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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黑暗的另一半 斯蒂芬·金

第二十章   最後期限

  最後期限那一天像七月底而不像六月中旬。那天,泰德開車到十八里以外 的緬因大學,天空像鍍了一層鉻,他的汽車空調開到最大限度,不管它怎麼費 氣。在他後面有一輛深棕色的普利茅斯汽車,總保持兩卡車長的距離,從不落 到五卡車長的距離外。它很少允許別的車插到它和泰德的汽車之間,如果恰巧 有輛車插進來,棕色的普利茅斯車會迅速超過它......但如果這做不到,車裡 的一位警察就會扯開蓋在儀表盤藍燈上的布,那燈閃幾下就行了。
  泰德主要用右手駕駛,只有萬不得已時才用左手。左手現在好些了,但如果 他彎得太厲害的話,就疼得要命,他不由自主地盼著再吞一粒止痛片。
  麗茲今天不想讓他去大學,保護他的州警察也不想讓他去。州警察的理由 很簡單:他們不想分散保護力量。麗茲的理由則稍微複雜一些。她口頭上說這 是因為他的手受傷了,他開車會使傷口破裂,但她的眼睛卻不同,她的眼睛表 明她擔心喬治.斯達克。
  你今天究竟為什麼要去大學呢?她想知道——對這個問題他必須準備好答 案,因為學期已經結束了,他又沒有教任何暑假班。他最後找到的借口是有關 選修課的。
  六十個學生申請上高級寫作課,這是去年申請者的兩倍,但去年沒有人知 道乏味的泰德.波蒙特又正好是寫恐怖小說的喬治.斯達克。
  於是他告訴麗茲他要看這些申請者的檔案,從六十個申請者中選出十五個 學生——他最多只能教這麼多人。
  當然,她問他為什麼不推遲呢,至少可以推到七月份再說,她還提醒他, 去年他就一直推遲到八月中旬。他解釋說這些申請者太多,又很盡職地補充說, 他不想讓去年的懶惰成為習慣。
  最後她不再說什麼了——他認為不是自己說服了她,而是她看出無論如何 他一定要去。另外,她和他都知道,他們遲早總要出去的——躲在家裡直到誰 殺了或抓住喬治.斯達克並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但她的眼睛裡仍然充滿了疑 慮和恐懼。
  泰德吻吻她和雙胞胎,然後迅速離開。她看上去要哭了,如果他在家時她 哭了,那他就只好留在家裡了。
  當然,不是為了選修課的事。
  今天是最後期限。
  今天早晨他醒來時也充滿了恐懼,就像腹部絞痛一樣不舒服。喬治.斯達 克六月十日晚上打來電話,給他一周的時間開始寫那本有關裝甲車的小說—— 泰德根本就沒開始寫,雖然他越來越清楚地看出書應該怎麼寫,他甚至夢見了 它兩次。他過去總是夢見在他自己空無一人的房間漫遊,一碰什麼東西就爆炸, 現在擺脫了那個夢,很不錯。但今天早晨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最後期限,我 已越過最後期限。
  這意味著又到跟喬治.斯達克談話的時間了,他根本不想和他談話。有到 了發現喬治多麼生氣的時間了,啊......他猜他完全知道回答是什麼。如果喬 治非常生氣,生氣得失去控制,如果泰德惹得他完全失去控制,那麼狡猾的喬 治可能犯個錯誤,洩露一些秘密。
  「失去凝聚力。」
  泰德有一種感覺,但喬治允許泰德在他日記本上寫這些字的時候,他已經 洩露了一些秘密。如果他能弄清楚它們到底是什麼意思,那就好了。他有一個 主意......但他還不能確信,在這緊要關頭,一招不慎,全盤皆輸。
  於是他前往大學,前往英語——數學大樓中他的辦公室。他不是去看申請 者的檔案——雖然他要看的——而是因為那裡有個電話,一個沒裝竊聽裝置的 電話,因為必須做點兒事。他已經過了最後期限。
  他瞥了一眼放在方向盤上的左手,他不止一次地想到,電話不是惟一與喬 治接觸的途徑,他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但代價太高了。這代價不僅是一支 削光的鉛筆扎進手背所帶來的難以忍受的折磨,或看到他的身體在斯達克的指 揮下傷害自己所帶來的恐懼。他在心裡付出了真正的代價,真正的代價是麻雀 的飛來,他驚恐地意識到在這裡起作用的力量比喬治.斯達克本人更強大、更 不可思議。
  他越來越確信,麻雀意味著死亡,但指誰的死亡呢?
  他害怕為了再次與喬治.斯達克接觸,他不得不拿麻雀冒險。
  他可以看到它們飛來,他可以看到它們到達聯結他們兩人的神秘的中間地 點,在那裡他最終將於喬治.斯達克搏鬥,以控制他們公享的那一個靈魂。
  他不知道在那個地方搏鬥誰會贏。
  阿蘭.龐波坐在羅克堡警長辦公室,它在鎮辦公大樓的西側。這是漫長壓 抑的一周......但這沒什麼新鮮的。一旦夏天一到,就變得這樣。從陣亡將士 紀念日到勞動節,警察局總是忙得不可開交。
  五天前,在117號公路發生了一起撞車事故,是由酒醉引起的,死了兩個人。 兩天後,諾頓.布裡格用一個煎鍋打他老婆,把她打倒在廚房地板上。諾頓結 婚二十年來多次揍他老婆,但這次他顯然相信他殺了她。他寫了一張便條,充 滿悔恨和語法錯誤,然後用一支手槍自殺了。他的妻子醒來,發現她的折磨者 的屍體就躺在她身邊,於是她打開煤氣爐,把頭放進去。從牛津來的空降急救 隊救了她的命,他差一點兒就死了。
  兩個從紐約來的孩子離開他父親在羅克堡湖邊的木屋,在森林中迷了路。 八小時後找到了他們,他們嚇壞了,但沒什麼事,龐波的二號副手約翰.拉波 特情況不佳,在搜索中他沾染上櫟葉毒漆樹,神志不清。兩個來度假的人為最 後一份《紐約時報》打了起來;停車場也發生了一次打鬥;一個週末來釣魚的 人在往湖裡扔魚鉤時扯破了右耳朵;有三起商店偷竊事件;在撞球廳和電子游 戲室內有一起因吸毒而發生的打鬥事件。
  這是六月裡小鎮典型的一周,像是慶祝夏季的到來。龐波忙得連喝杯咖啡 的時間也沒有,但他仍發現自己一次次地想起泰德和麗茲.波蒙特......想到 他們,以及追殺他們的那個人,那個人還殺了豪默.加馬齊。龐波好幾次給紐 約警察局打電話——某個叫李頓的警官現在一定很煩他了——但他們沒什麼新 情況。
  龐波今天下午以外地空閒。捨拉沒報告什麼,諾裡斯.裡傑威克正在他的 辦公室打盹,兩腿放在桌上。龐波應該叫醒他——如果鎮長丹佛斯.凱頓進來 看到諾裡斯這麼睡覺,一定會發脾氣的——但他不忍心這麼做。諾裡斯這一周 也很忙,117號公路事故後,諾裡斯負責清理道路,幹得非常好。
  龐波現在坐在桌子後,往牆上做動物影子......他的思緒再次轉向泰德. 波蒙特。胡默醫生在得到泰德的准許後,打電話告訴龐波泰德片子結果出來了, 沒事兒。龐波現在又想到胡夫.布裡查德醫生,他在泰德十一歲時給他開過刀, 那時泰德離出名還遠著哪。
  一隻兔子從牆上那片陽光中跳出來,後面緊跟著一隻貓,一條狗追逐著那 隻貓。
  「別管它。它是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
  它的確是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而且,他的確可以不管它。很快就會又有 一件突發事件需要他去處理,這是顯而易見的,夏天總是這樣。你忙得團團轉, 連思考的時間也沒有,有時,不去想到是件好事。
  狗後面跟著一隻象,它搖著身軀,那實際上是龐波左手的食指。
  「啊,去他媽的。」他說,拉過電話。同時,他的另一隻手從口袋掏出皮 夾。他按了一個鍵,它自動撥通了牛津州警察局,他問接線員刑偵科的警官亨 利.白頓在不在。很巧,他剛好在。龐波想,看來州警察局今天也不忙,剛想 到這兒,亨利說話了。
  「龐波!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嗎?」
  「我想問一下,」龐波說,「你能不能為我向黃石自然公園的森林警察打 個電話,我可以給你電話號碼。」他有點吃驚地看著電話號碼,一周前,他從 查詢台得到這個電話號碼,把它寫在一張名片背面,他敏捷的手似乎自動地把 它從皮夾中掏出來。
  「黃石!」亨利聽上去覺得可笑,「是不是瑜珈熊聚集的地方?」
  「不,」龐波微笑著說,「你說的是竭石,而且這事和熊毫無關係,至少 就我所知是這樣。我需要和一個在那兒野營度假的人談談,亨利。哎......我 不知道我是不是真需要跟他說,但那會使我安心下來,總覺得事沒幹完。」
  「它和豪默.加馬齊有關嗎?」
  龐波把電話放到另一個耳朵邊,心不在焉地用指關節弄著地址的名片。
  「對,」他說,「但如果你要我解釋,我聽上去會像個傻瓜。」
  「只是一種預感?」
  「對。」他吃驚地發現他的確有一種預感——只是不能確定是什麼。「我 要談的人是一位退休的醫生,名叫胡夫.布裡查德,他和妻子在一起。森林警 察也許知道他們在什麼地方——我想進去的人肯定要登記的——野營地可能有 電話,他可能會告訴他們的。」
  「換句話說,你認為森林警察負責人會認真對待一位州警察官員,而不理 睬一個狗屁警長。」
  「你真善於外交辭令,亨利。」
  亨利.白頓高興地笑起來:「我的確很善於辭令,對嗎?好吧,我要告訴 你,龐波——我很樂意幫你的忙,只要你別把我拉下水,只要——」
  「不會的,」龐波感激地說,「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
  「等一等,我還沒說完呢,只要你理解我不能用我們這兒的電話打。局長 很注意那些電話帳單,我的朋友,他看得非常仔細。如果他看到這個電話,我 想他會問我為什麼用納稅人的錢謀私,你明白我的話嗎?」
  龐波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你可以用我個人的信用卡號碼,」他說,「 你可以告訴森林警察讓布裡查德打對方付款電話,我會註銷那個電話,用自己 的錢付費。」
  電話那一頭停了一下,亨利再開口後時,他更嚴肅了:「你真的認為這事 很重要,是嗎,龐波?」
  「對。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它的確很重要。」
  第二次停頓。龐波可以感覺到亨利.白頓正強忍著不進一步打聽,最後, 亨利決定不問了。「好吧,」他說,「我會打這個電話,告訴森林警察你要跟 這個胡夫.布裡查德談一件謀殺案,他妻子叫什麼?」
  「赫爾佳。」
  「他們從哪兒來?」
  「福特.拉馬裡,懷俄明州。」
  「好吧,警長,現在到了關鍵部分:你的電話信用卡號碼是什麼?」龐波 歎口氣,告訴了他號碼。
  一分鐘後,他又開始在牆上玩動物影子遊戲。 〔
  那傢伙可能永遠不會回電話,他想,如果他真的回了,他不可能告訴我任 何有用的東西——他怎麼可能呢?  」
  不過,亨利有一句話是對的:他有一種預感,有關某寫事的預感,這預感 久久不肯離去。
  阿蘭.龐波跟亨利.白頓說話的時候,泰德.波蒙特正把車停到英文—— 數學後面的停車場中。他走出汽車,小心翼翼地注意別碰左手,站了片刻,欣 賞校園難得的寧靜。
  棕色的普利茅斯汽車停到他的車旁,兩個高大的男人走了出來,驅散了寧 靜的幻覺。
  「我只是到樓上辦公室去一下,」泰德說,「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可以留 在這裡。」他看到兩個姑娘走過,可能是去東配樓選下學期的課。一個姑娘穿 著一件坦胸露背的短上衣和一條藍色短庫,另一個姑娘穿著一條迷你裙,露著 背,屁股高高翹起,讓人怦然心動。「享受一下這景象。」
  兩個警察目不轉睛地盯著姑娘,腦袋像裝在一個看不見的軸上一樣隨之轉 動。現在其中一人——雷.加裡森或羅伊.哈里曼,泰德記不清了——轉過頭 遺憾地說:「我們很想這樣,先生,但最好跟你一起上去。」
  「真的不用,就在二樓——」
  「我們可以在走廊等。」
  「你們這些傢伙不知道這讓我多麼沮喪。」泰德說。
  「這是命令。」加裡森或哈里曼說。顯然,他才不在乎泰德是沮喪還是快 樂呢。
  「好吧。」泰德讓步了,「既然這是命令,那就服從吧。」
  他走向側門,兩個警察跟在後面,保持十二步的距離,泰德覺得他們穿便 衣比穿制服更像警察。
  經過室外的悶熱後,室內的空調讓泰德全身一震,馬上覺得襯衫像凍在皮 膚上了。大樓平時總是熱鬧的,但在今天這個週末下午去冷清得有點兒令人悚 然。下週一為期三周的暑期學習班開始,大樓會熱鬧一些,但今天泰德覺得很 高興有兩個警察護衛著他。泰德的辦公室在二樓,他猜那裡肯定沒有一個人, 這樣他至少不用解釋為什麼兩個高大警覺的朋友跟著他。
  二樓其實並非空無一人,不過同樣沒有讓他為難。羅立.德萊塞斯正從系 公共休息室出來,向他自己的辦公室搖搖晃晃地走去,他總是這麼搖搖晃晃地 走路,就像剛被人打了一棒,使他的記憶力和運動神經受到破壞。他夢遊似的 從走廊的一邊晃到另一邊,眼睛盯著貼在公告欄內的漫畫,詩歌和通告,公告 欄釘在他同事們鎖著的門上。他可能是走向他的辦公室——看上去像是這樣—— 但即使熟悉他的人也不敢肯定這一點。一個很大的黃色煙斗咬在他的假牙間, 假牙不像煙斗那麼黃,但也差不多。煙斗沒點著,從1985年末以來就一直這樣, 那時他心臟病發作了一次,醫生禁止他再吸煙。〔我其實不怎麼喜歡抽煙,」 每當有人問起他的煙斗,羅立總是用他輕柔的心不在焉的語氣解釋說。〔但如 果不在牙齒間咬著它......先生們,我會不知道去哪兒或該幹什麼。」大多數 時間,他給人一種不知道去哪或該幹什麼的印象......就像他現在這樣。有些 人認識羅立幾年後,才發現他並不像表面那樣是一個心不在焉的傻瓜,有些人 從來沒有發現這一點。
  「你好,羅立。」泰德邊找鑰匙邊說。
  羅立衝他眨眨眼,然後把眼睛移到泰德身後兩人身上,打量著他們,接著 又把眼睛落回到泰德身上。
  「你好,泰德,」他說,「我記得今年夏天你沒課。」
  「我是沒有。」
  「那你幹嗎在夏天第一個真正的大熱天跑到這兒來呢?」
  「只是看一下申請高級寫作教程的學生的檔案,」泰德說。「看完就走, 真的。」
  「你的手怎麼了?青一塊紫一塊的,一直到手腕那裡。」
  「哦,」泰德有點尷尬地說。顯然他編得故事聽起來讓人覺得他像個醉漢 或白癡,但總比講真話好得多。泰德覺得很好笑,警察不加置疑地相信了他的 故事,就像羅立現在一樣——至少對於他在猛地關上臥室櫥門時怎麼或為什麼 會把自己的手壓了,沒有人提出一句疑問。
  他本能地知道該遍什麼樣的故事——甚至在他疼痛難忍的時候就知道這一 點。人們知道他苯手苯腳的——這是他的特點。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就和告訴 《大眾》雜誌的採訪者說喬治.斯達克是在魯德婁而不是在羅克堡被創造出來 的,以及斯達克用鉛筆寫作是因為他從沒學過打字一樣。
  他沒想過對麗茲撒謊......但他要求她對所發生的一切保持沉默,她同意 了。她惟一關心的是要他答應再不與斯達克聯繫了,他很樂意地答應了,儘管 他知道他可能無法遵守這一諾言,他懷疑在麗茲的內心深處也知道這一點。
  羅立現在很感興趣地看著他。「壁櫥門裡?」他說,「了不起,你們在玩 捉迷藏遊戲?還是某種古怪的性行為?」
  泰德咧嘴一笑。「1981年我就放棄了古怪的性行為,」他說,「醫生的勸 告。實際上,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整個事情讓人很尷尬。」
  「我想是的,」羅立說......然後眨了一下眼睛。那是非常微妙的一眨, 浮腫的、皺巴巴的眼瞼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但肯定是動了一下。泰德以 為自己騙過了羅立?不可能騙過他。
  突然泰德靈機一動:「羅立,你還在教民間傳說課嗎?」
  「每個秋天都教,」羅立回答說,「你沒有看你自己系的課程表把,泰德? 魔杖探尋、巫術、定數療法、富人和名人的不詳徵兆,這課一直很流行。你為 什麼要問這個?」
  泰德發現,對那個問題有一個千篇一律的回答。當作家的好處之一就是你 總能回答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啊,我在構思一篇小說。」他說,「現在還在 探索階段,但我認為會寫成的。」
  「你想知道什麼?」
  「在你所知道的美國迷信或民間傳說中,麻雀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羅立緊皺眉頭,咬著煙斗柄。「我現在一下想不起來,泰德,雖然...... 我想知道那是不是你感興趣的真正原因。」
  不可能騙過他,泰德又一次想到。「噢......也許不是,羅立,也許不是, 我這麼說也許是因為一下子解釋不清我為什麼感興趣。」他迅速瞥了一眼兩個 警察,然後又回來看著羅立的臉,「我時間有點緊。」
  羅立的嘴唇抖了一下。「我明白。麻雀......這麼普通的鳥,太普通了, 不會有什麼深刻的象徵意義。但是......現在我想想......的確有意義,除非 我把它跟夜裡出沒的怪鳥聯繫起來。讓我查一下。你會在這兒呆一會兒嗎?」
  「恐怕不超過半小時。」
  「好吧,我馬上能在巴林格的《美國民間傳說》中查到。它不過是一本迷 信食譜,但用著很方便。而且我什麼時候都可以給你打電話。」
  「是,什麼時候都行。」
  「你和麗茲為湯姆.卡洛爾舉行的聚會太好了,」羅立說,「當然,你和 麗茲舉行的聚會總是最好的。你的妻子太迷人了,不應該做妻子,泰德,她應 該做你的情婦。」
  「謝謝,我想是的。」
  「貢佐.湯姆,」羅立親切地說,「真難相信貢佐.湯姆開始過黯淡的退 休生活了。我聽他在隔壁吹號似地放屁已經二十年了,我猜下一個傢伙會安靜 些,或至少謹慎些。」
  泰德笑了。
  「比麗也玩得很好。」羅立說,淘氣地垂下眼瞼,他完全清楚泰德和麗茲 對比麗的感覺。
  「那很好,」泰德說,發現比麗和玩得很好是兩個不相容的事......但既 然她和羅立是自己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明,他還是高興她來了。「如果你想到鳥 的什麼事的話......」
  「麻雀和它們在隱形世界中的地位,好吧。」羅立沖泰德身後的兩位警察 點點頭,「午安,先生們。」他繞過他們,又繼續朝辦公室走去,這次帶了點 目的性,一點點目的性。
  泰德茫然看著他。
  「他是幹什麼的?」加裡森或哈里曼問。
  「德萊塞斯,」泰德低聲說,「語法學家,業餘民俗家。」
  「看上去這傢伙需要有張地圖才能走回家,」另一個警察說。
  泰德走到他辦公室門前打開了鎖。「他比他表面警覺得多。」他說,推開 了門。
  泰德一按開關,打開頂燈,這時他才意識到加裡森或哈里曼正站在他身邊, 一隻手插在特製的運動衣中。泰德感到一陣後怕,當然,辦公室是空的——空 曠整潔,經過一年的喧鬧,現在它看上去死氣沉沉的。
  突然,他莫名其妙的產生出一種強烈的戀家感、空虛感和失落感,就像不 幸突然降臨時的那種複雜的感情。就像在夢中一樣,他似乎到這兒來說再見的。
  別這樣蠢,他對自己說,他心中的另一部分又靜靜回答說:過了最後期限, 泰德。你過了最後期限,我認為你試都沒試那人要你做的事,這是非常嚴重的 錯誤,短暫的解脫比沒有解脫好。
  「如果你們要喝咖啡,你們可以在公共休息室找一杯,」他說,「如果我 對羅立估計不錯的話,咖啡壺會是滿滿的。」
  「休息室在哪兒?」加裡森或哈里曼的同伴問。
  「走廊的另一邊,兩個門過去,」泰德說,打開了檔案。他轉過頭,狡黠 地衝他們咧嘴一笑,「如果我尖叫的話,我想你們會聽到的。」
  「如果發生什麼事,你千萬要大叫。」加裡森或哈里曼說。
  「我會的。」
  「我可以派曼徹斯特把咖啡端過來,」加裡森或哈里曼說,「我覺得你在 要求一個人獨處。」
  「啊,很對,既然你意識到這一點。」
  「好吧,波蒙特先生,」他說,很嚴肅地看著泰德。泰德突然記得他叫哈 裡森,就和甲克蟲隊以前的一位隊員名字一樣。忘記它真愚蠢。「你要記住, 紐約的那些人正是由於獨處而死去的。」
  「啊,我記得菲麗絲.邁爾斯和裡克.考利都是在和警察一起時死的。」 他想大聲說出這句話,但忍住了,這些人只不過是在盡他們的職責而已。
  「別緊張,哈里森警官,」他說,「大樓今天非常安靜,一個光腳的人走 過也會有回聲的。」
  「好吧,我們就在走廊那邊,那叫什麼名字?」
  「公共休息室。」
  「對。」
  他們離開了,泰德打開標有優秀生申請字樣的檔案。在他的想像中,他不 斷看到羅立在迅速而不易察覺地眨眼,而且聽到一個聲音對他說他已經超過期 限了,他已經跨過黑暗的一邊了,那是惡魔的所在。
  電話在那兒,沒有響。
  〔快點,」他看著它想,把申請檔案堆在學校配發的IBM電腦打字機邊的桌 子上。〔快點,快點,我就在這兒,就在一台沒裝竊聽器的電話邊,所以,快 點,喬治,給我打電話,給我打電話,給我獨家新聞。」
  但電話在那兒,沒有響。
  他意識到自己正在看一個空檔案櫃。他在忙亂中把所有的檔案都拿了出來, 不僅是那些申請上寫作課學生的檔案,連那些想選「生成語法課」學生的複印 件都拿了出來。
  泰德走到門邊向外張望,哈里森和曼斯特正站在系公共休息室門外,喝著 咖啡,茶缸在他們的大手中像咖啡杯一樣小。泰德揮揮手,哈里森也揮揮手作 為回答,並問他完了沒有。
  「還有五分鐘。」泰德說,兩個警察都點點頭。
  泰德走回辦公桌,把選寫作課的檔案和其它檔案分開,並開始把後者放進 檔案櫃,他盡可能幹得慢些,等著電話鈴響。但電話就在那兒,並不響。他聽 到走廊另一頭有電話鈴響,聲音被關著的門減弱了,在這樁安靜的大樓中聽起 來很嚇人。也許喬治把電話號碼弄錯了,他想,輕聲笑笑。事實是,喬治不會 打電話來了,事實是,他泰德錯了。顯然,喬治另有圖謀。這有什麼可驚訝的 呢?喬治.斯達克擅長搞陰謀詭計。雖然這樣,他還是非常確信——
  「泰德?」
  他嚇了一跳,差點兒把最後半打檔案摔到地上。當他確信它們不會滑落時, 他回過頭。羅立就站在門外,他那巨大的煙斗像個水平觀測鏡一樣向前伸著。
  「對不起,」泰德說,「你嚇了我一跳,羅立。我的思想正在萬里之外飄 著呢。」
  「有人打電話找你,打到我的電話了,」羅立和氣地說,「一定是搞錯電 話號碼了,幸虧我在裡面。」
  泰德感到他的心臟開始劇烈跳動起來——好像他胸中有只鼓,有人開始使 勁敲起來。
  「對,」泰德說,「幸虧你在。」
  羅立審視地瞥了他一眼,浮腫的、微紅的眼瞼下那雙藍眼睛敏銳而又好奇, 甚至到了無理的程度,這和他心不在焉的舉止很不相稱。「你一切都好嗎,泰 德?」
  不,羅立。這些天有個瘋狂的殺手在外面,他是我的一部分,這傢伙能控 制我的身體,能讓我做用鉛筆刺我自己之類的荒唐事,我認為我沒有發瘋本身 就是勝利。現實一片混亂,老夥計。  」
  「一切都好?為什麼不一切都好嗎?」
  「我似乎感到這句話中有點兒諷刺意味,泰德。」
  「你搞錯了。」
  「是嗎?那你為什麼看上去像被一隻車燈照著的鹿一樣呢?」
  「羅立——」
  「我剛才跟他說話的那人就像那種推銷員,你向他電話購物只是為了確保 他別親自到你們家來。」
  「沒事兒,羅立。」
  「很好。」羅立看上去並不相信。
  泰德離開他的辦公室,沿著走廊向羅立的辦公室走去。
  「你去哪兒?」哈里森在他身後叫道。
  「羅立辦公室有我的電話,」他解釋說,「這裡的電話號碼都是按順序排 的,那傢伙準是把號碼搞錯了。」
  「而且剛好打到今天惟一在這兒的教員那裡?」哈里森懷疑地問。
  泰德聳聳肩,繼續向前走。
  羅立的辦公室雜亂卻舒適,還有一股煙斗味——兩年的戒煙顯然除不去三 十年抽煙留下的味兒。一塊鑲有羅納德.裡根照片的鏡框掛在牆上。弗蘭克林. 巴林格像百科全書一樣厚的《美國民間傳說》正攤開在羅立的辦公桌上。電話 筒從叉簧上取了下來,正放在一疊空白藍皮本上。看著話筒,泰德感到那種熟 悉的、令人窒息的恐懼感又籠罩了他,就像被裹到一張早就該洗的毯子中一樣。 他轉過頭,以為會看到羅立、哈里森和曼徹斯特三人並排站在門口,就像電話 線上的麻雀一樣。但辦公室門口空無一人,他可以聽到羅立沙啞的聲音從走廊 那邊傳過來,他已經強留住兩位警察談起話來,泰德懷疑他是故意這麼做的。
  他拿起電話說:「你好,喬治。」
  「你的一周已經過去了,」電話那頭的聲音說,是斯達克的聲音,但泰德 懷疑現在他們倆的聲音波紋是不是還會完全一致。斯達克的聲音變了,變得粗 糙刺耳,就像一個看運動比賽的人喊得太久後的聲音,「你的一周時間過去了, 你卻什麼也沒幹。」
  「你說得對,」泰德說,覺得非常冷,不得不努力使自己不發抖,那種寒 冷似乎來自電話本身,像小冰柱一樣從耳機的小孔中冒出來,但他同時也很憤 怒,「我不會去做的,喬治。一周,一月,十年,對我來說都一樣。為什麼不 接受事實呢?你死了,而且不會活過來了。」
  「你錯了,老夥計,如果你要錯到底的話,你就一直錯下去吧。」
  「你知道你聽上去像什麼嗎,喬治?」泰德說,「你聽上去好像你正在潰 爛。那就是為什麼你要我再次開始寫作的原因,對嗎?失去凝聚力,那就是你 寫的。你正在慢慢死去,對嗎?你很快就會變成碎片,就像一輛漂亮的一匹馬 拉的馬車那樣。」
  「那跟你沒關係,泰德,」那沙啞的聲音回答說,這聲音從粗糙的男低音 變成一種刺耳的聲音,然後又變成尖聲細語——好像聲帶突然發不出聲了—— 接著又回到男低音上,「我身上發生的一切跟你無關,那只會分散你的注意力, 夥計。傍晚前你必須開始動筆,否則你這狗雜種會後悔的,而且不止你一個人 後悔。」
  「我不——」
  咯嚓!斯達克掛了電話。泰德沉思地看了話筒一會兒,然後把它放回叉簧 上。他轉回身時,哈里森和曼徹斯特正站在那裡。
  「誰打來的電話?」曼徹斯特問。
  「一個學生,」泰德說,自己都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撒謊。他真正確信的惟 一一件事,就是他心中有一種恐懼感。「只是一個學生,和我原來想得一樣。」
  「他怎麼知道你在學校?」哈里森問,「他怎麼又打到這位先生的電話上 了呢?」
  「我投降,」泰德謙恭的說,「我是個隱藏很深的俄國間諜,那其實是我 的聯絡方式,我會悄悄地去碰頭。」
  哈里森沒有生氣——至少他看上去沒有生氣。他責備地看了泰德一眼,顯 得有點疲倦,這比生氣更有效。「波蒙特先生,我們在盡力幫助你和你妻子。 我知道,無論你走到哪兒總有兩個人跟在身後,這很不舒服,但我們真的是在 幫助你。」
  泰德感到很慚愧......但沒有慚愧到要說實話。他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 覺得事情要糟了,而且可能已經糟了。還有一些其它的感覺,他皮膚下面有一 種輕微的躁動感,好像皮膚下面有蟲在蠕動。他的太陽穴有一種壓力,那不是 由於麻雀,至少他認為不是。同時,他甚至沒有意識到某種精神晴雨表正在下 降。他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雖然不像這次這麼強烈。當他在辦公室看檔案 時,也有那種感覺,一種隱隱的不安感。 「
  那是因為斯達克,他在你的體內,他在監視你,如果你說錯了話,他會知 道,那麼某個人就要遭殃了。  」
  「我很抱歉,」他說,意識到羅立正站在兩個警察後面,用安靜、好奇的 眼睛看著自己。他不得不撒謊,而且這謊撒得那麼自然,他覺得很可能是喬治. 斯達克自己為他編造好放在那裡的。他不敢確信羅立會相信他的謊言,但現在 著急也沒用了,「我有點兒緊張,如此而已。」
  「可以理解,」哈里森說,「我只想讓你意識到我們不是敵人,波蒙特先 生。」
  泰德說,「打電話的孩子知道我在這兒,是因為我開車經過書店時他剛從 裡面出來。他想知道我是不是在教暑期寫作課。學校老師的電話號碼簿是按系 劃分的,每個系的人都是按字母順序排列的,印刷字體很小,用過的人都能證 明這一點。」
  「電話簿很討厭。」羅立嚼著煙斗說,兩個警察吃了一驚,轉頭看了他片 刻,羅立衝他們嚴肅地點點頭。
  「羅立在電話簿上排在我後面,」泰德說,「今年我們恰好沒有以C開頭的 教師。」他瞥了羅立一眼,但羅立以把煙斗從嘴裡拿下來,正在仔細檢查黑乎 乎的煙斗。「結果,」泰德結束道,「我總是接到他的電話,他總是接到我的。 我告訴那孩子他運氣不好,我秋天前沒課。」
  好了,就這麼回事。他覺得自己解釋得過於詳細了,但真正的問題是哈里 森和曼徹斯特什麼時候到羅立辦公室門口的,他們聽到了多少。人們通常不會 告訴申請課程的學生他們正在死去,他們很快會變成碎片。
  「我希望我秋天前也沒事,」曼徹斯特歎口氣說,「你完事了嗎,波蒙特 先生?」
  泰德寬慰地鬆了一口氣,說:「我必須把不需要的檔案放回原處。」
  〔還必須給秘書留張便條。」
  「當然,我還必須給范頓太太留張便條,」他聽到自己說,一點兒也不知 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只知道他不得不這麼說,「她是英語系的秘書。」
  「那麼我們還有喝杯咖啡的時間嘍?」曼徹斯特問。
  「當然,甚至還可以吃兩頓餅乾,如果那裡還有的話。」他說。那種事情 一片混亂、越來越糟的感覺又湧上心頭,這次更加強烈。給范頓太太留張便條? 天哪,那是個笑話,羅立肯定在咬著煙斗強忍著笑。
  泰德正要離開羅立的辦公室,羅立問道:「我能跟你談一會兒嗎,泰德?」
  「當然可以。」泰德說。他想告訴哈里森和曼徹斯特別管他們倆,他沒事 兒,但很不情願地意識到當你要減輕別人的懷疑時,不能說這種話。至少哈里 森現在很警覺,也許還沒有全面警覺起來,但也差不多了。
  沉默的作用更大,當他轉向羅立時,哈里森和曼徹斯特慢慢地沿著走廊走 過去。哈里森簡短地對他的同伴說了幾句話,然後站在系公共休息室的門口, 曼徹斯特進去尋找餅乾。哈里森可以看著他們,但泰德認為他聽不到他們說什 麼。
  「那個關於教師電話簿的故事編得真不錯,」羅立評論說,又把煙斗柄放 進嘴中嚼著,「我認為你和薩奇《開著的窗戶》中的小姑娘有很多相同之處, 泰德——你很擅長即興創作傳奇故事。」
  「羅立,這不是你的真心話。」
  「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我的真心話,」羅立溫和地說,「我承認自己很好 奇,但我不敢確信我真想知道。」
  泰德微微一笑。
  「我覺得你是故意忘掉貢佐.湯姆.卡羅爾,他的確退休了,但上次我看 電話簿時,他仍然排在我們倆之間。」
  「羅立,我該走了。」
  「真的,」羅立說,「你要給范頓太太寫張便條。」
  泰德覺得自己面頰有點兒熱。艾爾西阿.范頓1961年以來一直是英語系的 秘書,但今年四月死於咽喉癌。
  「我叫住你只是為了告訴你一件事,」羅立繼續說,「我發現了你要找的 東西,有關麻雀的事。」
  泰德感到他的心猛地一跳:「你這是什麼意思?」
  羅立把泰德又領會辦公室,拿起巴林格的《美國民間傳說》。「麻雀、潛 鳥,尤其是夜裡出沒的怪鳥,是靈魂擺渡者,」他說,聲音中有些得意,「我 知道和夜裡出沒的怪鳥有關係。」
  「靈魂擺渡者?」泰德懷疑地說。
  「來自希臘語,」羅立說,「指那些擺渡者,在這裡指那些在生者世界和 死者世界之間擺渡人類靈魂的人。據巴林格說,潛鳥和夜裡出沒的怪鳥是生者 的先驅,據說它們總是聚集在死亡將要發生的地方。它們不是預示凶兆的鳥, 它們的任務就是把剛死去的靈魂引導到他們死後該去的地方。」
  他盯著泰德。
  「麻雀的集結是很不吉利的,至少巴林格這麼說,麻雀據說是死者的先驅。」
  「那意味著——」
  「那意味著它們的任務是引導迷失的靈魂回到陰間。換句話說,它們是活 死人的先驅。」
  羅立從嘴裡拿下煙斗,嚴肅地看著泰德。
  「我不知道你的情況,泰德,但是我建議你謹慎,極度謹慎,你看上去像 一個身陷困境的人。如果我能幫什麼忙,請告訴我。」
  「謝謝,羅立。只要你別聲張,就算幫了我最大的忙。」
  「在這方面,至少你和我的學生的看法完全相同。」但煙斗上方的眼睛仍 然充滿關懷,「你會照顧好自己的吧?」
  「我會的。」
  「如果那些跟著你的人是在幫助你,泰德,最好跟他們說真話。」
  如果他能這麼做,那就太好了,但問題並不是他信不信任他們。如果他真 的開口說實話,他們會完全不信任他。即使他信任哈里森和曼徹斯特,跟他們 談,那也只能等到他皮膚下那種蠕動感消失之後才行。因為喬治.斯達克在監 視他,而且他已過了最後期限。
  「謝謝,羅立。」
  羅立點點頭,再次要他多保重,然後回到辦公桌後。
  泰德走回他自己的辦公室。
  「當然,我必須給范頓太太寫張便條。」
  在他把最後一疊錯拿出的檔案放回原處時,他停了下來,看著他那台IBM 電腦打字機。最近他對所有大大小小的書寫工具都很敏感,不止一次懷疑在每 個書寫工具中是不是都有一個不同的泰德.波蒙特,就像魔鬼潛藏在每個瓶子 中一樣。
  〔我必須給范頓太太寫張便條。」
  但現在,人們更可能用一個靈應盤而不是電腦打字機與已故的、了不起的 范頓太太進行通訊聯繫。范頓太太煮咖啡總是煮得很濃,濃得幾乎可以站起來 說話了。為什麼他要說那話呢?范頓太太是他心中最遙遠的人。
  泰德把最後一疊非寫作學生的檔案扔進檔案櫃,關上抽屜,看著他的左手。 繃帶下面,拇指和食指之間突然開始灼熱發癢,他把手在褲管上蹭蹭,但這似 乎使手癢得更厲害。現在它又開始跳動了,那種劇烈的、火烤一般的灼熱加劇 了。
  他從辦公室窗戶向外望去。
  在道路對面,電話線上排滿了麻雀,更多的麻雀站在學校醫務室的屋頂上。 當他看著的時候,又有一批落到一個網球場上。
  它們似乎都在看著他。
  「靈魂擺渡者。活死人的先驅。」
  現在一群麻雀像一股捲著干樹葉的旋風一樣盤旋而下,落在禮堂的屋頂。
  「不,」泰德聲音顫抖地低聲說,背上泛起一層雞皮疙瘩,手又癢又熱。
  打字機。
  只有用打字機,他才能擺脫麻雀和手上的熱癢。
  那種坐在它面前的本能太強烈了,無法抗拒。那麼做似乎是非常自然的, 就像手燙後想伸進冷水裡一樣。
  「我必須給范頓太太寫張便條。」
  「傍晚前你必須開始動筆,否則你這狗雜種會後悔的,而且不止你一個 人後悔。」
  皮膚下那種癢癢的,蠕動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從他手上的洞口向外擴散, 他的眼球似乎與那種感覺同步跳動。在他的心中,麻雀的幻影更清晰了。那是 在伯根菲爾德的裡傑威克區,裡傑威克在春天白色的天空下,時間是1960年, 整個世界都死了,只有這些可怕的、普通的鳥,這些靈魂擺渡者。在他看著的 時候,它們一起展翅飛起,黑壓壓的一片使天空也黯淡下來。麻雀又飛起了。
  在泰德窗外,電線上,醫務室屋頂和禮堂頂上的麻雀一起展翅飛起,幾個 到校早的學生在學校對面的人行道上停了下來,看著鳥群飛上對面左側的天空, 向西飛去。
  泰德沒有看到這些,只看到他童年居住的地區變成夢中的死亡地帶。他在 打字機前坐下,深深的沉入昏暗的恍惚狀態中。但是一個念頭牢牢抓住他:狡 猾的喬治能讓他坐下來,轉動IBM的鑰匙,但他不會寫那本書,不管發生什麼 ......如果他堅持這一點,狡猾的喬治就要潰爛,要麼像一支蠟燭的火焰一樣 被吹滅。他知道這一點,他感覺到了。
  他的手現在亂抖亂顫,覺得就像卡通片中被大錘砸過後的爪子。並不完全 是疼痛,更像是後背中間一塊你永遠也夠不著的地方開始癢起來,癢得你快要 發瘋了。不是那種表面的癢,而是深入骨髓的癢,癢得你咬緊牙關忍著。
  但是甚至這種癢也顯得遙遠而不重要了。
  他坐在打字機前。
  他一打開打字機,奇癢就消失了......麻雀的幻影也隨之而去。
  但是恍惚狀態還存在,在這狀態的核心有某種強制的命令:有一些東西需 要寫下來,他可以感到他的整個身體都在催促他做這件事,做完它。這種感覺 比麻雀的幻影或手上的癢更糟,這種癢似乎發自他內心深處。
  他把一張紙捲入打字機,然後坐了片刻,感到遙遠而又迷惘。接著,他把 手指放在中間一排鍵盤上按英文打字法的基本位置放好,雖然他幾年前放棄了 英文打字法。
  手指顫抖了一會兒,然後除了食指,其餘的手指都向後撤。顯然,當斯達 克真的打字時,他的方法和泰德是一樣——一邊尋一邊打,當然,他只會這麼 打,打字機並不是他擅長的寫作工具。
  當他移動左手手指時,隱隱有點兒痛,但僅此而已。他的食指打得很慢, 但文字還是很快就出現在白紙上。它簡短得令人心悸。歌特式打字頭旋轉起來, 用大寫字母打出了十二個字: 〔

