃前世不修今世苦﹄,勸她修修來世。這也不過出家人的老生常談;哪知道阿巧姐倒有些入迷的樣子。﹂

  一口氣說到這裡,七姑奶奶才發覺自己的猜想完全錯了!照這段話聽來,阿巧姐去看阿金,或者與那位師太有關;不是為了想舖房間。因而急急問道:﹁怎樣子的入迷?﹂﹁說起來真教人想不到。她那天來問我白衣庵的地址,我告訴了她;又問她打聽地址何用?她先不肯說,後天被逼不過,才說實話:要到白衣庵去出家!﹂

  七姑奶奶大驚失色:﹁做尼姑?﹂

  ﹁哪個曉得呢?﹂阿金憂鬱地答道:﹁我勸了她一夜,她始終也沒有一句確實的話;是不是回心轉意了,哪個也猜不透。﹂﹁我猜不會的。﹂怡情老二卻有泰然的神情,﹁阿巧姐這許多年,吃慣用慣從沒有過過苦日子。尼姑庵裡那種清苦,她一天也過不來。照我看||。﹂她不肯再說下去;說下去話就刻薄了。

  照七姑奶奶想,阿巧姐亦未必會走到這條路上去。自寬自慰之餘,卻又另外上了心事;她不願重墮風塵,固然可以令人鬆一口氣,但這種決絕的樣子,實在也是抓住胡雪巖不放的表示。看起來麻煩還有的是。

  ﹁現在怎麼辦呢?﹂七姑奶奶歎口氣說,﹁我都沒有招數了。﹂

  怡情老二跟她交往有年,從未見她有這樣束手無策的神情。一半是為她,一半為阿巧姐,自覺義不容辭地,在此時要出一番力。

  ﹁阿巧姐落發做尼姑是不會的,無非灰心而已!我們大家為她好,要替她想條路走!﹂怡情老二向阿金說:﹁她今年整四十歲了,這把年紀,還有啥世面好混?七姑奶奶預備替她做個媒||。﹂

  聽她談完張郎中,阿金亦頗為興奮:﹁有這樣的收緣結果,還做啥尼姑!﹂她說,﹁難得七姑奶奶熱心;我們跟阿巧姐是小姊妹,更加應該著力。這頭媒做成功,實在是你陰功積德的好事。我看我們在這裡空談無用,不如此刻就去看她,我不相信三張嘴說不過她一個。﹂

  由於怡情老二與阿金很起勁,七姑奶奶的信心也恢復了,略想一想問道:﹁阿金姐,二阿姐,你們是不是決心要幫阿巧姐的忙?﹂

  ﹁自然。﹂怡情老二說,﹁只要幫得上。﹂

  ﹁好的!那麼兩位聽我說一句。凡事事緩則圓;又道是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從今天起。索性叫胡老爺不必再跟阿巧姐見面;我們先把她的心思引開來,讓她忘記有姓胡的這個人。這當然不是三天兩天的事,所以我要先問一問兩位;真要幫她的忙,一定要花功夫下去。從今天起,我們三個嬲住她,看戲聽書吃大菜,坐馬車兜風,看外國馬戲,凡是好玩的地方,都陪她去;好不肯去,就說我們要玩。人總是重情面的,她決計不好意思推辭;也不好意思哭喪了臉掃大家的興。到夜裡我們分班陪著她住在一起,一面是看住她;一面是跟她談天解悶。這樣有半個月二十天下來,她的心境就不同了;到那時候再跟她提到張郎中,事情就容易成功!至於這些日子在外頭玩兒的花費,我說句狂話,我還用得起,統通歸我!﹂

  ﹁二阿姐!﹂阿金深深透口氣,﹁七姑有奶這樣子的血性;話說到頭了,我們只有依她。不過,也不好七姑奶奶一個人破費。﹂

  ﹁當然。﹂怡情老二向七姑奶奶說:﹁什麼都依你,只有這上頭,請你不要爭,大家輪著做東;今天是我。我們走吧,邀她出來看﹃楊猴子﹄。﹂

  於是由怡情老二結了帳,侍者將帳單送了來,她在上面用筆畫了一個只有她自己認得的花押。這原是西洋規矩,名為﹁簽字﹂,表示承認有這筆帳;本來要寫名字,如果不識字的,隨意塗一筆也可以,應到規矩就行了。

  三個人都帶著小大姐,擠上兩輛﹁野雞馬車﹂,直放阿巧姐寓處:下車一看,便覺有異,大門開了一半,卻無人應門。

  七姑奶奶便提高了聲音喊道:﹁阿祥、阿福!﹂

  阿祥、阿福都不見,樓梯上匆匆奔下來一個人,晃蕩著長辮子,滿臉驚惶;是阿巧姐的丫頭素香。

  三個人面面相覷,都猜到了是怎麼回事?七姑奶奶遇到這種情形,卻很沉著,反安慰她說:﹁素香,你不要急!有話慢慢說。﹂

  ﹁奶奶不見了!﹂素香用帶哭的聲音說,﹁不曉得到哪裡去了?﹂

  叫她慢慢說,她說得還是沒頭沒腦,七姑奶奶只好問道:﹁你怎麼知道你奶奶不見了?她什麼時候出的門?﹂﹁老爺一走,沒有多少時候,她叫我到香粉弄去買絲線;又差阿祥去叫米叫柴。等到我跟阿祥回來,她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出門了;連門上都不知道,再看後門;是半開在那裡。一直到下半天三點鐘都不見回來;我進房去一看,一隻小首飾箱不見了,替換衣服也少了好些。這||這||!﹂素香著急地,不知如何表達她的想法。

  這不用說,自然是到老師太那裡去了。七姑奶奶倒吸一口冷氣,怔怔地望著同伴;怡情老二便問:﹁素香,你們老爺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素香答說:﹁阿祥跟轎班去尋老爺去了。﹂﹁你們老爺在錢莊裡。﹂七姑奶奶說,﹁你看,轎班還有哪個在?趕快去通知;請你們老爺到這裡來,我有要緊話說。﹂

  就在這時候,雪巖已經趕到;同來的還有蕭家驥。胡雪巖跟怡情老二熟識,與阿金卻是初見,不過此時亦無暇細問,同時因為有生客在,要格外鎮靜,免得﹁家醜﹂外揚,所以只點點頭,平靜地問:﹁你們兩位怎麼也來了?﹂﹁我們是碰上的。﹂七姑奶奶答說,﹁有話到裡面去說。﹂

  進入客廳,她方為胡雪巖引見阿金。話要說到緊要地方了,卻不宜讓素香與阿祥聽到;所以她要求跟胡雪巖單獨談話。

  ﹁阿巧姐去的地方,我知道,在法華鎮,一座尼姑庵裡,事不宜遲,現在就要去尋她。我看,﹂七姑奶奶躊躇著說,﹁只好我跟阿金姐兩個人去;你不宜跟她見面。﹂胡雪巖大惑不解,﹁到底怎麼回事?﹂他問:﹁何以你又知道她的行蹤?那位阿金姐,又是怎麼回事?﹂

  ﹁這時候沒有辦法細說。小爺叔,你只安排我們到法華好了。﹂

  ﹁法華一帶都是安慶來的淮軍。還不知道好走不好走呢!﹂﹁不要緊!﹂蕭家驥說,﹁我去一趟好了。﹂

  ﹁好極!你去最好。﹂七姑奶奶很高興地說;因為蕭家驥跟淮軍首領很熟,此去必定有許多方便。

  ﹁七姐,我想我還是應該去。﹂胡雪巖說,﹁不見面不要緊,至少讓她知道我不是不關心她。你看呢?﹂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8:58

﹁我是怕你們見了面吵起來,弄得局面很不好收場。既然小爺叔這麼說,去了也不要緊。﹂

  到得法華鎮,已經黃昏。蕭家驥去找淮軍大將程家啟部下的一個營官,姓朱;人很爽朗熱心,問明來意,請他們吃了一頓飯,然後命手下一個把總將地保老胡找了來,說知究竟。

  ﹁好的,好的!我來領路。﹂老胡說道:﹁請三位跟我來。﹂於是迎著月色,往東面去;走不多遠,折進一條巷子,巷底有處人家,一帶粉牆,牆內花木繁盛,新月微光,影影綽綽;薰風過處,傳來一陣濃郁的﹁夜來香﹂的香味,每個人都覺得精神一振,而一顆心卻無緣無故地飄蕩不定,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脹滿的感覺。

  這份感覺以蕭家驥為尤甚,不由得便問:﹁這是什麼地方?﹂

  ﹁這裡?﹂地保答道:﹁就是白衣庵。晚上來,要走邊門。﹂

  邊門是一道厚實的木板門,舉手可及的上方,有個不為人所注意的扁圓形鐵環;地保一伸手拉了兩下,只聽﹁克啷、克啷﹂的響聲。不久,聽得腳步聲、然後門開一線,有人問道:﹁哪位?﹂

  ﹁小音,是我!﹂

  ﹁噢!﹂門內小音問道:﹁老胡,這辰光來做啥?﹂﹁你有沒有看見客人?﹂地保指著後面的人說,﹁你跟了塵師父去說,是我帶來的人。﹂

  門﹁呀﹂地一聲開了。燈光照處,小音是個俗家打扮的垂髮女郎;等客人都進了門,將門關上;然後一言不發地往前走,穿過一條花徑,越過兩條走廊,到了一處禪房,看樣子是待客之處;她停了下去,看著地保老胡。

  老胡略有些躊躇,﹁總爺!﹂他哈腰問:﹁是不是我陪著你老在這裡坐一坐?﹂

  這何消說得?那把總自然照辦。於是老胡跟小音悄悄說了幾句;然後示意胡雪巖跟著小音走。

  穿過禪房,便是一個大院子:繞向西邊的迴廊,但見人影、花影一齊映在雪白的粉牆上;還有一頭貓的影子,弓起背,正在東面屋脊上﹁叫春﹂。蕭家驥用手肘輕輕將胡雪巖撞了一下,同時口中在唸:﹁﹃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胡雪巖也看出這白衣庵大有蹊蹺。但蕭家驥的行徑,近乎佻達;不是禮佛之道,便咳嗽一聲,示意他檢點。

  於是默默地隨著小音進入另一座院落,一庭樹木,三楹精舍,檀香花香,交雜飄送;蕭家驥不由得失聲讚道:﹁好雅致的地方!﹂

  ﹁請裡面坐。﹂小音揭開門簾肅客,﹁我去請了塵師父來。﹂說完,她又管自己走了。

  兩個人進屋一看,屋中上首供著一座白瓷觀音;東面是一排本色的檜木几椅;西面一張極大的木榻,上舖蜀錦棉墊。瓶花吐艷、爐香裊裊,配著一張古琴,佈置得精雅非凡;但這一切,都不及懸在木榻上方的一張橫披,更使得蕭家驥注目。

  ﹁胡先生!﹂蕭家驥顯得有些興奮,﹁你看!﹂橫披上是三首詩;胡雪巖總算唸得斷句:

  閒叩禪關訪素娥,醮壇藥院覆松蘿,一庭桂子迎人落,滿壁圖書獻佛多;作賦我應慚宋玉,拈花卿合伴維摩。塵心到此都消盡,細味前緣總是魔!

  舊傳奔月數嫦娥,今叩雲房鎖絲蘿,才調玄機應不讓,風懷孫綽扇區我;誰參半分優婆塞?待悟三乘阿笈摩。何日伊蒲同設饌,清涼世界遣詩魔。

  群花榜上笑良多,梓裡雲房此日過。君自憐才留好然,我曾擊節聽高歌;清陰遠托伽山竹,冶艷低牽茅屋蘿。點綴秋光籬下菊,盡將遊思付禪魔。

  胡雪巖在文墨這方面,還不及蕭家驥,不知道宋玉、孫綽是何許人?也不知道玄機是指的唐朝女道士魚玄機。佛經上的那些出典是莫名其妙。但詩句中的語氣不似對戒律森嚴的女僧,卻是看得出來的。因而愕然相問:﹁這是啥名堂?﹂﹁你看著好了。﹂蕭家驥輕聲答道:﹁這位了塵師父,不是嘉興人就是昆山;不然就是震澤、盛澤。﹂

  昆山的尼姑有何異處,胡雪巖不知道;但嘉興的尼庵是親自領教過的。震澤和盛澤的風俗,他在吳江同里的時候,也聽人說過,這兩處地方,盛產絲綢,地方富庶,風俗奢靡。盛澤講究在尼姑庵宴客,一桌素筵,比燕菜席還要貴;據說是用肥雞與上好的火腿熬汁調味,所以鮮美絕倫。震澤尼姑庵的烹調,亦是有名的,葷素並行,不遜於無錫的船菜。當然,佳餚以外,還有可餐的秀色。

  這樣回憶著,再又從初見老胡,說夜訪白慶庵﹁沒有啥不便﹂想起,一直到眼前的情景,覺得無一處不是證實了蕭家驥的看法,因而好奇大起,渴望著看一看了塵是什麼樣子?蕭家驥反顯得比他沉著,﹁胡先生,﹂他說,﹁只怕弄錯了!阿巧姐不會在這裡。﹂

  ﹁何以見得?﹂

  ﹁這裡,哪是祝髮修行的地方?﹂

  胡雪巖正待答話,一眼瞥見玻璃窗外,一盞白紗燈籠冉冉而來,便住口不言,同時起身等候;門簾啟處,先見小音,次見了塵,若非預知,不會相信所見的是個出家人。

  她當然也不是純俗家打扮,不曾﹁三綹梳頭,兩截穿衣﹂髮長齊肩,穿的是一件圓領長袍;說它是僧袍固然可以,但僧袍不會用那種閃閃生光的玄色軟緞來做,更不會窄腰小袖,裁剪得那麼稱體。

  看到臉上,更不像出家人,雖未敷粉,卻曾施朱;她的皮膚本來就白,亦無須敷粉。特別是那雙眼睛,初看是剪水雙瞳,再看才知別蘊春情。

  是這樣的人物,便不宜過於持重拘謹,胡雪巖笑嘻嘻地雙掌合十,打個問訊:﹁可是了塵師太?﹂

  ﹁我是了塵。施主尊姓?﹂

  ﹁我姑胡。這位姓蕭。﹂

  於是了塵||行禮,請﹁施主﹂落座;她自己盤腿坐在水榻上相陪,動問來意。

  ﹁原是來見當家老師太的;聽地保老胡說,寶庵其實是由了塵師太當家。有點小事打聽,請我這位蕭老弟說吧!﹂蕭家驥點點頭,不談來意卻先問道:﹁聽了塵師太的口音是震澤?﹂

  了塵臉上一紅:﹁是的。﹂

  ﹁這三首詩,﹂蕭家驥向她上方一指,﹁好得很!﹂﹁也是三位施主,一時雅興;瘋言瘋語的,無奈他何!﹂說著,了塵微微笑了,﹁蕭施主在震澤住過?﹂

  ﹁是的。住過一年多;那時還是小孩子,什麼都不懂。﹂﹁意思是現在都懂了?﹂

  這樣率直反問,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蕭家驥自非弱者,不會艱於應付,從容自若地答道:﹁也還不十分懂,改日再來領教。今天有件事,要請了塵師太務必幫個忙。﹂﹁言重!請吩咐,只怕幫不了什麼忙。﹂

  ﹁只要肯幫忙,只是一句話的事。﹂蕭家驥問道:﹁白衣庵今天可有一位堂客;是來求當家老師太收容的。這位堂客是鬧家務一時想不開,或許她跟當家師太說過,為她瞞一瞞行跡。倘或如此,她就害了白衣庵了!﹂

  了塵顏色一變,是受驚的神氣;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終於點點頭說:﹁有的。可就是這位胡施主的寶眷?﹂

  果然在這裡,一旦證實了全力所追求的消息,反倒不知所措。蕭家驟與胡雪巖對望著、沉默著;交換的眼色中,提出了同樣的疑問:阿巧姐投身在這白衣庵中,到底是為了什麼?

  若說為了修行,誠如蕭家驥所說:﹁這裡,哪是祝髮修行的地方?﹂倘使不是為了修行,那末非楊即墨,阿巧姐便是另一個了塵。這一層不先弄明白,不能有所決定;這一層要弄明白,卻又不知如何著手。

  終於是胡雪巖作了一個決定:﹁了塵師太,我請這位蕭老弟先跟敝眷見一面。不知道行不行?﹂

  ﹁有什麼不行?這樣最好。不過,我得先問一問她。﹂由於了塵贊成蕭家驥跟阿巧姐見面,因而可以猜想得到,所謂﹁問一問她﹂,其實是勸一勸她。反正只要了塵肯幫忙,一定能夠見得著面,胡雪巖和蕭家驥就都無話說,願意靜等。等了塵一走,蕭家驥問道:﹁胡先生,見了阿巧姐,我怎麼說?﹂

  ﹁我只奇怪,﹂胡雪巖答非所問:﹁這裡是怎樣一處地方,莫非那個什麼阿金一點都不曉得?﹂

  ﹁現在沒有功夫去追究這個疑問。胡先生,你只說我見了阿巧姐該怎麼樣?﹂

  ﹁什麼都不必說,只問問她,到底作何打算?問清楚了,回去跟你師娘商量。﹂

  跟阿巧姐見面的地方,是當家老師太養靜的那座院子;陳設比不上了塵的屋子,但亦比其他的尼姑庵來得精緻,見得白衣庵相當富庶,如果不是有大筆不動產,可以按期坐收租息,便是有豐富的香金收入。

  阿巧姐容顏憔悴,見了蕭家驥眼圈都紅了;招呼過後,她開門見山地問:﹁阿巧姐,你怎麼想了想,跑到這地方來了?﹂﹁我老早想來了。做人無味,修修來世。﹂

  這是說,她的本意是要出家;蕭家驟便問:﹁這裡你以前來過沒有?﹂

  ﹁沒有。﹂

  怕隔牆有耳,蕭家驥話不能明說;想了一下,記起胡雪巖的疑問,隨即問道:﹁阿金呢?她來過沒有?這意思是問,阿金如果來過,當然知道這裡的情形,莫非不曾跟你說過?﹂阿巧姐搖搖頭:﹁也沒有。﹂

  ﹁那就難怪了!﹂

  話只能說這一句;而阿巧姐似乎是瞭解的,幽幽地歎了口無聲的氣,彷彿也是有好些話無法暢所欲言似的。

  ﹁現在怎麼樣呢?﹂蕭家驥問道:﹁你總有個打算。﹂﹁我||,﹂阿巧姐說,﹁我先住在這裡。慢慢打算。﹂

  ﹁也好。﹂蕭家驥說,﹁明天,我師娘會來看你。﹂

  ﹁不要!﹂阿巧姐斷然決然地說:﹁請她不要來。﹂

  這很奇怪!能見一個象自己這樣淵源不深的男客,倒不願見和向交好的七姑奶奶,而且語氣決絕,其中必有緣故。

  他的思路很快,想得既寬且深;所以在這些地方,格外謹慎,想了一下說:﹁阿巧且,我曉得你跟我師娘、感情一向很好;你這話,我回去是不是照實說?﹂

  ﹁為什麼不能照實說?﹂

  ﹁那末,我師娘問我:為啥她不要我去?我怎麼答覆她?﹂問到這話,阿巧姐臉上出現了一種怨恨的表情;﹁我俗家的親戚朋友都斷了!﹂她說,﹁所以不要她來看我;來了我也不見。﹂

  語氣越發決絕,加上她那種臉色,竟似跟七姑奶奶有不解之仇。蕭家驥大為驚駭;可是說話卻更謹慎了。﹁阿巧姐,﹂他旁敲側擊地探索真相:﹁我不也俗家人嗎?﹂

  這一問算是捉住她話中一個無法辯解的漏洞。她臉上陰晴不定地好半天,終於有了答覆:﹁蕭少爺,說實話,我是怕你師娘。她手段厲害;我弄不過她。再說句實話,做人無味,教人灰心,也就是為了這一點;自以為是心換心的好朋友,哪知道兩面三刀,幫著別人來算計我。真正心都涼透了!蕭少爺,這話你一定奇怪,一定不相信;行過,你也要想想,我三十多歲的人,各種各樣的世面也見識過,總還不致於連人好人壞都看不出,無緣無故冤枉你師娘。你師娘啊,真正是||。﹂她搖搖頭,不肯再說下去。

  這番話,在蕭家驥簡直是震動了!他實在不明白,也不能接受她對七姑奶奶這樣嚴酷的批評,楞了好一會才說:﹁阿巧姐到底為了啥?我實在想不通!請你說給我聽聽看。如果是師娘不對,我們做晚輩的,當然不敢說什麼;不過肚子裡的是非是有的。﹂

  ﹁如果,蕭少爺,你肯當著菩薩起誓,什麼話只擺在肚子裡;我就說給你聽。﹂

  ﹁你是說,你的話不能告訴我師父,師娘?﹂

  ﹁對了。﹂

  ﹁好!我起誓:如果阿巧姐對我說的話,我告訴了我師父師娘,叫我天打雷劈。﹂

  阿巧姐點頭表示滿意;然後說道:﹁你師娘真叫﹃又做師娘又做鬼﹄||。﹂

  用這句苟刻的批評開頭,阿巧且將七姑奶奶幾次勸她的話﹁夾敘夾議﹂地從頭細訴,照她的看法,完全是七姑奶奶有意要拆散她跟胡雪巖的姻緣,七姑奶奶勸她委屈,入門見禮正正式式做胡家的偏房,看似好意,其實是虛情,因為明知也決不願這麼做,就盡不妨這麼說,好逼得不能不下堂求去。

  對胡雪巖,七姑奶奶在她面前一再說他﹁滑頭﹂,﹁沒常性,見一個愛一個﹂;聽來是罵胡雪巖而其實是幫他。﹁蕭少爺你想,你這位師娘開口﹃小爺叔﹄,閉口﹁小爺叔﹂,敬得他來像菩薩。就算他真的﹃滑頭﹄、﹃沒常性﹄,又怎好去說他?﹂阿巧姐說到這裡很激動了,﹄我先倒也當她生來爽直,真的是為我抱不平,所以有啥說啥。後來越想越不對,前前後後,想了又想,才曉得她的意思,無非說胡某人怎麼樣不是人,犯不著再跟他而已!﹂

  聽她對七姑奶奶的指責,實在不無道理。但越覺得她有道理,越覺得心裡難過;因為蕭家驥對他的這位師娘,有如幼弟之於長姐,既敬且愛。多少年來存在心目中的一個伉爽、正直、熱心、慷慨的完美印象,此時似乎發現了裂痕,怎不教人痛心?

  因此,他竟沒有一句話說。這一方面是感到對阿巧姐安慰,或為七姑奶奶辯護都不甚合適;另一方面也實在是沮喪得什麼話都懶得說了。

  一見蕭家驥的臉色,胡雪巖嚇一大跳;他倒像害了一場病似的。何以跟阿巧姐見了一次,有這樣的似乎受了極大刺激的神情?令人驚疑莫釋,而又苦於不便深問;只問得一句:﹁見過面了?﹂

  ﹁見過了。我們謝謝了塵師太,告辭吧!﹂

  了塵又變得很沉著了,她也不提阿巧姐,只慇勤地請胡雪巖與蕭家驥再來﹁隨喜﹂。居姑庵中何以請男施主來隨喜?這話聽來便令人有異樣之感;只是無暇去分辨她的言外之意。不過,胡雪巖對人情應酬上的過節,一向不會忽略,想到有件事該做,隨即說了出來:﹁請問,緣簿在哪裡?﹂﹁不必客氣了!﹂

  胡雪巖已經發現,黃色封面的緣簿,就掛在牆壁上,便隨手摘下,文給蕭家驥說:﹁請你寫一寫,寫一百兩銀子。﹂﹁太多了!﹂了塵接口說道:﹁如果說是為了寶眷住在我們這裡,要寫這麼多,那也用不著!出家人受十方供養,也供養十方;不必胡施主費心。﹂

  ﹁那是兩回事。﹂蕭家驥越出他的範圍,代為回答:﹁各人盡各人的心意。﹂

  接著,蕭家驥便用現成的筆硯,寫了緣簿;胡雪巖取一張一百兩的銀兩,夾在緣簿中一起放在桌上,隨即告辭出庵。

  回營謝過朱管帶,仍舊由原來護送的人送回上海。一路奔馳,無暇交談,到了鬧區,蕭家驥才勒住馬說道:﹁胡先生,到你府上去細談。﹂

  於是遣走了那名馬弁,一起到胡雪巖與阿巧姐雙棲之處。粉奩猶香,明鏡如昨;但卻別有一股淒涼的意味;胡雪巖換了一個地方,在他書房中閉門深淺。

  聽蕭家驥轉述了阿巧姐的憤慨之詞,胡雪巖才知道他為何有那樣的痛苦的神態。當然,在胡雪巖也很難過;自他認識七姑奶奶以來,從未聽見有人對她有這樣嚴苛的批評,如今為了自己,使她在阿巧姐口中落了個陰險小人的名聲,想想實在對不起七姑奶奶。

  ﹁胡先生,﹂蕭家驥將一路上不斷在想的一句話,問了出來:﹁我師娘是不是真的像阿巧姐所說的那樣,是有意耍手段?﹂

  ﹁是的。﹂胡雪巖點點頭,﹁這是她過於熱心之故。阿巧姐的話,大致都對;只有一點她弄錯了。你師娘這樣做,實實在在是為她打算。﹂

  接著胡雪巖便為七姑奶奶解釋,她是真正替阿巧姐的終身打算,既然不願做偏房,不如分手,擇人而事。他雖不知道七姑奶奶有意為阿巧姐與張郎中撮合,但他相信,以七姑奶奶的熱心待人,一定會替阿巧姐覓個妥當的歸宿。

  這番解釋,蕭家驥完全能夠接受;甚至可以說,他所希望的,就是這樣一番能為七姑奶奶洗刷惡名的解釋。因此神態頓時不同;輕快欣慰,彷彿卸下了肩上的重擔似的。﹁原說呢,我師娘怎麼會做這種事?她如果聽說阿巧姐是這樣深的誤會,不知道要氣成什麼樣子?﹂

  ﹁對了!﹂胡雪巖矍然驚覺:﹁阿巧姐的話,絕對不能跟她說。﹂

  ﹁不說又怎麼交代?﹂

  於是兩個人商量如何搪塞七姑奶奶?說沒有找到,她會再託阿金去找;說是已經祝髮,決不肯再回家,她一定亦不會死心,自己找到白衣庵去碰釘子。想來想去沒有妥當的辦法。丟下這層不談,蕭家驥問道:﹁胡先生,那末你對阿巧姐,究竟作何打算呢?﹂

  這話也使得胡雪巖很難回答;心裡轉了好半天的念頭,付之一歎:﹁我只有挨罵了!﹂

  ﹁這是說,決定割捨?﹂

  ﹁不割捨又如何?﹂

  ﹁那就這樣,索性置之不理。﹂蕭家驥說:﹁心腸要硬就硬到底!﹂

  ﹁是我自己良心上的事。﹂胡雪巖說,﹁置之不理,似乎也不是辦法。﹂

  ﹁怎麼才是辦法?﹂蕭家驥說,﹁要阿巧姐心甘情願地分手,是辦不到的事。﹂

  ﹁不求她心甘情願,只望她嚥得下那口氣。﹂胡雪巖作了決定:﹁我想這樣子辦||。﹂

  他的辦法是一方面用緩兵之計,隱住七姑奶奶,只說阿巧姐由白衣庵的當家師太介紹,已遠赴他鄉,目前正派人追下去勸駕了;一方面要拜託怡情老二轉託阿金:第一、幫著瞞謊,不能在七姑奶奶面前道破真相;第二、請她跟阿巧姐去見一面,轉達一句話,不管阿巧姐要幹什麼,祝髮也好,從良也好,乃至於步了塵的後塵也好,胡雪巖都不會干預,而且預備送她一大筆錢。

  說完了他的打算,胡雪巖自己亦有如釋重負之感;因為牽纏多日,終於有了快刀斬亂麻的處置。而在蕭家驥,雖並不以為這是一個好辦法;只是除此以外,別無善策,而況畢竟事不幹己,要想使勁出力也用不上,只有點點頭表示贊成。﹁事不宜遲,你師娘還在等回音;該幹什麼幹什麼,今天晚上還要辛苦你。﹂

  ﹁胡先生的事就等於我師父的事,﹂蕭家驥想了一下說,﹁我們先去看怡情老二。﹂

  到了怡情老二那裡,燈紅酒綠,夜正未央。不過她是﹁本家﹂,另有自己的﹁小房子﹂;好在相去不遠,﹁相幫﹂領著,片刻就到。入門之時,正聽得客廳裡的自鳴鐘打十二下;怡情老二雖不曾睡,卻已上樓回臥室了。

  聽得小大姐一報,她請客人上樓。端午將近的天氣,相當悶熱;她穿一件家常綢夾襖對客,袖管很大也很短,露出兩彎雪白的膀子,一隻手膀上戴一支金鐲,一隻手腕上戴一支翠鐲,丰容盛髻、一副福相;這使得蕭家驥又生感觸,相形之下,越覺得阿巧姐憔悴可憐。

  由於胡、蕭十分是初次光臨,怡情老二少不得有一番周旋,倒茶擺果碟子,還要﹁開燈﹂請客人﹁躺一息﹂。主要慇勤,客人當然也要故作閒豫,先說些不相干的話,然後談入正題。

  蕭家驥剛說得一句﹁阿巧姐果然在白衣庵﹂,小大姐端著托盤進房;於是小酌宵夜,一面繼談此行經過。蕭家驥話完;胡雪巖接著開口,拜託怡情老二從中斡旋。

  一直靜聽不語的怡情老二,不即置答;事情太離奇了,她竟一時摸不清頭緒。眨著眼想了好一會才搖搖頭說:﹁胡老爺,我看事情不是這麼做法。這件事少不得七姑奶奶!﹂

  接著,她談到張郎中;認為七姑奶奶的做法是正辦。至於阿巧姐有所誤會,無論如何是解釋得清楚的。為今之計,只有設法將阿巧姐勸了回來;化解誤會,消除怨恨,歸嫁張宅,這一切只要大家同心協心花功夫下去,一定可以有圓滿的結局。

  ﹁阿金不必讓她插手了;決絕的話,更不可以說。現在阿巧姐的心思想偏了,要耐心拿它慢慢扭過來。七姑奶奶脾氣雖毛躁,倒是最肯體恤人、最肯顧大局;阿巧姐的誤會,她肯原諒的,也肯委屈的。不過話可以跟她說明白;犯不著讓她到白衣庵去碰釘了。我看,胡老爺||。﹂

  她有意不再說下去,是希望胡雪巖有所意會,自動作一個表示。而胡雪巖的心思很亂,不耐細想,率直問道:﹁二阿姐,你要說啥?﹂

  ﹁我說,胡老爺,你委屈一點,明天再親自到白衣庵去一趟,陪個笑臉,說兩句好話,拿阿巧姐先勸了回來再說。﹂

  這個要求,胡雪巖答應不下。三番兩次,牽纏不清,以致於擱下好多正事不能辦;他心裡實在也厭倦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個快刀斬亂麻的措施,卻又不能實行;反轉要跟阿巧姐去陪笑臉,說好話,不但有些於心不甘,也怕她以為自己回心轉意,覺得少不得她,越發牽纏得緊,豈不是更招麻煩?

  看他面難色,怡情老二頗為著急說:﹁胡老爺,﹂她說:﹁別樣見識,我萬萬不及你們做官的老爺們;只有這件事上,我有把握。為啥呢?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曉得;再說,阿巧姐跟我相處也不止一年,她的性情,我當然摸得透。胡老爺,我說的是好話,你不聽會懊悔!﹂

  胡雪巖本對怡情老二有些成見,覺得她未免有所袒護,再聽她這番話,成見自然加深,所以一時並無表示,只作個沉吟的樣了,當作不以為然的答覆。

  蕭家驥旁觀者清,一方面覺得怡情老二的話雖說得率直了些,而做法是高明的;另一方面又知道胡雪巖的心境,這時不便固勸,越勸越壞。好在巧姐的下落明瞭,在白衣庵多住些日子亦不要緊。為了避免造成僵局,只有照﹁事緩則圓﹂這句話去做。

  ﹁胡先生也有胡先生的難處;不過你的宗旨是對的!﹂他加重了語氣,同時對怡情老二使個眼色,﹁慢慢來,遲早要拿事情辦通的。﹂

  ﹁也好。請蕭少爺勸勸胡老爺!﹂

  ﹁我知道,我知道。﹂蕭家驥連聲答應,﹁明天我給你回話。今天不早了,走吧!﹂

  辭別出門,胡雪巖步履蹣跚,真有心力交瘁之感。蕭家驥當然亦不便多說,只問一句:﹁胡先生,你今在歇在哪裡?我送你去。﹂

  ﹁我到錢莊裡去睡。﹂胡雪巖說道:﹁你今天還要不要去見你師娘。﹂

  ﹁今天就不必去了。這麼晚!﹂

  ﹁好的。﹂。胡雪巖沉吟了一會,皺眉搖頭,顯得不勝其煩似的,﹁等一兩天再說吧!我真的腦筋都笨了,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拉拉扯扯,弄不清爽的麻煩!﹂

  ﹁那末,﹂蕭家驥低聲下氣地,倒像自己惹上了麻煩,向人求教那樣:﹁明天見了我師娘,我應當怎麼說?﹂這一次胡雪巖答得非常爽脆:﹁只要不傷你師娘的心,怎麼說都可以。﹂

  回到錢莊,只為心裡懊惱,胡雪巖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市聲漸起,方始朦朧睡去。

  正好夢方酣之時,突然被人推醒;睜開澀重的睡眼,只見蕭家驥笑嘻嘻地站在床前,﹁胡先生,﹂他說,﹁寶眷都到了!﹂

  胡雪巖睡意全消,一骨碌地翻身而起,一面掀被,一面問道:﹁在哪裡?﹂

  ﹁先到我師娘那裡,一番皇曆,恰好是宜於進屋的好日子,決定此刻就回新居。師娘著我來通知胡先生。﹂

  於是胡家母子夫婦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嗚咽不止;還有七姑奶奶在一旁陪著掉淚。好不容易一個個止住了哭聲,細敘別後光景,談到悲痛之處,少不得又淌眼淚;就這樣談了哭、哭了談;一直到第三天上,胡老太太與胡雪巖的情緒,才算穩定下來。

  這三天之中,最忙的自然是七姑奶奶;胡家初到上海,一切陌生,處處要她指點照料。但是只要稍微靜了下來,她就會想到阿巧姐;中年棄婦,棲身尼寺,設身處地為她想一想,不知生趣何在?

  因此,她不時會自驚:不要阿巧姐尋了短見了?這種不安,與日俱增;不能不找劉不才去商量了。

  ﹁不要緊!﹂劉不才答說,﹁我跟蕭家驥去一趟,看情形再說。﹂

  於是找到蕭家驥,輕車熟路,到了白慶庵;一叩禪關,來應門的仍舊是小音。

  ﹁喔,蕭施主,﹂小音還認得他,﹁阿巧姐到了寧波去了!﹂這個消息太突兀了,﹁她到寧波去做什麼?﹂蕭家驥問。﹁我師父會告訴你。小音答說,﹁我師父說過,蕭施主一定還會來,果然不錯。請進,請進。﹂

  於是兩人被延入蕭家驥上次到過的那座精舍中;坐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了塵飄然出現,劉不才眼睛一亮,不由得含笑起立。

  ﹁了塵師太,﹂蕭家驥為劉不才介紹,﹁這位姓劉,是胡家的長親。﹂

  ﹁喔,請坐!﹂了塵開門見山地說,﹁兩位想必是來勸阿巧姐回去的。﹂

  ﹁是的。聽小師太說,她到寧波去了?可有這話?﹂﹁前天走的。去覓歸宿去了。﹂

  蕭家驥大為驚喜,﹁了塵師太,﹂他問,﹁關於阿巧姐的身世,想來完全知道?﹂

  ﹁不錯!就因為知道了她的身世,我才勸她到寧波去的。﹂﹁原來是了塵師太的法力無邊,勸得她回了頭!﹂劉不才合十在胸,閉著眼喃喃說道:﹁大功德,大功德!﹂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8:59

模樣有點滑稽,了塵不由得抿嘴一笑;對劉不才彷彿很感興味似的。

  ﹁的確是一場大功德!﹂蕭家驥問道:﹁了塵師太開示她的話,能不能告訴我們聽聽?﹂

  ﹁無非拿﹃因緣﹄二字來打動她。我勸她,跟胡施主的緣分盡了,不必強求。當初種那個因,如今結這個果,是一定的。至於張郎中那面,種了新因,依舊會結果;此生不結,來世再結。塵世輪迴,就是這樣一番不斷的因果;倒不如今世了掉這番因緣,來世沒有宿業,就不會受苦,才是大徹大悟的大智慧人。﹂了塵接著又說:﹁在我養靜的地方,對榻而談,整整勸了她三天,畢竟把她勸醒了!﹂

  ﹁了不起!了不起!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劉不才說。﹁不是大智慧人遇著大智慧人,不會有這場圓滿的功德。﹂﹁劉施主倒真是辯才無礙。﹂了塵微笑著說,眼睛一瞟,低頭無緣無故地微微笑著。

  ﹁了塵師太太誇獎我了。不過,佛經我亦稍稍涉獵過,幾時得求了塵師太好好開示。﹂

  ﹁劉施主果真向善心虔,隨時請過來。﹂

  ﹁一定要來,一定要來!﹂劉不才張目四顧,不勝欣賞地,﹁這樣的洞天福地,得與師太對榻參禪;這份清福真不知幾時修到?﹂

  了塵仍是報以矜持的微笑;蕭家驥怕劉不才還要嚕囌,趕緊搶著開口:﹁請問了塵師父,阿巧姐去了還回不回來?﹂﹁不回來了!﹂

  ﹁那末她的行李呢?也都帶到了寧波?﹂

  ﹁不!她一個人先去。張郎中隨後會派人來取。﹂﹁張郎中派的人來了,能不能請了塵師太帶句話給他,務必到阜康錢莊來一趟。﹂

  ﹁不必了!﹂了塵答說:﹁一了百了,請蕭施主回去,也轉告胡施主,緣分已盡,不必再自尋煩惱了。﹂

  ﹁善哉!善哉!﹂劉不才高聲唸道:﹁﹃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

  見此光景,蕭驥心裡不免來氣;劉不才簡直是在開攪。一賭氣之下,別的話也不問了,起身說道:﹁多謝了塵師父,我們告辭了。﹂

  劉不才猶有戀戀不捨之意,蕭家驥不由分說,拉了他就走。

  一回到家,細說經過,古應春夫婦喜出望外;不過七姑奶奶猶有怏怏不樂之意,﹁欠還應該問詳細點!﹂好略有怨言。這一下正好觸動蕭家驥的怨氣,﹁師娘,﹂他指著劉不才說,﹁劉三爺跟了塵眉來眼去吊膀子,哪裡有我開口的份?﹂接著將劉不才的語言動作,描畫了一遍。

  古應春夫婦大笑;七姑奶奶更是連眼淚都笑了出來。劉不才等他們笑停了說:﹁現在該我說話了吧?﹂

  ﹁說,說!﹂七姑奶奶笑著答應,﹁劉三叔,你說。﹂﹁家驥沉不住氣,這有啥好急的?明天我要跟了塵去﹃參禪﹄,有多少話不好問她?﹂

  ﹁對啊!劉三叔,請你問問她,越詳細越好。﹂古應春當時不曾開口;過後對劉不才說:﹁你的話不錯,﹃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小爺叔跟阿巧姐這段孽緣,能夠有這樣一個結果,真正好極!不必再多事了。劉三叔,我還勸你一句,不要去參什麼禪!﹂

  ﹁我原是說說好玩的。﹂ 第八章


  左宗棠從安徽進入浙江,也是穩紮穩打,先求不敗;所以第一步肅清衢州,作為他浙江巡撫在本省境內發號施令之地,這是同治元年六月初的事。

  在衢州定了腳跟,左宗棠進一步規取龍游、蘭溪、壽昌、淳安等地,將新安江以南、信安江以西地區的長毛,都攆走了;然後在十一月下旬,攻克了新安、信安兩江交會的嚴州。由此虎過山高水長的嚴子陵釣台,沿七里瀧湖江北上,第二年二月間進圍杭州南面的富陽;距省城不足百里了。錢塘江南面,洋將德克碑的常捷軍;丟樂德克的常安軍,在不欠以前,攻克紹興,接著,太平軍又退出蕭山。整個浙江的東西南三面,都已肅清;然而膏腴之地的浙北,也就是杭州以北,太湖以南,包括海寧、嘉興、湖州在內的這一片活土,仍舊在太平軍手裡。

  這時,左宗棠升任閩浙總督;浙江巡撫由曾國荃補授,他人在金陵城外,無法接事,仍由左宗棠兼署。為了報答朝廷,左宗棠全力反攻,誰都看得出來,杭州克復是遲早間事。

  那時攻富陽、窺杭州的主將是浙江藩司蔣益澧。左宗棠本人仍舊駐節衢州,設廠督造戰船;富陽之戰,頗得舟師之力。但太平軍在富陽的守將,是有名驍勇的汪海洋,因而相持五月,蔣益澧仍無進展。左宗棠迫不得已,只好借重洋將,紮調常捷軍二千五百人,由德克碑率領,自蕭紹渡江,會攻富陽;八月初八終於克復。其時也正是李鴻章、劉銘傳、郭松林合力攻克江陰;李秀成與李世賢自天京經溧陽到蘇州,想設法解圍的時候。

  浙江方面,蔣益澧與德克碑由富陽北上,進窺杭州;同時分兵攻杭州西面的餘杭。太平軍由﹁朝將﹂汪海洋;﹁歸王﹂鄧光明;﹁聽王﹂陳炳文,連番抵禦,卻是殺一陣敗一陣。到十一月初,左宗棠親臨餘杭督師,但杭州卻仍在太平軍苦守之中。

  其時李鴻章已下蘇州、無錫。按照他預定的步驟,不願往東去占唾手可得的常州,免得﹁擠﹂了曾國荃;卻往浙北去﹁擠﹂左宗棠;一面派翰林院侍講面奏調到營的劉秉璋,由金山衛沿海而下,收復了浙北的平湖、乍浦、海鹽;一面派程學啟由吳江經平望,南攻嘉興。收復了浙北各地,當然可以接收太平軍的輜重,徵糧收稅;而且仿照當年湖北巡撫胡林翼收復安徽邊境的先例,以為左宗棠遠在杭州以南,道理隔阻,鞭長莫及,應該權宜代行職權,派員署理浙西收復各縣的州縣官。

  這一下氣得左宗棠暴跳如雷。李鴻章不但佔地盤,而且江蘇巡撫這個官做到浙江來了,未免欺人太甚!但一時無奈其何,只好先全力收復了杭州再說。

  於是,胡雪巖開始計劃,重回杭州;由劉不才打先鋒;北去是要收服一個張秀才,化敵為友,做個內應。這個張秀才本是﹁破靴黨﹂,自以為衣冠中人,可以走動官府,平日包攬訟事,說合是非,欺軟怕硬,十分無賴。王有齡當杭州知府時,深惡其人;久已想行文學官,革他的功名,只是一時不得其便,隱忍在心。

  這張秀才與各衙門的差役都有勾結||杭州各衙門的差役,有一項陋規收入,凡是有人開設商舖,照例要向該管地方衙門的差役繳納規費,看店舖大小,定數目高下,繳清規費,方得開張,其名叫做﹁吃鹽水﹂。王有齡銳於任事,貼出告示,永遠禁止;錢塘、仁和兩縣的差役,心存顧忌,一時斂跡;巡撫、藩司兩衙門,自覺靠山很硬,不買知府的帳,照收不誤,不過自己不便出面,指使張秀才去﹁吃鹽水﹂,講明三七分帳。

  誰知運氣不好,正在鹽橋大街向一家剛要開張的估衣店講斤頭,講不下來的時候,遇到王有齡坐轎路過,發現其事,停轎詢問,估衣店的老闆,照實陳述;王有齡大怒,決定拿張秀才﹁開刀﹂,立個榜樣。

  當時傳到轎前,先申斥了一頓;疾言厲色警告,一定要革他的功名。這一下張秀才慌了手腳,一革秀才,便成白丁,不但見了地方官要磕頭,而且可以拖翻在地打屁股;鎖在衙門照牆邊﹁枷號示眾﹂。

  想來想去只有去託王有齡言聽計從的胡雪巖。帶了老婆兒女到阜康錢莊,見了胡雪巖便跪倒在地,苦苦哀求。胡雪巖一時大意,只當小事一件,王有齡必肯依從,因而滿口答應,包他無事。

  哪知王有齡執意不從,說這件事與他的威信有關;他新兼署了督糧道,又奉命辦理團練,籌兵籌餉,號令極其重要,倘或這件為民除害的陋習不革,號令不行,何以服眾?

