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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
發表於 2009-7-17 1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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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排難解紛
眼前之人,正是楊過。十六年來,他苦候與小龍女重會之約,漫
游四方,行俠仗義,因一直和神雕為侶,闖下了個“神雕俠”的名頭
。他自思少年風流孽緣太多,累得公孫綠萼為己喪命,程英和陸無雙
一生傷心,因此經常戴著黃藥師所制的那張人皮面具,不以真面目示
人。這晚與西山一窟鬼約斗倒馬坪,對方過期不至,便一路尋來。
西山一窟鬼在群獸圍攻之下,人人性命在呼吸之間,陡然間聽到
楊過說話,又多了一個強敵,均想:“罷了,罷了,連最后一絲逃生
之望,也已斷絕。”只聽楊過朗聲又道:“這几位是萬獸山庄的史氏
昆仲么?各位住手,聽我一言。”
史伯威道:“我們正是姓史。閣下是誰?”隨即道:“恕我心拙
,閣下想必是神雕俠了?”
楊過道:“不敢,正是在下。快喝住這些虎狼獅豹罷,再遲得片
刻,假鬼只怕要變真鬼。”史伯威道:“待假鬼人人成了真鬼,再與
閣下敘話。”楊過皺眉道:“西山一窟鬼和在下有約在先,你叫惡獸
將他們咬死了,我跟誰說話去?”
史伯威聽他語言漸漸無禮,嘿嘿一聲冷笑,反而急驅群獸加緊上
前攻擊。楊過喝道:“你既知我是神雕俠,怎地對我的說話不加理睬
?”史伯威笑道:“神雕俠便怎樣?你有本事,便自行把我的野獸喝
住罷!”
楊過說道:“雕兄,好!咱們下去!”左手袖子一揮,一人一雕
,從樹干上翩然而下。
群獸不待人雕落地,已吼叫著紛紛扑上。神雕雙翅展開,左擊右
拂,撥出一股猛烈無比的勁風,豺狼等身軀較小的惡獸被疾風一卷,
站不住腳,踉踉蹌蹌的跌開。一獅一虎怒吼扑上,神雕橫翅掃出,直
有千斤巨力,一獅一虎同時被它掃了個筋斗。它左翅跟著拍出,正中
一頭金錢豹子的腦門,那金錢豹軟癱在地,動彈不得。群獸見它如此
威猛,誰也不敢上前,都是遠遠蹲著,鳴鳴低吼。
史伯威大怒,縱身向楊過扑去,手成虎爪之形,抓向他的胸口。
楊過右肩微晃,袖子從上而下,噗的一聲,擊在他雙腕之上。史伯威
但感手腕劇痛,有如刀割,禁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史叔剛緩步上前,伸掌平平推出。楊過叫道:“好功夫!”左掌
伸出相抵,微微一笑,使上了三成掌力。他十余年來在海濤之中練功
,掌力倘若用足了,別說血肉之軀,縱然大樹厚牆,也是一掌而推。
史叔剛曾得異人傳功,內力卻亦不同凡俗,身子一晃,竟不后退。楊
過道:“小心了!”掌力催動,又加上了兩成勁道。史叔剛眼前一黑
,知道性命不保,忽聽得楊過說道:“啊,你身上有病!”身前一股
排山倒海而至的巨力霎時間消于無形無蹤。史叔剛死里逃生,呆呆的
說不出話來。
伯威、仲猛、季強、孟捷史氏四兄弟見他怔怔的站立不動,只道
他已受了重傷,急怒之下,一齊扑向楊過。但見他身子微矬,正好一
頭猛虎從側面躥上,楊過伸手抓住猛虎頭頸,將這畜生當作了一件活
兵刃,擋開史仲猛的銀管的史季強的銅杵,讓四只虎爪抓向史伯威和
史孟捷的頭臉胸口。楊過十余年前使那玄鐵重劍之時,兵刃已有七十
余斤,這頭猛虎軀干雖巨,也不過是一百數十斤重,他提在手中,渾
若無物。猛虎頭頸被抓,驚怒交集,那里還認得出主人,張牙舞爪,
向史氏兄弟又抓又咬。伯威、孟捷兩人平時雖與猛獸為伍,這時卻也
鬧了個手忙腳亂。
郭襄在旁邊拍手笑道:“神雕俠,好功夫,史家兄弟服了罷?”
楊過向她瞧一眼,心道:“這個小姑娘是甚么路道?她既與花豹為友
,為何卻又出言嘲笑史氏兄弟?”
史叔剛吐納兩下,氣息順暢,知道未受內傷,神雕俠手下留情,
饒了自己的性命,心道:“若憑真實功夫,咱五兄弟齊上也不是他的
對手。”眼見二哥和四弟兀自挺著兵刃,伺機向楊過進擊,忙叫道:
“二哥、四弟,趕快住手,咱們可不能不知好歹。”
管見子史仲猛一聽,立即撤回遞出去的銀管。那大力神史季強卻
是個莽撞之徒,心道:“甚么叫作不知好歹?先吃我一杵再說。”雙
手執杵,呼的一聲,往楊過頭頂壓擊下去,這一招他叫作“巨象開山
”,學的是巨象用長鼻擊物的姿勢。他那銅杵鑄成象鼻之形,前細后
粗,微微彎曲,陽剛之中也帶陰柔之力,這一擊下來,勢道威猛之極
。
楊過更不閃避,擲開猛虎,左掌翻處,已將象鼻杵前端抓住,笑
道:“咱們較量較量,是誰力大?”史季強用力下壓,但象鼻杵停在
楊過頭頂,竟分毫也壓不下去。史叔剛叫道:“四弟不得無禮!”史
季強向里硬奪,待要收回銅杵,但杵端被楊過抓住了,竟如被生鐵鑄
住了一般。史季強連運三次勁,始終奪不回來。楊過發覺他回奪之力
大得異常,心想:“我不顯神功,這個一身蠻力的莽夫終是不服。”
突然左手往上急拗。這一拗之力集于銅杵中部,運勁既巧且猛,按理
史季強非脫手不可,那知他仍是牢牢抓住,只是那條和象鼻般粗大的
銅板杵卻彎成了曲尺之形。楊過喝道:“好!”轉勁向下拗落,銅杵
從另一邊彎將下來,“啪”的一聲,斷成兩截。史季強被震得雙手虎
口都破裂寸許,鮮血長流。但這大漢竟有一股狠勁,仍是死命抓住杵
柄不放。
楊過哈哈一笑,順手揮出,半截銅杵筆直插下,沒入雪地之中,
霎時不見了影蹤。地下積雪不到一尺,那斷杵卻有三尺來長,反給他
一插滅跡,神功實是驚人。他游目四顧,見史叔剛、史孟捷等正在喝
止虎豹,只是群獸野性發作,又見了人血,實不易立時喝止。
楊過向郭襄打了個手勢,叫她用手指塞住雙耳。郭襄不明其意,
但依言按耳,只見他縱口長呼,龍吟般的嘯聲直上天際。郭襄雖已塞
外住了耳朵,仍然震得她心旌搖蕩,如痴如醉,腳步站立不穩。幸好
她自幼便修習父親所授的玄門正宗內功,因此武功雖然尚淺,內功的
根基卻扎得甚為堅實,遠勝于一般武林中的好手,聽了楊過這么一嘯
,總算沒有摔倒。
嘯聲悠悠不絕,只聽得人人變色,獸群紛紛摔倒,接著西山十鬼
、史氏兄弟先后跌倒,只有十余頭大象、史叔剛和郭襄兩人勉強直立
。那神雕昂首環顧,甚有傲色。楊過心想這病夫內力不淺,我若再催
嘯聲,硬生生將他摔倒,只怕他要受劇烈內傷,當下長袖一揮,住口
停嘯。過了片刻,眾人和群獸才慢慢站起。豺狼等小獸竟有被他嘯聲
震暈不醒的,雪地中遍地都是群獸嚇出來的屎尿。群獸不等史氏兄弟
呼喝,紛紛夾著尾巴逃入了樹林深處,連回頭瞧一眼也都不敢。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生平那里見過這等威勢?呆呆站著,竟不
知說甚么好。
楊過道:“史氏昆仲請恕無禮,只因在下和西山一窟鬼有約,故
特阻住雙方動手。待在下這回事了結之后,你們再分高下,在下誰也
不幫,袖手觀斗。”轉頭向煞神鬼道:“怎么樣?你們要一個個的跟
我車輪戰呢,還是十個兒一齊上?”
煞神鬼給他嘯聲震蕩之下,雖然翻身站起,但心魂未定,一時答
不出話來。長須鬼一揖至地,恭恭敬敬的道:“神雕大俠,你老人家
的武功跟我們天差地遠,西山一窟鬼如何敢跟你動手?我們性命都是
你老人家救的,你此后有何差遣,我們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無
不遵從。你要叫我們兄弟退出山西,我們立時便走,決不敢有片刻停
留。”
楊過見了他的神情,心中早在懷疑,這時聽了他說話,問道:“
尊駕可是姓樊,大號叫作一翁么?”
這長須鬼正是絕情谷中公孫止的首徒樊一翁,他自蒙楊過饒了性
命,僻地隱居,數年后重入江湖,仗著一身卓絕的武功,成為西山一
窟鬼之首。他和楊過相見之時,楊過尚未斷臂,這時戴上了人皮面具
,自更認他不出,當即躬身答道:“小人正是樊一翁,聽從大俠吩咐
。”
楊過微微一笑,舉手道:“不敢!各位既愿聽從在下之言,那也
不用退出山西境界。煞神鬼老兄,你放你那四個妾侍回家去罷!”煞
神鬼道:“是!”頓了一頓,說道:“四個賤人倘若不肯走,小人用
大棍子轟她們出去。”
楊過一怔,想起當日煞神鬼五個妻妾跪地為他求情的神色,倒似
對他真有情義,倘若她們情愿跟他,而他反而硬轟四妾出門,只怕反
而傷了她們之心,于是笑道:“她也不用。她們倘若愿走,你不得強
留,如果愿意跟你,唉,那有甚么法子?你說還要娶四個妾侍,這話
當真?”煞神鬼道:“小人不要臉,家里大老婆小老婆打打鬧鬧,累
得神雕大俠費心,又險些害了各位兄弟姊妹的性命,如何再敢胡作非
為?小人便有這膽子,我大哥也決不容許。”眾人一聽,都笑了起來
。
楊過道:“好啦,我的事已經了結,你們雙方動手便是。”說著
和神雕退在一旁,負手在后,只待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再斗。
樊一翁叉手上前,向史伯威道:“西山一窟鬼擅闖寶庄,落得個
個遍體鱗傷,今日暫且別過,但不知寶庄要在山西安業呢?還是回涼
州去?我們好上門拜訪啊。”
史伯威聽他言語之中,意思是要登門尋仇,昂然道:“我們兄弟
在涼州恭候大駕。倘若我三弟竟然……竟然因此不治,這深仇大恨豈
能罷休?不用各位駕臨涼州,我們四兄弟自會上門。”
樊一翁一怔,說道:“史三哥本就有病,這事跟我們有何干系,
倒要請教。”史伯威怒氣上沖,滿臉通紅,喝道:“我三弟……”史
叔剛一聲長嘆,說道:“大哥,這事不用再提了。西山一窟鬼也是無
心之失,小弟命該如此,不必多結無謂的冤家。”
史伯威強忍怒氣,道:“好!”向樊一翁一抱拳,道:“青山不
改,綠水長流,咱們后會有期。”轉頭向楊過道:“神雕大俠,我兄
弟再練三十年武功,也不是你的對手,只好服輸,這是輸得口服心服
。此后也不敢再見你面,你到那里,我們先行退避便是。”楊過笑道
:“史大哥言重了。”
樊一翁聽他言語中有許多不解之處,忙道:“史大哥請留步。史
三哥說我們是無心之失,除了我們十兄弟擅闖寶庄之外,是否此外尚
有冒犯之處?倘若真是我們的不是,西山一窟鬼殺頭尚且不懼,何懼
向賢昆仲磕頭賠禮?”
史伯威適才見他們在群獸攻擊之下,互擲皮帽,個個確是不怕死
的硬漢,倒也是非分明,淒然道:“你們驚走了九尾靈狐,使我三弟
的內傷無法醫治,縱然磕一千個頭,一萬個頭,又有何用?”樊一翁
吃了一驚,想起史氏兄弟率領群獸大舉追逐那只小狐狸,想不到這只
小畜生竟有這等重大干系?