  猜猜我從哪兒打來電話,泰德?

  

  」
  世界突然又回到它的核心。在他一生中,他從沒感到如此驚訝,如此恐懼。 天哪,它是如此準確,如此清晰。
  「狗雜種從我家打的電話!他已抓住了麗茲和孩子們!」
  他開始站起身,不知道他想去哪兒。他的手一陣居痛,好像一把慢慢燃著 的火把被在空中猛地一搖,火一下躥了起來,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站了起來。 他齜牙咧嘴地輕輕叫了一聲,又跌坐到IBM前的椅子中。在他意識到怎麼回事 之前,他的兩隻手已摸回鍵盤,重新敲擊它們。
  這次是十一個字: 「 告訴任何人他們就死定了。

  

   」
  他呆呆地凝視著這幾個字。他一打完最後一個字母,所有的感覺突然一下 子切斷了——就像他是一盞燈,誰拔掉了插頭。他的手再不痛了,再不癢了, 皮膚下再沒有那種蠕動感和被監視感了。鳥消失了,那種恍惚的感覺消失了, 斯達克也消失了。
  除了他沒有真正消失,對嗎?不。泰德消失時,斯達克在看著他的家。他 們留下兩個緬因州警察看守那地方,但那沒有用。如果他認為兩個警察就能阻 攔斯達克的話,那他就是個大傻瓜了。就是一隊特種部隊也沒用,喬治.斯達 克不是一個人,他就像納粹虎式坦克,只是看上去像人罷了。
  「事情辦得怎麼樣了?」哈里森在他身後問。
  泰德跳起來,好像誰用針扎進他的脖頸一樣......這使他想起費裡德裡克. 克勞森,克勞森插手與他無關的事......因為洩密而被殺。 「 告訴任何人他們就死定了。

  

   」
  這話從打字機上的紙上怒視著他。
  他伸手從紙筒上撕下紙,把它捏成一團。他這麼做時,並沒有回頭看哈里 森離他多近——那會是一個嚴重的錯誤。他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漫不經心。他並 不感到漫不經心,他感到自己快瘋了。他等著哈里森問他他寫了什麼,為什麼 他匆匆忙忙地把它撕下來。當哈里森什麼都沒說時,泰德說話了。
  「我想我幹完了。讓便條見鬼去吧,在范頓太太知道前,我就會把這些檔 案放回原處。」至少這些話是真的......除非范頓太太剛好從天上往下看。他 站起身,暗暗祈禱他的腿別出賣他,讓他又跌回椅子中。他看到哈里森正站在 門口,根本沒看他,聳了口氣。片刻之前,泰德說哈里森就站在他身後,氣都 吹到他脖子上了,但其實哈里森再吃一塊餅乾,繞過泰德正在看對面幾個閒逛 的學生。
  「嘿,這地方就像死了一樣。」警察說。
  「在我回家之前,我的家人可能已經死了。」
  「我們為什麼不走呢?」他問哈里森。
  「好主意。」
  泰德向門口走去,哈里森困惑地看著他。「天哪,」他說,「也許教授都 這麼心不在焉。」
  泰德緊張地衝他眨眨眼,然後低下頭,看到他一隻手還緊握著那個紙團, 於是把它扔進廢紙簍,但他顫抖的手沒有準頭,紙團撞在紙簍的邊上彈了回來。 他還沒來得及彎腰撿起它,哈里森從他身邊走過,撿起紙團,漫不經心的從一 只手扔到另一隻手。「你連檔案都不拿就要走了嗎?」他問。他指指選寫作課 學生的檔案,這些檔案被放在打字機邊,用一根紅橡皮筋捆著。然後他又繼續 拋那個紙團,從一隻手拋到另一隻手。泰德從折痕上能看到幾個字:任何人他 們
  「啊,那些,謝謝。」
  泰德拿起檔案,然後差點兒就把它們摔到地上。現在哈里森會展開手中的 紙團,他會這麼做的,雖然斯達克現在並沒監視他——泰德確信這一點——但 他很快就會發現的。當他發現後,他會對麗茲和孩子們幹些極為不利的事。
  「別客氣。」哈里森把紙團扔向廢紙簍,它在邊沿上幾乎繞了一圈,然後 摔了進去。「兩分。」他說,然後走到走廊,這樣泰德就能關上門。

  

  

  

  

  

  八
  他走下樓梯,後面跟著兩個警察。羅立從他辦公室探出身子,祝他暑假愉 快,泰德也向他表達了同樣的祝願,至少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很正常。他覺得好 像在自動駕駛儀上,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他到自己的汽車旁。他把檔案扔到乘 客座位上時,看到了停車場邊的公用電話。
  「我要給我妻子打個電話,」他告訴哈里森,「看看她要在商店買什麼東 西。」
  「你應該在樓上打,」曼徹斯特說,「那你就能節約二十五美分。」
  「我忘了,」泰德說,「也許因為我心不在焉。」
  兩個警察好笑地互相看了一眼,坐上普利茅斯汽車,在車裡他們可以開著 空調,並能通過擋風玻璃監視他。
  泰德感到心臟似乎變成了破碎的玻璃。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枚硬幣,把它扔 進投幣口中。他的手在發抖,把第二個號碼撥錯了,於是掛上電話,等硬幣退 出,然後又試一次,他一邊想:天哪,就好像米麗艾姆死的那天晚上,就像那 天晚上又重現了。
  如果沒有這種記憶錯覺,他可能就撥對了。
  第二次他撥對了,他站在那裡,把聽筒緊緊壓在耳朵上,壓得耳朵都疼了。 他努力讓身體放鬆,不想讓哈里森和曼徹斯特知道出事了——決不能讓他們知 道,但他似乎無法放鬆肌肉。
  電話一響,斯達克拿起話筒:「泰德?」
  「你對他們幹了什麼?」就像從嘴裡吐乾棉球。他能聽到雙胞胎在大聲嚎 哭,泰德發現他們的哭聲讓他感到安慰,這有點兒怪。這哭聲不是溫蒂從樓梯 上摔下時的那種嘶啞的叫喊,而是迷惑的哭聲,生氣的哭聲,但不是受到傷害 的哭聲。
  但是,麗茲呢——麗茲在哪兒?
  「什麼也沒幹,」斯達克回答,「你自己可以聽出來,我連他們寶貴的小 腦袋上的一根毛也沒碰,現在還沒有。」
  「麗茲......」泰德說,突然被一種孤獨的恐懼淹沒,就像被寒冷的大浪 吞了進去。
  「她怎麼了?」嘲笑的語氣荒唐而又難以忍受。
  「讓她聽電話!」泰德吼道,「如果你指望我以你的名義再寫一個字的話, 你讓她聽電話!」顯然,在這種極端的恐懼和驚訝狀態中,他心裡的一部分仍 是清醒的。他告誡自己:注意你的臉,泰德,你只是四分之三是背對警察的, 當一個人往家裡打電話問他妻子要不要買雞蛋時,他是不會對著話筒吼的。
  「泰德!泰德,老夥計!」斯達克聽上去很委屈,但泰德驚恐地確信這狗 雜種正咧著嘴。「你太看低我了,夥計,你太瞧不起我了,夥計!冷靜一下, 她在這兒。」
  「泰德?泰德,是你嗎?」她聽上去痛苦而又害怕,但沒有驚慌失措,不 是很驚慌。
  「是我,寶貝,你好嗎?孩子們好嗎?」
  「好,我們還好。我們......」她說最後一個字時聲音減弱了一點,泰德 能聽到那狗東西在對她說什麼,但聽不清具體內容。她說是,好吧,然後又回 到電話上,現在她聽上去快哭了,「泰德,你必須去做他讓你做的事。」
  「是,我知道。」
  「但他要我告訴你,你不能在這兒做,警察很快就會過來。他......泰德, 他說他殺了那兩個監護房子的警察。」
  泰德閉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他怎麼幹的,但他說他干了......而且我......我相信他的話。」 現在她開始哭了。她竭力控制自己,知道這會使泰德沮喪,如果他沮喪的話, 他會做出危險的事。他緊緊握住電話,使勁壓著耳朵,努力顯出漫不經心的樣 子。
  斯達克又在背後低聲說什麼,泰德聽到一個詞:合作。難以置信,真他媽 的難以置信。
  「他要把我們帶走,」她說,「他說你會知道我們去哪兒。記得瑪莎姨媽 嗎?他說你應該甩掉跟著你的人。他說他知道你能做到,因為他能做到。他要 你今晚天黑前與我們會合。他說——」她驚恐地抽泣了一下,然後努力把第二 下抽泣嚥了回去,「他說你要跟他合作,你和他共同寫作,它將是最出色的一 本書。他——」
  斯達克又在低聲說什麼。
  啊!泰德真想把他的手指掐進喬治.斯達克該死的脖子裡,直到他的手指 穿過皮肉,摳進狗雜種的喉嚨。
  「他說阿歷克斯.馬辛死而復生,比以前更強大。」然後她又尖聲叫道, 「請照他說的做,泰德!他有槍!他有一盞噴燈!一盞小噴燈!他說如果你敢 騙他——」
  「麗茲——」
  「求求你,泰德,照他說的做!」
  她的聲音小了,因為斯達克把電話從她手中拿走了。
  「告訴我一件事,泰德,」斯達克說,現在他的聲音中已沒有嘲弄,非常 嚴肅,「告訴我一件事,而且你要說真話,夥計,否則他們會為此付出代價, 你明白我的話嗎?」
  「明白。」
  「真的嗎?因為她剛才講噴燈的事是真的。」
  「真的!真的,他媽的!」「她告訴你記住瑪莎姨媽,她他媽的是誰?這 是某種暗號嗎,泰德?她試圖欺騙我嗎?」
  泰德突然看到他妻子和孩子們的生命懸在一根非常細的線上。這不是比喻, 這是泰德能看到的東西。那根線是藍色的,像冰一樣透明,像游絲一樣纖細, 幾乎看不見。所有的一切都歸結到兩件事上——他說什麼,喬治.斯達克信什 麼。
  「錄音裝置從電話上拆除了嗎?」
  「當然拆除了!」斯達克說,「你認為我是什麼人,泰德?」
  「你讓麗茲接電話時,她知道嗎?」
  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斯達克說:「她只要看一下就知道了,電線就扔在該 死的地上。」
  「但她知道嗎?她看了嗎?」
  「別跟我繞彎子,泰德。」
  「她試圖用暗示的方法告訴我你們要去哪兒。」泰德告訴他,努力保持一 種耐心的、講課式的語調——耐心,但有點兒居高臨下。他不知道斯達克聽出 來沒有,但他猜斯達克很快就會以某種方式讓他知道的。「她指的是夏季別墅, 在羅克堡。瑪莎.泰爾福德是麗茲的姨媽,我們不喜歡她。每次她打電話說她 要來訪,我們就想逃到羅克堡,躲在夏季別墅中,直到她死去。現在我們已經 說了,如果他們在我們的電話上裝了無線錄音裝置,喬治,那只能怪你。」
  他全身冒汗,等著看斯達克是否相信這話......或在他所愛的人和永恆之 間惟一的細線是否會突然斷裂。
  「他們沒有裝,」斯達克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聽上去又放鬆了。泰德真 想在電話間上靠一靠,閉上眼鬆口氣,但他忍住了。〔如果我再次看到你的話, 麗茲,」他想,我會因為你冒這麼大的危險擰斷你的脖子。」只是如果他再見 到她的話,他猜他真正想做的就是親吻她,一直吻到她透不過氣來。
  「別傷害他們,」他對著電話說,「請別傷害他們,無論你要什麼,我都 會做的。」
  「啊,我知道。我知道你會的,泰德。我們將一起寫作,至少開頭部分是 這樣。你馬上行動吧。甩掉跟你的警察,然後趕往羅克堡,盡快趕到那裡,但 別快得引起別人注意,那就錯了。你可以考慮換車,但具體細節還是你自己考 慮吧——畢竟你是個很有創造力的傢伙。如果你要他們活著,天黑前趕到那裡。 別搗鬼。你明白我的話嗎?別搗鬼,別耍小聰明。」
  「我不會的。」
  「很好。你不會的。夥計,你要做的,就是遵守遊戲規則。如果你搗鬼, 等你趕到那裡時,你只會看到幾具屍體和一盤你妻子臨死前詛咒你的磁帶。」
  咯嚓一聲,電話斷了。
  當他走回自己的汽車時,曼徹斯特搖下普利茅斯汽車乘客座位一側的窗戶, 問家裡是否一切都好。泰德從他眼中看出這並非閒聊,他從泰德臉上看出了什 麼。但這沒關係。泰德認為自己能應付得了,畢竟他是一個創造力的傢伙,他 的大腦像日本高速列車一樣在默默的飛速運轉。問題呈現在面前:撒謊還是說 實話?和以前一樣,這沒有什麼好爭論的。
  「一切都好,」他說,語調自然輕鬆,「孩子們脾氣很大,如此而已。麗 茲也跟著脾氣很大。」他的聲音提高了一點兒,「我們離家後你們倆就一直有 點兒不安。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
  即使在這樣緊急的情況下,他仍此感到內疚。確實發生了什麼事——但他 這個知情人卻不說實話。   「沒什麼事,」坐在方向盤後面的哈里森身體前傾,對他說道,「我們和 留在家裡的查特頓和埃丁斯聯繫不上,就這麼點事,也許他們進屋了。」
  「麗茲說她剛做了點兒冰茶。」泰德隨口撒謊說。
  「那就對了,」哈里森說,對泰德笑笑,泰德又感到一陣內疚,「我們到 那兒時也許還能剩下一點,對嗎?」
  「什麼事都可能的。」泰德砰地關上了他的汽車門,把鑰匙插進孔中,手 像木頭一樣麻木。問題在他頭腦中飛速旋轉:斯達克和他家人已離開去羅克堡 了嗎?他希望這樣——他希望他們被綁架的消息在警方通訊網中傳開之前,他 們已經安全離開。如果他們乘麗茲的汽車被人發現,或如果他們還在魯德婁, 那就麻煩了,太麻煩了。他竟然希望斯達克順利逃走,這真充滿諷刺意味,但 這正是他現在的處境。
  說到逃走,他怎麼才能甩掉哈里森和曼徹斯特呢?那是另一個問題。靠加 快速度甩掉他們是不可能的。他們開的普利茅斯汽車看上去很破舊,但它強有 力的發動機聲表明它能在任何路上行駛。他認為他能把他們甩掉——他已經想 好了怎麼和在哪裡做——但開到羅克堡還有一百六十里的路程,他怎麼能避免 被再次發現呢?
  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他只知道他必須設法做到。
  「記得瑪莎姨媽嗎?」
  他對斯達克所做的解釋純屬瞎扯,而斯達克確信以為真了。由此看來那狗 雜種並不完全瞭解他的思想。瑪莎是麗茲的姨媽,這是真的,他們曾躺在床上 說要躲開她,但他們所談的是躲到像阿魯巴或塔希提那樣的外國地方去...... 因為瑪莎姨媽對羅克堡非常瞭解,她到那兒看望他們的次數比到魯德婁的次數 多得多。在羅克堡,瑪莎姨媽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垃圾場。她是全國步槍協會的 會員,總是按時教會費,她喜歡在垃圾場射殺老鼠。
  「如果你要她離開,」泰德記得有次他對麗茲說,「那只有你自己去對她 說,她是你姨媽。而且我害怕如果我告訴她,她會用那支槍來打我。」
  麗茲說:「我想血緣關係也沒什麼用,她眼裡有一種凶光......」她假裝 害怕地哆嗦了一下,然後咯咯笑起來,捅捅他的肋骨,「你去吧,上帝討厭膽 小鬼,告訴她我們是環境保護者,連對老鼠也一樣。泰德,走到她面前去,說, 『走吧,瑪莎姨媽!你已經殺死了垃圾場最後一隻老鼠!打點行李走吧!』」
  當然,他們誰也沒開口叫瑪莎姨媽走,她還是每天去垃圾場遠征,她在那 裡射死了幾十隻老鼠。最後,幸福的日子終於來到了,泰德開車送她去波特蘭 德機場,把她送上了回愛爾尼的飛機。在門口,她令人難堪的雙手用力握手—— 好像她剛結束一次商業談判而不是告別——並告訴他她明年可能還會來看望他 們。「我他媽射得太棒了,」她說,「肯定射死了六、七打那些傳染病菌的小 東西。」
  她再也沒回來過,雖然有一次她差點兒就來了。
  她最後一次來訪後,「記住瑪莎姨媽」就成了暗語,就像「記住緬因州」 一樣。它的意思是他們中的一個應該去倉庫把步槍拿出來,射死某個特別讓人 討厭的客人,就像瑪莎姨媽在垃圾場射老鼠一樣。現在回想起來,泰德相信麗 茲曾在《大眾》雜誌的採訪拍照過程中用過這句話,她曾轉過頭低聲對他說: 「我不知道那個女人邁爾斯是否記得瑪莎姨媽,泰德?」
  然後她捂著嘴咯咯笑起來。
  很好笑。
  只是現在它已不是一句玩笑。
  現在也不是射殺垃圾場老鼠。
  如果他沒弄錯的話,麗茲是在試圖告訴他跟在他們後面,殺死喬治.斯達 克。平常麗茲聽到無家可歸的動物被送到動物收容所都會哭的,而現在她卻要 他殺人,那一定是她認為別無選擇了。她一定認為現在只有兩種選擇:要麼斯 達剋死,要麼她和雙胞胎死。
  哈里森和曼徹斯特正好奇地看著泰德,他意識到自己坐在發動起來的汽車 方向盤後沉思了差不多一分鐘。他舉手致意了一下,把車倒了出來,然後駛向 緬因大街,離開學校。他試著考慮在這兩個警察通過警訊無線電知道他們的同 事死去之前甩開他們。他試著思考,但總是聽到斯達克對他說,如果他搗鬼, 等他到達羅克堡的夏季別墅時,他只能發現他們的屍體和麗茲臨死前詛咒他的 磁帶。
  另外,他總是看到瑪莎姨媽,她用那枝槍瞄準著老鼠,這些肥胖的老鼠正 在;垃圾堆和上面燃燒的紅色火焰間跑來跑去。他突然意識到他想射殺斯達克, 而且不用0.22口徑的步槍。應該給狡猾的喬治更大的東西。
  一門榴彈炮可能剛合適。
  在破瓶子和罐頭交織成的反光中,老鼠先是身體扭動著飛起來,然後內臟 和皮毛炸裂開來,濺得叭叭作響。
  是的,如果看到同樣情景在喬治.斯達克身上發生,那真是太好了。
  他把方向盤握得太緊了,弄得他左手都疼了,疼到骨頭和關節中去。
  他試著放鬆一些,從胸前的口袋中摸出止痛片,把它乾嚥下去。
  他開始考慮校區的十字路口,那個四面都有停車標誌的路口。
  他開始考慮羅立說的話,羅立稱麻雀為靈魂擺渡者。
  活死人的使者。
第二十一章  綁  架