  說之再三,王有齡算是讓了一步。本來預備革掉張秀才的功名,打他兩百小板子,枷號三月;現在看胡雪巖的份上,免掉他的皮肉受苦,出乖露醜,秀才卻非革不可。

  說實在的,胡雪巖已經幫了他的大忙;而他只當胡雪巖不肯盡力,塘塞敷衍,從此懷恨在心,處處為難。到現在還不肯放過胡雪巖。

  幸好一物降一物;﹁惡人自有惡人磨﹂,張秀才什麼人不怕,除了官就只怕他兒子。小張是個紈褲嫖賭吃著,一應俱全。張秀才弄來的幾個造孽錢,都供養了寶貝兒子。劉不才也是紈褲出身,論資格比小張深得多;所以胡雪巖想了一套辦法,用劉不才從小張身上下手。收服了小張,不怕張秀才不就範。

  到杭州的第二天,劉不才就進城去訪小張||杭州的市面還蕭條得很,十室九空,只有上城清河坊、中城薦橋、下城鹽橋大街,比較像個樣子;但是店家未到黃昏,就都上了排門,入夜一片沉寂,除掉巡邏的長毛,幾乎看不見一個百姓。

  但是,有幾條巷子裡,卻是別有天地;其中有一條在薦橋,因為中城的善後局設在這裡,一班地痞流氓,在張秀才指使之下,假維持地方供應長毛為名,派捐徵稅,儼然官府;日常聚會之處,少不得有煙有賭有土娼。劉不才心裡在想,小張既是那樣一個腳色,當然倚仗他老子的勢力,在這種場合中當﹁大少爺﹂;一定可以找到機會跟他接近。

  去的時候是天剛斷黑,只見門口兩盞大燈籠,一群挺胸凸肚的閒漢在大聲說笑;劉不才踱了過去朝裡一望,大門洞開,直到二廳,院子裡是各種賣零食的擔子,廳上燈火閃耀照出黑壓壓的一群人,一望而知是個賭局。

  是公開的賭局,就誰都可以進去;劉不才提腳跨上門檻,有個人喝一聲:﹁喂!﹂

  劉不才站住腳,陪個不亢不卑的笑,﹁老兄叫我?﹂他問。﹁你來做啥?﹂

  ﹁我來看小張。﹂

  ﹁小張!哪個小張?﹂

  ﹁張秀才的大少爺。﹂劉不才不慌不忙地答道:﹁我跟他是老朋友。﹂

  這下還真冒充得對了;因為張秀才得勢的緣故,他兒子大為神氣,除非老朋友,沒有人敢叫他小張。那個人聽他言語合攏,揮揮放他進門。

  進門到二廳,兩桌賭擺在那裡,一桌牌九一桌寶;牌九大概是霉莊,所以場面比那桌寶熱鬧得多。劉不才知道賭場中最犯忌在人叢中亂鑽,只悄悄站在人背後,踮起腳看。

  推莊的是個中年漢子,滿臉橫肉,油光閃亮;身上穿一件緞面大毛袍子,袖口又寬又大,顯然的這件貴重衣服不是他本人所有。人多大概又輸得急了,但見他解開大襟衣紐,一大塊毛茸茸的白狐皮翻了開來,斜掛在胸前,還不住喊熱,扭回頭去向身後的人瞪眼,是怪他們不該圍得這麼密不通風,害他熱得透不過氣來的神情。

  ﹁吳大炮!﹂上門一個少年說,﹁我看你可以歇歇了。寧與爺爭,莫與牌爭!﹂

  輸了錢的人,最聽不得這種話;然而那吳大炮似乎敢怒而不敢言,緊閉著嘴,將兩個腮幫子鼓得老高,那副生悶氣的神情,教人好笑。

  ﹁好話不聽,沒有法子。﹂那少年問家:﹁你說推長莊,總也有個歇手的時候;莫非一個人推到天亮?﹂

  ﹁是不是你要推莊?﹂吳大炮有些沉不住氣了,從身上摸出一疊銀票,﹁這裡二百兩只多不少,輸光了拉倒。﹂﹁銀票!﹂少年顧左右而言,﹁這個時候用銀票?哪家錢莊開門,好去兌銀子?﹂

  ﹁一大半是阜康的票子。﹂吳大炮說,﹁阜康上海有分號,為啥不好兌?﹂

  ﹁你倒蠻相信阜康的!不過要問問大家相信不相信?﹂少年揚臉回顧,﹁怎麼說?﹂

  ﹁銀票不用,原是說明了的。﹂有人這樣說,﹁不管阜康啥康,統通一樣。要賭就是現銀子。﹂

  ﹁聽見沒有?﹂少年對吳大炮說,﹁你現銀子只有二、三十兩了,我在上門打一記,贏了你再推下去;輸了讓位。好不好?﹂

  吳大炮想了一下,咬一咬牙說:﹁好!﹂

  開門擲骰,是個﹁五在首﹂,吳大炮抓起牌來就往桌上一番,是個天槓,頓時面有得色。那少年卻慢條斯理地先翻一張,是張三六;另外一張牌還在摸,吳大炮卻沉不住氣了,嘩啦一聲,將所有的牌都翻了開來,一面檢視,一面說:﹁小牌九沒有﹃天九王﹄,你拿了天牌也沒用。﹂

  劉不才在牌上的眼光最銳利,一目瞭然,失聲說道:﹁上門贏了,是張紅九。﹂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拿手一摸,喜孜孜地說:﹁真叫得著!﹂

  翻開來看,果然是張紅九,湊成一對;吳大炮氣得連銀子帶牌往前一推,起身就走。

  ﹁吳大炮。﹂那少年喊道,﹁我推莊,你怎麼走了?﹂﹁沒有錢賭什麼?﹂

  ﹁你的銀票不是錢?別家的我不要,阜康的票子,我不怕胡雪巖少!拿來,我換給你。﹂

  吳大炮聽得這一說,卻不過意似的,在原位上坐了下來。等那少年洗牌時,便有人問道:﹁小張大爺,你推大的還是推小的?﹂

  這小張大爺的稱呼很特別;劉不才卻是一喜,原來他就是張秀才的﹁寶貝兒子﹂||市井中畏懼張秀才,都稱他張大爺;如今小張必是子以父貴,所以被稱為小張大爺。這樣想著,便整頓全神專注在小張身上。

  小張倒不愧紈褲,做莊家從容得很,砌好牌才回答那個人的問話:﹁大牌九﹃和氣﹄的時候多,經玩些。﹂

  於是文文靜靜地賭大牌九。劉不才要找機會搭訕,便也下注;志不在賭,輸贏不大,所以只是就近押在上門。

  這個莊推得很久,賭下風的去了來,來了去,長江後浪推前浪似的,將劉不才從後面推到前面,由站著變為坐下。這一來,他越發只守著本門下注了。

  慢慢地,小張的莊變成霉莊;吳大炮揚眉吐氣,大翻其本||下門一直是﹁活門﹂,到後來打成﹁一條邊﹂,唯一的例外,是劉不才的那一注,十兩銀子孤零零擺在上門,格外顯眼。

  這有點獨唱反調的意味,下風都頗討厭;而莊家卻有親切之感,小張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不自覺地流露出感動的神色。

  劉不才心裡在說:有點意思了!卻更為沉著,靜觀不語。﹁上門那一注歸下門看!﹂吳大炮吼著。

  ﹁對不起!﹂小張答道:﹁講明在先的,大家不動注碼。﹂吳大炮無奈,只好跟劉不才打交道:﹁喂!喂!上門這位老兄的注碼,自己擺過來好不好?配了我再貼你一半,十兩贏十五兩。﹂

  劉不才冷冷問道:﹁輸了呢?﹂

  ﹁呸!﹂吳大炮狠狠向地下吐了口唾沫:﹁活見鬼。﹂劉不才不作聲;小張卻為他不平,﹁吳大炮!﹂他沉下臉來說,﹁賭有賭品,你賭不起不要來,人家高興賭人家的上門,關你鳥事!你這樣子算啥一出?﹂

  ﹁好了,好了!﹂有人打岔解勸,﹁都離手!莊家要下骰子了。﹂

  骰子一下,吳大炮一把抓住,放在他那毛茸茸的手中,瞇著眼掀了幾掀,很快地分成兩副,一前一後擺得整整齊齊。有人想看一下;手剛伸到牌上,﹁叭噠﹂一聲,挨了吳大炮一下。不問可知是副好牌,翻開來一比,天門最大;其次下門;再次莊家;上門最小。照牌路來說,下門真是﹁活門﹂。

  配完了下門,莊家才吃劉不才的十兩銀子;有些不勝歉疚地說:﹁我倒情願配你。﹂

  ﹁是啊!﹂劉不才平靜地答道:﹁我也還望著﹃三十年風水輪流轉﹄,上門會轉運。現在||,﹂他躊躇了一會,摸出金錶來,解錶墜子問道:﹁拿這個當押頭,借五十兩銀子,可以不可以?﹂

  這錶墜子是一塊碧綠的悲翠,琢成古錢式樣,市價起碼值二百兩銀子;但小張卻不是因為它值錢才肯借:﹁有啥不可以?我借五十兩銀子給你,要啥押頭?﹂﹁不!莊家手氣有關係。﹂劉不才固執地,﹁如果不要押頭,我就不必借了。﹂

  其實他身上有小張所信任的,阜康的銀票;有意如此做作,是要舖個進身之階。等小張歇手,他五十兩銀子也輸得差不多了;站起身來請教住處,說第二天拿銀子來贖。﹁你貴姓?﹂小張問。

  ﹁敝姓劉。﹂

  ﹁那我就叫你老劉。﹂小張說,﹁我倒喜歡你這個朋友,東西你拿回去;好在總有見面的時候,你隨便哪一天帶錢來還我就是。﹂說著又將那塊悲翠遞了過來。

  ﹁你這樣子說,我更不好收了。府上在哪裡?我明天取了銀子來贖。﹂

  ﹁說什麼贖不贖?﹂小張有些躊躇;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不在家,姓劉的﹁上門不見土地﹂,有何用處?如果為了等他,特意回家;卻又怕自己把握不住自己的行蹤。

  劉不才很機警,雖不知他心裡怎麼在想,反正他願客人上門的意思,卻很明顯。自己有意將錶墜子留在他那裡,原是要安排個單獨相處的機會;這不必一定到他家,還有更好的地方。

  ﹁小張大爺,﹂他想定了就說:﹁你如果不嫌棄,我們明天約個地方見面,好不好?﹂

  ﹁好啊!你說。﹂

  ﹁花牌樓的阿狗嫂,你總知道?﹂

  小張怎麼不知道?阿狗嫂是有名的一個老鴇;主持一家極大的﹁私門頭﹂,凡是富春江上﹁江山船﹂中投懷送抱的船娘,一上了岸都以阿狗嫂為居停。小張跟她,亦很相熟;只是杭州被圍,花事闌珊,亂後卻還不曾見過。

  因而小張又驚又喜地問;﹁阿狗嫂倒不曾餓殺!﹂

  ﹁她那裡又熱鬧了。不過我住在她後面,很清靜。﹂﹁好!明天下午我一定來。﹂

  劉不才的住處是阿狗嫂特地替他預備的,就在後面,單成院落,有一道腰門,閂上門便與前面隔絕;另有出入的門戶。﹂

  ﹁張兄,﹂劉不才改了稱呼,﹁阜康的票子你要不要?﹂﹁喔,我倒忘記了。﹂小張從身上掏出一個棉紙小包,遞了過去,﹁東西在這裡,你看一看!﹂

  ﹁不必看。﹂劉不才交了五十兩一張莊票;銀貨兩訖以後,拉開櫥門說道:﹁張兄,我有幾樣小意思送你。我們交個朋友。﹂那些﹁小意思﹂長短大小不一,長的是一枝﹁司的克﹂;小的是一個金錶;大的是一副呂宋煙;還有短不及五寸,方楞折角的一包東西,就看不出來了||樣子像書;小張卻不相信他會送自己一部書。而且給好賭的人送書,也嫌﹁觸霉頭﹂。

  ﹁你看這枝﹃司的克﹄,防身的好東西。﹂劉不才舉起來喝一聲:﹁當心!﹂接著便當頭砸了下來。

  小張當然拿手一格,捏住了尾端。也不知劉不才怎麼一下,那根﹁司的克﹂分成兩截,握在劉不才手裡的,是一枝雪亮的短劍。

  ﹁怎麼搞的?﹂小張大感興趣,﹁我看看,我看看。﹂

  看那短劍,形制與中國的劍完全不同;三角形;尖端如針;劍身三面血槽,確是可以致人於死的利器。﹁你看,這中間有機關。﹂

  原來司的克中間有榫頭,做得嚴絲合縫,極其精細;遇到有人襲擊,拿司的克砸過去,對方不抓不過挨一下打;若是想奪它就上當了,正好借勢一扭,抽出短劍刺過去,突出不意,必定得手。

  瞭解了妙用,小張越發喜愛;防身固然得力;無事拿來獻獻寶,誇耀於人,更是一樂。所以笑得嘴都合不攏了。﹁這裡是幾本洋書。﹂

  果然是書!這就送得不對路了,小張拱拱手說:﹁老劉!好朋友說實話:中國書我都不大看得懂;洋書更加﹃趙大人看榜﹄,莫名其妙。﹂

  ﹁你看得懂的。﹂劉不才將交到他手裡,﹁帶回去一個人慢慢看。﹂

  這句話中,奧妙無窮,小張就非當時拆開來看不可了。打開來一翻,頓覺血脈賁張||是一部﹁洋春宮﹂。這一下就目不旁觀了。劉不才悄悄端了張椅子扶他坐下;自己遠遠坐在一邊,冷眼旁觀,看他眼珠凸出,不斷嚥口水的窮形極相,心裡越發泰然。

  好不容易,小張才看完,﹁過癮!﹂他略帶些窘地笑道:﹁老劉,你哪裡覓來的?﹂

  ﹁自然是上海夷場上。﹂

  ﹁去過上海的也很多,從沒有看著他們帶過這些東西回來。﹂小張不勝欽服地說,﹁老劉,你真有辦法!﹂﹁我也沒辦法。這些東西,我也不知道哪裡去覓?是一個親戚那裡順手牽來的。這話回頭再說;你先看看這兩樣東西。﹂這就是一大一小兩個盒子;小張倒都仔細看了。一面看,一面想,憑空受人家這份禮,實在不好意思;不受呢,那支司的克和那部﹁洋書﹂真有些捨不得放手。

  想了半天,委決不下,只有說老實話;﹁老劉,我們初交,你這樣夠朋友,我也不曉得怎麼說才好?不過,我真的不大好意思。﹂

  ﹁這你就見外了。老弟台,朋友不是交一天;要這樣分彼此,以後我就不敢高攀了。﹂

  ﹁我不分,我不分。﹂小張極力辯白,不過,﹁你總也要讓我盡點心意才好。﹂

  看樣子是收服了,那就不必多費功夫,打鐵趁熱,﹁我也說老實話,這些東西,不是我的;是我一個親威託我帶來的。﹂他接著又說:﹁你家老太爺,對我這個親戚有點誤會;不但誤會,簡直有點冤枉。﹂

  ﹁喔,﹂小張問道:﹁令親是哪一個?﹂

  ﹁阜康錢莊的胡雪巖。﹂

  小張失聲說道:﹁是他啊!﹂

  ﹁是他。怎麼說你家老太爺對他的誤會是冤枉的呢?話不說不明,我倒曉得一點。﹂

  小張很注意地在等他說下去,而劉不才卻遲疑著不大願意開口的樣子;這就令人奇怪了,﹁老劉!﹂小張問道:﹁你不是說曉得其中的內情嗎?﹂

  ﹁是的,我完全曉得。王撫台由湖州府調杭州的時候,我是從湖州跟了他來的,在他衙門裡辦庶務,所以十分清楚。不過,這件事談起來若論是非;你家老太爺也是我長輩。我不便說他。﹂

  ﹁那有什麼關係?自己人講講不要緊。我們家﹃老的﹄,名氣大得很,不曉得多少人說過他,我也聽得多了,又何在乎你批評他?﹂

  ﹁我倒不是批評他老人家,是怪他太大意,太心急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該當避他一避;偏偏﹃吃鹽水﹄讓他撞見。告示就貼在那裡漿糊都還沒有乾,就有人拿他的話不當話,好比一巴掌打在他臉上||人家到底是杭州一府之首,管著好幾縣上百萬的老百生;這一來他那個印把子怎麼捏得牢?老弟,﹃前半夜想想人家.後半夜想想自己。﹄換了你是王撫台,要不要光火?﹂

  小張默然。倒不僅因為劉不才的話說得透徹;主要的還是因為有交情在那裡,就什麼話都容易聽得進去了。﹁不錯,雪巖當時沒有能保得住你家老太爺的秀才。不過,外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撫台動公事給學裡老師,革掉了秀才還要辦人出氣。這個上頭,雪巖一定不答應,先軟後硬,王撫台才算勉強賣了個面子。﹂

  ﹁喔,﹂小張亂眨著眼說:﹁這我倒不曉。怎麼叫﹃先軟後硬?﹄﹂

  ﹁軟是下跪,硬是吵架。雪巖為了你家老太爺,要跟王撫台絕交;以後倒反說他不夠朋友不幫忙,你說冤枉不冤枉?﹂﹁照你這麼說,倒真的是冤枉了他?﹂小張緊接著說:﹁那末,他又為啥要送我這些東西。好人好到這樣子,也就出奇了。﹂

  ﹁一點不奇。他自然有事拜託你。﹂

  ﹁可以!﹂小張慨然答道:﹁胡老闆我不熟,不過你夠朋友。只要我做得到,你說了我一定幫助。﹂

  ﹁說起來,不是我捧自己親戚,胡雪巖實在是夠朋友的;你家老太爺對他雖有誤會,他倒替你家老太爺伸好後腳,留好餘地在那裡了。﹂

  這兩句話沒頭沒腦,小張不明所以;但話是好話,卻總聽得出來,﹁這倒是謝謝他了。﹂他問,﹁不知道伸好一隻什麼後腳?﹂

  ﹁我先給你看樣東西。﹂

  劉不才從床底下拖出皮箱來,開了鎖,取出一本﹁護書﹂,抽了一通公文,送到小張手裡。

  小張肚子裡的墨水有限,不過江蘇巡撫部堂的紫泥大印,是看得懂的;他父親的名字也是認識的,此外由於公文套子轉來轉去,一時就弄不明白是說些什麼了。

  ﹁這件公事,千萬不能說出去。一說出去,讓長毛知道了不得了。﹂劉不才故作鄭重地囑咐;然後換了副輕快的神情說:﹁你帶回去,請老太爺密密收藏;有一天官軍克復杭州,拿出公文來看,不但沒有助逆反叛之罪,還有維持地方之功。你說,胡雪巖幫你家老太爺這個忙,幫得大不大。﹂這一說,小張方始有點明白;不解的是:﹁那末眼前呢?眼前做點啥?﹂

  ﹁眼前,當然該做啥就做啥。不是維持地方嗎,照常維持好了。﹂

  ﹁喔,喔!﹂小張終於恍然大悟,﹁這就是腳踏兩頭船。﹂﹁對!腳踏兩頭船。不過,現在所踏的這隻船,早晚要翻身的;還是那隻船要緊。﹂

  ﹁我懂。我懂。﹂

  ﹁你們老太爺呢?﹂

  ﹁我去跟他說,他一定很高興。﹂小張答說:﹁明天就有回話。時候不早,我也要去了。﹂

  第二天一早,小張上門,邀劉不才到家。張秀才早就煮酒在等了。

  為了套交情,劉不才不但口稱﹁老伯﹂;而且行了大禮,將張秀才喜得有些受寵若驚的模樣。

  ﹁不敢當,不敢當!劉三哥,﹂他指著小張說,﹁我這個畜生從來不交正經朋友;想不到交上了你劉三哥。真正我家門之幸。﹂

  ﹁老伯說得我不曾吃酒,臉就要紅了。﹂

  ﹁對了,吃酒,吃酒!朋友交情,吃酒越吃越厚,賭錢越賭越薄。﹂他又罵兒子,﹁這個畜生,就是喜歡賭;我到賭場裡去,十次倒有九次遇見他。﹂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8:59

 ﹁你也不要說人家。﹂小張反唇相譏,﹁你去十次,九次遇見我;總還比你少一次!﹂

  ﹁你看看,你看看!﹂張秀才氣得兩撇黃鬍子亂動,﹁這個畜生說的話,強詞奪理。﹂

  劉不才看他們父不父,子不子,實在好笑;﹁老伯膝下,大概就是我這位老弟一個。﹂他說,﹁從小寵慣了!﹂﹁都是他娘寵的。家門不幸,叫你劉三哥見笑。﹂﹁說哪裡話!我倒看我這位老弟,著實能幹、漂亮。絕好的外場人物。﹂

  一句話說到張秀才得意的地方,斂容答道:﹁劉三哥,玉不琢,不成器;我這個畜生,鬼聰明是有的,不過要好好跟人去磨煉。回頭我們細談,先吃酒。﹂

  於是賓主三人,圍爐小炊;少不得先有些不著邊際的閒話。

  談到差不多,張秀才向他兒子呶一呶嘴;小張便起身出堂屋,四面看了一下,大聲吩咐他家的男僕:﹁貴生,你去告訴門上;老爺今天身子不舒服,不見客。問到我,說不在家。如果有公事,下午到局子裡去說。﹂

  這便是摒絕閒雜,傾心談秘密的先聲,劉不才心裡就有了預備,只待張秀才發話。

  ﹁劉三哥,你跟雪巖至親?﹂

  話是泛泛之詞,稱呼卻頗具意味;不叫﹁胡道台﹂而直呼其號,這就是表示:一則很熟;二則平起平坐的朋友。劉不才再往深入細想一想,是張秀才彷彿在暗示:他不念前嫌,有緊要話,盡說不妨。

  如果自己猜得不錯,那就是好徵兆;不過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想起胡雪巖的叮囑:﹁逢人只說三分話﹂,所以很謹慎地答道:﹁是的,我們是親戚?﹂

  ﹁怎麼稱呼?﹂

  ﹁雪巖算是比我晚一輩。﹂

  ﹁啊呀呀,你是雪巖的長親,我該稱你老世叔才是。﹂張秀才說,﹁你又跟小兒敘朋友,這樣算起來,輩分排不清楚了。劉三哥。我們大家平敘最好!﹂

  ﹁不敢!不敢!我叫張大爺吧。﹂劉不才不願在禮節上頭,多費功夫,急轉直下地說:﹁雪巖也跟我提過,說有張大爺這麼一位患難之交;囑咐我這趟回杭州,一定要來看看張大爺,替他說聲好。﹂

  ﹁說患難之交,倒是一點不錯。當初雪巖不曾得發的時候,我們在茶店裡是每天見面的。後來他有跟王撫台這番遇合,平步青雲,眼孔就高了。一班窮朋友不大在他眼裡;我們也高攀不上。患難之交,變成了﹃點頭朋友﹄。﹂

  這是一番牢騷,劉不才靜靜聽他發完,自然要作解釋:﹁雪巖後來忙了,禮節疏漏的地方難免;不過說到待朋友,我不是回護親戚,雪巖無論如何﹃不傷道﹄這三個字,總還做到了的。﹂

  ﹁是啊!他外場是漂亮的。﹂張秀才說:﹁承蒙他不棄,時世又是這個樣子,過去有啥難過,也該一筆勾銷,大家重新做個朋友。﹂

  ﹁是!﹂劉不才答說,﹁雪巖也是這個意思。說來說去,大家都是本鄉本土的人,葉落歸根,將來總要在一起。雪巖現在就是處處在留相見的餘地。﹂

  這番話說得很動聽,是勸張秀才留個相見的餘地,卻一點不著痕跡;使得內心原為幫長毛做事而惶惑不安的張秀才,越發覺得該跟胡雪巖﹁重新做個朋友﹂了。

  ﹁我也是這麼想,年紀也都差不多了;時世又是如此。說真的,現在大家都是再世做人;想想過去,看看將來,不能再糊塗了。我有幾句話!﹂張秀才毅然說了出來:﹁要跟劉三哥請教。﹂

  聽這一說,劉不才將自己的椅子拉一拉,湊近了張秀才;兩眼緊緊望著,是極其鄭重、也極其誠懇的傾聽之態。﹁明人不說暗話,雪巖的靠山是王撫台;如今已不在人世。另外一座靠山是何制軍,聽說﹃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既然這樣子,我倒要請教劉三哥,雪巖還憑啥來混?﹂這話問在要害上,劉不才不敢隨便,心裡第一個念頭是:寧慢勿錯。所以一面點頭,一面細想;如果隨意編上一段關係,說胡雪巖跟京裡某大老如何如何;跟某省督撫又如何如何?話也可以編得很圓,無奈張秀才決不會相信;所以這是個很笨的法子。

  劉不才認為話說得超脫些,反而動聽,因而這樣答道:﹁靠山都是假的,本事跟朋友才是真。有本事、有朋友,自然尋得著靠山。﹂他又補上一句:﹁張大爺,我這兩句話說得很狂。你老不要見氣。﹂

  ﹁好!﹂張秀才倒是頗為傾心,﹁劉三哥,聽你這兩句話,也是好腳色!﹂

  ﹁不敢,我亂說。﹂

  ﹁劉三哥,我再請教你,﹂張秀才將聲音放得極低:﹁你看大局怎麼樣?﹂

  這話就不好輕易回答了;劉不才拿眼看一看小張||小張會意,重重點頭;表示但說不妨。﹁我從前也跟張大爺一樣,人好像悶在罈子裡,黑漆一團;這趟在上海住了幾天,夷場上五方雜處,消息靈通。稍微聽到些,大家都在說:﹃這個﹄不長的!﹂

  一面說,一面做了個手勢,指一指頭髮,意示﹁這個﹂是指長毛。張秀才聽罷不響,拿起水煙袋,噗嚕嚕、噗嚕嚕,抽了好一會方始開口。

  ﹁你倒說說看,為啥不長?﹂

  ﹁這不是三言兩語說得盡的||。﹂

  劉不才的口才很好,何況官軍又實在打得很好;兩好並一好,劉不才分析局勢,將張秀才說得死心塌地。他也知道他們父子的名聲不好,必得做一件驚世駭俗,大有功於鄉邦的奇行偉舉,才能遮掩得許多劣跡,令人刮目相看。現在有胡雪巖這條路子,豈可輕易放過?

  ﹁劉三哥,我想明白了,拜託你回覆雪巖,等官軍一到,攆走長毛,光復杭州,我做內應。到那時候,雪巖要幫我洗刷。﹂

  ﹁豈止於洗刷!﹂劉不才答說,﹁那時朝廷褒獎,授官補缺,這個從軍功上得來的官,比捐班還漂亮些!﹂

  果然,等杭州克復,張秀才父子因為開城迎接藩司蔣益澧之功,使小張獲得了一張七品獎札,並被派為善後局委員。張秀才趁機進言,杭州的善後,非把胡雪巖請回來主持不可。

  蔣益澧深以為然。於是專程迎接胡雪巖的差使,便落到了小張身上。

  到得上海,先在﹁仕宦行台﹂的長發客棧安頓下來;隨即找出劉不才留給他的地址,請客棧裡派個小夥計去把劉不才請來。

  ﹁我算到你也該來了,果不其然。﹂劉不才再無閒話,開口就碰到小張的心坎上,﹁我先帶你去看舍親,有啥話交代清楚;接下來就盡你玩了。﹂

  ﹁老劉,﹂小張答說,﹁我現在是浙江善後局的委員,七品官兒。這趟奉蔣藩台委派,特地來請胡大人回杭州;要說的就是這句話。﹂

  ﹁好!我曉得了。我們馬上就走。﹂

  於是小張將七品官服取出來,當著客人的面更衣;換好了不免面有窘色,自覺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

  劉不才倒沒有笑他;只說:﹁請貴管家把衣包帶去,省得再回來換便衣了。﹂

  小張帶的一個長隨張升,倒是一向﹁跟官﹂的,名帖、衣包,早就預備好了,三個人一輛馬車,逕自來到阜康錢莊。

  胡雪巖跟一班米商在談生意,正到緊要關頭;因為小張遠道而來,又是穿官服來拜訪,只得告個罪,拋下前客,來迎後客。

  小張是見過胡雪巖的,所以一等他踏進小客廳,不必劉不才引見,便即喊一聲:﹁胡老伯!﹂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不敢當,不敢當!世兄忒多禮了。﹂胡雪巖趕緊亦跪了下去。

  對磕過頭,相扶而起,少不得不家幾句寒暄;然後轉入正題。等小張道明來意,胡雪巖答說:﹁這是我義不容辭的事,已經在預備了。世兄在上海玩幾天,我們一起走。﹂﹁是!﹂

  ﹁好了!﹂劉不才插進來對小張說,﹁話交代清楚了;你換一換衣服,我們好走了。﹂

  於是劉不才帶著小張觀光五光十色的夷場;到晚來吃大菜、看京戲。小張大開眼界,夜深入倦,興猶未央;劉不才陪他住在長發客棧,臨床夜語,直到曙色將明,方始睡去。這時的胡雪巖卻還未睡,因為他要運一萬石米到杭州,接頭了幾個米商,說得好好的,到頭來卻又變了封,迫不得已只好去找尤五;半夜裡方始尋著,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

  尤五對米生意本是內行,但松江漕幫公設的米行,早已歇業,隔膜已久;而且數量甚巨,並非叱嗟可辦。他這幾年韜光隱晦,謹言慎行,做事越發仔細;沒把握的事,一時不敢答應。

  ﹁小爺叔,你的吩咐,我當然不敢說個﹃不﹄字;不過,我的情形你也曉得的,現在要辦米,我還要現去找人。﹃班底﹄不湊手,日子上就捏不住了。從前你運米到杭州進不了城,改運寧波,不是他們答應過你的,一旦要用,照數補米?﹂

  這是當初楊坊為了接濟他家鄉,與胡雪巖有過這樣的約定。只是楊坊今非昔比,因為白齊文劫餉毆官一案受累,在李鴻章那裡栽了大跟頭,現在撤職查辦的處分未消,哪裡有實踐諾言的心情和力量。胡雪巖不肯乘人於危,決定自己想辦法。

  聽完他所講的這番緣由,尤五讚歎著說:﹁小爺叔,你真夠朋友;不過人家姓楊的不像你。他靠常勝軍,著實發了一筆財;李撫台饒不過他,亦是如此。如今米雖不要他補,米款應當還你;當初二兩多銀子一石;現在漲到快六兩了,還不容易採辦。莫非你仍舊照當初的價錢跟他結算?﹂﹁那當然辦不到的。要讓他照市價結給我。不然我跟他動公事,看他吃得消,吃不消?﹂

  ﹁錢是不愁了,﹂尤五點點頭,﹁不過,小爺叔,你想辦一萬石米,實在不容易。這兩年江蘇本來缺糧,靠湖廣、江西販來;去年李撫台辦米運進京,還採辦了洋米,三萬人辦了兩個月才湊齊;你此刻一個月當中要辦一萬石,只怕辦不到。﹂﹁不是一個月。一個月包括運到杭州的日子在內,最多二十天就要辦齊。﹂

  ﹁那更難了。只怕官府都辦不到。﹂

  ﹁官府辦不到,我們辦得到,才算本事。﹂

  這句話等於在掂尤五的斤兩。說了兩次難,不能再說第三次了;尤五不作聲,思前想後打算了好久,還是歎口氣說:﹁只好大家來想辦法。﹂

  分頭奔馬,結果是七姑奶奶出馬,找到大豐米行的老闆娘﹁粉面虎﹂;將應交的京米,以及存在怡和洋行的兩千石洋米,都湊了給胡雪巖,一共是八千五百石,餘數由尤五設法,很快地湊足了萬石之數。

  米款跟楊坊辦交涉,收回五萬兩銀子;不足之數由胡雪巖在要湊還王有齡遺族的十二萬銀子中,暫時挪用。一切順利,只十三天的工夫,沙船已經揚帆出海,照第一次的行程,由海寧經錢塘江到杭州望江門外。

  小張打前站,先回杭州,照胡雪巖的主意,只說有幾百石米要捐獻官府;再用一筆重禮,結交了守望江門的營官張千總,講好接應的辦法,然後坐小船迎了上來覆命,細談杭州的情形,實在不大高明;胡雪巖聽完,抑鬱地久久不語。

  既是至親,而且也算長輩,劉不才說話比較可以沒有顧忌;他很坦率地問道:﹁雪巖,你是不是在擔心有人在暗算你?﹂﹁你是指有人在左制軍那裡告我?那沒有什麼,他們暗算不到我的。﹂

  ﹁那末,你是擔啥心事呢?﹂

  ﹁怎麼不要擔心事?來日大難,眼前可憂!﹂

  這八個字說得很雅馴,不像胡雪巖平時的口吻,因而越使得劉不才和小張奇怪。當然,劉不才對胡雪巖,要比小張瞭解得多,來日大難,這句話他懂,因為平時聽胡雪巖談過,光復以後,恤死救生,振興市面善後之事,頭緒萬端。可是,眼前又有何可憂呢?

  ﹁我沒有想到,官軍的紀律亦不比長毛好多少!﹂胡雪巖說,﹁剛才聽小張說起城裡的情形,著實要擔一番心事。白天總還好,只怕一到了夜裡,放搶放火,姦淫擄掠都來了!﹂

  怪不得他這樣子憂心忡忡,不管他是不是過甚其詞;總不可不作預防。小張家在城裡,格外關切,失聲問道:﹁胡先生!那,怎麼辦呢?﹂

  ﹁辦法是有一個。不過要見著﹃當家人﹄才有用處。﹂整個杭州城現在是蔣益澧當家;小張想了一下問道:﹁胡先生,我請你老人家的示,進了城是先跟家父見見面呢?還是直接去看杭州的﹃當家人﹄?﹂

  ﹁當然先看﹃當家人﹄。﹂

  ﹁好的!﹂小張也很有決斷,﹁老劉,我們分頭辦事;等到上了岸,卸米的事,請你幫幫張千總的忙。現在秩序很亂,所謂幫忙,無非指揮指揮工人;別的,請你不必插手。﹂

  劉不才懂得他的言外之意,不須負保管糧食之責;如果有散兵游勇,強索軟要;聽憑張千總去處理,大可袖手旁觀。﹁我知道了。我們約定事後見面的地方好了。﹂﹁在我舍間。﹂小張答說,﹁回頭我會拜託張千總,派人護送你去。﹂

  於是,胡雪巖打開小箱子,裡面是一套半新舊的三品頂戴官服;等他換穿停當,船也就到岸了。

  雖說到岸,其實還有一段距離,因為沙船裝米,吃水很深;而望江門外的碼頭失修,近岸淤淺,如果沙船靠得太近,會有擱淺之虞。

  好在重賞之下,自有勇夫,張千總頗為盡心,不但已找好一所荒廢的大房子,派兵打掃看守,備作倉庫之用;而且也扣著小船,預備接駁。此時相度情勢,又改了主意,下令士兵在淺河灘涉水負載,更為簡捷。小船只用了一隻,將胡雪巖、小張、劉不才和胡雪巖的跟班長貴送到岸下;交代明白,胡、張二人就由挾著拜匣的長貴陪著,先進城了。望見城頭上飄拂的旗幟,胡雪巖感從中來,流涕不止,他是在想王有齡;如果今天凱旋入城的主帥,不是蔣益澧而是王有齡,那有多好?今日之下,自然是以成敗論英雄,但打了勝仗的人不知道可會想到,王有齡當年苦守危城,豈僅心力交瘁,直是血與淚俱;所吃的苦、所用的力,遠比打勝仗的人要多得多?

  這樣想著,恨不得一進城先到王有齡殉節之處,放聲痛哭一場。無奈百姓還在水深火熱之中,實在沒有功夫讓他去洩痛憤,只好拭拭眼淚,挺起胸膛往裡走!

  守城的已經換了班,是個四品都司;一見胡雪巖的服氣,三品文官,與蔣益澧相同,不敢怠慢,親自迎上來行了禮問道:﹁大人的官銜是?﹂

  ﹁是胡大人。﹂小張代為解說,﹁從上海趕來的,有緊要公事跟蔣藩台接頭。﹂

  這時長貴已經從拜匣裡取出一張名帖遞了過去;那都司不識字,接過名帖,倒著看了一下,裝模作樣的說道:﹁原來胡大人要見蔣大人!請問,要不要護送?﹂

  ﹁能護送再好不過!﹂小張說道,﹁頂要緊的是,能不能弄兩匹馬來?﹂

  ﹁馬可沒有。不過,胡大人可以坐轎子。﹂

  城門旁邊,就是一家轎行;居然還有兩乘空轎子在,轎夫自然不會有,那都司倒很熱心,表示可以抓些百姓來抬轎。可是胡雪巖堅決辭謝||這時候還要坐轎子,簡直是毫無心肝了。

  沒有馬,又不肯坐轎,自然還借重自家的一雙腿。不過都司派兵護送,一路通行無阻;很順利又到了三元坊孫宅,蔣益澧的公館,投帖進去,中門大開;蔣益澧的中軍來肅客入內。走近大廳,但見滴水簷前站著一個穿了黃馬褂的將官,料知便是蔣益澧;胡雪巖兜頭長揖:﹁恭喜,恭喜!﹂這是賀他得勝,蔣益澧拱手還禮,連聲答道:﹁彼此,彼此!﹂

  於是小張搶上一步,為雙方正式引見:進入大廳,賓主東西平坐,少不得先有一番寒暄。

  胡雪巖先以浙江士紳的身分,向蔣益澧道謝;然後談到東南兵燹,杭州受禍最深。接下來便是為蔣益澧打算,而由恭維開始。

  蔣益澧字薌泉,所以胡雪巖之稱為﹁薌翁﹂;他說,﹁薌翁立這樣一場大功,將來更上層樓,巡撫兩浙,是指日可待的事。﹂

  ﹁不見得,我亦不敢存這個妄想。﹂蔣益澧說:﹁曾九帥有個好哥哥;等金陵一下,走馬上任,我還是要拿﹃手本﹄見他。﹂

  浙江巡撫是曾國荃,一直未曾到任;現在是由左宗棠兼署。蔣益澧倒有自知之明,不管從勳名、關係來說,要想取曾國荃而代之,是件不容易的事。

  但是胡雪巖另有看法:﹁曾九帥是大將,金陵攻了下來,朝廷自然另有重用之處。至於浙江巡撫一席,看亦止於目前遙領;將來不會到任的。薌翁,你不要洩氣!﹂﹁噢?﹂蔣益澧不自覺地將身子往前俯了一下,﹁倒要請教,何以見得曾九帥將來不會到任?﹂

  ﹁這道理容易明白,第一,曾九帥跟浙江素無淵源,人地生疏,不大相宜;第二,曾大帥為人謙虛,也最肯替人設想,浙江的局面是左大人定下來的,他決不肯讓他老弟來分左大人的地盤。﹂

  ﹁啊,啊!﹂蔣益澧精神一振,﹁雪翁見得很透徹。﹂﹁照我看,將來浙江全省,特別是省城裡的善後事宜,要靠薌翁一手主持。﹂胡雪巖停了一下,看蔣益澧是聚精會神在傾聽的神態,知道進言的時機已到;便用手勢加強了語氣,很懇切地說:﹁杭州百姓的禍福,都在薌翁手裡,目前多保存一分元氣,將來就省一分氣力!﹂

  ﹁說的是,說的是!﹂蔣益澧搓著手,微顯焦灼地,﹁請雪翁指教;只要能保存元氣,我無有不盡力的!﹂﹁薌翁有這樣的話,真正是杭州百姓的救星。﹂胡雪巖站起來就請了個安:﹁我替杭州百姓給薌翁道謝!﹂﹁真不敢當!﹂蔣益澧急忙回禮;同時拍著胸說:﹁雪翁,你請說;保存劫後元氣,應該從哪裡著手?﹂

  ﹁請恕我直言,薌翁只怕未必知道,各營弟兄,還難免有騷擾百姓的情形。﹂

  ﹁這||。﹂

  胡雪巖知道他有些為難。官軍打仗,為求克敵制勝,少不得想到﹁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老古話,預先許下賞賜;但籌餉籌糧,尚且困難,哪裡還籌得出一筆巨款可作犒賞之用。這就不免慷他人之慨了;或者暗示、或者默許,只要攻下一座城池,三日之內,可以不守兩條軍法:搶劫與姦淫。蔣益澧可能亦曾有過這樣計諾;這時候要他出告示禁止,變成主將食言,將來就難帶兵了。

  因此,胡雪巖搶著打斷了他的話:﹁薌翁,我還有下情上稟。﹂

  ﹁言重、言重!﹂蔣益澧怕他還有不中聽的話說出來,搞得彼此尷尬,所以招呼打在先,﹁雪翁的責備,自是義正辭嚴。我惟有慚愧而已。﹂

  不說整飭軍紀,只道慚愧;這話表面客氣,暗中卻已表示不受責備。胡雪巖聽他的語氣,越覺得自己的打算是比較聰明的做法;而且話也不妨得率直些。

  ﹁薌翁知道的,經商人。在商言商,講究公平交易;俗語說的禮尚往來,也無非講究一個公平。弟兄們拼性命救杭州的百姓,勞苦功高,朝廷雖有獎賞,地方上沒有點意思表示,也就太不公平,太對不起弟兄了。﹂

  蔣益澧聽他這段話,頗為困惑,前面的話,說得很俗氣;而後面又說得很客氣,到底主旨何在?要細想一想,才好答話。他心裡在想,此人很漂亮,但也很厲害;應付不得法,朋友變成冤家,其中的出入很大,不可不慎。

  於是他細想了一下,終於弄明白了胡雪巖的意思;謙虛地答道:﹁雪翁太誇獎了。為民除寇,份所當為,哪裡有什麼功勞可言?﹂

  ﹁薌翁這話才真是太客氣了。彼此一見如故,我就直言了。﹂胡雪巖從從容容地說:﹁敝處是出了名的所謂﹃杭鐵頭﹄,最知道好歹,宮軍有功,理當犒勞。不過眼前十室九空,這兩年也讓長毛搜括淨了;實在沒有啥好勞軍的。好在杭州士紳逃難在外的,還有些人,我也大多可以聯絡得到。如今我斗膽做個主,決定湊十萬兩銀子,送到薌翁這裡來,請代為謝謝弟兄們。﹂

  這話讓蔣益澧很難回答,頗有卻之不恭,受之不可之感。因為胡雪巖的意思是很顯然的,十萬兩銀子買個﹁秋毫無犯﹂,這就是他所說:﹁公平交易﹂;﹁禮尚往來﹂。只是十萬兩銀子聽上去是個巨數,幾萬人一分,所得有限,能不能﹁擺得平﹂,大成疑問。

  見他躊躇的神氣,胡雪巖自能猜知他的心事,若問一句:﹁莫非嫌少?﹂未免太不客氣;如果自動增加,又顯得討價還價地小氣相。考慮下來,只有側面再許他一點好處。﹁至於對薌翁的敬意,自然另有籌劃||﹂

  ﹁不,不!﹂蔣益澧打斷他的話,﹁不要把我算在裡頭。等局勢稍為平定了,貴省士紳寫京信的時候,能夠說一句我蔣某人對得起浙江,就承情不盡了。﹂

  ﹁那何消說得?薌翁,你對得起浙江,浙江也一定對得起你!﹂

  ﹁好,這話痛快!﹂蔣益澧毅然決然地說:﹁雪翁的厚愛,我就代弟兄們一併致謝了。﹂接著便喊一聲:﹁來啊!請劉大老爺!﹂

  ﹁劉大老爺﹂舉人出身,捐出州縣班子;蔣益澧倚為智囊,也當他是文案委員。請了他來,是要商議出告示,整飭軍紀,嚴禁騷擾。

  這是蔣益澧的事,胡雪巖可以不管;他現在要動腦筋的是,如何實踐自己的諾言,有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解交藩庫,供蔣益澧分賞弟兄?