煞神鬼道:“這只小狐狸有甚么用?嗯,既與史三哥貴體有關,
大伙兒合力追捕它便是,諒那小小的狐狸,何足道哉?”史季強大聲
道:“甚么何足道哉?你只要捉得住這只九尾靈狐,我史老四給你磕
一百個響頭,啊哈!便是一千個響頭,我也心甘情愿。”說到這里,
語音竟有些鳴咽。
樊一翁心想:“史氏兄弟善于馴獸,當今之世,再無勝得過他們
的了。他們既說得如此艱難,旁人還有甚么指望?”想到這里,不自
禁向楊過瞧了一眼。
郭襄忍不住插口道:“你們說來說去,怎地不求求神雕俠?”管
見子史仲猛心中一動,尋思:“這位神雕俠武功深不可測,說不定他
有法子。”當下道說道:“小姑娘你知道甚么?除非是大羅金仙下凡
,否則還有誰能捕得那頭九尾靈狐?”楊過微微一笑,明知他是出言
相激,卻不接口。郭襄道:“這九尾靈狐到底有甚么希奇,請史二叔
說來聽聽。”
史仲猛嘆了口氣,道:“前年歲尾,我三弟在涼州打抱不平,和
人動手,對方突然使用詭計,我三弟一個不慎,身受重傷……”
郭襄奇道:“這位史三叔武功好得很啊,是誰這等厲害?竟能傷
得了他?”史叔剛道:“姑娘謬贊。在下這點點微末本領,實如螢火
之光。姑娘這般說,豈不讓神雕大俠笑掉牙齒?”郭襄向楊過一瞥,
說道:“他!他自然不同。我說是旁人啊。”
史仲猛道:“打傷我三弟的,是個蒙古王子,名叫霍都,聽說是
蒙古第一護國大法師金輪法王的弟子。”楊過微微頷首,心道:“原
來是他,怪不得有此功夫。”
郭襄向楊過道:“神雕俠,請你去把這蒙古王子痛打一頓,為史
三叔報了這仇罷!”史仲猛道:“這個卻不敢勞動神雕俠的大駕,只
須我三弟內傷痊愈,再去尋他,正大光明的打上一架,卻也未必再輸
。只是我兄弟所練的內功另成一派,受了這內傷之后歷久不愈,須飲
九尾靈狐之血方能治得。”
郭襄和西山一窟鬼齊聲道:“啊,原來如此。”
史仲猛道:“那九尾靈狐是百獸中極罕見、極靈異之物,我五兄
弟足足尋了一年有余,才在晉南發現了靈狐的蹤跡。這頭靈狐藏身之
處也真奇怪,是在此西北三十余里的一個大泥沼中……”煞神鬼奇道
:“大泥沼?是黑龍潭?”史仲猛道:“正是。各位久在晉南,自然
知道,這黑龍潭方圓數里之內全是污泥,人獸無法容身。我們費了好
大力氣,才將它引到這樹林之中。”煞神鬼恍然大悟,道:“啊!怪
不得賢昆仲不許我們進入林中。”
史仲猛道:“是啊。想我們姓史的到晉南來是客,便再無禮,也
不能霸占晉南之地,此事當直是迫不得已。那九尾靈狐奔跑迅捷無倫
,各位適才都是親眼看見的。我們率領獸群,在林中圍得密不透風,
眼見靈狐便可成擒,不意各位在林中放起火來。野獸受驚亂竄,給靈
狐逸了出去。說來慚愧,我們雖盡全力,終于追不得。那靈狐這一逃
回巢穴,再要誘出來可就千難萬難了。我三弟的內傷日重一日,勢難
拖延,我兄弟憂心如焚,以致行事莽撞,言語中缺了禮數,還請各位
擔代則個。”說著抱拳唱喏,眼光則望著楊過。
樊一翁道:“此事須讓我們西山一窟鬼告罪才是。但不知賢昆仲
先前如何誘那靈狐出來?此時何以不能重施故法?”史仲猛道:“狐
性多疑,極難令它上當,這靈狐尤其狡獪無比。我們用了一千多只雄
雞,每隔數丈烤熏一只,將烤雞的香味送入黑龍潭中,再讓它今日吃
一只,明日吃一只,一直食了兩個月有余,防備之心漸減,這才慢慢
引到這森林之中。這一回它受了大驚嚇,便是再隔十年,也不會再上
當了。”樊一翁點頭道:“確是如此。但若我們直入黑龍潭捕捉,那
又如何?”
史仲猛道:“這黑龍潭數里內全是十余丈深的污泥,輕功再高,
也是難以立足,不論船只、皮筏還是木排,都是不能駛入。那九尾靈
狐身小體輕,腳掌既厚,奔跑又速,因此能在污泥上面滑過。”
郭襄突然想起自己家中豢養的雙雕,她姊妹三人常自騎雕凌空為
戲,這神雕的軀體比之她家的雙雕刻大逾一倍,只怕兩個人也載得起
,于是說道:“神雕俠,只要你肯賜予援手,便有法子。”楊過微笑
道:“史氏昆仲是降獅伏虎的大行家,他們尚且束手,區區縱愿盡力
,復有何用?”
史仲猛聽他的口氣,竟是肯出手相助,這是他兄弟生死的關頭,
再也顧不得旁的,雙膝一曲,便在雪地中跪下,向著楊過拜了下去,
說道:“神雕大俠,舍弟命在旦夕,還望大俠垂憐。”史伯威、史季
強、史孟捷三人也都跪了下去。
楊過急忙扶起,連稱:“不敢。”閃電般的眼光在郭襄臉上一轉
,說道:“你說我有法子,倒要聽聽小妹妹的高見。”郭襄道:“你
騎在大雕身上,不就能飛入黑龍潭了?”
楊過哈哈大笑,道:“我這位雕兄和尋常飛禽不同,它身子太重
,不會飛的。它的鐵翅一掃能斃虎豹,卻是不能飛翔。”轉頭向史氏
兄弟說道:“說不得,小弟姑且去出力一試,若不不成,諸位莫怪。
”
史氏兄弟大喜,心想這位大俠名滿天下,自是一諾千金,倘若他
亦無法,那也是命該如此了。史伯威又拜了几拜,道:“如此便請大
俠和西山諸位大哥同到敝處休憩,從長計議。”
樊一翁道:“這禍端因我兄弟而起,自當聽由差遣。”史伯威道
:“不敢。大伙兒不打不成相識,各位若不嫌棄,便請交了我兄弟這
几個朋友。”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適才過招動手,均知對方了得,
雙方本無仇怨,只不過一時言語失和,當下各自客氣了几句,相互結
納起來。
楊過卻道:“兄弟這便上黑龍潭去一趟,不論在與不成,再來寶
庄拜候。”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聽他沒叫旁人同去,素聞他行事獨
來獨往,雖有出力之心,卻是不敢自荐。楊過向眾人一抱拳,轉身向
北便行。
郭襄心想:“我此來是要見神雕俠,現下已經見到了。他雖容貌
丑陋,但武功驚人,扶危濟困,急人之急,果然當得起‘大俠’兩字
,我此行可算不虛。”但想他不知如何去捕捉九尾靈狐,好奇心油然
而生,不知不覺的緩步跟在楊過后面。
大頭鬼待要叫她,轉念一想:“她一意要見神雕俠,必是有何言
語要跟他說。”史氏兄弟不知郭襄的來歷,更是不便多說甚么。
郭襄隨在楊過之后,相隔數丈,一心要瞧他如何去捉靈狐,只見
楊過漸行漸快,神雕和他并肩而行,邁開大步,竟是疾如奔馬。頃刻
之間,郭襄已落在楊過之后十來丈,遙遙望見他大袖飄飄,似在雪地
中徐行緩步,可是和他相距卻越來越遠。郭襄展開家傳輕功,出力追
趕,但不到一盞茶時分,楊過和神雕的背影已縮成兩個黑點。郭襄焦
急起來,叫道:“喂,你等我一等啊!”就這么內息一岔,腳下踉蹌
,一交摔在雪地之中。她又羞又急,不禁哭了起來。
忽聽得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為甚么哭?是誰欺負你了
?”郭襄抬頭看時,竟是楊過,不知他如何能這般迅速的回來。她既
驚且喜,立時又覺得不好意思,低下頭來,掏手帕拭擦眼淚。那知適
才奔得急了,手帕竟是掉了。
楊過從袖中取出一塊手帕,拈在拇指和食指之間,笑道:“你是
找這個么?”郭襄一看,正是自己那塊角上繡著一朵小花的手帕,突
然說道:“是了,便是你欺侮我啊。”楊過奇道:“我怎地欺侮你了
?”郭襄道:“你搶了我的手帕去,不是欺侮我么?”楊過笑道:“
你自己掉在地上,我好心給你拾了起來,怎能說是搶你?”郭襄笑道
:“我跟在你后面,我的手帕便是掉了,你又怎能拾到?明明是你搶
我的。”其實郭襄跟隨身后,楊過早就知曉,故意加快腳步,試試她
的輕功,覺得這個小姑娘年紀雖幼,武功卻出自名家所授,一發覺她
在雪地摔倒,年怕她跌傷,急忙趕回,見她身后數丈之處掉了一塊手
帕,當即給她拾起,只是他行動奇速,倏去倏回,雖然在前卻能拾到
她的手帕。
楊過微笑道:“你姓甚么?叫甚么名字?尊師是誰?為甚么跟著
我?”郭襄道:“你尊姓大名?你先跟我說,我才跟你說。”楊過這
十余年來連真面目也不肯示人,自是不愿意對一個陌生姑娘說出自己
的姓名,道:“你這姑娘好生奇怪,既不肯說,那也罷了。手帕奉還
。”說著輕輕一揚,手帕四角展開,平鋪空中,穩穩的飛到郭襄身前
。郭襄大感有趣,伸手接住,說道:“神雕俠,這是甚么功夫?你教
給我好不好?”
楊過見她一派天真爛漫,對自己猙獰可怖之極的面目竟是毫無懼
意,心想:“我且嚇她一嚇。”突然厲聲道:“你好大膽,為甚么不
怕我?我要害你了。”說著走上一步,舉手欲擊,郭襄一驚,但隨即
格的一笑,道:“我才不怕呢。你如真的要害我,還會先說出來么?
神雕大俠義薄云天,豈能害我一個小小女子?”
縱是恬淡清高之人、山林隱逸之士,聽到有人真誠贊揚,也決無
不喜之理,楊過雖然不貪受旁人諂諛,但聽郭襄說得懇摯,確是衷心
欽佩自己,不禁微笑道:“你素不識我,怎知我不會害你?”郭襄道
:“我雖不識你,昨晚在風陵渡卻聽到許多人說你的事跡。我心中說
:‘這樣一位英雄人物,定要見見。’因此便跟著大頭鬼來見你了。
”
楊過搖頭道:“我算是甚么英雄?你見了之后,定然覺得見面不
如聞名。”郭襄忙道:“不,不!你若不算英雄,有誰還能算是英雄
?”她這話一出口,隨即覺得這話大有語病,可把自己父親也說得不
如他了,又道:“當然,除了你之外,世上也還有几位大英雄大豪杰
,但你也是其中之一。”
楊過心想:“你這樣一個十几歲的小娃兒,能知道几個當世的人
物?”微笑道:“你說那几位是大英雄大豪杰?”郭襄聽他言語中似
有輕視自己之意,說道:“我說出來,倘若說得對,你便帶我去捉那
九尾靈狐好不好?”楊過道:“好,你倒說几位聽聽。”
郭襄道:“我說啦。有一位英雄,鎮守襄陽,奮不顧身,力抗蒙
古,保境安民。這算不算大英雄?”楊過大拇指一翹,道:“對!郭
靖郭大俠,算得上是大英雄。”郭襄道:“還有一位女英雄,輔佐夫
君,抗敵守城,智計無雙,料事如神。這算不算是大英雄?”楊過道
:“你說的是郭夫人黃幫主?嗯,也可算是一位大英雄。”郭襄道:
“還有一位老英雄,五行奇朮,鬼神莫測,彈指神通,罕有其匹。這
算不算不大英雄?”楊過道:“這是桃花島黃藥師,那是武林前輩,
我素來敬仰的。”
郭襄說了三人,見他都欣然認可,心下甚是得意,說道:“又有
一位,率領丐幫,鋤奸殺敵,為國為民,辛苦勞碌,他算不算是大英
雄?”楊過道:“你說的是魯有腳魯幫主?此人武功并不怎么,也說
不上有甚么大作為,但瞧在‘鋤奸殺敵,為國為民’八個字上,算他
是一號人物。”郭襄心想:“你自己這樣了不起,眼界自是極高,我
再說下去,只怕你要說不對了。何況,除了爸爸、媽媽、外公、魯老
伯。我也想不出還有誰了。”
楊過見她臉現躊躇之色,心想:“郭伯伯、郭夫人、黃島主、魯
幫主這四人都是名揚天下的豪杰,這小姑娘說得出他們名頭,原也不
足為奇。”于是說道:“你只要再說一個,說得對,我便帶你同去黑
龍潭捕捉九尾靈狐。”
郭襄待要說姊夫耶律齊,覺得他武功雖高,終還夠不上“大英雄
”三字,要說武敦儒、武修文二位師兄罷,那更加談不上,正自為難
,突然靈機一動,說道:“好,又有一位,:解困濟急,鋤強扶弱,
眾口稱揚,神雕大俠!這位倘若不算是大英雄,那你便是撒賴。”楊
過笑道:“小姑娘說話有趣得緊。”郭襄道:“那你便帶我到黑龍潭
么?”楊過笑道:“你既說我是大英雄,大英雄豈能失信于小姑娘?