  雖然他從沒來過魯德婁,但卻知道做什麼和怎麼做。
  斯達克夢中常來這裡。

  他開著一輛偷來的破本田車駛離大道,在距波蒙特家一英里半的地方停下 來。泰德去學校了,這很好。有時他搞不懂泰德在做什麼或想什麼,雖然他努 力的話總能知道泰德的情緒狀態。
  如果他發現和泰德聯繫很困難的時候,他就擺弄一枝貝洛爾鉛筆,那是他 在休斯頓街文具店買的。
  這很有用。
  今天很容易,這是因為不管泰德對警察說了什麼,他去大學只有一個理由: 因為他已經超過最後期限了,他相信斯達克會跟他聯繫的。斯達克的確想跟他 聯繫,的確很想。
  只是他並不準備像泰德預期的那麼做。
  當然更不是從泰德預期的地方跟他聯繫。
  快中午了。在他停車的地方有些野餐的人,但他們或是圍在草地的桌子邊, 或是聚集在河邊石頭的烤肉架旁。當斯達克從車上下來走開時,誰也沒有看他 一眼。那很好,因為如果他們看見他,他們一定會記住他。
  對,記住他。
  但無法描述他。
  他邁步走過柏油馬路,然後沿路向北面的波蒙特家走去,這時斯達克很像 H.G.威爾斯筆下的隱形人。一條寬寬的繃帶裹住了他的前額,另一條繃帶裹住 了他的下半邊臉,頭上扣著一頂棒球帽,戴著一副墨鏡,穿著一件馬夾,手上 戴著黑手套。
  一種黃黃的膿狀液體像樹脂一樣不停地流出來,浸透了棉紗,弄髒了繃帶。 更多的黃色液體從墨鏡後點點滴滴地流出來,他時不時地用他那副薄薄的仿羊 皮手套把它們從面頰上抹去。由於這些液體在慢慢變干,手套的掌部和手指部 都變得粘乎乎的。繃帶下面的很多皮膚都已脫落,剩下的也不像是人的肌肉, 而是黑色的、海面一樣的東西,不停地滲著液體,這種液體看上去像膿水,黑 乎乎的很難聞——像濃咖啡和墨水的混合物。
  他走路時頭稍稍向前低著。迎面開來得幾輛車上的乘客看到的只是一個男 人,這個男人戴著棒球帽,低頭避開刺眼的陽光,兩手插在口袋裡,帽舌下的 陰影幾乎遮住了一切,如果他們更仔細地看,也只能看到繃帶而已。從他身後 開來向北去的汽車上的乘客當然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了。
  離班戈爾和布魯爾這兩個姐妹城市越近,就越難走。離城市越近住宅發展 得越快。波蒙特家所在的魯得婁仍處在郊區外圍可稱作邊遠社區的地方——但 它又不算偏僻地區,可也肯定不屬於城市。每座房屋佔地面積都很大,它們之 間不是用灌木樹籬隔開的,而是被狹長的樹林帶和石牆分開的。碟形衛星接收 器在地平線上時隱時現,看上去像入侵的外星人的先頭部隊。
  斯達克沿著路邊一直走到克拉克家。泰德家就在隔壁。他從克拉克家前院 拐角抄近路穿過,院子裡乾草比青草還多。他向房子瞥了一眼,窗簾拉下來擋 著陽光,車庫門緊關著,克拉克家房子有一種孤零零的感覺,好像已經很久沒 人住了。雖然紗門內放有一堆報紙證明這一點,但斯達克相信克拉克一家出去 度假了,這很好。
  他走進分開兩家的樹林,跨過一堵倒塌的石牆,然後單腿跪下。生平第一 次,他親眼看到他倔強的孿生兄弟的房子。車道上停著一輛警察巡邏車,兩個 警察正站在旁邊的樹陰下,一邊抽煙一邊聊天。很好。
  他已經得到他所需要的了,剩下的就很容易了。不過,他還是多停留了一 會兒。他不認為自己是個想像力豐富的人——除了在那幾本主要由他創作的小 說中——也不是一個感情衝動的人,所以當他發現自己胸中燃燒著憤怒與憎恨 之火時,有點兒吃驚。
  那個狗雜種有什麼權利拒絕他?有他媽的什麼權利?因為他先成為一個真 人?因為斯達克不知道怎麼、為什麼或什麼時候他自己變成了一個真人?那是 瞎扯。喬治.斯達克覺得年齡大小毫無關係。他沒有義務一言不發的死去,泰 德似乎認為他就應該那樣做。他要對自己負責——那就是活下來。不僅如此。
  他還要考慮到他忠實的崇拜者,不是嗎?
  瞧那座房子,瞧瞧它。一棟寬敞的殖民地時期的房子,除了一個廂房外, 完全可以稱之為大。一大塊草坪,旋轉的噴水器不停地噴水以保持其長綠。 木頭柵欄沿著又黑又亮的車道一側向前延伸,斯達克認為這種柵欄稱得上很漂 亮了。在房屋和車庫之間有一條加頂的走廊——天哪,加頂的走廊!屋內裝飾 得非常典雅,以與外部協調一致。餐廳裡有一張長長的橡木餐桌,樓上房間裡 放著高大漂亮的衣櫃,還有精緻悅目的椅子,並不很貴,你可以欣賞但也敢於 坐在上面。牆上沒有牆紙,而是漆了以後,再印上花紋和圖案。斯達克見過所 有這些,在夢中見過它們。波蒙特作為喬治.斯達克寫作時,他甚至不知道斯 達克正在做那些夢。
  突然,他想把這迷人的白房子燒成平地。劃根火柴點著它——或者就用放 在他馬夾口袋裡的丙烷噴燈電著它——把它燒成平地。但要等他進去以後,等 他搗毀了所有傢具,在客廳地毯上拉上屎尿,再把糞便抹在印著花紋的牆上以 後,等他用斧頭把那些貴重的櫃子砍成劈柴之後。
  波蒙特有什麼權利有孩子?有一個漂亮的老婆?泰德究竟有什麼權利生活 在陽光之下,過著幸福的生活,而使擺脫貧困、富裕成名的兄弟,他的黑暗中 的兄弟確要在黑暗中死去,像胡同中的一條生病的雜種狗?
  他當然沒有,根本就沒有這種權利。只不過泰德相信他有那些權利,而且 不顧一切地繼續相信那些權利,但那種相信毫無根據,喬治.斯達克是真的。
  「我要好好教訓你一下,老夥計!」斯達克在樹林中低聲說,摸到了額頭 繃帶上的夾子,把她們摘下來放到口袋裡,以備後用。然後他開始一圈圈地解 繃帶,越靠近他那奇怪的肌肉,繃帶就變得越濕。「這是你永遠忘不了的教訓, 我他媽的向你保證。」
  這不過是他用白手杖騙紐約警察那一招的翻版,但斯達克認為這妙極了。 他堅信這一點:如果你一招得手,那就一直使用這一招,一直到它不起作用為 止。除非他粗心大意,否則騙這些警察是不成問題。他們值勤已有一個多星期 了,他們越來越相信那瘋子說得是實話,他說他要回家,再不殺人了。惟一的 麻煩是麗茲——如果他幹掉警察時,她恰好向窗外看,那事情就變得複雜了。 但現在還差幾分鐘到正午,她和雙胞胎可能正在午睡或正準備午睡。不管發生 什麼,他相信會成功的。
  實際上,他確信這一點。
  車到山前必有路。
  查特頓抬起靴子,在靴底上掐滅煙頭——他準備等它一滅就放到巡邏車裡 的煙灰缸內,緬因州警察可不隨便在納稅人的車道上亂扔廢物。當他抬起頭時, 臉皮脫落的人就在那裡,搖搖擺擺向車道走來,一隻手向他和傑克.埃丁斯慢 慢揮動,請求幫助,另一隻手在身後耷拉著,像是斷了。
  查特頓差點兒心臟病發作。
  「傑克!」他喊道,埃丁斯轉過頭,他的嘴巴張開了。
  「救救我——」臉皮脫落的人聲音沙啞地喊道,查特頓和埃丁斯向他跑去。
  如果他們活著,他們會告訴他們的同事,他們以為那個人遭了車禍,或者 被汽油或柴油燒傷了,或是臉朝下摔進一台農用機器裡,那種機器經常劃破砍 傷使用者。
  他們可能告訴他們的同事這些事,但在那一刻,他們實際上什麼也沒想, 大腦被嚇成一片空白。那人的左半邊臉好像正在沸騰,彷彿皮被剝掉後,有人 在肉上倒了高強度石炭酸溶液一樣。那種粘乎乎的、難以想像的液體從隆起的 肉塊上流下來,滾過黑色的裂痕,有時洪水氾濫似的大量湧出。
  他們什麼也沒想,他們只是做出反應。
  這就是白手杖招數的妙處。
  「救救我——」
  斯達克故意兩腳一絆,向前倒去。查特頓對他同伴語無論次地喊了句什麼, 身手去抓受傷的人,免得他摔倒。斯達克右臂圈住這位警察的脖子,左手從身 後伸了出來。他手中有件令人吃驚的東西,那是一個柄上鑲著珍珠的折疊式剃 刀,刀刃在濕潤的空氣中閃閃發光。斯達克把它向前一捅,查特頓的右眼球被 刺爆了,查特頓叫起來,一隻手摀住他的臉。斯達克揪住查特頓的喉嚨,從左 耳一直刺到右耳,鮮血從他強壯的脖子中噴了出來。這一切發生在四秒中內。
  「怎麼啦?」埃丁斯用一種古怪的探詢語氣低聲問,毫無戒備地站在查特 頓和斯達克身後大約兩英尺處。「怎麼啦?」
  他一隻手正放在手槍槍把邊上,但斯達克瞥了他一眼就確信這傢伙根本不 知道他的槍就在手邊。他兩眼突出,不知道在看什麼,或誰在流血。「  不,不 是這樣。」  斯達克想,「  他認為我在流血,他站在那裡看著我割他同伴的喉嚨, 但他認為我在流血,因為我的半個臉沒了,那並不是真正的原因——我在流血, 必須是我在流血,因為他和他的同伴是警察,他們是這部電影的主角。」  
  「喂。」他說,「替我扶一下,好嗎?」他把查特頓垂死的身體推向他的 同伴。
  埃丁斯尖叫一聲,想往旁邊躲閃,但太晚了,湯姆.查特頓兩百磅重的粗 壯身體把他撞到警車上,熱乎乎的鮮血傾瀉到他仰著的臉上,就像從一個砸壞 的淋浴噴頭噴出的水一樣。他尖叫著推開查特頓的身體,查特頓慢慢地轉開, 使出最後一點勁毫無目的的向警車抓去,他的左手撞在引擎罩上,流下一個血 手印,右手無力地抓住收音機天線,把它折斷。他倒在車道上,在剩下的一隻 眼睛前,抓著那節天線,就像一位科學家發現了一個罕見的標本,死也不肯放 棄它。
  埃丁斯模模糊糊看到臉皮脫落的人正向他俯衝過來,他想後退,但撞到警 車上。
  斯達克向上一劃,割破了埃丁斯警褲的襠部,割破了他的陰囊,然後又把 剃刀向上向外一挑,他的兩個睪丸突然分開,掛在他的大腿內側,就像拉窗簾 繩子一端的繩結。鮮血染紅了拉練周圍的褲子,有那麼一瞬,埃丁斯覺得好像 誰把一把冰淇淋塞進他的大腿根......然後難以忍受的疼痛襲來,他尖叫起來。
  斯達克把剃刀極為迅速地砍向埃丁斯喉嚨,但埃丁斯設法舉起了一隻手, 這一下砍下去只把他的手掌劈成兩半。埃丁斯試著向左邊滾去,剛好暴露出他 脖子的右側。
  裸露的刀刃在霧濛濛的日光中閃著銀光,他又一次猛地砍下去,這次砍中 了。埃丁斯跪倒在地,兩手捂在兩腿間,鮮血幾乎染紅了半條褲子。他的腦袋 低垂著,看上去像個異教徒的祭品。
  他打開巡邏車的後門,一隻手抓住埃丁斯制服襯衫的領子,另一隻手抓住 他血乎乎褲子的臀部,把他提起來,像扔一麻袋穀物似地把他扔進去。然後同 樣地把查特頓也扔了進去,後者加上武裝帶和帶子上的0.45口徑手槍,肯定將 近二百三十磅,但斯達克拎起他就像拎一個塞滿羽毛的帶子似的。他猛地關上 車門,然後好奇地朝那座房子瞥了一眼。
  周圍靜悄悄的,惟一的聲響是車道邊上草叢中的蟋蟀聲和草坪噴水器發出 的嘶嘶聲。除此之外,就是一輛正開過來的汽車聲——一輛油罐車。它呼嘯著 向北開去,當斯達克看到卡車剎車燈一亮時,他警覺地在巡邏車後面稍稍低了 低身子。然後燈又滅了,那輛油罐車消失在下一個山坡後,又加速行駛了。斯 達克笑了,那個罐車司機看見了停在波蒙特家車道上的巡邏車,降低了車速, 以為那是速度檢測車。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他不需要擔心,這個速度檢測 車已永遠關閉了。
  車道上有很多血,但是粘在又黑又亮的柏油路上,很像是水......除非你 湊近看,所以沒事兒。即使不行,也只能這樣了。
  斯達克折起剃刀,把它握在粘乎乎的手中,走到門口。他既沒看到門廊邊 上的一小堆死麻雀,也沒看到活麻雀,這些麻雀站在屋頂和蘋果樹上,默默地 注視著他。
  一、兩分鐘後,麗茲.波蒙特眼睛朦朧地下樓來開門。
  她並沒有尖叫,雖然她想尖叫,但她一開門看到的那張剝了皮的臉使她的 叫聲被卡在體內,被凍住了,被壓制住了,被壓了下去,被活埋了。她不像泰 德那樣夢見過喬治.斯達克,但在她無意識的心靈深處,這些夢是存在著的, 因為這張獰笑的臉似乎與她預料的完全相同。
  「嗨,夫人,想買只鴨子嗎?」斯達克隔著紗門問,咧嘴一笑,露出了許 多牙齒,大部分都已壞死。墨鏡使他的眼睛變成了兩個黑洞,粘乎乎的液體從 他的面頰和下巴上滴落下來,濺在他穿著的馬夾上。
  她想關上門,但已經太晚了。斯達克戴手套的拳頭捅穿了紗門,又把門打 開了。麗茲踉蹌著向後退去,想要尖叫,但卻叫不出,她的喉嚨仍被鎖著。
  斯達克走進來,關上了門。
  麗茲看著他慢慢地走向她。他看上去像一個腐爛的稻草人,不知怎麼又活 過來了。他咧嘴一笑時最可怕,因為他上嘴唇的左半邊似乎不僅是腐爛或正在 腐爛,而且像被嚼掉了,她能看到灰黑色的牙齒和不久前還長著牙齒的牙床。
  他帶著手套的手向她伸來。
  「你好,白絲,」他嚇人地咧著嘴說。「請原諒我的打擾,但我剛好在附 近,順便過來看看。我是喬治.斯達克,很高興見到你,比你想像得更高興。」
  他的一個手指碰到她的下巴......撫摩著它。黑色皮革下的肉軟綿綿的。 在那一刻,她想起睡在樓上的雙胞胎,她的癱瘓打破了,轉身向廚房跑去。她 在極度混亂中彷彿看到自己抓起一把刀,砍進那張令人噁心的臉中。
  她聽到他在追她,像風一樣迅捷。
  他的手拂到她上衣的後背,想抓住她,但抓空了。
  廚房門是那種前後搖動的門,一塊木楔子把它撐開著。她邊跑邊沖木楔踢 了一腳,她知道,如果她沒踢到或只把它踢歪了,那就沒有第二次機會了,但 她穿著拖鞋的腳踢得很準,她的腳趾感到一陣疼痛。楔子飛過廚房地板,這地 板上的蠟打得很亮,她能在上面看到整個房間的倒影。她感到斯達克又在伸手 抓她,她朝身後伸出手,猛地把門向後一甩,聽到門咚地一聲撞上他。他大喊 一聲,很憤怒,很驚訝,但並沒有受傷。她摸索著刀子——
  ——斯達克抓住她的頭髮和上衣後襟,猛地一拉,把她拉轉過來。她聽到 衣服撕裂的聲音,混亂地想:「  如果他強姦我,噢,天哪,如果他強姦我,我 會瘋的——」  
  她兩隻拳頭向他醜陋的臉上打去,把墨鏡打歪掉下來。他左眼下面的肌肉 耷拉著,像死人的嘴巴一樣,露出凸起的、充血的眼球。
  他在笑。
  他抓住她的手向下按。他掙脫出一隻手,舉起來向他臉上抓去,手指留下 很深的槽印,血和膿開始從那裡慢慢流出。那個地方一抓就破,她也許能撕下 一塊長滿蒼蠅卵的肉來。現在她能發出聲音了——她想尖叫,想在恐懼窒息之 前叫出來,但她最多只能發出一連串嘶啞的咳嗽聲。
  他抓住她那只掙脫的手,把她的兩隻手擰到她背後,用他的手抓住她的手 腕。他的手軟綿綿的,但像手銬一樣有力。他舉起另一隻手伸到她的胸前,握 住她的一隻乳房,他一碰她,她的肌肉立即緊縮起來。她閉上眼睛,試圖掙脫 出來。
  「啊,別這樣。」他說。他這時並不是故意要笑,但他左半邊嘴還是咧著, 笑容凝固在張開的嘴上。「別這樣,白絲。為你自己好。你掙扎的時候我會勃 起。我敢肯定,你不想讓我勃起。我認為我們應該是一種柏拉圖式關係,你和 我,至少目前是這樣。」
  他更加用力擠壓她的乳房,她感覺到爛肉下面無情的力量,就像柔軟的塑 料裡面埋著鋼條。
  「   他怎麼能這麼有力呢?他看上去快死了,怎麼會這麼有力呢?」  
  但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他不是人,她不認為他是真正活者的人。
  「也許你真的想要它?」他問。「對嗎?你想要它嗎?你想現在就要它?」 他的舌頭又黑又紅又黃,從他獰笑著的嘴裡伸出來,衝她扭動。舌頭表面是那 種奇怪的裂縫,就像洪水侵蝕後正在乾涸的平原。
  她馬上停止掙扎。
  「這樣就好。」斯達克說。「現在——我要放開你,我親愛的白絲,我的 寶貝。我一放開你,你就會想要飛快地逃走,這種衝動是很自然的。我們互相 之間幾乎一點兒都不瞭解,而且我的樣子也不太好看。但在你做任何蠢事之前, 我要你記住門外的兩個警察——他們死了。我要你想想在樓上安睡的孩子,孩 子們需要休息,對嗎?特別是很小的孩子,毫無自衛能力的孩子,就像你的孩 子一樣。你明白嗎?你懂我的意思嗎?」
  她點點頭,啞口無言。她現在能聞到他的氣味了,那是一種可怕的肉腥味。 他在腐爛,她想,就在我面前腐爛著。
  她現在明白了,他為什麼拚命地要泰德重新開始寫作。
  「你是一個吸血鬼。」她聲音沙啞地說。「一個該死的吸血鬼。他讓你節 食,於是你就闖到這裡,你恐嚇我,威脅我的孩子,你他媽的是個膽小鬼,喬 治.斯達克。」
  他放開她,然後先拉拉左手手套,又把右手手套拉直拉緊,這動作古怪而 又邪惡。
  「我認為這不公平,白絲。如果你處在我的位置,你會怎麼做呢?打個比 方,如果你沒吃沒喝被困在一個島上,你會怎麼辦呢?你還會擺出柔情的樣子, 幽雅地歎氣嗎?你還是會奮爭呢?你真的因為我要生存而責備我嗎?」
  「是的!」她大聲說。
  「你說話太情緒化了......不過你會改變想法的。你瞧,情緒化的代價比 你想像的要高,白絲。當對手是狡猾而專著的時候,這代價高得無法想像。你 會發現,你對我們之間合作的熱情比你想像的要高。」
  「做夢,操你媽的!」
  他右邊的嘴角翹起來,永遠微笑著的左邊嘴角翹得更高了,他笑得像個食 屍鬼。她猜想他這麼笑是為了表示他自己很迷人。他的手伸過來撫摩著她的手 臂,薄薄的手套下的手冰冷冷的,讓人噁心。在放手之前,一隻手指還暗示性 地按了一下她的手掌。「這不是夢,白絲——我向你保證。泰德和我將合作寫 一本新的斯達克小說......暫時的。換一種說法,那就是泰德將要推我一把。 你瞧,我就像一輛拋錨的汽車,只不過不是引擎熄火,而是寫作上遇到障礙。 如此而已。我認為這是惟一的問題。一旦我啟動起來,我會把速度調到第二檔, 推上離合器,呼地一下開走了!」
  「你瘋了。」她底聲說。
  「是的,但托爾斯泰也一樣,理查德.尼克松也一樣,他們居然選那個滑 頭的狗東西當總統。」斯達克轉過頭,看著窗外。麗茲什麼也沒聽見,但突然 他似乎在全神貫注地聽著,努力捕捉某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
  「你在幹什麼——」她開始問。
  「住嘴,寶貝。」斯達克告訴她。「用襪子塞住你的嘴。」
  她隱約聽到一群鳥展翅飛起的聲音,這聲音極其遙遠,極其美麗,極其自 由。
  她站在那裡看著他,心怦怦亂跳,考慮能否從他身邊逃開。他並非處於恍 惚狀態,但他的注意力肯定分散了,也許她可以逃走,如果她弄到一直槍——
  他腐爛的手又一次抓住她的手腕。
  「我能進入你丈夫體內向外看,你知道,我能感覺到他的思維,對你我做 不到,但我能從你的面部表情猜出你在想什麼。不管你現在想什麼,白絲,你 要記住那些警察......和你的孩子,你這麼做對你有好處。」
  「為什麼你老這麼叫我?」
  「什麼?叫你白絲?」他笑了,這聲音非常難聽,好像他嗓子裡有沙子。 「如果他聰明的話,他會這麼叫你的,你知道。」
  「你瘋了——」
  「瘋了,我知道。那是很迷人的,寶貝,但我們以後再討論我的正常與否 吧,現在事情太多了。聽著:我必須給泰德打電話,但不是打到他的辦公室, 那兒的電話可能被裝上竊聽裝置了。他認為沒有,但警察也許沒告訴他就那麼 做了,你丈夫是那種很輕信的人,我可不是。」
  「你怎麼能——」
  斯達克俯身向著她,緩慢而小心地對她說,就像一個老師在教一個蠢笨的 一年級學生一樣。「我要你停止跟我爭論,白絲,回答我的問題。因為如果我 從你這裡得不到我需要的,也許我能從你的雙胞胎那裡得到。我知道他們還不 會說話,但也許我能教他們,一點小小的刺激就能創造奇跡。」
  雖然天很熱,他仍在襯衫外面穿了小馬夾,上面有很多拉鏈口袋,打獵人 和徒步旅行者很喜歡這種馬夾。他把側面的一條拉鏈拉開,鼓鼓囊囊的口袋裡 有件圓筒形的東西。他拿出一個小丙烷噴燈。「即使我不能教他們說話,但我 肯定能教他們唱歌,我肯定能讓他們像一對百靈鳥一樣唱歌,你可能不想聽那 種音樂,白絲。」
  她試圖把眼光從丙烷噴燈上移開,但做不到。他把它從戴著手套的一隻手 換到另一隻手上,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隨著它轉來轉去,似乎被釘在噴嘴上。
  「你想知道的任何事情我都會告訴你。」她說,同時想:「   只是現在。」  
  「你真好。」他說,把丙烷噴燈塞進口袋裡。當他這麼做時,馬夾向一邊 扯了點兒,她看到一隻特大手槍的槍托。「也很明智,白絲。現在聽著,今天 英語系還有個人,我能清楚地看到他,就像我能看到你一樣。一個小矮個兒, 白頭髮,嘴裡叼著一根大煙斗。他叫什麼名字?」
  「聽上去很像羅立.德萊塞斯。」她擔心地說。她奇怪他怎麼會知道羅立 今天在那耳呢......但她並不真想知道答案。
  「會不會是別人呢?」
  麗茲略一沉思,然後搖搖頭:「肯定是羅立。」
  「你有學校教員電話簿嗎?」
  「客廳放電話桌子的抽屜裡有一本。」
  「很好。」她還沒意識到他在動,他已經從她身邊溜過去了,這堆正在腐 爛的肉竟然這麼靈活,這使她感到有點兒噁心。他順手從磁化槽上拔下一把長 刀,麗茲吃了一驚,斯達克瞥了她一眼,聲音沙啞地說:「別害怕,我不會砍 你的,你是我的好幫手,是嗎?來吧。」
  他強壯而軟綿綿的手再次抓住她的手腕。她試圖掙開,他確抓得更緊了, 於是他馬上停止掙扎,讓他拉著她。
  「很好。」他說。
  他把她帶進客廳,她在沙發上坐下,兩手抱住膝蓋。斯達克瞥了她一眼, 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把注意力轉向電話。但確信沒有報警電線時,他砍斷了州 警察安裝的兩條線:一條連著追蹤裝置,一條連著地下室的聲動錄音機。
  「你知道該怎麼做,這很好。」斯達克低頭對麗茲說,「現在聽著,我要 找到這個羅立.德萊塞斯的電話號碼,和泰德簡單商量幾句。我幹這事時,你 上樓把你的孩子們在夏季別墅所需的東西都收拾好。你收拾好後,就叫醒他們, 把他們抱到這兒。」
  「你怎麼知道他們——」
  他衝她吃驚的表情笑了。「啊,我知道你的日程表。」他說,「也許比你 知道得還清楚。你把他們叫醒,白絲,把他們收拾好,帶到這兒。我很清楚房 子的佈局,就像我清楚你的日程表一樣,如果你想逃跑,寶貝,我會知道的。 沒有必要給他們穿衣服,只要收拾好他們必需的東西,裹上尿布把他們帶下來。 在我們愉快地上路之後,你可以再給他們穿上衣服。」
  「羅克堡?你要去羅克堡?」
  「嗯嗯。但你現在不必考慮那件事,你現在需要考慮的是:如果你超過十 分鐘,我會上樓看看你在忙什麼。」他盯著她,脫落、流膿的眉毛下,黑黑的 墨鏡看上去像骷髏的眼窩。「而且我會點著小噴燈上來,準備採取行動。你明 白嗎?」
  「我......明白。」
  「白絲,你要記住一件事,如果你跟我合作,你就會沒事兒,你的孩子們 也會沒事兒。」他又微笑了一下。「我覺得,最主要的就是做個好母親。我只 要你明白,別跟我耍小聰明。外面那兩個警察正躺在汽車後座上招蒼蠅,因為 他們運氣不好,我的快車開來時,他們正好在軌道上。在紐約市也有許多警察 死了,他們同樣運氣不好......這你已經知道了。救你自己和你的孩子——還 有泰德,因為如果他聽我的話,也會沒事的——方法就是呆著別吭聲,幫我做 事。你明白嗎?」
  「明白。」她聲音嘶啞地說。
  「你可能會產生一個念頭。我知道一個人覺得自己走投無路時,會產生一 個念頭。但如果你真的有一個念頭,你應該馬上打消它。你要記住,雖然我看 上去不很雅觀,但我的耳朵非常靈敏。如果你試圖打開一扇窗戶,我會聽到的, 如果你試圖打開一扇紗門,我也會聽到的。白絲,我是一個能聽到天使在天堂 唱歌、魔鬼在地獄深淵尖叫的人。你必須問你自己敢不敢冒這個險。你是一個 聰明的女人,我想你會做出正確的選擇的。去吧,寶貝。開始吧。」
  他在看他的手錶,實際上在給她掐時間。麗茲向樓梯奔去,兩條腿覺得非 常麻木。
  他聽到他在樓下對著電話短促地說了幾句,接著是長時間的沉默,然後他 又開始說話,他的聲音變了。她不知道沉默前他在跟誰說話——也許使羅立. 德萊塞斯——但當他又開始說話時,她幾乎肯定電話的另一頭是泰德。她聽不 清在說什麼,也不敢用分機偷聽,但她仍然確信那是泰德。不管怎樣,沒有時 間偷聽了。他曾要她問她自己敢不敢欺騙他。她不敢。
  她把尿布放進尿布袋裡,衣服放進小提箱中,把浴液、嬰兒爽身粉、手帕、 尿布別針和其它一些零碎物品扔進一個背包中。
  樓下的談話結束了。她走向雙胞胎,準備叫醒他們,這時他沖樓上喊起來。
  「白絲!時間到了!」
  「我就來!」她抱起溫蒂,溫蒂睡意朦朧地開始哭起來。
  「我要你下來——我在等一個電話,你的聲音會很有作用。」
  但她幾乎沒有聽到最後這句話。她的眼睛正盯著尿布別針的塑料盒,盒子 放在雙胞胎用櫃子的上面。
  盒子旁邊是一把閃亮的裁縫用剪刀。
  她把溫蒂放回她的小床,往門口瞥了一眼,然後急忙跑向櫃子,拿起剪刀 和兩個別針。她把別針放到嘴裡,像一個做衣服的女人那樣,拉開裙子的拉鏈, 把剪刀別在她緊身短褲裡面,再把裙子拉鏈拉上。剪刀把柄和別針頭有點兒鼓 起,她認為一般人不會注意到的,但喬治.斯達克不是一般人,於是她把上衣 放到外面,這就好些了。
  「白絲!」這聲音已經快發火了,更糟的是,聲音來自樓梯中間,而她根 本沒聽到他上樓的聲音,儘管她認為使用這個老房子的主要樓梯而不發出各種 聲響是不可能的。
  這時電話鈴響了。
  「你馬上把他們帶下來!」他衝著樓上的她尖叫,她急忙叫醒威廉。她沒 時間溫柔了,結果她下樓時,兩個孩子在她手裡大聲哭叫。斯達克正在打電話, 她以為他會因這吵鬧而更加生氣。相反,他看上去非常高興......這時她意識 到,如果他在和泰德通話,他應該感到高興,這種效果太好了。
  「   最能幹的勸說者。」  她想,同時感到一陣強烈的仇恨,恨這個腐爛的 東西,他沒有任何理由存在,確又不原消亡。
  斯達克手裡拿著一支鉛筆,他用裝著橡皮的一頭輕輕敲打著電話桌的邊緣, 她有點兒驚訝地意識到那是一支貝洛爾黑美人牌鉛筆。一支泰德的鉛筆,她想, 他去過書房了?
  不——當然他沒去過書房,那也不是泰德的鉛筆。它們從來不是泰德的鉛 筆——他只是有時買些而已。黑美人牌鉛筆屬於斯達克。他用它在教員電話簿 的背面用大寫字母寫了些什麼。當她走近他時,她已看清兩個句子。猜猜我從 哪兒打來電話,泰德?第一句這樣寫道。第二句簡潔得近乎殘忍:告訴任何人 他們就死定了。
  好像為了證實這一點,斯達克說:「什麼也沒幹,你自己可以聽出來。我 連他們寶貴的小腦袋上的一根毛也沒碰。」
  他轉向麗茲,衝她眨眨眼,這是最邪惡的事——好像他們倆是同謀似的。 斯達克把墨鏡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間轉弄著,眼球從他臉上突出來,就像一個 正在融化的蠟像臉上的石頭眼珠。
  「現在還沒有。」他補充說。
  他傾聽著,然後咧嘴一笑,即使他的臉沒有在她眼前腐爛著,她也會覺得 這笑容可厭而又邪惡。
  「她怎麼了?」斯達克幾乎是快樂地問。就在這時,她的憤怒超過了她的 恐懼,她第一次想到瑪莎姨媽和老鼠。她希望瑪莎姨媽就在這兒,來收拾這只 特別的老鼠,她有把剪刀,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會給她使用的機會。但是泰德...... 泰德知道瑪莎姨媽,那個念頭跳進她的腦中。
  談話結束了,斯達克掛上電話。她問他現在幹什麼。
  「行動迅速。」他說。「這是我的特點。」他伸出雙臂。「給我一個孩子, 隨便哪一個。」
  她向後一躲,條件反射地把兩個孩子向胸前使勁一摟。他們已經安靜下來 了,但她這麼猛地一摟,兩人又開始哭泣扭動起來。
  斯達克耐心地看著她。「我沒時間和你爭論,白絲。別讓我用這個說服你。」 他拍拍馬夾口袋裡的圓筒形東西。「我不會傷害你的孩子,你知道,可笑的是, 我也是他們的爸爸。」
  「不許你這麼說!」她衝他尖叫道,又向後退了幾步。她顫抖著,像要准 備逃走。
  「冷靜,太太。」
  這話很平淡、冷漠,她覺得好像自己被迎面潑了一盆冷水。
  「冷靜,寶貝。我必須去外面把車開到你們的車庫中。我不想在這麼幹的 時候讓你跑掉。如果我扣著你的一個孩子——作為抵押品——我就不必擔心了。 我說話算話,對你和他們並無惡意......即使我有惡意,傷害你們的一個孩子, 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呢?我需要你的合作,而那並不是得到它的方法。現在馬上 給我一個孩子,否則我要傷害他們兩個——不是殺死他們,而是傷害他們,嚴 重地傷害他們——那就要怪你自己了。」
  他伸出雙手,殘破的面孔嚴厲刻板。望著那張臉,她明白無論是說理還是 乞求都無法打動他,他聽都不會聽,他會真的照他威脅的那樣做的。
  她走近他,當他試圖抱走溫蒂時,她的手臂又抱緊了,擋了他一下,溫蒂 開始使勁哭起來。麗茲鬆手了,讓他把姑娘抱走了,她自己卻開始哭起來。她 直盯著他的眼睛:「如果你傷害了她,我會殺了你。」
  「我知道你會的。」斯達克嚴肅地說,「我非常尊重母親,白絲。你認為 我是個魔鬼,也許你是對的,但真正的魔鬼從來不是沒有感情的。我認為,說 到底正是這種感情使他們如此可怕,而不是他們的外表。我不會傷害這個小東 西的,白絲,她跟我一起很安全......只要你合作。」
  麗茲現在雙手抱著威廉......她從沒感到懷中如此空蕩。在她一生中,她 從沒如此確信自己犯了個錯誤,但是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呢?
  「而且,瞧!」斯達克喊到,他聲音中有某種她不能也不原相信的東西。 她所聽到的那種溫柔一定是偽造的,只是一種可惡的嘲弄罷了。但他低頭看著 溫蒂,專注得讓人不安......溫蒂也全神貫注的仰視著他,不再哭鬧了。「小 東西不知道我的樣子可怕,她一點兒也不害怕我,白絲,一點兒也不。」
  她驚恐無言地看著他舉起右手。他已經脫了手套,她能看到一條厚厚的紗 布繃帶纏在手上,正是泰德左手纏繃帶的地方。斯達克鬆開拳頭,又握起,又 鬆開,從他下巴的緊縮可以看出,手的彎曲給他帶來痛楚,但他還是照做不誤。
  「   泰德也那麼做,他做的方式完全一樣,噢,天哪,他做的方式完全一 樣——」  
  溫蒂現在似乎完全平靜了,她仰視著斯達克的臉,仔細大量著他,冷灰色 的眼睛盯著斯達克渾濁的藍眼睛。他眼睛下面的皮膚都已脫落,他的眼珠看上 去好像隨時都可能滾落出來,懸掛到面頰上。
  溫蒂做出了反應。
  手開,手合,手開。
  一種溫蒂式揮手。
  麗茲感到懷裡動了一下,低頭一看,威廉正看著斯達克,藍灰色的眼睛, 同樣全神貫注。他正微笑著。
  威廉的手張開,合攏,張開。
  一種威廉式揮手。
  「不。」她呻吟道,聲音低的幾乎聽不到,「啊,天哪,不,請別讓這種 事發生。」
  「你看到了?」斯達克抬頭對她說,咧嘴一笑,笑得僵硬諷刺,最可怕的 是她明白他力圖溫柔點兒......但做不到。「你看到了?他們喜歡我,白絲, 他們喜歡我。」
  斯達克戴上墨鏡,抱著溫蒂走到外面車道。麗茲跑到窗戶邊,焦急地看著 他們,她有點兒相信他會跳進巡邏車,把她的孩子放在他旁邊的座位上,連同 後坐的兩個死警察一起開走。
  但是有那麼一會兒,他什麼也沒做——只是站在靠近駕駛座一側的車門邊, 沐浴在昏黃的陽光下,低著頭,懷裡抱著那個嬰兒,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站了一 會兒,好像在嚴肅地對溫蒂說話,或在祈禱,後來,她掌握的信息多了,她斷 定他是在試圖再次與泰德聯繫,或瞭解他的思想,推測他是否打算去幹斯達克 要他幹的事,還是他自己另有企圖。
  大約三十秒鐘後,斯達克抬起頭,使勁搖了搖,好像要使它清醒一下,然 後鑽進巡邏車,把車啟動起來。「  鑰匙就在點活裝置上,」  她想,「  他連通電 預熱都不用,這傢伙運氣好得出奇。」  
  斯達克把巡邏車開進車庫,關掉了發動機。接著她聽到車門砰地關上,他 走出來,停在門口,手按著電動門的按鈕,一直到車庫門隆隆地沿著軌道落下。
  片刻後他又回到屋裡,把溫蒂交還給她。
  「你看到了?」他問,「她完好無損。現在告訴我隔壁克拉克家的情況。」
  「克拉克家?」她問,覺得自己非常愚蠢,「為什麼你要瞭解他們?今年 夏天他們在歐洲。」
  他微笑了,這微笑仍是一種最邪惡的事,她懷疑,在更正常的情況下,這 是一個快樂的微笑......很吸引人。有那麼一瞬,她不是感到一種吸引力嗎? 不是心旌搖蕩了一下嗎?當然,這是不可思議的,但這並不意味著她能否認這 一事實,麗茲不這麼想,她甚至能理解為什麼會這樣。她畢竟和這個人最親近 的親人結了婚。
  「太棒了!」他說,「好得不能再好了!他們有輛車嗎?」
  溫蒂開始哭起來。麗茲低下頭,看到她女兒正看著那個面孔腐爛、眼睛突 出的男人,伸出她小小的、可愛的胖手,她不是因為害怕他才哭,而是因為要 回到他身邊才哭。
  「多麼可愛啊!」斯達克說,「她要回到爸爸身邊。」
  「住嘴,你這魔鬼!」她怒斥道。
  狡猾的喬治.斯達克仰面大笑起來。
  他給她五分鐘,讓她為她自己和雙胞胎再收拾一點東西。她告訴他在這麼 短的時間內連收拾一半的東西都不可能,他叫她盡力而為。
  「你很幸運,白絲,在這種情況下,我又給了你一些時間。現在的情況是: 兩個死去的警察在你的車庫裡,你丈夫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如果你想把五分鐘 都花在和我爭論上,隨你的便。你還剩下......」他掃了一眼他的手錶,衝她 微微一笑,「四分半鐘。」
  於是她盡力而為,當她把幾罐嬰兒食品仍進一隻購物袋時,停下來看看她 的孩子們。他們並排坐在地板上,一邊漫不經心地玩著一種拍手遊戲,一邊看 著斯達克。她非常害怕,因為她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   他多麼可愛啊。」  
  不,她不原想那件事,但卻不由自主地想起它:溫蒂哭喊著伸出她胖胖的 小手,伸向那個殘忍的陌生人。
  「   他們要回到爸爸身邊。」  
  他正站在廚房門口,微笑著注視著她,她真想用那把剪刀,她一生中從來 沒有這麼想要任何東西過。「你不能幫我一下嗎?」她衝他生氣地喊道,指指 兩隻包和她剛灌滿的冷卻器。
  「當然可以,白絲。」他說,他拎起一隻包,他的另一隻手——左手—— 空著。
  他們穿過側院,走過兩家之間的樹林,然後穿過克拉克家的院子,來到他 們家的車道上。斯達克一直催她快走,所以當他們在關著車庫門前停下時,她 氣喘吁吁的。他曾提出幫她抱一個孩子,但她拒絕了。
  他放下冷卻器,從身後口袋裡掏出他的皮夾,取出一根一頭磨尖的金屬片, 把它插進車庫門的鎖中,先向右轉,然後又向左扭,一邊豎起一隻耳朵傾聽。 咯嚓一聲響,他微微一笑。
  「很好,」他說,「連開米老鼠鎖都很費勁,彈簧太大,撥開不容易,而 這個鎖像黎明時老妓女的奶頭一樣疲軟,我們很幸運。」他轉動把手,使勁一 推,門沿著軌道隆隆地開上去了。
  車庫非常熱,克拉克家沃而沃汽車裡面更熱。斯達克頭低到儀表板下面, 脖子的後面向她露了出來,因為她就坐在乘客座上。她的手指動了一下,只要 一秒鐘就能抽出剪刀,但那仍然太慢了。她已看到他對意外事件的反應有多麼 快,他的條件發射像一頭野獸那麼迅速,這並沒讓她吃驚,以為他就是一頭野 獸。
  他從儀表板後面拉出一束線,然後從胸前口袋裡掏出一把血跡斑斑的折疊 式剃刀。她打了個冷戰,不得不迅速嚥下兩次口水,才抑制住了自己,沒有條 件反射似地張開嘴巴。他打開剃刀,再次彎下腰,削掉兩根線的絕緣包皮,把 兩根裸露的銅芯碰到一起。藍光一閃,發動機開始轉動了。片刻之後,汽車發 動起來。
  「啊,一切順利!」喬治.斯達克得意地說,「我們走吧。你瞧怎麼樣?」
  雙胞胎咯咯笑起來,衝他揮手,斯達克高興地也揮揮手。當他把車倒出車 庫時,麗茲悄悄地把手伸到坐在她腿上的溫蒂的身後,摸摸剪刀的圓柄。現在 不用,但很快就會用上的,她不想等泰德。她很不安,怕這個邪惡的傢伙在這 期間傷害雙胞胎。
  或傷害她。
  只要他注意力分散到一定程度,她就要抽出剪刀,把它刺進他的喉嚨。
第二十二章  潛  逃