  一想到藩庫,胡雪巖心中靈光一閃,彷彿暗夜迷路而發現了燈光一樣,雖然一閃即滅,但他確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生的錯覺,一定能夠找出一條路來。

  果然,息心靜慮想了一會,大致有了成算;便等蔣益澧與他的智囊談得告一段落時,開口問道:﹁薌翁的糧台在哪裡?﹂

  ﹁浙江的總糧台,跟著左大帥在餘杭;我有個小糧台在瓶窯。喏,﹂蔣益澧指著小張說,﹁他也是管糧台的委員。﹂﹁那末,藩庫呢?﹂

  ﹁藩庫?﹂蔣益澧笑道,﹁藩司衙門都還不知道在不在;哪裡談得到藩庫?﹂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8:59

﹁藩庫掌一省的收支,頂頂要緊;要盡快恢復起來。藩庫的牌子一掛出去,自有解款的人上門。不然,就好像俗語說,﹃提著豬頭,尋不著廟門。﹄豈不耽誤庫收?﹂

  蔣益澧也不知道這時候會有什麼人來解款?只覺得胡雪巖的忠告極有道理,藩庫應該趕快恢復;可是該如何恢復,應派什麼人管庫辦事?卻是茫無所知。

  於是胡雪巖為他講解錢莊代理公庫的例規與好處。阜康從前代理浙江藩庫,如今仍願效力;不過以前人欠欠人猶待清理,為了劃清界限起見,他想另立一爿錢莊,叫做﹁阜豐﹂。

  ﹁阜豐就是阜康,不過多掛一塊招牌。外面有區分,內部是一樣的,叫阜豐,叫阜康都可以。薌翁!﹂胡雪巖說,﹁我這樣做法,完全是為了公家;阜康收進舊欠,解交阜豐,也就是解交薌翁。至於以前藩庫欠人家的,看情形該付的付,該緩的緩,急公緩私,豈非大有伸縮的餘地?﹂

  ﹁好,好!準定委託雪翁。﹂蔣益澧大為欣喜,﹁阜豐也好,阜康也好,我只認雪翁。﹂

  ﹁既蒙委任,我一定盡心盡力。﹂胡雪巖略停一下又說:﹁應該解繳的十萬銀子,我去籌劃;看目前在杭州能湊多少現銀?不足之數歸我墊;為了省事,我想劃一筆帳;這一來糧台、藩庫彼此方便。﹂

  ﹁這,這筆帳怎麼劃法?﹂

  ﹁是這樣,譬如說現在能湊出一半現銀,我就先解了上來;另外一半,我打一張票子交到糧台,隨時可以在我上海的阜豐兌現。倘或交通不便,一時不能去提現,那也不要緊,阜豐代理藩庫,一切代墊,就等於繳了現銀;藩庫跟糧台劃一筆帳就可以了。墊多少扣多少;按月結帳。﹂

  聽他說得頭頭是道,蔣益澧只覺得振振有詞,到底這筆帳怎麼算,還得要細想一想,才能明白。

  想是想明白了,卻有疑問:﹁藩庫的收入呢?是不是先還你的墊款?﹂

  ﹁這,怎麼可以?﹂胡雪巖的身子驀然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不斷搖頭;似乎覺得他所問的這句話,太出乎常情似的。

  光是這一個動作,就使得蔣益澧死心塌地了。他覺得胡雪巖不但誠實,而且心好,真能拿別人的利害當自己的禍福。不過太好了反不易使人相信;他深信是自己有所誤會,還是問清楚的好。

  ﹁雪翁,﹂他很謹慎地措詞,﹁你的意思是,在你開給糧台的銀票數目之內,你替藩庫代墊;就算是你陸續兌現。至於藩庫的收入,你還是照繳。是不是這話?﹂

  ﹁是!就是這話。﹂胡雪巖緊接著說,﹁哪怕劃帳已經清楚了,阜豐既然代理浙江藩庫,當然要顧浙江藩司的面子,還是照墊不誤。﹂

  這一下,蔣益澧不但傾倒,簡直有些感激了,拱拱手說:﹁一切仰仗雪翁,就請寶號代理藩庫;要不要備公事給老兄?﹂﹁薌翁是朝廷的監司大員,說出一句話,自然算數;有沒有公事,在我都是無所謂的。不過為了取信於人,阜豐代理藩庫,要請一張告示。﹂

  ﹁那方便得很!我馬上叫他們辦。﹂

  ﹁我也馬上叫他們連夜預備;明天就拿告示貼出去。不過,﹂胡雪巖略略放低了聲音,﹁什麼款該付,什麼款不該付,實在不該付,阜豐聽命而行。請薌翁給個暗號,以便遵循。﹂

  ﹁給個暗號?﹂蔣益澧搔搔頭,顯得很為難似的。這倒是小張比他內行了,﹁大人!﹂他是﹁做此官,行此禮﹂,將﹁大人﹂二字叫得非常自然;等蔣益澧轉臉相看時,他才又往下說:﹁做當家人很難,有時候要糧與餉,明知道不能給,卻又不便駁,只好批示照發;糧台上也當然遵辦。但實在無銀無餉,就只好婉言情商。胡觀察的意思,就是怕大人為難,先約定暗號,知道了大人的意思,就好想辦法敷衍了。﹂

  ﹁啊,啊!﹂蔣益澧恍然大悟,﹁我懂了。我一直就為這件事傷腦筋。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何況是欠了他們的餉;你說,拿了﹃印領﹄來叫我批,我好不批照發嗎?批歸批,糧台上受得了、受不了,又是另外一回事。結果呢,往往該給的沒有給;不該給的,倒領了去了。糧台不知有多少回跟我訴苦,甚至跳腳。我亦無可奈何。現在有這樣一個﹃好人﹄我做,﹃壞人﹄別人去做的辦法,那是太好了。該用什麼暗號,請雪翁吩咐。﹂

  ﹁不敢當!﹂胡雪巖答道,﹁暗號要常常變換,才不會讓人識透。現在我先定個簡單的辦法,薌翁具銜只批一個﹃澧﹄字,阜豐全數照付;寫台甫﹃益澧﹄二字,付一半;若是尊姓大名一起寫在上頭,就是﹃不准﹄的意思,阜豐自會想辦法塘塞。﹂

  ﹁那太好了!﹂蔣益澧拍著手說:﹁﹃聽君一席話,勝做十年官。﹄﹂

  賓主相視大笑,真有莫逆於心之感。文情到此,胡雪巖覺得有些事,大可不必保留了;因而向小張使個眼色,只輕輕說了一個字:﹁米!﹂然後微一努嘴。

  小張也是玲瓏剔透的一顆心,察言辨色,完全領會,斜欠著身子,當即開口向蔣益澧說道:﹁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稟,那幾百石米,已經請張千總跟胡觀察的令親在起卸了。暫時存倉,聽候支用。這幾百石米,我先前未說來源;如今應該說明了,就是胡觀察運來的。數目遠不止這些。﹂﹁喔,有多少?﹂蔣益澧異常關切地說。

  ﹁總有上萬石。﹂胡雪巖說道:﹁這批米,我是專為接濟官軍與杭州百姓的。照道理說,應該解繳薌翁,才是正辦。不過,我也有些苦衷;好不好請薌翁賞我一個面子,這批米算是暫時責成我保管;等我見了左制軍,橫豎還是要交給薌翁來作主公派的。只不過日子晚一兩天而已。﹂

  蔣益澧大出意外。軍興以外,特別是浙江,餓死人不足為奇;如今忽有一萬石米出現,真如從天而降,怎不令人驚喜交集。

  ﹁雪翁你這一萬石米,豈止雪中送炭?簡直是大旱甘霖!這樣,我一面派兵保護,就請張委員從中聯絡襄助;一面我派妥當的人,送老兄到餘杭去見左大帥。不過,我希望老兄速去速回,這裡還有多少大事,要請老兄幫忙。﹂﹁是!我盡快趕回來。﹂

  ﹁那末,老兄預備什麼時候動身?今天晚上總來不及了吧?﹂

  ﹁是的!明天一早動身。﹂

  蔣益澧點點頭,隨即又找中軍,又找文案;將該為胡雪巖做的事,||分派停當。護送他到餘杭的軍官,派的是一名都司,姓何,是蔣益澧的表侄;也是他的心腹。

  於是胡雪巖殷殷向何都司道謝,很敷衍了一番,約定第二天一早在小張家相會,陪同出發。   ※※※


  到了張家;張秀才對胡雪巖自然有一番盡釋前嫌、推心置腹的話說。只是奉如上賓,只有在禮貌上盡心,沒有什麼酒食款待。而胡雪巖亦根本無心飲食,草草果腹以後,趁這一夜功夫,還有許多大事要交待;苦恨人手不足,只好拿小張也當作心腹了。

  胡雪巖沒有功夫跟他們從容研商;只是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

  ﹁第一件大事,請小張費心跟你老太爺商量,能找到幾位地方上提得起的人物,大家談一談,想法子湊現銀給蔣方伯送了去,作為我阜豐暫借。要請大家明白,這是救地方,也是救自己;十萬銀子的責任都在我一個人身上,將來大家肯分擔最好,不然,也就是我一個人認了。不過,此刻沒有辦法從上海調款子過來,要請大家幫我的忙。﹂

  ﹁好的。﹂小張連連點頭,﹁這件事交給我們父子好了。胡先生仁至義盡,大家感激得很;只要有現銀,一定肯借出來的。﹂

  ﹁其次,阜康馬上要復業,阜豐的牌子要掛出去。這件事我想請三爺主內,小張主外。﹂胡雪巖看著劉不才說,﹁先說內部,第一看看阜康原來的房子怎麼樣?如果能用,馬上找人收拾,再寫兩張梅紅箋,一張是﹃阜康不日復業﹄;一張是﹃阜豐代理藩庫﹄,立刻貼了出去。﹂

  ﹁藩司衙門的告示呢?﹂

  ﹁到復業那天再貼。﹂胡雪巖又說,﹁第二,準備一兩千現銀;頂要緊的是,弄幾十袋米擺在那裡。然後貼出一張紅紙:﹃阜康舊友,即請回店。﹄來了以後,每人先發十兩銀子五斗米。我們這台戲,就可以唱起來了。﹂

  ﹁那末,﹂小張搶著說道,﹁胡先生,我有句話聲明在先,您老看得起我,湯裡來,火裡去,惟命是從。不過,我也要估計估計我自己的力量,錢莊我是外行;功夫又怕抽不出來,不要誤了胡先生的大事。那時候胡先生不肯責備我,我自己也交代不過去。﹂

  ﹁不要緊。我曉得你很忙,只請你量力而為。﹂胡雪巖放低了聲音說,﹁我為什麼要代理藩庫?為的是要做牌子。阜康是金字招牌,固然不錯;可是只有老杭州才曉得。現在我要吸收一批新的存戶,非要另外想個號召的辦法不可。代理藩庫,就是最好的號召,浙江全省的公款,都信託得過我,還有啥靠不住的?只要那批新存戶有這樣一個想法,阜豐的存款就會源源不絕而來;應該解蔣方伯的犒賞銀兩和代理藩庫要墊的款子,就都有了。﹂

  看著事情都交代妥當了,劉不才有句話要跟胡雪巖私下談;使個眼色,將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道:﹁你跟蔣薌泉搞得很好,沒有用;我今聽到一個消息,頗為可靠,左制軍要跟你算帳,已經發話下來了,弄得不好,會指名嚴參。﹂﹁你不要擔心!﹂胡雪巖夷然不以為意,﹁我亦沒有啥算不算清的帳。外面的話聽不得。﹂

  劉不才見他是極有把握的樣子,也就放心了。小張卻還有話問。

  ﹁胡先生的算計真好。不過,說了半天,到底是怎樣的新存戶呢?﹂

  ﹁長毛!﹂胡雪巖說,﹁長毛投降了;這兩年搜括的銀子帶不走,非要找個地方去存不可!﹂

  胡雪巖所要吸收的新存戶,竟是長毛!小張和劉不才都覺得是做夢亦想不到的事;同時亦都覺得他的想法超人,但麻煩亦可能很多。

  那種目瞪口呆的帶些困惑的表情,是說明了他們內心有些什麼疑問,胡雪巖完全瞭解;但是,這時候不是從容辯理的時候,所以他只能用比較武斷的態度:﹁事情決不會錯!你們兩位儘管照我的活去動腦筋。動啥腦筋,就是怎麼樣讓他們死心塌地拿私蓄存到阜豐來?兩位明白了吧?﹂﹁我明白。不過||。﹂劉不才沒有再說下去。﹁我也明白。杭州的情形我比較熟;找幾個人去拉這些存戶,一定不會空手而回。不過,在拉這些客戶以前,人家一定要問,錢存到阜豐會不會泡湯?這話我該怎麼說?﹂小張這樣問說。

  ﹁你告訴他:決不會泡湯。不過朝廷的王法,也是要緊的,如果他自己覺得這筆存款可能有一天會讓官方查扣,那就請他自己考慮。﹂胡雪巖停一下又說:﹁總而言之一句話:通融方便可以;違犯法條不可以。戶頭我們不必強求,我們要做氣派,做信用。信用有了;哪怕連存折不給人家;只憑一句話,照樣會有人上門。﹂

  劉不才和小張都覺得他的話一時還想不透;好像有點前後不符。不過此刻無法細問;而且也不是很急的事,無須在這時候追根究底去辨清楚。因此,兩人對看了一眼,取得默契;決定稍後再談。

  ﹁做事容易做人難!﹂胡雪巖在片刻沉默以後,突如其來地以這麼一句牢騷之語發端,作了很重要的一個揭示;也是一個警告:﹁從今天起,我們有許多很辛苦,不過也很划算的事要做;做起來順利不順利,全看我們做人怎麼樣?小張,你倒說說看,現在做人要怎麼樣做?﹂

  小張想了一會,微微笑道,﹁做人無非講個信義。現在既然是幫左制軍,就要咬定牙關幫到底。﹂

  ﹁我們現在幫左制軍,既然打算幫忙到底,就要堂堂正正站出來。不過這一下得罪的人會很多。﹂劉不才說。﹁面面討好,面面不討好!惟有摸摸胸口,如果覺得對得起朝廷,對得起百姓,問心無愧,哪就什麼都不必怕。時候不早了,上床吧!﹂

  這一夜大家都睡不著;因為可想的事太多。除此以外,更多的是情緒上的激動。上海、杭州都已拿下來,金陵之圍的收緣結果,也就不遠了。那時是怎樣的一種局面?散兵游勇該怎麼料理,遣散還是留用,處處都是疑問,實在令人困惑之至!

  忽然,胡雪巖發覺牆外有人在敲鑼打梆子,這是在打更。久困之城,剛剛光復,一切還都是兵荒馬亂的景象,居然而有巡夜的更夫;聽著那自遠而近﹁篤、篤、鏜;篤、篤、鏜﹂的梆鑼之聲,胡雪巖有著空谷足音的喜悅的感激。而心境也就變過了,眼前的一切都拋在九霄雲外;回憶著少年時候,寒夜擁衾,遙聽由西北風中傳來的﹁寒冬臘月,火燭小心!﹂的吆喝,真有無比恬適之感。

  那是太平時世的聲音。如今又聽到了!胡雪巖陡覺精神一振,再也無法留在床上。三個人是睡一房,他怕驚擾了劉不才和小張。悄悄下地;可是小張已經發覺了。﹁胡先生,你要作啥?﹂

  ﹁你沒有睡著?﹂

  ﹁沒有。﹂小張問道:﹁胡先生呢?﹂

  ﹁我也沒有。﹂

  ﹁彼此一樣。﹂劉不才在帳子中接口,﹁我一直在聽,外面倒不安靜;蔣藩司言而有信,約束部下,已經有效驗了。﹂﹁這是胡先生積的陰德。﹂小張也突然受了鼓舞,一躍下床,﹁這兩天的事情做不完,哪裡有睡覺的功夫?﹂等他們一起床,張家的廚房裡也就有燈光了。洗完臉,先喝茶,小張以為胡雪巖會談未曾談完的正事,而他卻好整以暇地問道:﹁剛才你們聽到打更的梆子沒有?﹂﹁聽到。﹂小張答道:﹁杭州城什麼都變過了,只有這個更夫老周沒有變;每夜打更,從沒有斷過一天。﹂胡雪巖肅然動容,﹁難得!真難得!﹂他問,﹁這老周多大年紀?﹂

  ﹁六十多歲了。身子倒還健旺;不過,現在不曉得怎麼樣了。﹂

  ﹁他沒有餓死,而且每天能打更,看來這個人的稟賦,倒是得天獨厚。可惜,﹂劉不才說,﹁只是打更!﹂﹁三爺,話不是這麼說。世界上有許多事,本來是用不著才幹的,人人能做;只看你是不是肯做,是不是一本正經去做?能夠這樣,就是個了不起的人。﹂胡雪巖說,﹁小張,我託你,問問那老周看,願意不願意改行?﹂

  ﹁改行?﹂小張問道,﹁胡先生,你是不是要提拔他?﹂﹁是啊!我要提拔他;也可以說是借重他。現在我們人手不夠,像這種盡忠職守的人,不可以放過。我打算邀他來幫忙。﹂

  ﹁我想他一定肯的。就怕他做不來啥。﹂

  ﹁我派他管倉庫。他做不來,再派人幫他的忙;只要他像打更那樣,那時候去巡查就是。﹂

  說到這裡,張家的男傭來擺桌子開早飯。只不過拿剩下的飯煮一鍋飯泡粥;佐粥的只有一樣鹹菜,可是﹁饑者易為食﹂,尤其是在半夜休息以後,胃口大開,吃得格外香甜。﹁我多少年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東西了!﹂胡雪巖很滿意地說,﹁劉三爺說得不錯,﹃用得著就好﹄!泡飯鹹菜,今日之下比山珍海味還要貴重。﹂

  這使得小張又深有領悟,用人之道,不拘一格;能因時因地制宜,就是用人的訣竅。他深深點頭,知道從什麼地方去為胡雪巖物色人才了。

  何都司是天亮來到張家的,帶來兩個馬弁;另外帶了一匹馬來;﹁提起此馬來頭大﹂,是蒙古親王僧格林沁所送,蔣益澧派人細心餵養,專為左宗棠預備的坐騎,現在特借給胡雪巖乘用。

  何都司同時也帶來了一個消息,餘杭城內的長毛,亦在昨天棄城向湖州一帶逃去。左宗棠親自領兵追剿;如今是在瓶窯以北的安溪關前駐紮。要去看他,得冒鋒鏑之危,問胡雪巖的意思如何?

  ﹁死生有命,左大帥能去,我當然也能去。用不著怕!﹂﹁不過,路很遠,一天趕不到,中途沒有住宿的地方,也很麻煩。﹂

  ﹁盡力趕!趕不到也沒有辦法;好在有你老兄在,我放心得很。﹂

  這本是隨口一句對答之詞,而在何都司聽來,是極其懇切的信任。因而很用心地為他籌劃,好一會方始問道:﹁胡大人,你能不能騎快馬?﹂

  ﹁勉強可以。﹂

  ﹁貴管家呢?﹂

  ﹁他恐怕不行。﹂

  ﹁那就不必帶貴管家一起走了。現成四個弟兄在這裡,有什麼差遣,儘管讓他們去做。﹂何都司又說,﹁我們可以用騷遞的辦法,換馬走;反而來得快。﹂

  緊急騷遞的辦法是到一站換一匹馬;由於一匹馬只走一站路,不妨盡全力馳驅,因而比一匹馬到底要快得多。僧王的這匹名駒雖好,也只得走一站,換馬時如果錯失了找不回來,反是個麻煩,因此胡雪巖表示另外找一匹馬。﹁這容易,我們先到馬號去換就是。﹂

  於是胡雪巖辭別張家,臨走時交代,第三天早晨一定趕回來。然後與何都司同行,先到藩司行台的馬號裡換了馬,出武林門,疾馳到拱宸橋;何都司找著相熟的軍營,換了好馬,再往西北方向行進。

  一路當然有盤查、有阻礙、也有驚險,但都安然而返。下午三點鐘到了瓶窯,方始打尖休息,同時探聽左宗棠的行蹤:是在往北十八里外的安溪關。

  ﹁這是條山路,很不好走。﹂何都司懇切相勸。﹁胡大人,我說實話,你老是南邊人,﹃南人行船,北人騎馬﹄。你的馬騎得不怎麼好。為求穩當,還是歇一夜再走。你看怎麼樣?﹂

  胡雪巖心想,人地生疏,勉強不得;就算趕到安溪,當夜也無法謁見左宗棠,因而點頭同意,不過提出要求:﹁明天天一亮就要走。﹂

  ﹁當然。不會耽誤你老的功夫。﹂

  既然如此,不妨從容休息。瓶窯由於久為官軍駐紮,市面相當興盛,飯攤子更多;胡雪巖向來不擺官架子,親邀四名馬弁,一起喝酒。而那四名弟兄卻深感侷促,最後還是讓他們另桌而坐。他自己便跟何都司對酌,聽他談左宗棠的一切。

  ﹁我們這位大帥,什麼都好,就是脾氣不好。不過,他發脾氣的時候,你不能怕;越怕越糟糕。﹂

  ﹁這是吃硬不吃軟的脾氣。﹂胡雪巖說:﹁這樣的人,反而好相處。﹂

  ﹁是的。可也不能硬過他頭!最好是不理他,聽他罵完,說完,再講自己的道理,他就另眼相看了。﹂

  胡雪巖覺得這兩句話,受益不淺;便舉杯相敬;同時問說:﹁老兄,你跟蔣方伯多少年了?﹂

  ﹁我們至親,我一直跟他。﹂

  ﹁我有句冒昧的話要請教,左大帥對蔣方伯怎麼樣?是不是當他是自己的替手?﹂

  ﹁不見得!﹂何都司答說,﹁左大帥是何等樣人?當自己諸葛亮;哪個能替代他?﹂

  這兩句閒談,在旁人聽來,不關緊要;而在胡雪巖卻由此而作成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定。他對於自己今後的出處,以及重整旗鼓,再創事業的倚傍奧援,一直縈迴腦際,本來覺得蔣益澧為人倒還憨厚,如果結交得深了,便是第二個王有齡,將來言聽計從,親如手足;那就比伺候脾氣大出名的左宗棠,痛快得多了。

  現在聽何都司一說,憬然有悟,左宗棠之對蔣益澧,不可能像何桂清之對王有齡那樣,提攜惟恐不力。一省的巡撫畢竟是個非同小可的職位,除非曾國荃另有適當的安排;蔣益澧本身夠格;而左宗棠又肯格外力保,看來浙江巡撫的大印,不會落在蔣益澧手裡。

  既然如此,惟有死心塌地,專走左宗堂這條路子了。半夜起身,黎明上路。十八里山道,走了三個鐘頭才到。左宗棠的行轅,設在一座關帝廟裡。雖是戎馬倥傯之際,他的總督派頭,還是不小;廟前擺著一頂綠呢大轎;照牆下有好幾塊朱紅﹁高腳牌﹂,泥金仿細明體寫著官銜榮典,一塊是﹁欽命督辦浙江軍務;﹂一塊是﹁兼署浙江巡撫﹂;一塊是﹁頭品頂戴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御史閩浙總督部堂﹂;一塊是﹁賞戴花翎﹂;再一塊就不大光彩,也是左宗棠平生的恨事,科名只是﹁道光十二年壬奪辰科湖南鄉試中式﹂,不過一名舉人。

  再往廟裡看,兩行帶刀的親兵,從大門口一直站到大殿關平、周倉的神像前;藍頂子的武官亦有好幾個。胡雪巖見此光景,不肯冒犯左宗棠的威風;牽馬在旁,取出﹁手本﹂,拜託何都司代為遞了進去。

  隔了好久,才看見出來一個﹁武巡捕﹂,手裡拿著胡雪巖的手本;明明已經看到本人,依然拉起官腔問道:﹁哪位是杭州來的胡道台?﹂

  胡雪巖點點頭,也擺出官派,踱著四方步子,上前答道:﹁我就是。﹂

  ﹁大帥傳見。﹂

  ﹁是的。請引路。﹂

  進門不進殿,由西邊角門口進去,有個小小的院落,也是站滿了親兵,另外有個穿灰布袍的聽差,倒還客氣,揭開門簾,示意胡雪巖入內。

  進門一看,一個矯胖老頭,左手捏一管旱煙袋;右手提著筆,在窗前一張方桌上揮毫如飛。聽得腳步聲,渾似不覺;胡雪巖只好等著,等他放下筆,方撈起衣襟請安,同時報名。﹁浙江候補道胡光墉,參見大人。﹂

  ﹁喔,你就是胡光墉!﹂左宗棠那雙眼睛,頗具威嚴,光芒四射似的,將他從頭望到底,﹁我聞名已久了。﹂這不是一句好話,胡雪巖覺得無須謙虛;只說:﹁大人建了不世之功,特為來給大人道喜!﹂

  ﹁喔,你倒是得風氣之先!怪不得王中丞在世之日,你有能員之名。﹂

  話中帶著譏諷,胡雪巖自然聽得出來,一時也不必細辨;眼前第一件事是,要能坐了下來||左宗棠不會不懂官場規矩,文官見督撫,品秩再低,也得有個座位;此刻故意不說﹁請坐﹂,是有意給人難堪,先得想個辦法應付。

  念頭轉到,辦法便即有了;撈起衣襟,又請一個安;同時說道:﹁不光是為大人道喜;還要跟大人道謝。兩浙主靈倒懸,多虧大人解救。﹂

  都說左宗棠是﹁湖南騾子﹂的脾氣;而連番多禮,到底將他的騾脾氣擰過來了,﹁不敢當!﹂他的語聲雖還是淡淡的,有那不受奉承的意味;但亦終於以禮相待了,﹁貴道請坐!﹂

  聽差是早捧著茶盤等在那裡的,只為客人不曾落座,不好奉茶;此時便將一碗蓋碗茶擺在他身旁的茶几上。胡雪巖欠一欠身,舒一口氣;心裡在想:只要面子上不難看,話就好說了。

  ﹁這兩年我在浙江,很聽人談起貴道。﹂左宗棠面無笑容地說,﹁聽說你很闊啊!﹂

  ﹁不敢!﹂胡雪巖欠身問道:﹁請大人明示所謂﹃闊﹄是指什麼?﹂

  ﹁說你起居享用,儼如王侯;這也許是過甚之詞。然而也可以想像得知了。﹂

  ﹁是!我不瞞大人,比起清苦的候補人員來,我算是很舒服的。﹂

  他坦然承認,而不說舒服的原因,反倒像塞住了左宗棠的口;停了一下,他直截了當地說:﹁我也接到好些稟帖,說你如何如何!人言未必盡屬子虛,我要查辦;果真屬實,為了整飭吏治,我不能不指名嚴參!﹂

  ﹁是!如果光墉有什麼不法之事,大人指名嚴參,光墉亦甘願領罪。不過,自問還不敢為非作歹;亦不敢營私舞弊。只為受王中丞知遇之恩,誓共生死,當時處事不避勞怨,得罪了人亦是有的。﹂

  ﹁是不是為非作歹,營私舞弊,猶待考查。至於你說與王中丞誓共生死,這話就令人難信了。王中丞已經殉難,你現在不還是好好的嗎?﹂

  ﹁如果大人責光墉不能追隨王中丞於地下,我沒有話說;倘或以為殉忠、殉節,都有名目,而殉友死得輕如鴻毛,為君子所不取,那末,光墉倒有幾句辯白。﹂

  ﹁你說。﹂

  ﹁大人的意思是,光墉跟王中丞在危城之中供患難;緊要關頭,我一個人走了,所謂﹃誓共生死﹄,成了騙人的話?﹂﹁是啊!﹂左宗棠逼視著問:﹁足下何詞以解?倒要請教!﹂﹁我先請教大人,當時杭州被圍,王中丞苦苦撐持,眼睛裡所流的不是淚水,而是血,盼的是什麼?﹂

  ﹁自然是援軍。﹂

  ﹁是!﹂胡雪巖用低沉的聲音說,﹁當時有李元度一軍在衙州,千方百計想催他來,始終不到。這一來,就不能不作堅守的打算;請問大人,危城堅守靠什麼?﹂

  ﹁自然是靠糧食。﹃民以食為天﹄。﹂

  ﹁﹃民以食為天﹄固然不錯;如果羅掘俱窮,亦無非易子而食。但是,士兵沒有糧食,會出什麼亂子?不必我說;大人比我清楚得多。當時王中丞跟我商量,要我到上海去辦米。﹂胡雪巖突然提高了聲音說:﹁王中丞雖是捐班出身,也讀過書的;他跟我講史記上趙氏孤兒的故事,他說,守城守不住,不過一死而已,容易;到上海辦米就跟﹃立孤﹄一樣比較難。他要我做保全趙氏孤兒的程嬰。這當然是他看得起我的話;不過,大人請想,他是巡撫,守土有責,即使他有辦法辦得到米,也不能離開杭州。所以,到上海辦米這件事,只有我能做;不容我不做。﹂

  ﹁嗯,嗯!﹂左宗棠問道:﹁後來呢?你米辦到了沒有?﹂﹁當然辦到。可是||,﹂胡雪巖黯然低語:﹁無濟於事!﹂

  接著,他將如何辦米來到了杭州城外的錢塘江中,如何想盡辦法,不能打通糧道,如何望城一拜,痛哭而回;如何將那批米接濟了寧波。只是不說在寧波生一場大病,幾乎送命;因為那近乎表功的味道,說來反成蛇足了。左宗棠聽得很仔細;仰臉想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話來,卻是胡雪巖再也想不到的。

  ﹁你也很讀了些書啊!﹂

  胡雪巖一楞,隨即想到了;這半天與左宗棠對答,話好像顯得很文雅,又談到史記上的故事,必是他以為預先請教過高人,想好一套話來的。

  這多少也是實情;見了左宗棠該如何說法,他曾一再打過腹稿。但如說是有意說好聽的假話,他卻不能承認,所以這樣答道:﹁哪裡敢說讀過書?光墉只不過還知道敬重讀書人而已!﹂

  ﹁這也難得了。﹂左宗棠說,﹁人家告你的那些話,我要查一查。果真像你所說的那樣子,自然另當別論。﹂﹁不然。領了公款,自然公事上要有交代。公款雖不是從大人手上領的;可是大人現任本省長官,光墉的公事,就只有向大人交代。﹂

  ﹁喔,你來交代公事。是那筆公款嗎?﹂左宗棠問,﹁當時領了多少?﹂

  ﹁領了兩萬兩銀子。如今面繳大人。﹂說著,從身上掏出一個紅封袋來,當面奉上。

  左宗棠不肯接紅封袋,﹁這是公款,不便私相授受。﹂他說,﹁請你跟糧台打交道。﹂

  當時便喚了糧台上管出納的委員前來,收取了胡雪巖的糧票,開收據,蓋上大印,看來是了卻了一件公事,卻不知胡雪巖還有話說。

  ﹁大人,我還要交代。當初奉令採辦的是米,不能拿米辦到,就不能算交差。﹂

  ﹁這||?﹂左宗棠相當困擾;對他的話,頗有不知所云之感,因而也就無法作何表示。

  ﹁說實話,這一批米不能辦到,我就是對不起王中丞的在天之靈。現在,總算可以真正有交代了!﹂胡雪巖平靜地說,﹁我有一萬石米,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請大人派員驗收。﹂此言一出,左宗棠越發困惑,﹁你說的什麼?﹂他問:﹁有一萬石米在?﹂

  ﹁是!﹂

  ﹁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

  ﹁是!﹂胡雪巖答說,﹁已有幾百石,先撥了給蔣方伯,充作軍糧了。﹂

  左宗棠聽得這話便左右問道:﹁護送胡大人來的是誰?﹂﹁是何都司。﹂

  於是找了何都司來,左宗棠第一句話便是:﹁你知道不知道,有幾百石軍糧從錢塘江上運到城裡?﹂

  ﹁回大帥的話,有的。﹂何都司手一指:﹁是胡大人從上海運來的。﹂

  ﹁好!你先下去吧。﹂左宗棠向聽差吩咐:﹁請胡大人升炕!﹂禮數頓時不同了!由不令落座到升炕對坐,片刻之間,榮枯大不相同;胡雪巖既感慨,又得意,當然對應付左宗棠也更有把握了。

  等聽差將蓋碗茶移到炕几上,胡雪巖道謝坐下;左宗棠徐徐說道:﹁有這一萬石米,不但杭州的百姓得救;肅清浙江全境,我也有把握了。老兄此舉,出人意表,功德無量。感激的,不止我左某一個人。﹂

  ﹁大人言重了。﹂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9:00

﹁這是實話。不過我也要說實話。﹂左宗棠說,﹁一萬石米,時價要值五六萬銀子;糧台上一時還付不起那麼多。因為剛打了一個大勝仗,犒賞弟兄是現銀子。我想,你先把你繳來的那筆款子領了回去;餘數我們倒商量一下,怎麼樣個付法?﹂

  ﹁大人不必操心了。這一萬石米,完全由光墉報。﹂﹁報效?﹂左宗棠怕自己是聽錯了。

  ﹁是!光墉報效。﹂

  ﹁這,未免太破費了。﹂左宗棠問道:﹁老兄有什麼企圖,不妨實說。﹂

  ﹁毫無企圖。第一,為了王中丞;第二,為了杭州百姓;第三,為了大人。﹂

  ﹁承情之至!﹂左宗棠拱拱手說,﹁我馬上出奏,請朝廷褒獎。﹂

  ﹁大人栽培,光墉自然感激,不過,有句不識抬舉的話,好比骨鯁在喉;吐出來請大人不要動氣。﹂

  ﹁言重,言重!﹂左宗棠一迭連聲地說,﹁儘管請說。﹂﹁我的報效這批米,決不是為朝廷褒獎。光墉是生意人,只會做事,不會做官。﹂

  ﹁好一個只會做事,不會做官!﹂這一句話碰到左宗棠的心坎上,拍著炕幾,大聲地說;讚賞之意,真個溢於言表了。﹁我在想,大人也是只曉得做事,從不把功名富貴放在心上的人。﹂胡雪巖說,﹁照我看,跟現在一位大人物,性情正好相反。﹂

  前半段話,恭維得恰到好處;對於後面一句話,左宗棠自然特感關切,探身說道:﹁請教!﹂

  ﹁大人跟江蘇李中丞正好相反。李中丞會做官;大人會做事。﹂胡雪巖又說:﹁大人也不是不會做官,只不過不屑於做官而已。﹂

  ﹁啊,痛快,痛快!﹂左宗棠仰著臉,搖著頭說;是一副遇見了知音的神情。

  胡雪巖見好即收,不再奉上高帽子;反而謙虛一句:﹁我是信口胡說。在大人面前放肆。﹂

  ﹁老兄,﹂左宗棠正色說道,﹁你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滿朝朱紫貴,及得上老兄識見的。實在不多。你大號是哪兩個字?﹂

  ﹁草字雪巖。風雪的雪,巖壑的巖。﹂

  ﹁雪巖兄,﹂左宗棠說,﹁你這幾年想必一直在上海,李少荃的作為,必然深知;你倒拿我跟他比一比看。﹂﹁這,﹂胡雪巖問道,﹁比哪一方面?﹂

  ﹁比比我們的成就。﹂

  ﹁是!﹂胡雪巖想了一下答道:﹁李中丞克復甦州,當然是一大功;不過,因人成事;比不上大人孤軍奮戰,來得難能可貴。﹂

  ﹁這,總算是一句公道話。﹂左宗棠說,﹁我吃虧的有兩種,第一是地方不如他好;第二、是人才不如他多。﹂﹁是的。﹂胡雪巖深深點頭,﹁李中丞也算會用人的。﹂﹁那末,我有句很冒昧的話請教,以你的大才,以你在王中丞那裡的業績,他倒沒有起延攬之意?﹂

  ﹁有過的。我不能去!﹂

  ﹁為什麼?﹂

  ﹁第一、李中丞對王公有成見,我還為他所用,也太沒有志氣了。﹂

  ﹁好!﹂左宗棠接著問:﹁第二呢?﹂

  ﹁第二、我是浙江人,我要為浙江出力;何況我還有王中丞委託我未了的公事,就是這筆買米的款子,總要有個交代。﹂﹁難得,難得,雪巖兄,你真有信用。﹂左宗棠說到這裡,喊一聲:﹁來呀!留胡大人吃便飯。﹂

  照官場中的規矩,長官對屬下有這樣的表示,聽差便得做兩件事,第一件是請客人更換便衣;第二件是準備將客人移到花廳甚至﹁上房﹂中去。

  在正常的情況之下,胡雪巖去拜客,自然帶著跟班;跟班手中捧著衣包,視需要隨時伺候主人更換。但此時只有胡雪巖一個人,當然亦不會有便衣;左宗棠便吩咐聽差,取他自己的薄棉袍來為﹁胡大人﹂更換。左宗棠矮胖;胡雪巖瘦長,這件棉袍穿上身,大袖郎當,下擺吊起一大截,露出一大截沾滿了黃泥的靴幫子,形容不但不雅,而且有些可笑。但這份情意是可感的。所以胡雪巖覺得穿在身上很舒服。

  至於移向花廳,當然也辦不到了。一座小關帝廟裡,哪裡來的空閒房屋,閩浙總督的官廳,簽押房與臥室,都在那裡了。不過,廟後倒有一座土山,山上有座茅亭,亦算可供登臨眺望的一景;左宗棠為了避免將領請謁的紛擾,吩咐就在茅亭中置酒。

  酒當然是好酒。紹興早經克復,供應一省長官的,自然是歷經兵燹而無恙的窯藏陳釀;菜是湖南口味,雖只兩個人對酌,依然大盤長筷,最後廚子戴著紅纓帽,親自來上菜,打開食盒,只是一小盤湖南臘肉。不知何以鄭重如此?﹁這是內子親手調製的,間關萬里,從湖南送到這裡,已經不中吃了。只不過我自己提醒我,不要忘記內子當年委曲綢繆的一番苦心而已。﹂

  胡雪巖也聽說過,左宗棠的周夫人,是富室之女;初嬪左家時,夫婿是個寒士。但是周夫人卻深知﹁身無半畝,心憂天下﹂的左宗棠,才氣縱橫,雖然會試屢屢落弟,終有破壁飛去的一日;所以鼓勵慰藉,無怕不至。以後左宗棠移居岳家,而周家大族,不會看得起這個脾氣的窮姑爺。周夫人一方面怕夫婿一怒而去,一方面又要為夫家做面,左右調停,心力交瘁,如今到底也有揚眉吐氣的一天了。

  這對胡雪巖又是一種啟示。左宗棠如今尊重周夫人,報恩的成分,多於一切,足見得是不會負人,不肯負人而深具性情者,這比起李鴻章以利祿權術駕馭部下來,寧願傾心結交此人。

  因此,當左宗棠有所詢問時,他越發不作保留,從杭州的善後談到籌餉,他都有一套辦法拿出來,滔滔不絕,言無不盡。賓主之間,很快地已接近脫略形跡,無所不談的境地了。

  一頓酒喝了兩個時辰方罷。左宗棠忽然歎口氣說:﹁雪巖兄,我倒有些發愁了。不知應該借重你在哪方面給我幫忙?當務之急是地方善後,可是每個月二十五、六萬的餉銀,尚無的款,又必得仰仗大力。只恨足下分身無術!雪巖兄,請你自己說一說,願意做些什麼?﹂

  ﹁籌餉是件大事,不過只要有辦法,凡是操守靠得住的人,都可以幹得。﹂胡雪巖歉然地說,﹁光墉稍微存一點私心,想為本鄉本土盡幾力。﹂

  ﹁這哪裡是私心!正見得你一副俠心義腸。軍興以來,杭州被禍最慘,善後事宜,經緯萬端,我兼攝無篆,責無旁貸,有你老兄這樣大才,而且肯任勞任怨,又是為桑梓效力的人幫我的忙,實在太好了。﹂左宗棠說到這裡,問道:﹁跟蔣薌泉想來見面了?﹂

  ﹁是!﹂

  ﹁你覺得他為人如何?﹂

  ﹁很直爽的人。我們談得很投機。﹂

  ﹁好極,好極!﹂左宗棠欣然問道:﹁地方上的一切善後,總也談過了?﹂

  ﹁還不曾深談。不過承蔣方伯看得起,委託我的一個小小錢莊,為他代理藩庫;眼前急需的支出,我總盡力維持。﹂﹁那更好了。萬事莫如賑濟急;如今有一萬石米,在軍需民食,能維持一兩個月,後援就接得上了。再有寶號代為支應藩庫的一切開銷,扶傷恤死,亦不愁無款可墊。然則杭州的賑濟事宜,應當馬上動手。我想,設一善後局,雪巖兄,請你當總辦,如何?﹂

  ﹁是!﹂胡雪巖肅然答說:﹁於公於私,義不容辭。﹂﹁我就代杭州百姓致謝了。﹂左宗棠拱拱手說,﹁公事我馬上叫他們預備,交蔣薌泉轉送。﹂

  這樣處置,正符合胡雪巖的希望。因為他為人處世,一向奉﹁不招忌﹂三字為座右銘;自己的身分與蔣益澧差不多,但在左宗棠手下,到底只算一個客卿,如果形跡太密甚至越過蔣益澧這一關,直接聽命於左宗棠,設身處地為人想一想,心裡也會不舒服。現在當著本人在此,而委任的札子卻要交由蔣益澧轉發,便是尊重藩司的職權;也是無形中為他拉攏蔣益澧,僅不過公事上小小的一道手續,便有許多講究;只見得做官用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樣想著,他對左宗棠又加了幾分欽佩之心;因而厚意替他多做一點事,至少也得為他多策劃幾個好主意。心念剛動,左宗棠正好又談起籌餉,他決定獻上一條妙計。這一計,他籌之已熟;本來的打算是﹁貨賣識家﹂,不妨﹁待價而沽﹂。這也就是說,如果沒有相當的酬庸,他是不肯輕易吐露的;此刻對左宗棠,多少有知遇之感,因而就傾囊而出了。

  ﹁籌餉之道多端,大致不外兩途,第一是辦釐金,這要靠市面興旺,無法強求;第二是勸捐,這幾年捐得起的都捐過了,﹃勸﹄起來也很吃力。如今我想到有一路人,他們捐得起,而且一定肯捐;不妨在這一路人頭上,打個主意。﹂﹁捐得起,又肯捐,那不太妙了嗎?﹂左宗棠急急問道:﹁是哪一路人?﹂

  ﹁是長毛!﹂胡雪巖說,﹁長毛盤踞東南十幾年,搜括得很不少;現在要他們捐幾文,不是天經地義?﹂

  這一說,左宗棠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對,對,請你再說下去。﹂

  於是胡雪巖為他指出,這十幾年中,頗有些見機而作的長毛,發了財退藏於密;洪楊一旦平定,從逆的當然要依國法治罪。可是叛逆雖罪在不赦,而被裹脅從逆的人很多,辦不勝辦。株連過眾,擾攘不安,亦非大亂之後的休養生息之道;所以最好的處置辦法是,網開一面,予人自新之路。

  只是一概既往不咎,亦未免太便宜了此輩;應該略施薄懲。願打願罰,各聽其便。

  ﹁大人曉得的,人之常情,總是願罰不願打;除非罰不起。﹂胡雪巖說,﹁據我知道,罰得起的人很多。他們大都躲在夷場上,倚仗洋人的勢力,官府一時無奈其何,可是終究是個出不了頭的﹃黑人﹄,如果動以利害,曉以大義;反正手頭也是不義之財,捨了一筆,換個重新做人的機會,何樂不為?﹂﹁說得是。﹂左宗棠笑道,﹁此輩不甘寂寞,不但要爬起來做人,只怕還要站出來做官。﹂

  ﹁正是這話。﹂胡雪巖撮起兩指一伸,﹁像這種人,要捐他兩筆。﹂

  ﹁怎麼呢?﹂

  ﹁一筆是做人;另外一筆是做官。做官不要捐嗎?﹂左宗棠失笑了,﹁我倒弄糊塗了!﹂他說,﹁照此看來,我得趕快向部裡領幾千張空白捐照來。﹂

  ﹁是!大人儘管動公事去領。﹂

  ﹁領是領了。雪巖兄,﹂左宗棠故意問道:﹁交給誰去用呢?﹂胡雪巖不作聲,停了一會方說:﹁容我慢慢物色好了,向大人保薦。﹂

  ﹁我看你也不用物色了,就是你自己勉為其難吧!﹂﹁這怕||。﹂

  ﹁不,不!﹂左宗棠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你不必推辭了!雪巖兄,你遇見我,就容不得你再作主張。這話好像蠻不講理;不是的!足下才大如海,我已深知。不要說就這兩件事,再多兼幾個差使,你也能夠應付裕如。我想,你手下總有一班得力的人;你儘管開單子來,我關照蔣薌泉,一律照委。你往來滬杭兩地,出出主意就行了。﹂

  如此看重,不由得使胡雪巖想起王有齡在圍城中常說的兩句話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便慨然答道:﹁既然大人認為我幹得了,我就試一試看。﹂

  ﹁不用試,包你成功!﹂左宗棠說,﹁我希望你兩件事兼籌並顧。浙江的軍務,正在緊要關頭上,千萬不能有﹃鬧餉﹄的活把戲弄出來。﹂

  ﹁是。我盡力而為。﹂胡雪巖說,﹁如今要請示的是,這個捐的名目。我想叫﹃罰捐﹄。﹂

  ﹁罰捐倒也名副其實。不過||。﹂他沉吟著,好久未說下去。

  這當然是有顧忌;胡雪巖也可以想像得到,開辦﹁罰捐﹂可能會惹起浮議,指作﹁包庇逆黨﹂。這是很重的一個罪名。然而是否﹁包庇﹂,要看情節而定;與予人自新之路,是似是而非的兩回事。

  他心裡這樣在想,口頭卻保持沉默;而且很注意左宗棠的表情,要看他是不是有擔當?