咱們走罷。”
郭襄很是高興,伸出右手便牽住了他的左手。她自幼和襄陽城中
的豪杰為伴,眾人都當她是小侄女看待,互相脫略形跡,絕無男女之
嫌,這時她心中一喜,竟也沒將楊過當作外人。
楊過左手被她握住,但覺她的小手柔軟嬌嫩,不禁微微發窘,若
要掙脫,似乎顯得無禮,側目向她望了一眼,見她跳跳蹦蹦,滿臉喜
容,實無半分他念,于是微微一笑,手指北方,說道:“黑龍潭便在
那邊,過去已不在遠。”借著這么一指,將手從郭襄手掌中抽出來了
。楊過少年時風流倜儻,言笑無忌,但自小龍女離去之后,他郁郁寡
歡,深自收斂,十余年來行走江湖,遇到年輕女子,他竟比道學先生
還更守禮自持,雖見郭襄純潔無邪,但十多年來拘謹慣了,連她的手
掌也不敢多碰一下。
郭襄絲毫不覺,和他并肩而行,走了几步,見神雕形貌雖丑,軀
體卻極雄偉,伸手拍了拍它的背脊。她從小便和一對白雕玩慣了,常
自拍打為戲,那知這神雕翅膀微展,“啊”的一下,將她手臂推開。
郭襄吃了一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楊過笑道:“雕兄勿惱!何必和人家小姑娘一般見識?”郭襄伸
了伸舌頭,走到楊過右側,不敢再和神雕靠近。她那里知道,她家中
的雙雕乃是家畜,這神雕于楊過卻是半師半友,以年歲而論更屬前輩
,身份大不相同。
兩人一雕向著黑龍潭而去。那所極易辨認,方圓七八里內草木不
生。黑龍潭本是一座大湖,后因水源干枯,逐年淤塞,成為一片污泥
堆積的大沼澤。只一頓飯功夫,楊過和郭襄已來到潭邊。縱目眺望,
眼前一片死氣沉沉,只潭心堆著不少枯柴茅草,展延甚廣,那九尾靈
狐的藏身所在,想必在其中。
楊過折下一根樹枝擲入潭中。樹枝初時橫在積雪之上,過不多時
便漸漸陷落,下沉之勢雖甚緩慢,卻絕不停留,眼見兩旁積雪掩上,
樹枝終于沒得全無蹤跡。郭襄不禁駭然:“樹枝分量甚輕,尚自如此
,這淤泥上怎能立足?”怔怔望著楊過,不知他有何妙策。
楊過折了兩根樹干,每根長約七尺,拉去小枝,縛在腳底,道:
“我且試試,不知成與不成?”身子向前一挺,飛也似的在積雪上滑
了開去。但見他東滑西閃,左轉右折,實無瞬息之間停留,在潭泥上
轉了好几個圈子,回到原地。
郭襄笑道:“好本事,好功夫!”楊過見她眼光中充滿艷羨之意
,知她極盼隨已入潭捉狐,但自量又無這等輕身本領,笑道:“我答
應過要帶你到黑龍潭捕捉九尾靈狐,你有沒膽子?”郭襄輕輕嘆了口
氣,說道:“我沒你這般本領,縱有膽子,也是枉然。”楊過微笑不
語,又折下了兩根五尺來長的樹干,遞給郭襄,說道:“縛在自己腳
底下罷!”
郭襄又驚又喜,將樹枝牢牢縛在腳底。楊過道:“你身子前傾,
腳下不可絲毫使力。”伸左手握住了她右手,輕喝:“別怕!”一握
一拉,郭襄身不由主的跟他滑入了潭中。初時心中驚慌,但滑出數丈
后,只覺身子輕飄飄的有如御風而行,腳下全不著力,連叫:“當真
好玩!”
兩人滑了一陣,楊過忽然奇道:“咦!”郭襄道:“怎么?”她
微一凝神,足下稍重,左腳一沉,污泥沒上了足背,她驚叫一聲:“
啊喲!”楊過一提將她拉起,說道:“記著,時刻移動,不得有瞬息
之間在原地停留。”郭襄道:“是了!你瞧見了甚么?是九尾靈狐嗎
?”楊過道:“不是!那潭中好似有人居住。”郭襄大奇:“這地方
怎住得人?”楊過道:“我也是不懂了。但這些柴草布置有異,并非
天然之物。”
這時兩人離那些枯柴茅草更加近了,郭襄仔細瞧去,說道:“不
錯,乙木在東,丙火在南,戊土居中,北方卻不是癸水,而是庚金之
象。”
她自幼聽母親談論陰陽五行之變,也學了兩三成。她與姊姊郭芙
性格頗有差異,雖然豪爽,卻不魯莽,可比姊姊聰明得多。黃蓉常說
:“你外公倘若見了你,定是喜歡到了心坎兒中去。”黃藥師頗務醫
卜星相、琴棋書畫以及兵法縱橫諸般雜學,郭襄小小年紀,竟隱然有
外祖之風,只是分心旁騖,武功進境便慢,同時異想天開,我行我素
,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令郭靖、黃蓉頭痛之極,她在家有個外號,叫
作“小東邪”。比如這次金釵換酒饗客,跟隨一個素不相識的大頭鬼
去瞧神雕俠,又跟一個素不相識的神雕俠去捕捉靈狐,其大膽任性之
處,與當年的黃蓉、郭芙均自不同。
楊過聽她道出柴草布置的方位,頗感詫異,問道:“你怎知道?
是誰教你的?”郭襄笑道:“我是在書上瞧來的,也不知道說得對不
對。但我瞧這潭中的布置也平平無奇,不見得是甚么了不起的高人。
”
楊過點頭道:“嘿,但那人在污泥中居住,竟不陷沒,這可奇了
。”于是朗聲說道:“黑龍潭中的朋友,有客人來啦。”過了一會,
潭中寂靜無聲。楊過再叫一遍,仍然無人應答。楊過道:“看來雖然
有人堆柴布陣,卻不住在此地,咱們過去瞧瞧。”向前滑出二十余丈
,到了堆積柴草之處。
郭襄忽覺腳下一實,似是踏到了硬地。楊過更早已察覺,笑道:
“說來平平無奇,原來潭中有個小島。”一句話剛說完,突然眼前白
影閃動,茅草中鑽出兩只小狐,卻是一對九尾靈狐,一向東北,一向
西南,疾奔而遠。
楊過叫道:“你站在這里別動!”腰間一挺,對著奔向東北的那
頭靈狐追了下去。這時他不用照顧郭襄,在雪泥之上展開輕功滑動,
當真是疾如飛鳥。可是那靈狐奔得也真迅捷,一溜煙般折了回來,掠
過郭襄的身前。突然風聲微響,楊過急閃而至,衣袖揮出,堪堪要卷
到靈狐,那靈狐猛 ,在空中翻了個筋斗,這么一來,楊過的衣袖便
差了尺許,沒有卷到。郭襄連叫:“可惜!”
但見一人一狐在茫茫白雪上猶如風馳電掣般追逐,只把郭襄看得
驚喜交集,不住口的叫嚷為楊過助威:“神雕俠,再快一點兒!小靈
狐,你終于逃不了,不如投降了罷!”另一頭靈狐東一鑽,西一縱,
時時奔近楊過身邊。楊過知它故意來擾亂自己心神,只作不見,始終
追逐第一頭靈狐,要叫它跑得筋疲力竭。那知這靈狐身子雖小,力道
卻長,自知今日面臨大難,奮力狂奔,全無衰竭之象。
楊過奔得興發,腳下越來越快,見另一頭靈狐為救同侶又奔過來
打岔,笑罵:“小畜生,難道我便奈何你不得?”俯身抓起一團白雪
,隨手一捏,已然堅如石塊,呼的一聲擲出,正中那靈狐腦袋,當即
翻身栽倒。楊過不欲傷它性命,是以出手甚輕,那靈狐在地下打了個
滾,復又站定,奔入島上的茅草叢中,再也不敢出來了。
楊過若是如法炮制,立時便可將那頭亡命而奔的靈狐擊倒擒住,
但他存心和它賽一賽腳力,說道:“小狐狸,我若用雪團打你,你死
了也不心服。大丈夫光明正大,我若果追你不上,那便饒你性命。”
一口氣提到胸間,身子抽前,凌空飛扑,借著滑溜之勢,竟已趕到靈
狐之前,回身返手來撈。小靈狐大驚,向右飛竄。楊過早已有備,衣
袖揮處,將靈狐卷入袖中,左手拿住它頭頸提了起來,得意之下,不
禁哈哈大笑。
但笑聲忽然中歇,只見那靈狐直挺挺的一動也不動,竟已死了。
楊過心想:“糟糕,我袖子一卷之力使得太大,這小東西原來如此脆
弱,但不知死狐狸的血是否能夠治得史老三的內傷?”他提著死狐,
滑到郭襄身邊,說道:“這只狐狸死了,只怕不中用,咱們再抓那頭
活的。”說著將死狐往地下一擲,他生怕狐狸裝死,雖將它擲出,衣
袖后甩,只待它一動,立時將之卷回,但那靈狐一動也不動,顯是死
得透了。
郭襄道:“這小狐狸生得倒也可愛,想是奔得累死了的。”提起
一根枯柴,說道:“我去趕那頭小狐出來,你在這里候著。”說著走
前數步,將枯柴往草叢中打了下去。
一下打落,待要提起打第二下,說也奇怪,竟然提不起來,似乎
被草叢中甚么野獸咬住了,郭襄“咦”的一聲驚叫,用力一奪,柴枝
反而脫手落入了草叢。
跟著瑟的一響,草叢中鑽出一個人來,一頭白發,衣衫襤褸,卻
是個年老婆婆,惡狠狠的望著郭襄,舉起柴枝,作勢欲打。郭襄大驚
,忙向后躍,退到楊過身旁。
便在此時,地下那頭死狐狸翻身躍起,竄入了那老婦的懷抱之中
,一對小眼骨溜溜望著楊過,原來它竟是裝死。
楊過見此情景,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今日輸給了一只
小畜生,看來這對小狐還是這老婆婆養的。這人不知是誰,江湖上可
沒聽人說起有這么一號人物。若是要那小狐,只怕尚有周折。”于是
垂手唱喏,說道:“晚輩冒昧進謁,請前輩恕罪。”
那老婦瞧了瞧兩人腳下的樹枝,臉上微有驚異之色,但這驚奇的
神情一現即逝,揮手說道:“老婦人隱居僻地,不見外客,你們去罷
!”話聲陰惻惻的又尖又細,眉梢眼角之間隱隱有股戾氣。
楊過見這老婦容顏令人生怖,但眉目清秀,年輕時顯是個美人,
實在想不起這是何人,當下又施一禮,說道:“在下有一位朋友受了
內傷,須九尾靈狐之血方能醫治,伏望老前輩開恩賜予,救人一命,
在下和敝友同感大德。”
那老婦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嘿嘿!”良久不絕,但笑聲中
卻充滿了淒慘狠毒之意,笑了一陣,這才說道:“受了內傷,須救他
性命。好啊,為甚么我的孩兒受了內傷,旁人卻死也不肯救他性命?