  詩人談論愛情,」馬辛說,在皮革上不緊不慢 地磨著剃刀,那節奏像是在催眠。」 那很好,存在 著愛情。政治家談論責任,那也很好,存在著責任。 艾裡克.豪弗談論後現代主義,胡夫.黑夫納談論 性,亨特.湯普森談論毒品,吉米.斯瓦加特談論 全能的上帝,萬物的創造者。那些東西都存在,而 且很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傑克?」
  是,我想我明白。」傑克.蘭格雷說,其實 他一點兒也不明白,但當馬辛心境不好時只有瘋子 才會跟他爭論。
  馬辛把剃刀刀刃向下,猛地將皮革砍成兩段, 一長條皮革像割斷的舌頭一樣落到賭場地板上。」  但我談論的是死亡,」他說,」 因為說到底,死亡 才是最重要的。」        ——喬治.斯達克:《駛往巴比倫》
  假裝你在寫一本書,他想,朝左開上學院大街,把校園扔在身後。假裝你 是那本書中的一個人物。
  這是一個很有魔力的想法。他的內心充滿了極度的恐慌——就像一種精神 的旋風,一些可能的計劃的碎片在其中飛轉,彷彿被撕破的風景畫。但是,一 想到他可以假裝這不過是一部無傷大雅的小說,他不僅可以驅使自己,還可以 驅使故事中別的人物(如哈里森、曼徹斯特—),就像他坐在燈光明亮的書房, 手邊放著一聽冰鎮百事可樂或一杯熱茶,在紙上隨意驅使筆下人物一樣。...... 一想到這一點,他頭腦中的狂風突然停息了。一些無用的東西隨風而去,只留 下他片段的計劃......他發現自己能很容易地把這些片段拼湊起來,發現他連 可行的方法都想到了。
  最好能成功,泰德想。如果不成功,你會落得個保護性監禁,而麗茲和孩 子們肯定會死去。
  但是麻雀是怎麼回事呢?麻雀是為誰而來的呢?
  他不知道。羅立告速他它們是靈魂擺渡者,是活死人的先驅,這很符合, 不是嗎?是的,在一點上很符合。因為狡猾的喬治又活了,但狡猾的喬治也死 了......死了,爛了,所以麻雀符合他......但並非完全符合。如果麻雀曾把 喬治從陰間引來,喬治自己怎麼會一點也不知道它們呢?他怎麼會不記得所寫 下的那句」 麻雀又飛起」呢?他用血在兩個公寓的牆上都寫過這句話。
  因為是我寫的。」泰德喃喃自語道,又想起在日記本上所寫的話,那是 他快要進入恍惚狀態時寫的。 「
  問:那些鳥是我的嗎?
  答:是的。
  問:誰寫的關於麻雀的話?
  答:知道的人......我是知道的人。我是擁有者。  」  
  突然,幾乎所有的答案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可怕的,不可思議的答案。 泰德發出一種長長的、顫抖的聲音,那是一種呻吟聲。 「
  問:誰使喬治.斯達克復活的?
  答:擁有者,知情者。  」  
  」 那並不是我的本意。」他喊道。
  但那是真的嗎?真是這樣的嗎?喬治.斯達克簡單粗暴的性格不是也很讓 他喜歡嗎?難道他不敬仰喬治,一位從不磕磕碰碰的男人?一位堅強的男人, 從不害怕所在酒櫃中的魔鬼?一位沒有妻子或孩子要牽掛,不受愛情約束的男 人?一個對人生一切難題給予直截了當回答的人?
  一個擁有黑暗因此不怕黑暗的人?
  」 是,但他是個狗雜種!」泰德衝著悶熱的美制四輪汽車大叫道。
  「 對——但你覺得那也很有吸引力,是嗎?」  
  也許他泰德.波蒙特並沒有真正創造出喬治......但他身上的某種渴望使 得斯達克復活,這也並非不可能吧?
  「 問:如果我擁有麻雀,我能用它們嗎?」  
  沒有回答。他覺得會有答案的,他能感覺到答案就在那裡跳動,但他還抓 不住 。泰德突然害怕他自己會拒絕這一答案,因為他對斯達克有些喜愛,他 有點兒不願斯達剋死去。
  我是知情者。我是擁有者。我是始作俑者。」  
  他在路口紅綠燈前停了一下,然後沿著2號公路朝班戈爾和魯德婁駛去。
  羅立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對這一計劃他自己也沒完全想好。如果他真的 設法甩掉跟著的警察,卻發現羅立已經離開辦公室,那怎麼辦呢?
  他不知道。
  如果羅立在,卻不肯幫他,那又怎麼辦呢?
  他也不知道。
  當我遇到這些麻煩時,我將破釜沉舟,不顧一切。」   
  現在他正從右邊經過黃金樓,黃金樓是座長形管狀建築,有預制鋁合金建 成,塗了一層特別難聞的液體,四周十幾畝地擺滿了廢舊汽車。這些汽車擋風 玻璃在灰濛濛的陽光下閃著光,箱一片白色的星星。現在是星期六下午——已 經過了二十分鐘了,麗茲和邪惡的綁架者可能已在去羅克堡的路上。雖然黃金 樓中可能會有一、兩個店員在賣零配件,但泰德相信廢車場中肯定沒人。大約 兩萬輛破損程度不同的汽車停在那裡,雜亂地排成十幾行,他就該能把他的汽 車藏在這裡......他必須把它藏起來。這輛車有肩膀那麼高,像個盒子,灰色 的汽車兩邊塗著發亮的紅漆,非常引人注目。
  迎面的路牌上寫著:校區慢行。泰德感到有根燒紅的鐵絲捅進他的內臟。 就在這兒。
  他瞧瞧後視鏡,看到普利茅斯汽車仍跟在後面,隔著兩輛車。這並不像他 希望的那麼好,但恐怕也只能如此了,其餘的就只能靠運氣和出奇制勝了。他 們並沒有想到他會逃走。他為什麼要逃走呢?有那麼一瞬,他不想逃了。如果 他停下車,會發生什麼事呢?當他們在他後面停下,哈里森下車問他出了什麼 事時,他會說:「出了很重要的事,斯達克劫持了我的家人,麻雀仍在飛,你 瞧。
  泰德,他說他殺了那兩個監護房子的警察。我不知道到他怎麼幹的,但 他說他干了......而且我......我相信他的話。」 」   
  泰德也相信他的話,這就是要命之處,這就是他不能停下來請求幫助的原 因。如果他想幹什麼蠢事,斯達克會知道的。他不認為斯達克能讀出他的思想, 至少不能像幽默書籍和科幻電影中外星人讀地球人思想那樣,但他能」 收聽」 泰德......能很清楚地瞭解泰德想幹什麼。泰德也許能出奇制勝——如果他能 弄清楚該死的麻雀是怎麼回事——但現在他只想按計劃行事。
  那就是說,如果他能做到的話。
  這裡是學校的十字路口,像往常一樣,擁擠不堪。多年來,總有車互相撞 上,主要因為人們忽視了這是個輪流穿行的十字路口,總是直衝過去。每次發 生事故後,就有大量的來信,主要是焦慮的家長們寫的,要求鎮裡在十字路口 安上紅綠燈,而每次收到信後,鎮管理委員會就會發表聲明,說」 正在考慮」 要裝紅綠燈......以後這事就石沉大海,直到再次發生撞車事件。
  泰德加入到長長的車隊中,等待通過路口往南面開,他往後看了一下,確 信棕色的普利茅斯車仍在兩輛汽車後面跟著,然後看著十字路口混亂的車輛。 他看到一輛裝滿藍發女郎的汽車差點兒撞上一對年輕夫婦開的Z型大貨車,Z型 車裡的女郎向藍發女郎喝倒彩。他看到自己由北向南穿過後,一輛長長的運奶 車正好將由東向西駛過,這是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
  他前面的車開過去了,泰德開到路口。通紅的鐵絲又捅進他的肚子。他最 後一次看看後視鏡,哈里森和曼徹斯特仍跟在兩輛車後。
  兩輛汽車在他面前交叉而過。他的左邊,運奶車開到路口。泰德深吸一口 氣,穩穩的把車開過十字路口。一輛往北駛過奧羅諾的小貨車在另一條道上從 他車邊駛過。
  他內心深處有一種難以抑制的衝動——一種需要——想要猛踩油門,炸毀 他的汽車。然而,他卻以每小時十五英里的校區速度平穩地向前開著,眼睛盯 著後視鏡,普利茅斯車仍在等著過路口,排在兩輛車後。
  嘿,運奶車!他全神貫注地想,好像他靠意念就能讓車開過......就像他 用意念就能驅使小說中的人物和事件一樣。運奶車,現在開過來!
  運奶車真的來了,它慢慢地開過十字路口,像一個機器貴婦人。
  它一擋住後視鏡中的棕色普利茅斯車,泰德真的猛地踩下油門。
  往前半條街可以向右拐,泰德拐了進去,以四十英里的時速衝上一條小街, 祈禱著此刻千萬別有孩子衝上馬路撿皮球。
  當他發現這條街似乎是條死胡同時,心中一陣惱怒,然後他看到還可以向 右拐——岔路被拐角那家高高的籬笆遮住了一部分。
  他在釘子路口急剎車,猛地向右一拐,輪胎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往前一百 八十碼,他又向右拐,迅速將車倒向這條街與2號公路的交叉處。他現在已退 回到距剛才十字路口以北四分之一英里處的主幹道。如果運奶車在他右轉彎時 擋住了視線,像他所希望的那樣,那麼棕色的普利茅斯車現在仍沿著2號公路 向南行駛。他們也許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雖然泰德懷疑哈里森不會那麼愚 蠢。曼徹斯特也許會,但哈里森不會。
  他向左一轉,瞅準無車過往的短暫空隙衝了過去。一輛向南開的福特車的 司機不得不緊急剎車,當泰德從他車前橫穿過去時,福特車的司機沖泰德揮揮 拳頭。泰德又一次踩足油門。如果一個巡警看到他公然超速,那就太糟了。他 不能耽擱,必須盡快把這個又大又亮的汽車駛下公路。
  返回廢車場有半英里路程。泰德一邊開車,一邊盯著後視鏡,看看普利茅 斯車出現沒有。他左拐進黃金樓時,也沒見到那輛車。
  他慢慢把車開進門內。一塊骯髒的白色招牌上寫著褪色的紅字:閒人莫入。 要在平日,他立刻就會被發現並趕出來,但今天是星期六,而且剛好是午飯時 間。
  泰德駛進一條通道,兩邊疊著破汽車,有兩層樓高。壓在最下面的汽車已 經變了形,好像正在慢慢融入地下。地上是黑乎乎的油,應該是寸草不生的, 但卻長著茂密的綠草,高高的向日葵無聲地擺動著,好像原子彈爆炸後的倖存 者。一株高大的向日葵從一輛食品車破碎的擋風玻璃中長出來,這輛車像條死 狗一樣底朝天躺著。向日葵毛茸茸的綠色根莖像只握緊的拳頭一樣纏在車輪上, 第二隻拳頭則握住一輛舊卡迪拉克車蓋,這輛車正疊在食品車的上面。向日葵 盯著泰德,就像一個死去怪物的又黑又黃的眼睛。
  這是一個巨大的、寂靜的汽車墓地,泰德感到毛骨悚然。
  他把車向右拐,有向左拐。突然,他看到到處都是麻雀,它們站在車頂、 車廂和油乎乎的破發動機上。他看到三隻小麻雀在盛滿水的車輪殼中洗澡,當 他開進時它們並沒有飛走,而是停下來,用珠子一般的黑眼睛注視著他。一塊 擋風玻璃靠著一輛舊普利茅斯汽車的一側,上面停著一排麻雀。他在離他們三 英尺的地方駛過,它們不安地拍拍翅膀,但沒有飛走。
  活死人的先驅,泰德想。他的手伸向額頭上的白色疤痕,開始不安的揉它。
  他駛過一輛大發牌轎車時,看到那車的擋風玻璃上有個像隕石砸的洞,從 這洞望進去,他看到儀表板上有一大灘干了的血。
  那洞不是隕石砸的,他想,感到反胃、暈眩。
  一大群麻雀站在大發車的前排座位上。
  」 你們想把我怎麼樣?」他聲音沙啞地問,」 你們到底想要幹什麼?」
  他內心似乎聽到某種回答,似乎聽到它們一起尖聲回答:「不,泰德—— 你要我們幹什麼?你是擁有者,你是始作俑者,你是知情者。」  
  我他媽一點兒也不知情。」他低聲說。
  在這一排的頂頭,有一輛新式超豪華卡特萊斯轎車,整個前半部已被人截 走,這輛車前有片空地。泰德把車倒進去,然後下了車。從這一頭向另一頭望 去,泰德覺得自己有點兒像迷宮中的一隻老鼠。這裡有一股汽油味和難聞的傳 動液味,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遠處2號公路上汽車的嗡嗡聲。

  麻雀從四面八方看著他——褐色小鳥的一次無聲的聚會。
  突然,它們同時展翅飛起——成百上千隻麻雀一起飛起,空中一下子充滿 了翅膀的拍動聲。它們一起飛上天空,然後向西飛去——往羅克堡的方向飛去。 突然他又感到那種蠕動......這次是在皮膚裡面。
   我們還要互相窺視一下嗎,喬治?」  
  他開始低聲唱起鮑勃.狄蘭的歌:」 約翰.韋斯利.哈丁是窮人的朋友...... 他行走時雙槍在手......」
  那種蠕動、瘙癢的感覺似乎更強了,主要集中在他左手的傷口處。他也許 全錯了,只是一相情願的想像,但泰德似乎感覺到斯達克的憤怒......和挫折。
  和電報一起......他的名字在迴響......」泰德低聲唱著。前面油乎乎 的地上,有台生銹的發動機底盤,像座扭曲的鐵像殘骸,很不引人注目。泰德 把它拾起來,回到自己的汽車旁,嘴裡仍斷斷續續唱著《約翰.韋斯利.哈丁》, 同時想起了那只同名的浣熊。如果他砸幾下他的汽車,把它偽裝起來,如果他 再有兩個小時,這可能意味著麗茲和孩子們能死裡逃生。
   沿著鄉村......對不起,我受的傷害比你更嚴重......他打開了許多扇 門......」泰德將發動機底盤砸向駕駛室車門,砸出一個臉盆大的坑。他又撿 起底盤,繞到車頭,扔向散熱柵,勁用得太大,把肩膀都拉疼了。塑料被砸得 四處亂飛。泰德打開發動機蓋,微微把它掀起,汽車像在猙獰地微笑,看上去 像是廢車場裡的最新產品。
   ......但聽說他從不傷害老實人......」
  他最後一次扔出底盤,砸破了擋風玻璃,嘩啦一聲巨響,這使他心中一痛, 雖然這種心痛可能很荒唐。
  他認為這輛車與其它破車一樣,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了。
  泰德開始走出通道。他在第一個岔道向右一拐,返回入口和旁邊的零配件 商店。他開車進來時,看到門口牆上有台公用電話。走到半路,他停下來,不 唱歌了。他歪著頭,好像在傾聽某種微弱的聲音。實際上,他在聽他自己的身 體。
  蠕動、瘙癢的感覺消失了。
  麻雀已經走了,喬治.斯達克也一樣,至少目前是這樣。
  泰德笑了笑,開始加快腳步。
  電話鈴響過兩遍後,泰德開始冒汗了。如果羅立還在那兒,他現在應該拿 起話筒了。英語——數學大樓裡的辦公室並不大。他還能給誰打電話呢?究竟 誰會在那兒呢?他想不出來。
  第三遍鈴聲響到一半,羅立拿起電話:」 喂,我是德萊塞斯。」
  泰德一聽到因抽煙而變粗的聲音,就閉上眼睛,在零售店冰涼的鐵皮牆上 靠了一會兒。
  」 喂?」
  」 你好,羅立。我是泰德。」
  」 你好,泰德。」羅立聽到他的聲音似乎並不驚訝,」 忘記什麼東西了?」
  」 沒有,羅立。我遇到麻煩了。」
  」 說下去。」羅立說完這句話後,就那麼等著他往下說。
  」 你知道那兩個」——泰德猶豫了一下——」 那兩個跟我的傢伙是什麼人 嗎?」
  」 知道,」羅立平靜地說,」 保護你的警察。」
  」 我把他們甩掉了,」泰德說。這時,一輛汽車開到黃金樓的顧客停車場, 他聽到聲音後迅速回頭看了一眼。有那麼一瞬,他確信他看到的是棕色的普利 茅斯汽車......但那是一輛外國產的汽車,他開始看成的棕色,其實是深紅色, 由於一路灰塵,顏色變暗了。司機剛巧轉過身來。」 至少我希望我已甩掉他們。」 他猶豫了一下。現在是緊要關頭,他必須馬上做出選擇。當到這一步時,其實 也談不上做出什麼選擇,因為他別無選擇。」 我需要幫助,羅立。我需要一輛 他們不認識的車。」
  羅立沉默不語。
  」 你說過如果我要你幫什麼忙,可以跟你說。」
  」 我知道自己說過什麼,」羅立溫和地回答說,」 我還記得我說過,如果 跟著你的那兩個傢伙是為了保護你,你應該盡量與他們合作,那才是明智的。」 他停了一下,」 我想我可以斷定你沒有採納我的忠告。」
  泰德差點兒脫口而出:「我不能聽你的勸告,羅立。劫持我妻子和孩子的 傢伙也會殺了他們的。」
   他並非是因為怕羅立認為他瘋了,才不敢告訴他真相 的:大學教授對精神不正常的看法比一般人要靈活得多,他們有時甚至沒有精 神不正常這類概念。他們寧願認為人們比較怪或非常怪,而不願意認為他們精 神不正常。他閉口不語的原因,是因為羅立.德萊塞斯是那種內向的人,泰德 說什麼都不能讓他信服......而且無論他說什麼都可能壞事......但是,羅立 雖然性格內向,卻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他還很勇敢......泰德相信羅立 對保護他的警察、麻雀等一系列的事情很感興趣。最後,泰德相信——或僅僅 是希望——保持沉默是最佳方法。
  不過,等待羅立的回答是很艱難的事。
  」 好吧,」羅立終於開口了,」 我把車借給你,泰德。」
  泰德閉上眼睛,不得不挺直膝蓋,以免自己倒下。他用手擦擦脖頸,手上 粘滿了汗水。
  」 但我希望如果車子歸還時壞了,你要保證修好,」羅立說,」 如果你是 一個逃犯,我的保險公司不會付修理費的。」
  逃犯?因為他從保護不了他的警察眼皮底下逃走了?他不知道這是否使他 成為一個逃犯。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他以後會考慮的,等到他不像現在這麼 焦慮和恐懼時再說。
  」 你知道我會的。」
  」 我還有一個條件。」羅立說。
  泰德又閉上眼睛,這次是因為他感到挫折:」 什麼條件?」
  」 事情結束後,我要知道所有的一切,」羅立說,」 我要知道你為什麼對 有關麻雀的民間傳說那麼感興趣,以及為什麼當我告訴你靈魂擺渡者的含義時 你變得臉色煞白。」
  」 我變得臉色煞白嗎?」
  」 像紙一樣白。」
  」 我會告訴你整個事件的,」泰德咧嘴一笑答應說,」 你也許會相信一點 兒。」
  」 你在哪兒?」羅立問。
  泰德告訴了他,並要求他盡快過來。
  他掛上電話,走回門內,坐在一輛校車寬大的保險桿上,這校車不知什麼 原因斷成兩半。當你不得不等人時,這是個好地方。從公路看不到他,但他一 探身就能看到零售店前的停車場。他四處張望,尋找麻雀,但一隻也沒看到—— 只看到一隻又大又肥的烏鴉,它正在廢車的通道間漫不經心地啄閃亮的鉻碎片。 一想到半小時前他才剛和喬治.斯達克進行了第二次談話,他就覺得有點兒不 真實,似乎那是幾小時以前的事了。儘管他一直憂心沖沖,他仍感到睡意朦朧, 好像到了上床時間。
  跟羅立通話後十五分鐘左右,那種瘙癢感又開始出現了。他唱起《約翰. 韋斯利.哈丁》中的幾句歌詞,一、兩分鐘後,那種感覺消失了。
  也許這是心理原因,他想,但他知道這不是。那種感覺就像喬治試圖在他 心中打個孔,由於泰德意識到這一點,他對此就非常敏感。他猜用其它辦法與 斯達克接觸也行,而且認為他可能不得不嘗試其它辦法......但那意味著招來 麻雀,而他並不希望那樣。另外,他上次雖然成功地窺探了喬治.斯達克的內 心,結果卻是用一隻鉛筆刺傷了自己的左手。
  時間一分一秒過得非常慢。二十五分鐘後,泰德開始懷疑羅立改變主意, 不來了。他離開斷裂校車的保險槓,站在廢車場和修車場之間的大門口,不管 別人能不能從公路上看到他。他開始考慮要不要冒險搭車了。
  他決定再給羅立辦公室打個電話,剛走到半路,這時一輛灰撲撲的大眾牌 小汽車開進停車場。他馬上認出了他,連忙跑過去。他想到羅立對保險的擔心, 就覺得可笑。他認為他能算出這輛車共值多少錢,退一箱汽水瓶的錢就夠付賠 償費了。
  羅立在零售商店的一頭把車停下來,走了出來。泰德驚奇地發現,他的煙 斗點著了,吐出大團煙霧,這要是在一間關閉的房間那可真夠嗆人的。
  」 你不該抽煙,羅立。」這是他想起的第一句話。
  」 你不該逃跑。」羅立嚴肅地回答。
  他們兩人互相看了片刻,突然大笑起來。
  」 你怎麼回家呢?」泰德問。他應該立刻跳進羅立的汽車,沿著漫長曲折 的公路,駛往羅克堡。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反而不知說什麼好了。
  」 叫一輛出租車,」羅立說,看看這一大片閃光的廢車,」 我猜出租車經 常到這兒拉那些扔掉汽車的人。」
  」 我給你五塊錢——」
  泰德從褲子口袋裡拿出錢包,但羅立揮揮手。」 我帶著錢呢,」他說,」  我有四十塊錢呢。比麗讓我揣著這麼多錢四處跑,連個保鏢都不帶,真是不可 思議。」他高興地吸著煙斗,然後把它從嘴邊拿開,衝著泰德微微一笑,」 但 在適當的時候,我會把出租車收據給你的,泰德,別擔心。」
  」 我開始擔心你不會來了。」
  」 我在小雜貨店停了一下,」羅立說,」 買了一些你可能用得著的東西, 泰德。」他身體探進車內,一邊嘀咕,一邊吐著煙霧,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 只紙袋。他把紙袋遞給泰德,泰德往裡一看,看到一副墨鏡和一頂紅色棒球帽, 剛好遮住他的頭髮。他抬頭看看羅立,非常感動。
  」 謝謝你,羅立。」
  羅立擺擺手,沖泰德詭秘地一笑。」 也許我該感謝你,」他說,」 十個月 來我一直在找個借口抽煙。不好的事情倒是有——我小兒子離婚、那天晚上在 湯姆.卡洛爾家打牌輸了五十塊錢,但它們都沒有......真正把我刺激得重新 抽煙。」
  」 這次可夠刺激的,」泰德說,打了個冷戰。他看看手錶,快一點了。斯 達克至少比他提前了一小時,也許更多。」 我必須走了,羅立。」
  」 好——很緊急,是嗎?」
  」 我還有一樣東西——我把它塞在上衣口袋裡,這樣我就不會把它弄丟了, 這並不是在小雜貨店買的,我是在辦公桌找到的。」
  羅立開始翻他那件一年到頭穿著的舊格子運動服口袋。
  」 如果汽油指示燈亮的話,拐到什麼地方去弄罐汽油。」他一邊說一邊尋 找,」 那是可以重複使用的東西。啊!在這兒!我快以為是拉在辦公室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根削過的木管。它像泰德的食指一樣長,空心的,一頭 有個缺口,看上去很舊。
  」 這是什麼?」泰德從羅立手中接過來時問。但他已經知道是什麼了,他 感到自己的思路又清晰了一點兒。
  」 這是鳥哨,」羅立說,從燒著的煙斗上方打量著他。」 如果你認為有用, 我要你拿著它。」
  」 謝謝你,」泰德說,把鳥哨放進前胸口袋。他的手有點兒顫抖,」 可能 用得著。」
  羅立兩眼在緊鎖的眉頭下瞪大了,從嘴裡拿下煙斗。
  」 我不能確信你需要它。」他用低沉顫抖的聲音說。
  」 什麼?」
  」 看你身後。」
  泰德轉過頭,在他看到之前,已知道羅立看到了什麼。
  現在已不是幾百或幾千隻麻雀了,廢車場方圓十英畝內的廢車上鋪滿了麻 雀,到處都是麻雀......泰德一點兒也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來的。
  兩個人用四隻眼睛看著麻雀,麻雀用兩萬或四萬隻眼睛看著他們,默默無 聲地站在汽車蓋、窗戶、車頂、排氣管、散熱柵、發動機、車架上。
  」 天哪,」羅立聲音沙啞地說,」 靈魂擺渡者......這是什麼意思,泰德? 這是什麼意思?」
  」 我剛開始明白。」泰德說。
  」 天哪,」羅立說,雙手舉過頭頂,使勁拍著手。麻雀沒有動,它們對羅 立不感興趣,只盯著泰德.波蒙特。
  」 找到喬治.斯達克,」泰德低聲說,像是在耳語,」 喬治.斯達克,找 到他。起飛!」
  麻雀飛上霧濛濛的藍天,像一片烏雲,翅膀發出呼呼的聲音,隱隱的像雷 聲的余響,同時吱吱喳喳的叫著。兩個站在零售店門口的人跑出來看。頭頂上, 黑壓壓的麻雀群盤旋著,然後掉頭向西飛去。
  泰德抬頭看著它們,有那麼一瞬,這現實與他第一次進入恍惚狀態時的幻 象融為一體,過去與現在融為一體,就像一條古怪而美麗的辮子一樣交織在一 起。
  麻雀飛走了。
  」 天哪!」一位身穿灰色技工服的人喊道,」 你瞧見那些鳥了嗎?那些該 死的鳥從哪兒來的?」
  」 我有一個更好的問題,」羅立看著泰德說。他又重新控制住了自己,但 顯然他很震驚,」 它們往哪兒飛?你知道,是嗎,泰德?」
  」 當然知道,」泰德低聲說,打開汽車門,」 我也必須走了,羅立——我 必須走了。太感謝你了。」
  」 當心,泰德,千萬當心。沒有人能控制死後的使者,不能長時間地控制 ——總要付出代價的。」
  」 我會盡量當心的。」
  大眾汽車的變速桿抗議似的發出聲響,但最後還是聽話地啟動起來。泰德 戴上墨鏡和棒球帽,然後向羅立揮揮手,開走了。
  他開上2號公路時,看到羅立蹣跚地走向他用過的那台收費電話,泰德想: 「現在我必須把斯達克排斥在外,因為我現在有個秘密,也許我不能控制靈魂 擺渡者,但至少我現在擁有它們——或它們擁有我——不能讓他知道這一點。」
   