  左宗棠自然是有擔當的;而且這正也是他平時自負之處。他所考慮的改換名目;想了好一會,竟找不出適當的字眼,便次定暫進先用了再說。

  接著,又有疑問:﹁這個罰捐,要不要出奏?﹂他問,﹁你意下如何?﹂

  ﹁出奏呢,怕有人反對,辦不成功;不出奏呢?又怕將來部裡打官腔,或者﹃都老爺﹄參上一本。﹂胡雪巖說,﹁利弊參見,全在大人作主。﹂

  ﹁辦是一定要辦;不過我雖不怕事,卻犯不上無緣無故背個黑鍋,你倒再想想,有什麼既不怕他人掣肘,又能為自己留下退步的辦法。﹂

  ﹁凡事只要秉公辦理,就一定會有退步。我想,開辦之先,不必出奏;辦得有了成效,再奏明收捐的數目,以後直接咨部備案,作為將來報銷的根據。﹂

  ﹁好!準定這樣辦。﹂左宗棠大為讚賞:﹁﹃凡事只要秉公辦理,就必有退步。﹄這話說得太好了。不過,你所說的﹃成效﹄也很要緊;國家原有上千萬的銀子,經常封存內庫,就為的是供大征伐之用。這筆巨款,為賽尚阿之流的那班旗下大爺揮霍一空;所以﹃皇帝不差餓兵﹄那句俗語,不適用了!如今朝廷不但差的是餓兵,要各省自己籌餉;而且要協解﹃京餉﹄。如果說,我們辦得有成效的稅捐,不准再辦;那好,請朝廷照數指撥一筆的款好了。﹂

  這番話說到盡頭了;胡雪巖對左宗棠的處境、想法、因應之道亦由這番話中有了更深的瞭解。只要不是傷天害理,任何籌餉的辦法,都可以得到他的同意。

  胡雪巖在左宗棠行轅中盤桓了兩天,才回杭州。歸來的這番風光,與去時大不相同;左宗棠派親兵小隊護送,自不在話下,最使他驚異的是,到了武林門外,發現有一班很體面的人在迎接,一大半是杭州的紳士,包括張秀才在內;其餘的都穿了官服,胡雪巖卻一個都不認識。此外,還有一頂綠呢大轎,放在城門洞裡;更不知作何用處?

  胡雪巖頗為困惑,﹁是接我的嗎?﹂他問何都司。

  不用何都司回答,看到劉不才和小張;胡雪巖知道接自己是不錯的了。果然,小張笑容滿面地奔了上來。一把拉住馬頭上的嚼環,高聲說道:﹁這裡前天晚上就得消息了!盼望大駕真如火旱之望雲霓!﹂

  是何消息?盼望他回來又為何如此殷切?胡雪巖正待動問,卻不待他開口;首先是一名武巡捕在馬前打躬,同時說道:﹁請胡大人下馬,換大轎吧!﹂

  ﹁是這樣的,﹂小張趕緊代為解釋,﹁這是蔣方伯派來的差官;綠呢大轎是蔣方伯自己用的,特為來伺候。﹂﹁是!﹂那名武巡捕打開拜匣,將蔣益澧的一份名帖與一份請柬遞了上來,﹁敝上派我來伺候胡大人;特為交代,本來要親自來迎接,只為有幾件緊要公事,立等結果,分不開身。敝上又說:﹁請胡大人一到就會個面,有好些事等著商量。﹂這一說胡雪巖明白了,小張所說的﹁消息﹂,是指他奉委為善後局總辦一事;大家如此殷切盼望,以及蔣益澧立等會面,當然是因為﹁萬事莫如賑濟急﹂,一切善後事宜,都待他來作了決定,方能動手興辦。

  領會及此,他覺得不宜先跟蔣益澧見面。但此刻的蔣益澧等於一省長官,這樣慇勤相待,如果不領他的情,是件很失禮的事;必得找一個很好的借口才能敷衍得過去。他的心思很快,下馬之頃,已想好一套說詞,﹁拜煩回覆貴上,﹂他說:﹁我也急於要進見,有好些公事請示。不過,這幾天來回奔波,身上髒得不成樣子;這樣子去見長官,太不恭敬。等我稍為抹一抹身子,換一套乾淨衣服,馬上就去。貴上的綠呢大轎,不是我該坐的;不過卻之不恭,請你關照轎班,空轎子跟著我去好了。﹂

  於是先到張家暫息,將善後應辦的大事,以及要求蔣益澧支持的事項,寫了個大概,方始應約赴宴。

  相見歡然,蔣益澧當面遞了委札;胡雪巖便從身上掏出一張紙來,遞了過去,上面寫的是:﹁善後急要事項﹂,一共七條:

  第一、掩埋屍體,限半個月完竣。大兵之後大疫,此不僅為安亡魂,亦防疫癘。

  第二、辦理施粥,以半年為期。公家撥給米糧,交地方公正紳士監督辦理。

  第三、凡糧食、衣著、磚瓦、木料等民生必需品類,招商販運,免除釐稅,以廣招徠。

  第四、訪查殉難忠烈,採訪事跡,奏請建立昭忠祠。

  第五、賊營拔出婦女,訪查其家,派妥人送回。

  第六、春耕關乎今年秋冬生計,應盡全力籌辦。

  第七、恢復書院,優待士子。

  ﹁應該,應該!﹂蔣益澧說,﹁我無不同意。至於要人,或者要下委札,動公事,請雪翁告訴我,只要力之所及,一定如命。﹂

  ﹁多謝薌翁成全浙江百姓。不過眼前有件事,無論如何要請薌翁格外支持。﹂胡雪巖率直說道:﹁弟兄們的紀律一定要維持。﹂

  蔣益澧臉一紅,他也知道他部下的紀律不好;不過,他亦有所辯解:﹁說實話,弟兄們亦是餓得久了||。﹂﹁薌翁,﹂胡雪巖打斷他的話說,﹁餉,我負責;軍紀,請薌翁負責。﹂

  蔣益澧心想,胡雪巖現在直接可以見左宗棠,而且據說言聽計從;倘或拿此事跟上面一說,再交下來,面子就不好看了。既然如此,不如自己下決心來辦。

  於是他決定了兩個辦法:一是出告示重申軍紀,違者就地正法;二是他從第二天開始,整天坐鎮杭州城中心的官巷口,親自執行軍法。

  這一來,紀律果然好得多了。善後事宜,亦就比較容易著手;只是苦了胡雪巖,一天睡不到三個時辰,身上掉了好幾斤的肉,不過始終精神奕奕,毫無倦容。

  左宗棠是三月初二到省城的;一下了轎,約見的第一個人就是胡雪巖。

  ﹁慘得很!﹂左宗棠臉上很少有那樣沮喪的顏色,﹁軍興以來,我也到過好些地方;從沒有見過杭州這樣子遭劫的!以前杭州有多少人?﹂

  ﹁八十一萬。﹂胡雪巖答說。

  ﹁現在呢?﹂

  ﹁七萬多。﹂

  ﹁七萬多?﹂左宗棠嗟歎著;忽然抬眼問道:﹁雪翁,不說八萬,不說六萬,獨說七萬多;請問何所據而云然?﹂﹁這是大概的估計。不過,亦不是空口瞎說。﹂胡雪巖答道:﹁是從各處施粥廠、平糶處發出的﹃籌子﹄算出來的。﹂﹁好極!﹂左示棠大為嘉許,﹁雪翁真正才大心細。照你看,現在辦善後,當務之急是哪幾樣?﹂

  ﹁當務之急,自然是振興市面;市面要興旺,全靠有人肯來做生意;做生意的人膽子小,如果大人有辦法讓他們放心大膽地到杭州來,市面就會浴量,百姓有了生路,公家的釐金稅收,亦會增加。於公於私,都有莫大的好處。﹂

  ﹁這無非在整飭紀律四個字,格外下功夫,你叫商人不要怕,儘管到杭州來做生意。如果吃了虧,准他們直接到我衙門來投訴;我一定嚴辦。﹂

  ﹁有大人這句話,他們就敢來了。﹂胡雪巖又問,﹁善後事宜,千頭萬緒,包羅太廣;目前以賑撫為主,善後局是否可以改為賑撫局。﹂

  ﹁不錯!這個意見很好。﹂左宗棠隨即下條子照辦;一切如舊,只是換了個名字。

  賑撫局的公事,麻煩而瑣碎,佔去了胡雪巖許多的功夫;以致想見一次左宗棠,一直找不到適當的時間。

  這樣遷延了半個月,專折奏報克復杭州的折差,已由京裡回到杭州,為左宗棠個人帶來一個好消息,﹁內閣奉口諭:閩浙總督左宗棠自督辦浙江軍務以來,連克各府州縣城池。茲復將杭州省城、餘杭縣城攻拔,實屬調度有方。著加恩賞太子少保銜;並賞穿黃馬褂。﹂此外,蔣益澧亦賞穿黃馬褂;﹁所有在事出力將士,著左宗棠查明,擇優保奉。﹂

  消息一傳,全城文武官員,夠得上資格見總督的無不肅具衣冠,到總督行轅去叩圓。左宗棠穿上簇新的黃馬褂,分班接見,慰勉有加;看到胡雪巖隨著候補道員同班磕頭,特為囑咐戈什哈等在二堂門口,將他留了下來。

  等賓僚散盡,左宗棠在花廳與胡雪巖以便服相見。一見少不得再次致賀;左宗棠自道受恩深重,對朝廷益難報稱,緊接著又向胡雪巖致歉,總克復杭州有功人員報獎,奏稿已經辦好,即將拜發;其中並無胡雪巖的名字,因為第一次保案,只限於破城將士,以後奏保辦理地方善後人員,一定將他列為首位。

  胡雪巖自然要道謝,同時簡單扼要地報告辦理善後的進展,奉﹁以工代賑,振興市面﹂八個字為宗旨,這樣一方面辦了賑濟;一方面做了復舊的工作。左宗棠不斷點頭,表示滿意。然後問起胡雪巖有何困難?

  ﹁困難當然很多,言不勝言,也不敢麻煩大人;只要力所能及,我自會料理,請大人放心。不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如今已經三月下旬了,轉眼﹃五荒六月﹂;家家要應付眼前。青黃不接的當口,能夠過得過去,都因為有個指望;指望秋天的收成,還了債好過年,大人,今年只怕難了!﹂一句話提醒了左宗棠,悚然而驚,搓著手說:﹁是啊!秋收全靠春耕。目前正是插秧的時候,如果耽誤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大人說這話,兩浙的百姓有救了。﹂

  ﹁你不要看得太容易,這件事著實要好好商量。雪翁,你看,勸農這件事,該怎麼樣做法?﹂

  ﹁大人古書讀得多,歷朝歷代,都有大亂;大亂之後,怎麼幫鄉下人下田生產,想來總記得明明白白?﹂﹁啊,啊,言之有理。﹂左宗棠說,﹁我有,這方面是漢初辦得好,薄太后的黃老之學,清靜無為,才是真是與民休息。就不知道當今兩宮太后,能否像薄太后那樣?﹂

  胡雪巖不懂黃老之學,用於政務,便是無為而治;也不知道薄太后就是漢文帝的生母。不過清靜無為、與民休息這兩句成語是聽得懂,便緊接著他的話說:﹁真正再明白不過是大人!要荒了的田地有生氣,辦法也很簡單。三個字:不騷擾!大人威望如山,令出必行,只要下一道命令,百姓受惠無窮。﹂

  ﹁當然,這道命令是一定要下的。雪翁,你且說一說,命令中要禁止些什麼?﹂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9:00

﹁是!﹂胡雪巖想了一下答說:﹁第一、軍餉的來源是釐金、是殷實大戶的捐獻,與種田的老百姓無干。今年的錢糧,想來大人總要奏請豁免的;就怕各縣的﹃戶書﹄假名追徵舊欠。那一來,老百姓就嚇得不敢下田了!﹂

  ﹁那怎麼行?﹂左宗棠神色凜然地,﹁若有此事,簡直毫無心肝了,殺無赦!﹂

  ﹁第二、怕弟兄們抓差拉夫。﹂

  ﹁這也不會。我早就下令嚴禁;徵差要給價。如今我可以重申前令,農忙季節,一律不准騷擾,而且還要保護。﹂左宗棠問道:﹁還有呢?﹂

  ﹁還有就是怕弟兄們殺耕牛!﹂

  ﹁那也不會,誰殺耕牛,我就殺他。﹂

  ﹁大人肯這樣衛護百姓,今年秋收有望了。至於種籽、農具,我去備辦;將來是由公家貸放,還是平價現賣,請大人定章程。好在不管怎麼樣,東西早預備在那裡,總是不錯的!﹂﹁不錯,不錯。請你去預備,也要請你墊款。﹂左宗棠說道,﹁除了錢以外,我這裡什麼都好商量。﹂

  ﹁是!﹂胡雪巖答道:﹁我是除了錢以外,什麼事都要跟大人商量,請大人做我的靠山。﹂

  ﹁那還用說,要人要公事,你儘管開口。﹂

  ﹁有件事要跟大人商量。湖州府屬的絲,是浙北的命脈;養蠶又是件極麻煩的事,所以蠶叫﹃蠶寶寶﹄,嬌嫩得很,家家關門閉戶,輪流守夜,按時餵食,生客上門都不接待的。如今蔣方伯正帶兵攻打湖州,大軍到處,可能連茶水飯食都不預備;可是這一來,蠶就不能養了。還有,養蠶全靠桑葉,倘或弟兄們砍了桑樹當柴燒,蠶寶寶豈不是要活活餓死?﹂﹁噢!﹂左宗棠很注意他,﹁我平日對經濟實用之學,亦頗肯留意;倒不知道養蠶有這麼多講究。照你所說,關係極重;我得趕緊通知蔣薌泉,格外保護。除了不准弟兄騷擾以外,最要防備湖州城裡的長毛突圍亂竄,擾害養蠶人家。﹂

  ﹁大人這麼下令,事情就不要緊了!﹂胡雪巖欣慰地說,﹁江南是四月裡一個月最吃重,唱山歌的話:﹃做天難做四月天﹄,因為插秧、養蠶都在四月裡,一個要雨,一個要晴。託朝廷的鴻福,大人的威望,下個月風調雨順,軍務順手,讓這一個月平平安安過去,浙江就可以苦出頭了!﹂

  ﹁我知道了,總想法子如大家的願就是。﹂說到這裡,左宗棠眉心打了個結,﹁倒是有件事,雪翁,我要跟你商量;看看你有沒有高招,治那一班蠹吏!﹂

  ﹁蠹吏﹂二字,胡雪巖沒有聽懂,瞠然不知所答。及至左宗棠作了進一步的解釋,才知道指的是京裡戶部與兵部的書辦。

  ﹁戶部與兵部的書辦,盼望肅清長毛之心,比誰都殷切;在他們看,平了洪楊,就是他們發財的機會到了。正月廿一,曾老九克了天保城,金陵合圍,洪秀全已如釜底遊魂。李少荃的淮軍,攻克常州,亦是指顧間事;常州一下,淮軍長驅西進,會合苦守鎮江的馮子材,經丹陽馳援曾九,看起來可以在江寧吃粽子了。﹂

  ﹁沒有那麼快!﹂胡雪巖接口便答。

  這一答,使得左宗棠錯愕而不悅:﹁何以見得?﹂他問。

  胡雪巖知道自己答得大率直了。左宗棠有句沒有說出來的話:﹁莫非論兵我還不如你?﹂因而很見機地改口:﹁大人用兵,妙算如神,我何敢瞎議論。不過,我在上海那兩年,聽到看到,關於李中丞的性情,自以為摸得很透。常州如果攻了下來,他未必肯帶兵西進;因為,他不會那麼傻,去分曾九帥一心想獨得的大功。﹂

  ﹁啊!﹂左宗棠重重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你也是這麼想?﹂

  ﹁只怕我想得不對。﹂

  ﹁不會錯!﹂左宗棠歎口氣,﹁我一直也是這麼在想,不過不肯承認我自己的想法;我總覺得李少荃總算也是個翰林,肚子裡的貨色,雖只不過溫熟了一部詩經,忠君愛國的道理總也懂的,而況受恩深重,又何忍辜負君父滅此大盜,以安四海的至意?如今你跟我的看法不約而同,就見得彼此的想法都不錯。論少荃的為人,倒還不致巴結曾九;只為他老師節制五省軍務,聖眷正隆,不免功名心熱,屈己從人。至於他對曾九,雖不便明助,睹底下卻要幫忙,助餉助械,盡力而為;所以金陵克復的日子,仍舊不會遠。﹂

  ﹁是的。這是明擺在那裡的事;江寧合圍,外援斷絕,城裡的存糧一完,長毛也就完了。照我看,總在夏秋之交,一定可以成功。﹂

  ﹁那時候就有麻煩了。你先看著這個||。﹂

  說著左宗棠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厚甸甸地,總有十來張信箋;他檢視了一下,抽出其中的兩張,遞了給胡雪巖。這兩張信箋中,談的是一件事;也就是報告一個消息。說兵部與戶部的書辦,眼看洪楊肅清在即;軍務告峻,要辦軍費報銷,無不額手相慶。但以湘淮兩軍,起自田間,將領不諳規制,必不知軍費應如何報銷?因而有人出頭,邀約戶兵兩部的書辦,商定了包攬的辦法,多雇書手,備辦筆墨紙張;專程南下,就地為湘淮兩軍代辦報銷。一切不用費心,只照例奉送﹁部費﹂即可。在他們看,這是利人利己的兩全之計,必為湘淮兩軍樂予接納,所以不但已有成議,而且已經籌集了兩萬銀子,作為﹁本錢﹂,光是辦購置造報銷的連史紙,就將琉璃幾家紙店的存貨都搜空了。

  ﹁這個花樣倒不錯!﹂胡雪巖有意出以輕鬆的姿態,﹁不過這筆﹃部費﹄可觀。我替殉節的王中丞經手過,至少要百分之二。﹂

  ﹁就是這話囉!﹂左宗棠說,﹁我要跟你商量的就是這件事。我前後用過七千萬的銀子,如果照例致送,就得二十萬銀子。哪裡來這筆閒錢,且不去說它;就有這筆閒錢,我也不願意塞狗洞。你倒想個法子看,怎麼樣打消了它!﹂﹁打消是容易,放句話出去擋駕就是。可是以後呢?恐怕不勝其煩了!軍費報銷是最嚕囌的事,一案核銷,有幾年不結的。大人倒仔細想一想,寶貴的精神,犯得著犯不著花在跟這些人打交道上頭?﹂

  ﹁不!﹂左宗棠大不以為然,﹁我的意思是,根本不要辦報銷。軍費報銷,在乾隆年間最認真;部裡書辦的花樣也最多。不過此一時,彼一時,那時是﹃在人簷下過,不敢不低頭﹄;如今我又何必低頭?戶部也沒有資格跟我要帳!﹂

  這話說得太霸道了些。誠然,湘軍和淮軍的軍費,都是在地方自籌,戶部並沒有支付過;但在地方自籌,不管是釐金、捐募,總是公款,何致於戶部連要個帳都沒有資格?胡雪巖不以左宗棠的話為然,因而沉默未答。

  ﹁雪翁,﹂左宗棠催問著,﹁有何高見,請指教!﹂這就不能不回答了,胡雪巖想了一下答道:﹁那不是大人一個人的事。﹂

  ﹁是啊!不過事情來了,我可是脫不了麻煩。﹂﹁就有麻煩,也不致於比兩江來得大。﹂

  這一說,左宗棠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策動曾相去頂?﹂他問。

  這是指曾國藩,他以協辦大學士兼領兩江總督,也算入閣拜相,所以稱之為﹁曾相﹂;胡雪巖正是此意,點點頭答說:﹁似乎以曾相出面去爭,比較容易見效。﹂

  ﹁我也想到過,沒有用。曾相憂讒畏譏,膽小如鼠;最近還有密折,請朝廷另簡親信大臣,分任重責。你想,他怎麼肯不避嫌疑,奏請免辦報銷?何況時機亦還未到可以上折的時候?﹂

  ﹁難處就在這裡。﹂胡雪巖說,﹁軍務究竟尚未告竣,貿然奏請免辦報銷,反會節外生枝,惹起無謂的麻煩。﹂﹁可是消弭隱患,此刻就得著手。倘或部裡書辦勾結司員;然後說動堂官;再進而由軍機奏聞兩宮,一經定案,要打消就難了。﹂

  胡雪巖覺得這番顧慮,決不能說是多餘;而且由他的﹁書辦勾結司員﹂這句話,觸機而有靈感,不暇思索地答說:﹁既然如此,不妨在第一關上就拿書辦擋了回去。﹂﹁喂,喂!﹂左宗棠一面想,一面說,﹁你這話很有意味。然而,是如何個擋法呢?﹂

  ﹁這等大事,書辦不能做主;就如大人所說的,得要勾結司官。司官給他們來盆冷水,迎頭一澆;或者表面上敷衍,到緊要關頭,挺身出來講話,只要有理,戶部堂官亦不能不聽。﹂﹁話是有理。難在哪裡去找這麼一位明大體、有膽識的戶部司官?﹂

  ﹁不一定要明大體、有膽識。﹂胡雪巖答說,﹁只要這位司官,覺得這麼做於他有利;自然就會挺身而出。﹂﹁著!﹂左宗棠又是猛拍自己的大腿,﹁雪翁,你的看法,確是高人一籌,足以破惑。﹂略停一下,他又說道:﹁聽你的口氣,似乎胸有成竹;已經想到有這麼一個人了。﹂﹁是的。就是杭州人。﹂

  ﹁杭州人,﹂左宗棠偏著頭想,﹁在戶部當司官的是誰?我倒想不起來了。﹂

  ﹁這個人是咸豐二年的進士,分發戶部,由主事做起,現在是掌印郎中了。他叫王文韶;大人聽說過此人沒有?﹂左宗棠凝神了一會,想起來了:﹁似乎聽人提起過。﹂他問,﹁他的號,是叫夔石嗎?﹂

  ﹁正是。王夔石。﹂

  ﹁此人怎麼樣?很能幹吧?﹂

  ﹁很能幹,也很圓滑;人緣不錯。加以戶部左侍郎沈桂芬是他鄉試的座師,很照應這個門生,所以王夔石在戶部很紅。﹂﹁既然人很圓滑,只怕不肯出頭去爭!﹂左宗棠說,﹁這種事,只有性情比較耿直的人才肯做。﹂

  ﹁大人見得是。不過,我的意思不是鼓動王夔石出頭去力爭,是託他暗底下疏通。我想,為了他自己的前程,他是肯效勞的。﹂

  ﹁何以見得?雷翁,請道其詳。﹂

  照胡雪巖的看法,做京官若說不靠關係靠自己,所可憑藉者,不是學問,便是才幹。當翰林靠學問;當司官就要靠才幹。這才幹是幹濟之才,不在乎腹有經綸,而是在政務上遇到難題,能有切切實實的辦法拿出來。至少也要能搪塞得過去。王文韶之所長,正就是在此。

  可是,做京官憑才幹,實在不如憑學問。因為憑學問做京官,循資推轉,處處得以顯其所長;翰林做到兼日講起注官,進而﹁開坊﹂升任京堂,都可以專折言事,更是賣弄學問的時候。也許一道奏疏,上結天知,就此飛黃騰達,三數年間便能戴上紅頂子。而憑才幹做官。就沒有這樣便宜了!﹁為啥呢?因為英雄要有用武之地。做部裡司官,每天公事經手,該准該駁,權柄很大;准有准的道理,駁有駁的緣故,只要說得對,自然顯的的才幹。可是司官不能做一輩子;象王夔石,郎中做了好多年了,如果升做四品京堂,那些鴻臚寺、通政司,都是﹃聾子的耳朵﹄,沒有它不像樣子,有了它毫無用處。王夔石就有天大的本事,無奈冷衙門無事可做,也是枉然。﹂胡雪巖略停一下又說:﹁司官推轉,還有一條出路就是考御史;當御史更是只要做文章的差使,王夔石搞不來。而且他也不是什麼鐵面無情的人;平時惟恐跟人結怨,哪裡好當什麼都老爺?﹂

  ﹁我懂了!﹂左宗棠說,﹁王夔石是不願做京官,只想外放?﹂﹁是的。外放做知府;做得好,三兩年就可以升道員。﹂胡雪巖笑笑說道:﹁做外官,就要靠督撫了!﹂這一下,左宗棠一心領神會,徹底明瞭。因為做外官靠督撫,沒有比他更清楚的。清朝的督撫權重,京官外轉府道;督撫如果不喜此人,從前可以﹁才不勝任﹂的理由,奏請﹁請京任用﹂,等於推翻朝旨。乾隆初年,雖曾下詔切責,不准再有這樣的事例;可是督撫仍舊有辦法可以不使此人到任,或者奏請調職。至於未經指明缺分,只分省候補任用的,補缺的遲早;缺分的優瘠,其權更操之督撫。

  因此可以想像得到,王文韶如果志在外官,就必得與督撫結緣;而能夠設法搞成免辦平洪楊的軍費報銷,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機。因為這一條,湘淮將領,無不感戴;而天下督撫,就眼前來說,兩江曾國藩、閩浙是左宗棠自己、江蘇李鴻章、直隸劉長佑、四川路秉章、湖廣官文、河南張之萬、江西沈荷楨、湖北嚴樹森、廣東郭嵩燾,哪一個都花過大把銀子的軍費;能夠免辦報銷,個人要見王文韶的情,等他分發到省,豈有不格外照應之理?

  想到這裡,左宗棠心頭的一個疙瘩,消減了一半,﹁王夔石果然是能幹的,就得好好抓住這個機會,普結天下督撫之緣。﹂他又回想了一下胡雪巖的話,發現有件事令人驚異,便即問道:﹁雪翁,你到京裡去過沒有?﹂

  ﹁還不曾過去。﹂

  ﹁那就怪了!你沒有上過京,又是半官半商,何以倒對京官的推遷升轉,如此熟悉?﹂

  ﹁我本來也不懂。前年跟王夔石在上海見面,長談了好幾夜;都是聽他說的。﹂

  ﹁原來如此!不過能說得清源流,也很難得的了。﹂左宗棠又問:﹁你跟王夔石很熟?﹂

  ﹁是的。﹂胡雪巖又說,﹁不過並無深交。﹂

  ﹁看你們談得倒很深。﹂

  ﹁有利害關係,談得就深了;交情又另是一回事。王夔石沒有什麼才氣,也沒有什麼大志,做人太圓滑,未免欠誠懇。我不喜歡這個人。﹂

  左宗棠覺得胡雪巖這幾句話,頗對自己的胃口;同時對他的本性,也更為瞭解,確是個可以論大事、共患難的人。因而不斷點頭,表示心許。

  ﹁大人的意思是,﹂胡雪巖問道:﹁讓我寫封信給王夔石,請他從中盡力?﹂

  ﹁是的。我有這個意思。不過,我怕他一個人的力量不夠;四處去瞎撞木鐘,搞得滿城風雨,無益有害。﹂﹁他一個的力量,誠然不夠;不過事情的輕重,他是識得的。他的本性也是謹慎小心一路,決不致於飛揚浮躁,到處瞎說。大人這樣說,我信上格外關照,叫他秘密就是。﹂﹁能這樣最好。﹂說到這裡,左宗棠向左右吩咐:﹁拿﹃縉紳﹄來!﹂

  縉紳是京師書坊刻的一部職官錄,全名叫做﹁大清縉紳全書﹂。由﹁宗人府﹂開始,一直到各省的佐雜官兒,從親王到未入流,凡是有職銜的,無不有簡歷記載。左宗棠索取縉紳,是要查戶部的職官。

  翻到﹁戶部衙門﹂這一欄,頭一行是﹁文淵閣大學士管理戶部事務倭仁﹂。左宗棠頓時喜孜孜地說:﹁行了!此事可望有成。﹂

  ﹁喔,﹂胡雪巖問道:﹁大人參透了什麼消息?﹂﹁這倭相輥蒙古人。他家一直駐防開封;所以跟河南人沒有什麼兩樣。河南是講理學的地方,這倭相國規行矩步,雖然有點迂,倒是不折不扣的道學先生;先帝對此人頗為看重,所以兩宮太后亦很尊敬他,能得此老出頭說話,事無不成之理。﹂

  ﹁那末,﹂胡雪巖問道:﹁這話可以不可以跟王夔石說?﹂

  ﹁這些情形,王夔石比我們清楚得多。說亦可、不說亦可。﹂左宗棠又說,﹁這倭相國與曾相會試同榜;想來他亦肯幫幫老同年的忙的。﹂

  ﹁既然如此,何不由大人寫封信給曾相;結結實實託一託倭中堂?﹂

  ﹁這也是一法。我怕曾相亦在道學氣,未見得肯寫這樣的信。﹂

  ﹁是!﹂胡雪巖口裡答應著,心中另有盤算。茲事體大,而不與自己相干。甚至左宗棠亦不必太關切;天塌下來有長人頂,曾氏弟兄所支銷的軍費比左宗棠所經手的,多過好幾倍;要辦軍費報銷,曾氏弟兄,首當其衝,自然會設法疏通化解。如今自己替左宗棠出主意,不須太起勁;不求有功,先求無過,最為上策。

  這樣轉念,步子便踏得更穩了,﹁為求妥當,我看莫如這麼辦,先寫信透露給王夔石,問問他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做得到?要做,如何著手;請他寫個節略來!﹂

  ﹁這樣做再好都沒有。可是,﹂左宗棠懷疑地問,﹁他肯嗎?﹂

  ﹁一定肯!我有交情放給他。﹂

  ﹁你不是說:你們沒有深交嗎?﹂

  ﹁放交情﹂是句江湖上的話,與深交有別,左宗棠不懂這句話,胡雪巖便只好解釋:﹁我是說,王夔石欠下我一個人情在那裡;所以我託他點事,他一定不會怕麻煩。﹂

  ﹁那就是了。此事能辦成功,與你也有好處;曾相、李少荃都要見你的情。﹂說罷,左宗棠哈哈一笑。

  這一笑便有些莫測高深了。胡雪巖心想,大家都說此公好作英雄欺人之談;當然也喜歡用權術。他說這話,又打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哈哈,莫非有什麼試探之意在內?繼而轉念,不管他是不是試探?自己正不妨借此機會,表明心跡,因而正色說道:﹁大人!我跟王夔石不同,王夔石是想做官上頭飛黃騰達;我是想做大生意。因為自己照照鏡子,不像做官的材料。所以曾相跟李中函見不見我的情,我毫不在乎;他們見我的情,我亦不會去巴結他們的。如今,我倒是只巴結一個人!﹂談到這裡,他有意停了下來,要看左宗棠是何反應?

  左宗棠當然要問;而且是很關切地問:﹁巴結誰?﹂﹁還有誰?自然是大人。﹂胡雪巖說,﹁我巴結大人,不是想做官,是報答。第一、大人是我們浙江的救星,尤其是克復了杭州;飲水思源,想到我今天能回家鄉;王雪公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不能不感激大人。第二、承蒙大人看得起我,一見就賞識,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不巴結大人巴結誰?﹂﹁言重,言重!你老哥太捧我了。﹂左宗棠笑容滿面地回答。

  ﹁這是我的真心話。大人想來看得出來。﹂胡雪巖又說,﹁除此以外,我當然也有我的打算,很想做一番事業,一個人如果要想有所成就,一半靠本事;一半靠機會。遇見大人就是我的一個機會;當然不肯輕易放過。﹂

  ﹁你的話很老實,我就是覺得像你這路性情最投緣。你倒說與我聽聽,你想做的是什麼事業?﹂

  這一問,很容易回答;容易得使人會覺得這一問根本多餘。但照實而言,質直無味;胡雪巖雖不善於詞令,卻以交了嵇鶴齡這個朋友,學到了一種迂迴的說法,有時便覺俗中帶雅。好在他的心思快,敏捷可濟腹笥的不足;此時想到一個掌故,大可借來一用。

  ﹁大人總曉得乾隆皇帝南巡,在鎮江金山寺的一個故事?﹂

  左宗棠笑了。笑的原因很複雜,笑的意味,自己亦不甚分明。不稱﹁高宗﹂或者﹁純廟﹂,而說﹁乾隆皇帝﹂是一可笑;乾隆六次南巡,在左宗棠的記憶中,每次都駐駕金山寺,故事不少,卻不知指的是哪一個?是二可笑;﹁銅錢眼裡翻跟斗﹂的胡雪巖,居然要跟他談南巡故事,那就是三可笑了。

  可笑雖可笑,不過左宗棠仍持著寬容的心情;好比聽稚齡童子說出一句老氣橫秋的﹁大人話﹂那樣,除笑以外,就只有﹁姑妄聽之﹂了。

  ﹁你說!﹂他用一種鼓勵的眼色,表示不妨﹁姑妄言之﹂。胡雪巖當然不會假充內行,老老實實答道:﹁我也不曉得是哪一年乾隆皇帝南巡的事?我是聽我的一個老把兄談過,覺得很有意思,所以記住了,據說||。﹂

  據說:有一次乾隆與金山寺的方丈,在寺前閒眺,遙望長江風帆點點;乾隆問方丈:江中有船幾許?方丈答說:只有兩艘,一艘為名;一艘為利。

  這是揚州的鹽商,深知乾隆的性情,特意延聘善於鬥機鋒的和尚,承應皇差的佳話。只是傳說既久,變成既俗且濫的一個故事;胡雪巖引此以喻,左宗棠當然知道他的用意,是說他的事業,只是﹁做大生意﹂圖利而已。

  然而,他沒有想到,胡雪巖居然另有新義,﹁照我說,那位老和尚的話,也不見得對。﹂胡雪巖很起勁地舉手遙指:﹁長江上的船,實在只有一艘,既為名,亦為利!﹂﹁噢!﹂左宗棠刮目相看了,﹁何以見得?﹂

  ﹁名利原是一樣東西。﹂胡雪巖略有些不安地,﹁大人,我是瞎說。﹂

  這比﹁既然為名,亦為利﹂,企求兼得的說法,又深一層了。左宗棠越感興味;正待往下追問時,但見聽差悄悄掩到他身邊,低聲問道:﹁是不是留胡老爺便飯?﹂﹁當然。﹂左宗棠問道:﹁什麼時候了?﹂

  ﹁未正!﹂

  未正就是午後兩點,左宗棠訝然,﹁一談談得忘了時候了。﹂他歉然地問,﹁雪翁,早餓了吧?﹂

  ﹁大人不提起,倒不覺得餓。﹂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9:00

﹁是啊!我亦是談得投機,竟爾忘食。來吧,我們一面吃,一面談。﹂

  於是午飯就開在花廳裡。左宗棠健於飲啖,但餚饌量多而質不精;一半是因為大劫以後,百物皆缺,亦無法講求口腹之慾,席中盛饌,不過是一大盤紅辣椒炒子雞。再有一小碟臘肉;胡雪巖知道是左宗棠的周夫人,遠自湖南寄來的,客人非吃不可,而且非盛讚不可,所以下箸便先挾臘肉。

  臘肉進口,左宗棠顧不得聽他誇讚周夫人的賢德,急於想重拾中斷的話題,﹁雪翁,﹂他說,﹁你說名利原是一樣東西,這話倒似乎沒有聽人說過;你總有一番言之成理的說法吧?﹂﹁我原是瞎說。﹂胡雪巖從容答道:﹁我常在想,人生在世應該先求名、還是先求利?有一天跟朋友談到這個疑問,他說:別的我不知道,做生意是要先求名,不然怎麼叫﹃金字招牌﹄呢?這話大有道理,創出金字招牌,自然生意興隆通四海,名歸實至。豈非名利就是一樣東西?﹂

  ﹁你把實至名歸這句話,顛倒來說,倒也有趣。﹂左宗棠又問,﹁除了做買賣呢?別處地方可也能用得上你這個說法不能?﹂

  ﹁也有用得上的。譬如讀書人,名氣大了,京裡的大老,都想收這個門生,還不曾會試,好像就注定了一定會點翰林似的。﹂

  說到這裡,胡雪巖記起左宗棠數上春官,鎩羽而歸,至今還是一個舉人,所以聽見人談中進士、點翰林,心裡便酸溜溜地不好受;自己舉這個例,實在不合時宜。好在他的機變快,就地風光,恰有一個極好的例子可舉。﹁再譬如大人。﹂他說,﹁當年我們遠在浙江,就聽說湖南有位﹃左師爺﹄,真正了不起!大人名滿天下,連皇上都知道,跟貴省的一位翰林說:叫左某人出來給我辦事。果不其然,不做官則已,一做便是撫台。從來初入仕途,沒有一下子就當巡撫的;大人的恩遇,空前絕後。這也就是名歸實至的道理。﹂

  這頂高帽子套在左宗棠頭上,頓時使他起了與天相接之感,彷彿在雲端裡似的,飄飄然好不輕快!不自覺地拈著花白短髭,引杯笑道:﹁雖蒙過獎,倒也是實情。一介舉人而入仕便是封疆大吏,這個異數,老夫獨叨,足令天下寒儒吐氣!雪翁,來,來,我敬你一杯!﹂

  就這杯酒交歡之間,左宗棠與胡雪巖的情誼又加深了;深到幾乎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因而說話亦越發無所隱諱顧忌。談到咸豐曾向湖南一位翰林表示,﹁叫左某人出來給我辦事﹂時;胡雪巖問說,這位翰林可是現任廣東巡撫郭嵩燾?﹁正是他!﹂左宗棠的聲音不自覺地高了,似乎有些激動似的。

  這使得胡雪巖不免困惑。因為他曾聽說過,郭嵩燾救過左宗棠;對於己有恩的故交,出之以這種的異樣口吻,聽來真有些刺耳。

  左宗棠也是善於察言觀色的人;而且心裡也有牢騷要吐,所以很快地接下來問:﹁他跟我的淵源,想來你總知道?﹂﹁知道得不多。﹂

  ﹁那麼,我來說給你聽。是咸豐八年的事||。﹂

  咸豐八年春天,湖南永州鎮總兵樊燮,貪縱不法,又得罪了勢焰熏天的﹁左師爺﹂,因而為左宗棠主稿上奏,嚴劾樊燮,拜折之時,照例發炮;駱秉章坐在簽押房裡聽見聲音,覺得奇怪。看時候不是午炮,然則所為何來?