”楊過悚然而驚,說道:“不知前輩的令郎受了甚么內傷?這時施救
,還來得及么?”那老婦又是哈哈大笑,說道:“還來得及么?還來
得及么?他死了几十年啦,尸骨都已化作了塵土,你說還來得及?”
楊過知她憶及往事,心情異常,不便多說甚么,只得說道:“我
們昧然來此求這只靈狐,原是不該,常言道無功不受祿,老前輩若有
所命,只教在下力之所及,自當遵辦。”
那白發老婦眼珠一轉,說道:“老婦人孤居泥塘,無親無友,全
仗這對靈狐為伴。你要拿去,那也可以,你便把這小姑娘留下,陪伴
老婦人十年。”
楊過眉頭一皺,尚未回答,只聽郭襄笑道:“這地方都是爛泥枯
柴,有甚么好玩?我才不愛在這兒呢。你若嫌寂寞無聊,便請前輩到
我家去,住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爹爹媽媽定對老前輩款以上賓
之禮。豈不是好?”那老婦臉一沉,怒道:“你爹媽是甚么東西,便
請得到我?”郭襄性子豁達大量,別人縱然莽撞失禮,她總是一笑便
罷,極少生氣。那老婦這句話重重得罪了郭靖、黃蓉,若是給郭芙聽
到了,立時便起風波,郭襄卻只微笑著向楊過伸了伸舌頭,不以為意
。
楊過覺得這小姑娘隨和可親,絲毫沒替他招惹麻煩,向她略一點
頭,意示嘉許,轉頭向那老婦道:“前輩對這小妹妹賜垂青目,原是
她難求的機緣,但她未得父母允可,自己未便做主……”
那老婦厲聲道:“她父母是誰?你是她甚么人?”楊過微一躊躇
,對這兩句話均感難以回答。郭襄已接口道:“我爹爹媽媽是鄉下人
,說來老前輩也不會知道。他……他么?他是我的……大哥哥!”說
著眼望楊過。
這時楊過雙目也正瞧著她,兩人眼光一觸。楊過臉上戴著人皮面
具,死板板、陰沉沉的不現喜怒之色,但眼光中卻流露出親近回護的
暖意。郭襄心中一動,不禁想道:“倘若我真有這么一位大哥哥,他
定會處處照顧我、幫著我,決不像姊姊那樣,成日價便是羅唆罵人,
這個不對,那個不許的。”想到此處,臉上充滿了溫柔敬服的神色。
楊過道:“是啊。我這個小妹子年幼不懂事,我便帶她出來閱歷閱歷
……”郭襄本來擔心楊過出言否認,聽他如此說,不由得滿臉喜色,
又聽他道:“她見這九尾如此神異,知道必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輩高人
所養,是以隨晚輩同來拜見。得睹尊范,實是有幸。”
那老婦冷笑道:“說話亂拍馬屁,又有何用?你們如此追逐我的
靈狐,是尊重前輩之道么?快快給我滾了出去,永遠休得再來滋擾!
”說著雙掌一揮,一掌揮向楊過,一掌推向郭襄。三人相隔一丈有余
,那老婦凌空出掌,原是擊不到楊、郭二人身上,但郭襄見她手掌拍
出,一股寒氣便襲了過來。楊過衣袖微擺,將她推向郭襄的掌風解于
無形,對推向自己的掌風卻不理睬。
那老婦人原本不想傷害二人,只求將他們逐出黑龍潭去,因此掌
上只使了五成力,但見眼前二人竟是渾若閑事,不由得又驚又怒,氣
凝丹田,手掌上加了一倍力量,仍是兩掌推出,這時已顧不得對方死
活了。郭襄一覺掌風襲到,胸口立感悶塞,但見楊過衣袖一揮,寒氣
登消,心知兩人正自比拼內功,眼見那老婦劍拔弩張,容色可怖,楊
過卻意定神閑,自是占了上風。
那老婦身形疾閃,倏地竄前,這一下快得出奇,只聽“彭”的一
聲響,雙掌已結結實實的擊在楊過胸前。她一擊即退,不待楊過還手
,已退出在兩丈以外。郭襄大驚,拉著楊過的手道:“你……你可沒
有受傷么?”那老婦厲聲道:“你中了我‘陰寒箭’掌力,已活不到
明天此刻,這可是自作自受,須怪不得旁人。”
當十五年前,楊過的武功已遠非這老婦所能及,這時他內外兼修
,漸臻入神坐照的化境,那老婦的“寒陰箭”雖然狠毒凌厲,卻如何
傷得了他?只不過他與這老婦無怨無仇,又是為求她心愛之物而來,
貿然捕捉靈狐,終究自己理虧,因此便任她拍擊自己三掌,竟不還手
。
那老婦二十余年來苦練“寒陰箭”掌力,已能一掌連碎十七塊青
磚,而每塊青磚的磚屑決不四散飛揚,實是陰狠強勁,兼而有之。她
見楊過中了自己雙掌,定已內臟震裂,但仍是笑吟吟的渾若無事,心
想:“這小子臨死還在硬挺。”說道:“乘著還未倒斃,快快帶了小
娃兒出去罷,莫要死在我黑龍潭中。”
楊過抬起頭來,朗聲說道:“老前輩僻處荒地,或不知世間武學
多端,諸家修為,各有所長。”說罷縱聲長笑,笑聲雄渾豪壯,直有
裂石破云之勢,顯是中氣沛然,內力深湛。
那老婦一聽,知他竟然絲毫未受損傷,不由得臉如死灰,身子搖
晃,這時才知他讓了自己三掌,自己可絕非他的對手,當下不等他笑
完,提起懷中靈狐,撮唇一吹,另一頭靈狐也從草叢中鑽出,躍入老
婦懷中。那老婦厲聲說道:“尊駕武學驚人,令人好生佩服,但若要
恃強搶奪老婆子這對靈狐,卻是休想,你只要走上一步,老婆子先捏
死了靈狐,教你空手而來,空手而歸。”
楊過見她說得斬釘截鐵,知道這老婦人性子極硬,寧死不屈,不
由得大費躊躇。倘若搶著出手點她穴道,再奪靈狐,瞧來她竟會一怒
自戧。這樣史叔剛縱然救活,豈不是另傷了一條無辜性命?
便在此時,身后忽然傳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接著有人說
道:“老僧一燈求見,盼瑛姑賜予一面。”
郭襄四顧無人,心中大奇,聽這聲音并不,響亮,明明是從近處
發出,但四下絕無藏身之處,這說話的人卻在那里?她曾聽母親說過
,知道一燈大師是前輩高人,曾救過母親之命,又是武氏兄弟之父武
三通伯伯的師父,只是她從未見過,這時忽然有人自稱“一燈”,自
是又驚又喜。
楊過聽到一燈的聲音,也是十分喜歡,他知一燈所使的是上乘內
功“千里傳音”之法。這功夫雖然號稱“千里傳音”,自然不能當真
聲聞千里,但只要中間并無大山之類阻隔,功夫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數
里,而且聽來如同人在身側,越是內功深湛,傳音越是柔和。楊過只
聽了他這兩句話,心下大為欽服,自嘆這位高僧功力渾厚,自己頗有
不及,又想:“這老婦原來叫作瑛姑。不知一燈大師要見她何事?有
他出面調處,靈狐或能到手。”
黑龍潭中這個老婦正是瑛姑。當年一燈大師在大理國為君之時,
瑛姑是他宮中貴妃,老頑童周伯通與她私通,生下一子。后來裘千仞
以鐵掌功將孩子震傷,段皇爺以妒不救,孩兒因之死亡,段皇爺悔而
出家,是為一燈。瑛姑在華山絕頂殺裘千仞不得、追周伯通未獲,其
后漫游江湖,終于在黑龍潭定居。這時一燈到黑龍潭外已有七日,每
天均于此時傳聲求見,但瑛姑記著數十年前他狠心不救孩兒的恨事,
心中怨毒難解,始終不愿和他相見。
楊過見瑛姑退了几步,坐在一堆枯柴之上,目光中流露出惡狠狠
的神色。過了一會,聽得一燈又道:“老僧一燈千里來此,但求瑛姑
賜予一面。”瑛姑提著一對靈狐,毫不理會。楊過心想:“一燈大師
武功高出她甚多,若要過來相見,非她能拒,何必如此苦苦相求?”
只聽得一燈又說一遍,隨即聲音寂然,不再說了。
郭襄道:“大哥哥,這位一燈大師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咱們去
見見他可好?”楊過道:“好!我正要去見他。”但見瑛姑緩緩站起
,目露凶光,看著這副神情心中極不舒服,于是握著郭襄的手,說道
:“走罷!”兩人身形一起,從雪地上滑了出去。
郭襄被楊過拉著滑出數十丈,問道:“大哥哥,那一燈大師是在
那里啊?我聽他說話,好似便在身旁一般。”楊過被她連叫兩聲“大
哥哥”,聽她語聲溫柔親切,心中一凜,暗想:“決不能再惹人墜入
情障。這小姑娘年幼無知,天真爛漫,還是及早和她分手,免得多生
是非。”但在這污泥之中瞬息之間也停留不得,更不能松開她手。郭
襄道:“我問你啊,你沒聽見?”
楊過道:“一燈大師在東北角上,離這里尚有數里,他說話似近
實遠,使的是‘千里傳音’之朮。”郭襄喜道:“你也會這法兒?教
教我好不好?日后咱們相隔千里,我便用這法兒跟你說話,豈不有趣
?”楊過笑道:“說是千里傳音,其實能夠聲聞里許,已經是了不起
的功夫了。要練到一燈大師這等功力,便如你這般聰明,也得等頭發
白了才成呢。”郭襄聽他稱贊自己聰明,很是高興,說道:“我聰明
甚么啊?我能及得上我媽十分中的一分,就心滿意足了。”
楊過心中一動,見她眉目之間隱隱和黃蓉有三分相似,尋思:“
生平所見人物,不論男女,說到聰明機變,再無一人及得上郭伯母,
難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兒么?”但隨即啞然失笑:“世上那有這等巧
事?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兒,郭伯伯決不能任她在外面亂闖。”問
道:“令堂是誰?”
郭襄先前說過父親和母親是大英雄,這時不好意思便說自己是郭
靖、黃蓉的女兒,笑道:“我的媽媽,便是我的媽媽,說出來你又不
認得。大哥哥,你的本事大呢,還是一燈大師的大?”
楊過這時人近中年,又經歷了與小龍女分手的慘苦磨練,雖是豪
氣不減,少年時飛揚跳脫的性情卻已收斂了大半,說道:“一燈大師
望重武林,數十年前便已和桃花島主齊名,是當年五大高人中的南帝
,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郭襄道:“要是你早生几十年,當世
便有六大高手了。那是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神雕俠。
啊,還有郭大俠和郭夫人。那是八大高手。”楊過忍不住問道:“你
見過郭大俠和郭夫人么?”郭襄道:“我自然見過的,他們喜歡我的
很呢。你識得他們么?待萬獸山庄這事一了,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們
好不好?”
楊過對郭芙砍斷自己手臂的怨氣,經過這許多年后已漸淡忘,但
小龍女身中劇毒以致迫得分隔十六年,此事卻不能不使他恨極郭芙,
當下淡淡的道:“到得明年,或者我會去拜見郭大俠夫婦,但須得等
到我見到我妻子之后,那時我夫妻倆同去。”他一說到小龍女,忍不
住心頭大是興奮。
郭襄也覺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熱,問道:“你夫人一定極美,武功
又好。”楊過嘆道:“世上再沒一人能有她這么美了。嗯,說到武功
,此時一定也已勝過我許多。”郭襄大起敬慕之心,道:“大哥哥,
你定要帶我見見你的夫人,你答應我,肯不肯?”楊過笑道:“為甚
么不肯?內人一定也會喜歡你的,那時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罷。”
郭襄一怔,問道:“為甚么現下叫不得?”