  他掛上二檔,羅立的汽車開始顫抖著加速達到前所未有的每小時三十五英 裡。
第二十三章 兩個電話

  阿蘭.龐波接到兩個電話,使他又回到事情的核心問題上。第一個電 話是剛過三點打來的,那時泰德正在加油站給大眾汽車加油,而龐波自己 正準備出去喝杯咖啡。
  捨拉.布裡阿姆從調度室探出頭來喊道:「龐波?有你付費電話—— 你知道一個叫胡夫.布裡查德的人嗎?」
  龐波猛地轉過身:「知道!接進來!」
  他跑回辦公室,抓起電話,正好聽到捨拉說同意付費。
  「布裡查德醫生?布裡查德醫生,是你嗎?」
  「是我。」聲音很清晰,但龐波有點兒懷疑——這個人聽上去不像七 十歲,也許有四十歲,但不像七十歲。
  「你是那位曾在新澤西州伯根菲爾德行醫的胡夫.布裡查德醫生嗎?」
  「伯根菲爾德,特納弗萊,哈肯賽克,恩格爾伍德......一直到帕特 林,我都在那些地方行過醫。你是一直在找我的龐波警長嗎?我和我妻子 一直在外面,剛回來,我渾身疼痛。」
  「啊,我很抱歉。我要感謝你打來電話,醫生,你的聲音比我想像的 年輕得多。」
  「那很好,」布裡查德說,「不過你應該看看我的其餘部分,我看上 去像兩條腿走路的鱷魚。我能為你做什麼?」
  龐波已經考慮過了,決定小心從事。現在他把電話夾在耳朵和肩膀之 間,靠在椅子上,往牆上比划動物影子。
  「我在調查這裡發生的一樁謀殺案,」他說,「死者是本地人,名叫 豪默.加馬齊。謀殺可能牽涉到一位證人,情況很微妙,布裡查德醫生。 原因有兩個:首先,他很出名,其次,他的一些症狀你很熟悉。因為二十 八年前你給他做過手術,他得過腦瘤。我擔心如果腦瘤復發,他的證詞可 能很不可信——」
  「泰德.波蒙特,」布裡查德立刻打斷他的話說,「不管他有什麼症 狀,我都懷疑是原來那個腦瘤的復發。」
  「你怎麼知道是波蒙特?」
  「因為1960年我救過他的命,」布裡查德說。接著又不自覺地傲慢地 補充道:「要不是我,他一本書都寫不成,因為他十二歲前就會死去。自 從他第一本書差點兒獲全國圖書獎後我就一直關注著他的創作。我看了一 眼書封上的照片,就確信是同一個人。臉變了,但眼睛還一樣,那是異乎 尋常的眼睛,我應該稱之為夢幻的眼睛。當然,我知道他住在緬因州,因 為《大眾》雜誌上最近登了篇文章,剛好在我休假前登的。」
  他停了一下,然後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驚人的話,龐波一時竟反應不 過來。
  「你說他目擊了一樁謀殺案?你肯定你沒有懷疑是他本人幹的?」
  「哦......我......」
  「我只不過是猜測,」布裡查德繼續說,「因為腦瘤患者經常做出奇 怪的事情,奇怪的程度與患者的智力成正比。但那孩子根本沒有腦瘤—— 至少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腦瘤。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病例,極其異常。1960 年以來,我只讀到過三個同樣的病例——兩個是我退休後讀到的。他做過 標準的神經檢查嗎?」
  「做過。」
  「結果呢?」
  「很正常。」
  「我不感到驚訝。」布裡查德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你並沒有對我 全部說實話,年輕人,是嗎?」
  龐波停止做影子動物,從椅子中坐起來:「對,我猜是的。但是我很 想知道你說他沒有『通常意義上的腦瘤』是什麼意思。我很清楚醫生替病 人保密的規定,而且我不知道你是否能信任一位通過電話初次與你交談的 人,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是站在泰德一邊的,我確信泰德也願意你說 出我想知道的事。我沒有時間讓泰德給你打電話表示同意,醫生——我現 在就要知道。」
  龐波驚訝的發現這是真的——或他相信這是真的。他開始感到一陣緊 張,感到要發生什麼事,他不知道是什麼事——但很快就會知道。
  「我可以把病例告訴你,」布裡查德鎮靜地說,「我曾多次考慮與波 蒙特聯繫,至少把他手術後醫院發生的事告訴他,我覺得他會感興趣的。」
  「發生什麼事?」
  「我會告訴你的,我向你保證。我沒有告訴他父母手術發現了什麼, 因為這無關緊要,而且我不想再跟他們打交道,特別不想跟他父親。那家 伙應該在一個洞穴中,終生與野獸為伍。那時我決定只告訴他們他們想聽 的,盡可能地擺脫他們。當然,時間是一個原因。醫生與病人失去了聯繫。 當赫爾佳給我看他的第一本書時,我曾想寫信給他,後來又想過幾次,但 我也感到他可能不相信我......或不在乎......或他可能認為我是個瘋子。 我不認識一個名人,但我同情他們——我懷疑他們過著小心謹慎、支離破 碎、擔驚受怕的生活。讓過去的事情過去吧,這似乎更容易。所以到現在 我都沒跟他聯繫。就像我孫子們常說的,這是一個幻覺。」
  「泰德哪兒不舒服?為什麼他來找你?」
  「眩暈、頭痛、幻想聲音,最後還有......」
  「幻想聲音?」
  「對——但你應該聽我說完,警長。」龐波再次在他的聲音中聽出那 種不自覺的傲慢。
  「好吧。」
  「最後還有發作。所有這些都是由腦前葉的一小塊東西引起的。我們 動了手術,認為那是個腦瘤。但那腦瘤結果卻證明是泰德.波蒙特的孿生 兄弟。」
  「什麼!」
  「這是真的,」布裡查德說,聽上去龐波的震驚讓他很高興。「這並 非很異常——雙胞胎經常在子宮中吞併,有時吞併不很徹底——但這次位 置很異常,外來組織生長速度之快也很異常。這種組織一般是靜止的。我 相信泰德的問題是發育過早引起的。」
  「等等,」龐波說,「等一下。」龐波曾在書上讀到過「心靈震動」 的說法,但這是他第一次體驗到這種感覺。「你是在告訴我說泰德是個雙 胞胎,但他......他不知怎麼......吃掉了他的兄弟?」
  「或姐妹,」布裡查德說,「但我懷疑他是個兄弟,因為吞併在異卵 雙生中很罕見。那是基於統計頻率,而不是牢不可破的事實,但我相信是 這樣。既然同卵的總是同性,那麼對你問題的答案就是肯定的。我相信泰 德.波蒙特在他母親子宮內吃掉了他的兄弟。」
  「天哪!」龐波低聲說,他一生中從沒聽過如此可怕——或如此奇異 ——的事情。
  「你聽上去很厭惡,」布裡查德醫生高興地說,「但根本不必這樣, 你應該把它放到具體的背景下考慮。我們並不是在談論該隱用石頭砸死亞 伯。這並不是謀殺,只不過是我們並不理解的某種生物規則在起作用,也 許是一個不好的信號,由母親內分泌系統中的某種東西引發的。準確地說, 我們甚至並未談到胎兒,吞併時,波蒙特夫人子宮內有兩團組織,可能連 像人都談不上,不妨稱為活的兩棲動物。其中較大較強的一個超弱的那個 壓過去,把它裹住......融為一體。」
  「聽上去像他媽的蟲子。」龐波低聲說。
  「是嗎?有點兒像。不管怎麼說,這次吞併不完全,被吞併的孿生胎 兒完整地保留了一塊。這塊異物——我想不出其它稱呼——和泰德.波蒙 特的腦組織纏在一起。由於某種原因,在孩子十一歲後,這異物活躍起來, 開始長大,腦中容納不下了。因此,需要像切除一個毒瘤一樣割掉它,我 們就這麼做了,非常成功。」
  「像一個毒瘤?」龐波說,他既感到厭惡,又覺得著迷。
  各種念頭從他腦中掠過。這是些陰暗的念頭,就像廢棄教堂頂上的蝙 蝠一樣陰暗。只有一個念頭是連貫的:「  他是兩個人——他一直是兩個人。 任何靠創作為生的男人或女人都必須這樣。一個活在正常的世界上...... 另一個創造世界。他們是兩個人。至少總是兩個人。」 
  「無論如何我都會記住這個異常的病例,」布裡查德說,「這本身並 不異常,腦瘤或癲癇病人常有這種情況,這被稱作感覺先兆症。但手術後 不久,真發生了一起奇怪的飛鳥事件。伯根菲爾德醫院遭到了麻雀的襲擊。」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聽起來很荒唐,對嗎?」布裡查德聽上去很得意,「如果不是有案 可查,我根本就不會提起它。伯根菲爾德《信使報》甚至在頭版予以報道, 並附有照片。1960年10月28日下午剛過兩點,一大群麻雀飛進醫院的兩側, 那邊當時是特護病房,泰德手術後當然被送到那裡。」
  「許多窗戶都被打碎了,事後維修工清除了三百隻死麻雀。《信使報》 的文章引用了一位鳥類學家的話,我記得他指出大樓兩側全是玻璃窗,因 此判斷麻雀可能被玻璃上反射的太陽光吸引。」
  「那是瞎扯,」龐波說,「鳥只有看不見時才會撞上玻璃。」
  「記得採訪的記者提到這一點,鳥類學家指出,一群鳥似乎有一種共 同的心靈感應——如果鳥也能說有心靈的話。它們很像搬食時的螞蟻,他 說如果鳥群中的一隻鳥決定撞玻璃,其餘的可能就會效仿。出事時我不在 醫院——我已給他做完檢查,確信他的生命特徵很穩定——」
  「生命特徵?」
  「就是脈搏、呼吸、體溫和血壓等,警長。然後我就離開去打高爾夫 球。但我知道醫院兩側的人都嚇壞了。兩個人被飛濺的玻璃劃傷了。我能 接受鳥類學家的解釋,但我心中仍很不平靜。因為我瞭解泰德的感覺先兆, 不是泛指一般的鳥,而是特指一種鳥:麻雀。」
  「麻雀又飛起。」龐波低聲說,他的聲音茫然而又恐懼。
  「你說什麼,警長?」
  「沒什麼,你接著說。」
  「一天後,我問了他的症狀。手術根除感覺先兆病因後,有時會伴有 局部健忘現象,但他沒有。他記得非常清楚,他既看到也聽到麻雀。他說, 到處都是麻雀,房上,草地上和街上,就在他住的裡傑威克區。
  「我產生了興趣,查閱了他的病歷,把它與事件報道做了比較。麻雀 襲擊醫院是兩點五分,泰德是兩點醒來的,也許還要早些。」布裡查德停 了一下,然後補充說:「實際上,特護病房的一位護士說,是玻璃破碎聲 把他吵醒的。」
  「有意思。」龐波輕聲說。
  「對,」布裡查德說,「的確有意思。多年來我從未談過這件事,龐 波警長。它有幫助嗎?」
  「我不知道,」龐波坦率地說,「也許有。布裡查德醫生,也許你沒 有把異物全部清除——我的意思說,如果你沒有全部清除,也許它又開始 長起來。」
  「你說他做過檢查。包括CAT掃瞄嗎?」
  「包括。」
  「他當然拍過X光了。」
  「對。」
  「如果那些檢查都沒查出什麼,那是因為沒什麼東西可查的。就我來 說,我相信我們把異物全部切除了。」
  「謝謝你,布裡查德醫生。」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的嘴唇不聽使喚。
  「當這件事結束後,你能詳細地告訴我發生的一切嗎,警長?我對你 非常坦率,因此這請求似乎並不過分。我非常好奇。」
  「如果我能夠,一定告訴你。」
  「那是我的全部請求。我將讓你幹你的工作,我也繼續度我的假。」
  「我希望你和你妻子玩得好。」
  布裡查德歎了口氣:「在我這個年齡,我必須付出很大努力才能玩得 好,警長。我們過去很喜歡野營,但我想明年我們會留在家裡。」
  「謝謝你抽時間給我回電話。」
  「不用客氣。我很懷念我的工作,龐波警長。不是因為外科手術的奧 妙——我並不在意那個——而是因為大腦的神秘,那時令人激動的。」
  「我想是的,」龐波同意說,同時他想,如果現在他的生活少一點大 腦的神秘,那就太好了。「如果事情結束後,我會跟你聯繫的。」
  「謝謝你,警長。」他停了一下,然後說:「你很關心這件事,是嗎?」
  「是的。」
  「我記得那男孩非常可愛。他嚇壞了,但很可愛。他現在是個什麼樣 的人?」
  「一個好人,我認為,」龐波說。「也許有點兒冷漠,有點兒孤僻, 但總的來說是個好人。」然後他重複說:「我這麼認為。」
  「謝謝你。我不再打擾你了,龐波警長。」
  電話咯嚓一響,龐波慢慢把電話放回原處。他靠在椅背上,靈活的手 指在牆上彎成一隻大黑鳥展翅飛翔的形狀,想起《奧茲的巫師》中的一句 台詞,這句台詞不停地在他腦海中迴響:「我真的相信幽靈,我真的相信 幽靈,我真的、真的、真的相信幽靈!」那是懦夫獅子說的,對嗎?
  問題是,他真的相信什麼?
  他更容易想他不相信的事情。他不相信泰德.波蒙特謀殺了任何人, 也不相信泰德在任何人的牆上寫了那句神秘的句子。
  那麼它怎麼會出現在牆上的呢?
  很簡單。布裡查德醫生從福特.拉馬裡飛到東邊,殺死費裡德裡克. 克勞森,在他牆上寫下「麻雀又飛起」的字樣,然後又從華盛頓特區飛往 紐約,用他喜愛的手術刀撬開米麗艾姆.考利的鎖並沙了她,用手術刀是 因為他懷念外科手術的奧秘。
  不,當然不,但布裡查德不是惟一知道泰德有——他叫它什麼——感 覺先兆的人。的確,這沒出現在《大眾》雜誌的文章中,但是—— 「  
  你忘記了指紋和聲音波紋。你忘記了泰德和麗茲的平靜、坦然地肯定 喬治.斯達克是真的,他謀殺是為了使自己一直活下去。你現在在盡力回 避一個事實,即:你開始相信這一切可能是真的。你告訴他們,相信鬼魂 復仇,而且,是一個從沒存在過的人的鬼魂,這是發瘋了。但也許作家創 造出鬼魂;作家和演員、美術家一起,是我們這個社會惟一公認的巫師。 他們創造出虛構的世界,讓虛構的人充斥其中,然後邀請我們加入其中。 我們聽他們的話這麼做了,不是嗎?我們花錢去這麼做。  」 
  龐波緊緊地握起手,伸出他淡紅色的手指,往陽光照射的牆上做了個 小鳥飛翔的動作。一隻麻雀。 「  
  無法解釋三十年前為什麼一大群麻雀襲擊伯根菲爾德醫院,就像無法 解釋兩個人怎麼會有相同的指紋和聲音波紋一樣,但現在你知道泰德.波 蒙特與另一個人共享過他母親的子宮,與一個陌生人。  」 
  胡夫.布裡查德提到了過早發育。
  阿蘭.龐波突然發現自己在懷疑那個外來組織的生長是否與別的東西 有關。
  他懷疑是否當泰德.波蒙特開始寫作時,那個外來組織開始生長了。
  桌上的對講機響了,嚇了他一跳,又是捨拉。「鬍子馬丁在一號線, 他要跟你講話。」
  「鬍子?他到底想幹什麼?」
  「我不知道,他不肯告訴我。」
  「天哪,」龐波想,「我可受夠了。」
  鬍子在2號公路旁有一大塊地產,離羅克堡湖大約四英里。那地方曾 是個興旺的奶牛場,但那是在鬍子仍叫阿爾伯特的時候。他的孩子長大了, 他的妻子十年前拋棄了他,現在鬍子一個人照料二十七英畝的土地,這片 地已逐漸荒蕪。他的住處和穀倉在那塊地的西面,2號公路從那裡轉彎拐 向湖區。穀倉是個很大的房子,曾養過四十頭牛,現在倉頂凹陷得很深, 油漆已經脫落,大部分窗戶都用硬紙板釘死了。四十年來,龐波和消防隊 長特萊弗.哈特蘭德一直等著馬丁的房子和穀倉化為灰燼。
  「你要我告訴他你不在這兒嗎?」捨拉問,「克拉特剛進來,我可以 讓他接電話。」
  龐波想了一下,然後歎口氣,搖搖頭:「我來和他談,捨拉。謝謝。」 他拿起電話,把它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
  「龐波局長嗎?」
  「我是警長。」
  「我是鬍子馬丁,我在2號公路。這兒也許出事了,警長。」
  「噢?」龐波把桌子上另一部電話拉到面前。這是連接鎮辦公樓中其 它辦公室的直線電話。他的指頭在印有號碼4的方形鍵邊不停地敲著。他 只需拿起電話按一下這個鍵,就可接通特萊弗.哈特蘭德。「出了什麼事?」
  「啊,警長,我他媽的一點兒也不知道。如果是輛我認識的車,我會 稱之為豪華汽車偷竊案,但不是。我以前從沒見過那車,但它就從我穀倉 中開出來。」
  龐波把直線電話推回原處。上帝偏愛傻瓜和醉鬼——這是他這麼多年 警察工作學到的一個事實——儘管鬍子一喝醉就到處亂扔煙頭,但他的房 子和穀倉仍然沒被燒掉。現在我所能做的,龐波想,就是坐在這兒聽他說 完,然後我再做出判斷,看是真有其事,還是鬍子的幻想。
  他發現自己的手又在牆壁上比劃麻雀飛翔的動作,便立即停了下來。
  「什麼車從你穀倉中開除來,阿爾伯特?」龐波耐心地問。羅克堡的 每個人都稱阿爾伯特為鬍子,如果龐波在鎮上再呆十年或二十年後也會試 著這麼叫他。
  「告訴你,我以前從沒見過它,」鬍子馬丁的語氣帶著明顯的鄙夷不 屑。「那就是我給你打電話的原因,局長。那車肯定不是我的。」
  龐波腦中終於開始形成一幅畫。奶牛、孩子、妻子都不在了,鬍子馬 丁是不需要大量的現金了。他從那種古怪的渠道掙錢。龐波確信每隔幾個 月就有一、兩捆大麻藏在鬍子穀倉頂層的草垛裡,那只是鬍子干的小勾當 之一。他有時想應該以窩藏及企圖銷售毒品罪逮捕鬍子,但他相信鬍子自 己不吸毒,更不會動腦筋去賣,很有可能是靠提供存放地方而賺一、兩百 美元。即使在羅克堡這樣的小地方,也有比逮捕一個窩藏毒品的醉鬼更重 要的事要做。
  鬍子的另一項存放服務——這至少是合法的——是用穀倉為前來避暑 的人存放汽車。龐波剛到鎮上時,鬍子的穀倉是個固定的停車庫。你走進 穀倉,就能看到十五輛汽車停在原先奶牛過冬的地方,這些車大多數都是 在湖區有別墅的人的。鬍子拆掉了隔牆,騰出一個大車庫,這些車一輛挨 一輛地停放著,在漫長的秋天和冬天沉浸在稻草的清香中,陳年穀殼從谷 倉頂層落下,使發亮的汽車表面失去光澤。
  這些年來,鬍子的生意一落千丈。龐波猜測這是因為他亂扔煙頭的習 慣傳開了而產生的後果。誰也不想在一場穀倉大火中失去自己的汽車,即 使這只是一輛夏天用用的舊車。上次龐波去鬍子那裡,看到穀倉中只有兩 輛汽車:一輛是銹跡斑斑、撞得一塌糊塗的汽車,另一輛是泰德.波蒙特 的舊福特車。
  又是泰德。
  幾天,好像一切事情都落到泰德.波蒙特身上。
  龐波坐得更直了,下意識地把電話拉過來。
  「不是泰德.波蒙特的舊福特車?」他問鬍子,「你能肯定嗎?」
  「當然我能肯定,不是舊福特車,絕對不是,那是一輛黑色的托羅納 多車。」
  龐波腦中一亮......但他不清楚為什麼。不久前,有人跟他說起黑色 托羅納多車,但現在他記不起是誰或什麼時候......但總會記起的。
  「我剛巧在廚房,給自己做杯冰鎮檸檬汁,」鬍子繼續說,「這時我 看到那輛車從穀倉中倒了出來。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從沒存過那種車。第二 個念頭就是誰能把它開到那裡的,因為穀倉門上著鎖,只有我有一把鑰匙。」
  「那些把車停在穀倉的人呢?他們沒有鑰匙嗎?」
  「沒有,先生!」這想法似乎冒犯了鬍子。
  「你有沒有看清牌照號碼呢?」
  「我當然看清了!」鬍子喊道,「我不是在廚房窗戶上架著雙筒望遠 鏡嗎 ?」
  龐波和特萊弗.哈特蘭德巡邏時曾進過穀倉,但從沒進過廚房(而且 也不想進去),於是他說:「啊,對,我忘了望遠鏡。」
  「可我沒忘!」鬍子得意而粗魯地說,「你有鉛筆嗎?」
  「當然有,阿爾伯特。」
  「局長,為什麼你不像別人一樣叫我鬍子呢?」
  龐波歎了口氣:「好吧,鬍子。為什麼你不叫我警長呢?」
  「隨便你說什麼。現在你要不要這個車牌號?」
  「快說。」
  「第一點,那是密西西比州牌照,」鬍子聲音中有一種勝利的感覺, 「你到底怎麼看這一點?」
  龐波不很知道該怎麼看這一點......只是他頭腦中第三次閃亮了一下, 這次比前兩次都亮。一輛托羅納多車。密西西比州。一個小鎮。牛津?是 牛津嗎?像隔著兩個鎮的那個鎮?
  「我不知道,」龐波說,然後為了迎合鬍子又補充了一句,「聽上去 非常可疑。」
  「你他媽說得太對了!」鬍子歡呼道。接著他清清嗓子,又變得一本 正經了,「好吧,密西西比州牌照號碼是62284。你聽清楚了嗎?」
  「62284。」
  「62284,對,你可以把這號拿到那狗屁銀行查一下。非常可疑!哦, 對!那就是我想的!上帝吃了一罐豆子!」
  一想到上帝嚼豆子的樣子,龐波不得不摀住話筒停了一會兒。
  「那麼,」鬍子說,「你將採取什麼行動,局長?」
  我想趁自己頭腦清醒時,盡快結束這次談話,龐波想。這是我首先想 做的事,另外我要努力回憶誰提到——
  這時,他突然全身一冷,胳膊上滿是雞皮疙瘩,連脖子後面也像鼓面 一樣繃緊了。
  和泰德通話時——在那個瘋子從米麗艾姆.考利住處往泰德家打電話 後不久——開始殺人的那天晚上。
  他聽到泰德說:他隨他母親從新罕布什爾遷到密西西比州的牛津鎮...... 他的南方口音幾乎聽出了。
  當泰德在電話上描述喬治.斯達克時,他還說了什麼別的?
  最後一點:他可能開著一輛黑色托羅納多車,我不知道哪一年造的, 是那種馬力很大的車,黑色的,它可能是密西西比州車牌,但他肯定換掉 了。
  「我猜他太忙了,來不及換。」龐波低聲說。雞皮疙瘩仍在他身上蔓 延。
  「局長,你說什麼?」
  「沒什麼,阿爾伯特,自言自語。」
  「我他媽過去總說這意味著你要發財了,也許我自己也應該開始自言 自語了。」
  龐波突然記起泰德最後還補充了一個細節。
  「阿爾伯特——」
  「叫我鬍子,局長。我告訴過你。」
  「鬍子,你看沒看到保險槓上貼著標語?你也許注意到——」
  「你怎麼會知道這的?你們在通緝那輛車,局長?」鬍子急切地說。
  「別管這些,鬍子,這是警察的公務,你看到那上面寫什麼了嗎?」
  「當然看到了,」鬍子說,「上面寫著:『高貴的狗雜種』。你能相 信嗎?」
  龐波慢慢掛上電話,他相信,但告訴自己這沒證明什麼......除了說 明泰德波.蒙特瘋了。如果認為鬍子看到的一切證明某種超自然的東西, 那就太愚蠢了。
  然後他想到聲音波紋和指紋,想到了成百上千隻麻雀襲擊伯根菲爾德 醫院的窗戶,不禁渾身發抖,持續了幾乎足足一分鐘。
  阿蘭.龐波既不是一個懦夫,也不是一個迷信的鄉下佬,那些鄉下佬 沖烏鴉做手勢,不讓懷孕的女人靠近鮮牛奶,怕她們會使牛奶結塊。他不 是土包子,不會被城裡騙子的花言巧語打動;他不是剛出生的孩子。他相 信邏輯和合理的解釋。因此,等那陣發抖完了後,他把他的電話本放到面 前,查出泰德的電話。他發現本上的電話和他記的一樣,不禁又好氣又好 笑。顯然,羅克堡的這位傑出的「作家朋友」已在他的腦海紮下根,比他 想像的要深。 「  
  在那輛車中的必定是泰德。如果你排除了不可能的選擇,還剩下什麼 呢?他描述過它。老式收音機猜謎節目是怎麼樣的?說出它的名字,它就 是你的。
  伯根菲爾德醫院實際上遭到麻雀的襲擊。  」 
  還有別的問題——太多的問題。
  泰德和他的家人受到緬因州警察的保護。如果他們決定收拾行李到這 兒來過週末,那麼州警察應該個他打個電話,一方面是提醒他,另一方面 是表示禮貌。但州警察既然已把在魯德婁的保護性監視視為例行公事,那 麼他們定會勸阻泰德此行。如果此行屬於一時衝動,那麼他們更會竭力地 勸阻他。
  那麼一定有鬍子沒看到的——即保護他們的警車。如果他們真的決定 旅行,警方就會派一輛或更多的車跟著他們。他們完全可能出來旅行,因 為他們畢竟不是囚犯。
  腦瘤患者經常做出奇怪的事情。
  如果那是泰德的托羅納多車,如果他到鬍子那裡去把車開走的,如果 他是一個人,那就得出一個讓龐波難過的結論,因為他對泰德有好感。這 結論就是泰德故意甩掉他的家人和保護他的警察。 「  
  如果是這樣的話,州警察應該給我打電話。他們會發出詳情通報,他 們應該明白這是他可能會來的地方之一。  」 
  他撥了波蒙特家的電話。第一聲響就有人拿起電話,一個他不認識的 人接的電話,但對方一開口,他就知道那人是警察。
  「你好,這是波蒙特家。」
  這聲音很謹慎,聽上去隨時準備提出一連串問題。
  出什麼事了?龐波想,接著的念頭就是:他們死了。有人去那兒殺了 全家人,動作迅速、麻利、無情,就像對待其他人那樣。保護、審問、電 話追蹤設備......這一切全都沒用。
  他回答時,這些念頭卻一點兒也沒流露出來。
  「我是阿蘭.龐波」他簡潔地說,「羅克堡的警長。我找泰德.波蒙 特。你是誰?」
  一陣沉默,然後那個聲音回答:「我是斯蒂夫.哈里森,警長。我是 緬因州的警察。我正要給你打電話,至少一個小時前就該給你打了。但這 兒的事......這兒的事糟透了。請問你為什麼打電話?」
  龐波想都沒想就撒了個謊。他沒有問自己為什麼這麼做,這問題以後 再說。
  「我打電話是想瞭解泰德的情況,」他說,「時間不短了,我想知道 他們的情況。我猜你那裡出事了。」
  「事出大了,你都不敢相信,」哈里森冷冷地說,「我的兩個人死了, 我們確信是波蒙特干的。」
  「   我們確信是波蒙特干的。」 
  「   行為怪異的程度似乎與病人的智力呈正比。」 
  龐波感到記憶幻覺不僅悄悄地溜進他的大腦中,而且進入到他的全身。 泰德,總是回到泰德身上。當然,他智力很高,很怪,而且他自己承認有 腦瘤的症狀。
  「   那孩子根本沒有腦瘤,你知道。」 
  「   如果那些檢查沒查處什麼,那是因為沒什麼可查的。」 
  「   忘記腦瘤。你現在應該考慮的是麻雀——因為麻雀又飛起了。」 
  「發生了什麼事?」他問哈里森警官。
  「他幾乎把湯姆.查特頓和傑克.埃丁斯砍成肉醬了,這就是發生的 事!」哈里森喊道,龐波對他的憤怒程度感到驚訝。「他帶著全家人,我 要抓住那狗雜種!」
  「什麼......他怎麼逃走的?」
  「我沒時間祥談,」哈里森說,「這真是一個他媽的讓人難過的故事, 警長。他開著一輛紅灰色雪佛萊汽車,一個他媽的龐然大物,但我們認為 他一定把它扔到什麼地方,換了輛別的車。他在你們那兒有座別墅,你知 道位置和地形,對嗎?」
  「對,」龐波說,大腦在飛速運轉。他看看牆上的鐘,差一分三點四 十。時間,一切都落到時間上。他意識到他沒有問鬍子馬丁看到托羅納多 車倒出穀倉時是幾點,那時這似乎很不重要,現在卻很重要了。「你們什 麼時候讓他溜掉的,哈里森警官?」
  他可以感到哈里森對這問題很惱火,但他回答時卻沒有生氣或辯解。 「大約兩點三十左右。如果是那樣的話,他換車需要一定的時間,然後他 開往魯德婁的家——」
  「他在哪裡溜掉的?離他的家有多遠?」
  「警長,我願意回答你所有的問題,但沒有時間了。關鍵是如果他開 往別墅——這似乎不可能,但這傢伙瘋了,很難說——他應該還沒到,但 他很快就會到達,他以及他的全家。如果你和你的人去那兒恭候他,那就 太好了。如果出現什麼情況,你用無線電和牛津的亨利.白頓聯繫,我們 會派出大量的增援人員。無論如何,你都不要親自逮捕他。我們估計他的 妻子已成為人質,如果她還沒有死的話,孩子們也一樣。」
  「對,如果他殺了值班的警察,他一定劫持了他的妻子,對嗎?」龐 波同意說,同時他想:如果可能,你會把這算到泰德頭上的,對嗎?因為 你決定已定,不會改變了。見鬼,你都不會動動腦筋,而你的同伴卻都死 了。
  他還有很多問題要問,回答這些問題可能引出更多的問題——但哈里 森有一點說對了,沒有時間了。
  他猶豫了一下,非常想問哈里森一個最重要的問題,一個最難回答的 問題:哈里森是否確信泰德在第一批增援警察到來之前,有充足的時間趕 到他家,殺死警衛,劫走全家?但問這個問題剛好觸及到哈里森的痛處, 因為這個問題中隱藏著指責:你們讓泰德溜走了,這是你們的失職。
  「我能請你幫幫忙嗎,警長?」哈里森問,現在他的聲音聽上去已不 生氣了,只有疲倦與煩惱,龐波對他感到同情。
  「可以。我馬上派人監視那個地方。」
  「太好了。你會和牛津警察局聯繫嗎?」
  「會的。亨利.白頓是我的朋友。」
  「波蒙特很危險,警長,極其危險。如果他露面,你一定要當心。」
  「我會的。」
  「跟我保持聯繫。」哈里森連再見都沒說,就掛斷了電話。
  他的大腦過去一直沉湎於常規,現在覺醒過來,開始提問......或試 圖提問。龐波認為他沒有時間循規守矩了,必須使所有可能的線路暢通無 阻。他感覺事情已發展到了這種程度,某些線路會自動關閉了。
  「   至少叫上一些你的人。」 
  但他不準備這麼幹。他本打算叫上諾裡斯.裡傑威克,可他不值班, 不在鎮裡。約翰受了傷,仍臥床不起。西特.托馬斯外出巡邏了。安迪. 克拉特巴克在這兒,但克拉特是新手,而這事很麻煩。
  他想一個人干。
  你瘋了!常規在他腦中喊道。
  「我也許會去那兒。」龐波大聲說。他在電話中查到阿爾伯特.馬丁 的號碼,給他打電話,問他第一次就該問的問題。
  「你看到托羅納多從你穀倉出來時,是什麼時候,鬍子?」馬丁一接 電話他就問,同時想:他不會知道的,見鬼,我不敢相信他會看時間。
  但鬍子很快證明他錯了。「剛過三點,局長。」然後又考慮了一下, 「我看了看我的表。」
  「你直到——」龐波瞥了一眼日班記錄,他已無意識地記下了鬍子打 電話的時間:「三點二十八分才打電話。」
  「不得不認真想一下,」鬍子說,「人做事前總應該想想,局長,至 少我是這麼看的。在我給你打電話前,我到穀倉去看看開車的那個傢伙是 不是搞出什麼別的麻煩。」
  麻煩?龐波覺得有趣。鬍子,也許你是去看看閣樓上的大捆大麻,對 嗎?
  「他搞了嗎?」
  「搞了什麼?」
  「搞出麻煩了嗎?」
  「沒有,我相信沒有。」
  「鎖怎麼樣?」
  「開著的。」鬍子簡潔地說。
  「砸開的?」
  「不,就掛在門鼻上,鎖環開了。」
  「你認為是用鑰匙打開的?」
  「不知道狗娘養的從哪兒弄到的,我認為他是從哪兒撿到的。」
  「他是一個人在車裡?」龐波問,「你能分辨出來嗎?」
  鬍子停下來想了想。「看不清楚,」他終於開口道,「我知道你的想 法,局長——如果我能看清楚牌照和那該死的標語,我就應該能看清楚車 裡有幾個人,但是太陽光照在玻璃上,我認為那不是普通玻璃,我認為上 面有層顏色,不太深,但有一點兒顏色。」
  「好吧,鬍子,謝謝。我們會查出來的。」
  「他已經離開這兒了,」鬍子說,然後又迅速推斷道,「但他應該在 某個地方。」
  「你說得對。」龐波說,答應把最後結果告訴馬丁,便掛了電話。他 從桌子邊站起來,看看鐘。
  三點,鬍子說,剛過三點,因為我看了表。
  龐波認為,泰德不可能在三個小時內,從魯德婁趕到羅克堡,中間還 加上很長一端繞回家的路,在此期間他劫走妻子和孩子,殺掉兩個警察。 如果從魯德婁一直趕到這裡,也許還有可能,但如果從別處趕到魯德婁, 在那裡停留一下,然後再趕到這兒撬開鎖,開走藏在鬍子穀倉中的托羅納 多車,這則是絕不可能的。
  假設別人在魯德婁殺死警察,劫走泰德一家人呢?假設有人不需費勁 甩掉保護的警察、換車和繞道呢?假設有人把麗茲.波蒙特和雙胞胎塞進 汽車,朝羅克堡開來呢?龐波認為只有他們才能剛巧在三點時到達,被胡 子看到,他們可以毫不費力地做到這些。
  警察認為這只能是泰德干的,但他們不知道托羅納多車的事。
  密西西比州的牌照,鬍子說過。
  按泰德虛構的喬治.斯達克就出生於密西西比州。如果泰德精神分裂, 認為自己是斯達克,他可能會替自己弄輛黑色的托羅納多車,以滿足這種 幻覺或幻想......但為了搞到牌照,他不僅要去密西西比州而且還要申請 在那裡居住。
  「   真愚蠢。他可以偷幾塊密西西比州車牌,或者買一套舊的。」 胡 子沒有說牌照是哪一年的——他可能看不清楚,就是用望遠鏡也不行。
  但那不是泰德的汽車,不可能是。如果是的話,麗茲會知道的。
  也許麗茲不知道。如果他瘋了,也許麗茲不知道。
  還有鎖著的門。泰德不砸開鎖,怎麼能進入穀倉呢?他是位作家和老 師,不是竊賊。
  備用鑰匙,他內心低聲說,但龐波不這麼想。如果鬍子時不時地在谷 倉藏毒品,他一定會藏好鑰匙,不管他怎麼隨地亂扔煙頭。
  最後一個問題:兇手。如果那輛黑色托羅納多車一直藏在穀倉中,胡 子怎麼會從沒見過呢?這可能嗎?
  他抓起帽子,離開辦公室,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低語:「   考慮一下 這種可能性,龐波。這是個很有趣的想法。你會笑的,你會笑破肚皮的。 假設泰德從一開始就是對的呢?假設真有一個叫喬治.斯達克的怪物在四 處遊蕩呢......他的生命是由泰德創造的,在他需要時便會產生。泰德可 以控制創造的時間,但卻控制不了地點,因為他們總是出現在與創造者有 關的地方。所以斯達克須從泰德存車的地方把車開出來,就像他必須從泰 德象徵性埋掉他的墳墓中走出來一樣。你不喜歡它?這不是很可笑嗎?」 
  他不喜歡它,這也不可笑,一點兒也不可笑,它破壞了他所相信的一 切。
  他記起泰德說過的話。「   我不知道在我寫作時我是誰。那不確切, 但也差不多。更令人吃驚的是,我現在才想起這句話。」 
  「你是他,對嗎?」龐波輕聲說,「你是他,他是你,兇手就是這麼 長出來的。」
  他打了個冷戰,捨拉從調度室的打字機上抬起頭,剛好看到。「這麼 熱的天,你卻發抖,你一定是感冒了。」
  「我想是病了,」龐波說,「注意電話,捨拉。小事轉給托馬斯,大 事轉給我。克拉特在哪兒?」
  「我在這兒!」克拉特的聲音從廁所傳來。「我大約四十五分鐘後回 來!」龐波衝他喊道,「你在我回來之前替我一下!」
  「你去哪兒,龐波?」克拉特從男廁所走出來,一邊往褲子裡塞襯衫。
  「去湖邊。」龐波含含糊糊地說,在克拉特或捨拉再問之前離開了, 他自己也不細想他在幹什麼。像這樣不說去處是很不好的,這不僅是自己 找麻煩,簡直等於去送死。
  他在想:「麻雀又飛起」,但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應該有更 合理的解釋。
  他一邊開車出鎮,一邊竭力使自己相信這一點。他一生中從沒遇到這 麼麻煩的事。
  5號公路離鬍子馬丁農場的半英里處有個停車場。龐波拐了進去,一半 是因為預感一半是因為突發奇想。預感很簡單:無論有沒有那輛黑色托羅 納多車,他們不可能從魯德婁乘魔毯飛到這裡,他們必須開車。那意味著 周圍應該有輛被拋棄的車。他在追捕的那傢伙在用豪默.加馬齊的車後, 就把它扔到路邊停車場,一個罪犯幹了一次的事,他還會幹第二次。
  在拐彎處停著三輛車:一輛運啤酒的車,一輛新福特車,還有一輛灰 撲撲的沃爾沃轎車。
  他從巡邏車上下來,一位身穿綠色工作服的男人從廁所走出來,朝運 啤酒車的駕駛室走去。他身材矮小,黑頭髮,窄肩膀,顯然不是喬治.斯 達克。
  「警官。」他沖龐波敬了個禮。龐波衝他點點頭,朝三位老婦人走去。 她們坐在一張野餐桌旁,一邊喝熱水瓶中的咖啡,一邊聊天。
  「你好,警官,」一位老婦人說,「有什麼要我們幫忙的嗎?」要麼 是我們做錯了什麼?一絲焦慮掠過她的眼睛。
  「我只想問問,那邊的福特車和沃爾沃車是你們的嗎?」
  「福特車是我的,」第二位婦人說,「我們都乘那輛車。沃爾沃車的 情況我們一無所知。那車是不是沒汽油了?我兒子雖然四十三歲了,也常 常忘記灌汽油——」
  「跟汽油沒關,夫人,」龐波露出職業警察的笑容,「你們沒有看到 這輛沃爾沃車開進來,是嗎?」
  她們搖搖頭。
  「你們幾分鐘前看到車主了嗎?」
  「沒有,」第三位婦人說,用又亮又小的老鼠眼看著他,「你在追蹤 嗎,警官?」
  「你說什麼,夫人?」
  「我是說,你在追捕一個罪犯。」
  「噢,」龐波說。有那麼一瞬,他感到很不真實。他到這兒究竟想幹 什麼呢?他究竟為什麼想到這兒來呢?「不,夫人。我只是喜歡汽車。」 夥計,這話聽上去......真他媽的聰明。
  「噢,」第一位婦人說,「我們沒有看到任何人。你要喝杯咖啡嗎, 警官?我相信剛好還剩一杯。」
  「不,謝謝你。」龐波說,「祝你們過得愉快。」
  「也祝你愉快,警官。」她們三人異口同聲地回答,這使龐波覺得更 不真實了。
  他回到沃爾沃車邊,拉拉駕駛室的門,門開了。車裡熱烘烘的,說明 它在這裡停了很久。他向後排望去,看到座位下有一個盒子。他俯身從座 位間把它揀起來。
  盒子上寫著「紙帕」兩個字,他覺得好像有人往他胃裡扔了只保齡球。  「   這什麼也說明不了,」 常規和理智的聲音立刻說道。「   至少不一 定是那樣。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到了嬰兒。但是,龐波,你在路邊小 攤買炸雞時,他們也給你紙帕的。」 
  不過......
  龐波把紙帕放進上衣的口袋裡,從車裡走出來。他正要關上門,卻又 探身進去,想看看儀表盤下面,可站著看不清,只好跪下。
  又一隻保齡球扔進他的胃中。他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音——就像被人猛 擊了一下。
  點火線懸掛在那裡,銅芯裸露著,有點兒彎曲。龐波知道,這彎曲是 因為她們被人纏在一起過。這汽車短路過,而且看上去很嚴重。開車人把 車停到這兒以後,扯開電線熄了火。
  那麼它是真的了......至少一部分是真的了,問題是有多少是真的。 他開始覺得自己似乎在逼近一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
  他返回巡邏車,上了車,把它發動起來,從架子上取下對話機。
  「   什麼是真的?」 常規和理智低聲問。天哪,這聲音令人發狂。「   有人在波蒙特的湖邊別墅?對——那可能是真的。一個叫喬治.斯達克的 人把黑色的托羅納多車開出鬍子馬丁的穀倉?還有呢,龐波?」 
  他幾乎同時產生了兩個想法。第一個想法是:如果他照哈里森說的那 樣,跟亨利.白頓聯繫,那麼他可能永遠搞不清這一切。湖畔路是條死胡 同,波蒙特的別墅就在那裡。州警察局會告訴他別一個人接近別墅,別單 槍匹馬去,因為他們懷疑劫持麗茲和雙胞胎的那人至少殺了十幾個人。他 們會要封鎖道路,但不可能有進一步的行動,同時他們會派出一隊巡邏車, 也許還有直升飛機,甚至驅逐艦和戰鬥機。
  第二個想法涉及到斯達克。
  他們沒有考慮過斯達克,他們甚至不知道斯達克這個人。
  但是,如果斯達克是真的,那會怎麼樣呢?
  如果是這樣的話,龐波相信派一群對湖畔路不熟悉的州警察去那裡, 就像把他們送進絞肉機一樣。
  他把對講機放回原處。他要去,他要一個人去。這也許是錯誤的,但 他想這麼幹。他可以容忍自己的愚蠢,天知道他以前幹過蠢事,他不能容 忍的是還沒弄清真實情況前,就貿然通過無線電請求援助,這有可能使一 個女人和兩個嬰兒喪命。
  龐波開出停車場,向湖畔路駛去。
第二十四章  麻雀到來

  泰德避開大路(斯達克命令麗茲這麼幹,節約了半小時),所以他要麼走 路易斯頓——奧本這條路,要麼走路易斯頓——牛津那條路,州警察局在牛津。
  他選擇了路易斯頓——奧本這條路。
  他在奧本的一個紅綠燈前停下,不斷觀察後視鏡,看看有沒有警車。這時, 在廢車場同羅立談話時第一次清楚感到的念頭又向他襲來。這回不是發癢,而 像是重重的一記耳光。
  「 我是知情者,我是擁有者,我是創造者。」