  聽差的告訴他說:﹁左師爺發軍報折。﹂

  左宗棠在路秉章幕府中,一向這樣獨斷獨行;因而又有個外號叫﹁左都御史﹂||巡撫照例掛兩個銜:一個是兵部右侍郎,便於管轄武官;一個是右副都御史,便於整飭吏治,參劾官吏。而﹁左師爺﹂的威權高過駱秉章,稱他﹁左都御史﹂是表示右副都御史得要聽他的。這一次參劾樊燮,駱秉章事前亦無所聞;此時才要了奏折來看,措詞極其嚴厲,但也不是無的放矢,譬如說樊燮﹁目不識丁﹂,便是實情。既已拜折,沒有追回來的道理,也就算了。

  其時朝廷正倚任各省帶兵的督撫,凡有參劾,幾乎無一不准;樊燮就此革了職。只以左宗棠挾有私怨,大為不服;便向湖廣總督衙門告了一狀,又派人進京向都察院呈控,告的是左宗棠,也牽連到路秉章,說湖南巡撫衙門是﹁一官兩印﹂。

  這是大案,當然要查辦。查辦大員一個是湖廣總督官文;另外一個是湖北鄉試的主考官錢定青。官文左右已經受了樊燮的賭;形勢對左宗棠相當不利。幸虧湖北巡撫胡林翼,與官文結上一層特殊的關係||官文的寵妾是胡老太太的義女;所以連官文都稱胡林翼為﹁胡大哥﹂。這位胡老太太的義女,常對官文說:﹁你什麼都不懂!只安安分分做你的官,享你的福;什麼事都託付給胡大哥,包你不錯。﹂官文亦真聽她的話;所以胡林翼得以從中斡旋,極力排解,幫了左宗棠很大的一個忙。

  ﹁總而言之,郭筠仙平地青雲,兩年之間,因緣時會,得任封疆,其興也暴;應該虛心克己,以期名實相稱。不然,必成笑柄;甚至身敗名烈!我甚為筠仙危。﹂說到這裡,左宗棠忽然忍俊不禁了,﹁曾相道貌儼然,出語亦有很冷雋的時候了。前幾天有人到營裡來談起,說郭筠仙責備﹃曾滌生平生保人甚多,可惜錯保了一個毛寄雲﹄。這話傳到曾相耳裡,你道他如何?﹂

  ﹁以曾相的涵養,自然付之一笑?﹂

  ﹁不然。曾相對人說:﹃毛寄雲平生保人亦不少,可惜錯保一個郭筠仙!﹄針鋒相對,妙不可言。﹂

  左宗棠說完大笑。胡雪巖亦不由得笑了;一面笑一面心裡在想,郭嵩燾做這個巡撫,可說四面受敵,虧他還能撐得下去!看起來是一條硬漢;有機會倒要好好結識。左宗棠卻不知怎麼,笑容盡斂,憂形於色,﹁雪翁,﹂他說,﹁我有時想想很害怕!因為孤掌難鳴。論天下之富,蘇、廣並稱,都以海關擅華洋之利。如今江蘇跟上海有曾、李;廣東又為曾氏兄弟餉源。郭筠仙雖然官聲不佳,但如金陵一下,曾老九自然要得意;飲水思源,以籌餉之功,極力維持郭筠仙,亦是意中之事。照此形勢,我的處境就太侷促了!雪翁,你何以教我?﹂

  這番話,左宗堂說得很鄭重,很深;胡雪巖亦聽得很用心,很細。話外有話、意中有意;是有關左宗棠的前程,也可能有關自己利害的一件大事,不宜也不必遽爾回答,便以同樣嚴肅的神色答道:﹁大人看得很遠;要讓我好好想一想,才能奉答。﹂

  ﹁好!請你好好替我想一想。﹂左宗棠又說,﹁不足為外人道。﹂

  ﹁當然!﹂胡雪巖神色凜然,﹁我不能連這個道理都不懂。﹂﹁是,是,﹂左宗棠歉疚地,﹁我失言了。﹂

  ﹁大人言重。﹂胡雪巖欠一欠身子,﹁等著見大人的,只怕還很多,我先告辭。﹂

  ﹁也好!﹂左宗棠說,﹁以後你來,不必拘定時刻;也不一定要穿公服。還有,剛才我跟你談的那件事,不必急;且看看局勢再說。﹂ 第九章


  局勢的發展,實在出人意表。第一、常州在李鴻章部下郭松林、劉銘傳、周盛波、張樹聲、李鴻章及常勝軍戈登合力猛攻之下,於四月初六十復;接著久守鎮江的馮子材進克丹陽。大家都以為這兩支軍隊會師以後,一定乘勝西趨,直撲金陵,為曾國荃助攻。哪知李鴻章儘管朝旨催促,卻以傷亡過重,亟須整補為名,按兵不動。這是為左宗棠、胡雪巖所預料到的,李鴻章不願分曾國荃一心想獨到的大功,有意作態。

  第二、是﹁天王﹂洪秀全忽然下了一道有如夢囈的﹁詔令﹂,說﹁即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領到天兵,保固天京﹂。過了兩天,﹁天王﹂服毒自盡,實現了他﹁上天堂﹂的諾言。接位的是洪秀全的十六歲兒,名叫﹁洪天貴福﹂;稱號喚做﹁幼天王﹂。

  消息外傳,都知道曾國荃成大功在即,頗有人高吟杜少陵的﹁青春作伴好還鄉﹂,作亂後重整家園之計。而京裡重臣、京外督撫,有良心,肯做事的,亦都在默默打算,曾國荃一下金陵,太平天國十餘年的積聚,盡萃於﹁天王府﹂,足可用來裁遣將士,恢復地方;固然,金陵所得,必是用於江南及湘軍,但應解的協餉,可以不解,就等於增加了本地的收入。像左宗棠就是打著一把如意算盤,認為曾國荃一克金陵,廣東便將復成浙江的餉源。他曾跟胡雪巖談過,到那時候,要專折奏,派他到廣東去會辦釐捐。胡雪巖口頭一諾無辭,其實不當它一回事;在他看來,此事渺茫得很,只是不便掃左宗棠的興,所以只是唯唯敷衍而已。

  在李鴻章所撥借的炮隊協攻之下,曾國荃所部在五月底攻佔了﹁龍膊子﹂,其地在江寧城外東北的鍾山之巔,居高臨下,俯瞰全城。此地一失,﹁忠王﹂李秀成束手無策了。曾國荃用兵,獨得一﹁韌﹂字;苦苦圍困到這般地步,要韌出頭了,更不肯絲毫怠慢,下令各營,由四面收束,直往裡逼,逼近城下,晝夜猛攻。而真正的作用是,借無時或已的炮聲,遮掩他掘地道的聲響。

  金陵圍了兩年,曾國荃從朝陽門到鍾阜門,挖過三下多處地道,有時是﹁落磐﹂,挖地道的士兵隨死隨埋,叢葬其中;有時是為長毛所發覺,煙熏水澆,死者論百計。有一次快成功了,地道內的士兵,忽然發現一枝長矛刺了下來;其實是長毛行軍休息,隨意將矛一插,而官軍輕躁沒腦筋,使勁將那枝矛往下拉,長毛始而大駭,繼而大喜,掘地痛擊,功敗垂成,死了四百人之多;都是朱洪章的部下。

  朱洪章是貴州人,也是曾國荃部下高級將領中,唯一的非湖南人。因為孤立其間,不能不格外賣力,免得遭受排擠。曾國荃亦很看重他,一直保到提督銜記名總兵,派他經理營務處。此時再挖地道,由他與記名提督河南歸德鎮總兵李臣典共同負責。

  從六月初八開始,日夜不停,挖了七天才挖成,填塞炸藥,可以作最後的攻擊了。曾國荃問部下諸將:哪一營﹁頭敵﹂;哪一營﹁二敵﹂?

  諸將默無一言。便按官職大小,個別徵詢。官階最高的是蕭孚泗,已經補上福建陸路提督,他依舊沉默;便只好問李臣典了。

  李臣典倒願打頭陣,但要朱洪章撥一兩千精兵給他。朱洪章表示:﹁既然如此,不如我來當頭。﹂事情便這樣定局,還立了軍令狀,畏縮不前者斬!

  六月十六日正午,由朱洪章下令施放炸藥。地道中的炸藥有三萬斤之多,進口之處用巨石封固;另外以極粗的毛竹伸入地道,內用粗布包炸藥填塞,作為引線;引線點燃以後,但聞地底隱隱如雷聲,卻不爆發,天空中的驕陽,流水爍金一般,炸藥決無不燃之理;萬千將士揮汗屏息,等得焦灼不堪。這樣過了一個鐘頭之久,地底連那隱隱雷聲都消失了。

  過去亦常有不能引發炸藥的事情;這一次看起來又是陡勞無功。各營將士,無不失望,正準備先撤退一批部隊,分班休息時;突然間,霹靂之聲大作,彷彿天崩地裂似的。太平門的一段城牆,約有二十多丈長,隨煙直上,聳得老高,成為聞所未聞的奇觀。

  這有個說法。明太祖建都南京,洪武二年始建都城,徵發大量民夫,花了四年功夫,方始完工,周圍六十一里,不但比北平城周四十餘里、西安城周二十四里都大;而且亦是世界第一大城。

  南京城不但大,而且高,平均都在四十尺以上。大與高之外,最大的特色是堅,城以花崗石為基,特為燒製的巨磚為牆;磚與磚之間,用石灰泡糯米漿水砌合。全城告成,再以石灰泡糯米漿水塗敷,所以在城外隨便指一處敲擊,都會顯出白印。五百年來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城牆,畢竟還敵不過西洋的炸藥;只是被炸以後,磚磚相砌,過於堅牢,所以才會造成二十餘丈長的整段城牆,飛入空中的奇觀。後來知道,這段城牆飛出一里多外,裂成數段落地,打死了數百人之多。

  在當時,朱洪章奮身向前,左手執旗,右手操刀,大呼上城。於是九門皆破,有所謂﹁先登九將﹂,除朱洪章、李臣典、蕭孚泗以外,還有記名總兵武明良、熊登、伍維壽、提督張詩日、記名按察使劉連捷、記名道員彭毓橘。捷報到京,自然要大賞功臣。據說文宗在日,曾有諾言:平洪楊者封王。但清朝自三藩之後,異姓不王;甚至封公爵的亦沒有。因此,親貴中頗有人反對實現文宗的諾言;形成難題。最後是慈安太后出了個主意,將一個王爵,析而為四,曾國藩功勞最大,封侯;其是曾國荃,封伯;接下來是一個子爵、一個男爵,封了李臣典和蕭孚泗。

  朝旨一下,朱洪章大為不服。論破城當日之功。他實在應該第一,首先登城,生擒偽勇王洪仁達,佔領﹁天王府﹂。而曾國荃奏報敘功時,卻以李臣典居首;據說,當朱洪章佔領﹁天王府﹂,看守到黃昏時分,李臣典領兵馳到,自道﹁奏九帥之命接防﹂。於是﹁天王府﹂歸李臣典的控制,看守到第二天上午八點鐘,光天化日之下,﹁天王府﹂無緣無故起火,燒得精光。事後曾國荃奏報,搜索﹁天王府﹂,除了一顆偽璽以外,什麼都沒有了。

  李臣典敘功居首的奧妙是如此!朱洪章在﹁先登九將﹂中甚至不如孚泗還落得一個五等爵末位的﹁一等男﹂;他所得的恩典,是﹁無論提督總兵缺出,儘先提奏;並賞穿黃馬褂,賞給騎都尉世職﹂,雖亦不薄,但名列第三,太受委屈。

  一口氣嚥不下,朱洪章去找﹁九帥﹂理論。曾國荃大概早有防備,應付之道甚絕,他說:﹁我亦認為你應居首功。但敘功的奏折,是由我老兄拜發;聽說是他的幕友李某搗鬼。﹂說著,從靴頁子裡拔出一把雪亮的雪子,倒持著遞向朱洪章,﹁你去宰了那個姓李的。﹂

  朱洪章為之啼笑皆非。但李臣典亦如黃梁一夢,錫爵之恩;黃馬褂、雙眼花翎之榮,竟不克親承寵命;恩旨到時,已經一命嗚呼。據曾國荃奏報,說他攻城時,﹁傷及腰穴,氣脈阻滯﹂,因而於七月初二日不治出缺。卻又有人說,李臣典死在﹁牡丹花下﹂||破城之日,玉帛子女,任所取攜;李臣典一夜之間,御十數女子,溽暑不謹,得了﹁夾陰傷寒﹂,一命嗚呼!當然,這是私下的傳說;反正死因如出於床笫之間,真相是再也不能水落石出的。

  蕭孚泗的封男爵,亦有一段故事。

  當城破無可為計時,李秀成在亂軍中帶著一個親信書僮,出通濟門往東南方向逃走;目的是越過茅山,經溧陽、長興到湖州,與由杭州遁走的長毛會合。

  走到一處叫方山的地方,撞見八個樵夫,其中有人認識他,卻確不定,便冒叫一聲:﹁忠王!﹂

  李秀成一看行藏被人識破,便長跪相求:﹁哪位領路帶我到湖州,我送三萬銀子酬謝。﹂

  說著,他與他的書僮都將袖子抹了上去;但見四條手臂上,戴滿了金鐲子;另外有一匹馬,馱著一隻箱子,看上去並不大,可是壓得馬的腰都彎了,可以想見其中裝的是金銀珠寶。這八個樵夫見此光景,大起貪心,一方面想侵吞李秀成的錢財,一方面還想報功領賞。於是這八個人將李秀成主僕騙入山下的﹁澗西村﹂,公推一個姓陶的去向官軍報信;目的地是駐紮太平門外的李臣典營中,因為姓陶的有個同族弟兄是李臣典的部下,託他轉報,比較妥當。

  姓陶的經過鍾山,又饑又渴;想起這裡是蕭孚泗的防區,營中有個伙夫,因為供應柴草的關係而熟識,不妨到他那裡歇腳求食。

  姓陶的得意忘形,休息閒談之間,透露了生擒李秀成的經過。這個伙夫便轉告親兵;親兵轉報蕭孚泗,姓陶的便注定要做枉死鬼了。

  一番密密囑咐,將姓陶的好酒好肉款待;蕭孚泗自攜親兵二十多人,烈日下疾馳到澗西村,將李秀成手到擒來;價值十餘萬銀子的金銀珠寶,亦歸掌握。姓陶的被一刀斬訖,藉以滅口;不過蕭孚泗總算還有良心,沒有殺那個伙夫,給了他五顆上好的珠子,一匹好馬,暗示他連夜﹁開小差﹂,走得越遠越好。

  蕭孚泗的得封男爵,就以生擒李秀成之功。曾國荃到後來才知道真相,吩咐賞那八家樵夫,每家一百兩銀子。結果為親兵吞沒大半,只拿出去一個﹁大元寶﹂||五十兩銀子,由八家均分。

  如果李秀成真是為蕭孚泗憑一己之力所生擒,這份功勞,就真值得一個男爵了。因為﹁天京﹂雖破,﹁幼天王﹂未獲,只說已死在亂軍之中,對朝廷似難交代。幸好有個李秀成,論實際,其人之重要又過於﹁幼天王﹂,足可彌補元兇下落不明之失。

  其時曾國藩已由安慶專船到江寧,撫循將士,賑濟百姓以外,另一件大事,就是處置李秀成,委派道員龐際雲、知府李鴻裔會審,這李鴻裔,就是曾國荃向朱洪章所說﹁搗鬼﹂的﹁李某﹂。

  從六月廿七到七月初六,十天的功夫,審問的時間少,李秀成在囚籠寫﹁親供﹂的時候多;每天約寫七千字,總計約七、八萬言。卻為曾國藩大刪大改、所存不過三分之一;方始奏報。其中談到城破後,洪秀全兩個兒子的下落,說是﹁獨帶幼主一人,幼主無好馬,將我戰馬交與騎坐。﹂﹁三更之後,捨死領頭衝鋒,帶幼主沖由九帥攻倒城牆缺口而出。君臣數百人,捨命衝出關外,所過營塞,疊疊層層、壕滿壘固。幼主出到城外,九帥營中,營營炮發,處處喊聲不絕;我與幼主兩個分離,九帥之兵,馬步追趕,此時雖出,生死未知。十六歲幼童,自幼至長,並未騎過馬,又未受過驚慌,九帥四方兵進,定然被殺矣,若九帥馬步在路中殺死,亦未悉其是幼主,一個小童,何人知也?﹂

  這段供詞,與曾國藩奏報﹁幼逆已死於亂軍之中﹂,有桴鼓相應之妙;不道弄巧成拙,反顯刪改之跡||﹁幼天王﹂未死,逃到湖州了。

  在曾國藩封侯的同時,又有恩旨賞賚東南各路統兵大帥及封疆大臣;親王僧格林沁,加賞一貝勒;湖廣總督官文,賜封一等伯爵,世襲罔替;江蘇巡撫李鴻章一等伯爵;陝甘總督楊岳斌、兵部右侍郎彭玉麟賞給一等輕車都尉世職,並賞加太子少保銜;四川總督駱秉章、浙江提督鮑超,一等輕車都尉世職;西安將軍都興阿、江寧將軍富明阿、廣西提督馮子材、均賞給騎都尉世職。

  東南大員,向隅的只有左宗棠和江西巡撫沈葆楨,上諭中特為交代:﹁俟浙贛肅清後再行加恩。﹂這雖是激勵之意,但相形之下,未免難堪;尤其是李鴻章封爵,使得左宗棠更不服氣。往深一層去想,曾國藩節制五省軍務,江西、浙江亦在其列;這兩省既未肅清,就是曾國藩責任未了,何以獨蒙上賞?

  再有一件事,使左宗棠氣惱的是,江寧潰敗的長毛,只有往東南一路可逃;因而湖州一帶,本來打得很順利的,忽然增加了沉重的壓力。如果事先密商,曾國荃定於何時破城,進兵圍剿的策略如何?都能讓左宗宗知道,先期派兵填塞缺口,伏路攔截,又何致於讓潰敗的長毛,如山倒堤崩般湧過來?然則曾軍只顧自己爭功,竟是﹁以鄰為壑﹂了!

  朝中當國的恭王,以及上獲信任,下受尊重,確能公忠體國,為旗中賢者的軍機大臣文祥,卻不知東南將帥之間,存著如此深刻的矛盾;緊接著大賞功臣的恩詔之下,又有一道督責極嚴的上諭,讓左宗棠看了,更不舒服。

  上諭中說:﹁江寧克復,群丑就殲,無逸出之賊﹂,這幾句話,便使左宗棠疑心,曾氏弟兄奏報克復江寧的戰功,不知如何舖張揚厲,誇大其詞?因此對於後面:﹁著李鴻章將王永勝等軍,調長興,協防湖郡;左宗棠當督率各軍,會合蘇師,迅將湖州、安吉之賊,全行殄滅,克復堅城,勿令一賊上竄﹂的要求,越起反感。

  ﹁你看,﹂他對胡雪巖說:﹁曾氏兄弟,不但自己邀功,還斷了別人的建功之路。照字裡看,大功已經告成,浙江可以指日肅清;湖州長毛如毛,攻起來格外吃力,即使拚命拿下來,也討不了好。因為有曾氏兄弟先人之言,說江寧的﹃群丑就殲,無逸出之賊﹄;朝廷一定以為我們虛報軍功。你想,可恨不可恨?﹂

  胡雪巖當然只有勸慰,但泛泛其詞,不能發生作用;而諜報一個接一個,儘是長毛的某﹁王﹂、某﹁王﹂,由皖南廣德,竄入浙江境界,越過天目山,直奔湖州的消息。最後來了一個消息,是難民之中傳出來的;飛報到杭州,左宗棠一看,興奮非凡。

  這個報告中說:﹁幼天王﹂洪福真,在江寧城破以後,由﹁干王﹂洪仁干、﹁養王﹂吉慶元、﹁譽王﹂李瑞生、﹁揚王﹂李明成﹁保駕﹂,六月廿一那天,到達廣德;然後由守湖州的﹁堵王﹂黃文金,在五天以後親迎入湖州城內,並且已得知﹁忠王﹂李秀成為官軍所獲的消息,所以改封洪仁干為﹁正軍師﹂。

  這一下,左宗棠認為可以要曾氏弟兄的好看了;當即囑咐幕友草擬奏稿,打算飛騎入奏,拆穿曾國藩所報﹁幼逆已死於亂軍﹂中的謊言。而正當意氣洋洋,解顏大笑之際;胡雪巖正好到達行轅,聽得這個消息,不能不掃左宗棠的興,勸他一勸。

  ﹁大人,這個奏折,是不是可以緩一緩?﹂

  ﹁何緩之有?元兇行藏已露,何敢匿而不報?﹂左宗棠振振有詞地說。

  胡雪巖知道用將帥互訐,非國家之福的話相勸,是他聽不入耳的,因而動以利害,﹁我們杭州人有句俗語,叫做﹃自扳石頭自壓腳﹄,大人,你這塊石頭扳不得!﹂他說,﹁扳得不好,會打破頭。﹂

  ﹁這是怎麼說?﹂

  ﹁大人請想,這樣一奏,朝廷當然高興,說是﹃很好!你務必拿幼逆抓來;無論如何,不准漏網。抓到了,封你的侯。﹄大人抓不到呢?﹂

  ﹁啊,啊!﹂左宗棠恍然大悟,﹁抓不到,變成元兇從我手中漏網了!﹂

  胡雪巖是有意不再往下說。像左宗棠這樣的聰明人,固然一點就透,無煩詞費;最主要的,還是他另有一種看法使然。

  他這一次上海之行,聽到許多有關曾氏兄弟和李鴻章的近況,皆由曾、李的幕友或親信所透露。有許多札中的話,照常理而論,是不容第三人入耳的,而居然亦外洩了!這當然是曾李本人毫無顧忌,說與左右,深沉的只為知者道:淺薄的自詡接近大僚,消息靈通,加枝添葉,說得活龍活現,無端生出多少是非,也沒來由地傷害了好些人的關係,因為如此,胡雪巖對左宗棠便有了戒心。

  他在想,這位﹁大人﹂的大沒遮攔,也是出了名的。如果自己為他設計,離間曾李之間的感情;說不定有一天,左宗棠會親口告訴別人如何如何。這豈非﹁治一經、損一經﹂;無緣無故得罪了曾、李,就太犯不著了!

  而左宗棠有他這句話,已經足夠。當時很高興地,一迭連聲地說:﹁吾知之矣!吾知之矣!﹂

  這樣的回答,在胡雪巖卻又不甚滿意;他希望左宗棠有個具體的打算說出來,才好秉承宗旨,襄助辦事。因而追問一句:﹁大人是不是覺得愚見還有可採之處?﹂﹁什麼愚見?你的見解太高明了!﹂左宗棠沉吟著說道:﹁不過,在我到底不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而況李少荃一向為我||。﹂

  他也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知道他平日言論的人,都能猜想得到,李鴻章一向為他所藐視。如今與他修好,彷彿有求於人似的,未免心有不甘。胡雪巖認為從正面設詞規勸,與在私底下說人短處不同,即令密語外洩,亦是﹁台面上﹂擺得出去的話,並無礙於自己的名聲,因而決定下一番說詞,促成左、李的合作。

  ﹁大人,﹂他有意問道:﹁如今唯一的急務是什麼?﹂﹁你是指公事,還是指我自己的事?﹂

  ﹁公事也是如此,大人的私事也是如此。一而二,二而一,無大不大的一件大事是什麼?﹂

  ﹁自在是肅清全浙。﹂

  ﹁是,肅清全浙只剩一處障礙;就是湖州。拿湖州攻了下來,就可奏報肅清。那時候,大人也要封侯拜相了。﹂﹁拜相還早,封侯亦不足為奇。果然膺此分茅之賞,我是要力辭的。﹂

  胡雪巖不知道他這話是有感而發,還是故作矯情,反正不必與他爭辯,惟有順著他的語氣想話來說,才能打動他的心。

  ﹁大人這一首高!﹂他著大拇指說:﹁封侯不希罕,見得富貴於我如浮雲,比曾相、李中丞都高一等了。不過,朝廷如無恩命,大人又怎能顯得出高人一等的人品?﹂﹁這話倒也是。﹂左宗棠深深點頭。

  左宗棠終於鬆了口,胡雪巖也就鬆了口氣。至於如何與李鴻章合作?就不用他費心了;一切形勢,左宗棠看得很清楚,而且談用兵,亦不是他所能置喙的。他只提醒左宗棠一點,會攻江寧,李鴻章忤了朝旨;目前急圖補救,所以即使左宗棠不願與他合作,他自己亦會派兵進窺湖州,表示遵從朝廷所一再揭示的,﹁疆臣辦賊,決不可有畛域之分﹂的要求。左宗棠亦實在需要李鴻章的支援。

  第一是兵力。湖州已成為東南長毛的逋光藪,殘兵敗將交集結在一起,人數超過左軍好幾倍。而且逼得急,會作困獸之鬥,決不可輕視。

  第二是地形。湖州四周,港汊縱橫,處處可以設仗邀擊,本是易守難攻之地;當年趙景賢孤城堅持,因勢制宜,將地形的利用,發揮到了極致。如今長毛守湖州的主將黃文金,亦非弱者;且假﹁幼主﹂洪福真的名號以行,指揮容易。而且湖州所貯存的糧食,據報可以支持一年,這又比趙景賢當時的處境好得多了。

  這進取湖州的兩大障礙,都不是左宗棠獨力所能克服的;而亦惟有李鴻章可以幫助他克服這兩大障礙。論兵力,有蘇軍的協力,才可以完成對湖州的包圍||當然不是像曾國荃攻金陵那樣的四面包圍。如果採取這樣的方略,即使兵力部署上能夠做得到,亦是不智之舉;從古以來,圍城往往網開一面,因為不放敵人一條生路,必然作生死的搏鬥,就算能夠盡殲敵人,自己這方面的傷亡,亦一定是慘重無比。反過來看,留下一個縱敵的缺口,正可以激起敵軍的戀生之念,瓦解他的鬥志。而況在預先安排好的敵人逃生路上,可以處處設伏,反為得計。

  論地形,湖州外圍的第一要隘是北面出太湖的大錢口;當年趙景賢雪夜失大錢,導致湖州的不守。以今視昔,情勢不殊,要破湖州須先奪大錢;而奪大錢,蘇軍渡太湖南下,比左軍迂道而北要方便得多。同時最大的關鍵是,攻大錢必須要用水師,而這又是左軍之所短,蘇軍之所長。

  李鴻章當然要用他之所長,盡力有所作為,既以彌補常州頓兵之咎;亦以無負錫封爵位之恩。左宗棠自與胡雪巖深談以後,默默打算;自己這方面地利、人和都不及李鴻章,如果不能大包大攬,放下諾言,限期獨力攻克湖州,就不能禁止李鴻章馳驅前路,自北面攻湖州。兩軍不能合作,便成爭功的局面;李鴻章爭不過無所謂,自己爭不過,讓李鴻章喧賓奪主,那就一世英名付之流水了。

  他想來想去,因人成事,利用李鴻章相助,是為上策。自己只要盡到了地主的道理,客軍不能不處處情讓,即使蘇軍先攻入湖州,李鴻章亦總不好意思,逕自出奏。只要光復湖州的捷報由自己手中發出,舖敘戰功,便可以操縱了。

  打定了主意,暫且做一個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左宗棠親自提筆,寫了一封極懇切的信給李鴻章,在商略掃蕩東南餘孽的策略中,透露出求援之意。李鴻章亦很漂亮,答應將他部下的﹁郭劉潘楊四軍﹂,全數投入湖州戰場。郭劉潘楊||郭松林、劉銘傳、潘鼎新、楊鼎勳四軍,是淮軍的中堅;其實李鴻章投入湖州戰場,還不止這四軍,另有以翰林從軍的劉秉璋,與曾國藩小同鄉、江南提督黃翼升的水師,亦奉委派,分道助攻。朱鴻章的心思與左宗棠大致相同,有意大張聲勢,將進攻湖州一役,看得不下如金陵之復,一方面像押寶似的,希望能俘獲﹁幼逆﹂,掘得﹁金穴﹂;一方面亦是有心掃掃曾軍的興頭。

  在湖州的長毛,號稱二十萬,至少亦有六折之數;左李兩方,正規軍合起來不下八萬,加上隨軍的文員、伕役,總數亦在十萬以上。彼此旗鼓相當,發生惡戰是意中之事;但勝負已如前定,而且長毛敗退的情況,大致亦在估計之中。因為由於地形的限制,進取的方向,只能順勢而行。左宗棠所部由湖州東南、西南兩方面進逼;蘇軍則由東北、西北分攻,並從正北進扼大錢口,以防長毛竄入太湖。湖州的東面,是東南最富庶的地區,有重兵防守,而且東到海濱,並無出路;在湖州的長毛,唯一的出路,只是向西,如能衝過廣德,則江西有李世賢、汪海洋,都是長毛中有名的悍將,能會合在一起,或者還有苟延殘喘的可能。

  戰場如棋局,不但敵我之間,爾虞我詐;就是聯手的一方,亦在鉤心鬥角||李鴻章畢竟還是下了一著專為自己打算的棋,將劉銘傳的二十營,陸續拔隊,指向浙皖之交;名為進攻廣德,斷賊歸路,其實是想攔截黃文金,俘﹁幼逆﹂,奪輜重。

  湖州終於在七月二十六克復了。

  如事先所估計的,黃文金果然開湖州西門遁走。大隊長毛分三路西竄,到了廣德,又分兩路,一路向皖南;一路是由黃文金帶著﹁幼逆﹂,由寧國過西天目山,經開化、玉山竄入江西境內。劉銘傳窮追不捨;其他各軍為了爭功,亦無不奮勇當先,連追五日五夜,長毛潰不成軍,黃文金死在亂軍之中了。

  但是洪福真卻還是下落不明;比較可靠的傳說是由江西南下,打算與竄至廣東、福建邊境的李世賢、汪海洋會合。然後西趨湖北;與﹁扶王﹂陳德才聯結,自荊襄西入陝西,在關中另起一個局面。這當然是一把如意算盤。但即令打不成功,這樣竄來竄去,如與安徽、河南的捻匪合流亦是大可憂之事。因此,朝廷對兩次三番,窮追猛打,而竟未能促住﹁幼逆﹂,置之於法,深為惱火。

  更惱火的是左宗棠。﹁全浙肅清﹂的折子已經拜發,而洪福真未獲,就不能算克竟全功,一時還難望分茅之賞。

  辨明了﹁十萬﹂之說;再論糾參部下的責任,言語晚為犀利:﹁至云杭城全數出竄,未聞糾參,尤不可解。金陵早已合圍,而杭州則並未能合圍也;金陵報﹃殺賊淨盡﹄,杭州報﹃首逆實已竄出﹄也!﹂僅是這兩句話,便如老吏斷獄,判定曾國荃有不容賊眾逸出的責任,而曾國藩有謊報軍情的罪過。但在結尾上,卻又筆鋒一轉,故弄狡猾:﹃臣因軍事最尚質實,故不得不辯。至此後公事,均仍和衷商辦,臣斷不敢稍存意見,自重衍尤。﹂這段話是所謂﹁綿裡針﹂,看來戒慎謙和;其實稜角森然,句句暗隱著指責曾國藩的意思在內。

  這通奏折發出,不過半個月便有了回音。由恭王出面的﹁廷寄﹂,措詞異常婉轉,不說一時還不能封左宗棠的爵,卻說﹁左宗棠自入浙以來,克復城隘數十處,肅清全境,厥功甚偉。本欲即加懋賞,恐該督以洪幼逆未滅,必將固辭;一俟餘孽淨盡,即降恩旨。﹂是很明顯地暗示,左宗棠封爵,不過遲早間事。

  關於他與曾國藩的爭辯,亦有溫諭:﹁朝廷有功諸臣,不欲苛求細故。該督於洪幼逆之入浙,則據實入告;於其出境則派兵跟追,均屬正辦。所稱此後公事仍與曾國潘和衷商辦,不敢稍存意見,尤得大臣之體。深堪嘉尚。朝廷所望於該督者,至大且遠;該督其益加勉勵,為一代名臣,以副厚望。﹂上諭中雖未責備曾國藩,但是非好惡,已表現得很清楚。而許左宗棠以﹁一代名臣﹂,更是上諭中難得一見的字樣。總之這一場御裁的筆墨官司,左宗棠佔盡上風;而與曾國藩的怨,自然也結得更深了。

  曾左結怨,形諸表面的,是口舌之爭;暗中拚命抵拒的,是地盤之爭。而又像在夾縫中受擠,又像首當其衝的是曾國荃。

  曾國荃的本職是浙江巡撫。用兵之時,為了鼓勵將帥,不按建制任職;此省大員在他省領兵,事所常有。但戰事告一段落,情形就不一樣了。

  照常理而論,曾國荃即令破江寧以後有過失,到底百戰功高;應該讓他赴浙江巡撫本任,才是正辦。無奈左宗棠以閩浙總督兼署浙巡,絕無退讓之意。而曾國藩為曾國荃告病,雖由於憂讒畏譏,以急流勇退作明哲保身之計;其實亦是看透了老弟有﹁妾身不分明﹂的隱衷,估量他決不能到任,不如自己知趣。

  在朝廷卻又能左右為難之苦。一方面東南軍務地穴於湖州克復、全浙肅清,不能不敷衍左宗棠的面子;一方面卻又覺得真個讓簇新的一位伯爵,解甲歸田,不是待功臣之道。因此,對於曾國荃告病,一直採拖延著不作明確的處置;希望曾左之間,能夠消釋嫌怨,言歸於好,由左宗棠出面奏請交卸篆,飭令曾國荃到任。

  這是個不能實現的奢望。朝廷看看拖著不是回事,決定成全曾國藩的心願,許曾國荃辭職。可是空出來的浙江巡撫這個缺,由誰替補?卻頗費斟酌。

  朝廷也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最好是讓蔣益澧由藩司升任,而浙江藩司一缺,則由左宗棠保薦。無奈蔣益澧的資望還淺;並且這樣處置,在曾國藩的面子上太難看。朝廷調和將帥,決不肯輕易予人以偏袒某人的印象,所以左宗棠的意願是不考慮的了。

  要考慮的是:第一、新任浙江巡撫確需清廉練達的幹才,因為洪楊所蹂躪的各省,浙江被禍最慘;善後事宜亦最難辦,非清廉幹練,不足以勝任。第二、此人要與左宗棠沒有什麼恩怨;而又能為曾國藩,甚至李鴻章所支持,然後浙江的善後事宜,才能取得鄰省的援助。第三、大亂已平,偃武修文;浙江巡撫是洪楊平後委派的第一員封疆大吏,也是恢復文治的開始,所以此人最好科甲出身。如果有過戰功,更為理想。結果選中了一個很理想的人。此人名叫馬新貽,字穀山;先世是回回,從明太祖打天下有功,派在山東衛所當武官,定居曹州府荷澤縣,已歷四百餘年之久,因此,馬新貽除了信回教以外,徹頭徹尾是個山東土著。

  在馬新貽的新命傳至浙江的同時;江西來了一個重要而有趣的消息,﹁幼逆﹂洪福真終於落網了。

  收束平洪楊的軍務,卻還有相當艱巨的戡亂大任,需要部署。

  恭王、文祥的計議,猶有三處叛亂要平服,才能臻於太平盛世。這三處叛亂是:第一、南竄的洪楊餘孽;第二是擾亂中原的捻匪;第三是荼毒生靈、為患西陲的回亂。

  幸好人才旺盛,冠絕前朝;恭王與文祥決定託付四個人去平這三處的叛亂。

  第一個仍然是曾國藩。在十月初一曾國荃功成身退,率領裁撤的湘軍回湖南的同時,朝中有一道廷寄遞到江寧,說﹁江寧已臻底平,軍務業經藏事,即著曾國藩酌帶所部,前赴皖鄂交界,督兵剿賊,務期迅速前進,勿少延緩。﹂這所謂﹁賊﹂,便是捻匪。

  捻匪原以皖北為老巢,自經僧王全力攻剿,流竄到湖北、河南一帶。張洛行雖死,他的侄子張總愚亦非弱者;加以陳玉成的舊部賴文光由關中回竄,因為﹁天京﹂已破,成了喪家之犬,自然而然地與捻匪合流,大為猖獗。朝廷深知僧王的馬隊,追奔逐北,將捻匪攆來攆去的打法,並非善策;一旦疲於奔命,為捻匪反撲,非大敗不可。同時,又因為僧王的身分尊貴,連西宮太后都不能不格外優容,是位極難伺候的王爺,指授方略,則﹁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稍加督責又怕惹惱了他,索性獨斷獨行。因此,倒不如設法讓他交卸軍權,回京享福,才是公私兩便之計。

  能代僧王指揮數省的,只有一個曾國藩。不僅威望足夠;而且他那﹁先求穩當,次求變化﹂,以靜制靜,穩紮穩打的作風,亦正可救僧王之失。至於籌餉之責,朝廷也想到了一個必不可少的人。

  這個人就是李鴻章。上諭派他接替曾國藩,暫署兩江總督;江蘇巡撫則調慈禧太后的恩人,漕運總督吳棠署理。上諭中雖未明言,曾國藩帶兵駐紮皖鄂交界,從路糧台由李鴻章負其全責;可是這樣部署的用意是很明白的,第一,曾、李師生,﹁有事弟子服其勞﹂,天經地義;第二,李鴻章帶兵,曾國藩替他籌過餉,如今曾國藩帶兵,自然該李鴻章籌餉;第三,兩江最富,是海內最主要的一處餉源,所以誰當兩江總督,都有籌餉的責任。

  這樣的安排,就大局而言,不能算錯;只是委屈了曾國藩,便宜了李鴻章與吳棠,可也就顧不得那麼許多了。

  再有一個是楊岳斌。他是與彭玉麟齊名的水師名將,本名楊載福;因為同治皇帝這一輩,玉牒譜繫上第一字為﹁載﹂,不免有犯諱的不便,所以改名岳斌。當江寧未克復以前,他已升任陝甘總督;打算賦以敉平回亂的重任。回亂不僅生於陝甘;也生於雲南與新疆。雲南將次平服,而新疆方興未艾;朝廷寄望於新封子爵的鮑超,特降溫旨,認為新疆平亂,﹁非得勇略出群如鮑超者,前往剿辦,恐難壁壘一新﹂,所以命曾國藩傳旨鮑超,在他回籍葬親的兩月假期一滿,﹁即行由川起程,出關剿辦回亂。﹂恭王和文祥知道鮑超好名,特地拿乾嘉名將楊遇春,與他相提並論,很灌了一番米湯。上諭中說:﹁從前回疆用兵,楊遇春即系川省土著,立功邊域,彪炳旅常。鮑超務當督率諸國,肅清西陲,威揚萬里,以與前賢後先輝映。該提督忠勇性成,接奉此旨,必即遵行,以逼朝廷委任。﹂話說得很誠摯,而命曾國藩傳旨,亦有暗示他幫著催勸之意。無奈曾國藩對湘軍的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早有定算;鮑超是他的愛將,當然要加意保全,所以只是照例傳旨,並不勸駕。

  再有一個朝廷寄以重望的,便是左宗棠。他是現任的閩浙總督,由江西瑞金為鮑超所敗,而竄入福建境內的李世賢、汪海洋兩大股,順理成章地該由他負責清剿。

  左宗棠不是怕事的人,對此亦自覺當仁不讓,義不容辭;可是朝廷一連串的處置,卻使他即氣又急,憤憤不平。

  首先大失所望的是,浙江巡撫派了馬新貽;蔣益澧落了空,也就等於是他失去了浙江這個地盤。其次是李鴻章調署兩江,名位已在己之上,使他很不舒服。其次是在江西的陝甘總督楊岳斌,奉旨迅即到任;朝廷責成浙江每月撥給陝甘協餉十萬兩,並先籌措八萬銀子,作為楊軍的開拔費用。為此,左宗棠的肝火很旺,每日接見僚屬,大罵曾國藩、李鴻章和郭嵩燾。這樣罵了幾天,怒火稍減;想想既不肯辭官歸田,就得有聲有色地大幹一番。軍務是有把握的,就是餉源越來越絀,得要找個足智多謀的人,趁馬新貽未曾到任以前,好好籌劃妥當。

  這個人自然非胡雪巖莫屬。﹁雪翁,﹂他說,﹁你看,擠得我無路可走了!你算算看,我該到哪裡籌餉?哪裡都難!﹂

  兩個人將十五行省一個一個地算。除開窮瘠的省份,有餉可籌的富庶之地,都已為他人早著先鞭;江蘇、安徽是兩江轄區,曾李師弟的勢力,根深蒂固;江西沈葆楨,對待曾軍的前例,足以令人望而卻步;山東、山西供應京餉,而且兩省巡撫閻敬銘、沈桂芬清剛精明,都不是好相與的人;湖北食用川鹽,在沙市設局徵釐,收入相當可觀,可是官文是督撫中唯一的一個旗人,有理無理,皆受朝廷袒護,不容易打得進去;至於天府之國的四川,有駱秉章在那裡,顧念舊日賓主之誼,自然不好意思唱一齣﹁取成都﹂。﹁福建窮得很;我能籌餉的地方,只有貴省和廣東了。廣東該給我的餉不給;可恨郭筠仙,心目中只認得曾滌生、李少荃。此恨難消!﹂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說,﹁至於馬穀山,聽說倒還講理;不過既是曾滌生所保,又是李少荃的同年,不見得肯助我一臂。雪翁,你看我該怎麼辦?﹂

  胡雪巖默然。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處境很難,左宗棠的知遇要報答;而浙江是自己的家鄉,為左宗棠設謀畫策,可不能挨地方父老的罵。

  胡雪巖一向言詞爽利,而且不管天大的難事,一諾無辭;像這樣遲疑不答的情形,可說絕無僅有。左宗棠微感詫異,不免追問緣故。

  ﹁不瞞大人說,我很為難。大人現在只有浙江一個地盤,糧餉當然出在浙江,籌得少了不夠用;籌得多了,苦了地方。說起來是我胡某人出的主意;本鄉本土,我不大好做人。﹂雪巖又說,﹁如果大人兼署浙江巡撫,我還可以出出主意,截長補短,見機行事,總還兼顧得到。現在換了馬中丞,我又是分發江西的試用道,是大人奏調我在浙江當差;大人一離浙江,我當然不能再問浙江的公事,善後局的差使亦要交卸,何況其他?﹂

  他一路說,左宗棠一路點頭,等他說完,做個﹁稍安毋躁﹂的手勢答道:﹁你剛才所說的情形,我完全清楚,我們要好好談談。萬變不離的宗旨是:雪翁,你仍舊要幫我的忙。怎麼個幫法,我們回頭再商量,現在先談你的難處;誠如所言,我現在只有浙江一個地盤,糧餉只有著落在浙江,而且要定一個確數,按月一定匯到,連日子都錯不得一天。雪翁,凡事先講理,後講情;情理都站得住,還爭不過人家,我當然也有我的手段。﹂

  胡雪巖不知他最後這幾句話,意何所指?只能就事論事,問一事:﹁大人預備定一個啥數目?﹂

  ﹁你看呢?﹂左宗棠放低了聲音說:﹁我們自己人,我告訴你實話:我的兵,實數一萬八千,不過籌餉要寬,照兩萬三千人算。﹂

  胡雪巖的心算極快。士兵每人每月餉銀、軍糧、器械、彈藥、馬草,加上營帳、鍋碗等等雜支,平均要五兩銀子;兩萬三千人就是十一萬五千兩。另加統帥個人的用途;文案、委員的薪水伙食;送往迎來的應酬費用,每個月非十五萬銀子不可。

  這筆巨數,由浙江獨力負擔,未免太重;胡雪巖便很婉轉地說道:﹁閩浙一家。福建撥給浙江的協餉,前後總計,不下三百萬兩之多;如今福建有事,當然要幫忙。而況大人帶的又是浙江的兵,理當浙江支餉。不過,浙江的情形,大人是再明白不過的;如果能夠量出為入,事情就好辦了。﹂

  成語是量入為出,胡雪巖卻反過來說,倒也新鮮;左宗棠便捻著八字鬍子,含笑問道:﹁何以謂之量出為入?倒要請教。﹂

  ﹁譬如一碗湯,你也舀,他也舀,到嘴都有限||。﹂﹁啊!﹂左宗棠搶著說道:﹁我懂了!我亦本有此意,第一,陝甘的協餉,決不能答應;第二,廣東解浙江的協餉,有名無實,我要奏請停撥。﹂說到這裡,他眼珠打轉,慢慢地笑了,笑得極其詭秘。

  這一笑,大有文章。胡雪巖覺得非搞明白不可;便有意套問一句:﹁廣東的協餉是個畫餅,雖不能充飢,看看也是好的。﹂

  ﹁不然!奏請停撥,就是要讓朝廷知道,這是個畫餅。雪翁,﹂左宗棠突然興奮了,﹁你看老夫的手段!畫餅要把它變成個又大又厚,足供一飽的大麥餅。你信不信?﹂﹁怎麼不信?﹂胡雪巖緊接著問,﹁大人變這套戲法,可要我做下手?﹂

  ﹁當然!少了你,我這套平地摳餅,外帶大鋸活人的戲法就變不成了。﹂

  ﹁大鋸活人﹂四字,雖是戲言,卻也刺耳,胡雪巖便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問道:﹁大人,你要鋸哪一個?﹂﹁哪一個?﹂左宗棠有種獰笑的神色,﹁鋸我那位親家。﹂胡雪巖駭然。他早知左宗棠跟郭嵩燾有心病,而此心病,不但未能由時光來沖淡,反有與日俱深之勢;但何致於說出﹁大鋸活人﹂的這樣的話來?因此一時楞在那裡作聲不得。

  左宗棠的臉上,也收起嬉笑之態,變得相當認真,眼睜得好大,嘴閉得好緊;但眼神閃爍,嘴唇翕動,竟似心湖中起了極大的波瀾似的。這就使得胡雪巖越發貫注全神,要聽他如何﹁大鋸活人﹂了。

  ﹁雪巖!﹂左宗棠第一次改口,以別字相呼,表示對胡雪巖以密友看待,﹁你的書讀得不多,我是知道的;不過﹃世事洞明皆學問﹄,照這一層來說,我佩服你。﹂

  ﹁不敢當。﹂胡雪巖有些侷促,但也很率直,﹁大人有什麼話要說,儘管吩咐;拿頂﹃高帽子﹄套在我頭上,就有點吃不消了。﹂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9:01

﹁你我之間,何用要什麼送高帽子的手段?我的意思是,我的為人,我的處世,只有你能明白五分;還有五分,你不但不明白,或許還會大不以為然。這就因為你少讀書;如果你也多讀過一點書,就會明白我那另外五分,而且諒解我不得不然;勢所必然!﹂

  原來如此,胡雪巖倒有些受寵若驚了,﹁大人﹂他說:﹁你老跟我談﹃大家之道,在明明德﹄,我是不懂的。﹂﹁我不跟你談經,我跟你談史。雪巖,我先請問你兩句成語,﹃大義滅親﹄、﹃公而忘私﹄怎麼講?﹂

  胡雪巖無以為答;覺得也不必答,老實回覆:﹁大人不要考我了。就從這兩句成語上頭,談你老的打算。﹂﹁我不是考你,我的意思是,我的行事,照世俗之見,或許會大大地罵我。不過,我的行事,於親有虧,於義無悖;於私有慚,於公無愧。這都非世俗之見所能諒解,而只有讀過書的人,才會在心裡說一聲:左某人命世之英,不得不然。﹂這段話很掉了幾句文,不過胡雪巖也大致還能聽得懂;而且聽出意思,他對郭嵩燾要下辣手了!所想不通的是,他有何辣手可對郭嵩燾?