便這么一停,她右足陷進了污泥。楊過拉著她一躍,向前急滑十
余丈,遠遠望見雪地上有一人站著,白須垂胸,身披灰布僧袍,正是
一燈大師,當下朗聲說道:“弟子楊過,叩見大師。”帶著郭襄,提
氣奔到他的身前。
一燈大師站處已在黑龍潭的污泥之外,他乍聞“弟子楊過”四字
,心頭一喜,見他拜倒在地,忙伸手扶起,笑道:“楊賢侄別來無恙
,神功進境如斯,可喜可賀。”
楊過站起身來,只見一燈身后地下橫臥一人,臉色蠟黃,雙目緊
閉,似乎是具死尸,不禁一呆,凝目看時,卻是慈恩,驚道:“慈恩
大師怎么了?”一燈嘆道:“他為人掌力所傷,老衲雖已竭盡全力,
卻也回天乏朮。”
楊過俯身按慈恩脈搏,只覺跳動既緩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輕輕
一動,若非他內功深厚,早已死去多時,問道:“慈恩大師這等武功
,不知如何竟會遭人毒手?”
一燈道:“我和他在湖南隱居,近日來風聲頻傳,說道蒙古大軍
久攻襄陽不下,發兵繞道南攻大理,以便回軍迂回,還拔襄陽。慈恩
見老衲心念故國,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一人相遇,二人激斗一日一
夜,慈恩終于傷在他的手下。”楊過頓足道:“原來金輪法王這老賊
又來到中原!”
郭襄奇道:“你怎知是金輪法王,一燈大師又沒說是他?”楊過
道:“大師說他連斗一日一夜,那么慈祥恩大師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
計暗算。當今之世,能用掌力傷得了慈恩大師的,屈指算來不過三數
人而已,而這數人之中,又只金輪法王一人才是奸惡之輩。”郭襄道
:“你找這奸徒算賬去,好不好?也好替這位大和尚報了這一掌之仇
。”
慈祥恩橫臥地下,雙目緊閉,氣息奄奄,這時突然睜開眼來,望
著郭襄搖了搖頭。郭襄道:“怎么?你不要報仇么?啊,你是說那金
輪法王厲害,生怕我大哥不是他的敵手。”
一燈道:“小姑娘猜錯了。我這徒兒生平造孽甚多,這十余年中
力求補過,惡業已消去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于懷,臨死之際不
得瞑目。這決不是盼望有人代他報仇,將仇人打死,而是介愿能獲得
一人饒恕,便可安心而逝。”郭襄道:“他是來求這爛泥塘中的老太
婆么?這個人心腸硬得很,你如得罪了她,她是決不肯輕易饒人的。
”一燈嘆了口氣,道:“正是如此!我們已在此求懇了七日七夜,她
連相見一面也都不肯。”
楊過心中一凜,突然想起那老婦人所說的孩兒受傷、別人不肯醫
治那一番話,說道:“那是為了她的孩兒受傷不治之事了?”一燈身
子微微顫動,點了點頭,道:“原來你都已知道了。”楊過道:“弟
子不知此中情由。只是曾聽泥潭中那位前提過兩句。”于是將為追九
尾靈狐而與那老婦相遇的經過簡略說了。
一燈輕輕的道:“她叫瑛姑,從前是我的妻子,她……她的性子
向來是十分剛強的。唉,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持不住了。”郭襄心
中立時生出許多疑團,但一時也不敢多問。
楊過慨然道:“人孰無過,既知自悔,前事便當一筆勾銷。這位
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開了。”他見慈恩去死不遠,不由得大起俠
義之心,說道:“大師,弟子放肆,要硬逼她出來,當面說個明白。
”
一燈沉吟半晌,心想:“我和慈恩二人此來是求瑛姑寬恕,自是
萬萬不能用強。但苦苦哀求多日,她始終不肯見面,瞧來再求下去也
是枉然。楊過若有別法,試一試也好,就算無效,也不過不見面而已
。”說道:“賢侄能勸得她出來,她是再好不過,但千萬不能傷了和
氣,反而更增我們的罪孽。”
楊過點頭答應,取出一塊手帕,撕成四片,將兩片塞在慈恩耳中
,另兩片遞給郭襄,做個手勢。郭襄會意,塞在耳內。楊過對一燈道
:“弟子班門弄斧,要教大師見笑了。”一燈合十道:“賢侄妙悟神
功,世所罕見,老衲正要領教。”楊過又謙了几句,氣凝丹田,左手
撫腰,仰首縱聲長嘯。
這嘯聲初時清亮明澈,漸漸的越嘯越響,有如雷聲隱隱,突然間
忽喇喇、轟隆隆一聲急響,正如半空中猛起個焦雷霹靂。郭襄耳中雖
已塞了布片,仍然給響聲震得心魂不定,花容失色。那忽喇喇、轟隆
隆霹靂般的聲音一陣響似一陣,郭襄好似人在曠野,一個個焦雷在她
身畔追打,心頭說不出的惶恐驚懼,只盼楊過的嘯聲趕快止歇,但焦
雷陣陣,盡響個不停,突然間雷聲中又夾著狂風之聲。
郭襄喚道:“我受不住啦!”但她的喊聲全被楊過的呼嘯掩沒,
連自己也聽不到半點,只覺魂飛魄散,似乎全身的骨骼都要被嘯聲震
松。
便在此時,一燈伸手過來,握住了她的手掌。郭襄定了定神,覺
得有一股暖氣從一燈的手掌中傳了過來,知他是以內力助己鎮定,于
是閉目垂首,暗自運功,耳邊嘯聲雖然仍然如千軍萬馬般奔騰洶涌,
卻不如適才那般令人心驚肉跳。
楊過縱聲長嘯,過了一頓飯時分,非但沒絲毫衰竭之象,反而氣
功愈來愈壯。一燈聽得也不禁暗自佩服,雖覺他嘯聲過于霸道,使的
不是純陽正氣,但自己當日盛年之時,卻也無這等充沛的內力,此時
年老力衰,自更不如﹔心想這位楊賢侄內力之剛猛強韌,實非當世任
何高手所能及,不知他如何練來。楊過隨著神雕在海潮狂濤之中練功
,一燈并不知情。
再過半柱香時分,迎面一個黑影從黑龍潭中冉冉而來。楊過衣袖
一拂,嘯聲登止。郭襄吁了一口長氣,兀自感到一陣陣頭暈腦脹。
只聽得那人影尖聲說道:“段皇爺,你這么強凶霸道,定要逼我
出來相見,到底為了何事?”一燈道:“是這位楊賢侄作嘯相邀。”
說話之際,那人影已奔到身前,正是瑛姑。她聽了一燈之言,驚
疑不定,尋思:“世間除了段皇爺之外,居然尚有人內功這等高深。
此人雖然面目難辨,但頭發烏黑,最多也不過三十余歲年紀,怎能有
如此功力?先前他受我三掌不傷,已令人驚奇,這嘯聲卻直是可怖可
畏。”適才楊過的嘯聲震得她心魂不定,知道若不出潭相見,對方內
力一催,自己勢非神智昏亂、大受內傷不可,受了對方挾制,不得不
出,臉色自然十分勉強。
她定了定神,向楊過冷然道:“靈狐便給你,老婆子算是服了你
,快快給我走罷。”說著抓住靈狐頭頸,便要向楊過擲來。楊過道:
“且慢,靈狐乃是小事,一燈大師有事相求,且請聽他一言。”瑛姑
冷冷的望著一燈,道:“便聽皇爺下旨罷!”
一燈喟然道:“前塵如夢,昔日的稱謂,還提它作甚?瑛姑,你
可認得他么?”說著伸手指向橫臥在地的慈恩。這時慈恩已改作僧裝
,比之三十余年前華山絕頂上相會之時,面目亦已大不相同。瑛姑瞧
了他一眼,道:“我怎認得這和尚?”
一燈道:“當日用重手法傷你孩兒的是誰?”瑛姑全身一震,臉
色由白轉紅,立時又從紅轉白,顫聲道:“裘千仞那惡賊,他便是尸
骨化灰,我也認得出他。”一燈嘆道:“來隔數十年,你還是如此怨
毒難忘。這人便是裘千仞!你連他相貌也不認得了,可是還牢牢記著
舊恨。”
瑛姑大叫一聲,縮身向前,十指如鉤,作勢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
,細瞧他的臉色,果然依稀有几分像裘千仞的模樣,但凝目瞪視一陣
,又不太像,只見他雙頰深陷,躺在地下一動不動,人已死去大半,
厲聲道:“這人當真是裘千仞?他來見我做甚?”
一燈道:“他確是裘千仞。他自知罪孽甚深,已皈依我佛,投在
我門下出家為僧。法名慈恩。”瑛姑哼了一聲道:“作下罪孽,出家
便可化解,怪不得天下和尚道士這般眾多。”一燈道:“罪孽終是罪
孽,豈是出家便解?慈恩身受重傷,命在旦夕之間,念著昔年傷了孩
兒,深自不安,死不瞑目,因此強忍一口氣不死,千里跋涉,來到此
處,求你寬恕他的罪過。”瑛姑雙目瞪視慈恩,良久良久,竟是一瞬
也不瞬,臉上充滿著憎恨怨怒,便似畢生的痛苦不幸,都要在這頃刻
間發泄出來。
郭襄見她神色如此可怖,不禁暗自生懼,只見她雙手提起,運勁
便欲下擊。郭襄雖然害怕,但忍不住喝道:“且慢!他已傷成這個樣
子,你再打他,是何道理?”
瑛姑冷笑道:“他殺我兒子,我苦候了數十年,今日才得親手取
他性命,為時已經太遲。你還問我是何道理!”
郭襄道:“他既已知道悔悟,舊事何必斤斤計較?”瑛姑仰天大
笑,說道:“小娃兒,你說得好輕描淡寫!倘若他殺的是你兒子,你
便如何?”郭襄道:“我……我……我那來的兒子?”瑛姑哼了一聲
,道:“倘若他殺的是你丈夫,是你情人,那又怎樣?”郭襄臉上一
紅,道:“你胡說八道,我那里來的丈夫、情人?”
瑛姑惱怒愈增,那愿更與她東扯西纏,凝目望著慈恩,雙掌便要
拍落,突見慈恩嘆了一口氣,嘴角邊浮過一絲笑意,低聲道:“多謝
瑛姑成全。”
瑛姑一愣,手掌便不拍落,喝道:“甚么成全?”轉念間已明白
了他的心意,原來他自知必死,卻盼自己加上一掌,以便死在自己手
下,一掌還一掌,以了冤孽。她冷笑數聲,說道:“那有這樣的便宜
事?我不來殺你,可是我也不饒你!”這三句話說得陰氣森森,令人
不自禁的感到一陣寒意。
楊過知道一燈決不會跟她用強,郭襄是小孩兒家,說出話來瑛姑
也不重視,自己再不干預,此事終無了局,于是冷然道:“瑛姑前輩
,你們相互間的恩恩怨怨,我亦不大了然,只是前輩說話行事未免太
絕,楊過不才,此事卻要管上一管。”
瑛姑愕然回顧,她擊過楊過三掌,又聽過他的嘯聲,知道此人武
功之高,自己實難望其項背,想不到在這當口,他又出來恃強相逼,
思前想后,不由得悲從中來,往地下一坐,放聲大哭起來。
這一哭不但楊過和郭襄莫名其妙,連一燈大師也是大出意外。只
聽她哭道“你們要和我相見,軟求不成,便出之硬逼。可是那人不肯
見我,你們便不理會了。”
郭襄忙道:“老前輩,是誰不見你啊?我們也幫你這個忙。”瑛
姑道:“你們只能來欺負我女流之輩,遇到真正厲害的人物,你們豈
敢輕易惹他?”郭襄道:“我這小丫頭自是無用,但眼前有一燈大師
和我大哥哥在此,卻又怕誰來?”