  「 我們是在跟魔術打交道,」泰德想,「任何真正的魔術師都必須有一 根魔杖。大家知道這一點。我很幸運,知道哪兒有這樣的魔杖。實際上,那裡 成打出售這東西。」
  最近的一家文具店在法庭大街,現在泰德正拐向那個方向。他確信羅克堡 那家文具店有貝洛爾黑美人牌鉛筆,也確信斯達克也準備了鉛筆,但他不想用 那些。他要的是斯達克從沒碰過的鉛筆。
  泰德在離文具店半條街的地方找了個停車處,熄了火,從車中出來。從羅 立煙味濃重的車裡出來,吸點兒新鮮空氣,真是好極了。
  他在文具店買了一盒貝洛爾黑美人鉛筆。他問售貨員能不能用一下牆上的 鉛筆刀,售貨員告訴他隨便用。他用鉛筆刀削了六支鉛筆,然後把它們並排放 在上衣口袋裡,鉛筆頭像致命的導彈頭一樣露在外面。
  一切就緒,他想,狂歡開始啦。
  他走回羅立的汽車,上了車,坐了一會兒,熱得流汗,低聲唱著《約翰. 韋斯利.哈丁》,幾乎所有的歌詞都回想起來,在壓力之下,人的記憶能創造 奇跡。
  這可能是非常危險的,他想。他對自己倒並不十分在乎。畢竟,他創造了 斯達克,他應該對此負責。這似乎不太公平,他並不認為他是心懷惡意創造出 喬治的,他不認為自己是傑克爾和弗蘭肯斯堡那類臭名昭著的醫生,儘管他妻 子和孩子可能遭到不測。他寫作一系列小說並不是為了賺大錢,更不是為了創 造出一個怪物。他只是摸索著克服寫作中的障礙,只是想寫一部好小說,因為 這使他快樂。
  相反,他卻得了某種超自然的疾病。許多不該得病的人得了奇怪的病,像 腦中風、肌肉萎縮、癲癇、老年性癡呆等病,一旦你得上了,你就不得不對付 它。那個電台猜謎節目叫什麼?猜中有獎?
  雖然他心裡認為這很合理,但對麗茲和孩子們卻非常危險。
  對。腦手術也可能很危險......但如果腦里長了腫瘤,你還有什麼選擇? 「
  他會看,會偷看。鉛筆很好,他可能感到很得意。但如果他感覺到你要用 鉛筆幹什麼,或發現鳥哨......如果他發現鳥哨......見鬼,如果他猜到有事 要猜......那你就完了。  」
  「 但會成功的,」他內心的另一部分在低語,「他媽的,你知道會成功 的。」
  是的,他的確知道,因為內心深處堅持認為別無選擇,於是泰德發動汽車, 開往羅克堡。
  十五分鐘後,他已駛出奧本,又奔馳在鄉間,向西開往湖區。
  在最後的四十英里旅程中,斯達克不停地談論他準備和泰德合寫的《鋼鐵 馬辛》一書。到達目的後,他幫麗茲抱著孩子,讓麗茲聽話。同時,麗茲打開 別墅門,讓他們進去。她一直希望有車停在通往湖畔的道路上,或聽到說話聲 或鏈鋸聲,但卻只有昆蟲催眠的嗡嗡聲和托羅納多車發動機的轟鳴聲。看來這 狗雜種挺走運的。
  他們從車上往屋裡卸東西時,斯達克仍在不停地說。就連他用折疊式剃刀 切斷電話插座時也不停口。這本書聽上去不錯,非常驚險,聽上去像《馬辛的 方式》一樣棒——也許更棒。
  「我必須去方便一下。」搬完行李後,她打斷他說。
  「好吧,」他和氣地說,轉身看著她。他們一到,他就摘掉了墨鏡,她不 得不掉轉臉,那種瞪著眼、腐爛的樣子讓她難以忍受。「我跟你一起去。」
  「我方便時喜歡一個人。你不是這樣嗎?」
  「我無所謂。」斯達克平靜而快活地說。自從在蓋茨瀑布拐下公路後,他 心情一直不錯——他流露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神情。
  「可我有所謂。」她說,好像在跟一個特別苯的孩子說話。她感到她的手 指蜷曲了起來。她想像著把那一雙瞪著她的眼球從鬆弛的眼窩中撕扯下來...... 這時她偷偷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笑容可掬的臉,她意識到他知道她在想什麼。
  「我就呆在門口,」他故做謙虛地說,「我是個好孩子,我不會偷看。」
  雙胞胎在客廳地毯上亂爬,非常興奮,使勁亂叫,似乎很高興來到這兒。 以前他們只來過一次,度過一個漫長的冬天週末。
  「不能讓他們單獨在這兒玩,」麗茲說,「浴室離臥室很遠,如果把他們 留在這兒,會有麻煩的。」
  「沒問題,白絲。」斯達克說,毫不費力地拎起兩個孩子,一手夾一個。 今天早晨之前,她一直相信,除了她自己和泰德之外,誰要是這麼幹,威廉和 溫蒂一定會叫破嗓子的。但斯達克這麼做時,他們卻高興的咯咯直笑,好像這 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事。「我把他們帶進臥室,替你照顧他們。」他轉過身看了 她一眼,眼中閃過一絲冷漠,「我會好好照顧他們的,我不想讓他們受到傷害, 白絲,我喜歡他們。如果發生了什麼事,那可不是我的錯。」
  她走進浴室。他站在門口,像他答應的那樣背對著她。她撩起裙子,脫下 短褲坐下,這時她希望他信守諾言。如果他轉過身看到她蹲在馬桶上,這到沒 什麼大不了的,但如果他看到內衣裡的剪刀,那她就完了。
  像往常一樣,她越急越撒不出尿。快點,快點,她恐懼不安的想。怎麼回 事?難道你要留著那玩意生利息不成?
  終於撒出來了。
  「但是當他們想從穀倉出來時,」斯達克說,「馬辛點燃了他們夜裡倒在 穀倉周圍溝裡的油。那不是很好嗎?這很適合拍電影,白絲——拍電影的傻瓜 就喜歡大火。」
  她用過手紙,小心提起短褲。當她整理衣服時,眼睛死盯著斯達克的背, 祈求他千萬別轉過身。他正沉浸在他自己的故事中。
  「韋斯特曼和傑克.蘭格雷閃到裡面,準備開車從火中衝出來。但艾林頓 慌了神,而且——」
  他突然停了下來,頭歪向一邊,接著轉過身,她正在拉直裙子。
  「出來,」他突然說,變得惡聲惡氣,「你他媽的馬上出來。」
  「什麼——」
  他粗暴地抓住他的手臂,猛地把她拉進臥室。他走進浴室,打開藥櫥:「 有人來了,泰德不可能這麼早到。」
  「我不——」
  「汽車發動機,」他簡潔地說,「大馬力發動機,可能是一輛警察攔截車。 聽到了嗎?」
  斯達克猛地關上藥櫥,又拉開洗臉架右邊的抽屜,找到一卷膠布,使勁扯 下膠布捲上的錫環。
  她說沒聽到什麼。
  「沒關係,」他說,「我聽到就行了。手背到後面去。」
  「你想幹什麼——」
  「住嘴,把手背過去!」
  她照辦了,她的手腕立即被捆住。他將膠布十字交叉左纏右繞,緊緊繞成 一個8字形。
  「汽車熄火了,」他說,「大概在四分之一英里處。那傢伙在耍小聰明。」
  她認為可能在最後一刻才聽到發動機聲,但那也可能只是她的想像。她知 道,如果她不全神貫注地聽,什麼也聽不到。天哪,他的耳朵真靈。
  「得割斷膠布。」他說,「原諒我冒昧了,白絲,時間很緊,來不及講究 禮貌了。」
  她還沒明白他在幹什麼,他的手已經伸進她裙子前面。一眨眼工夫,他已 抽出剪刀,連她皮膚都沒碰。
  他伸手到她背後,剪斷膠布,瞥了她一眼,似乎又高興起來。
  「你看到了,」她說,「你還是看到了突起的地方。」
  「剪刀?」他笑了,「我看到它們,但沒看到突起處。我在你的眼中看到 了它們,親愛的白絲。我在魯德婁就看到了,你一下樓我就知道它們的存在。」
  他拿著膠布,像個求婚者似的跪在她面前,這樣子既荒唐又危險。然後他 抬頭看著她:「你別打算踢我,白絲。我不敢確定,但我認為那是警察。我沒 有時間撫摩你,雖然我很想。所以你別亂動。」
  「孩子們——」
  「我會關上門的,」斯達克說,「他們即使站起來也夠不著門把手。他們 最多不過咬咬床下灰撲撲的小貓。我很快就回來。」
  膠布又交叉捆住了她的腳腕。他割斷膠布,又站起來。
  「你很好,白絲,」他說,「別打什麼鬼主意,我會讓你為此付出代價的 ......但我首先要讓你看你的孩子們為此付出代價。」
  然後他關上浴室、臥室門,走了,像一個魔術師一樣迅速消失了。
  她想起鎖在設備棚裡的0.22口徑步槍。那兒還有子彈嗎?她相信還有,還 有半箱子彈在高架子上。
  麗茲開始來回扭動手腕。他把膠布纏得非常緊,她開始以為自己無法使膠 布鬆動,更不用說從中掙脫出來了。
  接著她感到有點兒鬆動,便開始氣喘吁吁地加快扭動手腕。
  威廉爬過來,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腿上,疑惑地看著她的臉。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說,衝他微微一笑。
  威廉也對她笑笑,又爬開去找他妹妹了。麗茲猛一甩頭,把蓋著她眼睛的 一綹濕漉漉的頭髮甩開,又開始扭動手腕。
  阿蘭.龐波看到,湖畔路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至少到他停車前是 這樣。他停在公路邊的第六條車道。他相信至少還能安全地向前再開一點兒, 波蒙特家別墅隔著兩座小山,聽不見他的汽車聲,但還是保險點兒好。他開到 威廉家的A形木屋,把車停在一棵松針落得一地的老松樹下,熄了火,走了出來。
  他一抬頭,看到了麻雀。
  麻雀站在威廉家屋頂上,站在周圍的樹枝上,站在湖邊的岩石上。它們在 威廉家碼頭上搶地方——多得遮住了構成碼頭的木頭。有成百上千隻麻雀。
  它們一聲不吭,只是用小小的黑眼睛盯著他。
  「天哪!」他低聲說。
  蟋蟀在草中鳴叫,這草沿著威廉家的牆根長著,湖水輕輕拍打著碼頭,一 架飛機嗡嗡地向西開往新罕布什爾。除此之外,一片寂靜,連湖上摩托艇的聲 音都沒有。
  只有那些鳥。
  所有的鳥。
  龐波感到毛骨悚然。他在春天或秋天見過麻雀聚在一起,有時一、兩百隻, 但他一生中從未見過這麼多。
  「 他們是為泰德......還是為斯達克而來的?」
  他又回頭望望對講機,考慮他是不是應該呼叫。這太怪異了,太難以控制 了。
  「 如果它們一下全飛起來,怎麼辦?如果斯達克在那裡,如果他像泰德 說的那麼靈敏,他會聽到的,會很清楚地聽到的。」
  他開始邁步。麻雀沒有動......但又有一群麻雀飛來,落到樹上。它們現 在圍著他,凝視著他,就像一個無情的法官凝視著被告席上的殺人犯一樣。只 有身後湖畔路邊的樹林還沒有麻雀。
  他決定從那條路返回。
  他萌發了一個念頭,近乎於預感,那就是:這可能是他警察生涯中最大的 錯誤。
  「 我只是去偵察一下地形,」他想。「 如果麻雀不飛起——看上去它 們不會飛起的——我就沒事了。我可以沿著這條車道走,穿過湖畔路,從樹林 走到波蒙特家。如果托羅納多車在那兒,我會看到的。如果我看到車,我就可 能看到他,如果我這麼做了,至少我會知道自己在對付誰。我會知道是泰德 ......還是別人。」
  還有一個念頭,龐波幾乎都不敢想它,因為想它會破壞他的運氣的。如果 他真的看到托羅納多車的車主,他可以準確地開一槍,可能會就地結果了他。 如果是那樣的話,他會受到州警察局的嚴厲訓斥,因為他違背了命令......但 麗茲和孩子們就會得救了,現在他最關心的就是他們。
  越來越多的麻雀無聲地落下,鋪滿了威廉家整條車道的瀝青路面。一隻麻 雀落在離龐波靴邊不到五英尺的地方。他對它做了個踢的動作,但立即後悔了, 怕把這只麻雀和整群麻雀趕回天空去了。
  麻雀只蹦了一下,如此而已。
  另一隻麻雀落到龐波肩上。他不敢相信,但它就在那兒。他揮揮手,它又 跳到他手上,低下嘴,好像要啄他的手掌......但又停住了。龐波心裡怦怦直 跳,把手放下。麻雀跳走了,抖了一下翅膀,和其它同伴一起落到車道上。它 用明亮而不解的眼睛凝視著他。
  龐波嚥了口唾沫,嗓子咯地一聲響。「你們是什麼?」他低聲說,「你們 到底是什麼?」
  麻雀只是凝視著他。現在,羅克堡湖這面的每棵松樹和楓樹上,都落滿了 麻雀。他聽到一根樹枝在重壓下的斷裂聲。
  它們的骨頭是空的,他想,它們的重量近乎於無,需要多少麻雀才能壓斷 一根樹枝呢?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龐波打開0.38口徑手槍的槍套,離開這些麻雀,走上威廉家斜斜的車道。 湖畔路只是一條泥路,車轍印間長著一排青草,他走到那裡時汗流滿面,襯衣 濕漉漉地粘在背上。放眼望去,看到走過的路上全是麻雀——它們站在他的車 頂上、發動機蓋上、行李箱上和警燈上——但前面卻一隻也沒有。
  它們好像不願太近......至少現在不願。他想,好像這是它們現在的舞台。
  他躲在一片高高的漆樹叢後朝路的兩頭望望,看不到一個人——只有麻雀, 它們全停在威廉家的山坡上。除了蟋蟀的叫聲和他臉邊幾隻蚊子的嗡嗡聲外, 一片寂靜。
  好極了。
  龐波弓著背,低著頭,像一名在敵戰區的士兵一樣跑過小路,跳進另一邊 雜草亂石叢生的壕溝,消失在樹林中。他一到達隱藏地,便盡快向波蒙特別墅 摸去。
  羅克堡湖的東邊是一座很陡的小山。湖畔路就在半山坡上,大多數房屋都 在它的下面。龐波處在離湖畔路二十碼的山坡上,他只能看到房屋的屋頂,有 些房子他完全看不到。但他能看到小路,以及岔出去的汽車道,只要不忘記數 數,就沒事。
  他來到威廉家後的第五條岔路時,停了下來,回頭看看麻雀是否跟著他。 這個想法很怪,但他無法擺脫。他看不到一點兒跡象,於是想也許是他太緊張 了,這一切都只是他的想像。
  忘掉它,他想。這不是你的想像。它們就在那兒......而且它們還在那兒。
  他低頭望望波蒙特家的車道,但處在他這個位置,什麼也看不見。於是他 彎著腰,慢慢向下移動。他正暗自慶幸自己動作非常輕,這時喬治.斯達克用 槍頂住他的左耳朵,說:「如果你敢動,夥計,你的腦袋就會掉到你的右肩上。」
  他很慢很慢地轉過頭。
  當他看清時,他真希望自己生來就是個瞎子。
  「我想他們不會讓我上雜誌封面的,嗯?」斯達克問。他正咧著嘴笑,這 麼一笑就露出了他的大部分牙齒和牙齦,牙都沒有了,只剩下空空的洞。他臉 上長滿了爛瘡,皮膚似乎正在脫落,但不止這些——使龐波感到可怕和噁心的 不是這些。這個人的臉部皮下組織出了問題,他不只是在腐爛,而且在發生可 怕的突變。
  不過,他還是認出了這個拿槍的男人是誰。
  像稻草人一樣的頭髮是金黃色的,肩膀像戴著護胸的橄欖球運動員一樣寬。 他傲慢地站在那裡,即使不動也顯出一種敏捷。他和氣地看著龐波。
  這就是那位不應該存在、從未存在的人。
  這就是喬治.斯達克先生,來自密西西比州牛津鎮的高貴的雜種。
  這一切是真的。
  「歡迎參加狂歡,老夥計。」斯達克和氣地說,「你這麼大的個子,動作 倒挺靈活,我開始差點兒錯過了你,我一直在找你。我們到下面屋子裡去吧, 我要向你介紹一個小女人,如果你亂動一下,你就死了,她也一樣,還有那兩 個可愛的孩子。在這世界上我沒什麼可失去的。你相信嗎?」
  斯達克那張腐爛變形的臉衝他可怕地咧嘴一笑。蟋蟀繼續在草叢中鳴叫, 遠處湖面上,潛鳥甜美的叫聲劃破天空。龐波衷心希望他就是那隻鳥,因為當 他看著斯達克瞪著的眼珠時,除了死亡他只看到一樣東西......那就是空無。
  他突然清楚地意識到,也許再也見不到他的妻子和兒子了。
  「我相信。」他說。
  「那麼把槍扔掉,走吧。」
  龐波照辦了。斯達克跟在他身後,他們向小路走去,穿過小路,走到波蒙 特家很陡的車道,走向屋子。屋子從山邊突起,像馬裡布海灘上的房子一樣, 建在粗大的木樁上。
  龐波在周圍沒有看到麻雀,一隻也沒有。
  托羅納多車停在門邊,在黃昏太陽下,像只漆黑髮亮的毒蜘蛛。車看上去 像顆子彈,龐波有點兒驚奇地看著保險槓上的標語,他所有的情緒一下子變得 平和了,好像這是一個夢,他很快就會從中醒來。
  千萬別這樣想,他告戒自己,這麼想會喪命的。
  那很可笑,因為他已經是個死人了,不是嗎?剛才他還在悄悄地接近波蒙 特家的車道,仔細觀察,準備悄悄跑過去......斯達克卻把槍頂住他的耳朵, 命令他扔掉手槍。
  我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我甚至沒有感覺到他的接近,人們認為我動作很 輕,但這傢伙使我相形見絀。
  「你喜歡我的車嗎?」斯達克問。
  「我想現在緬因州的每個警察都很喜歡你的車。」龐波說,「因為他們都 在找它。」
  斯達克高興地笑起來。「我相信這是實話。」他用槍頂住龐波的後腰,「 進去,我的老夥計,我們正在等泰德,泰德一到,就要熱鬧了。」 龐波回頭看斯達克沒拿槍的手,發現了一件非常古怪的事:那隻手的手掌上沒 有手紋,一根也沒有。
  「龐波!」麗茲喊道,「你沒事兒吧?」
  「啊,」龐波說,「假如一個人覺得自己狗屁不是,還能認為自己沒事兒, 那我就算沒事兒。」
  「你不會相信的。」斯達克和氣地說,指指他從麗茲內褲裡搜出的剪刀, 剪刀被他放在雙人床一側的床頭櫃上,不讓雙胞胎能夠著。「剪開她腳上的膠 布,龐波警官。別管她的手腕,看上去她已快替自己鬆綁了。也許應該叫你龐 波局長?」
  「龐波警長。」他想,同時想:他認識我,因為泰德認識我。但即使他佔 了上風,他也不會洩露他所知道的事,他像黃鼠狼一樣狡猾。
  他第二次感到自己死到臨頭了,心裡很淒涼。他試著回憶麻雀,因為麻雀 是這場惡夢中斯達克惟一不知道的東西。然後告戒自己別想這些,這傢伙太精 明瞭,如果他讓自己抱著這樣的希望,斯達克會從他眼中看出來的......斯達 克會猜測其含義。
  龐波拿起剪刀,剪開麗茲腿上的膠布,這時她已掙出一隻手,開始解她手 腕上的膠布。
  「你要傷害我嗎?」她小心翼翼地問斯達克,舉起雙手,好像希望手腕上 的血痕能阻止他這麼做。
  「不,」他微微一笑,「你這麼做很自然,我不會責備你的,親愛的白絲。」
  她厭惡而驚恐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去找孩子們。她問斯達克她能不能把孩 子們帶到廚房,給他們吃點兒東西。一路上孩子們都在睡覺,一直到他把沃爾 沃開道停車場,現在他們很活躍,哇哇亂叫。
  「當然可以,」斯達克說,似乎心情很好......但他一直握著槍,兩眼不 停地在麗茲和龐波之間來回擺動,「為什麼我們不一起出去呢?我要和警長談 談。」
  他們一起來到廚房,麗茲開始給雙胞胎做飯,龐波則在一邊照看雙胞胎。 他們像一對小兔子一樣可愛,看著他們,龐波想起他和安妮年輕的時候,那時 陶比還在襁褓中(現在他已讀高中了),陶德還沒出生呢。
  雙胞胎高興地爬來爬去,龐波時不時地必須調整他們的方向,以免他們拉 倒椅子或桌子腿。
  他照顧孩子時,斯達克則在跟他說話。
  「你認為我要殺掉你,」他說,「警長,你不必否認,我能從你眼睛裡看 出,我很熟悉你這種眼神。我可以撒謊,說這不是真的,但我想你不會相信的。 在這些事上你很有經驗,是嗎?」
  「我想是的。」龐波說,「但是這種事有點兒......超出警察公務的範圍。」
  斯達克仰頭大笑。雙胞胎看著他,跟著笑起來。龐波瞥了麗茲一眼,看到 她臉上充滿恐懼與仇恨,除此之外,還有別的表情,龐波認為那是妒忌。他暗 暗奇怪是否有什麼事是喬治.斯達克不知道的。斯達克是否意識到這個女人對 他多麼危險呢?
  「你說得對!」斯達克笑著說。然後他嚴肅起來,湊近龐波,龐波可以聞 到腐爛肉體的醒味。「但不一定要那樣,警長。我向你保證,你的確不太可能 活著走出去,但也不是絕對的。我在這兒有事要做,要寫點東西。泰德將會幫 助我——他的作用是啟動一下。我想我們會幹個通宵,他和我兩人,但等到明 天早晨太陽升起時,我就能獨自干了。」
  「他要泰德教他寫作,」麗茲從灶台上說,「他說他們要合寫一本書。」
  「不太對,」斯達克說,瞥了她一眼,和氣的臉上掠過一絲怒容,「他欠 我的情,你知道。在我出現前,也許他知道怎麼寫作,但正是我教他怎麼寫人 們愛看的東西。如果寫的東西沒人看,那又有什麼用呢?」
  「不——這不是真的,是嗎?」麗茲問。
  「我所需要的是,」斯達克告訴龐波,「是某種轉換,我的某種腺體似乎 會喪失功能,我認為泰德知道怎麼使那腺體發生作用。他應該知道,因為他培 養了我,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我猜你可以說他創造了我的大部分器官。」
  「 啊,不,我的朋友,」龐波想。「 不是這樣的,你也許不知道,但 不是這樣的。你們倆一起創造了你,因為你一直存在著,而且非常固執。泰德 在出生前就想結果了你,但不很成功。最後,泰德又把你請進來了,他這麼做 時,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因為他不知道你,布裡查德從沒告訴過他。 於是你產生了,對嗎?你是他死去兄弟的幽靈......但你們倆的關係又不完全 是這樣的。」
  龐波一把抓住溫蒂,她站在火爐邊,差一點仰面摔進木箱裡。
  斯達克看看威廉和溫蒂,眼睛又落回到龐波身上:「泰德和我一直是雙胞 胎,你知道。當然,我是在第一對雙胞胎夭折後才形成的,可以稱之為某種超 驗的平衡行為。」
  「我認為這太不可思議了。」龐波說。
  斯達克笑起來:「實際上,我也這麼認為,但它真的發生了。語言變成了 肉體你可以這麼說。至於它怎麼發生的,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這兒。」
  「 你錯了,」龐波想。「 怎麼發生的,現在這是最重要的,至少對我 們是這樣......因為它可能是惟一能拯救我們的途徑。」
  「一旦到了一定的程度,我就創造出了我自己。」斯達克繼續說,「我寫 作上有困難,這其實並不奇怪,對嗎?創造一個人的自我......這需要耗費很 大的能量。你總不會認為這是很平常的事吧?」
  「天理難容。」麗茲說。
  這就像當頭一棒,斯達克猛地把頭轉向她,這次不是有點兒惱怒了。「我 想你最好閉上你的臭嘴,白絲,」他輕聲說,「你會給你的孩子帶來麻煩的。」
  麗茲低頭看著爐子上的鍋。龐波認為她的臉變得蒼白。
  「龐波,把他們帶過來好嗎?」麗茲平靜地說,「飯做好了。」
  她把溫蒂抱到腿上餵她,龐波抱起威廉。他一邊餵著胖胖的小傢伙,一邊 吃驚地發現自己的餵飯技術恢復得這麼快。把匙子往嘴裡一塞,往上一翹,拿 出來時輕快地從下巴至下唇一抹,盡量防止湯和口水流出來。威廉不停地伸手 抓匙子,顯然覺得自己已經長大成熟,可以自己吃了。龐波輕輕地攔住他,小 傢伙很快便靜下來認真吃飯了。
  「我能利用你,」斯達克告訴他,靠著廚房櫃子,懶懶地用手槍瞄準器擦 著馬夾,發出刺耳的聲音。「是州警察打電話叫你到這兒來檢查的,是嗎?」
  龐波考慮是否要撒謊,最後決定說實話保險點兒,因為他相信這個人—— 如果他是人的話——有很強的測謊能力。
  「不完全是這樣,」他說,把鬍子馬丁打電話的事告訴他。
  斯達克不等他說完就點點頭。「我覺得我看到那房子窗戶閃了一下,」他 咯咯一笑,好像有恢復了好心情。「很好,鄉下人總是好管閒事,是嗎,警長? 他們沒什麼可干的,不管閒事才怪呢!那麼你掛上電話後又幹了什麼呢?」
  龐波也告訴了他,他現在不撒謊是因為他相信斯達克知道他做了什麼—— 他一個人到這兒就說明了一切。龐波認為,斯達克真正想知道的是他是否愚蠢 到撒謊的程度。
  他說完後,斯達克說:「很好,這增加了你活命的機會。現在聽著,我要 告訴你喂完孩子後幹什麼。」
  「你真的知道該說什麼嗎?」斯達克又問道。他們站在前庭的電話機邊, 這是屋裡惟一能用的電話。
  「知道。」
  「你不會企圖向調度員暗示什麼吧?」
  「不會。」
  「很好,」斯達克說,「如果忘掉自己是個成人而玩兒童的遊戲,那是很 可怕的,有人會因此受到傷害的。」
  「我希望你暫時停止威脅。」
  斯達克咧嘴笑得更厲害了,顯得非常邪惡。他抱著威廉,這樣能確保麗茲 不亂來,現在他在孩子的掖下撓撓癢。「我並不擅長威脅,」他說,「一個人 違背他的本性可不妙,龐波警長。」
  電話放在一扇大窗戶旁的桌上。龐波拿起電話時,看看車道外斜坡上的樹 林是否有麻雀。一隻也看不到,至少現在還看不到。
  「你在找什麼,老夥計?」
  「嗯?」他瞥了斯達克一眼,斯達克的眼睛正從腐爛的眼窩裡直勾勾地盯 著他。
  「你聽著,」斯達克指指車道和托羅納多車,「你不是隨隨便便向外張望 的,你的表情說明你在找什麼東西。我要知道你在找什麼。」
  龐波覺得毛骨悚然。
  「泰德,」他鎮靜地說,「我是在找泰德,像你一樣。他應該很快到這兒 了。」
  「你最好說實話,」斯達克說,他把威廉舉得高了一點兒,開始用槍管在 威廉胖胖的肚子上慢慢地蹭來蹭去,胳肢他。威廉咯咯笑著,輕輕拍著斯達克 腐爛的面頰,好像說別弄了,別逗我了......但別完全停下來,因為這很有意 思。
  「我明白。」龐波說,乾嚥了一口唾沫。
  斯達克又把槍管移到威廉的下巴,戳戳下垂的皮肉。孩子笑起來。
  如果麗茲進來看這情形,她會氣瘋的,龐波鎮靜地想。
  「你真的說實話了,龐波警長?沒有事瞞著我嗎?」
  「沒有,」龐波說。只隱瞞了有關威廉家樹林中麻雀的事。「我沒有隱瞞 什麼。」
  「好吧。我相信你,至少暫時相信你。現在繼續幹你的事。」
  龐波撥了羅克堡警長辦公室的電話號碼。斯達克湊過來傾聽,身上刺鼻的 氣味使龐波想吐。
  電話一響,捨拉就接了。
  「喂,捨拉——我是龐波,我在羅克堡湖。我想用無線電跟你聯繫,但你 知道信號很弱。」
  「根本不存在信號。」她笑著說。
  斯達克笑了。
  斯達克和龐波一轉過拐角,麗茲就打開廚房櫃子下的抽屜,拿出最大的一 把切肉刀。她朝拐角望了一眼,知道斯達克隨時會探過頭來看看她。但到目前 她一切如常,她可以聽到他們在談話,斯達克在問龐波向窗外看什麼。
  我必須這麼做,她想,我必須一個人干。他緊緊盯著龐波,而即使我能同 泰德說什麼,也只能使事情更糟......因為他能瞭解泰德的心思。
  她一隻手夾住溫蒂,悄悄脫下鞋,光著腳迅速走進客廳。那兒有張沙發, 從那裡可以看到湖面。她把刀塞進沙發墊下面......但沒塞得太裡面。如果她 坐下,就可以夠到。
  如果她和狡猾的喬治.斯達克坐在一起,她也能夠著他。
  我也許能讓他坐到這兒,她想,又匆匆跑回廚房。對,也許我能,他很迷 戀我,這很可怕......但卻可以利用一下。
  她走回廚房,以為會看到斯達克站在那裡,衝她咧著嘴怪笑,但廚房沒有 人,可以聽到龐波還在前庭打電話。她想像得出斯達克站在一邊,全神貫注地 聽著。那很好,她想:如果運氣好的話,泰德到這兒時喬治.斯達克會已經死 了。
  她不想讓他們見面。她不很明白為什麼竭力阻止他們見面,但她至少明白 一點,她害怕他們的合作真的成功,更害怕這成功的後果。
  最後,只有一個人才能擁有泰德.波蒙特和喬治.斯達克的雙重本性,只 有一個人才能從這種分裂中幸運下來。如果泰德能提供斯達克所需要的動力, 如果斯達克能夠獨立寫作,那麼他的傷口和膿瘡會開始癒合嗎?
  麗茲認為會的,她甚至認為斯達克會變成她丈夫的模樣。
  那麼以後,要過多久泰德臉上會長出第一個膿瘡呢?
  她認為不會很久,認為斯達克會很高興泰德腐爛消失的。
  麗茲悄悄穿上鞋,開始收拾雙胞胎剩下的飯。你這狗雜種,她一邊想,一 邊擦台子,往洗碗池注入熱水。你是筆名,你是非法的,不是我的丈夫。她把 鍋放進池中,去客廳看看溫蒂。溫蒂正在客廳地板上爬來爬去,可能在尋找她 哥哥。玻璃門外,黃昏的太陽在羅克堡湖面投下一束金光。
  「 你不屬於這裡,你是個又難看又噁心的傢伙。」
  她看看沙發,下面藏著一把又長又鋒利的刀,伸手可及。
  「 我能做到,如果上帝允許的話,我能幹掉他。」
  龐波覺得斯達克的臭味太難聞了,他隨時都可能吐出來,但他強忍著,不 讓這一點在語氣中顯露出來。「諾裡斯.裡傑威克還沒回來,捨拉?」
  在他身邊,斯達克開始用槍管胳肢威廉。
  「還沒有,龐波。很抱歉。」
  「如果他回來,叫他值班。在此之前,讓克拉特值。」
  「他的班——」
  「對,他值過班了,我知道。會給他加班費的,基頓會為此責備我,但有 什麼辦法呢?破電台和一輛老熄火的破巡邏車把我困在這兒了。我實在波蒙特 家打的電話。州警察局叫我來查一下,但什麼也沒查到。」
  「太糟了,你要我告訴州警察局嗎?」
  龐波看著斯達克,後者似乎正集中注意力逗興高采烈的威廉。斯達克漫不 經心地沖龐波點點頭。
  「好吧,替我給牛津警察局打個電話。我先去吃點兒炸雞,然後再回來檢 查一遍。當然,那是說我的車子能夠發動起來的話。如果發動不起來,我就得 去看看波蒙特家食品儲藏室有什麼好吃的。你能為我做個記錄嗎,捨拉?」
  他感到而不是看到身邊的斯達克有點緊張,槍管不動了,槍口指著威廉的 肚臍。龐波感到冷汗順著肋間流下。
  「當然可以,龐波。」
  「這是個很有創造力的傢伙,我想他不會把鑰匙藏在門口的墊子下面的。」
  捨拉笑了:「我明白了。」
  在他身邊,槍管又開始移動,威廉又開始笑了。龐波放鬆了一點兒。
  「我應該找亨利.白頓匯報嗎,龐波?」
  「嗯。如果亨利不在,找丹尼.伊蒙斯也行。」
  「好吧。」
  「謝謝,捨拉。又多了一點費用。多保重。」
  「你也一樣,龐波。」
  他輕輕掛上電話,轉向斯達克:「好了嗎?」
  「很好,」斯達克說,「我特別喜歡門口墊下放鑰匙那句話,他意味深長。」
  「你真多心。」龐波說。在目前情況說這話不太明智,但他太生氣了,脫 口而出,自己都覺得吃驚。
  「沒有人喜歡我,是嗎,龐波警長?」
  「是的。」龐波說。
  「很好,我很喜歡自己,不在乎別人的看法。我是個真正的新時代的人。 重要的是現在這裡一切正常。」他一把抓住電話線,從電話座上扯下來。
  「我想是的。」龐波說,但並不相信這話。斯達克認為警察都是一群廢物。 牛津的丹.伊蒙斯可能什麼也沒意識到,但亨利.白頓呢?他會相信龐波在單 獨尋找殺豪默.加馬齊的兇手前去買炸雞這種說法嗎?不太可能,亨利可能意 識到出事了。
  龐波看著斯達克用槍管逗孩子,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讓這事發生。
  「現在幹什麼?」他問斯達克。
  斯達克深吸一口氣,高興地望著窗外灑滿陽光的樹林:「讓白絲給我們做 點兒吃的,我餓了。鄉間生活真不錯,是嗎,龐波警長?他媽的!」
  「好吧。」龐波說,開始向廚房走去,斯達克一把抓住他。
  「汽車熄火的話有什麼特別含義嗎?」他說。
  「沒有,」龐波說,「那又是一句......你怎麼叫它的?一句意味深長的 話。今年我們的不少車都有毛病。」
  「但願那是真話。」斯達剋死盯著龐波說,粘粘的膿液從眼角沿著脫落的 鼻子兩側流下來,像鱷魚的眼淚。「如果因為你的緣故而不得不傷害一個孩子, 你要為此感到羞愧。如果泰德發現由於你不老實而蹦了他的一個孩子,他可不 會饒了你。」他咧著嘴笑,把槍管伸到威廉的胳肢窩裡,威廉邊笑邊掙扎。「 他像只小貓一樣可愛,是嗎?」
  龐波覺得好像喉嚨裡有一團刺:「你這麼干讓我非常緊張,夥計。」
  「那就緊張吧,」斯達克微笑著對他說,「我就是那種讓人緊張的人。吃 飯吧,龐波警長。我相信這小傢伙想他妹妹了。」
  麗茲用微波爐給斯達克熱了一碗湯。她先給了他一份冷飯,但他搖搖頭, 微微一笑,然後把手伸進嘴裡拔一顆牙,牙齒很容易地從腐爛的牙齦上拔了出 來。
  他把它扔進廢紙簍時,她把頭扭到一邊,緊抿著嘴唇,滿臉厭惡。
  「別擔心,」他平靜地說,「它們很快就會好的。很快一切會好的。爸爸 很快就會到了。」
  十分鐘後,泰德開著羅立的車到了,這時斯達克還在喝湯。
第二十五章  合  作