  他的疑問,立刻得到了解答;左宗棠起身坐在書桌前面,伸毫舖紙,很快地畫成一幅地圖,在那些曲線、圓點之中,寫上地名;胡雪巖看出是一幅閩粵交界的形勢圖。﹁李世賢在漳州。漳州是九月十四淪陷的,總兵祿魁陣亡;汀漳龍道徐曉峰殉難。李世賢大概有八千多人,不可輕敵。﹂左宗棠又指著長汀、連城、上杭這三角地帶說:﹁汪海洋在這一帶;照我的看法,他比李世賢更凶悍。然而,不足為慮,賊不足平!雪巖,你這幾年總也懂得一點兵法了!你看李、汪二賊的出路在哪裡?﹂

  這一下好像考倒了胡雪巖。他仔細看了半天,方始答說:﹁他們是由西面江西逃過來的;往東是出海,有好長一段路,再說沒有船也出不了海。北面呢,大人帶兵壓了下來,啊,﹂胡雪巖恍然大悟,很有把握地說:﹁這兩個長毛的出路,只有南面的廣東,嘉應州首當其衝!﹂

  左宗棠深深點頭,拈髭微笑,﹁對,﹂他說,﹁嘉應州首當其衝!到了那時候充飢的就不是畫餅了!﹂

  語中有深意。左宗棠沒有說下去;胡雪巖不便回||怕自己猜錯了,冒昧一關,是大大的失言。

  誰知左宗棠毫不忌諱,真的拿胡雪巖當可共極端機密的心腹看待,﹁郭筠仙一直擔心曾滌生﹃驅寇入粵﹄,他沒有想到﹃驅寇入粵﹄的是他的親家。﹂他說:﹁雪巖,到那時候,又另是一番局面了。﹂

  胡雪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覺得左宗棠的手段真是太辣了些!雖然,這正是他所猜想到的,但測度是測度,聽別人親口證實,感覺又自不同。

  ﹁雪巖,﹂左宗棠問道:﹁你倒說說看到那時候是怎麼樣的一番局面?﹂

  ﹁是。﹂胡雪巖想了想說,﹁到那時候,朝廷當然借重大人的威望,拜欽差大臣,節制福建、浙江、廣東三省的軍務。郭中丞||。﹂他沒有再說下去;意思是郭嵩燾在左宗棠﹁大鋸活人﹂的擺佈之下,非吃足苦頭不可。

  ﹁不錯,此亦是勢所必然之事。到那時候,雪巖,我不會再累浙江了,不怕郭筠仙不乖乖替我籌餉。不過,﹂左宗棠沉吟了好一會,﹁也說不定!郭筠仙愚而好自用;怕他仍舊執迷不悟。﹂

  ﹁果然如此,大人又怎麼辦?﹂

  ﹁那就不能怪我了!可惜!﹂

  前後兩句話不接氣,胡雪巖再機敏也猜不透他的意思;只以此事於減輕浙江的負擔關係甚大,不能不追問:﹁大人,可惜些什麼?﹂

  ﹁可惜,我夾袋裡沒有可以當巡撫的人物。﹂

  這是說,如果將來郭嵩燾不能替左宗棠籌得足夠的餉;他不惜攻倒他派人取而代之。這樣做法,卻真是﹁公而忘私﹂、﹁大義滅親﹂了。

  ﹁到時候看吧!言之過早。﹂左宗棠對著他手繪的地圖凝視了好一會,突然拍案而起,﹁對,就是這麼辦!﹂

  接著,左宗棠談了他的突如其來的靈感。他指著地圖為胡雪巖解釋,自己的兵力還不夠;倘或想用三面包抄的辦法,將長毛向廣東方面擠,相當吃力。萬一有個漏洞填塞不住,長毛一出了海,不管在福建或浙江的海面,自己都脫不了干係,豈不是弄巧成拙?

  因此,左宗棠想請李鴻章的淮軍助以一臂。克復湖州之役,彼此合作得還滿意;如今再申前請,想來李鴻章不致於拒絕。

  ﹁不過,這話我不便開口。﹂左宗棠說,﹁如果是我出面相邀,就得替客軍籌餉;譬如他派一萬人,一個月起碼就得五六萬銀子,再加上開拔的盤纏,第一筆就非撥十萬銀子不可,實在力有未逮。倘或朝廷有旨意,讓淮軍自備糧餉,來閩助剿;我們至多備五萬銀子作犒賞,面子上也就把好看了。雪巖,你說,我這把如意算盤如何?﹂

  ﹁是好算盤。不過淮軍自備糧餉,恐怕李中丞不肯。他出餉,我們出糧;李中丞就沒話好說了,因為他的軍隊閒擺在那裡,一樣也是要發餉的。至於請朝廷降旨,只有請福建的京官在京裡活動。﹂

  ﹁那怕不行。﹂左宗棠搖搖頭,﹁福建京官,目前沒有身居高位的,說話不大有力量。閩浙唇齒相依。浙江在京的大老,雪巖你倒想想看,有什麼人可託?﹂

  ﹁浙江在京的大老,自然要數許六大人;不過,他的吏部尚書交卸了。倒是他的大少爺,在南書房很紅;還有他一位侄少爺,是小軍機,專管軍務||。﹂

  ﹁對!對!﹂不等胡雪巖說完,左宗棠便搶著說,﹁這條路子再好都沒有,請你替我進行。許家杭州望族,你總有熟人吧?﹂

  ﹁他家的人很多,我倒認得幾位;不過像這樣的大事,也不好隨便託人。﹂胡雪巖想了一會說,﹁大人,我想到上海去一趟;去看許七大人。一面拿大人交辦的事託他;一面想拿許七大人搬到杭州,出面來辦善後。﹂

  左宗棠想了一下。覺得胡雪巖這個辦法極好||所謂﹁許七大人﹂就是小刀會劉麗川起事之時的江蘇巡撫許乃釗;如今逃難在上海。他的胞兄,也就是胡雪巖口中的﹁許六大人﹂許乃普,以吏部尚書致仕,因為鬧長毛不能南歸;在京裡是浙江同鄉的﹁家鄉﹂。而且科名前輩,久掌文衡,京中大老,頗加尊禮。許乃普的長子許彭壽,是李鴻章的同年,也是道光二十七年丁未這一榜的會元;許乃普還有個胞侄許庚皋,在﹁辛酉政變﹂中出過大力,如今是極紅的﹁小軍機﹂||軍機章京領班之一,熟諳兵事,精於方略,對軍務部署有極大的發言權。所以走這條路子,路路皆通;必要時還可以請許彭壽以同年的交情,寫封切切實實的信給李鴻章,更無有不能如願之理。

  至於將許乃釗請回杭州來主持善後,這也是一著非下不可的好棋。因為馬新貽一到任,胡雪巖有不得不走之勢;而要找替手,最適當的人選就是許乃釗。第一,他做過封疆大吏,科名是翰林出身,名副其實的﹁縉紳先生﹂;第二,馬新貽不僅是許乃釗的後輩,而且與他的胞侄許彭壽同榜,以﹁老世叔﹂的身分去看馬新貽,照例應受﹁硬進硬出﹂||開中門迎送的禮遇,這樣為地方講話就有力量就得多了;第三,許乃釗公正廉潔,德高望重,足以冠冤群倫。

  因此,左宗棠欣然接納胡雪巖的建議;而且自己表示,要親筆寫封很懇切的信,向許乃釗致意。

  談完了公事談﹁私事﹂;而私事也就是公事:胡雪巖的出處。左宗棠打算將他調到福建;但不必隨他一起行動,專駐上海,為他經理一切。胡雪巖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下來。從第二天起,左宗棠便照商定的步驟,積極開始部署;除了戰報以外,一連拜發了好幾道奏折。第一道是:浙江的兵餉軍需,十分困難,自顧不暇;應該撥給陝甘的協餉,請飭戶部另籌改撥。第二道是,請飭新任浙江巡撫馬新貽,從速到任,至於馬新貽未到任前,浙江巡撫請由藩司蔣益澧﹁護理﹂。第三道是,奉旨撥解楊岳斌的﹁行資﹂八萬兩,於無可設法之中,勉強設法籌撥半數。

  第四道奏折與浙江無關||每天夏秋之交,戶部照例催各省報解﹁京餉﹂;京餉不止於發放在京八旗禁軍的糧餉,舉凡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的廉俸;大小衙門辦公的經費;宗廟陵寢的祭祀費用;以及專供兩宮太后及皇帝私人花用,每年分三節呈上的﹁交進銀﹂,無不出在京餉之內,所以協餉可欠,京餉不可欠。福建欠海關稅銀十萬兩;茶稅二萬兩,上諭催解:﹁務於十二月內,盡數解齊。倘仍飾辭宕延,致誤要需,即由戶部查照奏定章程,指名嚴參。﹂

  雖奉這樣的嚴旨,左宗棠仍要欠上一次;因為非如此,不足以表示福建之窮,必須浙江接濟。當然,欠有欠的方法,不是硬頂可以了事的;左宗棠的方法是,哭窮之外,將他閩浙總督應得的﹁養廉銀﹂一萬兩,由票號匯到戶部,作為京餉報解。

  第五道是請停止廣東解浙的協餉。主要的作用是借此機會讓朝廷知道,廣東的協餉,對浙江來說是個﹁畫餅﹂。所以,停止的理由,不過﹁現在浙省軍務肅清,所有前項協餉,自應停止﹂這樣一句;而﹁停止﹂以前的帳目,卻算得很清楚,從同治元年正月到這年八月,連閏共計三十三個月;廣東應解浙江協餉三百三十萬兩,可是實收僅二十八萬。其中由釐金所撥者是二十二萬兩;曾國藩奏道,廣東釐金開辦起至這年八月底止,共收一百二十萬,是則浙軍﹁所得不過十成之二﹂。

  第六道是部署到福建以後的人事。奏折的案由是﹁辦理餉需各員,請旨獎勵﹂;附帶請求調用。其中當然有胡雪巖,他本來是﹁鹽運使銜﹂的﹁江西試用道﹂;左宗棠奏請﹁改發福建以道員補用,並請賞加按察使銜﹂,這報獎的文字,看來並不如武官的﹁請賞戴花翎﹂、﹁請賞加巴圖魯稱號﹂來得熱鬧起眼;其實幫了胡雪巖很大的一個忙,因為由﹁試用道﹂改為﹁以道員補用﹂,只要一准,立刻可以補任何實缺;而﹁賞加按察使銜﹂,便可以署理阜司,成為實缺道員更上層樓的﹁監司大員﹂。在左宗棠來說,這一保,起碼等於三年的勞績。

  不過左宗棠拜發這道奏折時,胡雪巖並不知道;因為他人已到了上海。拿著左宗棠的親筆函件去見﹁許七大人﹂;談得十分融洽。將左宗棠所託之事,一一辦妥;只不過耽擱了兩夜,陪老母談一談劫後的西湖,與古應春盤桓了半天,便即原船回到杭州。   ※※※


  回到杭州,第一個要想見他的不是左宗棠,而是藩司﹁護理撫篆﹂的蔣益澧;他早就派人在阜康錢莊留下話,等胡雪巖一到,立刻通知,以便會面。

  ﹁雪翁,﹂與胡雪巖見著了面,蔣益澧哭喪著臉說:﹁你非幫我的忙不可!大帥交代下來了,浙江每個月解福建協餉二十萬兩;按月十二號匯出,遲一天都不准。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聽得這話,胡雪巖也嚇一跳。洪楊之亂,浙江遭劫特深,滿目瘡痛,百廢待舉,何來每月二十萬兩銀子,供養入閩之師?當時估計,每月能湊十萬兩銀子,已經至矣盡矣;不想左宗棠獅子大開口,加了一倍,而且日子都不准拖,這就未免太過分了。

  ﹁雪翁,﹂蔣益澧又說,﹁於公於私,你都不能不說話,私,老兄在大帥面前言聽計從;公,俗語說的﹃羊毛出在羊身上﹄,真是逼得非解這個數目不可,只有讓地方受累。雪翁,你也於心不忍吧!再說,我到底不過是藩司。﹂

  最後這句話,才是蔣益澧真正的苦衷。目前巡撫的大印握在手裡,令出即行,辦事還容易;等馬新貽一到任,認為協餉數目太大要減,他當藩司的,不能不聽命。而另一方面左宗棠又是一手提拔他的恩主,且有承諾在先,不能不維持原數。這一下豈非擠在夾縫裡軋扁了頭?

  想了一會,胡雪巖覺得這個麻煩非攬下來不可,便點點頭說:﹁好的。我來想辦法。﹂

  ﹁這一來有救了!﹂蔣益澧如釋重負,拱拱手問說:﹁雪翁,諒來胸來成竹了。是何辦法,可以不可以先聞為快?﹂﹁當然,當然!原要請教。﹂胡雪巖答說,﹁第一,我想請左大人酌減數目。﹂

  ﹁酌減?﹂蔣益澧問,﹁減多少?﹂

  ﹁總得打個七折。﹂

  ﹁打個七折,每月亦還得要十四萬兩。﹂蔣益澧說:﹁如今軍務肅清,我這個藩司不必帶兵打仗,要在本分上做點事。你看||。﹂

  蔣益澧細數他該做的事,最有關國計民生的要政,便是興修水利。浙江全境皆是土田,近山者瘠,近水者腴。兼以蠶絲之利,首重栽桑;而桑樹的栽培灌溉,與水田的要求,沒有什麼兩樣。所以自古以來,在浙江做官,而遺愛在民,久留去思的,無不是因為在水利方面大有成就之故。

  浙江的水利重在浙北;浙北的水利又重在海塘。乾隆六次南巡,都以巡視浙江海塘為名,可以想見其關係的重大。海塘欲求完固足以捍禦海潮,須用石塘;洪楊作亂以來,海寧一帶的石塘沒有修過,日漸坍圮,現在要及時修復,估計費用須上百萬銀子;迫不得已,只有先辦土塘,暫且將就。﹁就是辦土塘,亦要三十萬銀子。土塘料不貴,人工貴;大亂之後,壯丁少了,就是人工費。﹂蔣益澧說,﹁雪翁,這件事我亦要跟你好好商量;怎麼籌得一筆款子,拿海塘修一修?萬一海塘潰決,可是件不得了的事,一想起來,我真連覺都睡不著。﹂

  聽蔣益澧這樣表示,即令是嬌飾之詞,胡雪巖亦是十分可敬。﹁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他的本心不必問。聽他的語氣是想做好官;正不妨與人為善,趁此機會捧他一捧、扶他一扶,拿他逼到好官的路上,亦正是地方之福。想到這裡,他毫不遲疑地答道:﹁請放心。我來策劃一下,大家量力捐辦,不是難事。﹂

  ﹁那就再好沒有。﹂蔣益澧很欣慰地,﹁還有西湖的疏浚,也不能再拖了。西湖水利,關乎杭州、海寧的水田灌溉;明年春天以前,一定要整理好,這也得好幾萬銀子。雪翁,你倒想,我這個藩司難做不難做?有啥開源之道,真要好好向你請教。﹂

  ﹁如今只有在鹽上動腦筋。﹂胡雪巖答說,﹁倘能照我的辦法,可以救得一時之急,一年半載,福建軍務,告個段落;浙江不必再負擔協餉,那時候就輕鬆了。﹂

  ﹁我也是這麼想,不過,鹽法我不大懂;大帥倒是內行。﹂﹁左大人是內行?﹂胡雪巖很驚異地問。

  ﹁這也無足為怪的。雪翁,你莫非不知道?大帥是陶文毅公的兒女親家。﹂

  ﹁啊!啊!原來如此!﹂

  胡雪巖恍然大悟,左宗棠對鹽法內行,淵源有自。在他廿六歲時,兩江總督陶澍在江西閱兵事畢,請假順道回湖南安化原籍掃墓,經過醴陵,縣官照例﹁辦差﹂,佈置公館時,請主講醴陵淥江書院的左宗棠,做了一副對聯,陶澍一見,激賞不已;問知縣官,出自左宗棠的手筆,當時便請來相見。

  ※※※

  果然,一談到浙江的鹽務,左宗棠立即表示,在他交卸浙江巡撫兼職以前,有幾件必辦的事,其中之一是就是整頓浙江鹽務,改引行票,打算從同冶四年正月起,先試辦一年。﹁我的辦法,一共四款:第一是緝私;第二是革浮費;第三是減價;第四是清查煎鹽的灶戶。至於鹽課收入,全數提為軍餉;除去開銷每個月至少有十萬銀子,夠我一半的數目了。﹂

  這就是說,左宗棠援閩之師,每個月要浙江負擔二十萬兩的餉銀。與蔣益澧的話,完全相符。胡雪巖很沉著,暫且放在心;先談鹽務。

  ﹁大人這四款辦法,後面三條是辦得到的;就是緝私有些難處。浙鹽行銷松江;松江是江蘇地面,鞭長莫及。這一層可曾想過?﹂

  ﹁當然想過。﹂左宗棠答道,﹁我正要跟你商量,你不是跟我提過,有個松江漕幫的首腦,人很誠樸能幹嗎?他肯不肯幫幫浙江的忙?﹂

  ﹁此人姓尤,只要大人吩咐,他一定樂予效勞。﹂胡雪巖問道:﹁就不知道這個忙怎麼幫法?﹂

  ﹁自然是帶隊伍緝私。﹂

  胡雪巖是明知故問;等左宗棠有了答覆,因話答話,故意搖搖頭說:﹁這怕辦不到。他本人是個﹃運子﹄,不是官兒的身分;說到規矩,見了把總都要尊稱一聲﹃總爺﹄。大人請想,他怎麼帶隊伍?就算他肯幫,分撥過示的官兵,也不服他的指揮。﹂

  ﹁這話倒也是。﹂左宗棠躊躇了,﹁不過,若非帶隊伍緝私,又有什麼可以借重他之處?﹂

  ﹁漕幫的底蘊,大人向來深知。尤某的手下,都聽他一句話:如果有個名義,對松江一帶的緝私,成效是一定有的。﹂﹁喔,我明白了。﹂左宗棠想了一會說:﹁這樣辦也沒有什麼不可以;讓尤某自己去招人,當然也不能太多,招個兩三百人,保尤某一個官職,讓他管帶。這件事,我交代鹽運使去辦;尤某那裡,請你去接頭。至於餉銀公費,一概照我營裡的規矩,由鹽務經費裡面開支。﹂

  胡雪巖很高興;這不但為尤五找到了一條生路,而且於公事亦有裨益,所以欣然應諾。然後談到蔣益澧所託之事;亦就是浙江按月協解福建餉銀的數目。

  ﹁從前浙江靠福建協餉,前後用過三百萬之多;如今浙師援閩,餉銀自然應該由浙江接濟。大人是怎麼個主意,請交代下來,好趁早籌劃。﹂

  ﹁我已經跟薌泉談妥當了,浙江每個月接濟我二十萬。﹂﹁二十萬不多,只是浙江的元氣喪得太厲害!﹂胡雪巖故意沉吟了一會;然後突如其來地問說:﹁大人是不是打算到了福建,要奏調蔣楊兩位去幫忙?﹂

  這話問得左宗棠莫名其妙,立即答說:﹁我並沒有這樣的打算。而且蔣楊兩位,也巴結到監司大員了,一則福建無可位置;二則,朝廷也未見得會准。再說,我又何苦為馬穀山舖路,騰出這麼兩個緊要缺分,好方便他援引私人?﹂

  這番回答,原在胡雪巖意料之中;尤其是最後一點,更有關係||蔣益澧留任浙江藩司;並保楊昌為浙江阜司,原是左宗棠所下的一著﹁行手棋﹂,用來箝制馬新貽,保護他在浙江的餉源,豈肯自我退讓?而胡雪巖所以明知故問,亦正是因話答話,好引入正題的一種手法。

  ﹁這就是了!但願蔣楊二分,安於其位;就等於大人仍舊兼攝浙江撫篆一樣。不過,大人,我有句話,只怕忠言逆耳。﹂

  ﹁不要緊,你我無話不可談。而況你必是為我打算的好話。﹂

  ﹁是,我是替大人打算;細水長流,穩紮穩打。﹂胡雪巖很從容地答說:﹁浙江的收入不但有限,而且沒有確數可以預估。地丁錢糧,已經奉旨豁免;鹽課收入,決要明年春末夏初,才有起色;米捐要看鄰省肯不肯幫忙?靠得住的,只有釐金;市面越來越興旺,收數自然越來越多,但也要看經手人的操守。至於支出,第一是善後;第二是海塘,都要大把花銀子。大小衙門,文武官員的經費俸祿,更不能不籌;地方上總還要養些兵。大人倒想一想看,倘或每個月先湊二十萬銀子解糧台;藩庫一清如洗,什麼事都動不了,蔣薌泉這個藩司,怎麼還當得下去?﹂

  ﹁這,﹂左宗棠呆了半晌,方始說下去:﹁這也不致於如你所說的那樣子艱窘吧?﹂

  ﹁當然。我是說得過分了一點。不過,大人,請你也要替馬中丞想一想;人家剛剛巴結到方面大員,自然也想做番事業。如果處處捉襟見肘,動彈不得;那時候怎麼辦?只有逼蔣薌泉;逼蔣薌泉就是逼大人。﹂胡雪巖停了一下又說:﹁從前江西沈中丞是曾中堂一手提拔的;本省的釐金說截留就截留,朝廷也不曾責備他耽誤了曾家弟兄的﹃東征﹄。馬中丞為人雖不如沈中丞那樣子剛烈,然而也不是肯得過且過的人。﹂

  提到沈葆楨與曾國藩交惡的往事,左宗棠不能不起警惕之心。他是最講究利害關係;冷靜思量,馬新貽的腳步站得很穩;亦無弱點可攻,果然為此有所爭執,自己不見得能佔上風。而且一鬧開來,蔣益澧首當其衝;他一調離了浙江,每月又何有二十萬銀子可得?

  轉念以此,便心平氣和地問道:﹁那末,雪巖,你說呢?我該怎麼辦?﹂

  胡雪巖率直答道:﹁只有減個數目。﹂

  ﹁減多少呢?﹂左宗棠問。

  ﹁這我就不敢說了。﹂左宗棠答道,﹁惟有請大人交代下去,官兵弟兄先委屈些,只要局面一好轉,必然補報。﹂﹁好!﹂左宗棠點點頭,﹁我也不忍太累浙江;就照你的意思,讓糧台重新核算,減到減無可減為止。不過,雪巖,我的處境你是知道的,一直孤立無援;總要打開一條出路才好。﹂﹁是!﹂胡雪巖毫無表情地應聲。

  ﹁你要大大地幫我的忙!﹂左宗棠問道,﹁你看,我的出路該怎麼打?﹂

  ﹁大人不是已有成算了嗎?﹂

  那是指謀取廣東而言。左宗棠微微皺著眉說:﹁驅郭不難;難在孰可取代?薌泉的資望,當方面之任,總嫌不足。萬一碰個釘子,我以後就難說話了。這一層關係很大,沒有把握以前,我不便貿然動手。然而,這話又不能向薌泉透露。﹂

  胡雪巖很用心地聽著;細細體會,辯出味外之味,蔣益澧如果想當廣東巡撫,得另外去找一份助力。這也就是說,只要朝中有奧援,保證左宗棠將來舉薦時不會駁回;他是樂於出奏的。

  想到這裡,便又自問:是不是該幫幫蔣益澧的忙?這個忙幫得上幫不上?前者無須多作考慮;能讓蔣益澧調升廣東巡撫,於公於私都大有好處。至於幫得上忙、幫不上忙?此時言之過早;反正事在人為,只要盡力,就有希望。想停當隨即說道:﹁大人是朝廷柱石,聖眷一直優隆。我在上海聽京裡的人說起,恭王很看重大人;醇王尤其佩服。想當初,曾中堂可以保他督辦軍務有關省份的巡撫;如今大人又為什麼不可以?至於說到薌泉的資望,由浙藩升粵撫,亦不算躐等;馬中丞不就是個現成的例子?當然,廣東因為粵海關的收入與內務府很有關係,情形與他省不同;但是,只要京裡有人照應,亦不是沒有希望的事。﹂

  ﹁就是這話囉,要京裡有人照應!薌泉在這一層上頭,比較吃虧。﹂

  ﹁就眼前燒起冷灶來,也還不晚。﹂

  左宗棠深看了他一眼;沉吟又沉吟,終於說了一句:﹁你不妨與薌泉談談!﹂

  ﹁是!﹂

  ﹁他的事要靠你。﹂左宗棠又說,﹁我更少你不得。你在我這裡,既不帶兵,又不管糧台;可是比帶兵管糧台更要緊。雪巖,等我一走,你也要趕緊動身,長駐上海;糧台接濟不上,要餉要糧要軍裝,我就只靠你一個人了!﹂

  這份責任太重,胡雪巖頓感雙肩吃力;可是說什麼也不能有所猶豫,便硬著頭皮答一聲:﹁是!大人請放心!﹂﹁有你這句話,我真的可以放心了。﹂左宗棠舒了口氣;然後問道:﹁你有什麼事,要我替你辦的?我預備月底動身;還有半個月的功夫。有話你趁早說。﹂

  胡雪巖早就想過了,左宗棠一走,雖是蔣益澧護理巡撫的大印,有事仍舊可以商量得通;然而究竟不如託左宗棠來得簡捷有力。這半年的相處,自己從無一事求他;如今卻不能再錯過機會了。更何況是他先開口相問;倘再不言,反顯得矯飾虛偽,未免太不聰明。

  有此瞭解,便決定﹁暢所欲言﹂;先使個以退為進的手法,﹁想求大人的事情很多,﹂他說,﹁又怕大人厭煩,不敢多說。﹂﹁不要緊,不要緊!﹂左宗棠連連擺手,﹁一向都是我託你,欠你的情很多;你儘管說。﹂

  ﹁是!﹂胡雪巖說:﹁第一件,從前的王中丞,死得太慘。當時蒙大人主持公道,查明經過,查明參奏。不過這一案還沒有了,想請大人始終成全。﹂

  ﹁喔,﹂左宗棠有些茫然;因為事隔兩年有餘,記憶不清,只好問說:﹁這一案怎麼沒有了?﹂

  ﹁就是同治元年四月裡,大人所奏的﹃訊明王履謙貽誤情形﹄那一案||﹂

  ﹁啊,﹂左宗棠被提醒了,﹁你等一下。﹂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9:01

 他掀開馬褂,從腰帶上去取鑰匙||鑰匙表示權威,大而至於﹁神機營﹂、﹁內務府﹂,被指定為﹁蒙明﹂,即表示賦予首腦之任;小而至於一家大戶人家的管家||或者像紅樓夢中的王熙鳳,都以掌管鑰匙為實權在握的鮮明表示。只是鑰匙甚小,不足以顯示其權威的地位,所以多加上些附麗之物;通常都是﹁以多取勝﹂,弄些根本無用的鑰匙拴在一起;甚至弄個大鐵環串連,拎在手裡﹁鏘朗鏘朗﹂地響,彷彿﹁牢頭禁子﹂的用心,只要拎著那串鑰匙一抖動,就足以懾服群囚。

  可是,真正能見鑰匙之重的,卻往往只有一枚,左宗棠亦是如此,他只有一枚鑰匙,用根絲繩子穿起,掛在腰帶上;此時往外一拉,以身相就,湊近一個書箱,打開來取出一大疊紅簿冊;胡雪巖遙遙望去,只見上面寫著四個大字:﹁奏稿留底﹂。

  檢到同治元年四月的那一本,左宗棠戴上墨晶老花眼鏡細看了一遍,方始發問:﹁雪巖,你說此案未了;未了的是什麼?﹂

  ﹁請大人再檢當時的批回;就知道了。﹂

  批回一時無從檢取,左宗棠答說:﹁想來你總清楚,說給我聽吧!﹂

  ﹁是!﹂胡雪巖倒有些為難了。

  因為當王有齡苦守杭州時,主要的餉源是在紹興;而在籍團練大臣王履謙,卻不甚合作。同時紹興有些擅於刀筆的劣紳,包圍王履謙,視王有齡以一省大吏徵餉為不恤民困,勒索自肥,無形中官民之間竟成了敵對的局面。

  因此,紹興府知府廖宗元的處境極其困難;當長毛由蕭山往紹興進攻時,官軍的炮船與團練竟發生了衝突。兵力懸殊,寡不敵眾,廖宗元的親兵被殺了十二個;廖宗元本人亦被打破了頭。這本來是應該由王履謙去彈壓排解的,而居然袖手旁觀。不久,紹興淪陷;廖宗元殉難;而王履謙則先期逃到寧波,出海避難在福建。紹興不該失而失,以及王履謙的處處掣肘,不顧大局,使王有齡深惡痛絕,在危城中寄出來的血書,表示﹁死不瞑目﹂。胡雪巖亦就因為如此,耿耿於懷,一直想為王有齡報仇雪恨。

  當然,就是胡雪巖不作此想,朝廷亦會追究杭州淪陷的責任,不容王履謙逍遙法外。第二年||同治元年春天,閩浙總督慶瑞奉旨逮捕王履謙,解送衢州的新任浙江巡撫左宗棠審問,復奏定擬了充軍新疆的罪名。朝旨准如所請,算是為王有齡出了一口氣。

  可是這一案中,首惡是紹興的富紳張存浩,誣賴廖宗元所帶的炮船通賊,以及殺親兵、打知府,都是他帶的頭。左宗棠在復奏中說,﹁張存浩等因廖宗元催捐嚴緊,挾忿懷私,膽敢做出那些不法之事,罪不容赦。應俟收復紹興府後,嚴拿到案,盡法懲處。﹂

  如今不但紹興早已光復,而且全浙亦已肅清。可是嚴拿張存浩到案一節,卻無下文。胡雪巖所說的﹁這一案未了﹂,即是指此而言。

  而此刻他的為難,卻是一念不忍。論到亂世中人與人的關係,誰負了誰,誰怎麼虧欠誰?本就是難說的一件事。事隔數年,而彼此又都是大劫餘生;似乎應該心平氣和,看開一步了。

  他這臨時改變的心意,左宗棠當然不會猜得到;便催問著說:﹁既然你我的事很多,就一件一件快說吧!不要耽誤功夫。﹂

  這一下他不能不說實話了。口中談著,心中又湧現了新的主意;所以在談完原來的想法以後,接著又說:﹁張存浩雖可以請大人寬恩饒他,可也不能太便宜他。我在想,他也應該將功贖罪;罰他為地方上做些公益。大人看,是不是可行?﹂

  ﹁當然可行。﹂左宗棠問道:﹁此人家道如何?﹂﹁從前是富紳;現在的情況,聽說也不壞。﹂

  ﹁那好!我來告訴薌泉,轉知紹興府,傳他到案;責令他量力捐款,為地方上做件功德之事。﹂

  ﹁能這樣,於公於私都過得去了。至於兩次殉難的忠臣義士,善後局採訪事跡,陸續稟報;亦要請大人早日出奏,安慰死者。﹂

  ﹁當然。這件事我在動身以前,亦是要做好的。﹂左宗棠又說:﹁你再講第二件。﹂

  第二件是公私牽連,彼此有關的大事,胡雪巖從馬新貽的新命下達,浙江政局開始變動之初,就希望不再代理藩庫;無奈蔣益澧不肯放他,略一提到,便連連拱手,要求﹁繼續幫忙﹂。胡雪巖最重情面,不能不勉為其難。

  ﹁如今不同了。﹂胡雪巖談過前半段的衷曲,接著又說:﹁大人命我長駐上海,要糧要餉要軍械,緩急之際,惟我是問;這個責任太重,沒有餘力再為浙江藩庫效勞了。﹂所謂﹁效勞﹂,就是青黃不接之際,得要設法墊款。左宗棠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卻有不同的看法,﹁雪巖,浙江藩庫每個月要撥我十四萬協餉,由你的錢莊轉匯糧台。照這樣子,你代理浙江藩庫,等於左手交付右手,並不費事;何必堅拒呢?﹂他停了一下又說,﹁依我看,你代理浙江藩庫,對我有利無害;有款子收入,隨時可以撥解。如果前方有急用,你調度也方便。﹂

  ﹁不!﹂胡雪巖說,﹁第一,我既蒙大人奏調,歸福建任用,就不便再代理浙江的藩庫;其次,惟其管了大人這方面的供應,我要跟浙江劃分得清清楚楚。萬一將來有人說閒話,也不致於牽涉到大人的名譽。﹂

  ﹁承情之至!你真是處處為我打算。既然你一定堅持,我關照薌泉就是。﹂

  得此一諾,胡雪巖如釋重負。因為整個情況,只有他看得最清楚;援閩之師的協餉雖已減去六萬,對浙江來說,仍然極重的負擔。新任巡撫蒞任後,自必有一番新猷展佈,縱橫有百廢待舉,光是整修海塘,便須一筆極大的經費。眼前霜降已過,河工是﹁報安瀾﹂的時候;一開了年,可就要立刻動手了!不然從﹁桃花汛﹂開始,春夏之交,洪水大漲,可能招致巨禍。那時藩庫,豈是容易代理的?