瑛姑微一沉吟,霍地站起,說道:“你們只要去找了他來見我,
跟我好好說一會子話,那么要靈狐也好,要我跟裘千仞和解也好,我
全依得。”楊過道:“前輩要見的是誰?卻是如此難見?”瑛姑指著
一燈,低聲道:“你問她好了。”
郭襄見她臉上似乎隱隱浮過一層紅暈,心中大奇:“這么老了,
居然還會害羞。”
一燈見楊過和郭襄一齊望著自己,緩緩道:“他說的是老頑童周
伯通周師兄。”楊過喜道:“是老頑童么?他和我也很說得來,我去
找他來見你便是。”
瑛姑道:“我的名字叫瑛姑,你須得先跟他說明白了,再來見我
。否則他一見我便走,那可再也尋他不著。只要他肯來,一切惟君所
命。”
楊過見一燈緩緩搖頭,心知周伯通和瑛姑必有重大過節,因而無
論如何不肯見面,但心想周伯通童心甚盛,說不定能用個甚么古怪計
策將他騙來,說道:“那老頑童在甚么地方?晚輩盡力設法邀他前來
便是。”
瑛姑道:“此去向北百余里,有個山谷,叫作百花谷,他便隱居
其間,養蜂為樂。”
楊過聽到“養蜂為樂”四字,立時便想起小龍女,又記起周伯通
當年自小龍女處習得指引玉蜂之法,不由得眼眶一紅,說道:“好!
晚輩這便去見他,請諸位在此稍候。”說著向瑛姑問明了百花谷的所
在,轉身便行。郭襄跟隨在后。
楊過俯首低聲道:“那位一燈大師武學深湛,人又慈和,你留在
此處,向他討教一些功夫,只要他稍加指點,你便終生受用不盡。”
郭襄道:“不,我要跟你去見那個老頑童。”
楊過皺眉道:“這是十分難逢的良機,你怎地白白錯過了。”郭
襄道:“找到老頑童后,你要走了,我也得回家去,還是讓我和你同
去罷!”這几句話中,大有相處之時無几、多得一刻便好一刻之意。
楊過見她對自己頗為依戀,心想:“我若真有這么一個小妹妹為
伴,浪蕩江湖,卻也減少几分寂寞。”微微一笑,說道:“你一晚沒
睡,難道不倦嗎?”郭襄道:“倦是有些倦的,不過我要同你去。”
楊過道:“好罷!”拉起她的手掌,展開輕功飛奔。
郭襄給他這么一拉,身子登時輕了大半,步履間毫不費力,笑道
:“若是你不拉著,我也能跑這么快,那才好呢。”楊過道:“你的
輕功根底已很不錯,再練下去,終有一天會這樣。”突然仰起頭來,
一聲忽哨。郭襄嚇了一跳,伸左手按住耳朵。楊過卻非作嘯,只見神
雕從石側樹叢中大踏步出來。楊過道:“雕兄,我們北去有事,你也
去罷。”神雕昂首啼鳴數聲,也不知它懂不懂,便與楊過、郭襄并肩
而行。
行出里許,神雕越奔越快,郭襄雖有楊過提攜,仍是漸漸追趕不
上。神雕不耐煩了,雙膝一彎,矮了身子。楊過道:“雕兄愿意負你
一陣,你謝謝它罷!”郭襄不敢對神雕無禮,先向它襝衽施禮,這才
坐到它背上。
神雕跨開大步,郭襄但覺風生耳際,兩旁樹木不住的倒退,雖然
未如她家中雙雕飛行之速,卻也有如快馬。楊過大袖飄飄,足不點地
般隨在神雕之旁,間或和郭襄指點江山,議論風物,說几句笑話。郭
襄大樂,但覺生平際遇之奇,從未有如今日,只盼神雕行得慢些,那
百花谷愈是遲到愈好。
日未過午,一人一雕已奔出百余里,楊過依著瑛姑所指的路徑,
轉過兩個山坳,突然間眼前一亮,但覺青青翠谷,點綴著或紅或紫、
或黃或白的鮮花。兩人一路行來,遍地不是積雪,便是泥濘,此處竟
是換了一個世界。
郭襄拍手大喜,叫道:“老頑童好會享福,竟選了如此奇妙的所
在。大哥哥,你說此處怎么會這生好法?”楊過道:“此處山谷向南
,高山阻住了北風,想來地下又有硫磺、煤炭等類礦藏,地氣特暖,
因之陽春早臨,百花先放。”郭襄道:“雕伯伯,多謝你了!”從雕
背上躍下,與楊過并肩而行。
兩人走進山谷,又轉了几個彎,迎面兩邊山壁夾峙三株大松樹沖
天而起,擋在山壁之間,成為兩道天然的門戶。耳聽得嗡嗡之聲不絕
,無數玉蜂在松樹間穿進穿出。
楊過知道周伯通便在其內,朗聲說道:“老頑童,小兄弟楊過,
攜同小朋友來找你玩兒啦!”他其實與周伯通輩份相差三輩,叫他祖
師爺也還不夠,但知周伯通年紀雖老,卻胡鬧貪玩,越跟他不分尊卑
,他越喜歡。
果然叫聲甫歇,松樹中鑽出一個人來,楊過一見,不由得嚇了一
跳。十余年前與周伯通初見之時,周伯通已鬢眉如銀,那知此時面貌
絲毫無改,而頭發、胡子、眉毛,反而半黑半白,竟然比前顯得更年
輕了。只聽他哈哈大笑,說道:“楊兄弟,怎地到今日才來找我?啊
哈,你戴這鬼臉嚇誰啊?”說著便來抓楊過臉上的人皮面具。
周伯通這一抓是向左方抓去,楊過右肩略縮,腦袋反而向左稍偏
,周伯通登時一抓落空。他五指箕張,停在楊過頸側,微微一怔,不
禁仰天大笑,說道:“楊兄弟,好功夫,好功夫!只怕已經勝過老頑
童當年年輕之時。”
原來兩人這么一抓一讓,各已顯示了極深湛的武功。按說周伯通
這么一抓,手指的勁力籠罩了丈許方圓之內,楊過別說偏頭相讓,便
是縱身急躍,也決避不過他這么一抓,非是伸手抵隔,硬碰硬的對掌
,方得拆解。但楊過右肩略縮,后招便是要以鐵袖功襲向周伯通前胸
。老頑童凝神待架。左側的勁力登弱,楊過將頭輕輕一側,對方硬抓
住的剛勁盡數卸去。郭襄絲毫不知其中道理,只是聽周伯通稱贊楊過
,心中得意,說道:“周老爺子,你現下的功夫強呢,還是年輕時強
?”周伯通道:“我年輕時白頭發,現下黑頭發,自然是今勝于昔。
”郭襄道:“現下你都勝不過我大哥哥,從前自然更不及他了。”
周伯通并不生氣,呵呵笑道:“小姑娘胡說八道!”突然伸出雙
手,抓住她背脊和后腰,高舉半空,打了三個圈子,輕輕向上一拋,
又接住了輕輕放在地下。
神雕與郭襄同來,突見周伯通將她戲弄,心中生氣,“刷”的一
下,展翅向周伯通掃去。周伯通心想:“我倒要試試你這只扁毛畜生
有多大能耐!”雙掌運力,還擊出去。只聽得“彭”的一響,雙力相
交。周伯通凝立不動,雕翅的掃力從他身旁掠了過去。神雕待要追擊
,楊過喝道:“雕兄請勿無禮!眼前這位乃是前輩高人!”神雕收翅
昂立,神色極是倨傲。周伯通心中佩服,笑道:“好畜生!力氣倒不
小,怪不得擺這么大的架子。”
楊過喝道:“這位雕兄不知已有几百歲,它年紀可比你老得多呢
!喂,老頑童,你怎地返老還童,雪白的頭發反而變黑了?”周伯通
笑道:“這頭發胡子,不由人做主,從前它愛由黑變白,只得讓它變
,現下又由白變黑,我也拿它沒有法子。”郭襄道:“將來你越變越
小,人人見了你,都拍拍你的頭,叫你一聲小弟弟,那才好玩呢。”
周伯通一聽,不由得當真有些擔憂,呆呆出神,不再言語。其實
世間豈真有返老還童之事,只因他生性朴實,一生無憂無慮,內功又
深,兼之在山中采食首烏、茯苓、玉蜂蜜漿等大補之物,須發竟至轉
色。即是不諳內功之人,老齒落后重生,筋骨愈老愈健之事,亦在所
多有。周伯通雖非道士,但深得道家沖虛養生的要旨,因此年近百齡
,仍是精神矍鑠,這一大半可說是天性使然。
楊過見他聽了郭襄一言,驀然里擔了無謂的心事,不禁暗自好笑
,說道:“周兄,只要你去見了一人。我保証你不會越變越小。”周
伯通道:“去見誰啊?”楊過道:“我說出此人的名字來,你可不許
拂袖便走。”
周伯通是直性子,人卻不傻,否則又如何能練到這般深湛的武功
?他聽了楊過這兩句話,隱隱已猜到他的來意,說道:“世間我有兩
個人不見。一位是段皇爺,一位是他的貴妃瑛姑。除這二人之外,誰
都見得。”楊過心想:“看來只有使個激將之計。”說道:“原來你
曾輸在他們手里,武功不及,因此見了他們害怕。”周伯通搖頭道:
“不是,不是!老頑童行事卑鄙下流,對不起他二人,因此沒臉和他
們相見。”
楊過一呆,萬萬想不到周伯通不肯和瑛姑見面竟是為此,他轉念
極快,說道:“難道他二人大禍臨頭,命在旦夕,你也不肯伸手相救
么?”
周伯通一愣,他對一燈大師和瑛姑負疚極深,兩人若是有難,便
舍了自己的性命相救,也無半分躊躇,然見郭襄笑吟吟的絕無絲毫擔
憂神色,大笑道:“你想騙我嗎?段皇爺武功出神入化,怎會有大禍
臨頭?倘若真有厲害的對頭,他打不過,我也打不過。”
楊過道:“老實跟你說了罷!瑛姑思念你的緊,無論如何要你去
跟她一會。”周伯通倏然變色,雙手亂擺,厲聲道:“楊兄弟,你只
要再提一句,就請立即出我百花谷去,休怪老頑童翻臉不認人。”
楊過大袖一揮,說道:“周老兄,你想逐我出百花谷,卻也不那
么容易。”周伯通笑道:“嘿嘿,難道你想跟我動手不成?”楊過道
:“正要領教!惹我輸了,立時便出百花谷去,永世不再上門。若你
輸了,可得隨我去見瑛姑。”周伯通道:“不對,不對!第一,我怎
會輸給你這小娃娃?第二,就算我輸了,我也決不去見劉貴妃。”楊
過怒道:“你贏了固然不去見她,輸了仍然不見,那么咱們賭賽甚么
?”周伯通道:“不見便是不見,有甚么好說的?快快動手罷!”楊
過見軟騙不成,只能用強,當真動手比武,可也實無勝算,說不得,
只有走到那里是那里了。
周伯通生性好武,雖在百花谷隱居,每日仍是練功不輟,但以他
如此功力,普天下那里找對手去?這時見楊過愿意比武自是心痒難搔
,躍躍欲試,心想若再多言,只怕他忽而又不愿動手了,豈不是錯過
了良機?當下左掌一提,喝道:“看拳!”右手一拳打了出去,使的
是七十二路“空明拳法”。
楊過左手還了一掌,猛覺得對方拳力若有若無,自己掌力使實了
固然不對,使虛了也是極其危險,不禁暗暗吃驚,當下展開十余年來
在狂濤怒潮中所苦練的掌法還擊出去。他呼呼呼連劈了三掌,掌力激
蕩,身周花樹上花瓣紛紛下墜,紅黃紫白,便如下了一陣花雨,好看
煞人﹔再劈三掌時,四下里喀喇、喀喇之聲不絕,竟是枝干斷折。楊
過初時擔心周伯通年老力衰,受不住自己剛猛無儔的掌力,出掌時均
是一發即收,但六招一過,立知對方內力固厚,拳法巧妙更遠在自己
之上,只要稍一不慎,登時便會敗在老頭兒的拳下,這才鼓勁出招,
再不留半分余力。
周伯通打得高興,大叫道:“好功夫,好掌法!這一架打得可真
過癮。”
兩人拳掌所及的圈子漸漸擴大,郭襄一步步向后退開。酣斗了良
久,老頑童那七十二路空明拳堪堪打完,他雖在招數上占了便宜,但
以勁力而論,卻總不及楊過在海潮中練出來的洶涌奔騰、無窮無盡之
勢。
郭襄站在一旁,但見群花飛舞之中,楊過與周伯通拳來足往,激
斗不休。她明知兩人誰也沒有傷害對方之意,但高手比武,打到如此
興發,只要稍有失閃,立時便有性命之憂,不禁暗自為楊過擔心,兩
只手掌中都捏了一把冷汗。
周伯通見自己練了數十年的“空明拳”始終奈何不了楊過,心中
暗贊:“好小子,了不起!”突然招式一變,左掌右掌,雙手同時進
搏,使的正是他獨創一格的雙手兩用之朮。這么一來,有如是老頑童
搖身一變,化身為二,左右夾擊。
楊過以單掌對他雙手,本就吃虧,這時更感支絀。當年小龍女受
挫金輪法王,其后楊、龍二人會面,楊過右臂已失,小龍女怕他難過
,只約略一提,并沒細說如何雙手分使兩種不同招數。這時周伯通乍
使了出來,楊過暗暗心驚,只得左掌加勁,右側衣袖也接了對方一小
半的攻勢。
郭襄雖然無法領會兩人招數中精妙奧妙之處,但兩人自旗鼓相當
而轉為楊過處于劣勢,卻也瞧得出來。她越看越驚,猛然想起父親教
自己練武之時,雙手曾以兩種不同武功同時與自己及兄弟郭破虜拆招
,看來周伯通此時所使的正是父親這門功夫。她不知父親的這本事便
是周伯通所授,還道這老兒不知如何從父親那里偷學了武功去,忍不
住叫道:“老頑童住手,不公平,不公平!大哥哥,不用跟他打了。
”
周伯通一怔,跳開兩步,喝道:“甚么不公平?”郭襄道:“你
這怪招,是從我爹爹那里偷去的,用來跟我大哥哥打架,不害羞么?