  波蒙特的別墅在5號公路邊,湖畔路上方一英里處,但泰德在不到十分之 一英里處停下,睜大眼睛,覺得難以置信。
  到處都是麻雀。
  每棵樹枝上,每塊岩石上,每片空地上都站滿了麻雀。他眼前的世界古怪 而虛幻:似乎緬因州的這塊土地長出了羽毛。前面的路消失了,完全消失了, 原來的路現在全是擠來擠去的麻雀。
  什麼地方的一棵樹枝折斷了。除此之外,惟一的聲音就是羅立的汽車聲。 消音器從剛開始向西行駛時就不行了,現在似乎一點兒也不起作用了。發動機 轟轟作響,偶爾會有爆炸聲,這種聲音應該把麻雀驚飛了,但它們卻並不動。
  麻雀就在泰德汽車前方不到十二英尺處,界限非常清楚,就像是用尺子劃 出來的一樣。
  「 許多年來,沒有人見過這麼多的麻雀,他想,自從上世紀末捕殺信鴿 後沒見過,真像出自達英妮.杜.莫裡亞的小說。」
  一隻麻雀跳到車蓋上,似乎在窺視他,泰德在小鳥黑色的眼睛中感到一種 可怕、冷漠的好奇。

  「 它們一直伸展到哪裡?」他想。「一直到屋子?如果那樣的話,喬治 已經看到它們了......那就糟了。即使他們沒排到那麼遠,我怎麼走呢?它們 不止是停在路上,它們就是路。」
  但是,當然他知道答案:如果他要去別墅的話,就不得不從麻雀身上碾過 去。
  不,他心中呻吟道。不,你不能這樣。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可怕的景象: 成千上萬隻小小的身體發出被碾碎的聲音,鮮血從車輪下噴出,一團團粘滿鮮 血的羽毛隨著車輪轉動。
  「但我必須過去,」他低聲說,「我不得不這麼幹。」他咧嘴一笑,臉變 成一副可怕的痙攣樣子,那一瞬間看上去像斯達克一樣怪。他把變速桿推到一 檔,開始低聲哼起《約翰.韋斯利.哈丁》。羅立的汽車項了一聲,差一點停 了,接著發出三聲爆炸聲,開始朝前開動了。
  車蓋上的麻雀飛了下去,泰德屏住呼吸,等著它們同時飛起,就像在他恍 惚狀態中看到的那樣:一片黑雲飛起,發出暴風雨般的響聲。
  相反,汽車前方的路面開始翻動,一群麻雀向後退,讓出兩條通道...... 這些通道剛巧可讓車輪通過。
  「天哪!」泰德低聲說。
  這時他已在麻雀中。突然,他從熟悉的世界來到一個陌生的世界,這些麻 雀是生與死兩個世界之間的守衛者。
  「 這就是我現在的處境,」他一邊慢慢沿著麻雀讓出的通道開著,一邊 想。「 我到了活死人的地方,上帝保佑我。」
  道路在他面前不斷展開,前方總有十二英尺沒有麻雀,當他駛過這段距離, 又有十二英尺在他面前展開。汽車車身從聚集在車轍之間的麻雀頭上開過,但 似乎沒有壓死它們,至少他從後視鏡中沒有看到一隻死麻雀。但也很難說,因 為車一過麻雀就又合攏了,又成了一片羽毛。
  他能聞到它們的氣味——一種淡淡的氣味。他小時侯曾把頭伸進裝著兔子 屎的口袋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種味很像那種味。它並不髒,但很強烈, 而且很陌生。他開始擔心這一大群麻雀會吸盡空氣中的氧氣,在他到達目的前 就悶死了他。
  現在他可以聽到頭頂的噠噠聲,想像著麻雀站在車頂上,跟它們的同伴交 流,指導它們何時讓出車道,何時安全的回到原處。
  他開上第一個山坡,看到滿坑滿谷的麻雀—麻雀蓋滿了每一個物體、每一 棵樹,把這裡變成了一個惡夢般的鳥世界,不緊使他難以想像,而且使他難以 理解。
  泰德覺得自己有點兒暈,使勁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和汽車的轟鳴相比,這 只是很小的一聲,但他看到鳥群中一陣波動,像是打了一個冷戰。
  「 我不能下去,我不能。」
  「 你必須下去 。你是知情者。你是擁有者。」
  而且——他還能去哪兒呢?他想起羅立的話:「小心,泰德。沒人能控制 死後的使者,不能長時間的控制。」假如他退回到5號公路?鳥在他前面讓出了 一條路......但他認為它們不會在他身後讓開一條路的。他相信現在改變主意, 是不可想像的。
  泰德開始向下駛去......麻雀在他面前讓開了一條路。
  他從未準確地記住其餘的旅程,這旅程一結束,他在心中立刻把它蒙了起 來。他只記得一次次地想,「 它們不過是麻雀,天哪......它們不是老虎或 鱷魚或比拉魚......它們只不過是麻雀!」
  雖然如此,但一下看到這麼多麻雀,看到到處都是麻雀,看到每棵樹枝都 擠滿了麻雀......這會影響你的心靈,傷害你的心靈。
  他拐到湖畔路半英里處的一個急拐彎處,一片草坪出現在左邊......但那 不是草坪,而是黑壓壓的一片麻雀。
  傷害你的心靈。
  有多少?幾百萬隻?還是幾十億只?
  樹林中又有一根樹枝咯嚓一聲折斷了,聽上去像遠處的雷聲。他經過威廉 家時,看到上面站滿了麻雀,房子快要被壓趴了。他沒有想到龐波的巡邏車就 停在威廉家的車道上,他只看到一個蓋滿麻雀的隆起物。
  他經過了另外幾家。在離他自己家四百碼的地方,麻雀沒有了。一邊是麻 雀的世界,六英吋之外卻一隻麻雀也沒有。這更像是誰在路上劃了一條筆直的 線,小鳥撲閃著翅膀跳到一邊,露出了光禿堅硬的湖畔路。
  泰德把車開進空地,突然停下,打開車門,吐了一地。他呻吟著,用手擦 擦額頭的虛汗。前面兩邊是樹林,左邊是藍色的湖水,波光閃閃。
  他向後望去,看到一個黑色的、無聲的、等待的世界。
  「 靈魂擺渡者,」他想。「 如果出了問題,如果他控制了那些鳥,那 麼上帝保佑我們大家吧。」
  他猛地關上門,閉上眼睛。
  「 鎮靜,泰德。你歷盡艱辛,不是為了失敗,鎮靜,忘掉麻雀。」
  「 我忘不了它們!」他內心深處喊道。這喊聲近乎瘋狂。「 我忘不了! 我忘不了!」
  但他能夠,他願意。
  麻雀在等待,他也將等待,他要等到時機成熟。他要等到時機成熟,即使 不為他自己,也要為麗茲和孩子們。
  「 假裝這是一篇小說,一篇你正在寫的小說,一篇沒有麻雀的小說」
  「好吧,」他低聲說,「我來試試。」
  他又開動汽車,同時低聲唱著《約翰.韋斯利.哈丁》。
  斯達克把汽車熄了火,慢慢鑽出小汽車,他伸了個懶腰。喬治.斯達克從 屋裡走出來,挾著溫蒂,跨上走廊,面對著泰德。
  斯達克也伸了個懶腰。
  麗茲站在龐波身邊,感到一陣尖叫要從她的前額而不是喉嚨處喊出來。她 拚命想把眼睛從這兩個人身上移開,但卻做不到。
  看著他們倆,就像一個人對著鏡子做體操。
  兩人長得毫不相像——即使不算斯達克正在腐爛這一點。泰德纖細,有點 兒黑,斯達克則肩膀寬闊,很白,儘管曬得黑了。雖然如此,但他們仍很像。 這種相像很怪,不是恐懼的眼睛能看出來的。它埋得很深,但卻又是真實存在 的,因而引人注目:伸懶腰時兩腿交叉,手指伸直貼在大腿兩側,微微瞇起眼 睛,這些習慣都是一樣的。
  他們同時放鬆下來。
  「你好,泰德。」斯達克聽上去幾乎有點兒害羞。
  「很好,喬治,」泰德冷冷地說,「家裡好嗎?」
  「很好,謝謝。你想幹嗎?你準備好了嗎?」
  「是的。」
  在他們後面5號公路處,一根樹枝咯嚓一聲斷了。斯達克的眼睛迅速轉向那 個方向。
  「那是什麼?」
  「一根樹枝,」泰德說。「四年前那裡有過一次龍捲風,喬治。枯死的樹 木一直在往下掉。你知道的。」
  斯達克點點頭:「你怎麼樣,老夥計?」
  「我很好。」
  「你看上去有點兒瘦。」斯達克眼睛落到泰德的臉上,泰德能感覺到這雙 眼睛試圖刺探他腦袋裡的想法。
  「你自己看上去不太妙。」
  斯達克笑起來,但笑聲中毫無幽默:「我想不太妙。」
  「你會放他們走嗎?」泰德問,「如果我照你說的做,你真的會放他們走 嗎?」
  「真的。」
  「我要你發誓。」
  「可以,」斯達克說,「我可以發誓。南方人說話算話。」他那種假裝的 南方口音完全消失了,以一種簡樸而又莊嚴的口氣說。兩人在夕陽中相對而視, 金色的陽光使這一切顯得像夢幻一樣。
  「好吧,」泰德等了一會兒說,同時心想:「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麻雀的事,那秘密只有我知道。」「好吧,我們干吧。」
  當兩人站在門邊時,麗茲意識到她錯過了一個好機會,她本來可以把墊子 下面藏有刀子的事告訴龐波的。
  現在還行嗎?
  她轉向龐波,正在這時,泰德喊道:「麗茲?」
  他的聲音很尖,是一種少有的命令口吻,好像他知道她想幹什麼......不 許她那麼幹。當然,這是不可能。是嗎?他不知道,他什麼也不知道了。
  她看著泰德,看到斯達克把溫蒂交給他。泰德緊緊地抱住溫蒂,溫蒂親暱 地摟著爸爸的脖子,就像剛才摟著斯達克一樣。
  現在!麗茲內心狂喊道。現在就對他說!讓他快跑!趁孩子在我們手中!
  但是,斯達克有槍,她想誰也跑不過子彈。另外,她太瞭解泰德了,雖然 她決不會說出口,但卻突然意識到,他非常可能自己把自己絆倒。
  現在泰德離她很近了,她不能欺騙自己,假裝不懂他眼中的信息。
  別亂來,麗茲,看我的。他的眼睛這麼說。
  然後泰德用空著的那隻手摟住麗茲,全家人站在一起,笨拙但熱烈地擁抱 在一起。
  「麗茲,」他吻吻她冰涼的嘴唇說,「麗茲,麗茲,我很抱歉。我沒想到 這種事會發生,我沒想到。我以為它......是無害的,是一個玩笑。」
  她緊緊抱住他,吻他,讓他的嘴唇溫暖她的。
  「沒關係,」她說,「會好的,是嗎,泰德?」
  「對,」他說,向後退了一步,這樣他可以看到她的眼睛。「會好的。」
  他又吻了她一下,然後看著龐波。
  「你好,龐波,」他微微一笑說,「你改變看法了嗎?」
  「改變了。今天我跟你的一位老相識談了話。」他看看斯達克,「也是你 的老相識。」
  斯達克揚起剩下的那些眉毛:「我認為泰德和我沒有共同的朋友,龐波警 長。」
  「啊,你和這傢伙關係曾經很密切,」龐波說,「實際上,他曾殺死過你。」
  「你在說什麼?」泰德尖銳地說。
  「我跟布裡查德談了,他很清楚地記得你們兩人。那是一次非同尋常的手 術,他從你腦袋裡取出的就是他。」他沖斯達克點點頭。
  「你在說什麼?」麗茲問,說到最後一個字時,聲音變得沙啞起來。
  於是,龐波把布裡查德醫生告訴他的告訴了他們倆......但他最後刪去了 麻雀進攻醫院的那一段。他這麼做是因為泰德完全不提麻雀......泰德開車一 定經過威廉家。這有兩種可能:要麼泰德到達時麻雀已飛走了,要麼泰德不想 讓斯達克知道那裡有麻雀。
  龐波仔細打量泰德,發現他在思考,但願是些好念頭。
  龐波說完後,麗茲驚呆了。泰德在點頭。斯達克似乎無動於衷,龐波本來 以為他的反應會最強烈,那張腐爛的臉上惟一的表情就是高興。
  「這說明了很多問題。」泰德說,「謝謝你,龐波。」
  「這對我說明不了任何問題!」麗茲尖叫道,雙胞胎被嚇得哭起來。
  泰德看著喬治.斯達克。「你是一個幽靈,」他說,「一種古怪的幽靈。 我們都站在這兒面對一個幽靈。這不是很驚人嗎?這不僅是一件心靈感應事件, 簡直是空前絕後的!」
  「我認為這無關緊要。」斯達克輕鬆地說,「告訴他們威廉.伯拉斯的故 事,泰德。我記得很清楚。當然,我那時還在裡面......但我在傾聽。」
  麗茲和龐波疑惑地看著泰德。
  「你知道他在說什麼嗎?」麗茲問道。
  「當然我知道。」泰德說,「作為雙胞胎,我們想得都一樣。」
  斯達克仰面大笑起來。雙胞胎停止哭泣,跟著他一起笑起來。「非常好, 老夥計!太好了!」
  「我——也許我應該說我們——和伯拉斯1981年同在一個答題小組,那是 在紐約的新學校。在一次回答中,有幾個孩子問伯拉斯他是否相信死而復生, 伯拉斯說他相信——他認為我們都是死而復生的。」
  「那傢伙很聰明,」斯達克微笑著說,「他一點兒也不會使用手槍,但很 聰明。現在——你明白了嗎?你明白了這無關緊要了嗎?」
  但這有關係,龐波一邊端詳著泰德一邊想。這很有關係。泰德的臉說明了 這一點......還有你不知道的麻雀也說明了這一點。
  龐波懷疑,泰德掌握的秘密比他知道的更危險,但也許他們兩人都有。他 認為自己沒講布裡查德最後的那些話是對的......但他仍覺得自己像站在懸崖 邊緣,耍弄太多的火把。
  「談得夠多的了,泰德。」斯達克說。
  泰德點點頭。「對,夠多了。」他看著麗茲和龐波,「我要你們倆別做任 何......呃......出格的事。我要按他所說的做。」
  「泰德!不!你不能那麼做!」
  「噓,」他把一根手指壓在她的嘴唇上,「我能,而且我願意。這不是犯 罪,不會有什麼特別的後果。紙上的詞產生了他,也只有紙上的詞才能擺脫他。」 他沖斯達克歪歪頭,「你認為他確信這會起作用嗎?他並不知道,他只是希望 而已。」
  「說得對,」斯達克說,「希望產生於人類的乳頭。」他笑起來,這是瘋 狂的笑聲,龐波明白斯達克也在懸崖邊玩火把。
  他的眼角突然抽動了一下,龐波稍稍轉過頭,看到一隻麻雀站在客廳西側 地玻璃窗外的平台欄杆上,接著又有兩隻飛來。龐波回頭看著泰德,看到作家 的眼睛輕輕地轉動了一下。他也看見了嗎?龐波認為他看見了。那麼他是對的, 泰德知道......但他不想讓斯達克知道。
  「我們兩人只是要去寫一點兒東西,然後就說再見。」泰德說,看著斯達 克腐爛的臉,「我們要做的就是這些,對嗎,喬治?」
  「你說得對,夥計。」
  「所以你告訴我,」泰德對麗茲說,「你瞞著什麼事嗎?你腦子裡有什麼 念頭嗎?有什麼打算嗎?」
  她站在那裡,絕望地看著她丈夫的眼睛,沒有察覺到,在他們倆之間,威 廉和溫蒂正手拉著手,高興地互相看著,就像久別的親人突然相逢一樣。
  「 你這話不是真的,對嗎,泰德?這只是一個計謀,使他麻痺大意,對 嗎?」她的眼睛再這麼問。
  「 不,我這話完全是真的,我真的想知道。」泰德灰色的眼睛這麼回答。
  再這眼睛中還有別的信息,隱藏得很深的信息,只有她才能看到。
  「 寶貝,我會幹掉他的,我知道怎麼幹,我能做到。」
  「 啊,泰德,我希望你是對的。」
  「沙發下面有一把刀,」她慢慢說道,看著他的臉,「我從廚房拿出來的, 那時龐波和......和他......在前廳打電話。」
  「麗茲,天哪!」龐波幾乎是尖叫出來。把孩子們嚇了一跳。實際上,他 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不安。他已逐漸明白,如果要避免大家同歸於盡,只 有依靠泰德了。泰德創造了斯達克,還得由他來消滅斯達克。
  她轉過頭看看斯達克,看到那可惡的獰笑又浮現在他腐爛的臉上。
  「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泰德說,「相信我,龐波。麗茲,把刀取出來, 扔到陽台外。」
  龐波想:「 我要扮演一個角色,這是個小角色,但記住大學戲劇班上那 傢伙常說的一句話:沒有小角色,只有差演員。」「你認為他會放我們走嗎?」 龐波懷疑地問,「他會像瑪麗的小羊羔一樣搖著尾巴翻山而去嗎?,夥計,你 發瘋了。」
  「對,我是瘋了。」泰德說,笑了起來,這笑聲很像斯達克剛才的笑聲 ——一個快要發瘋的人發出的笑聲。「他瘋了,而他是我創造的,對嗎?就像 從一位三流宙斯頭裡跳出的一位廉價守護神。但我知道怎麼辦。」他轉過身, 第一次嚴肅地盯著龐波,「我知道怎麼辦。」他慢慢地說,一字一頓,「去吧, 麗茲。」
  泰德粗魯而厭惡的叫了一聲,轉過身,好像要同他們的所有人斷絕關係一 樣。
  麗茲像做夢似的穿過客廳,跪下,從沙發墊子下摸出那把刀。
  「當心那玩意。」斯達克說,聽上去非常警惕,非常嚴肅,「如果你的孩 子會說話,他們也會這麼說的。」
  她轉過頭,拂開臉上的頭髮,看到他的槍口正對著威廉和溫蒂。
  「我會當心的!」她用顫抖的、斥責的口氣說,快要哭了。她拉開落地窗 戶,走到平台上。現在有六隻麻雀站在欄杆上,當她走近欄杆時,麻雀三個一 組讓開,但沒飛走。
  龐波看到她停了一下,看著麻雀,手指捏著刀柄,刀尖朝下,像根鉛錘。 他掃了泰德一眼,看到他正緊張地看著她。最後,龐波掃了斯達克一眼。
  斯達克正盯著麗茲看,但他臉上既沒有驚訝,也沒有懷疑。一個念頭突然 掠過龐波的大腦:「 他沒看見麻雀!他不記得在公寓牆上寫了什麼,而現在 他沒看見麻雀!他不知道它們在那兒!」
  這時他意識到斯達克也在看著他,用那冷漠、腐爛的眼睛盯著他。
  「你為什麼看著我?」斯達克問。
  「我想記住什麼是真正的醜陋,」龐波說,「也許有朝一日我會告訴我的 孫子們的。」
  「如果你不注意你的臭嘴,你根本就不用操心會有孫子。」斯達克說,「 別盯著我,龐波警長,這很不明智。」
  麗茲把切肉刀從二十五英尺高的平台欄杆上扔下去。當她聽到刀落地的聲 音時,她真的開始哭起來。
  「所有的人都上樓吧,」斯達克說,「泰德的辦公室在上面。我想你會需 要打字的,對嗎,老夥計?」
  「這回用不著。」泰德說,「你比我更清楚。」
  斯達克裂開的嘴唇上綻出一絲微笑:「是嗎?」
  泰德指指上衣口袋的一排鉛筆:「當我要和阿歷克斯.馬辛和傑克.蘭格 雷聯繫時,就用這些。」
  斯達克看上去異常高興:「對,是這樣的。我以為這次你會有些不同。」
  「沒什麼不同,喬治。」
  「我帶來了我的鉛筆,」他說,「總共三盒。龐波警長,為什麼你不做件 好事,到我的車裡去拿一下呢?鉛筆就在儀表盤下放雜物的地方。我們其餘人 在這兒看孩子。」他看看泰德,瘋狂地笑起來,搖搖頭,「你是條狗!」
  「說的對,喬治,」泰德說,微微一笑,「我是條狗,你也是。你不能教 一條老狗新的把戲。」
  「你很想寫作,對嗎,老夥計?不管你說什麼,你內心深處很想寫作。我 在你眼裡看到這一點。你很想寫作。」
  「是。」泰德簡潔地說,龐波認為他沒有撒謊。
  「阿歷克斯.馬辛。」斯達克說,黃眼睛閃閃放光。
  「對,」泰德說,現在他的眼睛也在閃閃放光,「『割他,我要站在這兒 看。』」
  「說的對!」斯達克喊道,並且開始笑起來,「『我要看血流出來。別讓 我說第二遍。』」
  現在他們兩人都開始笑起來。
  麗茲看看泰德,又看看斯達克,然後又看看她丈夫,一下子變得臉色蒼白, 因為她分不清這兩個人。
  突然懸崖邊緣更近了。
  龐波出去取鉛筆。他的頭只伸進車中一會兒,都覺得像過了很長時間,因 此他從中把頭抽出來後,心裡很高興。車裡有股陰冷難聞的氣味,讓他覺得惡 心。在斯達克的車裡東翻西找,就像把頭伸進打翻了一瓶氯仿的閣樓一樣。
  「 如果這是夢的氣味,」龐波想,「我再不想做夢了。」
  他在黑色轎車旁站了一會兒,手裡拿著三盒貝洛爾鉛筆,抬頭看著車道。
  麻雀已經來了。
  車道被麻雀遮住,看不見了。就在他看著的時候,更多的麻雀飛落下來。 樹林裡全是麻雀。它們落下來,凝視著他,悄無聲息,像個活的謎語。
  「 它們為你而來,喬治,」他想,開始向屋子走去。走到半路,他突然 停下來,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 也許它們是為我們而來?」
  他回頭看了鳥群一會兒,看不出什麼名堂,於是走進屋裡。
  「到樓上去,」斯達克說,「你先上,龐波警長。走到客房臥室的後面, 靠牆有一隻擺滿照片、玻璃鎮紙和小紀念品的玻璃櫥,你用手推左櫥門,它就 會向裡轉,泰德的書房就在裡面。」
  龐波看看泰德,泰德點點頭。
  「你很熟悉這個地方,」龐波說,「雖然你從沒來過這兒。」
  「我來過這兒,」斯達克嚴肅地說,「我在夢中常來這兒。」
  兩分鐘後,他們全都站在泰德書房獨特的門外面。玻璃櫥向裡一轉,露出 兩個通向書房的入口,當中由櫥隔開。這裡沒有窗戶,泰德曾向麗茲提出在朝 湖的那面開個窗戶,那樣他就可以寫幾個字,然後透過窗戶向外張望兩個小時, 看過往的船隻。
  一盞台燈在書桌上投下一圈白光。書桌後並排放著一把辦公椅和一把折椅, 書桌上並排放著兩本空白筆記本,每本上面放著兩枝削尖的貝洛爾黑美人鉛筆。 泰德有時使用的一台IBM電腦打字機被拔掉了插頭,塞在一個角落。
  泰德自己從客廳壁櫥中般來折疊椅,現在,屋裡顯出一種對稱,麗茲對此 既驚訝又不愉快。這很像泰德剛到時她所看到他們之間的那種相似舉止的一種 翻版。本來是一把椅子的地方,現在是兩把椅子;本來一套文具的地方,現在 並排放著兩套文具,泰德正常的寫作工具被扔到一邊。當斯達克坐在泰德的辦 公椅上,泰德坐在折疊椅上時,這種混亂達到了極點,麗茲感到一陣暈眩。
  他倆每人腿上都坐著一個孩子。
  「在有人懷疑並來搜查這裡之前,我們有多長時間可以用?」泰德問龐波, 後者和麗茲一起站在門口。「說實話,並盡量準確。相信我,這是我們惟一的 機會。」
  「泰德,看看他!」麗茲突然喊道,「你難道看不出他想幹什麼嗎?他不 只是要你幫他寫一本書!他要偷走你的生命!你看不出來嗎?」
  「噓,」他說,「我知道他要什麼,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惟一的路。 我知道我在幹什麼。龐波,有多長時間可用?」
  龐波認真考慮了一下。他已告訴捨拉他要出去吃飯,而且已經打過電話, 因此暫時她不會擔心。如果諾裡斯.裡傑威克在的話,他可能很快就會擔心起 來。
  「也許要到我妻子打電話詢問我的去向,」他說,「也許更長。她當警察 妻子已經很久了,習慣了等待。」他討厭自己這麼說,這和原先設想的完全不 同。
  泰德的眼睛在強迫他說。斯達克似乎根本都沒在聽,他拿起桌角一疊舊手 稿上的一枚石頭鎮紙,擺弄著它。
  「我想至少有四個小時,」龐波接著又勉強補充道,「也許一整夜。我讓 克拉特值班,他可不聰明。如果有人會懷疑,那就是哈里森——你甩掉的那個 人——或亨利.白頓。」
  泰德看著斯達克:「時間夠嗎?」
  斯達克腐爛臉上的眼睛像閃亮的珍珠一樣,冷漠而朦朧,纏著繃帶的手心 不在焉地擺弄著鎮紙。他放下鎮紙,沖泰德一笑:「你認為怎麼樣?你跟我一 樣明白。」
  泰德想了想。「 我們倆都知道我們在談什麼,但我認為我們倆都無法用 語言來表達它。我們並不真想在這兒寫作,寫作只是一個儀式。我們在談論移 交接力棒,交換權利。或更準確地說,一種交易:用麗茲和雙胞胎的生命交換 ......什麼?到底是什麼?」
  但他當然知道。不知道才怪呢,因為幾天前他就在考慮這個問題。斯達克 想要的——不,要求的——就是他的眼睛,那支埋在他大腦中的古怪的第三隻 眼睛,那只能窺探內心深處的眼睛。
  他又一次感到那種蠕動感,便竭力抵抗它。「 這麼窺探不公平,喬治。 而我只有一群小麻雀,所以這麼窺探不公平。」
  「我想大概夠了,」他說,「事情開始後我們就會知道了,對嗎?」
  「是。」
  「就像蹺蹺板,一頭翹起時,另一頭就落下。」
  「泰德,你有什麼滿著我?你在滿我什麼?」
  屋裡一下靜了下來,這屋子突然顯得太小了,無法容納其中沸騰的情緒。
  「我也許會問你同樣的問題。」泰德終於開口道。
  「不,」斯達克慢慢回答道,「我所有的牌都放到桌上了。告訴我,泰德。」 他冰冷、腐爛的手像手銬一樣牢牢地抓住了泰德的手腕,「你在隱瞞什麼?」
  泰德使勁轉過身,盯著斯達克的眼睛。那種蠕動感現在遍佈全身,但主要 集中在手上的傷口處。
  「你還想不想寫這本書?」他問。
  麗茲第一次看到斯達克臉上的表情——不是表面,而是裡面——變了。他 臉上突然顯出茫然的神情,也許還有恐懼,或近似於恐懼的神情。
  「我到這兒不是來和你吃飯的,泰德。」
  「那麼你說是怎麼回事。」泰德說。麗茲聽到一聲喘氣,隨後才意識到是 她自己發出的。
  斯達克抬頭瞥了她一眼,又落回到泰德身上。「別騙我,泰德,」他輕聲 說,「別想騙我,老夥計。」
  泰德笑起來,笑聲冷漠而絕望......但並非毫無幽默。這是最糟的,麗茲 在笑聲中聽到了喬治.斯達克的聲音,就像她在斯達克逗孩子時的眼神中看到 泰德.波蒙特一樣。
  「為什麼不呢,喬治?我知道我會失去什麼,那也是明擺著的。現在你想 要寫作還是想要散步?」
  斯達克冷淡而邪惡的眼睛盯著泰德,打量了他很久。然後他說:「啊,算 了吧,讓我們干吧。」
  泰德微微一笑:「為什麼不呢?」
  「你和警察離開,」斯達克對麗茲說,「這是男人的事,我們要動手幹了。」
  「我來照顧孩子。」麗茲脫口而出,斯達克笑起來。
  「這很好笑,白絲。孩子是保險,就像軟盤上的防寫缺口,是這樣的嗎, 泰德?」
  「但是——」麗茲開口說。
  「沒事兒,」泰德說,「他們不會有事的。我開始寫作時,喬治會照顧他 們的,他們喜歡他。你沒注意到嗎?」
  「我當然注意到了。」她充滿仇恨的低聲說。
  「記住,孩子跟我們在一起,」斯達克對龐波說,「記住這一點,龐波警 長,別自作聰明。如果你耍花招,沒什麼好結果,我們大家都會完蛋的。明白 了嗎?」
  「明白了。」龐波說。
  「出去時把門關上。」斯達克轉向泰德,「該開始了。」
  「對,」泰德說,拿起一支鉛筆。他轉向麗茲和龐波,喬治.斯達克的眼 睛從泰德臉上移到他們身上,「去吧,出去吧。」
  麗茲下樓走了一半就停住了,龐波差一點就撞到她身上。她凝視著客廳落 地玻璃窗外。
  外面全是麻雀。平台已經被麻雀蓋住了;在漸漸暗下的光線中,通往湖邊 的下坡路上,黑壓壓的全是麻雀;湖上的天完全是麻雀,而且還有麻雀在從西 邊飛來,越來越多,擁向波蒙特的湖邊別墅。
  「噢,天哪!」麗茲說。
  龐波抓住她的胳膊。「別做聲,」他說,「別讓他聽到。」
  「但是什麼——」
  他緊緊抓著她的胳膊,帶她走下樓梯。他們走進廚房,龐波把布裡查德所 講的其餘部分告訴了麗茲。
  「這是什麼意思呢?」她低聲說,臉色蒼白,「龐波,我非常害怕。」
  他用胳膊摟住她,雖然他也害怕,但仍意識到這一舉動有點兒婆婆媽媽。
  「我不知道,」他說,「但我知道是泰德或斯達克把它們召來的。我確信 是泰德干的,因為他進來時一定看到了麻雀,但他沒提到過。」
  「龐波,他變了。」
  「我知道。」
  「他內心深處喜歡斯達克......喜歡斯達克的邪惡。」
  「我知道。」
  他們走到前庭電話桌邊窗戶旁,向外望去。車道上全是麻雀,還有樹林裡、 藏槍的設備棚周圍小道上也全是麻雀,羅立的汽車已被麻雀蓋住了。
  但是,喬治.斯達克的托羅納多車上確沒有麻雀,汽車周圍整整齊齊空出 一圈車道,像被隔離起來一樣。
  一隻麻雀輕輕撞到窗戶上。麗茲低低地叫了一聲。其餘的麻雀不安的跳動 著,翻動的羽毛像波浪一樣一直傳到山上,接著又平靜了。
  「即使它們是泰德召來的,」麗茲說,「他不可能用它們來對付斯達克。 泰斗有點兒瘋了,龐波。他總是有點兒瘋,他......他喜歡這樣。」
  龐波什麼也沒說,但他也知道這一點,他感覺到了。
  「這一切像一場惡夢。」她說,「我希望我能醒過來,我希望醒過來後一 切如舊。像克勞森出現之前,像斯達克出現之前那樣。」
  龐波點點頭。
  她搖頭看著他:「那麼現在我們怎麼辦?」
  「我們做最困難的事,」他說,「那就是等待。」
  隨著太陽從湖西邊的山裡落下,天空逐漸暗淡下來,黑夜降臨了。
  屋外,最後一群麻雀下來了,加入到了主群。龐波和麗茲能感覺到屋頂上 墳堆似的麻雀,但它們很安靜,在等待。
  他們在屋裡走動時,腦袋像雷達天線盤捕捉信號一樣轉動。他們在聆聽書 房中的聲響,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那裡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甚至連孩子互相說 話的聲音也聽不到。她希望孩子們已經睡了,但有一個聲音堅持說:斯達克殺 了兩個孩子,還有泰德。
  悄悄地殺了他們。
  用他帶的剃刀殺的。
  她告訴自己,如果那種事發生的話,麻雀會知道的,它們會做出反應的, 這會有所幫助,但只能幫上一點忙。麻雀對屋子周圍不熟悉。天知道它們會做 什麼......或什麼時候做。
  天漸漸變暗,這時龐波突然說:「如果時間夠長的話,他們倆會顛倒過來, 是嗎?泰德會開始生病......而斯達克則會開始痊癒。」
  她大吃一驚,差點兒把手裡端的一杯咖啡掉到地上。
  「對,我也這麼想。」
  一隻潛鳥在湖面上鳴叫,那聲音孤獨、痛苦。龐波想起樓上的兩對雙胞胎, 一對在休息,另一對正在掙扎著把他們的想像力合而為一。
  屋外,天色漸漸暗下來,麻雀在觀望等待。
  「 那塊蹺蹺板已經在動了,」龐波想。「 泰德那頭翹起來,斯達克那 頭降下去。在樓上那扇一開便形成兩個入口的門後面,已開始發生變化。」
  「 無論如何,快結束了。」麗茲想。
  好像這個念頭導致的,她聽到開始颳風了——一種奇怪的旋風。只是湖面 像碟子一樣平。
  她站起來,睜大眼睛,雙手摸著喉嚨,透過落地玻璃窗向外看。她想喊龐 波,但說不出來。這沒關係。
  樓上傳來奇怪的哨聲,像是從變形的笛子中吹出的聲音。突然斯達克厲聲 喊道:「泰德?你在幹什麼?你在幹什麼?」隨後砰地一聲,像是槍聲。片刻 之後,溫蒂開始哭起來。
  屋外,暮色之中,成千上萬隻麻雀拍打著翅膀,準備起飛。
第二十六章  生死之搏

    當麗茲關上門,留下他們兩人後,泰德打開筆記本,盯著空白爺看了一會 兒,然後拿出一支削尖的貝洛爾鉛筆。
    「我要從蛋糕開始寫。」他對斯達克說。
    「好,」斯達克說,臉上一副迫不及待的神情,「很好。」
    泰德把鉛筆放在空白頁上。這是最美妙的一瞬——在寫第一個字之前。這 就像某種手術,最終病人總是死去,但你還是這麼做,你必須這麼做,因為你 天生注定要這麼做,別無選擇。
    記住,他想。記住你在做什麼。
    但他內心深處很想寫《鋼鐵馬辛》的那部分在提出抗議。
  泰德俯身向前,開始在空白紙上寫起來。 「
     