  當然,海塘經費他可以表示無力代墊;但如馬新貽說一句:﹁那末福建的協餉請胡道台的錢莊墊一墊﹂;不論於公於私,他總是義不容辭的吧?事實確是如此,而且即使不代理浙江藩庫,他亦仍得為左宗棠墊款。只是同為一墊,說法不同。

  在浙江來說,既是代理藩庫,理當設法代墊;在左宗棠來說,胡雪巖是為浙江墊款,他不必見情。這一來落得兩頭不討好。倘或浙江解不出協餉,跟他情商代墊,那是私人急公好義;馬新貽會感激,左宗棠亦會說他夠朋友。而最要緊的是,浙江藩庫向他的錢莊借款,有擔保、有利息,不會擔什麼風險。

  ﹁還有什麼事?你索性此刻都說了吧?﹂

  ﹁不敢再麻煩大人了。﹂胡雪巖笑嘻嘻地說,﹁其餘都是些小事,我自己料理得下來。﹂

  話雖如此,胡雪巖經管的公事太多;自己的生意,除錢莊以外,還有絲茶;加上受人之託,有許多閒事不能不管。如今政局變動,又受左宗棠的重托,要長駐上海;在浙江的公私事務,必得趁左宗棠離浙,馬新貽未到任這段期間內,作個妥善的安排。因而忙得飲食不時,起居失常,恨不得多生一張口,多長一雙手,才能應付得下來。

  在這百忙裡,左宗棠還是時常約見,有一天甚至來封親筆信,約他第二天上午逛西湖;這下,胡雪巖可真有些啼笑皆非了!但亦不能不踐約;只好通宵不睡,將積壓已久,不能不辦理,原來預定在第二天上午必須了結的幾件緊要事務,提前處理。到曙色將透之時,和衣打個盹;睡不多久,一驚而醒,但見是個紅日滿窗的好天氣,急急漱洗更衣,坐上轎子飛快地直奔西湖,來赴左宗棠的約會。

  轎子抬過殘破的﹁旗營﹂,西湖在望;胡雪巖忽然發現沿湖濱往北的行人特別多。當時喚跟班去打聽;才知道都是去看﹁西洋火輪船﹂的。

  胡雪巖恍然大悟,並非有逛西湖的閒情逸致;只是約他一齊去看小火輪試航||這件事胡雪巖當然也知道。早在夏天,就聽左宗棠告訴過他,已覓妥機匠,試造火輪。他因為太忙,不暇過問;不想三、四個月的功夫,居然有了一艘自己製造的小火輪。這是一件大事!能造小輪船、就能造大輪船;胡雪巖的思路很寬也很快,立刻便想到了中國有大輪船的許多好處。越想越深,想得出了神;直到停轎才警覺。

  下轎一看,是在西湖四大名剎之一的昭慶寺前。湖濱一座篷帳;帳外翎頂輝煌,刀光如雪;最觸目的是夾雜著幾名洋人,其中一個穿西裝;一個穿著三品武官服色,大帽子後面,還綴著一條假辮子。胡雪巖跟他們很熟,這兩個洋將都是法國人,一個叫日意格,已改武就文,被委充為寧波新關的稅務局,所以換穿便服;另一個叫德克碑,因軍功保到參將,願易服色,以示歸順,頗為左宗棠所器重。看到湖中,極粗的纜繩繫著一條小火輪,已經升火待發。胡雪巖亦隨眾參觀,正在指點講解時,左宗棠已經出帳;在文武官員肅立站班的行列中,緩緩穿過,直到湖邊站定,喊一大聲:﹁請胡大人!﹂

  胡雪巖被喚了過去,行完禮,首先道歉:﹁沒有早來伺候。﹂又笑著說:﹁曾中堂李中丞都講究洋務,講究堅甲利兵,現在都要落在大人後頭了。﹂

  這句話恭維得左宗棠心花大開,﹁我就是要他們看看!﹂他摸著花白短髭點頭,﹁所以我特意要請你來看,只有你懂得我的用意。﹂

  胡雪巖不敢再接口,因為隨口恭維,無甚關係。一往深處去談,不知道左宗棠到底有什麼主意;而且他自己對此道亦還不甚瞭解,不如暫且藏拙為妙。

  好在此刻亦不是深談的時候;主要的是要看。一聲令下,那條形式簡陋的小火輪,發出﹁卜卜卜﹂的響聲,激起船尾好大一片水花;但機器聲時斷時續,就像衰邁的老年人咳嗽那樣,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

  這時在湖邊屏息注視的官員、士兵、百姓,不下上萬之多;都為那條只響不動的小火輪捏把汗,惟恐它動不了,四名負責製造的機器匠,更是滿頭大汗,不斷地在艙中鑽進鑽出;忙了好半天,終於聽得機器聲音響亮了起來,而節奏勻淨。然後驀地往前一衝;胡雪巖情不自禁地說了句:﹁謝天謝地,動了!﹂

  動是動了,卻走不快;蹣蹣跚跚,勉強推動而已。費了有兩刻鐘的功夫,在湖面上兜了個圈子,駛回原處。承辦的一名候補知府,領著戴了紅纓帽的機器匠來交差;臉色很深沉的左宗棠,仍舊吩咐,賞機器匠每人二十兩銀子。

  大家看左宗棠不甚滿意,都覺得意興闌珊;胡雪巖也是如此。站班送走了左宗棠,急急趕回城去忙自己的公私事務。那知到得傍晚,左宗棠又派了戈什哈持著名片來請,說的是﹁大帥要等胡大人到了才開飯。﹂

  到了行轅,很意外地發現兩位客卿都在,此外就是一個姓蔡的通事。胡雪巖先見左宗棠;然後與德克碑、日意格行禮,彼此一揖,相將入席。左宗棠雖是主人,仍居首座,左右兩洋將,胡雪巖下首相陪;蔡通事就跟戈什哈一樣,只有站立在左宗棠身後的分兒了。

  ﹁辦洋務要請教洋人。﹂左宗棠對胡雪巖說:﹁我請德參將與日稅務司下船看過,說仿製的式樣,大致不差,機器能夠管用,就很難為他們。不過,要走得快,得用西洋的輪機。德參將正好有本製船的圖冊,你不妨看看。﹂

  ﹁是!﹂胡雪巖試探著問:﹁大人的意思是||?﹂﹁你先聽聽他們的說法。﹂左宗棠答非所問;然後略略回頭,囑咐蔡通事:﹁你問他們,我想造輪船機器,他們能不能代雇洋匠?﹂

  於是蔡通事用法語傳譯。德克碑與日意格立即作答,一個講過,另一個講;舌頭打捲,既快且急,顯得十分起勁。﹁回大帥的話,﹂蔡通事說道:﹁德參將與日稅務司說,不但可以代雇洋匠,而且願意代辦材料,設廠監造。如果大人有意,現在全浙軍務告竣;德參將打算退伍回國,專門為大人奔走這件事。﹂

  ﹁喔!﹂左宗棠點點頭,向胡雪巖深深看了一眼。

  胡雪巖會意,隨即向兩位洋客提出一連串的問詢;最著重的是經費。德克碑與日意格亦只知大概,並不能有問必答。不過洋人倒是守著中國﹁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古訓,決不模稜兩可地敷衍。因此以胡雪巖的頭腦,根據已知的確實數字,引伸推比,亦能獲知全盤的概算。

  這一頓飯吃到起更方散。左宗棠送走洋客,留下胡雪巖,邀到簽押房裡坐定,第一句話就說:﹁雪巖,我想自己造兵輪。﹂胡雪巖嚇一跳,﹁這談何容易?﹂他說,﹁造一個船廠,沒有五十萬銀子下不來;造一條兵輪總也得二三十萬銀子||也不能為造一條兵輪設個船廠;不說多,算造十條,就是兩三百萬。閩浙兩省,加上兩江,也未見得有這個力量。﹂﹁不錯!不過,你不要急;等我說完,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但辦得通,而且非如此打算不可。雪巖,﹂左宗棠顧盼自喜地說,﹁李少荃的學問,是從閱歷中來的,不過這幾年的事;他點翰林,不過靠一部詩經熟。我做學問的時候,只怕他文章還沒有完篇。說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我從道光十九年起,就下過功夫||。﹂

  這年林則徐在廣東查毀鴉片,英國軍艦犯境,爆發了鴉片戰爭;也就是這一年,陶澍病歿在兩江總督任上,左宗棠遷居陶家,代為照料一切,得能遍讀印心石屋的遺書,凡唐宋以來,史傳、別錄、小說;以及入清以後的誌乘、載記、官私文書凡是有關海國故事的,無不涉獵。所以談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他不算全然外行。

  ﹁如今洋人的火輪兵船,於古無徵;不過舉一反三,道理是一樣的。海船不可行於江河,不然必致擱淺。可笑的是,袞袞諸公,連這點淺近的道理都不懂,以致為洋人玩弄於股掌之上!說起來,李少荃的洋務,懂得實在也有限。﹂

  這番話在胡雪巖聽來,沒頭沒腦,無從捉摸;他跟左宗棠的關係,已到熟不拘禮的程度,當即老實問道:﹁大人指的是哪件事?﹂

  ﹁不就是咸豐末年跟英國買兵輪那件事嗎?﹂

  ﹁喔,我想起來了,是有那麼一回事。當時杭州被圍;後來杭州失守,我在寧波生一場大病,一切都隔膜了;只知有這樣一件事,對來龍去脈,完全不清楚。﹂

  ﹁我很清楚。這重公案的始末經過,我細看過全部奏折,可以約略跟你說個大概。是英國人李泰國與赫德搗鬼,英國代辦中號火輪三隻,小號火輪四隻,船價講定六十萬銀子,李泰國擅作主張,一加再加,加到一百零七萬銀子。至於火輪到後,輪上官兵薪餉、煤炭雜用,每個月要用十萬銀子。這還不算,火輪上的官兵,都要由英國人管帶||。﹂

  ﹁我打句岔,﹂胡雪巖截斷了話問:﹁這為了什麼?﹂﹁喏,你看看這個就知道了。﹂

  左宗棠真是有心人,已將前幾年購買英國兵輪的有關上諭與奏折,抄輯成冊;這時隨手翻開一篇,遞給胡雪巖,讓他自己去細看。

  這一篇抄的是同治二年五月間,總理各國事務大臣恭親王,及文祥等入會銜的奏折,一開頭就說:竊臣等前以賊氛不清,力求制勝之方,因擬購買外洋炮船,以為剿賊之資,於咸豐十一年五月間專折奏明,奏上諭:﹁東南賊勢蔓延,果能購買外洋炮船,剿賦必可得力,實於大局有益。﹂等因,欽此;遵即咨行各該督撫。

  旋據兩江督巨曾國藩復奏,﹁購買外洋船炮為今日救時第一要務。﹂

  讀到這裡,就不必再往下看了。胡雪巖說道:﹁如用於剿賊,只須能航行長江的小炮艇;何致於要花到一百萬銀子?﹂﹁就是這話囉!袞袞諸公目貴目貴不明,於此可見。你看看這一篇!﹂

  左宗棠指給胡雪巖看的是,同治二年八月下旬曾國荃的一道奏折,說的是:

  查前後廷旨購辦輪船七號,不惜巨資,幸而有成,聞皆將到海口矣!惟近見總理衙門與洋人李泰國商定往復;除輪船實價百萬之外,所用西人兵士每月口糧七萬餘兩,每年大率不下百萬兩,俱於海關支扣。竊計國家帑藏空虛,倏而歲增巨款,度支將益不給。

  當始議購買之時,原以用中國人力,可以指揮自如,且其時長江梗塞,正欲借此巨器,以平巨寇。自今夏攻克九水伏州,仰仗皇上威福,江路已通,江邊之城,僅金陵省會,尚未恢復;然長江水師,帆檣如林,與陸軍通力合作,一經合圍,定可剋期掃蕩。

  巨竅見輪船經過長江,每遇沙渚回互,或趨避不汲,時有膠淺之虞。蓋江路狹窄,非若大海之得以施展如意。

  譬猶健兒持長矛於短巷之中,左右前後,必多窒礙,其勢之使然也。平時一線直行,猶且如此;臨陣之際,何能盤旋往復,盡其所長?是大江之用輪船,非特勢力少遜,究亦有術窮之時,今會其入江,實有不借彼戰攻之力;若頓諸海口,則又安閒無所事事。

  看到這裡,亦可以掩卷了。購造大輪船,非是為了剿匪;當曾國荃上此奏折時,金陵將次合圍;蘇州亦正由李鴻章猛攻之中,大功之成,已有把握,曾國荃自然不想有人來分他的功。而況他所作的譬喻,如﹁健兒持長矛於短之中,左右前後,必多窒礙﹂,衡諸海輪和示範的實況亦甚貼切。朝廷正以李泰國狡詐,難以與謀;得此一奏,當然會毅然決然地,打消此議。

  ﹁然而,今昔異勢,﹂左宗棠說:﹁福建沿海,非兵輪不足固疆圉、禦外敵。雪巖,你以為如何?﹂

  ﹁是!大人見得遠。﹂胡雪巖答說,﹁督撫擔當方面軍務;如今內亂將平,外患不可不防。倘或外人由閩浙海面進犯,守土之責,全在大人。如果不作遠圖;雖不致於鬧出葉大人在廣東的那種笑話來,可也傷了大人的英名。﹂

  所謂﹁葉大人﹂是指﹁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客死在印度的兩廣總督葉名琛。拿他作比,稍覺不倫;但就事論事,卻是前車可鑒。左宗棠很起勁地說:﹁你說得一點不錯!益見得我責無旁貸,雪巖,我決計要辦船廠。﹂﹁只要經費有著,當然應該辦。﹂

  ﹁經費不必愁。當然購船,是由各海關分攤;如今當然仍照舊章。不過,閩浙兩海關,格外要出力。﹂

  ﹁那是一定的。不過||。﹂胡雪巖沉吟著不再說下去了。

  左宗棠知道,遇到這種情形,便是胡雪巖深感為難,不便明說的表示;可是他也知道,到頭來,難題在胡雪巖也一定會解消。最要緊的是,讓他無所顧忌,暢所欲言。因此,他了以閒豫的神態,﹁不必急,我們慢慢談。事情是勢在必行,時間卻可不限。﹂他神秘地一笑到,﹁等我這趟出兵以後,局面就完全掌握在我手裡了;要緊要慢,收發由心。﹂

  這最後兩句話,頗為費解;就連胡雪巖這樣機警的人,也不能不觀色察言,細細去咀嚼其中的意味。

  看到左宗棠那種成竹在胸,而又詭譎莫測的神態,胡雪巖陡然意會;所謂﹁要緊要慢、收發由心﹂,是指入閩剿匪的軍務而言。換句話說,殘餘的長毛,他不但自信,必可肅清;並且肅清的日子,是遠是近,亦有充分的把握,要遠就遠,要近就近。

  這遠近之間,完全要看他是怎麼樣一個打算?勤勞王事,急於立功,自是窮追猛打,剋日可以肅清;倘或殘餘的長毛有可以利用之處,譬如借口匪勢猖獗,要餉要兵,那就必然﹁養寇自重﹂了。

  想到這裡,就得先瞭解左宗棠的打算;﹁大人,﹂他問,﹁預備在福建做幾年?﹂

  ﹁問得好!﹂左宗棠有莫逆於心之樂;然後反問一句:﹁你看我應該在福建做幾年?﹂

  ﹁如果大人決心辦船廠,當然要多做幾年。﹂

  ﹁我也是這麼想。﹂

  ﹁做法呢?﹂胡雪巖問,﹁總不能一直打長毛吧?﹂﹁當然,當然!釜底遊魂,不堪一擊;遷延日久,損我的威名。不過,也不必馬到成功。﹂說到這裡,左宗棠拈髭沉思;臉上的笑容盡斂,好久才點點頭說:﹁你知道的,廣東這個地盤非拿過來不可;兵事久短,只看我那位親家是不是見機?他肯急流勇退,我樂得早日克敵致果;不然就得多費些餉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懂!﹂胡雪巖說,﹁我就是要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才可以為大人打算。﹂

  ﹁那末,如今你是明白了?﹂

  這是提醒胡雪巖該作打算了。他精神抖擻地答說:﹁只要廣東能聽大人的話,事情就好辦了。我在想,將來大人出奏,請辦船廠,像這樣的大事,朝廷一定寄諭沿海各省督撫,各抒所見。福建、浙江不用說;如果廣東奏覆,力贊其成。大人的聲勢就可觀了。﹂

  ﹁正是!我必得拿廣東拉到手,就是這個道理。南洋沿海有三省站在我這面;兩江何敢跟我為難?﹂

  ﹁兩江亦不敢公開為難;必是在分攤經費上頭做文章。說到辦船廠的經費,由海關洋稅項下抽撥,是天經地義的事。北洋的津海關,暫且不提;南洋的海關,包括廣東在內,一共五大關:上海的江海關;廣州的粵海關;福建的閩海關跟廈門關;我們浙江的寧波關。將來分攤經費,閩、廈兩關以外,粵海關肯支持,就是五關佔其三;浙江歸大人管轄,馬中丞亦不能不賣這個面子。這一來,兩江方面莫非好說江海關一毛不拔?﹂

  ﹁對了!你的打算合情合理;其間舉足重輕的關鍵,就在廣東。雪巖,我想這樣,你把我這個抄本帶回去,參照當年購船成例,好好斟酌,寫個詳細節略來;至於什麼時候出奏,要等時機。照我想,總要廣東有了著落,才能出奏。﹂﹁是的。我也是這麼想。﹂胡雪巖說,﹁好在時間從容得很,一方面我先跟德克碑他們商量;一方面大致算一算經費的來源。至於籌備這件大事,先要用些款子,歸我想辦法來墊。﹂﹁好極!就這麼辦。不過,雪巖,江海關是精華所在;總不能讓李少荃一直把持在那裡!你好好想個法子,多挖他一點出來!﹂

  ﹁法子有。不過,﹂胡雪巖搖搖頭,﹁最好不用那個法子!﹂﹁為什麼?﹂

  ﹁用那個法子要挨罵。﹂

  ﹁這你先不必管。請說,是何法子?﹂

  ﹁可以跟洋人借債。﹂胡雪巖說,﹁借債要擔保。江海關如說目前無款可撥,那末總有可撥的時候。我們就指著江海關某年某年收入的多少成數,作為還洋債的款,這就是擔保。不過,天朝大國,向洋人借債;一定有人不以為然。那批都老爺群起而攻,可是件吃不消的事。﹂

  這番話說得左宗棠發楞;接著站起身來踱了好一回方步;最後拿起已交在胡雪巖手裡的﹁抄本﹂,翻到一頁,指著說道:﹁你看看這一段!﹂

  指的是恭親王所上奏折中的一段,據李泰國向恭王面稱:﹁中國如欲用銀,伊能代向外國商人借銀一千萬兩,分年帶利歸還。﹂可是恭王又下結論:﹁其請借銀一千萬兩之說,中國亦斷無此辦法。﹂

  ﹁大人請看,﹂胡雪巖指著那句話說:﹁朝中決不准借洋債。﹂

  ﹁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說到這裡,左宗棠突然將話鋒扯了開去,﹁雪巖,你要記住一件事;辦大事最要緊的是拿主意!主意一拿定,要說出個道理來並不難;拿恭王的這個奏折來說,當時因為中國買船,而事事要聽洋人的主張,朝中頗有人不以為然;恭王已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所以才說中國斷無借洋債的辦法。倘或當時軍務並無把握,非借重洋人的堅甲利炮不可;那時就另有一套話說了;第一、洋人願意借債給中國,是仰慕天朝,自願助順;第二、洋人放債不怕放倒,正表示信賴中國,一定可以肅清洪楊,光復東南財賦之區,將來有力量還債。你想想,那是多好聽的話,朝廷豈有不欣然許諾之理?﹂

  這幾句話,對胡雪巖來說,就是﹁學問﹂;心誠悅服地表示受教。而左宗棠亦就越談越起勁了。

  ﹁我再你講講辦大事的秘訣。有句成語,叫做﹃與其待時,不如乘勢﹄;許多看起來難辦的大事,居然順順利利地辦成了,就因為懂得乘勢的緣故。何謂勢?雪巖,我倒考考你;你說與我聽聽,何謂勢?﹂

  ﹁這可是考倒我了。﹂胡雪巖笑道:﹁還是請大人教導吧!﹂

  ﹁有些事,我要跟你請教;有些事我倒是當仁不讓,可以教教你。談到勢,要看人、看事、還要看時。人這勢者,勢力;也就是小人勢利之勢。當初我幾乎遭不測之禍,就因為湖廣總督的官文的勢力,比湖南巡撫路秉章來得大,朝中自然聽他的。他要參我,容易得很。﹂

  ﹁是的。同樣一件事,原是要看什麼人說。﹂

  ﹁也要看說的是什麼事?﹂左宗棠接口,﹁以當今大事來說,軍務重於一切;而軍務所急,肅清長毛餘孽,又是首要,所以我為別的事說話,不一定有力量,要談入閩剿匪,就一定會聽我的。你信不信?﹂

  ﹁怎麼不信?信,信!﹂

  ﹁我想你一定信得過。以我現在的身分,說話是夠力量了;論事則還要看是什麼事?在什麼時候開口?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言聽計從。說遲了自誤;說早了無用。﹂左宗棠笑道:﹁譬如攆我那位親家,現在就還不到時候。﹂

  ﹁是的。﹂胡雪巖脫口答道,﹁要打到福建、廣東交界的地方,才是時候。﹂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9:01

左宗棠大笑,笑完了正色說道:﹁辦船廠一事,要等軍務告竣,籌議海防,那才是一件事。但也要看時機。不過,我們必得自己有預備,才不會坐失時機。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胡雪巖不但懂他的意思,而且心領神會,比左宗棠想得更深更遠。結合大局,左宗棠的勳名前程,和他自己的事業與利益,瞭解了一件事:左宗棠非漂漂亮亮地打勝仗不可!這是一個沒有東西可以代替的關鍵。

  由於這個瞭解,他決定了為左宗棠辦事的優先順序;不過,這當然先要徵得同意,因而這樣說道:﹁大人的雄心壯志,我都能體會得到;到什麼時候該辦什麼事,我亦大致有數,事先會得預備。如今我要請問大人的是,這趟帶兵剿匪,最著重的是什麼?﹂

  這句話將左宗棠問住了;想了一會答道:﹁自然是餉!﹂﹁餉我可以想法子墊。不過,並不是非我不可;各處協餉,能夠源源報解,何必我來墊借,多吃利息?﹂

  ﹁啊,我懂你的話了。﹂左宗棠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兵堅而器不利,則能守而不能攻。我要西洋精良兵器,多多益善;雪巖,這非你不可!﹂

  ﹁是!愚見正是如此。﹂胡雪巖欣慰地答說:﹁我替大人辦事,第一是採辦西洋兵器,不必大人囑咐,我自會留意。至於炮彈子藥,更不在話下;決不讓前方短缺。第二是餉,份內該撥的數目,不管浙江藩庫遲撥早撥,我總替大人預備好。至於額外用款,數目不大,當然隨時都有;如果數目太大,最好請大人預先囑咐一聲,免得措手不及。此外辦造廠之類,凡是大人交代過的,我都會一樣一樣辦到;請大人不必費心,不必催,我總不誤時機就是。﹂

  ﹁好極了!﹂左宗棠愉悅異常,﹁漢高成功,功在蕭何。我們就這樣說了;你儘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我擔待。﹂ 第十章


  左宗棠在同治三年十月底,交卸了兼署浙江巡撫的職司;在杭州全城文武官員,嗚炮恭送之下,啟程入閩督師。

  在此以前,援閩之師分三路出發。西路以幫辦福建軍務浙江按察使劉典所部新軍八千人為主力;會同記名按察使王德榜的兩千五百人,由江西建昌入汀州;中路記名提督黃少春,副將劉明燈兩部共四千六百人,由浙江衢州,經福建浦城、建寧入延平;東路由署理浙江提督高連升會同候補知府魏光邴,領兵四千五百人,過錢塘江由寧波乘輪船,循海道至福州登陸。

  這三路軍隊的目標都是閩南||李世賢踞廈門之西的漳州;丁太洋在福建、廣東、江西三省交界的武平;而汪海洋則在閩南的東西之間流竄。左宗棠的打算是,決不能讓他們出海;由北、西、東三面收緊,壓迫敵人南竄。福建之南就是廣東。兩廣總督毛鴻賓與廣東巡撫郭嵩燾,見此光景,心知不妙。左宗棠如果驅賊入粵,則援閩之師,隨賊而至,會形成長毛與﹁友軍﹂交困的窘境,所以非常著急。

  可是由兩員副將方耀、卓興所率領的粵軍,不過八千之眾;福建延建邵道康國器,雖是廣東人,新統一軍,亦多粵籍,卻不能算粵軍,因為是左宗棠的部下,並不聽命於廣東大吏。毛鴻賓與郭嵩燾迫不得已,一面派方耀、卓興入閩會剿,明阻長毛,暗擋左宗棠;一面打算奏請起用守鎮江的名將馮子材督辦東江軍務,自求振作。

  當援閩之師未到以前,福建陸路提督林文察已與李世賢接過仗。林文察是台灣彰化人,咸豐八年以助餉剿淡水的土匪,授職游擊,做了武官;他所統率的台勇擅用火器,剽悍善戰,助林文察當到總兵,獲得﹁巴圖魯﹂的名號。王有齡被困杭州時,曾奉命援浙,而阻於衡州;以後歸左宗棠節制,很立了些戰功,補實為福建福寧鎮總兵,不久擢升為福建陸路提督,隨即提兵回台,在他家鄉平亂。

  亂黨的首領,是原籍漳州龍溪的戴潮春;他是中國歷史上陰魂不散的老牌亂黨白蓮教的餘孽。在彰化名義上辦團練,實際上與長毛是勾通的。

  咸同之交,浙江淪陷,在福建的官軍,多調閩北浙南;戴潮春認為是起事的好機會,三月間由其黨羽林戇晟在大墩起事,五天以後,佔領彰化,台灣兵備道孔昭慈被殺。戴潮春自稱﹁東王﹂;﹁南王﹂是林戇晟;此外還有﹁西王﹂與﹁北王﹂。下面的官職有﹁大國師﹂、﹁左右丞相﹂、﹁六部尚書﹂等等。

  這個略仿太平天國建制,沐猴而冠,彷彿戲台出將入相的場面,由於東南戰局正在緊要關頭,朝廷只應糧道丁日健的力請,派了六百人去攻剿;因而得以維持一時。及至同治二年秋天,左宗棠收復浙江,已有把握,才派林文察回台,號召舊部;福建巡撫徐宗干,亦派久官台灣的丁日健領兵赴援,並授為台灣兵備道,督辦全台軍務。

  於是到了十一月初,彰化收復,繼攻下斗六;到了年底,戴潮春被擒於張厝莊、林戇晟敗死於四塊厝,局面可以算是穩定下來了。

  不過肅清殘餘亂黨,亦很費力;尤其是當李世賢佔據漳州以後,戴潮春的餘黨準備接應會合,圖謀再舉。左宗棠深恐李世賢、汪海洋等人出海,正就是為此。

  林文察見此光景,深感為難,一方面要防止死灰復燃,放不得手;另一方面以福建陸路提督為一省最高武官的地位,對於收復漳州、汀州等地,責無旁貸。仔細考慮下來,還是應該回福建;因為能夠消滅李世賢,彰化的亂黨便失去憑藉與指望,不戰而自潰。

  打定主意,倉卒內渡,同船隻帶了兩百親兵。他與李世賢交過手不止一次,不敢輕敵;原意到了福建,先作部署,然後出擊,那知李世賢早有準備,在萬松關設下埋伏,專等他入網。

  而林文察則又改變了主意。因為他自感兵力孤單,一路收容了許多散兵游勇,雜湊成軍;如果糧餉充裕,時間從容,而又有得力的幫手,當然可以將此輩漸漸練成勁旅,否則就只有利用他們急於追求出路,或者懷仇報仇的心理,淬礪士氣,作背城借一之計。林文察老於兵事,默察情勢,認為不得不速戰速決;拖下去徒耗糧餉,且難部勒,將不戰自潰。本來左宗棠的檄令,是責成他﹁力保泉廈﹂,這是很難的任務,因為漳州以東,直到廈門、泉州,地勢平衍,易攻難守,而況彼此兵力眾寡懸殊。就方略講,應該以攻為守;就利害關係來看,以少攻多,雖然吃力,但與其守而敗,不如攻而敗。因此,在十月初便由泉廈而進,在萬松關上紮營。萬松關又名萬松嶺,在漳州以東二十五里的鳳凰山上,為由泉廈渡江入漳的孔道。紮營剛定,李世賢派一隊人馬來攻,用意在試探虛實;哪知副將惠壽不中用,竟讓長毛踩了營盤。林文察迫不得已,退駐叫做玉洲的地方,隔了兩天出隊攻擊,小勝而回。

  就在這時候又接到左宗棠的札子,指示他﹁深溝高壘,勿浪戰求勝;俟浙軍到後,協力規復漳州。﹂林文察這時不能不聽命,駐營在萬松嶺上,靜候援軍;另由水師總兵曾玉明,在九龍江近海澄縣地方的海口鎮,結紮水營,以為犄角之勢。

  這樣守到十月底,左宗棠還未進入福建境內,而先行出發的浙軍,三路合圍之勢,將次形成。李世賢原來是在萬松關以西設下埋伏,專候林文察入網;見他按兵不動,而浙軍又已入閩,不能不急著打開一條出路,因而在十一月初三,發動突襲。

  突襲是分水陸兩路進行。襲擊水營的長毛,皆以煙煤擦臉,有意扮成猙獰可怖的鬼相;同時亦用作為﹁自己人﹂的識別。曾玉明的水師,猝不及防,除了用炮艇上的小炮轟擊以處,其餘各營,都垮了下來。

  在西面萬松關上的林文察所部,本是越拖越壞的散兵游勇;聽說後路被襲,未戰先亂。副將惠壽,游擊許忠標,壓不住陣,只有溜之大吉;林文察不肯逃,結果中槍陣亡。潰散下來的亂兵,勉強集結在九龍江東岸,算是保障泉州門戶。

  三月以後,左宗棠到了浦城,正式進入福建境界;預定就以此為行轅。行轅所收到的第一件戰報,便是林文察兵敗殉職。

  這不是馬到成功的徵兆,左宗棠大為不悅。在他看林文察是挫了浙軍的銳氣,也傷了他的威名;雖非死有餘辜,卻是決不可原諒的。因而出奏時,便不肯專敘此事,只用一個﹁督師行抵浦城,現籌剿辦情形﹂的案由,在折子中斥責林文察不聽調度,致有此失;幸虧高連升一軍已由福州趕到閩南,泉廈可保無虞。至於林文察的恤典,申明另案奏請;但可想而知的,恤典不會優厚。

  不過局勢很快地穩住了。左宗棠最擔心的,就是李世賢向東南橫竄入海,所以只要高連升一軍,能自福州南下,及時攔堵,先擋得一陣;等蘇軍郭松林、楊鼎勳領兵航海而來,肅清腹地便有十足的把握了。

  為此,左宗棠定下東守北攻西壓的策略,最先收復閩南偏北的龍巖;接著會同粵軍方耀所部,收復閩粵交界的永定。

  這兩場勝仗打下來,士氣大振,指揮更加靈活;左宗棠開始﹁驅賊入粵﹂,首先是由毗連江西的汀洲、連城一帶、將汪海洋部下的長毛,往南攆向與廣東交界的武平、上杭一帶。其時援閩蘇軍已陸續到達,與浙軍高連升、黃少春所部,劃分防區,而以進取漳州為目標,蘇軍守漳州之南浙軍守漳州之北。這一來,李世賢出海之路是徹底被遮斷了。到了四月中旬,浙蘇各軍由南北同時出擊,會功漳州;到了四月廿一,漳州克復,可是李世賢卻開西門而走,與汪海洋會合在一起,成為﹁困獸﹂了。

  當時的形勢是東南方面泉、廈、漳沿海一帶,兵力最厚;西北永定有七千餘人防守;東北的漏洞,亦已及時防補,唯有西面最弱,左宗棠幾乎毫無佈置。

  西面就是廣東的大埔、饒平一帶,雖有粵軍方耀防守,可是決非李世賢、汪海洋的對手,是誰都看得出來的。然則,左宗棠之意何居?明眼人自然看得出來。

  這個明眼人是遠在京城裡的軍機章京領班許庚身,在五月十二那天,看到發下來的一個奏折,大為詫異;這個奏折是李鴻章所上,作用是在表功,所以案由是﹁援閩蘇軍,會合浙軍分路進逼,於四月二十一日克復漳州府城﹂;奏報進攻情形中,有一句話說:﹁侍逆李世賢潛開西門而遁。﹂這與同時收到的左宗棠的戰報,情況不符。

  左宗棠的奏折,案由是﹁進逼漳西大捷,現籌辦理情形﹂。並未提到漳州克復,更未提到李世賢由漳州西門而遁;只說﹁李逆世賢經官軍疊次擊敗,勢日窮蹙;圖由漳北小路繞犯安溪,以抄官軍後路。其計未成,又圖勾結同安土匪,內訌滋事;經離松林凰帶所部兩營馳赴同安,會同道員曾憲德將西塘、上宅、滸井各鄉匪巢洗蕩。﹂

  再看拜折的日期是四月廿六,拜折的地點是福建省城。福州離漳州不過兩三日路程;廿一克復漳州,在福州的左宗棠不應該到廿五還不知道。如果已經知道,廿六拜折何以不報捷?

  這是莫大的一個疑竇,但稍作參詳,不難明白,左宗棠只為李世賢﹁漏網﹂,不肯報捷;先說他想﹁繞犯安溪﹂,又想﹁勾結同安土匪﹂,最後說由郭松林如何如何,是打算將李世賢﹁漏網﹂的責任,輕輕推到郭松林頭上。

  至於左宗棠想﹁整﹂郭松林的緣故,亦可以推想得到。原來從林文察陣亡以後,福建陸路提督一缺便補了福山鎮總兵的郭松林,雖為署任,總是陞官;而如沒有左宗棠的奏請蘇軍援閩,這個武將中最高職銜的提督,未見得輪得到郭松林。照左宗棠的想法,郭松林的陞官,既由援閩而來;而所升的官,又是福建的缺分,則不論感恩圖報,還是循名責實,都該照建制歸隸他的部下。無如郭松林雖經福建巡撫徐宗干一再催促,始終不肯到任。以福建的武官在福建打仗,卻自居於客將的地位,在左宗棠是頗難容忍的;只是當郭楊兩軍航海南來之前,李鴻章特為聲明:郭松林不履任,他亦﹁不勸駕﹂。左宗棠曾經同意,此時不便出爾反爾!但又有所憾於郭松林,因而此時先作一個伏筆,一方面隱約其詞地表示,追擊李世賢是郭松林的責任;另一方面可以看將來的情況,果真同安土匪一時不易收拾,便可正式奏請將郭松林留在福建||以本省的提督剿本省的土匪,天經地義,名正言順,朝廷不能不准,李鴻章不能不放,郭松林不能不留。

  瞭然於左宗棠暗中的勾心鬥角,再來看李鴻章的﹁援閩獲勝,會克漳州府﹂一折,才會恍然大悟,除表功邀賞以外,還有預先為蘇軍留下卸責餘地的作用。因為折中舖敘戰況,對於郭楊兩軍的防區及部署,說得特別詳細,一則謂:﹁東山在漳州城南十里,係通漳浦大路,郭松林以八營扼之;又十里為鎮門,係東山、海澄、石碼適中之地,楊鼎勳以五營扼之。海澄縣為兩軍後路,有山徑可通漳浦,復派三營分佈縣城內外,防賊抄襲。﹂

  再則謂:﹁總兵劉連捷、阜司王開榜在西北;提督高連升、黃少春等軍在東路。自蘇軍扼紮東山,南路已斷。﹂三則謂:﹁敗逆向南靖一路紛逃,各營追剿數里,當會同高、黃等軍,折回東南,將東關外放子橋、東嶽廟及附近南門新橋各賊壘一律蕩平。﹂處處可以看出,郭揚兩軍無論防守還是攻剿,都以擔當漳州南面為主,東面其次;然則李世賢開西門而遁,責任誰屬?不問可知。

  這樣反覆研判下來,許庚身認為左宗棠是在玩弄可怕的權術。從軍興以來,各省帶兵大員,以驅賊出境為慣技;而左宗棠則似乎有意以鄰為壑,包藏著什麼禍心。此非早作糾正不可。

  因此,他向恭王與文祥等人,指陳利害,奏明兩宮太后,擬發﹁廷寄﹂,首先指出李鴻章已有奏報,漳州克復,﹁侍逆潛開西門而遁﹂;接下來便說,﹁漳州別經克復,而渠魁仍未授首,必將與汪逆合謀,計圖復逞。現在東南兩路局勢既尚穩固;東北一路亦有劉明燈等聯絡扼守,而西面之漳浦、雲霄、詔安、平和等城,均為賊踞,該逆必思由此路竄走,已無疑義。粵省饒平、大埔一帶,雖有方耀等軍防守,尚恐兵力不敷分佈,左宗棠等仍當分撥勁旅,繞赴西路,會同粵軍,迎頭攔截,杜其竄越之路。﹂

  到此地步,左宗棠知道攆走郭嵩燾的時機成熟了。在此以前,他曾為蔣益澧下過一次伏筆;並用李鴻章作為陪襯,來提高蔣益澧的地位。這一伏筆,下在九月初,瑞麟與郭嵩燾交惡之時,而於﹁懇請收回節制三省各軍成命﹂的奏折中,附帶一提:﹁恐兩廣兵事,尚無已時,若得治軍之才如李鴻章、蔣益澧其人,禍亂庶有豸乎!﹂意思是最好將李鴻章調為粵督,而以蔣益澧升任粵撫;這是隱約其詞的試探,朝廷即令沒有明確的反應,但蔣益澧可當方面之任的印象,卻已在西宮太后與軍機大臣的腦中留下了。

  此時當然還不能明保蔣益澧升調廣東;是用夾片的方式,在﹁陳明廣東兵事餉事﹂中,攻郭保蔣。首先就說:﹁廣東一省兵事實足觀,而餉事亦不可問。軍興既久,各省兵事或由弱轉強,粵則昔悍而今駑矣!各省餉事或由匱而漸裕,粵則昔饒而今竭矣!﹂光是這兩句話,便將近兩年的督撫一起攻擊在內;當然,郭嵩燾的責任應更重於瑞麟,因為他在任之日比瑞麟久。

  接著便專責餉事,而此正是巡撫的職責;其中並無一語提及郭嵩燾的名字,而大部分的攻擊卻集中在郭嵩燾身上,特別提到廣東富饒之區的潮州釐稅。

  左宗棠是這樣指責:﹁臣抵大埔,接晤潮郡官紳士民,詢及潮郡釐稅,合計雜貨之釐、洋藥之釐、汕頭行釐、船捐,每年所得,共止三萬餘兩,是一年所入,不足六千人一月之餉也。潮州為粵東腴郡,而釐稅之少如此,外此已可類推。﹂這是有意歪曲事實。從錢江創設就貨徵稅的釐金以來,最難辦的就是廣東;當郭嵩燾蒞任之初,就曾會同總督毛鴻賓奏明。廣東辦釐的情形,有異於他省,主要的原因是洋人的牽掣。廣東的形勢,﹁澳門據其西,香港繞其東,所有省河扼要海口,其地全屬之洋人,而香港尤為行戶屯聚之地。一二大行店皆移設香港,以圖倚附夷人,便其私計,一切勸捐抽釐,從不敢一過問。其有意規避捐輸者,亦多寄頓香港,希圖倖免。統計出入各貨,凡大宗經紀,皆由香港轉輸。是他省但防偷漏之途,而粵東兼有逋逃之藪。﹂

  其次是廣東的風氣與他省不同。廣東的士紳,往往包攬稅捐;釐金開辦之初,亦由劣紳承包,任令侵漁中飽。而公私交受其病。其後收為官辦,則原來包釐的劣紳,因為失去特權,心有不甘,從中煽動搗亂,聚眾搗毀釐局之事,不足為奇;官府膽怯怕事,不敢懲辦禍首,反而撤去委員,或調動府縣地方官,以裘發協。而結果是越遷就,越棘手。

  從郭嵩燾到任後,講求合情合理的宗旨整頓釐捐,頗有成效,從未設局的瓊州府、廉州以及惠州的河源等地,次第開辦。至於潮州,就廣東而言,偏處東隅,久成化外,直到汪海洋逼近廣東邊境時,方由潮嘉惠道張銑,設法開辦;數目雖少,但總是一個開端。潮州的民風,因勢利導,好話說在前面,無事不可商量;強制硬壓,則偏不服從。張銑的意思是,只要潮州肯承認釐捐,以後可以陸續增加;而況賊勢方急,官府與紳民之間,為此先起爭執,是件極危險的事。這個看法,郭嵩燾深以為然;但左宗棠有意抹煞事實,只強調每年只收得三萬銀子,卻不說這三萬銀子來之不易,而只要能收此三萬,以後三十萬亦有希望。

  最惡毒的是,左宗棠又誇大廣東海關的收入:﹁聞海關各口所收,每歲不下二百萬兩,其解京之數,無從稽考。此項若能由督撫設法籌辦,於正供固期無誤;而於該省籌餉大局,實裨益非淺。特此為二百年舊制,非外臣所敢輕議。﹂接下來便是保蔣益澧了。他說:﹁臣率客軍入粵,偶有聞見,自不敢不據實直陳。至兵餉兼籌,任大責重,非明於開濟之才,不能勝任。浙江市政使蔣益澧,才氣無雙,識略高臣數等,若蒙天恩,調令赴粵督辦軍務,兼籌軍餉,於粵東目前時局,必有所濟。﹂

  這就是所謂力保。力保之﹁力﹂,端在一句話上:﹁才氣無雙,識略高臣數等。﹂以節制三省軍務的總督,如此推崇,份量實在太重了。

  左宗棠以諸葛武侯自命,目空一切,竟這樣降心推崇,也實在不類他的為人。因此有人傳了來一個內幕,說是閩浙總督衙門主章奏的幕友,受了蔣益澧一萬銀子的紅包,力主加這﹁才氣無雙,識略高臣數等﹂十個字;如果流言屬實,算起來是一字千金。

  不過,行賄之說,雖不可知;而就事論事,卻非有此十字不可。蔣益澧的才具如何,軍機大臣大都瞭解;無不以為他難當方面之任。是故雖經左宗棠在奏折中暗示,他可代郭而為粵撫,並利用李鴻章作陪襯,來抬高他的身價;而朝廷始終裝聾作啞。現在左宗棠的這十個字,份量之重,如雷灌耳,那就裝不得聾,作不得啞了。

  不過,裝聾不許,卻可裝傻,朝廷有意不理左宗棠的暗示;只如他表面所請,在同治五年正月初八降旨:﹁著浙江布政使蔣益澧,馳赴廣東辦理軍務,兼籌糧餉。﹂

  當保薦蔣益澧的奏折拜發之時,左宗棠對克復汪海洋所盤踞的嘉應州,已有把握。在十二月十二發動總攻,一仗大捷,汪海洋為亂槍所殺;十天以後,克竟全功。左宗棠在年底拜折:﹁收復嘉應州城,賊首殲滅淨盡,餘孽蕩平。﹂

  這一下等於肅清了長毛餘孽,左宗棠本人班師回任,各軍遣歸本省;然則蔣益澧﹁馳赴廣東﹂,辦何﹁軍務﹂,籌何﹁糧餉﹂?如果有力者作此一回,蔣益澧的新命,就可能撤消。左宗棠當然早就計議及此,於是借題發揮,對郭嵩燾逼得更緊了。

  所借的題目是﹁高連升帶所部赴任﹂。高連升的本職是﹁廣東陸路提督﹂;如今左宗棠節制三省軍務的任務告一段落,自回本省,則高連升亦應有廣東履任。提督到職,除本標親兵以外,無須另帶人馬;而左宗棠卻囑咐高連升盡攜所部赴新任。表面上的理由是大亂初平,民心不定,﹁以資真壓﹂;實際上是有意給廣東出難題,因為高連升所部有五千人,每月至少亦要三萬金銀子的餉銀,當然歸廣東負擔。

  可是,廣東歡迎高連升,卻不歡迎高連長的部隊。於是左宗棠上奏指責廣東,大發牢騷,說是﹁臣捫心自問,所以為廣東謀者,不為不至,而廣東顧難之。欲臣一概檄飭高連升所部為旋閩,茲則臣所不解也。如謂高連升軍餉仍應由閩支領,則試為廣東籌之,應解協閩之餉,約尚有三十餘萬兩,此次資遣各省難民及嘉應州、鎮平縣賑恤平糶米糧及臣均撥鮑超一軍軍米價銀,應由廣東解還歸款者亦約五萬餘兩。即以此款悉數移充高連升軍餉,以閩餉濟閩軍,約足一年之需;一年之後,諸患漸平,陸續裁撤此軍,亦未為晚。﹂各省協餉,哪一省虧欠哪一省,是筆永遠算不清的帳,反正能打仗就有理:打勝仗更有理。左宗棠對這一層瞭解得最透徹,所以能夠侃侃而言,氣壯更顯得理直。

  左宗棠的折報,常在最後發議論,此折亦不例外,因為打擊郭嵩燾的緣故,殃及廣東,亦被惡聲:﹁伏思海疆之患,起於廣東;中原盜賊之患,亦起於廣東,當此軍務甫竣之時,有籌兵籌餉之者,應如何懲前毖後,以圖自強?若仍以庸暗為寬厚;以諉卸為能事,明於小計,暗於大謀,恐未足紓朝廷南顧之憂也。合無請旨敕下廣東督撫熟思審處,仍檄高連升帶所部赴任之處,出自聖裁。﹂

  這個奏折,像以前所保蔣益澧的奏折一樣。左宗棠幕府中得了紅包的人,密抄折底,寄達浙江,蔣益澧雖是粗材,但畢竟也還有高人,告訴他說:高昇之期已不在遠。蔣益澧喜不可言,隨即刻印了廣東巡撫的封條,準備打點上任了。

  這個奏折最厲害之處,是在借瑞麟以攻郭嵩燾。事由瑞麟一咨而起,左宗棠的咄咄逼人的筆鋒,在前面亦都指出瑞麟;這是暗示,如果攻郭無效,便要轉而攻端了。瑞鹿在廣東的政績如何?朝中大臣,盡人皆知;而恭王與文祥,較之道光、咸豐兩朝若干用事的滿州權貴,雖不知高明多少?但亦認為瑞麟必須保全,因為第一,軍興以來,督撫十分之九為漢人,此是清朝開國以來所未有之事。眼前亦僅只湖廣、兩廣是旗人;倘或左宗棠對瑞麟參劾不已,逼得朝廷非調不可,一時卻沒有適當的旗下大員,可以承乏。其次,瑞麟有慈禧太后的奧援,動他不得。第三,瑞麟雖是庸材,但很聽話;尤其內務府的經費,跟粵海關有很大的關連,能有個聽話的粵督在廣州,諸事方便。

  因此,朝廷就必須安撫左宗棠,不但為了保全瑞麟,亦因為由﹁恐未足紓朝廷南顧之憂﹂這句話而起了警惕。所以上諭中責備瑞麟,措詞相當嚴厲:﹁左宗棠凱旋後,粵省安插降卒,搜誅土匪,善後之事方多;正當留紮勁兵,以資真壓。瑞麟既咨催高連升赴廣東提督本任,何以反令左宗棠將其部典檄飭回閩?倘閩軍凱撤,而降卒土匪又復滋生事端,重煩兵力,該署督其能當此重咎耶?﹂

  接下來便是悉如左宗棠所請:﹁高連升所部五千餘人,計每月餉需不過三萬餘兩。即著左宗棠檄飭該提督帶所部赴任,月餉由瑞麟、郭嵩燾按月籌給,不准絲毫短少蒂欠,致有掣肘之患!﹂

  瑞麟的受這頓申斥,當然很失面子,但前程是保住了;保不住前程的是末受申斥的郭嵩燾。

  朝廷的意思是決意保全瑞麟,犧牲郭嵩燾來換取左宗棠的﹁忠誠﹂。不過上諭於﹁用人行政﹂,動輒申明,﹁一秉大公﹂,而廣東軍務的貽誤,督撫同罪,不該一個被黜、一個無事。所以運用﹁打而不罰﹂,﹁罰而不打﹂這個不成文的﹁公平﹂之理,對瑞麟嚴加申飭是已打不罰;而對郭嵩燾之不﹁打﹂,正是將﹁罰﹂的先聲。