”周伯通聽她口口聲聲叫楊過為“大哥哥”,只道她真是楊過的妹子
,一時想不起楊過的父親是誰,笑道:“小姑娘又來胡說,這功夫是
我自己在山洞里想出來的,怎說偷自你的爹爹?”
郭襄道:“好罷!便算你不是偷的,你有兩只手,我大哥哥只一
條臂膀,打了這么久,還比甚么?倘若我大哥哥跟你一樣也有兩只手
,你早輸了!”周伯通一呆,道:“這句話卻有點道理,可是他便有
兩只手,卻不能雙手同使兩般拳招啊!”說著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郭襄道:“你明欺我大哥哥斷臂不能復生,便來說這風涼話。你
倘若真英雄好漢,比武過招是便不能占人便宜,大家公公平平的打一
架,那才分得出誰強誰弱。”周伯通道:“好!我雙手同使一門拳招
便是。”郭襄小嘴一扁,道:“嘿嘿,虧你不害羞,這還算公平!”
周伯通道:“難道我學他一樣,也去教女人砍一條臂膀下來?”
郭襄一怔,向楊過望了一眼,尋思:“原來他這手臂是給女人砍
斷的。不知那惡女人是誰?怎地如此狠心?”隨即說道:“那倒不用
。你只須將一只手縛在腰帶之中,大家獨臂對獨臂,不就公平了?”
周伯通覺得這樣比武倒是好玩,又自恃單手使用一門武功本就習
練有素,未必便不及雙手,于是右臂往腰帶中一插,向楊過道:“這
要教你敗而無怨。”
當郭襄和周伯通說話之際,楊過在旁聽著,始終不插一言。他自
斷臂以后,雖不忌諱旁人說及“獨臂”兩字,但一直自負己雖獨臂,
決不輸于天下任何肢體完好之人,待見到周伯通自縛右臂,顯是對自
己有輕視之意,凜然說道:“老頑童,你這么做作,豈不是小看了楊
過?我的獨臂倘若打不過你的雙手,我便自……自……”他本要說:
“自刎于這百花谷”,但突然想起與小龍女相會之期已在不遠,豈可
自輕?一時語塞,竟然說不下去。
郭襄大悔,她當初原是以小兒女的心情極力回護楊過,這時想到
他是當代大俠,名滿天下,決不能與自縛手臂之人相斗,忙道:“大
哥哥,都是我不好……”奔到周伯通身前,將他右臂從腰帶中拉了出
來,說道:“我大哥哥便是一只手,也敵得過你雙手齊使,不信你便
試試。”
楊過不待周伯通再說甚么,身形微斜,單掌便劈了過去。周伯通
左手還了一拳,自忖不能占他便宜,右臂垂在腰側,竟不舉起出招。
周伯通雖以單臂應戰,然招數神妙無方,楊過仍感應付不易。瞬
息間二十余招過去,楊過暗想我雖只一臂,但方當盛年,與這年近百
歲的老翁拆到一百余招仍是勝他不得,我這十多年來的功夫練到那里
去了?但覺周伯通發來的拳掌之力中陽剛之氣漸盛,與“空明拳”的
一味陰柔頗不相同,心念一動,猛地里想起了終南山古墓石壁上所見
的【九陰真經】,此刻周伯通所使招數,正是真經中所載的一路“大
伏魔拳法”拳力籠罩之下,實是威不可當。楊過大喝一聲?“大伏魔
拳法”何足道哉?你雙手齊使,接一下我的‘黯然銷魂掌’!”
周伯通聽他叫出自己所使拳法的名稱,已然一怔,又聽他說要用
一門甚么“黯然銷魂掌”,更是奇怪。他自幼好武,于天下各門各派
的武功見聞廣博之極,但“黯然銷魂掌”這名目今日卻是第一次聽到
。只見楊過單臂負后,凝目遠眺,腳下虛浮,胸前門戶洞開,全身姿
式與武學中各項大忌無不吻合。他踏近一步,左手成掌,虛按一招,
意存試探。楊過渾如不覺,理也不理。周伯通說道:“小心了!”發
拳往他小腹擊去。
他生怕傷了對方,這一拳只用三成力,那知拳拳剛要觸到楊過身
上,突覺他小腹肌肉顫動,同時胸口向內一吸,倏地彈出。周伯通吃
了一驚,忙向左躍開,心想內家高手吸胸凹腹以避敵招,原屬尋常,
但這等以胸肌傷人,卻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當下好奇之心大起,
喝道:“你這是甚么武功?”楊過道:“這是‘黯然銷魂掌’中的第
十三招,叫作‘心驚肉跳’!”周伯通喃喃的道:“沒聽見過,沒聽
見過!”楊過道:“這是我自創的一十七招掌法,你自然沒聽見。”
楊過自和小龍女在絕情谷斷腸崖前分手,不久便由神雕帶著在海
潮之中練功,數年之后,除了內功循序漸進之外,別的無可再練,心
中整日價思念小龍女,漸漸的形銷骨立,了無生趣。一日在海濱悄然
良久,百無聊賴之中隨意拳打腳踢,其時他內功火候已到,一出手竟
具極大威力,輕輕一掌,將海灘上一只大海龜的背殼打得粉碎。他由
此深思,創出了一套完整的掌法,出手與尋常武功大異,厲害之處,
全在內力,一共是一十七招。
他生平受過不少武學名家的指點,自全真教學得玄門正宗內功的
口訣,自小龍女學得【玉女心經】,在古墓中見到【九陰真經】,歐
陽鋒以蛤蟆功和逆轉經脈,洪七公與黃蓉授以打狗棒法,黃藥師授以
彈指神通和玉簫劍法,除了一陽指之外,東邪、西毒、北丐、中神通
的武學無所不窺,而古墓派的武學又于五大高人之外別創蹊徑,此時
融會貫通,已是卓然成家。只因他單剩一臂,是以不在招數變化取勝
,反而故意與武學通理相反。他將這套掌塵定名為“黯然銷魂掌”,
取的是江淹【別賦】中那一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之意。自
掌法練成以來,直至此時,方遇到周伯通這等真正的強敵。
周伯通聽說這是他自創的武功,興致更高,說道:“正要見識見
識!”揮手而上,仍是只用左臂。楊過抬頭向天,渾若不見,呼的一
掌向自己頭頂空空拍出,手掌斜下,掌力化成弧形,四散落下。
周伯通知道這一掌力似穹廬,圓轉廣被,實是無可躲閃,當下舉
掌相迎,“啪”的一下,雙掌相交,不由得身子一晃,都只為他過于
托大,殊不知他武功雖然決不弱于對方,但一掌對一掌,卻無不及楊
過掌力厚實雄渾。
周伯通吐出胸中一口濁氣,喝采道:“好!,這是甚么名目!”
楊過道:“這叫‘杞人憂天’!小心了!下一招乃是‘無中生有’!
”
周伯通嘻嘻一笑,心想“無中生有”這拳招之名,真是又古怪又
有趣,虧這小子想得出來,于是又猱身而上。楊過手臂下垂,絕無半
點防御姿式,待得周伯通拳招攻到近肉寸許,突然間手足齊動,左掌
右袖、雙足頭錘、連得胸背腰腹盡皆有招式發出,無一不足傷敵。
周伯通雖然早防到他必有絕招,卻萬萬想不到他竟會全身齊攻,
瞬息之間,十余招同時攻到,說來“無中生有”只是一招,中間實蘊
十余招變式后招,饒是周伯通武學深湛,也鬧了個手忙腳亂。他左臂
本來下垂不用,這時不得不舉起招架,竭盡全力,才抵擋了這一路掌
法,說到還招,竟是不能的了。總算一一擋過,急忙躍后丈許,以防
楊過更有古怪后招。
郭襄叫道:“周老爺子,你兩只手齊用也不夠,最好是多生一只
手。”周伯通也不以為忤,笑道:“小女娃子,你叫我三只手么?”
楊過見他將自己突起而攻的招式盡數化解,無一不是妙到巔毫,
不禁暗暗嘆服,叫道:“下一招叫做‘拖泥帶水’!”周伯通和郭襄
齊聲發笑,喝采道:“好名目!”楊過道:“且慢叫好!看招!”右
手云袖飄動,宛若流水,左掌卻重滯之極,便似帶著几千斤泥沙一般
。
周伯通當年曾聽師兄王重陽說起黃藥師所擅的一路五行掌法,掌
力之中暗合五行,此時楊過右袖是北方癸水之家,左掌是中央戊土之
家,輕靈沉猛,兼而有之,當下不敢怠慢,左手使“空明拳”中的一
招,右手使一招“大伏魔拳”,以輕靈對輕靈,以渾厚對渾厚,兩下
沖擊,兩人同聲呼喝,各自退出數步。
這四招一過,一老一少都暗自佩服對方。楊過心想:“自練成這
黯然銷魂掌以來,所遇強敵當以此翁為最,若要勝他,委實不易。倘
若真分勝負,非以內力比拼不可,那時若不是一死一傷,便如洪七公
與我義父比武那般,鬧個同歸于盡,卻又何苦?”不由得收起了狂傲
之氣,一躬到地,說道:“周老前輩,佩服佩服,晚輩甘拜下風。”
轉頭向郭襄道:“小妹子,周老前輩是請不動的了,咱們走罷!”
周伯通忙道:“且慢,且慢!你說這套甚么銷魂掌共有一十七路
,尚有一十三路未施啊?怎地便走了?”楊過道:“咱們無怨無仇,
何必性命相拼?你向來對我很好,又待我妻子很好,我一直心下感激
。你武功高強,晚輩認輸便是。”
周伯通連連搖手道:“不對,不對!你沒輸,我也沒輸,你要出
這百花谷,除非把一十七路掌法使全了。”他自聽到楊過叫出四路掌
法,甚么“心驚肉跳”、“杞人憂天”、“無中生有”、“拖泥帶水
”,名目既趣,掌法更怪,便是常人也欲一窮究竟,何況周伯通一來
好武,二來好奇,非得盡見全豹不可。
楊過道:“咦,這可好笑了。我既然請不動你,那便拍手便走,
難道連請客的也得留下嗎?”周伯通央求道:“好兄弟,你余下那一
十三招掌法,我怎猜想得到?請你大發善心,做做好事,說給我聽了
。你要學甚么功夫,我都教給你便是。”
楊過心念一動,說道:“你要學我這掌法,絲毫不難。我也不用
你教武功,只是你學了之后,須得跟我走一遭,去見一見那位瑛姑。
”周伯通愁眉苦臉,說道:“你便殺我的頭,我也不見她。”楊過道
:“既然如此,晚輩告辭。”
周伯通雙掌一錯,縱身攔住去路,跟著呼的一拳打出,陪笑道:
“好兄弟,你便施下招罷!”楊過舉掌隔開,使的卻是全真派武功。
周伯通連變拳法,楊過始終以全真派掌法和【九陰真經】中所載武功
抵敵。
楊過要將周伯通擊敗,原非易事,但只求自保,老頑童卻也奈何
他不得。不論周伯通如何故露破綻,如何假意示弱,楊過終不上當,
那“黯然銷魂掌”中新的招式再不顯示,偶爾卻又將“心驚肉跳”、
“杞人憂天”、“無中生有”、“拖泥帶水”這四招略加變化的使將
出來,更令周伯通心痒難搔。
兩人激斗將近半個時辰,周伯通畢竟年老,氣血已衰,漸漸內力
不如初斗之時,他知再難誘楊過使出黯然銷魂掌來,雙掌一吐,借力
向后躍出,說道:“罷了,罷了!我向你磕八個響頭,拜你為師,你
總肯教我了罷!楊過師父,弟子周伯通磕頭!”說罷便跪將下來。
楊過暗暗好笑,心想世間竟有如此好武成癖之人,忙搶上扶起,
說道:“這個那里敢當?那黯然銷魂掌余下一十三招的名目,我可說
與你知。”周伯通大喜,連叫:“好兄弟!好兄弟!”