             《鋼鐵馬辛》
             喬治.斯達克
    阿歷克斯.馬辛很少胡思亂想,在這樣的處境中更是從不胡思亂想。但這 次卻這麼想了:全地球五十億人口,我是惟一站在一個移動結婚蛋糕裡的人, 手裡拿著一支0.223口徑的和克勒——科赫式半自動槍。
    他從沒被關在這樣的地方上。空氣渾濁,但即使不渾濁,他也不能深呼吸。 蛋糕的糖霜是真的,但下面除一層薄薄的高級灰膠紙板外,什麼也沒有。如果 他深呼吸的話,站在蛋糕上面的新娘和新郎就可能摔下來,糖霜就會裂開和......  」
      他寫了幾乎四十分鐘,越寫越快,腦子裡逐漸沖滿了婚禮宴會的聲音與畫面, 這一切都以一聲爆炸告終。
    最後他放下筆,鉛筆已寫禿了。
    「給我一根煙。」他說。
    斯達克揚起眉毛。
    「對。」泰德說。
    桌上有一盒帕爾.摩爾斯牌香煙,斯達克抖出一根,泰德拿了起來。這麼 多年沒抽煙了,香煙叼在嘴上的覺得很怪......有點太粗了,但這感覺很好, 很對勁。
    斯達克劃著一根火柴,送到泰德面前,泰德深深地吸了一口,眼無情地刺 激著他的肺,他立即感到一種眩暈,但對此毫不在意。
    現在我需要喝杯酒,他想。如果事情結束後我還活著,我要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喝一杯。
    「我以為你戒煙了。」斯達克說。
    泰德點點頭。「我也以為自己戒了。我能說什麼呢,喬治?我錯了。」他 又猛吸一口,從鼻孔中噴出煙。他把筆記本轉向斯達克,「該你了。」他說。
    斯達克俯身過去,看了泰德寫的最後一段,沒有必要多看,他們倆都知道 這個故事怎麼發展。 〔
    屋裡,傑克.蘭格雷和托尼.韋斯曼特在廚房,羅立克現在該在樓上。他 們三人都帶著斯泰爾——奧格半自動機槍,這是美國製造的惟一的好機槍。即 使有些化裝成客人的保鏢動作敏捷,他們三人仍能組成強大的火力網,掩護撤 退。讓我從蛋糕裡出來,馬辛想,這就是我所要求的。  」
    
    斯達克自己點著一根香煙,拿起一支貝洛爾鉛筆,打開他自己的筆記本...... 這時他停了下來,真誠地望著泰德。
    「我害怕,夥計。」他說。
    泰德對斯達克感到一陣同情——儘管他知道斯達克過去的所作所為。〔害 怕,你當然害怕,」
    他想,「
    只有剛出世的嬰兒不害怕。歲月流逝,紙上的 字並不會變得更黑......但空白之處卻的確變得更白。害怕?不害怕才怪呢。」
    
    「我知道,」他說,「你知道該怎麼辦——惟一的辦法就是去做。」
    斯達克點點頭,伏在他的筆記本上。他兩次翻看泰德寫的最後一段...... 然後開始寫起來。
     「
    馬辛......從......不想知道......
    」
    
    他停了很久,然後一口氣寫道:
     「
    得了哮喘病是什麼滋味,但在此之後如果有人問他......」
    
    又暫停了一下。
     「
    他會記住斯克萊蒂的工作。 」
    
    他又重讀了一遍自己寫的,然後懷疑地看著泰德。
    泰德點點頭:「寫得不錯,喬治。」他突然感到嘴角一陣刺痛,用手指摸 摸,發現那裡肉開始化膿。他看看斯達克,發現斯達克嘴角邊同樣的膿瘡消失 了。
    「
    發生了,真的發生了。 」
    
    「繼續寫,喬治,」他說,「全力以赴干吧。」
    但斯達克已經伏在他的筆記本上了,現在他寫得更快了。
    斯達克寫了幾乎半小時,最後滿意地喘了口氣,放下筆。
    「很好,」他得意地低聲說,「好得無以復加。」
    泰德拿起筆記本讀了起來——但他不像斯達克那樣,而是從頭到尾讀了一 遍。他尋找的內容在斯達克寫的第三頁第九行出現。 〔
    馬辛聽到刮擦聲,全身僵硬,兩手抓緊黑克勒一麻雀槍,明白他們在干什 麼。兩百多位客人聚集在藍黃相間大幕下的長桌邊,正在木版旁把折疊麻雀推 回去,木版是用來防止婦女高跟鞋麻雀踏草坪。客人在起立為麻雀蛋糕他媽的 歡呼。  」
    
    他不知道,泰德想。他在一遍遍地寫著「麻雀」這個詞,卻......一點兒 ......也不知道。
    他聽到麻雀在頭頂上不安地走動,雙胞胎抬頭看了幾次才入睡,所以他知 道他們也注意到了麻雀。
    但喬治不知道。
    對於喬治來說,麻雀不存在。
    泰德又低頭看手稿。那個詞越來越多地出現,到了最後一段,開始整句出 現。 〔
    馬辛後來發現麻雀在飛,他親手挑選中惟一真正聽話的是他的麻雀,是傑 克.蘭格雷和羅立克。所有其他人,他一起飛了十年的麻雀,都在麻雀上。在 馬辛對著他的麻雀對講機喊之前,麻雀開始飛起來。  」
    
    「怎麼樣?」泰德放下手稿時,斯達克問,「你認為怎麼樣?」
    「我認為很好,」泰德說,「但你很清楚,對嗎?」
    「對......但我想聽你這麼說,夥計。」
    「我還認為你看上去好多了。」
    這是真的。但斯達克沉浸在阿歷克斯.馬辛充滿暴力的世界時,他開始痊 愈。
    膿瘡正在消失。破裂腐爛的皮膚又呈現出粉紅色,新皮膚從膿瘡兩邊朝中 間癒合,有幾處已經合在一起了。爛成一團的眉毛又長了出來。黃膿也不向斯 達克襯衣領上滴了,正在幹起來。
    泰德抬起左手,摸摸他左太陽穴處的膿瘡,把手伸到面前,手全是濕的。 他又身手摸摸前額,皮膚很光滑,那個白色傷疤不見了。
    蹺蹺板的一頭上去了,另一頭沉下去了,這是大自然的規律,又一條規律。
    外面黑了嗎?泰德想應該黑了。他看看表,但這沒有用,表五點十五就停 了。時間無關緊要,他必須快點兒行動。
    斯達克在煙灰缸裡掐滅香煙:「你想接著干還是休息一下?」
    「為什麼不接著干呢?」泰德說,「我認為你行。」
    「對。」斯達克說,他並沒看著泰德,只看著字,一隻手理理重又變得光 澤的金髮,「我也認為我行。準確地說,我知道我行。」
    他又開始潦草地寫起來。泰德探身去拿鉛筆刀,斯達克抬頭看看他,又低 下頭。泰德把一支鉛筆削得像剃刀一樣鋒利。當他轉過身時,從口袋裡掏出羅 立給他的鳥哨,緊緊握在手裡,又坐了下來,看著面前的筆記本。
    時間到了,他對此確信無疑,惟一的問題是他有沒有勇氣試了。
    他內心有些不願意,仍渴望著寫書。但他驚訝地發現,這慾望不像麗茲和 龐波離開書房時那麼強烈。他知道這是為什麼。他和斯達克分開了,斯達克正 在成為一個獨立的人,這再也不是他的書了。阿歷克斯.馬辛和一開始就擁有 他的人在一起了。
    泰德左手緊握著鳥哨,伏在他的筆記本上。
    「
    我是創造者, 」
    他寫道。
    整個世界似乎靜止了,在傾聽。
    「
    我是擁有者。 」
    
    他停下來,瞥了一眼熟睡的孩子們。
    再寫五個字,他想,只寫五個字。
    他發現自己從未那麼渴望寫這五個字過。
    他想寫小說......但不僅如此,他不僅想看第三隻眼睛所展示的可愛的景 象,他更想要自由。
    「
    再寫五個字。 」
    
    他把左手伸到嘴邊,緊緊咬住鳥哨,就像咬住雪茄一樣。
    「
    現在別抬頭,喬治。別抬頭,別從你正在創造的世界向外望。現在別。 親愛的上帝,別讓他看真實的世界。 」
    
    他在面前的白紙上,冷冷地用大寫字母寫下「靈魂擺渡者」幾個字,把它 圈起來,在下面劃了一個箭頭,在箭頭下面寫道「麻雀飛起。」
    屋外,風刮起來——但那不是風,是幾百萬片羽毛在擺動,這是泰德腦中 的景象。突然,他腦中的第三隻眼睜開了,睜得比以前還要大,他看到了新澤 西州的伯根菲爾德——空蕩蕩的房子、空蕩蕩的街道、春天和暖的天空。他看 見到處是麻雀,比以前還多。他成長的世界變成了一座巨大的鳥捨。
    只是它不是伯根菲爾德。
    它是安德死韋爾。
    斯達克停止了寫作,眼睛突然警覺地睜大了,但已經太晚了。
    泰德深吸一口氣,開始吹起來,羅立給他的鳥哨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
    「泰德?你在幹什麼?你在幹什麼?」
    斯達克伸手去爭奪鳥哨。沒等他碰到,砰地一聲,鳥哨在泰德嘴裡斷裂了, 劃破了他的嘴唇。這聲音驚醒了雙胞胎,溫蒂哭起來。
    屋外,麻雀的沙沙聲變成了轟隆聲。
    它們飛起來了。
    一聽到溫蒂哭,麗茲就向樓梯走去。龐波原地站了一會兒,外面的景象讓 他證住了。大地、樹林、湖面、天空都被遮住了。麻雀像一個擺動的窗簾,嚴 嚴實實地遮住了窗戶。
    當第一批小鳥開始撞擊鋼化玻璃時,龐波從麻木中醒來。
    「麗茲!」他尖叫道,「快趴下!」
    但她不想趴下,她只想到她的孩子在哭。
    龐波穿過房間,向她跑去,速度驚人。他剛把她按倒,整扇落地玻璃窗在 兩萬隻麻雀的撞擊下,向裡炸開。隨後又有兩萬隻,接著又有兩萬隻,片刻之 間,客廳全是麻雀,到處都是。
    龐波趴在麗茲身上,把她拖向沙發下面。世界充滿了麻雀的尖叫聲。現在, 他們能聽到別的窗戶的破碎聲,所有的窗戶。整幢房子全是這些小型自殺轟炸 機的撞擊聲。龐波向外望去,只見一片棕黑的東西的運動。
    鳥撞在防火警報器上,響起一片警報聲,電視機發出可怕的爆炸聲,牆上 的畫都嘩啦啦掉下來,掛在湖邊牆上的鍋被撞落到地上,發出一陣叮噹聲。
    他仍能聽到孩子們在哭,麗茲在尖叫。
    「放開我!我的孩子!放開我!我必須去救孩子!」
    她剛從他身上露出半個身子,立即就被麻雀蓋住了。它們咬住她的頭髮, 發瘋似的撲騰,她拚命撲打。龐波抓住她,把她拖回來。透過客廳旋轉的空氣, 他可以看到黑壓壓一大群麻雀向樓梯上飛去——飛向樓上辦公室。
    第一批麻雀衝擊暗門時,斯達克正伸手抓泰德。隔著牆,泰德可以聽到鎮 紙落地的沉悶聲和玻璃撞碎的叮噹聲。雙胞胎在嚎啕大哭,哭聲和麻雀瘋狂的 吱喳聲混在一起,顯出一種古怪的和諧。
    「停下!」斯達克喊道,「停下,泰德!不管你在幹什麼,馬上停下!」
    他伸手去摸槍,泰德把手中的鉛筆扎向斯達克的喉嚨。
    鮮血一下子噴出來。斯達克轉向他,張開嘴,抓住鉛筆。鉛筆隨著他的吞 咽動作而上下擺動。他一隻手握緊鉛筆,把它拔出來。「你在幹什麼?」他聲 音沙啞地說,「那是什麼?」現在他聽到麻雀了,他不明白,但他聽到了。他 的眼睛轉向關著的門,泰德第一次在那雙眼睛中看到真正的恐懼。
    「我在寫結尾,喬治,」泰德低聲說,「我在寫真實世界中的結尾。」
    「好吧,」斯達克說,「那麼讓我們寫大家的結尾吧。」
    他轉向雙胞胎,一手握著血淋淋的鉛筆,一手握著一支手槍。
    沙發一頭放著一塊疊著的毛毯。龐波伸手去拿,卻覺得像十幾根滾燙的針 在扎他的手。
    「他媽的!」他縮回手,罵道。
    麗茲仍在試圖從他身下爬過去。巨大的呼嘯聲似乎充滿了整個宇宙,龐波 已聽不到孩子的哭聲了......但麗茲.波蒙特卻能聽到。她扭動掙扎,龐波左 手抓住她的衣領,覺得衣服都撕破了。
    「等一等!」他衝她吼道,但這沒用。孩子在哭,他說什麼也攔不住她。 安妮也會這樣。龐波又一次伸出手,不顧麻雀的啄咬,猛地抓住毛毯。它從沙 發上落下來。主臥室傳來一聲巨響,可能是櫥櫃翻了。龐波混亂的大腦試圖想 象需要多少只麻雀才能推倒一個櫥櫃,但他想像不出來。
    需要多少只麻雀才能把一隻燈泡擰進去?他發瘋似的這樣問。三隻麻雀一 個燈泡,三十六億只才能把屋子掀翻!他發出一陣狂笑,這時,吊在客廳中央 的巨大球形燈像炸彈一樣爆炸了。麗茲尖叫一聲,向後縮了一下,龐波將毛毯 扔到她頭上,自己也鑽了進去。在這裡也有六隻麻雀和他們擠在一起,他感到 毛茸茸的翅膀打著他的面頰,左邊太陽穴一陣痛,便使勁用毛毯拍打。麻雀落 到肩膀,又落到毯子下的地板上。
    他猛地拉過麗茲,對著她的耳朵喊道:「我們走過去!走過去,麗茲!披 著毯子!如果你跑的話,我就打昏你!明白的話,就點點頭!」
    她想掙脫。毛毯伸展開,麻雀落下來,在上面跳來跳去,好像在蹦床上一樣, 然後又飛起來。龐波把她拉過來,使勁搖她的肩膀。
    「如果你明白的話,就點點頭,他媽的!」
    她點點頭,頭髮碰到他的面頰。他們從沙發下面爬出來,龐波緊緊樓著她 的肩膀,害怕她會跑起來。他們慢慢穿過擁擠的房間,穿過瘋叫的鳥群。他們 看上去像鄉村集市上的滑稽動物——兩個人在表演跳舞的驢子。
    波蒙特家的客廳很寬敞,天花板很高,但現在卻很悶,他們穿過躁動的麻 雀群。
    傢具碎了,鳥群撞擊著牆壁、天花板和家用電器,整個世界充滿了鳥的臭 味和古怪的撞擊聲。
    他們終於走到樓梯邊,毛毯上落滿了羽毛和鳥屎,他們頂著毛毯,開始慢 慢地向上爬,就在這時,樓上書房砰地傳來一聲槍響。
    現在龐波又聽到雙胞胎了,他們在尖叫。
    斯達克把槍瞄準威廉,泰德在桌子上摸到了斯達克擺弄過的那塊鎮紙。它 是一塊很沉的灰黑色石頭,一面很平坦。斯達克剛要開槍,泰德把鎮紙猛地砸 在這個金髮大個子的手腕上,砸斷了他的骨頭,槍管垂下來。槍響了,在這間 小房子裡震耳欲聾,子彈射進離威廉右腳一英吋的地板裡,濺起的碎片落到他 淡蘭色的睡褲褲腿上。雙胞胎開始尖叫。當泰德和斯達克扭到一起時,他看到 雙胞胎自動地摟到一起,互相保護。
    這時,斯達克把鉛筆扎進他的肩膀。
    泰德疼得大叫一聲,推開斯達克。斯達克被放在角落的打字機絆了一下, 向後摔倒在牆上。他想把手槍換到右手......但槍掉了。
    現在,鳥群撞門的聲音像雷聲一樣......門開始慢慢打開。一隻翅膀斷了 的麻雀鑽了進來,落到地板上,不停地抽動。
    斯達克在後褲兜摸索著......掏出折疊式剃刀。他用牙咬開刀刃,眼睛在 鋼刃上方閃著瘋狂的凶光。
    「你想試試剃刀,夥計?」他問,泰德看到他的臉一下子又開始腐爛了, 就像被一塊磚塊猛地落下砸了一樣。「你真想要?好吧,給你。」
    麗茲和龐波爬到樓梯中間,停了下來。他們面前懸著一堵鳥牆,向前再也 走不動了,麻雀在空中飛舞、尖叫。麗茲恐懼而憤怒地喊著。
    鳥並沒有攻擊他們,只是攔著他們,好像世界上所有的麻雀都到了這兒, 都到了波蒙特家的二樓。
    「趴下!」龐波衝她喊道,「也許我們能從下面爬過去。」
    他們跪下,儘管很不舒服,但開始還能前進,他們從堆成十八英吋厚的血 淋淋的麻雀地毯上爬過去,然後又被那堵牆擋住了。從毛毯下面望過去,龐波 看到眼前麻雀聚成一團,難以形容。靠在樓梯地板上的麻雀被壓死了,一層一 層活著的麻雀站在它們上面。樓梯向上三英尺遠的地方,似乎是某種死亡區域, 麻雀撞擊、落下,有的又飛起,有的在一大片折斷了翅膀和腿的同伴身上掙扎 著。龐波記得麻雀是不會盤旋的。
    在他們的上方,在這道古怪的活障礙後面,傳來一個男人的尖叫聲。
    麗茲抓住他,把他拉到身邊。「我們該怎麼辦?」她尖叫道,「我們該怎 麼辦?」
    他沒有回答,因為沒有答案。他們無能為力。
    斯達克右手握著剃刀,向泰德逼近。泰德向慢慢搖動的房門退去,眼睛盯 著刀刃,順手從桌上抓起一支鉛筆。
    「那沒用,夥計,」斯達克說,「現在沒用了。」然後他的眼睛移向房門, 門已被撞開了很寬一條縫,一大群麻雀像條河一樣向斯達克衝去。
    一瞬間,他的表情變成了恐懼......他明白了。
    「不!」他尖叫道,開始用阿歷克斯.馬辛的剃刀砍它們。「不,我不! 我不回去!你們別想讓我回去!」
    他一下子把一隻麻雀砍成兩半,這兩半折騰著落下來。斯達克朝他四周不 停地砍著。
    突然,泰德明白這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當然,是靈魂擺渡者護送喬治.斯達克回去,護送他回到安德斯韋爾,回 到死人的世界。
    泰德扔掉鉛筆,回到孩子們身邊。空中全是麻雀。門現在已幾乎全部打開, 鳥群潮水般地湧入。
    麻雀落到斯達克寬闊的肩膀上,落到他的手臂上、頭上。麻雀撞擊他的胸 口,先是幾十隻,然後是上百隻。他在一團飛落的羽毛和閃亮鋒利的鳥喙中, 不停地扭動還擊。
    麻雀蓋住了剃刀,它那邪惡的閃光消失了,埋在羽毛中。
    泰德看看孩子們。他們已不哭了,抬頭看著擁擠、沸騰的空中,臉上都流 露出驚奇和喜悅的表情。他們舉起手,好像在檢查是否下雨了。他們的小手指 伸開,麻雀站在上面......但並沒有啄他們。
    但麻雀在啄斯達克。
    鮮血從他臉上一百多處噴出來。他的一隻藍眼睛不見了。一隻麻雀落到他 襯衣領子上,把嘴戳進泰德用鉛筆扎出的喉部傷口,噠噠噠,連戳三下,就像 一把機關鎗一樣快。斯達克伸手抓住它,就像捏紙一樣把它捏碎。
    泰德蹲在雙胞胎身邊,麻雀也落到他的身上,但並不啄他,只是站著看。
    斯達克消失了。他變成了一尊麻雀組成的活塑像,鮮血從擺動的翅膀和羽 毛間流出來。泰德聽到樓下某處刺耳的斷裂聲,木版塌了。
    麻雀衝進了廚房,他想,接著又想到爐氣管道,但這念頭很遙遠,微不足 道。
    現在,他開始聽到從斯達克骨頭上撕下肉時的絲絲聲。
    「它們是為你而來的,喬治。」他低聲說,「它們是為你而來的,上帝保 佑你。」
    龐波感到上面又有空隙了,於是從毛毯上鑽石形的小孔向外看。鳥屎落到 他面頰上,他用手抹去。樓梯上仍然滿是麻雀,但數量減少了。那些活著的鳥 顯然已飛到了它們要去的地方。
    「快點。」他對麗茲說。他們又開始踩著一層層死鳥向前去,走到二層轉 彎平台時,突然聽到泰德尖叫道:「把他帶走!把他帶回他原來的地獄去!」
    鳥群像颶風一樣飛起來。
    斯達克垂死掙扎,想要掙脫出來。但他無處可去,無路可逃。雖然如此, 他還是要試一試,這是他的風格。
    團團圍住他的鳥群,隨著他向前移動。他抬起被羽毛、頭和翅膀遮蓋住的 粗壯的胳膊,向身上撲打,然後,又舉起來,抱在胸前。鳥掉到地板上,有的 受了傷,有的死了。在那一瞬間,泰德看到了一幅終生難忘的圖景。
    麻雀在活吃喬治.斯達克。他的眼睛沒有了,只剩下兩個大黑眼窩,鼻子 變成了一個血塊,前額和大部分頭髮已被撕掉,露出粘滿黏液的頭蓋骨,襯衣 的領子仍掛在他的脖子上,但其餘部分都沒有了。白色的肋骨從他的皮中突出 來。麻雀打開了他的肚子,一群麻雀落在他的腳上,抬頭向上看著,爭奪著一 塊快落下來的、血淋淋的破碎內臟。
    他還看到別的。
    麻雀正試圖把斯達克抬起來。它們在試......很快,當他的軀體被吃得差 不多時,它們就能抬起他了。
    「把他帶走!」他尖叫道。「把他帶走!把他帶回他原來的地獄去!」
    斯達克的尖叫聲停止了,一百多隻麻雀啄爛了他的喉嚨。麻雀聚集到他的 胳肢窩下,他的腳從血淋淋的地毯上升起了一下。
    他用剩下的手臂猛地向掖下打去,打死了幾十隻......但是又有幾十隻沖 上來接替它們的位置。
    泰德右邊木頭被啄得斷裂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空。他朝那邊望去,看到書 房東牆像紗紙一樣裂開,上千隻黃色的鳥嘴一下子穿透牆壁。他抓住雙胞胎, 把他們放到身下,弓起身子保護他們,這動作很優美,也許是他一生中惟一的 一次。
    樓壁向裡導下,揚起一片碎木和木屑的煙塵,泰德閉上眼睛,緊緊抱著孩 子。
    他再不看了。
    但龐波看到了,麗茲也看到了。
    當頭上和四周的鳥群分開時,他們把毛毯拉到肩膀上。麗茲踉踉蹌蹌地跑 進客人臥室,跑向敞開的書房門,龐波緊跟在她身後。
    他一下子看不清書房裡面,只模模糊糊看到一塊棕黑色影子。接著他認出 一個可怕的人形,這是斯達克,他身上蓋滿鳥,被活活吞食著,但他還活著。
    更多的鳥飛來,龐波覺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鳥叫聲會使他發瘋的。這時,他 看到了它們在幹什麼。
    「龐波!」麗茲尖叫道,「龐波,它們在抬起他!」
    原來的喬治.斯達克只剩下一個人形輪廓了,他被一群麻雀托著升到空中, 穿過辦公室時他差點兒摔下來,然後又搖搖晃晃地升起,向東面牆上的大洞飛 過去。
    更多的鳥從洞裡飛進來,留在客房裡的則衝進書房。
    肉從斯達克抽動的骨架上雨點兒般地落下。
    他的身體被麻雀圍著從洞中飄過去,最後一根頭髮也被拔了出來。
    龐波和麗茲踏著死鳥走進書房。泰德慢慢站起來,一手抱著一個正在哭泣 的孩子。麗茲跑過去,抱過孩子,撫摩著他們,看看是否受了傷。
    「沒事兒,」泰德說,「我想起他們沒事兒。」
    龐波走到書房牆上的破洞邊,向外望去,他看到了一幅只有在可怕的神話 中才能見到的圖景:天空中黑壓壓的全是麻雀,但有一處是漆黑的,就像在現 實中扯開的一個洞。
    這個黑洞是一個正在掙扎的人。
    鳥群把它越舉越高,舉到樹梢時似乎停了下來。龐波聽到從那一團黑雲中 傳來一聲刺耳的、非人的尖叫,接著麻雀又開始移動。看著這情景,就像在看 倒放的電影,黑色鳥群從房子所有的破窗口退了出來,它們從車道上、樹上和 羅立的車頂上向上飛去,呈現出一種漏斗形狀。
    它們都飛向那個黑暗的中心。
    那個人形東西又開始移動......飛越樹林......飛進黑暗的天空......消 失了。
    麗茲坐在角落,把雙胞胎放在腿上,搖著、哄著他們——但兩個孩子似乎 沒有特別難過,他們高興地看著母親憔悴的、佈滿淚痕的臉。溫蒂拍拍母親的 臉,好像在安慰她母親。威廉伸出手,從她頭髮上摘下一根羽毛,仔細地看著。
    「他走了。」泰德聲音沙啞的說,走到書房洞邊的龐波身邊。
    「對。」龐波說,突然哭了起來。他沒料到自己會哭,這是不由自主的。
    泰德想擁抱他,龐波躲開了,靴子踩在乾巴巴的死麻雀堆上。
    「沒關係,」他說,「我會好的。」
    泰德又透過破洞望著外面的黑夜。一隻麻雀從黑暗中飛來,落在他的肩膀 上。
    「謝謝你,」泰德對它說,「謝——」
    麻雀突然狠很地啄了他一下,啄得眼睛下面出了血。
    然後麻雀飛走了,找它的同伴去了。
    「為什麼?」麗茲問,驚訝地看著泰德,「它為什麼這樣?」
    泰德沒有回答,但他知道答案,他認為羅立也會知道答案。剛才所發生的 一切像魔幻一樣......但這並不是神話。也許最後那只麻雀受某種力量驅使, 感到需要提醒泰德。
    「
    當心,泰德。沒有人能控制來世的使者。沒有人能長時間地控制—— 而且總要付出代價的。 」
    
    我必須付出什麼代價呢?他冷冷地想。什麼時候還清欠帳呢?
    但那是以後的事了。鳥啄了我一下,也許欠帳已經付清了。
    也許他最後是不賠不賺。
    「他死了嗎?」麗茲問......幾乎像是在乞求。
    「是的,」泰德說,「他死了,麗茲。關於喬治.斯達克的書結束了。大 家快點,讓我們離開這兒。」
    他們走了。
尾聲

       那天,亨利沒有吻瑪麗.羅,但他也沒有一言不發地離開她,
     雖然他可以這麼做。他看著她,忍受著她的憤怒,等著這憤怒平息
     下來。他逐漸意識到,大部分悲哀都是屬於她的,別人無法分擔,
     連討論也不行。瑪麗.羅獨舞時跳得最好。
     
     最後,他們穿過田野,又看了看三年前伊芙琳去世的那間遊戲
     室。這算不上告別,但他們只能做到這一步。亨利覺得這已經夠好
     了。
     他把伊芙琳用紙做的一些小芭蕾舞女放在荒廢的門廊旁的草叢中,
     知道風很快就會把它們吹走。然後他和瑪麗.羅最後一次一起離開
     這個老地方。這並不完美,但也不錯,挺不錯的。他不相信幸福的
     結局,他僅有的一點安寧主要來自這一信念。
          ——泰德.波蒙特:《狂舞者們》
  和熟睡時的幻覺相反,人們真實的夢在不同的時間結束。泰德.波蒙特和 喬治.斯達克之夢在那天晚上九點十五分結束,靈魂擺渡者把黑暗的另一半帶 到他該去的地方。夢伴隨著那輛托羅納多車一起結束,他和喬治在夢中常乘著 這涼毒蜘蛛般的黑色托羅納多車來到這幢房子。
  麗茲和雙胞胎站在與湖畔路相交的車道盡頭,泰德和龐波在喬治.斯達克 的黑色汽車旁,這車已不是黑色的了,濺滿的鳥屎使它變成灰色的。
   龐波不想看那幢房子,但卻無法移開眼睛。房子已變成一片廢墟,東邊書 房遭到的破壞最嚴重。到處都是裂開的洞,欄杆從臨湖一面的平台上掛下來, 像把木梯似的。房子周圍堆著一大圈死鳥,有的鳥夾在房頂的縫隙中,有的堵 在排水溝中。月亮生了起來,照在玻璃上,閃閃發光。死麻雀的眼中也閃著同 樣的銀光。
  「你真的覺得沒事嗎?」泰德問。
  龐波點點頭。
  「我這麼問,是因為這是銷毀證據。」
  龐波沙啞地笑起來:「誰會相信這樣的證據呢?」
  「我想沒人會相信。」泰德停了一下,然後說,「你知道,我曾覺得你有 點兒喜歡我,現在我再沒有這種感覺了,一點也沒有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你認為我要對這一切負責嗎?」
  「我根本不在乎,」龐波說,「一切都結束了,這才是我關心的波蒙特先 生。這是我惟一關心的事。」
  他看到泰德疲倦、痛苦臉上委屈的表情,便又補充說:「瞧,泰德,這太 讓人震驚了,我剛看到一個人被一群麻雀帶上了天。讓我休息一下,好嗎?」
  泰德點點頭:「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龐波想。你不明白你是什麼人,而且我懷疑你 永遠也不會明白......我不知道以後你們夫妻之間會不會和睦,不知道她想不 想理解,或敢不敢愛你。也許以後你的孩子會理解你......但你不會明白,泰 德。站在你身邊,就像站在一個惡魔爬出來的洞口邊。惡魔現在死了,但人們 仍不想離它出來的地方太近。因為可能還有一個惡魔。也許沒有了,你的理智 明白,但你的情感卻不同,對嗎?夥計。即使洞永遠是空的,還有夢,還有回 憶。比如,還有豪默.加馬齊,被他自己的假臂活活打死。因為你,泰德,都 是因為你。
  這不公平,龐波內心明白。泰德並不想成為雙胞胎,他在子宮裡殺死雙胞 胎兄弟,並非出於惡意。當他用喬治.斯達克這個筆名寫作時,並不知道惡魔 在等著他。
  不過,他們仍是雙胞胎。
  他忘不了斯達克和泰德一起笑的樣子。
  那種瘋狂的笑和瘋狂的眼神。
  他懷疑麗茲是否能忘記。
  一陣微風吹來汽油刺鼻的味道。
  「讓我們燒了它,」龐波突然說,「讓我們把這一切全燒掉。我不在乎以 後人們怎麼想。這兒幾乎沒有風,不等火勢蔓延,救火車就會趕到。如果燒掉 周圍的一些樹木,那就更好了。」
  「我來幹。」泰德說,「你去麗茲那裡,幫我——」
  「我們一起幹。」龐波說,「把你的襪子給我。」
  「什麼?」
  「你聽我的——我要你的襪子。」
  龐波打開托羅納多車的門,向裡看看。是的——一個標準汽車排擋,像喬 治.斯達克這樣強壯的男人決不會用自動排擋的,只有泰德.波蒙特才會用。
  他讓門開著,然後左腿金雞獨立,脫下右腳的鞋和襪子。泰德看著他,也 照他的樣子做。龐波穿上鞋,對左腳也依次照辦,他不想光腳踏在死鳥上。
  他做完後,把兩隻襪子結在一起,然後把泰德的襪子也纏在一起。他走到 乘客座位一邊,死麻雀在他腳下像報紙一樣沙沙做響。他打開托羅納多車的油 箱口,擰開蓋子,把襪子放進油箱。他把它拎出來時,襪子已浸透汽油。他又 掉了個頭,把乾燥的一頭放進油箱,濕的一端搭在濺滿鳥屎的車身上。然後他 轉向跟在他身後的泰德。龐波在制服襯衫口袋摸摸,掏出一盒火柴,這種火柴 是隨香煙一起贈送的,他不知道他怎麼會有盒火柴的,但火柴盒封面有一個集 郵廣告。
  郵票上畫的是一隻鳥。
  「當卡車開動時,電著襪子,」龐波說,「一秒鐘也別提前,明白嗎?」
  「明白。」
  「它會爆炸的。房子會點著的,然後是後面的汽油箱。當消防隊趕到時, 看上去就像你的朋友失去了控制,撞到房上爆炸了。至少我希望這樣。」
  「好吧。」
  龐波走回汽車邊。
  「你們在幹什麼?」麗茲不安地喊道,「孩子們要著涼了!」
  「馬上就好!」泰德回答道。
  龐波探身到托羅納多車難聞的車裡,拉緊緊急制動閘。「等到它開動。」 他沖身後喊道。
  「好。」
  龐波用腳踩住踏板,把變速桿換到空擋。
  托羅納多車立即開動了。
  在那麼一瞬間他以為泰德沒點火......突然,車後一片火光。
  托羅納多車慢慢滑向最後的十五英尺車道,在瀝青路上顛動著,滑向後面 的走廊,撞到房子的一側,停了下來。龐波在火光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保險槓上 標語的字:高貴的狗雜種。
  「再不是了。」他低聲說。
  「你說什麼?」
  「沒什麼。回去吧。車要爆炸了。」
  他們撤了不到十步,托羅納多車就變成了一團火球。火焰竄上破損的東牆, 書房牆上的洞變成了一個瞪著的黑眼睛。
  「快點,」龐波說,「快進我的巡邏車。現在我們已達到目的了,我們必 須報警,不必要讓這裡的人都為此遭到火災。」
  但泰德多停留了一會兒,龐波陪著他。房子是干木構成的,很快就被火點 著了。火焰從泰德書房的洞口燒進去,火眼造成的氣流把紙張又吹了起來,上 下起伏。在火光中,龐波能看到紙上寫滿了。紙捲了起來,被火點著了,燒焦 變黑,像黑色的鳥一樣飛上高空。
  龐波認為,一旦她們到了氣流之上,正常的清風會把它們吹走,一直吹到 地球的末端。
  好,他想,低著頭,開始向車道那頭的麗茲和孩子悶走去。
  身後,泰德.波蒙特慢慢舉起雙手,摀住自己的臉。
  他就這麼在那裡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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