  不過七八天的功夫,有關廣東的政局,一日連發兩諭,一道是由內閣﹁明發﹂,﹁著郭嵩燾來京,以蔣益澧為廣東巡撫﹂;另一道是僅次於﹁六百里加緊﹂的緊急軍報的﹁廷寄﹂,分飭浙江、廣東及福建,寫的是:馬新貽奏:巡視海口情形,酌議改造戰船;粵省軍事已定,藩司蔣益澧應否前往各一折。官軍搜捕洋盜,全賴船械得力,方能奏效。馬新貽見擬改造紅單廣艇三十號,合之張其光原帶廣艇十隻,共計四十號,分派溫州等處各要口;並購買外國輪船一兩隻,以為游擊搜剿之用,所籌尚屬周妥,均著照所請行。仍著馬新貽督飭沿海各將弁,就見有師船,認真巡緝,搜捕餘匪,以靖地方,毋得稍涉疏懈。本日已明降諭旨;授蔣益澧為廣東巡撫。即著蔣益澧趕緊交卸起程,前赴新任。蔣益澧經朝廷擢膺疆寄,責任非輕,到任後將軍務吏治及籌餉各事宜,力加整頓,以期日有起色;毋得稍蹈因循積習,致負委任。將此由五百里各諭令知之。

  左宗棠驅逐郭嵩燾是為了想佔得廣東這個地盤。這個目的在表面看,算是達到了;其實不然。

  朝廷接納左宗棠對蔣益澧的力保,雖說是要挾之下,不得不然;但到底集眾之力對付獨斷獨行的左宗棠,畢竟有其深謀遠慮的過人之處。沒有多久,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來,到頭來是朝中用事的人,棋高一著。

  第一,朝廷已有初步的打算,還要重用左宗棠,因而借他力保蔣益澧這件事上,特加詞色,以為籠絡;第二,廣東的富庶,早就有名,而且一向是內務府公私需索之地,十多年來,洪楊荼毒遍東南,但廣東受災極輕。不過早年為了籌餉,廣東督撫不得不遷就膺膺茲閫寄的曾國藩的保薦。事平以後,情況不同,收權之時已到;但一則礙著曾國藩,再則以郭嵩燾的出身與居官的績效,如無重大過失,不能隨便調動,尤其是有瑞麟在,相形對比,如說要整飭廣東吏治,首先該調的應該是瑞麟而不是郭嵩燾。即令退一步來看,至少亦該瑞郭同調;否則諭旨中一再申明的﹁用人行政,一秉大公﹂等等冠冕堂皇的話,就變成欺人之談了。

  難得左宗棠力攻郭嵩燾,卻好可用來作為收權的途徑。黜郭不易;要黜蔣益澧容易得很。因為論他的出身資望與才具,都不適方面之任;將來一紙上諭,輕易調動,決不會有人說閒話。

  再有層好處,便是有蔣益澧的比照;瑞麟當兩廣總督,便顯得很夠格了。所以八月間降旨,瑞麟的兩廣總督真除;由署理變為實授。

  同一天||同治五年八月十七,另有兩道上諭:一道是陝甘總督楊岳斌奏:﹁才力不及,病勢日增,懇請開缺﹂;調左宗棠為陝甘總督。

  另一道說:﹁楊岳斌於人地不甚相宜,辦理未能有效;眷顧西陲,實深廑繫。左宗棠威望素著,熟諳韌略,於軍務地方,俱能措置裕如;因特授為陝甘總督,以期迅掃回氛,綏靖邊陲。﹂是特為表明,賦左宗棠以平服西北的重任。

  照歷來的規制,封疆大臣的調動,首先將預定的人選召赴到京,陛見稱旨,方始明發上諭;然後﹁請訓﹂出京。如果不經這一番程序,直接降旨調補,那末新任就該自請陛見請訓;意思是此一調動,必含有除舊布新的整頓之意在內。朝廷的希望如何,必先探詢明白,所以應該請訓。當然,亦有例外,例如軍情緊急,不容耽誤,便可在上諭中明示:﹁即赴新任,毋庸來京請訓。﹂對左宗棠的新命,即是如此。

  不過,這是表面的看法,實際上另有文章。因為左宗棠由東南舊任赴西北新任,繞道京師,由山西入秦隴,並不算太費事;而況回亂勢緩,已經歷相當時日,與防患將然,深恐一發不可收拾,愈早撲滅愈好的情況不同。而所以阻止他赴京請訓,只為左宗棠的手段,軍機處及各部院都領教過了,要餉要人,需索不已;一旦到京,非滿足他的要求不到任,豈不麻煩?所以索性不要他上京。

  調任的上諭到達福州時,已在二十天之後。其時左宗棠正在大辦﹁保案﹂,肅清福建廣東殘匪,出了力的人,固然個個有分;不曾出力的,亦千方百計,夤緣請託,希翼在保案上加個名字。一時福州城內﹁冠蓋雲集﹂,熱鬧非凡;及至傳出左宗棠調督陝甘的消息,在福建候補,已搭上了線,可以借軍功陞官補缺的人,無不大為失望,因為靠山雖然未倒,卻已移了地方,無可倚恃了。

  胡雪巖這時也在福州。左宗棠為了酬謝他在上海接濟軍火糧餉的功勞,特地備好一個﹁附片﹂,等他到了,方始隨折拜發。這個﹁附片﹂是專保胡雪巖加官;不列入名單而單獨保薦,稱為﹁密保﹂,效用與開單﹁明保﹂,不大相同,措詞當然極有份量,說是:﹁按察使銜福建補用道胡光墉,自臣入浙,委辦諸務,悉臻妥協。杭州克復後,在籍籌辦善後,極為得力;其急公好義,實心實力,迥非尋常辦理賑撫勞績可比。迨臣自浙而閩而粵,迭次委辦軍火軍糈,絡繹轉運,無不應期而至,克濟軍需。﹂是故懇請﹁破格優獎,以昭激勵,可否賞加布政使銜﹂。

  加官自是胡雪巖所希望的;不過,使他特別興奮的,還不在布政使這個銜頭,而加了布政使銜,便可改換頂戴。原銜按察使||臬司是正三品,戴的是亮藍頂子;布政使||藩司是從二品,便可以戴紅頂子了。

  捐班出身的官兒,戴到紅頂子,極不容易;買賣人戴紅頂子,更是絕無僅有的事;除非像乾隆年間的鹽商那樣出自特恩,但亦只有一兩個人。是故飲水思源,想起將有得戴的紅頂子,雖出自左宗棠的保薦;但沒有王有齡,何有今日?因而又特地到王有齡的老家去了一趟||贍恤王氏遺屬,是胡雪巖逢年過節的第一件大事;這次登門,完全是感念舊情,哭奠一番。

  本來還想親謁墓門,無奈有件大事在辦,忙得不可開交;只好等公事完了再說。

  這件大事就是打算自己造輪船。左宗棠的意志強毅,蓄志之事,非見諸實行,不能甘心。當時奉命入閩督師,不能躬親料理,卻並未擱下,委託了一個他最信任的人,就是胡雪巖。

  有關跟洋人打交道的事,胡雪巖必求救於古應春;他的路子很廣,認為造輪船不必找日意格、德克碑。方今泰西各國,講到輪船、鐵路、火器的糧良,美國有後來居上之勢。同時美國人不似英國人的狡猾、法國人的蠻橫、德國人的頑固、日本人的陰險,比較易於相處。

  可是胡雪巖另有看法,外國在華勢力,英國最大,法國其次。要制抑英國的勢力,只有利用法國;美國與英國同種,所以與美國合作,等於幫助英國擴張勢力。同時,日意格與德克碑是原始創議之人,無故背棄,道義有虧。

  其實胡雪巖還有一層沒有說出來的意思;古應春與他多年相處,亦能揣摩得到||左宗棠與李鴻章爭權奪利,幾已成不兩立之勢,李鴻章辦洋務,倚總稅務局英國人赫德為重;然則左宗棠如果再請教英國人,將會逃不了仍由赫德經手。而赫德與李鴻章互為表裡,說不定會向總洋務的恭王與文祥建議,製造輪船事務以由兩江經辦為宜。那一來豈不是給李鴻章開了路?

  因此,古應春不再有何主張,只實心實力地作胡雪巖跟日意格、德克碑打交道的助手||實際上只跟日意格一個人接頭;因為德克碑已經退伍回國了。一切建船廠的計劃、圖樣及督導,都由德克碑在法國託人辦理,寄給日意格,再找胡雪巖、古應春洽談;一年多下來,已經策劃得很周詳了。

  到得左宗棠由廣東班師,胡雪巖立即陪著日意格到了福州;左宗棠一看圖說詳明,非常高興,親自去視察日意格所建議的設廠之地;地在福建海口、馬尾羅星塔一帶,水清土實,宜於開槽建塢。兼以密邇省城,稽察方便,所以一看便即中意。

  剩下來的事,就是籌劃經費。造廠買機器、雇募師匠,光開辦費要三十多萬銀子,廠成開工,材料薪水,每月須銀五六萬兩,一年就是六、七十萬,預計兩年以後造出第一艘船,要花下去一百五十萬銀子。不過以後就可以省了,五年通計,不過三百多萬。

  這三百多萬銀子,從何籌集?當然煞費周章;左宗棠的意思是先辦起來再說,只要有一百萬銀子,能應付得了頭一年,此後欲罷不能,不愁朝廷拿不出辦法,好在有胡雪巖,一定可以想出一條維持得下的路子來。

  因而粗粗計算,福建海關及本省釐稅,提用之權在自己手裡;浙江分屬自己管轄,不會袖手;廣東蔣益澧是自己一手提拔,更當效勞。有此三處財源,盡可放手辦事了。

  因此,左宗棠在五月中旬,便先奏陳﹁擬購機器,雇洋匠,試造輪船大概情形﹂。同時應詔陳言,以為剿捻宜用車戰;平回則千里饋糧,轉運艱難,應該採用屯田之策。

  復旨對車戰、屯田之議,不見得欣賞;試造輪船則以為﹁實係當今應辦急務﹂,所需經費,准予在閩海關關稅中酌量提用;如果不夠,准再提用福建釐金。同時指示:﹁所陳各條,均著照議辦理;一切未盡事宜,仍著詳悉議奏。﹂

  有此一旨,左宗棠便密鑼緊鼓地幹了起來,一面關照胡雪巖通過已調漢口江漢關稅務司的日意格,與在安南的德克碑,商酌一切細節。

  日意格是七月初,冒暑到達福州的。第一件事是勘察船廠地址,擇定馬尾山下,潮平之時水深亦達十二丈的地方設廠;然後議土木、議工匠、議經費,大致妥協,訂立草約,擔保人照胡雪巖的建議,由法國駐上海的總領事白來尼擔保。當然,這個差使必然又落在胡雪巖肩上。

  到了八月下旬德克碑直接由安南到達福州,與左宗棠晤見之下,對於所訂草約,並無異詞,但對所選定的建廠地點,卻有意見,認為馬尾山下是淤沙積成的一塊陸地,基址不夠堅固。因而左宗棠決定邀請白來尼、日意格到福州作客,作一個最後的,也是全面的商議,作成定案,正式出奏。

  主意既定,先寫信找胡雪巖到福州來談。正在起勁的時候,忽然奉到調督陝甘的上諭;在左宗棠雖覺突兀,但稍一細想,便知事所必然,勢所必至,並非全出意外。同時想起歷史上許多平定西域的史實,雄心陡起,躍躍欲試,相當興奮。

  在胡雪巖卻是件非常掃興的事,而且憂心忡忡,頗有手足無措之感。因此,到總督衙門向左宗棠道賀時,雖然表面從容,一切如常;但逃不過相知較深的人的眼光。其中有一個是他的小同鄉吳觀禮。此人字子儒號圭庵,本來是一名舉人;才氣縱橫,做得極好的詩。由於胡雪巖的推薦,入左宗棠幕府,深得信任,擔任總理營務處的職司,是閩浙總督衙門唯一參贊軍務,可說是運籌帷幄的一位幕友。

  吳觀禮對左宗棠所瞭解的,是胡雪巖所不能瞭解的,這就因為是讀書多少的緣故。看到胡雪巖的眉宇之間有落寞之色,當然也就猜想得到他內心的想法。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9:05

  ﹁大人,將來要練多少營的隊伍。﹂

  ﹁這很難說,要到了關外看情形再說。﹂

  第一個疑問,便成了難題;人數未定,月餉的數目就算不出來。胡雪巖只能約略估計,以五萬人算,每人糧餉、被服、武器;以及營帳鍋碗等等雜支,在五兩銀子以內開支,每月就要二十五萬兩。

  於是他再問第二問:﹁是帶六千人出關?﹂

  ﹁是的。大概六千五百人。﹂左宗棠答說,﹁三千五百人由閩浙兩省動手;另外三千人在湖南招募成軍以後,直接出關。﹂﹁行資呢?每人十兩夠不夠?﹂

  ﹁我想,應該夠了。﹂

  ﹁那就是六萬五千兩,而且眼前就要。﹂胡雪巖又問第三問:﹁大人預備練多少馬隊?﹂

  ﹁馬隊我還沒有帶過,營制也不甚瞭然。只有自初步打算,要練三千馬隊。﹂

  ﹁那就至少要有三千匹馬。﹂胡雪巖說,﹁買馬要到張家口,這筆錢倒是現成的,我可以墊出來。﹂

  ﹁怎麼?你在張家口有錢?﹂

  ﹁是的。﹂胡雪巖說,﹁我有十萬銀子在張家口,原來打算留著辦皮貨、辦藥材的,現在只好先挪來買馬。﹂﹁這倒好。﹂左宗棠很高興地說,﹁既然如此,我立刻就可以派委員去採辦了。﹂

  ﹁是!大人派定了通知我;我再派人陪著一起去。﹂胡雪巖又問,﹁兩輪炮車呢?要多少?﹂

  ﹁﹃韓信將兵,多多益善﹄。塞外遼闊,除精騎馳騁以外,炮車轟擊,一舉而廓清之,最是掃穴犁庭的利器!﹂

  聽這一說,胡雪巖覺得心頭沉重。因為他也常聽說,有那不恤民命的官軍,常常使炮口對準村落,亂轟一氣。窩藏在其中的盜匪,固然非死即傷或逃;而遭受池魚之殃的百姓,亦復不少。

  左宗棠所部的洋槍洋炮,多由胡雪巖在上海採辦;推原論始,便是自己在無形中造了孽,為了胡雪巖的購辦殺人利器,胡老太太不知道勸過他多少次;胡雪巖十分孝順,家務鉅細,母命是從,惟獨到公事上頭,不能不違慈命。好在胡老太太心地亦很明白;知道不是兒子不聽話,實在是無可奈何。因此,只有盡力為他彌補﹁罪過﹂,平時燒香拜佛,不在話下;夏天施醫施藥施涼茶,冬天捨棉衣、散米票,其他修橋舖路,恤老憐貧的善舉,只要求到她,無不慷慨應諾。

  但是,儘管好事做了無其數;買鳥雀放生,總抵償不了人命,所以胡老太太一提起買軍火,便會鬱鬱不樂。胡雪巖此時聽左宗棠說得那麼起勁,不由得便想起了老母的愁顏;因而默不作聲。

  ﹁怎麼?﹂左宗棠當然不解,﹁你是不是覺得我要造兩輪炮車,有困難?﹂

  ﹁不是。我是在想,炮車要多少,每輛要多少銀子?這筆預算打不出來。﹂

  ﹁那是以後的事。眼前只好算一個約數;我想最好能抽個二十萬銀子造炮車。﹂

  ﹁那末辦屯田呢?請問大人,要籌多少銀子?﹂﹁這更難言了。﹂左宗棠說:﹁好在辦屯田不是三年五載的事;而且負擔總是越來越輕。我想有個五十萬銀子,前後周轉著用,一定夠了。﹂

  ﹁是的。﹂胡雪巖心裡默算了一會,失聲說道:﹁這樣就不得了!不得了!﹂

  ﹁怎麼?﹂

  ﹁我算給大人聽!﹂胡雪巖屈指數著:﹁行資六萬。買馬連鞍轡之類,算他一百二十兩銀子一匹,三千匹就是三萬六千。造炮車二十萬。辦屯田先籌一半,二十五萬。糧餉以五萬人計,每人每月五兩,總共就是二十五萬,一年三百萬。合計三百五十四萬,這是頭一年要籌的餉。﹂

  這一算,左宗棠也楞住了。要籌三百五十四萬兩的餉,談何容易?就算先籌一半,也是一百七、八十萬,實在不是一筆小數目了。

  ﹁而且我想,西北運輸不便,凡事都要往寬處去算。這筆餉非先籌好帶去不可!大人,這不比福州到上海,坐海輪兩天功夫就可以到,遇有緩急之時,我無論如何接濟得上。西北萬里之外,冰天雪地之中,那時大人乏糧缺食,呼應不靈,豈不是急死了也沒用?﹂

  ﹁說得是,說得是!我正就是這個意思。雪巖,這筆餉,非先籌出來不可;籌不足一年,至少也要半年之內不虞匱乏之好。﹂

  ﹁只要有了確實可靠的﹃軍餉﹄,排前補後,我無論如何是要效勞的。﹂

  接著,胡雪巖又分析西征軍餉,所以絕不能稍有不繼的緣故。在別的省份,一時青黃不接,有釐稅可以指撥,有錢糧可以劃提,或者有關稅可以暫時周轉,至不濟還有鄰省可以通融。西北地瘠民貧,無可騰挪,鄰省則只有山西可緩急之恃,但亦有限,而且交通不便,現銀提解,往往亦須個把月的功夫。所以萬一青黃不接,饑卒嘩變,必成不可收拾之勢。

  這個看法,亦在左宗棠深思熟慮的預見之中。因而完全同意胡雪巖的主張,應該先籌好分文不短,一天不延的﹁甘餉﹂;也就是各省應該協解的﹁甘餉﹂。

  談到這一層上頭,左宗棠便很得意於自己的先見了;如果不是攆走了他的﹁親家﹂郭嵩燾,便頂多只有福建、浙江兩個地盤,而如今卻有富庶的廣東在內。要籌的餉,自然先從這三省算起。

  三省之中,又必先從福建開始。福建本來每月協濟左宗棠帶來的浙軍軍餉四萬兩;閩海關每月協濟一萬兩。從長毛餘孽肅清以來,協浙的四萬兩,改為協濟甘肅;現在自是順理成章歸左宗棠了。至於海關的一萬兩,已糴接濟船廠經費;此事是他所首創,不能出爾反爾,這一萬兩只得放棄。其次是浙江。當楊岳斌接任陝甘總督,負西征全責時,曾國藩曾經代為出面籌餉,派定浙江每月協解兩萬。上年十月間左宗棠帶兵到廣東,﹁就食於粵﹂的計劃既已實現,在胡雪巖的側面催促之下,不得不守減除浙江負擔的諾言。在浙江等於每月多了十四萬銀子;馬新貽是很顧大局的人,自請增撥甘餉三萬兩,每月共計五萬銀子。

  ﹁浙江總算對得起我;馬穀山為人亦很漂亮,每月五萬銀子協餉,實在不能算少了,不過,﹂左宗棠停了一下說:﹁有兩筆款子,在浙江本來是要支出的,我拿過來並不增加浙江的負擔,你看如何?﹂

  ﹁這要看原來是給什麼地方?﹂

  ﹁一筆是答應支持船廠的造船經費,每月一萬兩。現在設廠造船,全由福建關稅、釐金提撥;這一萬兩不妨改為甘餉。﹂

  這是變相增加福建負擔的辦法。胡雪巖心裡好笑,左宗棠的算盤,有時比市儈還精;但只要不累浙江,他沒有不贊成之理。因而點點頭說:﹁這一層,我想馬中丞決不會反對。﹂﹁另一筆協濟曾相的馬隊,也是一萬兩。照我想,也該歸我。雪巖,你想想其中的道理。﹂

  ﹁曾相從前自己定過,江蘇協濟甘餉,每月三萬;聽說每月解不足。大人是不是想拿浙江的這一萬兩,劃抵江蘇應解的甘餉?﹂

  ﹁是啊!算起來於曾無損,為什麼不能劃帳?﹂就事論事,何得謂之﹁與曾無損﹂?胡雪巖本想勸他,犯不上為這一萬兩銀子,惹得曾國藩心中不快。轉念又想,若是這樣開口一勸,左宗棠又一定大罵曾國藩。正事便無法談得下去。因而將到口的話又縮了回去。

  這下來就要算廣東的接濟了。廣東的甘餉,本來只定一萬;造船經費也是一萬,仿照浙江的例子協甘,共是兩萬。左宗棠意思,希望增加一倍,與福建一樣,每月四萬。﹁這一定辦得到的。﹂胡雪巖說,﹁蔣中丞是大人一手提拔,於公於私,都應該盡心。事不宜遲,大人馬上就要寫信。﹂﹁這倒無所謂,反正蔣薌泉不能不買我的面子,現在就可以打入預算之內。﹂

  ﹁福建四萬、浙江七萬、廣東四萬、另加江海關三萬,,目前可收的確數是十八萬;一年才兩百十六萬。差得很多。﹂﹁當然還有。戶部所議,應該協甘餉的省份,還有七省。江西、湖北、河南三省,等我這次出關路過的時候,當面跟他們接頭;江蘇、河南、四川、山東四省的甘餉,只有到了陝西再說。我想,通扯計算,一年兩百四十萬銀子,無論如何是有的。﹂

  ﹁那,我就替大人先籌一半。﹂胡雪巖若無其事地說。﹁一半?﹂左宗棠怕是自己沒有聽清楚,特意釘一句:﹁一半就是一百二十萬銀子。﹂

  ﹁是,一百二十萬。﹂胡雪巖說:﹁我替大人籌好了帶走。﹂﹁這,﹂左宗棠竟不知怎麼說才好了,﹁你哪裡去籌這麼一筆巨數?﹂

  ﹁我有辦法。當然,這個辦法,要大人批准。等我籌劃好了,再跟大人面稟。﹂

  左宗棠不便再追著問。他雖有些將信將疑,他是信多於疑;再想到胡雪巖所作的承諾,無一不曾實現,也就釋然、欣然了。

  ﹁大人什麼時候動身,什麼時候出關?﹂
作者: 烽弧    時間: 2009-2-12 09:06

﹁我想十一月初動身,沿途跟各省督撫談公事,走得慢些,總要年底才能到京。﹂

  ﹁到京?﹂胡雪巖不解地問,﹁上諭不是關照,直接出關。﹁這哪裡是上頭的意思?無非有些人挾天下以令諸侯。他們怕我進京找麻煩,我偏要去討他們的厭;動身之前,奏請陛見。想來兩宮太后決不致於攔我。﹂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說:﹁至於出關的日期,現在還不能預定。最早也得在明年春天。﹂﹁那還有三四個月的功夫。大人出關以前,這一百二十萬一定可籌足;至於眼前要用,二、三十萬銀子,我還調度得動。﹂

  ﹁那太好了!雪巖我希望你早早籌劃停當,好讓我放心。﹂

  這又何消左宗棠說得?胡雪巖亦希望早早能夠定局。無奈自己心裡所打的一個主意,雖有八成把握,到底銀子不曾到手。俗語說的﹁煮熟了鴨子飛掉了﹂,自是言過其實;但凡事一涉銀錢,即有成議,到最後一刻變卦,亦是常有之事。一百二十萬兩不是個小數目,西征大業成敗和左宗棠封爵以後能不能入閣拜相的關鍵都繫於此,關係真個不輕。倘或功敗垂成,如何交代?

  興念及此,胡雪巖深深失悔,何以會忘卻﹁滿飯好吃,滿話難說﹂之戒?如今既不能打退堂鼓,就得全力以赴加緊進行。

  所苦的是眼前還脫不得身,因為日意格、德克碑與中國官場打交道,大至船廠計劃,小至個人生活,都要找他接頭。在左宗棠,對洋人疑信參半;而有些話怕一說出來,洋人憨直,當場駁回,未免傷他的身分與威望,因而亦少不得胡雪巖這樣一個居間曲曲轉達的人。

  這就難了!左思右想,一時竟無以為答;坐在那裡大大發楞。這是左宗棠從未見過的樣子,不免詫異;卻又不好問得。主賓二人,默然相答;使得侍立堂下的戈什哈亦驚愕不止,因為平日總見左宗棠與胡雪巖見了面,談笑風生,滔滔不絕,何以此刻對坐發呆?

  於是,有個左宗棠親信的戈什哈上前問道:﹁可是留胡大人在這裡便飯?﹂

  這下使胡雪巖驚醒了,﹁不,不,多謝!﹂他首先辭謝,﹁我還要到碼頭去送客。﹂

  ﹁送什麼人?﹂左宗棠問。

  ﹁福州稅務局布浪。﹂

  ﹁喔,他到上海去。﹂

  ﹁是的。﹂胡雪巖答說,﹁是駐上海的法國總領事白來尼找他談公事。﹂

  ﹁談什麼公事?﹂左宗棠問道:﹁莫非與船廠有關?﹂胡雪巖靈機一動,點點頭答說:﹁也許。﹂

  ﹁那可得當心。﹂左宗棠說,﹁洋人花樣多。日意格、德克碑辦理此事,起先越過他們總領事,直接回國接頭;白來尼當然不高興。而此刻一切合同,又非白來尼畫押不可;恐怕他會阻撓。﹂

  ﹁大人深謀遠慮,見得很是。我看||,﹂胡雪巖故意躊躇著,﹁辦不到的事。算了!﹂

  ﹁怎麼?﹂左宗棠問:﹁什麼事辦不到?﹂

  ﹁我想最好我也走一趟;釘住布浪。只是這裡不容我分身。﹂

  左宗棠摸著花白短髭,沉吟了一會,徐徐說道:﹁速去速回,亦自不礙。﹂

  聽得這話,胡雪巖精神一振,﹁是!﹂他立即答說:﹁我遵大人吩咐,速去速回。如果布浪談的公事與輪船無關,不過三、五天功夫,就可以回福州。﹂

  ﹁好!﹂左宗棠說,﹁你就請吧!我還有好些大事,跟你商量;尤其是那一百二十萬銀子,一天沒有著落,我一天心不安。﹂

  胡雪巖這一次不敢再說滿話了,只答應盡速趕回。至於在福州,唯一不放心的日意格與德克碑已萌退之意,深恐事生周折,斡旋無人,以致決裂;而左宗棠卻勸他不必過慮,同時拍胸擔保,必定好言相勸,善為撫慰。如果有什麼意見不能相合之處,自會暫且擱下,等胡雪巖回到福州以後再說。得此保證,胡雪巖才算放心;回到寓處,匆匆收拾行裝,趕到碼頭,與布浪同船,直航上海。

  到上海第一件事是訪古應春密談。

  古應春近年又有新的發展,是英商匯豐銀行的買辦;照英文譯名,俗稱﹁康白度﹂,在銀行中是華籍職員的首腦;名義上只是管理帳目及一切雜務,其實凡與中國人的一切交涉,大至交接官場,小至僱用苦力,無不唯買辦是問。而中國人上外國銀行有業務接頭,更非找買辦不可。因此,古應春在匯豐銀行權柄很大;他又能幹而勤快,極得洋東信任,言聽計從,這就是胡雪巖所以首先要找他的緣故。

  ﹁我要請幾家外國銀行的﹃檔手﹄吃飯。﹂他一開口就說:﹁你倒替我開個單子看!﹂

  ﹁小爺叔,﹂古應春問道:﹁是不是為船廠的事?﹂﹁不是!我要跟他們借錢。﹂

  平時向外國銀行借錢,十萬廿萬銀子,只憑胡雪巖一句話就可以借到。如今特為要請洋人吃飯,可見得數目不小。古應春想了一下,拿出一本同治四年的洋商行名簿,翻到﹁銀行﹂這一欄問道:﹁是不是十家都請?﹂

  胡雪巖看這十家外國銀行:一、阿加剌銀行二、利中銀行三、利商銀行四、匯泉銀行五、麥加利銀行六、匯隆銀行七、有利銀行八、法蘭西銀行九、匯豐銀行十、麗如銀行

  這一著,他倒躊躇了。因為通稱外國銀行,而國籍不同;尤其英法兩國,一向鉤心鬥角,各自擴張勢力,如今為了左宗棠設廠造船,更加不和。如果請在一起,彼此猜忌,不肯開誠佈公相見,豈不是白費功夫?

  於是他問:﹁分開來請如何?﹂

  ﹁當然可以。不過,小爺叔,照我看,只請有用的好了。一次弄妥當了,其餘的就不必理了。﹂

  ﹁那末,你說,哪些是有用的呢?﹂

  古應春提筆在手,毫不考慮地在五、七、九三家銀行上面一鉤。這也是胡雪巖意中,因為匯豐銀行在古應春是必不會少的;既有匯豐,便有麥加利與有利兩家,因為這兩家是英國銀行,與匯豐的淵源較深。

  但是,匯豐銀行卻並非純然英國銀行。它原名﹁香港上海銀行有限公司﹂,同治三年創設總行於香港,資本定為港幣五百萬元,由英國的怡和洋行、仁記洋行;美國的旗昌洋行,以及德國、中東的商人投資。華商亦有股份加入;古應春即是其中之一,而且以此淵源,得以充任上海分行的買辦。

  香港上海銀行的上海分行,較總行遲一年成立,派來的總經理名叫麥林,是英國人;與古應春是舊識,久知他幹練可靠,且又是本行的股東,因而延攬他出任買辦。古應春接事後第一個建議是﹁正名﹂;香港上海銀行的名稱,照英文原名直譯,固無錯誤,但照中國的習慣,開店不管大小,總要取個吉利的名字;用地名,而且用兩個地名作為銀行的名稱,令人有莫名其妙之感。如果﹁香港上海銀行﹂之下,再贅以﹁上海分行﹂四字,更覺不倫不類,文理不協,難望成為一塊﹁金字招牌﹂。

  麥林從善如流,接納了古應春的意見,依照中國﹁討口采﹂的習俗,取名香港上海匯豐銀行;簡稱匯豐銀行或匯豐,無論南北口音,喊起來都很響亮。而且南北口音,都無甚區別;不比麥加利銀行的麥加二字,在上海人口中便與北方人並不一致。

  古應春的第二個建議是,股東的國籍不同,彼此立場不同,就會意見分歧,形成相互掣肘,無可展佈的不利情況。所以主張以英國為主體,逐漸收買他國股份;同時聯絡友行,厚集勢力,相互支援。亦為麥林所欣然接納。

  匯豐所聯絡的兩家友行,當然是英國銀行,亦就是麥加利與有利兩行。有利是上海資格最老的外國銀行,創設於咸豐四年。它是英國的海外銀行之一,總行設在倫敦;在印度孟買及上海都有分行。

  麥加利銀行是英皇發佈敕令,特許在印度、澳洲、上海設立分行的股份有限公司。總行設在倫敦;咸豐七年在上海開設分行,廣東人稱它為﹁渣打銀行﹂;渣打的是英文﹁特許﹂一詞的音譯;可是上海人卻嫌渣打二字拗口,索性以它第一任總經理麥加利為名,叫它麥加利銀行。

  麥加利銀行完全是為了便利英商在印度、澳洲、上海的貿易而設,所以跟胡雪巖在阜康錢莊的同行關係以外,還有﹁銷洋莊﹂生意上的往來。

  ﹁這三家銀行當然有用。﹂胡雪巖躊躇說,﹁只怕還不夠。﹂﹁還不夠?﹂古應春這時才發覺,談了半天,是怎麼回事,還沒有弄明白;只憑彼此相知既久,默契已深,猜測著談論,畢竟是件可笑的事,因而扼要問道;﹁小爺叔,你要借多少銀子?﹂

  ﹁至少一百二十萬。﹂

  ﹁這是銀行從來沒有貸放過的一筆大數目。﹂古應春又問,﹁是替誰借?當然是左大人?﹂

  ﹁當然!﹂

  ﹁造輪船?﹂

  ﹁不是!西征的軍餉。﹂

  即令是通曉中外,見多識廣的古應春,也不由得楞住了,﹁向外國人借了錢來打仗,似乎沒有聽說過。﹂他很坦率地說:﹁小爺叔,這件事恐怕難。﹂

  ﹁我也知道難。不過一定要辦成功。﹂古應春不再勸阻了。胡雪巖從不畏難,徒勸無效;他知道自己唯一所能採取的態度,便是不問成敗利鈍,盡力幫胡雪巖去克服困難。於是他問:﹁小爺叔,你總想好了一個章程,如何借,如何還;出多少利息,定多少期限?且先說出來,看看行得通行不通?﹂

  ﹁借一百二十萬,利息不妨稍為高些。期限一年,前半年只行息;下半年拔月按本,分六期拔還。﹂

  ﹁到時候拿什麼來還?﹂

  ﹁各省的西征協餉。﹂胡雪巖屈指算道:﹁福建四萬、廣東四萬、浙江七萬;這就是十五萬,只差五萬了。江海關打它三萬的主意,還差兩萬,無論如何好想法子。﹂﹁小爺叔,你打的如意算盤。各省協餉是靠不住的!萬一拖欠呢?﹂

  ﹁我阜康錢莊擔保。﹂

  ﹁不然!﹂古應春大搖其頭,﹁犯不著這麼做!而且洋人做事,講究直接了當;如果說到阜康擔保的話,洋人一定會說:﹃錢借給你阜康錢莊好了。只要你提供擔保,我們不管你的用途。﹄那一來,小爺叔,你不但風險擔得太大,而且也太招搖。不妥,不妥!﹂

  想想果然不妥,很能服善的胡雪巖深深點頭,﹁外國銀行的規矩,外國人的脾氣,你比我精通得多;你看,是怎麼個辦法?﹂他說,﹁只要事情辦通,什麼條件我都接受。﹂﹁洋人辦事跟我們有點不同。我們是講信義通商,只憑一句話就算數;不大去想後果。洋人呢,雖然也講信義,不過更講法理;而且有點﹃小人之心﹄,不算好,先算壞,拿借錢來說,第一件想到的事是,對方將來還不還得起?如果還不起又怎麼辦?這兩點,小爺叔,你先要盤算妥當;不然還是不開口的好。﹂

  ﹁我明白了。第一點,一定還得起,因為各省的協餉,規定了數目,自然要奏明朝廷;西征大事,哪一省不解,貽誤戎機,罪名不輕。再說,福建、廣東、浙江三省,都有左大人的人在那裡,一定買賬。這三省就有十五萬;四股有其三,不必擔心。﹂

  ﹁好,這話我可以跟洋人說。擔保呢?﹂

  ﹁阜康既然不便擔保,那就只有請左大人自己出面了。﹂﹁左大人只能出面來借,不能做保人。﹂

  ﹁這就難了!﹂胡雪巖靈機一動,﹁請協餉的各省督撫做保,先出印票,到期向各少藩司衙門收兌。這樣總可以了吧?﹂﹁不見得!不過總是一個說法。﹂古應春又說,﹁照我看,各省督撫亦未見得肯。﹂

  ﹁這一層你不必擔心,左大人自然做得到。﹃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花樣,他最擅長。﹂

  ﹁好的。只要有把握,就可以談了。﹂古應春說:﹁我想,請吃飯不妨擺在後面;我先拿匯豐的大板約出來跟小爺叔見個面,怎麼樣?﹂

  ﹁大板﹂是﹁大老闆﹂的簡稱;洋行的華籍職員,都是這樣稱他們的﹁洋東﹂。匯豐的﹁大板﹂麥林,胡雪巖也曾會過,人很精明,但如上海人所說的很﹁上路﹂,凡事只要在理路上,總可以談得成功。所以胡雪巖欣然表示同意。不過還有些話要交代明白。

  ﹁老古,﹂他說,﹁我的情形本來瞞不過你;這年把你兼了匯豐的差使,對我個人的情形有些隔膜了。我如今是個﹃空心大老倌﹄,場面扯得太大,而且有苦難言。福建這面,現銀接濟跟買軍火的墊款,通扯要虧我二三十萬;浙江這面,代理藩庫的帳,到現在沒有結算清楚。有些帳不好報銷,也不好爭,因為礙著左大人的面子;善後局的墊款,更是只好擺在那裡再說。這樣扯算下來,又是二三十萬,總共有五十萬銀子的宕帳在那裡,你說,怎麼吃得消?﹂

  ﹁有這麼多宕帳!﹂古應春吃了一驚,﹁轉眼開春,絲茶兩市都要熱鬧;先得大把銀子墊下去。那時候,小爺叔,阜康倘或周轉不靈,豈不難看?﹂

  ﹁豈但難看?簡直要命!﹂胡雪巖緊接著又說,﹁說到難看,年內有件事舖排不好,就要顯原形。我是分發福建的道員,本不該管浙北的鹽務;不過浙江總算閩浙總督管轄,勉強說得過去。如今我改歸陝甘總督差遣了,將來必是長駐上海,辦西北軍火糧餉的轉運;浙北鹽務,非交卸不可。要交卸呢,扯了十幾萬的虧空,怎好不歸清?﹂

  ﹁這就是說,年內就要十幾萬才能過門。﹂

  ﹁還只是這一處;其他還有。一等開了年,阜康總要五十萬銀子才周轉得過來。如果這筆借款成功,分批匯解,我可以先用一用;一到明年夏天,絲茶兩市結束,貨款源源而來,我就活絡了。﹂

  古應春鬆了口氣。﹁好!﹂他毅然決然地說,﹁我一定想法子,拿這筆借款弄成功。﹂

  ﹁有你,一定可以成功。老古,我還有點意思,說給你聽,第一,這件事要做得秘密,千萬漏不得一點風聲,不然,京裡的﹃都老爺﹄奏上一本,壞事有餘。我告訴你吧,這個做法連左大人自己都還不知道||。﹂

  此言一出,古應春大為詫異,﹁那末,﹂他憂慮地說,﹁到談成功了,如果左大人說﹃不行﹄,那不是笑話!﹂﹁你放心!決不會鬧笑話,我有十足的把握,他會照我的話做。﹂

  ﹁好!再說第二件。﹂

  ﹁第二件,我想託名洋商;其實,有人願意放款,也不妨搭些份頭,多賺幾個利息。﹂

  ﹁這要看情形,如今還言之過早。﹂

  ﹁只要你心裡有數就是。﹂胡雪巖說,﹁左大人的功名,我的事業,都寄託在這筆借款上了。﹂

  為了保持機密,古應春將麥林約在新成立的﹁德國總會﹂與胡雪巖見面,一坐下來便開門見山地談到正題。麥林相當深沉,聽完究竟,未置可否,先發出一連串的詢問。﹁貴國朝廷對此事的意見如何?﹂

  ﹁平定回亂在中國視為頭等大事。﹂胡雪巖透過古應春的解釋答說:﹁能夠由帶兵大臣自己籌措到足夠的軍費,朝廷當然全力支持。﹂

  ﹁據我所知,中國的帶兵大臣,各有勢力範圍。左爵爺的勢力範圍,似乎只有陝西甘肅兩省,那是最貧瘠的地方。﹂﹁不然。﹂胡雪巖不肯承認地盤之說,﹁朝廷的威信,及於所有行省;只要朝廷同意這筆借款,以及由各省分攤歸還的辦法,令出必行,請你不必顧慮。﹂

  ﹁那末,這筆借款,為什麼不請你們的政府出面來借?﹂﹁左爵爺出面,即是代表中國政府。﹂胡雪巖說,﹁一切交涉,要講對等的地位;如果由中國政府出面,應該向你們的﹃戶部﹄商談,不應該是我們在這裡計議。﹂

  麥林深深點頭;但緊接著又問:﹁左爵爺代表中國政府,而你代表左爵爺;那就等於你代表中國政府。是這樣嗎?﹂

  這話很難回答。因為此事,正在發動之初,甚至連左宗棠都還不知道有此借款辦法;更談不到朝廷授權。如果以訛傳訛,胡雪巖便是竊冒名義,招搖辱國,罪名不輕。但如不敢承認,便就失去憑藉,根本談不下去了。

  想了一會,含含糊糊地答道:﹁談得成功,我是代表中國政府;談不成功,我只代表我自己。﹂

  ﹁胡先生的詞令很精彩,也很玄妙,可是也很實在。好的,我就當你中國政府的代表看待。這筆借款,原則是我可以同意;不過,我必須聲明,在我們的談判未曾有結論以前,你們不可以跟任何另一家銀行去談。﹂

  ﹁可以,我願意信任你。﹂胡雪巖說,﹁不過我們應該規定一個談判的限期;同時我也有一個要求,在談判沒有結果以前,你必須保守秘密。﹂

  ﹁那是彼此都應該接受的約束。至於限期,很難定規,因為細節的商談,往往需要長時間的磋商。﹂

  ﹁好!我們現在就談細節。﹂

  這等於確定麥林是作了借款的承諾;連古應春都笑了,﹁小爺叔,﹂他說,﹁我看交涉是你自己辦的好;我只管傳譯。麥林很精明;也只有精明的人才能讓他佩服。﹂

  於是即時展開了秘密而冗長的談判;前後三天,反覆商議,幾於廢寢忘食。麥林原來就佩服精明的人,此時更為胡雪巖的旺盛企圖心所感動;更為胡雪巖的過人的精力所壓倒,終於建成了協議。

  這一協議並未訂成草約,亦未寫下筆錄,但彼此保證,口頭協定,亦具有道義上的約束力量,決無翻悔。商定的辦法與條件是:

  第一、借款總數,關於一百二十萬兩;由匯豐銀行組成財團承貸。

  第二、月息八釐,付款先扣。

  第三、由胡雪巖、古應春介紹華商向匯豐銀行存款,月息明盤四釐、暗盤六釐。

  第四、各海關每月有常數收入,各稅務局多為洋人,因此,借款筆據,應由各海關出印票,並由各省督撫加印,到期向各海關兌取。

  第五、自同治六年七月起,每月拔本二十萬兩,半年清償。

  這五條辦法中,第三條是洋商與胡雪巖、古應春合得的好處,明盤四釐,暗盤六釐,即是中間人得二釐的佣金;這也就是說,洋商向中國人借了錢,轉借與中國官場,四釐入,八釐出,所得四釐好處,各半均分。

  至於印票必出自海關,是麥林堅決的主張。因為他雖相信胡雪巖與左宗棠,卻不相信有關各省的督撫,到時候印票如廢紙,無可奈何;而海關由洋人擔任稅務局,一經承諾,沒有理由不守信用。

  這在胡雪巖卻是個難題,因為除江海關每月協解三萬兩,可以情商上海道先出印票以外,其餘各海關並無協餉之責,就不見得肯出印票。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奏明朝廷,每月由各省藩司負責將應解甘餉,解交本省海關歸墊。

  幸好協餉各省都有海關,每月閩粵兩海關各代借二十四萬;浙海關代借四十二萬兩;加上江海關本身應解的十八萬兩,共計一百零八萬兩,所缺只有十二萬。胡雪巖建議左宗棠要求湖北每月協餉兩萬,由江漢關出十二萬兩的印票,合成一百二十萬整數。

  這些辦法,左宗棠完全同意;但等奏准,已在開春,絲茶兩市方興,正須放款,因而利息提高到一分三釐。這是從未有過的高利貸,於是流言四起,說胡雪巖從中漁利;尤其是李鴻章一派的人,不但展開口頭的攻擊,而且亦有實際的破壞行動。

  這個行動很簡單,卻很有效,就是策動江海關稅務司拒絕出具印票。一關如此,他關皆然,幾於功敗垂成。

  經過胡雪巖的巧妙斡旋,這筆大借款還是做成功了。是為中國借外債的開始;而左宗棠的勳業,以及胡雪巖個人的事業,亦因此而有了一個新的開始。但福者禍所倚,﹁紅頂商人﹂胡雪巖的結局,相當淒慘;種因亦在於此!

[ 本帖最後由 烽弧 於 2009-2-12 09:0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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