郭襄道:“大哥哥,他不肯跟咱們去,你別教他。”楊過卻知老
頑童是個“武癖”,他聽了一十三招的名目之后,更加無可抗拒,勢
必磨著自己演試,微微一笑,說道:“聽個名目并不打緊。”周伯通
忙道:“是啊,聽聽名目有甚么要緊,小姑娘忒也小器。”
楊過坐在大樹下的一塊石上,說道:“周兄你請聽了,那黯然銷
魂掌余下的一十三招:徘徊空谷,力不從心,行尸走肉,庸人自擾,
倒行逆施……”說到這里,郭襄已笑彎了腰,周伯通卻一本正經的喃
喃記誦,只聽楊過續道:“廢寢忘食,孤形只影,飲恨吞聲,六神不
安,窮途末路,面無人色,想入非非,呆若木雞。”郭襄心下淒惻,
再也笑不出來了。
這一十三招名稱說將出來,只把老頑童聽得如痴如狂,隔了良久
,才道:“想那‘面無人色’這一招,如何用以克敵制勝?”楊過道
:“這雖是一招,其實中間變化多端,臉上喜怒哀樂,怪狀百出,敵
人一見,登時心神難以自制,我喜敵喜,我憂敵憂,終至聽命于我。
此乃無聲無影的勝敵之法,比之以長嘯鎮懾敵人又高出一籌。”周伯
通道:“這是從【九陰真經】的懾心大法中變化出來的么?”楊過道
:“正是!”
周伯通眉花眼笑,問道:“那么‘倒行逆施’呢?”楊過突然頭
下腳上,倒過身子,拍出一掌,說道:“這是‘倒行逆施’的三十七
般變化之一。”周伯通點頭道:“那是源自西毒歐陽鋒的武功了。”
楊過站直身子,道:“不錯,不過我這掌法中逆中有正,正反相沖,
自相矛盾,不能自圓其說。”
周伯通想了片刻,不明其理,搔頭問道:“那是甚么?”楊過道
:“此中詳情,可不足為人道了。”周伯通“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心知再問下去,楊過是決計不肯再說的了。
郭襄在一旁瞧著,見他搔耳摸腮,神情惶急,不由得生了憐憫之
心,走到他的身邊,低聲道:“周老爺子,到底你為甚么定然不肯去
見瑛姑?咱們一齊想個法兒,求大哥哥把這套掌法教你,好不好?”
周伯通嘆了口長氣,說道:“這是我少年時的胡涂事,說出來實
在難以為情。”郭襄道:“怕甚么啊?你說了出來,比藏在心中還舒
服些。我跟你說,我做了錯事,爹爹媽媽問起,我從不隱瞞,給爹媽
責罵一場,也就完了。否則撒個謊兒騙了過去,自己后來反倒憋得難
過。這一次我悄悄出來,爹媽知道了定要生氣,可是已經出來了,我
也不會瞞著不說。”
周伯通見她一派天真無邪的神色,又望了望楊過,說道:“好,
我把少年時的胡涂事跟你說了,你可不許笑話。”郭襄說道:“誰笑
話你了?”拉著他的手,親親熱熱的挨在他身旁,道:“你就當作說
旁人的事,要不然就當是說個故事。待會兒,我也說一件我做過的壞
事給你聽。”
周伯通瞧著她文秀的小臉,笑道:“你也做過壞事么?”郭襄道
:“自然,你以為我不會做?”周伯通道:“好,那你先說一件給我
聽聽,”郭襄道:“豈止一件,連十件八件也有。嗯,有一個軍士在
城頭守夜睡著了,爹爹叫人綁了,說要斬首示眾。我見他可憐,半夜
里悄悄將他放了,叫他快快逃走。爹爹很是生氣,我招了出來,爹爹
將我打了一頓。又有一次,一個窮人家女孩子羨慕我媽媽腕上的金釧
兒好看,我就偷了出來送給她,媽媽找來找去找不著,我肚里暗暗好
笑,可沒說出來。因為說了出來之后,媽媽不在乎,姊姊卻會向那女
孩子要回來。”
周伯通嘆了口氣,道:“這些事比起我那件事,可都算不了甚么
。”于是將他如何隨師兄王重陽赴大理拜會段皇爺,如何劉貴妃隨他
學藝,如何兩人做下了胡涂之事,如何劉貴妃向他痴纏,他又如何回
避不見,段皇爺如何一怒而舍棄皇位、出家為僧,諸般情事,一五一
十的都向郭襄和楊過說了。
郭襄怔怔的聽著,直到周伯通說完,眼見他滿臉愧容,便問:“
那段皇爺除了有劉貴妃外,還有几位妃子?”周伯通道:“他雖不如
大宋天子那么后宮三千,但三宮六院,數十位后妃總是有的。”郭襄
道:“著啊!他有數十位后妃,你連一位夫人也沒有,他顧全朋友之
義,該將劉貴妃送了你才是啊。”
楊過向她點了點頭,心想:“這小姑娘不拘于世俗禮法之見,出
言深獲我心。”
周伯通道:“他當時雖然也有此言,但劉貴妃是他極心愛之人,
他為此連皇帝也不做而去做和尚,可見我實是對不起他之極了。”
楊過突然插口道:“一燈大師所以出家,是為了對你不起,不是
你對他不起,難道你還不知道?”周伯通奇道:“他有甚么對我不起
?”楊過道:“只為旁人害你兒子,他忍心見死不救。”
周伯通數十年來始終不知瑛姑曾和他生有一子,聽了楊過之言不
由得大奇,忙問:“甚么我的兒子?”楊過道:“我所知亦不詳盡,
只是聽一燈大師這般說。”于是轉述了一燈在黑龍潭畔所說的言語。
周伯通猛然聽說自己生過一個兒子,宛似五雷轟頂,驚得呆了,
半晌做聲不得,心中一時悲,一時喜,想起瑛姑數十年含辛茹苦,更
大起歉疚之情。
楊過見他如此,心想:“這位老前輩是性情中人,正是我輩,我
又何惜那一十七招黯然銷魂掌?”說道:“周老前輩,我將全套掌法
一一演與你瞧罷,不到之處,尚請指點。”當下口講手比,將那一十
七路掌法從頭至尾演了出來,只是“面無人色”那一招,因他臉上戴
了人皮面具,未予顯示,但他說了其中變化,周伯通熟知【九陰真經
】,即能心領神會,反是于“行尸走肉”、“窮途末路”各招,卻悟
不到其中要旨。
楊過反復講了几遍,周伯通總是不懂。楊過嘆道:“周老前輩,
十五年前,內人和我分手,晚輩相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這套掌法
之創。老前輩無牽無挂,快樂逍遙,自是無法領悟其中憂心如焚的滋
味。”周伯通道:“你夫人為何和他分手?她人又美,心地又好,你
鐘情相思,原也怪你不得。”
楊過不愿再提小龍女被郭芙毒針誤傷之事,只簡略說她中毒難愈
,為南海神尼救命去,須隔十六年方得相見,自己日夜苦思,虔誠祝
禱祝她平安歸來,最后說道:“我只盼能再見她一面,便是要我身受
千刀萬剮之苦,也是心甘情愿。”
郭襄從不知相思之深,竟有若斯苦法,不由得怔怔的流下兩行清
淚,握住楊過的手,柔聲道:“老天爺保佑,你終能再和她相見。”
楊過自和小龍女分別以來,今日第一次聽到別人這般真心誠意的
安慰,心中大是感激,一言之恩,自此終身不忘,當下嘆了口氣,站
起身來,向周伯通行了一禮,說道:“周兄,告辭了!”和郭襄并肩
自來路出去。
郭襄行出數步,回頭向周伯通道:“周老前輩,我大哥哥這般思
念他的夫人,你的瑛姑亦自這般思念于你。你始終不肯和她相見,于
心何忍?”周伯通一驚,臉色大變。楊過低聲道:“小妹子,別再說
了。人各有志,多言無益。”兩人一雕,自來路緩緩而回。
郭襄道:“大哥哥,我若問起你夫人的事,你不會傷心罷?”楊
過道:“不會的,反正沒過几個月,我便可和她相見了。”話是這般
說,心下卻大是惴惴:“再過几個月,我真能和龍兒相會嗎?”
郭襄道:“你怎么跟她識得的?”楊過于是將自己幼時怎樣孤苦
伶仃,怎樣在重陽宮學藝,受師父及同門的欺侮,怎樣逃入古墓、為
小龍女收容,怎樣日久情生,怎樣歷盡艱辛方得結成夫婦等情,擇要
說了,只是郭靖、黃蓉、李莫愁等人的名字卻都略過不提。
郭襄默默聽著,對楊過用情之深大有所感,終于又說了一句:“
但愿老天爺保佑,你終能和她相會,從此不再分離。”楊過道:“多
謝你,小妹子,我永遠記得你這番好心。日后見了我妻子,我也會告
訴她。”說到這里,語音已然哽咽。
郭襄道:“我每年生日,媽媽和我燒香拜天,媽媽總叫我暗中說
三個心愿,我常常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到今年生日時,我可就早
想好了,我會盼望大哥哥和他夫人早早團聚。”楊過道:“還有兩個
心愿呢?”郭襄微笑道:“我可不能跟你說。”
便在此時,忽聽得身后有人大呼:“楊兄弟,等我一等!”聽聲
音正是周伯通。楊過大喜,回過身來,只見周伯通如飛趕至,叫道:
“楊兄弟,我想過啦,你快帶我去見瑛姑。”郭襄喜道:“那才是呢
,你不知人家想得你多苦。”周伯通道:“你們走后,我想著楊兄弟
的話,越想越是牽肚挂腸,倘若不去見她,以后的日子別想再睡得著
,這句話非要親口問她個清楚不可。”楊過和郭襄見此行不虛,都十
分歡喜。
依著周伯通的性子,立時便要去和瑛姑相見,但其時已晚,郭襄
星眼困餳,大見倦色,于是三人一雕在林中倚樹而睡。次日清晨再行
,未過巳時,已來到黑龍潭邊。
瑛姑和一燈見楊過果真將周伯通請來,當真喜出望外。瑛姑一顆
心扑通扑通亂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伯通走到瑛姑身前,大聲道:“瑛姑,咱們所生的孩兒,頭頂
是一個旋兒呢?還是兩個旋兒?”瑛姑一呆,萬沒想到少年時和他分
手,暮年重會,他開口便問這樣一個不相干的一句話,于是答道:“
是兩個旋兒。”周伯通拍手大喜,叫道:“好,那像我,真是個聰明
娃兒。”跟著嘆了口氣,搖頭道:“可惜死了!”
瑛姑悲喜交集,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哭了出來。周伯通拍她背脊
,大聲安慰:“別哭,別哭!”又向一燈道:“段皇爺,我偷去了你
妻子,你不肯救我兒子,大家扯個直,前事不究,都是不用提了。”
一燈指著躺在地下的慈恩道:“這是殺你兒子的凶手,你一掌打
死他罷!”
周伯通道:“瑛姑,你來下手!”
瑛姑向慈恩望了一眼,低聲道:“倘若不是他,我此生再也不能
和你相見,何況人死不能復生,且盡今日之歡,昔年怨苦,都忘了他
罷!”
周伯通道:“這話也說得是,咱們便饒了他啦!”
慈恩傷勢極重,全仗一口真氣維系,此時聽周伯通和瑛姑都說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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